《歡喜冤家》第九回乖二官騙落美人局
幾句俚言當作詩,實為知足不為癡。
只將酒藥開眉鎖,莫把心機藏鬢絲。
蘭友知心三四個,梅花得意兩三枝。
焚香煮茗觀新史,猶勝乘霜拜鳳墀。
話說天啟辛酉年間,杭州府餘杭縣裡,有一樁故事,這人姓王,名之臣,號曰小山。年紀足足五十了。因結髮娘子沒了,憑媒說合續娶了本縣一個室女。正得二十二歲,喚名方二姑。這二姑生得風流出眾,月貌花容,尚未嫁人。忽聞京裡點選秀女,一時人家有未嫁之女,只要有人承召,就送與他了,那裡說起年紀大小,貧富不等。人家聽了這話,處處把女兒爛賤送了。那雞鵝魚肉,果品酒米,動用之物,無一物不加倍看將起來。自此一年上起,直至如今,哪裡肯賤。
有詩為證︰
一紙黃封出紫寰,三杯淡酒便成親。
夜來明月樓頭望,只有嫦娥不嫁人。
那王小山娶這位娘子,財禮止得二十兩。置辦酒筵,開費倒去了三十餘金,原開著香燭紙馬,油鹽雜貨一個小店兒,去了這塊銀子,乏本添生,以致店中有張沒李,看看不像起來了。那妻子看不過,把些衣衫首飾與丈夫添補。不想日用之物高貴,又沒甚大來頭生意,不過一日賣了二三百文低錢,止好度日。至於人情交際,冬夏衣服,房錢食用,委實難支。況餘杭雞鵝場上的房屋極其貴的。過得幾時,又這般不像起來。一日,與妻說道︰「當時有一人家為生意蕭條、請仙卜問幾時通泰,那乩上寫出字道︰
桂花正發雨方來,華堂請客點燈台。
一幅鸞箋都寫盡,上陣將軍把轎抬。
那請仙之人一時不能解悟,求大仙明言。那帖上寫道︰「首句無香,次句無燭。三句無紙,四句無馬。」那人拜道︰「果然店中香燭紙馬沒了,不成店矣。不知大仙尊姓?這般靈感,乞留姓名。」帖上又寫出詩迷,極容易猜的迷,極容易猜的︰
面如重棗美髯飛,黑面周倉性氣豪。
擅騎赤兔胭脂馬,慣使青龍偃月刀。
眾人都道︰「是關公。」那人道︰「香燭紙馬都無了,不怕不關。」我們如今只好關店了。」二娘道︰「自古懶店強如健漢,貨雖少,還開著是個店面。寂然關了,便被人笑話了。」小山道︰「我有個計議,要用著你,不知你可肯否?」二娘道︰「要我哪裡用?」小山走到廚後,悄俏說道︰「左邊鄰居,有一張二官,為人極風流有鈔。今年也是廿二歲了。只因他年紀雖小,做事極乖,故此人人稱他為乖二官。他父母亡過,自家定了一個妻室,正待完婚,又望門寡了。這幾日在妓家走動,我如今故意扯他閒話,你可廚後邊眼角傳情,丟他幾眼。他是個風流人物,自然動心。得他日遂來調著你。待我與他說上,或借十兩半斤,待掙起了家事,還他便了。」二娘道︰「他既是乖人,未必便肯。」小山說︰「人是乖的,見了標緻婦人,便要渾了。」
正說問,恰好二官拿著一本書走過。小山叫道︰「二叔,是什麼書?借我一看。」二官笑嘻嘻的拿著走進店來,放在櫃上︰「恰是一本劉二姐偷情的山歌。」小山說︰「這山歌不是帶巾兒人看的。」乖二道︰「若論偷情,還是帶巾兒人在行。」只見裡面一個二十三歲的女使,捧出兩碗香香的茶來。小山道︰「請茶。」乖二道︰「多謝,向時尊嫂在日,我終日在此閒耍,並無茶吃。想如今這位新嫂,來得這般賢慧得緊。一坐下,茶飯來了。」拿起茶杯正待要吃,只見二娘在廚後露出那付標緻臉兒,把二官一看,乖二一見,便如見了珍寶一般,不住的往裡瞧。小山故意只做不知,把那一本劉二姐在櫃檯上翻看。二官便放心和二娘調得火熱,只恨走不攏身。二乖留心把店中上下一看,道︰「寶鋪裡這一會竟沒人來買東西。」小山道︰「也沒貨買得。有一銀會明年六月方有,是坐定的銀子。倒有一百的。只是遠水難救近火。可惜這間興處店面沒有貨賣。」二官說︰「正是。這開店面,須得幾百兩銀子放在裡邊,不論南北雜貨,一應人家用得著的,都放些在裡面,便興起來了。」小山說︰「我諸色在行,正要尋個伙。二叔你與我做一個中,想你交遊極廣的,尋一個與我,斷不有負。」乖二說︰「我事已老大無成,把書本已丟開了。正要尋生意做,以定終身。但不知可習得君這貴行否?」小山一口搭上道︰「若二叔肯青目,包你兩年之間,隨你本利多少,足足一本一利還你,不須求簽買卦的。」
二官說。「雖然如此,有心合夥,少也不像樣。我有三百兩銀子,在家和你斷定了,擇日成了文書便是。」把二娘丟了一眼道︰「今日且別,明日已牌奉覆便了。」
請了一聲去了。
小山走進廚後道︰「哄得他好麼?」二娘笑道︰「你教我哄他,自然用心的。
只是一件,地方才說明日已牌奉復,因你脫了不須求簽買卦得的,提醒了他的頭。
明日清晨,決去間卜。你可想,大橋邊有幾家術士,預先去說一聲,朋日倘有一姓張的帶巾後主來求卜合伴之事,卦若不好,亦須贊助,說是上好的,倘事成許他一百文錢送他便了。」小山道︰「共有三處,倒要三百文。」二娘道︰「他問了一家便是了。難道有一百家也都去問!那卜士有人家問,方來問你取錢。那不去的,難道也問你要!』小山穿了長衣,先在卜卦之家如此說了。正是︰由你奸似鬼,也要吃老娘洗腳水。
乖二雖乖,卻被這婦人猜定了。果然次早到大橋邊陳家問課。那先生問了姓名,便心照了。便道︰「通誠。」把卦象起了一個天風(女後),原是好的,心裡想道︰「落得嫌他一百文錢。」道︰「(女後),遇也。為什麼事?」二乖道︰「欲出這本錢與人合夥,不知好否?」道︰「十足!撿也撿不出這般好卦來。財喜兩旺。」二官道︰「不折本麼?」先生說︰「本錢哪裡會折,還有非常之喜。」乖二道︰「有口舌麼?」道︰「六合課主和美,如意,有什麼口舌。」送了卦金,便拿走了這一張卦紙,籠在袖裡,竟到王家。卻好已牌光景。
小山一見,道︰「真是信人,所事如何?」乖二道︰「我去陳家卜得一卦,十分大利,錢財旺相。特來與兄一議。」小山堆下笑來,道︰「有幸有幸。」那香茶兒又出來,劉二娘一閃,比昨日不同了,打扮得俏麗得緊。昨日乃一時間無心的,不曾留意,今日算他必來的,故此十分裝束起來,只說那三寸金蓮上,那一雙大紅鞋,一看了便也要渾了。二官把上下一看,恨不得一碗水吞他在肚裡。想道︰「卦上分明說非常之喜,若與他摟一會也值了千金。這三百銀子滿拼沒了,也自甘心。」道︰「今日皇歷上宜會親友,可尋一位中人,立了文書。」小山道︰「就是今日,你有相知,接一二位做證便了。」只見那二娘,故意放出那嬌滴滴聲音道︰「既然如此,快些買下物件,好早整酒。」二官聽見,一發動火道︰「我去把銀子兌好了拿來便是。」一徑回家。
這小山說︰「等他拿銀子來時,方可去買。」二娘道︰「若如此做事,被他看出馬腳來了。我有兩件衣服在此,速上解當買辦起來,寧可豐富些,這是小事。」
小山即將衣服當了,登時買了食物。」二娘脫下長衣,去廚下整理。須臾兩桌酒餚齊整整的端正了。
恰好二官同了一個母舅,叫名韓一楊,乃是本縣學中一個秀才,又扯了一個朋友,姓朱,也是同學生員,叫家中一個老僕,捧了一個拜匣,走進店來。小山道︰「請進後邊坐罷。」進到店後,又有一重門裡邊,有一個坐起,十分精潔。見了禮,坐下。吃了茶。那韓一楊道︰「捨甥年幼無知,全仗足下攜帶。倘得後來興時,終身不忘。」朱朋友道︰「自古夥計如夫妻,要和氣為主,不可因小事便變臉了。」小山道︰「自然自然。」韓一楊道︰「如今把銀子買什麼貨物來賣?」小山道︰「在下愚意,此間通著臨安、於潛、昌化、新城、富陽,缺少一個南貨店。如今這幾縣人家要用,直到杭州官巷口郭果家裡去買。此間開店,著實有生意的。」朱朋友道︰「好,說起來,必然有主意了。」韓舅道︰「這貨物店中藏不得這許多。」
小山指著右邊一間樓房道︰「這間樓屋,盡好放貨。」朱友道︰「十足。」大家一齊到屋中一看,倒也乾淨。有地板的,正好堆貨。道︰「只是後門外是一條溪,恐有小人麼。」二官道︰「待我晚間在此睡,管著便了。」小山道︰「樓上有一張空床在上面,只少鋪陳。」二官道︰「我的拿來便是。還得一個人走動方好。我家這老僕,著他來上門下門,晚上店中睡可好麼?」小山道︰「一發好。恐府上沒人。」二官道︰「家中還有一對老夫妻看管足矣。」計議停當,一齊到原所在坐了。韓一楊袖中摸出一張紙稿,教王小山看過了。上道有利均分,不得欺心。無非都是常套的說法。小山取了筆,一一寫完。大家看一遍,各各著了花押、把銀子一封一封的看過,都是紋銀,交與小山收起。小山把拜匣拿了,竟與二娘藏了。斟了酒,遜位坐下。
正吃酒之間,那大橋陳卜士走到王家,來要那一百文銅錢。恰好二官劈頭走將出來,見了卜士道︰「你來何干?」那卜士見了,心照,拔轉話來道︰「我有一個人家,今晚要我燒香,買幾位紙馬香燭,想裡邊有事,我去了再來罷。」人人都說這張二乖,又被乖的來弄得眼著著的這般呆了。
須臾,天晚了,各人散訖。張二也要回家,小山說︰「如今是夥計了,少不得要穿房入戶。今晚在此,見了房下,就把殘餚再坐坐兒。不可如此客氣了。」張二巴不得他留住,便道︰「哥哥說得有理。」竟復進了內邊。只見二娘點了一枝紅燭,正將整的嘎飯留下,把殘的拿兩碗與那女使去吃;看見二人進來,假意退避。小山道︰「從今不可避了,出來見了禮,好日日相見。」二娘走上前叫道︰「叔叔。」張二作下一揖,叫道︰「嫂嫂,打攪了。」二娘道︰「正當。」小山去把三隻酒杯三處兒擺下道︰「二娘你可來同坐了。」二娘道︰「我便罷。」小山說︰「趁今日大家坐下,日久正要一堆兒打火哩。」二娘見說,坐在桌橫頭。小山拿壺篩酒,張二又道︰「我篩。」吃得兩杯酒,二官道︰「我要回了。」二娘道︰「聞知在側樓上安歇,為何倒要回去?」二官道︰「待有了貨物方來照管,如今不消來得,」
二娘曉得丈夫是個算小的,便道︰「今日趁這一個好日就來了罷,免得後來又要費事。」小山見說遣︰「正是。你打發管家拿了鋪蓋來,等他來好吃酒。」二官回頭道︰「把我鋪陳羅帳一應衣服且拿來,餘者明日去取。」又道︰「你也要在此幫著我們了,也是今日來罷。拿完了,分付拴好門戶,小心火燭。」那人應著一聲去了。
二娘與丈夫道︰「去上了門再來。」小山起身便走,那婦人雖然是丈夫教嗅著他,實實的動著真火了,把二官看上一眼,二官十分自意,倒不敢動手動腳。二娘道︰「叔叔,吃乾了這一杯,換上熱的吃。」二官道︰「多謝二嫂美意。」說罷,竟吃乾了。二娘拿起酒壺來篩,二官道︰「豈有此理,待我斟方是。」見二娘白松的手兒,可愛之極,便把他手臂捻了一下,二娘笑了一聲,把酒篩了道︰「吃這熱的。」二官十分之喜道︰「嫂嫂,我心裡火熱,倒是冷些的好,」只見小山上完門,走將進來。二娘早已瞧見,忙忙的走到裡邊去了。小山道︰「你獨自在此,失陪。」道︰「二娘,怎不出來!」答應道︰「來了。」只見拿了幾碗餚饌,放在盤內道︰「張管家來時點一枝 燭與他吃酒。」小山道︰「就在側樓同吃罷。」恰好管家收了鋪陳到家,上樓鋪整好了,自去吃酒。小山便與二官猜拳,一連輸了七個大杯,竟自醉了。呼呼的睡去。二娘出來看見,朝著二官笑了一聲,叫道︰「去睡罷。」便扶了小山上樓去。一會兒,下來道︰「叔叔,你酒又不醉,為何不吃?」二官微微笑道︰「待嫂嫂來同吃,方有興趣。」二娘道︰「我沒工夫,你自己家快些吃罷。」竟走進去。二官那色膽便大了,跑上前,一把摟住道︰「嫂嫂,十分愛你得紫了,沒奈何,救我一救。」二娘恐怕女使張見,叫道︰「三女,快煎起茶來,我來取了。」二官見他一叫,慌張起來,流水放了。
那老僕名叫張仁,也收了盆碗,下來去到廚下。見了二娘道︰「多謝二娘,打攪你。」二娘道︰「你老人家辛苦,多吃一杯便好。」張仁說︰「多謝,夠了。」
乖二進︰「樓上床帳完備,好去睡了。」二娘道︰「叔叔再吃一杯吃飯罷。」二官道︰「多謝嫂嫂,都不用了。」竟自上樓,十分之情洋洋得意而睡了。張仁也到店中打鋪兒睡著。二娘收拾完了。方上樓去安寢。心下想著︰「張二道此人年紀與我相同,做人有趣,慢慢的少不得要嘗他的滋味哩。」吃了些酒,只好放倒頭兒睡了。
到了五更,小山醒了,二娘也翻一個身道︰「你如今有了銀子了,著實留心置貨來掙得大大的一個人家,也待你為妻的快活幾年。」小山道︰「就是不去掙,也有三百兩了。有甚麼不快活。」二娘道︰「這是別人的,除了本,趁得一百兩,你止得五十兩,難道就是已物了。」小山道︰「我已計議定了,還要用著你。」二娘道︰「怎麼還要用我?」小山道︰「我只因把你嗅他來的,他既來了,怎肯放你!
我如今要你依先與他調著,只不許到手。待等半年之後,那時先約了我知道,你可與他欲合未合之間,我撞見了,聲怒起來。要殺要告,他自然無顏在此。疏疏兒退了這三百兩,豈非已物。」二娘道︰「你看他兩個中人都是秀才,怎麼將他下這局面。他怎肯歇了。必然告起狀來。難道好說出此樣話來。勸你還是務本做生意,趁的銀子長久。若這般騙局,恐人不容,還有天理。今年五十歲了,積得個兒子接續宗枝,也是好的。」小山道︰「只是我心上放不下,籌來他要來,看上你的,多少得他些,方氣得他過。」二娘道︰「我倒有個計策,聽不聽由你。原是你教嗅他來的,他自然想著天鵝肉吃。與他在此多則三年,少則兩載,其間事兒也要與他個甜頭兒。那時節尋些事故,不必嚷鬧,待我做好做歹,勸他丟開倒是善開交。又沒有官司,又不出這醜名,此為上計。小山道,「據你說起來,要與他到手了。」二娘道︰「癡貨,肯不肯由我,你哪裡有這般長眼睛。」十分不依,我說趁銀子未動,打發他去罷。我日後決不把名頭出醜的。」小山道,「且慢些依你。也罷,我如今起去,要同他往杭州發貨去也。」即時下樓梳洗,同了二官,取著銀子,一竟買看貨物。過得兩日,那果品物件都挑來了,即時擺在店中,十分茂盛起來。」小山只好在門首收著銅錢銀子,二官只好到側樓稱著果品、那老兒只好包裹。一日到晚,那得半刻工夫,空到得曉間辛苦,這日逐賣的銀子,都是小山把二娘收著,那貨流水挑來,銀子不時兌去。不上一月之間,增了許多物件,那二娘日日打扮得十分俏麗,每每看著二官,二官把不得,立住了腳,兩下調上兒,心忙了,不由人做主矣。
一日,二娘見二官冷落他,立在果子樓下,拿一隻紅鞋在手中做。只見二官忙忙進來取果子,二娘道︰「叔叔,你果忙耶?」二官看他手中做鞋兒,道︰「嫂嫂,你針忙那耶?」二娘道︰「你真是果忙,我來幫你。」二官道︰「嫂嫂果有真心,你來貼我。」二娘笑道︰「我說的是幫字。」二官道︰「幫與貼一個道理。」二娘道︰「把這話且耐著些兒。」二官道︰「為何?」二娘道︰「豈不知《千字文》
上有一句,道『果珍李奈』?」二官道︰「原來嫂嫂記得《千字文》。我如今未得工夫,待今晚把《千字文》顛倒錯亂了,做出個笑話兒來與嫂嫂看看。」只見店中叫道︰「快些出來。」二官連忙取了果子,竟到店中去了。果然晚上二官把《千字文》一想寫在一張紙上,有一百三十四句,道︰
偶說起果珍李奈,因此上畫彩仙靈。
只為著交友投分,一時間悅感武丁。
議幾款何遵約法,並不許甲帳對楹。
第一要史魚秉直,兩夥計造次弗離。
到久後信使可覆,方信道篤初誠美。
自然的世祿侈富,方是個孔懷兄弟。
說得好桓公匡合,兩依從始制文本。
即時的肆筵設席,未免得亦聚群英。
便托我右通廣內,巧相逢路俠槐卿。
一見了毛施淑姿,便起心趙魏困橫。
兩下裡工顰妍笑,顧不得殆辱近恥。
頓忘了堅持雅操,且丟開德建名立。
多感得仁慈隱側,恰千金遇這一體。
摟住了上和下睦,脫下了乃服衣裳。
出了些金生麗水,便把他辰宿列張。
急忙的雲騰致雨,慢慢的露結為霜。
捧住了愛育黎首,真可愛寸陰是競。
委實不罔談彼短,且幸喜四大五常。
難說道尺壁非寶,且喜配櫃野洞庭。
弄得他恭惟鞠養,輕輕的豈敢毀傷。
漬漬的空谷傳聲,兩個人並皆佳妙。
上下親同氣連枝,賽過了夫唱婦隨。
有人來屬耳垣牆,說與夫顧答審詳。
便罵著圖寫禽獸,十分的器欲難量。
拿一枝鳴鳳在樹,驚得今宇宙洪荒。
任憑他日月盈反,只落得驚懼恐慌。
沒奈何稻穎再拜,情做猶子比兒。
我如今知過必改,氣得他矯手頓足。
無計策勉其抵場;哪裡肯沉默寂寥。
要送官弔民伐罪,兩個人東西二京。
忙扯到存以甘棠,跪下地背邙面洛。
那官兒坐朝間道,並不許賴及萬方。
你犯了蓋此身發,累夫做率賓歸王。
為婦的女慕貞潔,怎與人墨悲絲洩。
肯地裡心動神疲,全不思守真志滿。
終目裡律呂調陽,自然的骸垢想浴。
果然的布射遼九,落得個白駒食場。
合著伙濟弱扶傾,全不想外受傅訓。
你自合勞謙謹敕,人敬你似蘭斯馨。
今日裡禍因惡積,再不能感謝歡詔。
你若再寒來暑往,你便要園莽抽條。
他家有諸姑伯叔,說與那親戚故舊。
都走來寓國囊箱,怎免得愚蒙等消。
親見在丙捨傍啟,鋪一張藍苟象床。
不防閒禮別尊卑,大著膽晝眠夕寐。
他恨你用軍最精,兩人兒俯仰廊廟。
不住的漩現懸斡,弄一個川流不息。
不又要入奉母儀,弄得他焉哉乎也。
那問官聆音察理,仔細的鑒貌辨色。
打你個釣巧任鉤,方與你釋紛利俗。
你若肯省躬譏誠,開汝罪臨深履薄。
你快快兩疏見幾,你自想解組誰逼。
兩分開節義廉退,自一身性靜情邀。
從今後索居閒處,放好夫散慮追逐。
夫不可饑厭糟糠,還用他嫡後嗣續。
若有了祭祀蒸嘗,你方是孝當竭力。
為婦的侍巾帷房,早晚問妾御績紡。
你意兒容止若思,斷開時孤陋寡聞。
那丈夫執熱涼,拜在地臣伏戎羌。
老爺忠則盡命,感爺恩得能莫忘。
免得我逐物意移,完聚了形端表正。
老爺推位讓國,即便去勒碑刻銘。
把妻兒矩步引領,到家中接杯舉筋。
莫嫌著海鹹河淡,家常用菜重芥姜。
兩句活化被草木,做妻的垂拱平章。
上床去言辭安定,再休想靡恃已長。
我與你年矢每催,問到老天地玄黃。
寫完,從頭看了一遍。
次早,見二娘叫道︰「嫂嫂,昨日千字文寫完了。嫂嫂請看一看,笑笑兒耍子。」二娘接了,到果子樓下看罷,笑道︰「這個油花,看了倒也其實好笑。」只見二官又來稱果子道︰「嫂嫂,看完了還我罷!」二娘道,「沒得還你了,留與哥哥看,說你要盜嫂。」二官說︰「這是遊戲三昧,作耍而已,何必當真。」二娘道︰「既然如此,且罷,若下次再如此,二罪俱發。」二官道︰「自古罪無重科。若嫂嫂肯見憐,今日便把我得罪一遭兒,如何?」正說得熱鬧,外邊又叫,應道︰「來了。」又走了出去。
只因正是中元之際,故此店中實實忙的。二官著張仁歸家。打點做羹飯,接祖宗。二娘也在家,忙了一日。到晚來,小山拜了祖宗,打點一桌,請二官。二官往自己家中去,忙著來得便來。小山與二娘先吃了。小山酒又醉了,正要上樓去睡,只聽得扣門響。急忙開門,見主僕二人來了,道︰「等你吃酒,緣何才來,我等不得,自偏用了。如今留這一桌請你。」二官道︰「我在家忙了一會,身上汗出,洗了一個浴,方來。故此衣巾都除了。」小山道︰「我上樓正要洗浴,浴完就睡了,不及下來陪你。你可自吃一杯兒,得罪了。」二官道︰「請便。」只見二娘著三女拿湯上去,又叫張管家吃酒。張仁道︰「二娘,我吃來的。」說罷,就去自睡了。
二娘把中門拴上,道︰「叔叔,請吃酒。」二官道︰「嫂嫂,可同來坐坐。」二娘說︰「我未洗浴哩。」竟上樓去。
須臾下樓,往灶前取火煽茶。二官道︰「哥哥睡未?」回道︰「睡熟了,我著三女坐在地下伴他,恐他要茶吃,特下來煎哩。」二官想道︰「今朝正好下手了。」輕輕的走到廚房。只見二娘彎了腰煽滅,他走到桌子邊,把燈一口吹滅了。二娘想道,「又沒有風,為何隱了?」二官上前一把摟住道︰「恐怕嫂嫂動火,是我吹隱的。」二娘假意道︰「我叫起來,你今番盜嫂了。」二官道︰「滿拼二罪俱發,也說不得了。」不期二娘浴過,不穿褲的。二官也是單裙,實是省力。把二娘推在一張椅兒上,將兩腳閣上肩頭便聳。二娘亦不推辭,便道︰「你當初一見,便有許多光景,緣何在此一月,反覺冷淡,是何意思?」二官道︰「心肝。非我倒不上緊。只因杭州買貨轉來,遇見韓母舅。他道︰『我聞王家娘子十分標緻,你是後生家,不可不老成。一來本錢在彼,二來性命所繫。我姊姊只生得一個人,尚未有後代。不可把千金之軀不保重。別的你不知道,只把那朱三與劉二姐故事你想一想,怎麼結果的。因他說了這幾句,故此敢而不敢。」二娘道︰「你今晚為何忘了?二官道︰「我想他的話畢竟是頭巾氣的。人之生死窮通,都是前生注定的,哪裡怕得這許多。」二娘道︰「我也說道為著甚的倒淡了。」二娘騷興發了,把二官抱緊了,在下湊將上來,二官十分動火,著實奉承。二個人一齊丟了,二娘把裙幅揩淨了道︰「你且出去吃些酒,我茶煎久了,拿了上去,再下來與你說說兒去睡。」
二娘洗了手,拿了茶上樓,只見三女睡著在樓板上,小山酣聲如雷,二娘忙叫︰「三女,到鋪裡睡去。」自己又下樓來,坐在二叔身邊道,「酒冷了。」又說︰「天氣熱,便不暖也罷。」二官道︰「哥哥醒未?」二娘道,「正在陽台夢裡。」
二官抱二娘坐在膝上,去摸他兩乳,又親著嘴兒道︰「你這般青年標緻,為何配著這老哥哥?」二娘道︰「也為那點宮女一節,那時只要一個人承召,便得了命一般,哪裡還揀得老少。」二叔又去摸著下邊,濕漬漬的。二官那物又昂然起來。二娘順腳兒湊著道︰「怎生得和你常常相會,也不在人生一世。我聞他說,人人說你極乖,這些事便不乖了。」二官道︰「夜間待我想個法兒起來,與你長會便是。」把二娘就放在一條春凳上,兩個又幹起來。正在熱鬧時、王小山道︰「拿茶水。」二娘應道︰「來了。」忙推起了二官,跑上去,將茶遞與丈夫吃。小山說︰「為何還不來睡?」二娘說︰「今晚這許多碗盞俱要洗刮,還未曾完,你又叫了。」小山不應,又睡了。二娘下樓來,悄悄說道︰「你上去睡罷。他已醒了。」他把桌上物件收拾完了,竟自下了樓去。二官取了燈,十分歡喜道︰「這般一個騷婦人,真真令人死也。」便想了一會道,「有計了。」
到次日,店中生理。到晚各自睡了。到二更時分,只見二官悄悄起來,下了樓,到中門口輕輕的去了拴,又把外邊大門開了掩上,再去取了幾樣果品,到果樓下傾出了,只放空盤在店中。走進來,依先把中門拴了,竟上樓睡。在床中大叫道︰「大門響,張仁快起來。」二娘在床上聽見,吃了一驚,推丈夫醒來,說道︰「店門響,二叔叫著哩。」小山一骨碌,穿了單裙,二娘穿了小衣,點起火來。二人同下樓梯,開了中門。二官方走出來道︰「像店門響。」三人把燈一看。張仁起來,先把大門一看,道︰「開的。」二官道︰「不好了。這幾盆是細果,通沒了。止剩空盤在此。」二娘道︰「又是好哩,若不虧二叔聽得,通搬去了。」小山道︰「這老人家想是耳聾了。」二娘道︰「還得個正經人睡在店中方好。」二官把大門拴好了道︰「不要又來。」小山道︰「明日二官在此歇罷。」二娘道︰「內樓也有賊的。」小山說︰我上去歇便是。」二官不言。小山說︰「到明日再取。」大家依先睡了。
到次日,天晚了,小山叫張仁︰「我與你抬兩張春凳出去,鋪在店後邊,與你二叔睡;」張仁說︰「有蚊子怎麼好?」小山說︰「且將就買一筒蚊煙燒著。明日再取。」兩個人抬了一條,又抬了一條。二官悄悄與二娘說︰「待他到我樓歇,你到二更時分,悄悄下了樓,開了中門出來,與你相會。」二娘道︰「這倒不須你說得。早早的打點在心裡了。」二官笑了一聲,各人分頭去睡了。那小山拴了中門,竟上了果樓下睡了。二娘把自己房門開著,脫下衣衫去睡。哪裡困得著,心裡癢了又癢。穿件小衣,繫了單裙,悄悄的摸了下來。竟至果樓之下。只聽得丈夫酣呼,歡歡喜喜走至中門,去了門拴,捱身走至凳邊。只見月光透人,二叔身上此物直堅,人又困著的。二娘看罷,心熱如火,去了單裙,精赤扒上身去。一湊,二官驚醒了道︰「你今番盜叔了也,該叫起來。」二娘笑了一笑,在月明之下,雪白兩個身子,看了十分有興。二官把手去摸他兩奶,真個是︰軟溫新剝雞頭肉,膩滑渾如塞上趐。
一頭摸,一邊抽。二官道︰「嫂的肉,你可曾與哥哥如此快活否?」二娘把頭搖了兩搖,把二官一摟道︰「我下來了。」二官停住了,在那月光下看他模樣,只見他四肢不舉,兩眼朦朧,把臉貼他一貼,只見口中冰冷一般,那鼻子掀了又掀,就如那死人一般。二官想道︰「果然弄得他半死了。」輕輕的伏在他身上,須臾之間,二娘呼的一聲道︰「我死也。」二官道︰「又是我見你丟了,故不動著。若是弄到如今,真正死矣。」二娘道︰「怪不得婦人要養漢,若只守一個丈夫,哪裡曉得這般美趣。」二官道︰「取裙幅來拭淨,」二娘笑道︰「昨晚做了個失群孤雁,今晚帶了本錢來的。」即忙兩邊拭淨。二官道︰「今夜月望,和你穿了衣裙,在天井中一坐可好麼?」二娘道︰「豈不聞。世事盡從愁裡過,人生幾見月當頭。」二娘拿一條小凳,在月下雙雙坐了。二官道︰「昨晚那門是我開的,故意把果子藏了,只說道如此方得脫你的身子。今晚如此道,此計乖也不乖?」二娘想一想道︰「哦,是了,乖乖。」乖二官道︰「今晚我與你再弄一計,明日換了我在裡邊。連這中間不須開得,你道好麼?」二娘道︰「若得如此,這是天從人,有何不可,但不知怎樣用計。」二官說︰「極不難。我與你到樓下,見景生情便了。」二娘欣歡,就立起身;走到鋪邊,將那陳媽媽取了,悄悄的調在黑暗處,與二官到樓下,又聽上邊酣聲不絕。二官忙去把溪邊後門開了,拿了一個空果籠竟丟在溪中道︰「二嫂,你少停,閉了中間,拿這核桃,傾翻在地。你便上樓閉門而睡。待我叫響。你不要起來,憑我們嚷,等他上樓叫門,取火,只做才醒模樣,方可開門。自然夜夜安眠矣。」二娘道︰「又乖。」二官道︰「再耍一會兒如何?」二娘道;「今日太狂了些,且住,你出去罷。」
二娘把中門拴上,又去把核桃往地上一傾,那一響好不利害,只聽得丈夫便叫道︰「哪裡響?」二官又在外叫︰「哪裡響?「二娘上了樓,拴好房門,坐在床裡,忍不住的關。小山走下樓來,月光在後門內直射進來,道;「不好了,又被賊了。」慌了手腳,走到核桃內,踏著核桃,又滑上一交。連忙走起來叫︰「二娘。」
又不見應,開了中間。二官說︰「後邊好響。」小山說︰「不好了,又被賊開著後門了。」忙上樓叫二娘,把房門著實敲著。二娘假作睡聲道︰「來了。」走下床來,開了門道︰「緩存火,不得了,又著賊了。」二娘說︰「二官在外邊歇,他是精明的,為何被盜?」小山道︰「是後門來的。」拿了燈一同去看,二官道︰「不知偷了多少去了。」往後門外上看,叫道︰「一個果子籠還在溪裡。」小山叫道︰「屈也,怎麼好!」二娘道︰「明日燒陌黑紙,遣他一下方好。如此偷將起來,不須幾時,也把這行本錢都偷完了。看你兩夥計怎麼開交。」小山急了道︰「罷,店後邊我們兩個老人家睡著,著還被盜,我召二叔仍舊上樓睡。」二娘道,「果然有理。」去把後門閉上,大家收拾起核桃。張仁道︰「是個蠢賊,這核桃是響的,偷了豈不響起來。」二官道︰「還虧他響,不然都挑去了。」小山叫︰「二娘,你上去睡了。二叔掛了中門,我往外邊去睡了。」二官笑道︰「下半夜偷去的,算我的帳。」一邊說,一邊就把中門拴上。走到二娘身邊道︰「好什麼?」二娘道︰「我就來了。」把燈光在樓上,把房門故意開得十分響了一聲,穩丈夫的心。輕輕就大開了,悄悄的覆將下來。二官見了道︰「我和你樓上去睡。」兩個脫下衣裙,竟上了床,摟著笑道︰「想關門養賊,只當撮把戲一般,把他提來提去。」二娘笑道︰「肉肉,摟了睡,心足矣。」二官道︰「若只摟著睡,心還未足哩。」二娘把他身上摘了一把,罵道︰「賊精。」二官道︰「方纔你偷核桃,不是賊妻?」二娘又摘了一把,二官道︰「我和你到樓上也要暖一暖房。」二娘道︰「忘了一件要緊的本錢。」二官道︰「席下有草繼。」二娘道︰「那是你的本錢。」二官罵道︰「騷肉,虧你這般騷,那老頭兒與你怎生發作!」二娘道︰「他也不喜如此,我也向來也不是這樣的。」二官說︰「這是
說話說與知音,有飯贈與饑人。
寶劍賣與烈士,紅粉送與佳人。」
二娘道︰「不是這般說︰正是︰
佳人有意郎君俏,紅粉無情浪子村。」
兩下裡相愛相憐,那些景況是自然而然的了。去把二叔那物一摸,已是槍一般挺著。二娘道︰「讓我來做個倒澆 燭。」二官道︰「你今日大狂了,明日罷。」
二娘說︰「你又說暖一暖房。」笑了一聲,便又幹起來。
從此夜好起,直到次年五月,二娘產下一個孩兒,與二叔面貌相似。小山說︰「我去年與你此事稀,算來十個月之前,正是七月內了。我並不曾與你下種,此是你與他兩個生的,我不管。」二娘說︰「呆東西,有了千金家事,只少個兒子,拿了一千金子也不肯攢在你肚裡。別人吃辛吃苦,你現成做個父親,好不便宜,還要分清理白,教你要養這樣孩兒,今世裡不能勾了。」小山道︰「我便做了個召屁大老也罷,只是為這娃子身上使費,我決不召的。」二娘道︰「不消你費心,只是他外公外婆早早死了,若在,自然有的。」只因小山算小,所以不能掌著千金家事。
又過了幾時,那孩兒已長二歲了,小山因二官生了這個兒子,日逐與妻子相吵,要趕二官出去。從分娩時仍在妻子房中來歇,並不許二娘與他一會。
一口,恰好又是中元節了。這晚,王小山鄰家招飲,二娘方得與二叔一會,道︰「我有心事,一向不好和你說得。今晚和你說明了罷。王小山是我花燭夫妻,二叔是我兒女夫妻。向日未合之時,原是他著我嗅你來的。後來合了夥計,他竟不許我和你到手。自到手之後,便要與你分開,是我不捨得,直至如今。已是兩個年鬥,也被你弄得夠了。他如今日夜吵我,定要與你分開,你意下如何?」二官道︰「實是捨你不得。」二娘道︰「我有一計,久蓄於心。在丈夫,竟要你出去,要賴你的本錢。他說待他去了,我自在店中去歇。要我管貨樓,三女大了,管住內樓。思量日久了。我想,你與我相好一場,豈忍如此。我日常間私房藏得五六十兩銀子在此,不若你將這銀子悄地拿回。待我在樓上困時,你陸續夜間來取些貨物,哪裡查帳!便在自己門首開著店面,張仁幫你做生意。我這邊家,事後不都是你兒子的!
你意下如何?」二官道︰「此恩難報,只是一件,後門頭來取貨物時,可肯與我一會?」二娘道︰「倒是這件煩難。」二官道︰「為何?」二娘道︰「他是癡東西,把此物寫封皮來封了去睡的。」二官聽見了說這番話,倒快活起來。又想道︰「且慢,待我明日往陳家卜一課來看,還是去的好,不去的好。」二娘笑道︰「那卜卦也是假的,你去了,晚上便與你一床睡得。若在此,再不能勾了。」
正說間,只聽得小山回來。張仁開了門,小山吃醉了,口裡便亂罵一番,總是要打發二官主僕出門的念頭。二娘不理他,竟自上樓。小山便罵個不住,直到半夜,罵得酒醒了方才住口上樓來。二娘聽了,氣了半夜,道︰「你也不須罵了,二叔明日都要去。道︰『趁了千金銀子,在店內除起三百兩本錢,把利對分,還有三百五十兩,共六百五十兩。分開了就行。料不來踏蹈你的篾,不怕你少他的。他是這般教我對你說。」小山聽了,想了一會道︰「一千金,誰人見的!」二娘道︰「我也曾說過。他道︰『現銀子有四百兩在此。其貨物兩下應得對分。』」小山道︰「他主僕吃了我兩年多,難道不是銀子。」二娘說︰「我也說過了,他道你與三女也是兩口,對過了。只我還是他養著的哩。」小山道︰「既如此,明日等他籌了一千兩把了我,其餘的都付與他便了。」二娘道︰「他還說你騙他。原說上年六月內有一百兩會錢,要作本錢的,竟不見付出來,每年出去會銀,又不上帳。說當初原是一間小店面,如今有了許多,便忘記了他。說若不還我,叫娘舅告狀。下課的陳先生不知又與他說了許多說話。他倒不懷著好帳在那裡著哩。」王小山聽見說了這番話,想道︰「看不出這粉嫩嫩的小官,倒說出這般硬話來。」道︰「二娘,據你的主意,怎生發付他?」二娘說︰「竟還他二百兩銀子,二百兩貨物,便安穩了。省得把銀子用在衙門裡,仍要還他本利,人又說不是。好人,依我說的,聽也由你,不聽也由你。」小山說︰「難道白白的把他困了兩年。」二娘道︰「他養個兒子在此與你了。」小山閉口無言,道︰一憑你罷。」
次早,二娘抽身見了二官道︰「你啟坐在家中,少停來接你便下。」小山下樓道,「二叔在哪裡?」二娘道︰「娘舅來尋他說話,不知哪裡去了。昨日說的,今朝做一個東道,原請了兩個中人,來得明,去得明。你說不然,該奉些利錢,因被賊盜了幾文,食用又重,且貨物皆是發來的客錢,尚未曾還,當日蒙他一點美情,明日倘還了,客人沒了本錢,又說我不忠厚。寧可折本,不可帶累他。倘是照依我說,自然罷了。家中還有此千金,豈不為妙。」小山一一依了妻子,即忙治酒,請了家人,兌了一百兩銀子,將貨物開了帳,共成三百之數。將妻子教他的說話,陳了一遍。客人歡喜。二官還了合同,便叫腳夫把果品物件一一的發去。張仁上樓,收了鋪陳,作謝了出門。二官又進內謝了二娘,又傳個情兒,取了銀子,各自散了。
這晚,小山自己上門,晚上在店中去睡。二娘著三女取了鋪席,抱了娃子,上了側樓,三女拴上中門,也上樓去了。那二官後門,正與那二娘後門是一條溪邊住的。二官心內又癢起來,不如今晚就在外樓歇了。不知怎的,走到後邊,只聽得娃子哭響。二官正要敲門,又想道︰「倘與丈夫同困於此,怎麼好。」須臾,只見樓穿口一柄扇兒搖動。二官抬頭一看,正是二娘。即便下來開門,進內拴好了上樓,雙雙坐定道︰「虧殺你做得光天得緊。我明日就開了店,免得別人笑我。」二娘道︰「要貨用,你來拿。思有了這點骨肉,在此兩下都是親的。我也並不偏曲為著哪一個。銀子已在此間。去時不可忘了。」二官道︰「多感你美情,不知後來怎生報你。」說罷,便去求歡。二娘道︰「果然有張封皮。在上面是一朵荷花。」二官笑道︰「奇為何?」二娘笑道︰「有藕在下面,好把你來掘。」二官笑道︰「騷肉,今年從燈夜裡與你偷了兩次。以後防閒得緊,再也不能。無日不思,無夜不想。」
二娘道︰一如今倒天長地久了,只愁你娶了妻子,忘了我也。」二官道︰「你還不知道我的心事。我如今再不娶妻了。有一句古詩,我只改一個字,正切著題目,念與你聽︰
有子萬事足,無妻一身輕。」
二娘笑道︰「這妻子明日是要當官的。」二官去了衣裙,與二娘同睡。二娘說︰「睡出來些,不可打醒兒子。」二官把二娘摟了。親嘴,動了興,扒於身上,聳起來。那晚未掛得帳子,開的樓窗,月光竟似前年七月的,正照他二人身上。二娘看了,騷興又發。把枕頭又棕起來,不多光景,二娘道︰「我已來了。」一把摟住,就是那年形狀。須臾,雨過雲收,困到天明別了。二官將銀子取了,道︰「天明了,我去,你也好起來了。」
二官到家,流水的把店面開張起來,倒又齊整。那主顧見了二官,一齊走來做起生意,其門如市,那小山坐在門首。鬼又沒得上門。鄰舍們道︰「還是張二叔的福大,你的主顧都在他那裡買了。」那小山見人笑他,便氣苦起來。著了些寒熱,登時患了一症。醫藥無效,不上七個日子,一命嗚呼了。二娘一時沒了主意,又是二官過來與他料理,一毫也不費他力。過了七日,便與殯葬了。
二官一心要娶二娘為妻,即時央出幾個老成的鄰居與他兩個說合親事。那媒人勸二娘︰「不如早嫁了,也得個人照管。守他沒幹。」二娘說︰「恐被人議論。」
鄰居說︰「明公正氣也嫁的,沒人敢說。若是私房做事,倒不見妙。」二娘便將計就計,道︰「一憑尊長們便了。」二官登時下了財禮,把一乘轎子接了過門。兩人拜了天地,請了親鄰。次日,把兩間店物件並了一處,倒做了長久夫妻。只說王小山初然把妻兒下了一個美人局,指望騙他這三百兩本錢,誰知連個妻子都送與他,端然為他空辛苦這一番。正是︰
一心貧看中秋月,失卻盤中照乘珠。
總評︰
張二乖合夥生理,不惟本利全收,又騙了一個乖老婆,生下一個乖兒子,做了諧老夫妻。可憐王小山忙了一世,竟作溝中之鬼。所謂賠了夫人又折兵,悲夫。
《歡喜冤家》第十回許玄之賺出重囚牢
艷女風流第一,秀才慕色無雙。分明一本比西廂,點綴許多情狀。
歡喜冤家小說,堪為風月文章。消愁解悶笑人腸,莫比汪宣欲傷。
且說揚州府儀真縣一個秀才,姓許名玄,表字玄之,年方一十八歲,父母棄世多年,室內尚無佳麗。這許玄涉獵書史,揮吐雲煙。姿容俊雅,技通百家。真風月張韓,文章班馬。
一日,秀才往郊外閒行,偶遇一班少婦在樓頭歡笑。許玄抬起頭來一看,一個個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見了許玄,都避進去了。許玄道︰「好麗人也。可惜我許玄十分知趣,尚無一個得意人。見他那樓上有這許多嬌艷,何不分一個與我。」心中怏快,若有所失,走回書館,情思不堪,賦詩一首,開解悶懷︰樓頭瞥見幾嬌娘,不覺歸來意欲狂。
為借桃花飛面急,難禁蝶翅舞春忙。
滿懷芳興憑誰訴,一段幽思入夢長。
笑語多情聲漸杳,可憐不管斷人腸。
次早,又去久候。樓窗緊閉,並無一個影兒。心下好悶,一步步走將回來。踱到自己後園門首,猛然抬頭一看,見對門樓上有一個絕色的女子,年紀像二十多歲光景,看他眉細而長,眼波而俏,不施脂粉,紅白自然,飄逸若風動海棠,圓活似露旋荷蓋。許玄見了,吃著一驚,想道︰「這是我近鄰施家。久聞他家有一女子,生得標緻,果信其然。」走近樓前,把眼往上一看,那女子笑了一聲,竟自去了,許玄想道︰「這相思害殺我了,也罷,他之樓與我花樓側窗緊對,不免將書箱著人移上樓去,早晚之間,再能相見。或者姻緣有分,亦未可知。」登時進了書房,將一應文房四寶,床帳衣服,隨身動用之物,俱移上花樓。他便開了樓窗,焚香讀書,一心等待施家女子。正是︰
人間良夜靜不靜,,天上美人來不來。
且說這施家女子,他父親在日是個大大鹽商。祖籍徽州,因在楊州支鹽,隨居於此。父親亡過多年,止有母親在堂,年已二十一歲了。說來親事,高又不成,低又不就,蹉跎到此。生他之時,母親夢芙蓉滿院,因此取名喚作蓉浪,自小請師習學,無書不讀,極其聰明。女工針指,是他本等;吟詩作賦,出自非常,生得姿容嬌艷,性格風流。恍疑天上神仙,非是人間凡品。常常開了樓窗,偷看許家園內花卉。看此春事闌珊,綠肥紅瘦,容娘歎曰︰「正是有文遣俗,無計留春。」遂將唐律集成一首《暮春詩》兒︰
每逢時節恨飄蓬,準擬今春樂事濃。
楊柳樓頭歌舞月,杏花村裡酒旗風。
獨憐黃鳥啼原上,惟有青山似洛中,
春意自知無主愷,樹頭樹底覓殘紅。
集了這首詩後,竟不上樓來了。許玄見他之日,正是他送春之時。誰想許玄高高興興移上樓來,指望見他一面,誰知絕無影響,大失所望。無計排遣,翻著一篇《暮春》詞讀曰︰
春暮矣,人逐馬忙,序隨馬去。桃貪結子,莫恨曉風;柳已成陰,更憐殘月。綠暗紅稀,正是困人時候。日長意懶,還同送遣心魂。選遍柳腰,分明妒嫉。聽殘鳥語,大半催耕。百丈游絲,能系柔腸幾許。一壺社酒,不知春事茫然。除是三回寒食,才減一月佳期。咋日清明,婦乞書窗之水。
明朝谷雨,僧申龍井之茶。掃墓北邙,梨花白晝。送首南浦,江水綠波。
人應無汁能留,天若有情亦老。花來花去,自然怨落。鄰家鶯老鶯嬌,畢竟侑誰作主。花無意緒,馬有精神,芍葯重開,還須來歲。辛夷初種,望到今年。池館豪華,不管韶光已過。黎鋤消息,依然東作方興。縱然明歲再來,何似今年莫去。
看罷,稱賞不已,不覺睏倦起來。適逢童子進茶,津津可味,乃取壁上瑤琴,置於幾上焚起香來。他道︰「借此瑤琴,申我泱泱之情,舒我轉轉之悶。成都桃而紅歌冉,清征流而玄鶴舞。焦桐喻意,響玉傳情」。
少焉,梧桐方出,月如懸鏡,便彈一曲《漢宮秋》,其曲未終,只見施家樓上窗兒呀的一聲,露出了嬌滴滴的兩個美人,正是蓉娘聽得琴聲清亮,與侍女秋鴻同上樓來,開窗面看。見是許生操琴,他也不避。許生見了,心上一時裡歡喜起來,將指上又換了《陽春怨》,如泣如訴,如怨如慕,那蓉娘聽得琴中之意,一時間遂起文君之興,引動了芳心,恨不得身生羽翼,飛過琴邊。只聽得一聲「老娘娘請小姐哩。」蓉娘把許生看了一眼,進樓去了。這許玄見他去了,掛起冰弦,心中歡喜。吃了些晚酒,情思迷離,便向床中和衣去睡。他想道︰「這女子十分有意,此時樓窗尚開,必然還上樓來,待我再等他一等。」只見一個小使,拿了一個封筒走上樓來道︰「相公,有人請你。」許生不知是誰;拆開封,往燈前一看,是一首詩道︰
鄰家年少鼓冰弦,謾托芳情露指尖。
想是知音人未有,相思月下與燈前。
看罷,驚道︰「是誰人送來的?」小使道︰「施家秋鴻姐在下邊等相公說話。」許生聽說,飛也似搶下樓來。見一艷婢,立於月下道︰「我姐姐在此,要同相公一話。」只見一女子,身穿麗服,兩鬢堆鴉。拂翠雙眉,櫻唇半露,輕移蓮步,近前萬福。驚得許生忙還大諾,心下便想︰「何一旦見愛如此,莫非鬼迷。」將信將疑道︰「小生何幸,蒙愛如斯。」蓉娘掩袂笑曰︰「先生不知我事,請登樓試與言之。」分付秋鴻︰「你且回去,親娘若問,道已睡多時了。」許生恭敬如賓,同上樓來,分賓主坐下。蓉娘道︰「適聞君子琴中之意,便懷陌上之情。特來見君,以為百年之約,勿以為異疑。」許生謝曰︰「小生才非於建,貌匪潘安,有何德能,敢得神仙下降。」蓉娘問曰︰「君子青春幾何?」許生曰︰「一十八歲,八月初五未時所生。請問芳卿,妙齡幾何?」蓉娘曰︰「奴年二十一歲,八月二十五日未時所生。今見君子,誠宿世良緣也。」許生上前,一把抱定。兩下裡︰雲猶雨膩,蝶舞蜂狂。一個愛傾城顏色,一個愛貫世文章。一個風情蘊藉,一個雨意徜徉。一個攘花課蜜,一個竊玉偷香。一個身兒瘦怯,一個性子溫良。
須臾,雨散高唐,雲歸楚蛐。作詩一律曰︰
謾說佳期自古難,如何一見即成歡。
情濃始信魚游水,意蜜方知鳳得鸞。
自訝更深孤影怯,不禁春重兩眉攢。
三生已訂今宵誓,免使終身恨百年。
聯詩已畢,生顧蓉娘曰︰「今宵歡會,事出非常,恐見難別易相思斷腸。幸勿見棄,早葉官商。」蓉娘曰︰「我母親為人偏僻錯我良緣。今日幸逢君子,以終百年。恐君視為容易,使妾有白頭之歎。」不覺樓頭五鼓。蓉娘拔下金鳳釵一隻,遂提筆書《西江怨》一首︰
至寶砂中煉出,良工手裡熔成。芳姿美色價非輕,付與君家為證。
可惜紅顏有限,休教白首無憑。思人睹物重傷情,杜字流紅春病。
書罷,將釵付與許生。遂曰︰「此釵之金,乃潘陽披砂而作。得狼荒夜雨而方奇,斷之有同心之利,性之有從革之機。是樂陽之瑞雨,非大冶之妖倪。杖此良媒,萬勿虛視。」許生亦從袖裡取扇上玉魚墜一個,亦授筆而書,調曰《鷓鴣天》︰著忽尋春路徑迷,忽然月下遇仙姬。
情才好處人將別,樂音濃時怨又基。
觀玉秀光實稀奇,采磨溫潤沒暇疵。
洪鱗不是池中物,把與嫦娥好執持。
書罷,將墜付與蓉娘,生曰︰「此墜之玉,比德於君子,刻名於美人。垂棘之壁,連城之珍,六器之亨,五豹之分。曾報錦磷之見贈,曾擊珠絲之並沉。胡綜知如意以壓氣,溫嬌下鏡台以納婿。藍田種之以致娶,昆同得之以遇君。潤水以茂,輝山更新。萬溢之價,五都之尊。爾須待價而關順,不可無故而去身。顧後早見此物,免使小生苦心。」二人留戀不捨,遂焚香告天,設詞曰︰天須鑒奴與郎︰今宵會合信非常,莫使長娛歌昭陽。
謾學乘車醉壺漿,仰視百鳥必雙翔。
時見二鴉御一梁,滿堂如春焚暖香。
須遠荀實之神傷,無以冰炭置我筋。
兩下相思孰主張,乞巧為員貴利方。
歸夢不離合歡床,高燒銀燭照紅妝。
天孫為綺雲錦裳,永卻匹配六月霜。
驚回仙夢鶯過牆,寧使不受處女筐。
水心似鐵休關防,金兮與玉堅且剛。
勿使失手碎鴛鴦,要使此意留炎荒。
那時移手以相將,夫妻地久與天長。
許玄以不娶為誓,蓉娘以不嫁為盟。敢有不如此約,則骨分屍解,死無葬身之地。還要綢寥,忽然一聲響亮;許玄一驚醒來,卻是一夢。且驚且喜,走起身來,總然有聲。把燈往床迫一照,拾起一看,果夢中蓉娘所付金鳳釵也,大為驚異道︰「此夢非常,想曾付蓉娘一墜,而扇上則無見矣。」便道︰「此必兩相神合,是蓉娘魂至於此。且待明早,觀其動靜。」便是︰
春興悠悠不可當,夜來夢熟到高唐。
九天仙女雲中降,五鳳金釵袖裡藏。
漫想嬌燒傾國色,轉成愁苦擾人腸。
今宵已做巫山夢,明晚還祈會楚襄。
直至四更,才方就枕。次早起來看了鳳釵,坐立不安,如有所失。只聽腳步響,說本縣太爺有一急事請相公等著說話。許玄即忙梳洗,將金釵帶在袖中往縣中去了。
且說蓉娘一夢醒來,好生驚異,說︰「日裡果然情動,為何就做此一夢。」十分駭然。天明起來,又懨懨欲睡,題詩一首︰
芭蕉葉底踏冰壺,團扇羞描綵鳳圖。
金縷有衣藏寶鴨,青鸞無情遇神巫。
愁縈九曲腸應斷,淚迸千行眼欲枯。
一段風情誰著述,懨懨如醉倩人扶。
吟罷,忙喚秋鴻︰「我身子為何不快,可打點我睡也。」秋鴻忙去整被,枕側忽見白玉魚墜二枚,以奉蓉娘曰︰「不知此玉魚從何而來?」蓉娘一見,忙取向袖中藏了。隨覓金釵,失去一股。蓉娘思曰︰「此生夢裡姻緣,這般靈感。曾記拈香設誓,兩無嫁娶。」急往樓窗一看,見書樓緊閉,不如何故,上床睡了。
秋鴻自幼隨蓉娘讀書,心下極其聰明,況又粗知翰墨,自想小姐平日之事,一些也與我計議。方才見了玉魚,忙忙袖了,況又精神恍惚,短歎長吁,未識是何意思。待我靜裡觀之,便知其意。只見蓉娘上床,欲睡不寧,欲起又倦,想道︰「我在此轉展無睡,甚無思緒。不若起來梳洗,以觀許生動靜,再作理會。」須臾至樓前,尚爾如前。歸房取筆而題︰
方對菱花試曉妝,彩雲何處阻襄王。
石麟有夢空留語,青鳥無書枉斷腸。
斗帳色捨腥血潤,薄羅香沁藕花涼。
幾回不信丟開去,又失金釵折鳳凰。
吟罷,懨懨而坐。秋鴻探其光景,雖不能盡知其情,亦能少識其意。道曰︰「小姐,今日為何神思睏倦,針指不提,茶飯懶吃,莫非為陽春一曲乎?」蓉娘想道︰「心事被他識破,不免對他說明。」道︰「秋鴻,昨晚聽琴,果然有感。夜來一夢,實是蹊蹺。別樣不須講了,夢他贈我玉魚,答以金釵。金釵果失,其玉魚在枕,何其靈異!為此精神頓減,情思懨懨。」秋鴻說︰「小姐,這是你天定姻緣了。
我看許相公,人才雙美,與小姐門戶相當。兩下芳年,一雙孤寡。極早自做主意,嫁了這個丈夫。拖帶秋鴻,也落好處。著憑老母簡擇,明日你錯配了對頭,嫁個庸夫俗子,一世好苦。」蓉娘說︰「我夢中與他立誓,約為夫婦了。」秋鴻說︰「不著待秋鴻竟造南園,見了許生,將玉魚送去,看他意思如何,便知下落。」蓉娘說︰「覺得造次了些。」秋鴻說︰「夢中奇異,實是非常,不為造次。」蓉娘說︰「他書窗閉上的,大分不在。」秋鴻說︰「我竟到花園探聽便了。」付與玉魚,悄地位園裡走進。
恰好許玄已進園來,見了秋鴻︰一看正是夢中艷婢。慌忙施禮道︰「何事而來?」說︰「有話相商,乞於密處。」許生竟同秋鴻至假山石上極密之處坐下,秋鴻取出玉魚付生一看︰「此物是相公之墜乎?」許立一見,道︰「好奇。」隨往袖中取出金釵與看︰「此釵是小姐之釵乎?」秋鴻道︰「實是奇事。我小姐做此一夢,情思懨懨,又失金釵一股,未知果在相公處否,特著我來探取。」許生曰︰「我今央媒說合如何?」秋鴻道︰「我主母前番論及相公親事,嫌你年紀小俺姐姐三年,故此不肯。說也枉然。」許玄呀了一聲,「既是如此,則無望矣。」秋鴻曰︰「我在小姐跟前攛掇他來就你,你將何物謝我?」許生笑曰︰「若得如此,便把我身子來謝你。」秋鴻說︰「只怕你沒分身處。」許玄說︰「小姐未必肯來,不著晚間望小娘子引我到你家,與小姐一會。」秋鴻說︰「我家晚間前後門一齊上鎖,雖插翅亦不能飛,怎生去得!我小姐為人爽怏,說個明白,況夢中已自會過,自然肯來。
須待半晚方可。太早,怕人看見。夜了,又要鎖門。」許生說︰「全仗小娘子一力相助。」秋鴻說︰「須尋個所在相會便好。」生曰︰「你來看,牡丹亭下芍葯中,天然一個臥榻,好不有趣得緊。」秋鴻說︰「果然好個所在。」許玄見他嬌艷,一見便留意了,因答話良久,不好為得,走到這個所在,哪裡就肯放他,便道︰「難得小娘子到這個寂靜所在,望乞開恩。」鴻曰︰「我是媒人,豈可如此。」許立說︰「豈不聞含花女做媒,自身難保。」近前挽住,一手去扯他下衣,秋鴻自知難免,況見生青春標緻,已自動火,任憑扯下褲兒,將身仰臥。許生開其兩股,恣意雲雨起來,十分通泰。許玄問曰︰「小娘子,花心被誰拆取?」秋鴻道︰「妹今年二十歲了,家主在日,便被他愉上了。」許生初時道他是個女子,輕抽淺送,見他說出真情,便道是個知趣的婦人了,著實盡情,秋鴻叫道︰「知趣的相公,果然有趣。」許玄道︰「我如今先把身子謝媒了。」秋鴻說道︰「謝倒謝我幾次方好。」許生說︰「若得小姐嫁我時,你是家常飯了,不時要用的。」說得高興,盡力完事。
許生袖中取出白紙拭淨,與他整好了亂鬢,扯齊衣服送出園門。
不須幾步,便到家中。見了小姐道︰「事果異常,金釵一股,許相公要緊的帶在袖中。他要央媒說合,我將嫌他年小之事一說,他便不樂起來,便要我晚上引他到小姐房中一會。我說晚上前後門上鎖,插翅也難飛。他便無計可施,便要寫書求小姐到他園中一會,有許多心事要與小姐面談。我說不必寫書,我去面達至情,強也要強小姐一會。我已許下,小姐沒奈何,姻緣大事,不可惜了。」蓉娘說︰「羞人答答,怎生好去。」秋鴻說︰「真姬守節,快女憐才,兩者俱賢,各從其志,況與他夢中又會過了,這是一生之事,豈可錯了。」蓉娘說︰「恐有路人看見。」秋鴻說︰「這樣冷僻的小巷,那有路人。那花園裡常時去看他花木,是個熟路,只當在自己家中一般,有何難處。」蓉娘心下已自要行,被他狠狠的說,只得依允。把玉魚帶在身邊,去換過新衣,慢慢的打扮得十二分美艷,專待天色薄暮,方好過來。
且說許玄因與秋鴻一番情事,身子睏倦,上床一睡,醒來天色傍晚,慌忙整衣,走到園中,把園門大開,癡癡而等。只見秋鴻在門首一望,即忙復轉去了。不移時,與小姐走了過來。許玄近前施禮,蓉娘答還,同至秋鴻的樂處坐下。秋鴻道︰「我去去便來。」許玄道︰「多蒙小姐辱愛,使小生感激無地,但夢中奇遇,蒙賜金釵,事屬奇異,況夢中已與小姐訂百年之約,此事小姐曾夢否?」蓉娘曰︰「夢裡曾聯詩句,兄可記得乎?」許玄將鄰家年少鼓冰弦之句,又將謾說佳期自古難,並後兩下聯句,每首讀了一遍。蓉娘笑曰︰「實是奇緣了」
不期天色黑將下來,許玄上前抱住蓉娘,要求歡會。蓉娘初時推拒,被許生用強,扯下小衣不能護持。早已蝶上花枝矣。蓉娘年紀大了,情事已清。況夢中已曾嘗過滋味,竟不嬌啼,甚為得趣。許玄把他小小金蓮架於肩上,纖纖玉筍插入其中。初雖道履艱難,後己輕車熟路。津津水流出花間,吁吁的氣從口出。管不得鬢亂釵橫,恣意兒鸞顛鳳倒。須臾,一陣往外溶溶露滴牡丹間矣。兩下雲停雨住,許生將自綾帕拭乾收袖中,忙與蓉娘相期後會。只見秋鴻至,速呼︰「快去,主母請你講話。」蓉娘整衣忙走,顧許生曰︰「明日著秋鴻與你說話。」竟自去了。許玄送出園門,十分大快,竟上書樓。燭光已具,將白綾燈下一看,得膏紅潤護若寶珍。
遂藏笥中,遂口言一律︰
夜來頻結蕊珠花,夢入巫山集彩霞。
愛月素娥鸞已跨,迎風蕭史鳳堪誇。
牡丹亭接藍橋路,芍葯欄通牛斗橙。
自喜玉魚今得水,不須寫怨抱琵琶。
次日,正在思想間,只見秋鴻走上書樓,見生喜慰曰︰「好謝媒了。」許玄笑曰︰「無人在此,正好。」便去扯他,秋鴻止曰︰「有事相商,不可取笑。」道︰「小姐歸去與我計議,此間樓窗緊對,止離得一丈,上下之間,須得兩株木場安定,上邊鋪一木板,可達我樓。到了那邊,把木板安放我家樓上。待天未明,依計而過,可得長久歡娛,你道好麼?」許笑道︰「好計,好計。」道︰「想此便是藍橋路了。」隨往樓上一看,見有板木許多,皆造屋所餘之物,指謂秋鴻曰︰「偷花之物盡多,且小姐房中還有女使否?」秋鴻自︰「雖有幾人,晚間都不在房中歇的。
況且樓前面,使是小姐臥樓,不往樓下經過,愁他怎麼。」許立見說,喜不自勝,起身閉上樓門道︰「今日致誠謝媒了。」把秋鴻捧過臉兒親嘴,秋鴻笑道︰「人間樂事都被你佔了。」脫衣相就,便自分其股,以牝就之,任生所為,生細看秋鴻,淡妝弱能,香乳纖腰,粉頸朱唇,春灣雪殷,事事可人,無一不快人意者,此乃婢中翹楚。一時魄蕩魂迷,盡情而弄。秋鴻已丟要去,許立放起,見他含笑,倩即整鬢,態有餘妍,十分可意。道︰「晚間之約仗你玉成。」秋鴻首肯,開門送至園外,方自上樓。細想其情,得意之極。
不覺樓頭鼓響,寺裡鍾嗚,正是人約黃昏之際。許玄把木頭兒放於窗檻之上,一步步推將過去。那邊秋鴻早把手來接了,放得停停當當。又取一株,依法而行。
把兩塊板架放木上,走到桌上,一步走上板來,如趟平地。三腳兩步,走過了樓。
即忙把板木取了過來,閉了樓窗。許玄感秋鴻為他著力,黑地捧住要和他雲雨。秋鴻說︰「此時還有這樣工夫!還不早去。」一把扯了許玄,竟至前樓。見蓉娘在於燈前,身穿異彩艷服向爐內添香。生近前見禮,二人坐下,秋鴻擺上一桌酒餚道︰「夫妻二人吃個合巹杯兒。」蓉娘顧秋鴻曰︰「母親睡未?」道︰「睡久了。」蓉娘說︰「此身既已與君,生則同衾,死則同穴。況夢中之誓已自分明,不必言矣。
但老母執滯不通,萬一私許他人,只可以死謝君耳。」許亦曰︰「但魚水百年。
忽然言及令堂處,待我今秋倘圖得個僥倖,自然允當。倘落孫山之外,亦當再處,決不有負初心。望毋多慮。」蓉娘曰︰「昨日早閒,樓室緊閉,我往窺二次,皆然。你何事不開?」許玄曰︰「昨日因縣尊相喚去見他,談了一會,所以不在那。」
「知縣請你做什麼?」許玄曰︰「宗師發牌科考,承縣尊意思,將我名字造冊送府,不須縣考,故此喚我面請,做個情兒。」蓉娘曰︰「或者他取入做了房考。你或者落在他房中,中了便是嫡親座主了。」許玄說︰「他已聘四川分考,目今將次起身了。」閒話之間,不覺二鼓。秋鴻道︰「你二人睡罷。夜好短哩。」二人抽身脫衣就枕。許玄抱了蓉娘,金蓮半啟,玉體全偎,星眼乜斜,嬌言低喚,十分有趣。芙蓉露滴之時,恍若夢寐中魂魄矣。事闌就枕直至雞鳴,兩人才醒。生再求會。
蓉娘曰︰「但得情長,不在取色。」生曰︰「固非貪淫,但無此不足以取真愛耳。」陽台重上,愈覺情濃。如魚水歡娛,無限佳趣。事完,口占一律以謝蓉娘︰巫山十二握春雲,喜得芳情枕上分。
帶笑慢吹窗下火,含羞輕解月中裙。
嬌聲默默情偏厚,弱態遲遲意欲醉。
一刻千金真望外,風流反自愧東君。
正吟詩方完,秋鴻起來開了房門,走至床邊道︰「好去矣。」許玄與蓉娘作別,抽身披衣而起。秋鴻引到後樓,許玄椅上坐正,悄悄開窗,把那二物放好。道︰「好過去了。」許玄立起身來,去把秋鴻下邊一摸,卻是單裙,正好湊趣。推在椅上便聳,秋鴻說︰「弄了一夜,還不厭哩。」許生說︰「終不然教你。
採得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
取雙蓮置之高閣,立而(男女男)之,興趣不能狀,情逸嬌聲,大張旗鼓,狠戰一番,方才住手。許玄曰︰「乖乖,我實然喜你貌美,而騷趣勃然,自令人三戰三北矣。」秋鴻曰︰「這一番真被你弄得暢怏。」推起許玄,將裙幅拭淨道︰「過去。」許玄掇過椅來,立將上去。往上幾步,到了自樓,扯過木扳,兩下關窗,從此無夜不會,真好快活。
其年開科取士,許玄府考取了,送道,宗師道︰「試取了科舉。」他日閒擬題作文,夜閒仍舊如此。自古說得好︰
爽口味多終作疾,快心事過必為殃。
直到七月廿五,這五更之時,許玄完事,正走過去,不想其夜,月已上了,明亮得好。恰好有幾個抬材的一眾人往巷裡走過,分明看見許玄,道︰「是個賊了,拿他下來。」就把抬材長扛木往上一聳,那許玄一閃,跌將下來,恰好跌在眾人身上。身子卻不跌壞,吃了一驚,反把眾人大罵,那些抬材的俱是無賴小人,把他罵怎不生氣的。大家將許玄拖拖扯扯道︰「你做賊倒罵我們,送他到官去。」許玄道︰「我是秀才,不可胡做。」眾人說︰「若是秀才,一發不可輕放,久後反受其害,律上說得好,夜深無故入人家,非奸即竊。不要管他,竟扭去見官便是。」不由分說,一齊扯了,竟至縣前。
天已明瞭,不想堂官往四川去了,是二衙掌印。這官第一個貪贓,又要撇清,見一眾人跪下稟道︰「小人在巷中,只見這個人在人家樓室口搭橋走過,非奸即盜,送來老爺做主。」那官道︰「什麼時候拿的?」道︰「五鼓。」官道︰「是什麼人家?」內中一個說︰「施鹽商家裡。」,官想道,若為盜,失主還未知情。若是奸,這還是小事。又道,倘是強姦,也該重罪了。至於因奸致死也未可知。分付禁子,發入重囚牢內,監下,待施家人來,審得明白,方可定罪。許玄欲說真情,又不忍蓉娘出醜,若說出是生員,又恐前程干係,算來便不得一時放他,只得隱忍不言,隨他入了牢內不提。
且說秋鴻一見,即便報小姐道︰「不好了。」如此如此,說了一遍。道︰「縣前去了怎麼好?,蓉娘驚得魂飛天外,呆了一晌,穿衣而起,哭哭啼啼道︰「秋鴻怎麼好?」秋鴻說︰「我聞知縣官是許相公好友。」蓉娘說︰「四川聘去了。」秋鴻道︰「不知什麼官府手理,算來也沒什大事。」蓉娘說︰「自然沒大事,這些人曉得他到我家來做什麼,畢竟知是姦情,這醜名竟露了,可不羞死我也。」秋鴻說︰「許家此時決無人知。不知那窗口木板曾收去否。」一竟到窗口一看,端然在彼,忙忙取了進來,閉了樓窗。道︰「小姐,他家竟不知哩。木板還在窗口,方才取得進來。」蓉娘說︰「天已明瞭,你可到他家中尋一個老成家人,與他說知。快去看他一看,不知怎生樣了。」秋鴻把頭髮掠了幾掠,往樓下開了後門的鎖,竟往許家園來。
門尚閉住,扣了兩下,園公開門,「為何來得恁早?」秋鴻道︰「你家有得力管家,喚一個出來,與他講話。」園公急忙進去。走出一個家人道︰「小娘子有何見諭?」秋鴻把此事一一訴知。家人大驚道︰「知道了,你去,我打聽了來回你話。」那人竟進到內邊,取了些銀子,帶在身邊,又同了幾個僮僕往縣前去了。秋鴻與蓉娘二人心如刀割,不住的打聽。秋鴻緊緊的站在自己後門首,望著回音。只見那家人把手一招,秋鴻忙走去道︰「怎麼了?」那人說︰「相公拜上你們,不須記念,只因縣官不在,撞著二衙署印,竟禁獄中。已知在你家窗口走出來的,竟等你家去認了,要坐著強姦罪名審問。想夜深無故入人家,非奸即盜。我相公聞知此事,只要你家一個人竟往本官處投,明說門不曾開,並不失物,便可釋放。」不然前程干係,就是賊名也是難的,說不得圖出頭日了,罷了不成。」家人說完了話,又道︰「縣門前沸沸洋洋,都說施家女子二十多歲,不與他個丈夫,以致與許秀才通姦,人人如此說,只怕便是家投說是賊,人也不信,怎麼好哩。不若你家小姐原與我相公兩下情投意合,原約百年夫婦,當官認了和好,求他判為夫妻,倒是因禍致福,何苦如此賊頭狗腦,這一番過是人曉得了,難道還行得這般之事。依我說,倒是十分上計。」只見裡面一個小使,挑了一付盒兒道︰「我送飯與相公,快同你去。」那人竟去了。
秋鴻把這事一五一十都說與蓉娘知道,蓉娘哭罷想,想罷哭,兩眼紅腫,又怕母親知道,幾番要去尋死。秋鴻勸蓉娘︰「怎麼倒要幹這短見,反害了許相公。如今事已至此,若我家不認,許相公又不得歸結,官也要差人來拘人去問。那時一發不便,免不過要去承認。第二來遲延著,那官萬一取往南京貢院,做了外,把許相公誤了他三年不打緊,他悶也悶死了他。」蓉娘說︰「我已自想過,不去認,一發不是了。去認時,教我怎生出頭露面。」秋鴻說︰「小姐,你寫了一紙呈狀。秋鴻認做小姐,與你救出許相公可好麼?」蓉娘見說︰「若得你肯如此,便是大恩人了。」秋鴻說︰「事不宜遲,決要在今日做的。我去換了衣服,小姐快寫起來。」
蓉娘取了紙筆,寫道︰
訴為開息事︰賤妾施氏,年二十一歲,系本縣鹽商施某之女。今年三月,節屆清明。終步南園,見桃紅似錦,綠柳如絲。鴛鴦效交頸之歡,蝴蝶舞翩遷之樂。梁間燕子對呢哺,枝上流鶯雙(目見)(目完)。嗟歎物興無窮,遇想青春不再。三七少女,幸逢折桂之郎。二九才郎,尚誦標梅之句。每想織女,一年一度得相逢。自恨奴身,二十一年無匹配。轉桃溪而登葵苑,穿柳巷以採花衢。偶遇驚心,妾相低問。乃書生托以姓名。見其唇紅齒白,目秀眉青。貌果清奇,將來必達。托百年,遂成一笑。成親於牡丹亭下,遮羞於芍葯叢中。祈結偕老之歡,反遭難別之歎。禍因今早捉夫送台,身居螺洩何罪。而居父母官司,罪容分訴。明月尚有盈虧,江河豈無清濁。姜女初配郎,藉柳楊而作證。韓氏始嫁於佑,憑紅葉以為媒。況上古乃有私通,奴氏豈能貞潔。重夫重婦,當受罪於琴堂。一女一男,難作違條之論。榮辱總在台前,生死並由筆下。乞天台察其情,恕其罪,若得終身偕老,來生必報深恩。所訴是實。
秋鴻一看,笑將起來。「何必盡露其情。」蓉娘說︰「待我改過便是。」秋鴻說︰「罷了。天已暗矣。」取了,竟往後門,上了轎兒,即至縣前。恰好官在堂上,他便走進去。門公入來,扯他,便叫「屈情。」二尹見了道︰「著他進來。」上堂跪下道︰「奴有下情,求老爺觀看。」二尹接上去一看,笑道︰「我那邊犯了奸的婦人,俱要枷號三日,姦夫重責三十板。罰一個十四石稻穀,方免釋放。如今准了你的訴情,這枷罪不免,那姦夫待納了谷價責他,方可釋放。」只見那兩邊人抬了一面輕枷放在面前。秋鴻道︰「既蒙老爺憐准,只合放了丈夫,回家成婚才是。
怎麼反要枷責!」二尹道︰「判成夫婦,見你呈兒直訴,這是盡私;這枷責是盡法,一定要枷。」秋鴻見他不肯,想道︰「必是贓官。」便道︰「婦人也納谷贖罪。」二尹聽了大喜,但在公堂之上不便即允,道︰「也罷,方才呈兒詞語清新,你今將枷你的光景形容,做一個詞兒。做得好時,准你贖罪。」秋鴻道︰「借紙筆一用。」登時寫完,呈上去。看詞名《黃鶯兒》︰
妾命木星臨,一人身,兩截分。松杉裁剪為圓領,脂難點唇。頸交不成,低頭不見弓鞋影,好羞人。出頭露面,難見故鄉親。
二尹見了大笑,「好一個松杉裁剪為圓領。准你納谷一十四石。」道「又還便宜了你,也罷,取紙筆與他,再將此景做一首上來,放你回家。」秋鴻即寫道︰花發不能售,奈無罷梳鬢雲,並肩人難把身相近。香腮怎溫,櫻桃怎親。
盡眉兒無計難幫襯,忒新文。風流邑宰,獨車宴紅裙。
二尹看罷大笑道︰「二作俱妙,討保發放寧家。」秋鴻謝了一聲出門,許家僮僕見了,與他寫紙保狀,請押保人去了。秋鴻上轎回家,見了蓉娘,將事一一說了,蓉娘歡喜。只慮要保許玄,心下憂悶不提。
且說許玄家人將秋鴻代小姐,二尹判成夫婦,免枷罰谷,責姦夫三十板情由,一一說明。許玄說︰「既是枷可谷贖,責亦可谷贖。明日動一呈,多罰些銀子,免得打方好。若是打了三十板,性命難存,怎麼進場。」家人說︰「難,明日早堂,動一呈看。」只見外邊說︰「老爺,府尹來取進,明日五鼓便要動身了。」許玄聽見道︰「怎麼好,誤了事也。三年難得過,如之奈何!無計可施,也是天命。罷!罷!」
且說次日起來,那天上烏雲四起,忽然傾下一陣雨來,好生大得緊。初似傾盆,後如潑水,那窗下芭蕉不管愁人自響;池邊宿烏,卻教幽夢難成。那些獄裡罪人好生愁悶。有一等見這般大雨,官又不在,且去困他一覺。這些禁子,也有去賭的,也有睡的,也有下棋的。這許玄好悶,恨不得身生兩翅,飛到南京。又自解自歎。只見有一個鄉下挑糞的人,手中拿一個勺,一步步挑到裡邊來。許玄往外一望,那牢門是開的,好生心癢,怎敢胡行。只見鄉下人將杓兒兜滿了兩桶糞,那雨越大了。心下想道︰「趁雨挑了走入內去便晴了。且待雨小些出去。」便到屋下,除了笠帽,脫了粽衣,放在壁邊,便去看下棋。自古下棋之人,星初臨局身且忘疲;露曉臨場,造昏廢食。深山石室,曾聞樵客爛柯,長夏江村,頗費老妻書紙。這鄉下人看一個入神,竟自忘了這擔糞。許玄見了,心下一想,道︰「如此如此」,便去把身上長衣、裙兒攔腰一拴,腳下鞋襪脫下去,尋一雙舊涼鞋穿了,把巾兒除下,藏在袖中。取了粽衣,穿上笠帽,帶在頭上,走到糞桶邊,尋把扁擔挑了兩桶,手中拿了木杓,往外挑了便走。那門上見挑糞來,把門大開了,哪個疑他是個犯人。
一竟挑出縣門,至僻靜處歇下,丟下東西,沒命兒一竟跑出了城門。竟搭船到南京應試。且喜身邊帶得幾兩銀子,大著膽,竟自去了。
直至初一日到了南京,竟往貢院前來尋下處。家家歇滿,無尋處。倒是貢院對門,躺著一張紅紙︰
內有靜室,安歇狀元。
許玄見了道︰「為何此處尚有房室?」竟進裡面。只見一個婦人間說︰「是誰?」許玄說︰「特來借寓的。」婦人道︰「公可姓許麼?」許玄道︰「奇。為何曉得我的姓?」只見婦人有三十歲的光景,生得淡然幽雅,眉眼媚人。一雙腳,三寸金蓮;兩雙手,十支新筍。捧了筆硯道︰「主母孀居,未便相見,因有夢兆,乞將相公姓名、籍貫、年齒,一一寫得。對時,房金不取,尚有許多事情。如不對,不敢相留。」許玄道︰「又是夢了。好奇。」展開紙筆,寫完了,那婦人向袖中取出來一對,笑道︰「是了,是了。」向內叫︰「大娘,正是了。」拿了寫的一張紙進去。這院大娘拿著一看,上寫許玄字玄之,楊州府儀真縣人,年一十八歲,八月初五日未時生,看罷,大喜,果有是事。即喚巫雲︰「送茶出去,吃了領先生至後邊一室。」但見書床羅帳,香氣襲人,室雖不廣,幽雅則有佳境可愛。許玄曰︰「這般妙境,緣何沒有人來?」巫雲說曰︰「今年正月初一日,我主母得其一夢,道今年秋場時,有一姓許名玄者,方與他歇。尚有些話,容當再稟。主母恐忘了年庚八字,寫起封了七個月矣。並無一個姓許的來,故此不領他看。別人哪裡曉得有這間好書房。」只見外邊有人說話響,又來租書房。巫雲道︰「租去矣。」那人說︰「租票還存。」巫雲方才扯去了招帖,走進來。
只見許玄在那裡打開紙包,要借戮子用。巫雲送在房裡,那許生開一張帳,自賣卷子、文房四寶,一應進場之物,共要十兩銀子。把那包銀子一稱,止得三兩,不上房錢,一些不曾打帳起。長吁短歎的,沉吟呆坐。至於三餐食用,那會說起,便道︰「一時裡高興,逃走了來,端然不得進場,如何是好。身上又無衣服可當,此間又無親戚可投,這是路貧方是貧,如之奈何!」只見巫雲送一壺酒,幾碗嘎飯,齊齊整整擺下。許玄見了道︰「不須費心,連小生在此安歇不成著哩。」巫雲道︰「為何說此言語?」許玄說︰「一時間來了,少了些盤費,在進退兩難之間耳。」巫雲將帳上一看,道︰「筆墨紗巾及進場之物,我家都有的,何用去買!」許玄說︰「為何你家倒有些物件?」巫雲道︰「我家相公在日,姓阮,是個好秀才。娶我主母,做得兩年親,便死了。」許玄說︰「為何便死了?」巫雲道︰「只因我大娘生得面若芙蓉,腰如楊柳,兩眉兒淡淡春山,雙眼兒盈盈秋水,小腳兒足值千金,雙手兒真成白玉,我相公見他標緻,上緊了些,故此得了病死了。」許玄道︰「原來如此。你大娘多少年紀了?」巫雲說︰「二十有二。今年才服滿的。」道︰「相公,請一杯,且請寬心。」自進去了。許玄見他一說,肚中饑了,道︰「不要管他,且吃了再說。」只見巫雲捧了許多物件,都是用得的。至於色衣,青色海青,一應俱有。外有一封銀子,道︰「大娘致意,知道相公不從家裡來的,盤纏缺少,我家盡有,先送十兩銀子在此,與相公收用。」許玄收了道︰「在此打攪,已自不安。主人情重至此,何敢當之。若得僥倖報恩不難,倘若不能,有負盛意。只是一件,你主人為何知我不從家裡來的?」巫雲說︰「此話也長,一時難告。請收了物件。」巫雲又取兩個拜匣與他,一床紅綾被兒 得噴香,把鋪陳都打疊完了,將身上下衣又送出幾套,不能盡言。許玄道︰「至親骨肉亦不能如此用心。」巫雲燒了一盤浴湯,放在盆中道︰「相公洗浴。」許玄不安道︰「你丈去哪裡去了?勞你在此伏侍。」巫雲道︰「不須提起,專一好賭。四年前,盜去主人幾十兩衣飾,也不顧我,竟逃走去了。」許玄道︰「這個沒福的人,見了這般一個妻房,怎生丟得便去了。」巫雲聽見說他好處,便不做了聲。
須臾,點火進房,又換熱酒送來。許玄過意不去,道︰「府上小使怎不見一個?」道︰「上半年有兩個,也偷了東西做伙走去。一個使女又被拐去,大娘心上氣,也不去尋他,故此只我一個,也沒什事做得。」只聽樓上嬌滴滴叫上一聲道︰「巫雲,天晚了,拴好大門。」應了一聲,此時許玄所見嬌聲,想起蓉娘之事好生煩悶。又想︰「我倒來了,不知那牢中眾人怎麼結果。」又道︰「且自丟開,完了自家正事再說。」又吃了幾杯,打點上床睡覺。巫雲收了出來,開門睡了。
次日早起,巫雲慇勤伏侍,不必盡言。許玄換了一套衣服,取了自己那包銀子,往街坊買了卷子,到應天府中納了。許玄是初觀場的,見了老試士,請教他場中規則,忙忙的直至初五日。眾官在應天府中吃了進點酒,迎到貢院裡來。許玄看了街坊上婦女,兩邊樓上不知有多少。許玄看得眼花繚亂道︰「果然好一個京城。」
便自回身。正到貢院門首,只聽得人說︰「京考來了。」許玄道︰「不知是那兩個翰林,」須臾迎來,又不曉得是何人。
看完了,走進中門。卻好外樓走下一個少年婦人,也到中門了。許玄迴避不及,也不免行著一禮,想道︰「莫非是主人家?」正待要謝,又想︰「或是他親戚來看官的,不可亂謝。」那婦人搶前進去了。許玄在後面看了道︰「果是天姿國色,比蓉娘更加十倍,不知是誰人家有這般美物。」進門見桌上列下酒餚,極其豐盛,許玄道︰「這是為何?」巫雲說︰「我大娘特為相公祝壽。」許玄想起道︰「多感,多感。我也不記得了。」遂坐下道︰「何須這般破費,你家何人買辦?」巫雲說︰「我家有一個短工,挑水劈柴,走動賣辦,一應是他。不來吃飯,只與工銀。」
許玄道︰「這等才便,方才外邊樓上一位女客是誰?」巫雲曰︰「是大娘。他出去看迎試官。」許玄道︰「失禮了。我正待要謝,又恐不是,故此住口。乞小娘子為我致謝一聲,容當請罪。」吃完酒飯且睡。
直至初八,巫雲把一應例事,人參,油燭,安息香,進場之物送進。許玄見了道︰「我也謝不得這許多。」都收了。
三更天,吃了飯,入場去了。初九三更出來。扣門,巫雲應聲︰「來了。」巫雲取出酒飯,許玄送他時錢三百文,謝一聲出門去了。許玄進內便睡,直至次日午上方起。三場已畢,正是中秋。天井設酒相候。許玄洗浴已完,巫雲道︰「大娘請相公吃酒,」許玄想︰「大娘請,莫非在下邊。」穿了衣服出來,果然立在月下,許玄深深作揖道︰「異鄉之人,以骨肉至情相待,圖懷難報。」阮氏說︰「承蒙垂顧,奈荊棘非鸞風之 ,百里豈大賢之路。茅廬草舍,不足以承君子之光也。今值中秋佳節,適逢場事已完,特具芹扈,聊申鄙意。」許玄道︰「多謝。」阮氏陪於下席,許玄酒至數巡,雖見阮氏之艷美,然回他情重,不敢起私。問曰︰「聞大娘新年有何良夢,顧聞其詳。」阮氏曰︰「妾夫阮一元,棄世四年。今年元旦,夢先夫雲尊府事情,因令祖有妾阮氏,系徽州之女,與家人許吉通焉,遂竊令祖蓄銀若干逃於別府。後來雙亡,家事被阮家所得。先夫遂授胎於阮妾復配之。要知今之阮,即前之許吉也。先夫往秋鴻腹中投胎為君之子,妾身當為君之小星,家事數千金,盡歸於府,此乃償令祖亡金之報。故有年庚、姓氏之驗。今七月中元夜,復夢亡夫雲︰『足下當為魁元,為因露天姦污二女,不重天地,連鄉科亦不能矣。是君家三代祖宗哀告城隍,止博一科名而已。』初一日五更,又見亡夫雲︰『足下今日必至,雲常把姦淫污身於三光之下來往,已遭囚獄,不能釋放,又是祖宗哀告,佑得乘便而來。』故所以知足下不從府上而來。想此事必有,故而言之。」許玄聽罷,不勝驚道︰「原來天地這般不錯,想小生之慾念,又恐 天之怒。」不敢提起,但加嗟歎而已。阮氏說,「事至此,足下酒後須不樂。然鄉科高捷,行些好事,或者感動上天,端然還你進士,何須如此。」巫雲說︰「今晚合巹,不可如此不樂。」
許玄見說︰「怎好卻他好意,」便喜道︰「正是,且把閒事丟開。」便道︰「既已事皆前定,我二人是夫婦了,何須客氣。」阮氏曰︰「無人為媒。」許玄把杯一舉︰「豈不聞酒是色媒人。」阮氏笑曰︰「送親也無。」許玄曰︰「借重嫦娥一送。」阮氏不答,許玄把酒哈一口,送至阮氏口邊道︰「吃口和合酒兒。」阮氏也哈一口。許玄遂坐於阮氏身邊,摟摟抱抱,不覺兩個情動。巫雲道︰「月色斜了,上樓睡罷。」巫雲將燈前走,送二人進房,他自下來收拾。許玄把房中一看,十分華麗,便與他解衣。阮氏將燈一口滅了,那月色照在椅上,許玄笑道︰「送親坐久了。」阮氏笑了一聲,雙雙上床︰
人於翡翠衾中,輕試海棠嬌態。鴛鴦枕上,漫飄蘭桂芳香。情濃任教羅襪之縱橫,興逸那管雲鬢之繚亂。帶笑徐徐舒腕股,含羞怯怯展腰肢。肺腑情傾,嬌聲貼耳。香汗沾胸,絞絹春洩紅妝。雖教他嬌聲垢耳,從今快夢想之懷,自是償姻緣之債。
是夜,許阮為情慾所迷,五鼓方睡,直至日紅照室,猶交頸自若。巫雲走響,二人方才驚覺,整衣而起,不提。
且說那日牢中,許宅家人送飯,尋覓家主,哪裡去尋?牢頭禁子一齊慌了。鄉下人不見糞桶,各處又尋,門上牢頭說︰「是了,被他挑桶賺去了。」一齊四下追趕,哪裡去尋!止尋糞具之類。許玄自此脫身,卻中在榜未。報錄鬧鬧嚷嚷來到阮家,阮姐打發喜錢,愈加歡喜。又應夢中之兆,是夜備酒相處,恩情美暢,自不必言矣。滯留兩月,進京得試,不期前任知縣聘入四川房考,行取進京又為會試房考,許玄落在他房,取中榜未進士。見他將蓉娘喚秋鴻代訴,父母親不允匹配一述,知縣力為執柯,說他聯捷,何愁不允。說來擇日成婚,蓉娘打扮齊整,同拜花燭。
秋鴻收入二房,蓉娘問及出監出城之事,到省寓何主家,許玄將阮娘夢語、備酒贈金,陪席同枕同衾,十分恩愛,一一說知。蓉娘謝阮不盡,勸生力娶來家。阮娘情為三房,以應夢語。
後來許玄一家做了許多好事,秋鴻生了兒子,下科中了進士。後來妻妾各生男女,子孫俱遵十戒,都發科甲。果信惡人向善,便可轉禍為祥。我勸世上人有八個字,極簡捷,依了他自然發福︰
眾善奉行,諸惡莫作。
總評︰
氤氳引夢,體合魂交。金鳳神飛,玉魚澡躍。使百年夫婦一見諧和,豈非天緣輻湊者乎。致藍橋驚墜,螺縱幾沉,一時計出囹圄,萬里鵬程鵑薦。佳人一夢,得遇雙星。雖然天相吉人,果是生成福塊。十戒悔,黃榜隨登。子孫恰遵,榮昌累世。豈非天意挽回者乎。後人當眾善奉行,諸惡莫作,則載福之德誠厚矣。
《歡喜冤家》第十一回蔡玉奴避雨撞淫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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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頭夾不自由,水流化謝兩休休。
齊女守符沉巨浪,綠珠仗義墜危樓。
大美虞姬全節義,卻嫌蔡琰事羌酋。
王嫡背棄千金體,西子傾吳一旦休。
話說關西一個經紀,喚名蔡林。到了二十歲上,方才娶得妻子,叫名玉奴。年紀恰正二十歲。生得有七八分容貌,夫妻二人十分眷戀。這玉奴為人柔順聰明,故此蔡林得意著他。其年玉奴母親四十歲,玉奴同丈夫往岳丈家拜壽。丈人王春留他夫妻二人陪眾親友吃酒。過了兩日,蔡林作別岳父母,先自歸家。留妻子再在娘家住幾日來便了。玉奴道︰「你自歸家做生意,我過兩日自己回來,不須你來接我。」蔡林去了,玉奴又在娘家耍了兩日,遂別了父母,竟往家取路而回。未及行得裡餘,只見︰
狂風急至,驟雨傾來。杏花遍野,正好農忙。水綠平堤,不妨魚鈞。是吾為政,閒中遣婢梳頭。於物無妨,臥裡看妻煎藥。酒因病禁,詩為愁吟。
黃鵬被徑,雙雙跳入深枝。白鴛翩遷,一一獨宿寒諸。隔林曉梵,稍欣寺有殘僧。比屋晚炊,且喜巷無饑婦。童子支吾以烹茶,道人研殊而點易。
書卷為巢,陸放翁之作記。燈光如月,魯男子之閉門。漏添海水,滴官漏之長宵。鐘響寒山,到客船而夜半。行人盡避於人家,遊客忙投於酒市。
玉奴見雨來得大,連忙走入一寺中,山門裡機上坐著,心下想道︰「欲待轉到娘家,又不能。欲待走到夫家,路尚遠。又無船隻可通,那有車輪到此。」悶得慌張起來,進退兩難,如何是好。初時還指望天晴雨收,不想那雨傾盆一般倒將下來。那平地水深數尺,教這孤身婦女怎不愁煩。不想,一時天色晚了。玉奴無計可施。左右一看,見金剛腳下盡好安身,不免悄悄躲在此處,過了今宵,明日再行,竟自席地而坐下。
須臾,只見寺裡兩個和尚,在傘下拿盞燈籠走出來閉山門。把山門拴了,在兩邊一照,玉奴無處可藏,忙走起來道個萬福道︰「妾乃前村蔡林妻子,因往娘家而回,偶值大雨,進退不能,求借此間權歇一夜。望二位師父方便則個。」原來這兩個和尚,一個喚名印空,一個喚名覺空,是一對貪花好色的元帥。一時間見了一個標緻青年的婦人,如得了珍寶,那肯放過了他。那印空便假意道︰「原來是蔡官人的令正,失敬了。那蔡官人常到小寺耍子,與我二人十分契厚的好友,不知尊嫂在此,多有得罪。如今既得知了,豈有放尊嫂在此安置的道理,況尊嫂畢竟受饑了,求到小房素飯。」玉奴道︰「多承二位師父盛意,待歸家與拙夫說知,來奉謝便了,只求在此權坐,餘不必費心。」覺空道︰「你看這地下又有水進來了。」印空道︰「少頃水裡如何安身,我好意接尊嫂房中一坐,不必推卻了︰」印空道︰「師兄你拿了傘與燈籠,我把娘子抱了進去便了。」言之未已,便向前一把抱了就走。玉奴叫道︰「師父,不可如此,成何體面,」他二人那裡聽著,抱進了個淨室,推門而入。已有一個老和尚先與兩個婦人在那裡頑耍。覺空叫︰『師父,如今一家一個,省得到晚來奪。」老和尚一見,道︰「好個青年美貌的人兒,先與我師父拔個頭籌。」那二空哪裡肯,竟把玉奴擎倒,在禪椅上,松他紐扣,退他繡鞋。覺空掀住,印空挺著小和尚往裡一湊,一把抱住就弄。玉奴掙得有氣無力,再三求饒,哪裡睬他。玉奴無奈,到此地位,動又難動,雙眼干忍著含怒,揩著兩淚,憑他弄了。
印空拔了頭籌,覺空又上,老和尚上前來爭,被覺空一推,跌個四腳朝天。半日爬得起來,便叫那兩個婦人道︰「兩個畜生不仁不義,把我推上一交,你二人也不來扶我一扶。」一個婦人道︰「只怕跌壞了小和尚。」那一個道︰「一交跌殺那老禿驢。」三個正在那裡調情,不想玉奴被二空弄得淫水淋漓,癡癡迷迷,半響開口不得。二空放他起來,玉奴穿了衣裙,大哭起來。
兩個婦人上前勸道︰「休要愁煩,你既來了,去不得了。」玉奴道︰「我如今丑已出盡,只索便了,如何去不得?」二空道︰「我這佛地上是沒邊沒岸的世界,只有進來的,哪裡有放你出去個道理。你今日遇了我二人,是前世姻緣,從今死心塌地跟著我們。你要思想還家,今生料不能了。」玉奴道︰「今晚已憑二位尊意了,明早千萬放奴還家,是師父恩德。」連忙拜將下去。三個和尚笑將起來道︰「今晚且完宿緣,明且再雲。」忙忙打點酒食,勸他吃。玉奴敢怒而不敢言,只不肯吃。兩個婦人再三勸飲,沒奈何,只得吃了幾杯。兩個婦人又道︰「奴身俱是好人家兒女,也因撞著這兩個賊光頭,被他藏留此處,只如死了一般。含羞忍恥,過了日子,再休想重逢父母,再見丈夫面了。」玉奴見他們這般一說,也沒奈何,想道︰「且看後來再說。」
且說這老和尚名叫無礙,當晚便要與玉奴一睡。覺空印空各人摟了一個進房去宿,無礙扯了玉奴進房,沒法說了,只得從他完事。後來三對兒每日夜捉對兒飲酒指鬧兒宿。
過了幾日,那蔡林不見妻子還家,往丈人家接取。見了岳父母道︰「玉奴為何不來見我?」玉春夫妻道︰「去已八日矣。怎生反來討妻子。」蔡林道︰「幾時回來!一定是你嫌我小生意的窮人,見女兒有些姿色,多因愛人財禮,別嫁了。」玉春罵道︰「放屁,多因是你這畜生窮了,把妻子轉賣與人去了,反來問我討人。」
丈母道︰「你不要打死了我的女兒,反來圖賴。」便呼天槍地哭將起來。兩邊鄰舍聽見,一齊來問,說起原故,都道︰「果然回來了,想此事畢竟要涉訟了。」遂一把扭到縣裡叫起來。
太爺聽見,叫將進來,王春把女婿情由一訴,太爺未決。王春鄰舍上前,一口兒齊道︰「果系面見,回蔡家去的。」蔡林稟道︰「小的住的又不是深房兒,只得數椽小舍,就是回家。豈無鄰舍所知。望老爺發籤提喚小人的鄰人一問,便知詳細。」知縣差人拘蔡家鄰舍來問,不移時,四鄰皆至。太爺問︰「你可知蔡林妻子幾時回家的?」那四鄰道︰「蔡林妻子因他丈人生日,夫婦同往娘家去賀喜。過了幾日,見蔡林早晚在家,日間街坊生意,門是鎖的,並不曾見他妻子,已有半月光景門是鎖的。」王春道︰「老爺,他謀死妻子,自然賣囑鄰居,故此為他遮掩。」知縣道︰「也難憑你一面之詞。但王春告的是人命事情,不得不把蔡林下獄,待細訪著再審。」登時把蔡林不由分說,竟扯到牢中去了。那兩邊鄰舍與王春一齊在外,不時聽審。這蔡林生意人,一日不趁,一日無食的了。又無親友送飯,難道在監餓死不成。還幸喜手藝高強,不是結網挽人去賣,便是打草鞋易米度日,按下不提。
且說玉奴每日囚於靜室,外邊聲息不聞,欲待尋個自盡,又被兩個婦人勸道︰「你既然到此,我你一般的人了。尋死,大夫父母也不知道,有冤難報。且是我和你在此,也是個緣分,且含忍守著,倘有個出頭日子,亦未可知。倘你府上丈人、女婿尋你之時,兩下推托,自然涉訟。倘你一死,終無見期,可不夫父二人終沉獄底,怎得出頭!還是依奴言語為上。」玉奴聽了,兩眼流淚道︰「多謝二位姐姐勸解,怎生忍辱偷生,便不知這個什麼寺,有這般狠和尚?」一個婦人道︰「奴家姓江,行二,這位是郁大娘,我是五年前到此燒香,被老和尚喚名無礙,誘人靜房,把酒灑於化糕內吃了幾條,便醉將起來,把我放倒床上,如此。及至醒來,已被淫污了。幾次求歸,只是不容。那兩個徒弟,面有麻點的,叫名印空,另號明月,就是先奸你的,後邊這人叫做覺空,別號清風,我來時,都有婦人的,到後來病死了一個,便埋在後面竹園內了。又有二個,也死了,也如此埋。這郁大娘也是來燒香,被明月清風二禿,推扯進來,上了路。便死也不放出去了。這寺名雙塔寺,有兩房和尚。東房便是這裡,聞西房又是好的,如今說不得了。我們三個兒,且含忍者,或者惡貫滿盈,自有個報應在後。」正說間,只見二空上前,摟摟抱抱,把三個婦人弄得沒法。正是︰
每日貪杯又宿娼,風流和尚豈尋常。
袈裟常被胭脂洩,直裰時聞花粉香。
按下不提。
且說覺空一日,正在殿上閒耍,只見一個孤身婦人,手持香燭,走進山門裡來。覺空張了一雙餓眼,仔細一看,那婦人年紀有三十五六了,一張半老臉兒,且是俏麗。衣衫雅淡,就如秋水一般清趣之極。舉著一雙小小腳兒,走進殿上拜佛燒香點燭。拜了幾拜,起來道︰「請問師父,聞知後殿有個觀音聖像,卻在何處?」這一問,搔著覺空癢處,便想道︰「領到那邊,三個又奪。付之偏僻,這一個兒也不妨。」忙道︰「小娘子,待小僧引導便是。」那田寡婦只道他是好心,一步步直入煙花寨。進了七層門,到一個小房,果有聖像,那田氏深深下拜。覺空回身把七層門都上了拴,走將進來。田氏道︰「多蒙指引,告辭了。」覺空道︰「小娘子,裡邊請坐待茶。」田氏道︰「不敢打攪。」覺空說︰「施主,到此沒有不到小房待茶的理。」田氏道︰「沒什佈施,決不敢擾。」覺空攔住回路,哪裡肯放。田氏只得又走一房,極其精雅,桌上蘭桂名香,床上梅花紙帳,只見覺空笑嘻嘻捧著一個點心盒兒擺下,又取了一杯香茶,連忙道請。田氏道︰「我不曾打點香錢奉送,怎好無功受祿。」覺空笑道︰「大娘子不必太謙,和尚家的茶、酒,都是十方施主的,就用些,也不費僧家的已鈔。請問大娘子高姓?」田氏道︰「奴身姓田,丈夫沒了七年了,守著一個兒子,到了十五歲了,指望他大來做些事業,不想上年又死了,孤身無倚,故來求佛,賜一個好結果兒。」覺空笑道︰「看大娘子這般美貌,怕沒有人求娶你!」田氏不答,不期吃了幾條化糕下去,那熱茶在肚裡發作起來,就是吃醉了的一般,立腳不住,頭暈起來道︰「師父,為何頭暈眼花起來?」覺空道︰「想是大娘子起得早了些,此是無人到來所在,便在小床一睡如何?」田氏想了道︰「中了禿子計了。」然而要走,身子跌將倒來,坐立不住,只得在桌上靠直。那禿賊把他抱了,放在床上,田氏要掙,被酒力所困,哪裡遮護得來!只得半推半就兒,順他做作。那禿賊解開衣扣,褪下小衣,露出一身白肉,喜殺了賊禿,他便恣意兒干將起來︰
怨鶴離鸞,狗禿漯魚,渴鳳妖嬈,初起半推半就,漸漸越湊越騷。初然花心蜂采,後來雨應枯苗。上下的光頭齊動,東西的兩奶頻播。白腿架僧肩,竟似爪邊兩藕,光頭擂主乳運如蒲撞雙飄。問一聲大娘子這般可好,答一聲好師父手段直高。大娘子不耐煩,雲停雨住。小賊禿正暢美,莫要喬妝。弄得落紅滿地無人掃,只怕深夜柴門帶月敲。
那田氏把酒都弄醒了,道,「師父,我多年不曾如此,今日遇著你這般有趣,怪不得婦人家要想和尚。你可到我家常來走走。」覺空事完,放起田氏道︰「你既孤身,何須回去,住在此處,可日夜與你如此,又何須擔驚害怕。到你家來,倘然被人看出,兩下羞臉難藏,如何了?」田氏道︰「僧房無內外,倘被人知,這也是一般。」覺空道︰「我另有外房,這問臥房,是極靜的幽室,人足跡不到的所在,誰人知道!」田氏道︰「如此也使得,待我家去,取了必用之物到此,方可盤桓幾時。」覺空間道︰「是什麼必用之物?」田氏道︰「梳妝之具,必不可無。」覺空開了箱子,取出幾付鏡子、花粉、衣服、悉是婦人必需之物,又掇出一個淨桶道︰「要嫁女兒,也有在此。」田氏見了一笑,把和尚照頭一扇子道︰「看你這般用心,是個久慣偷婦人賊禿。」覺空笑道︰「大娘子也是個慣養漢婆娘。」田氏道︰「胡說。」覺空道︰「既不慣,為何方才將扇子打和尚。」兩個調情得趣,到午上,列下酒餚二人對吃,摟抱親嘴,高了興便干。覺空只守了田氏,竟不去爭那三個婦人了。印空知他另有一個,也不來想,他把三個輪流奸宿一夜。
該玉奴陪無礙歇,玉奴因思家心切,只是一味小心承順,以求放歸,再不敢一毫倔強,以忤僧意。這無礙見他如此,常起放他之心,然恐事露,在敢而不敢之間。到上床之際,又苦苦向無礙流淚。無礙說︰「不是出家人心腸更毒,恐一放你時,倘然你說出原因,我們都是死了。」玉奴道︰「若師父肯放奴家,我只說被人拐到他方,逃走還家的。若說出師父之事,奴當肉在床,骨在地以報師父。」無礙見他立誓真切,道︰「放便放你,今夜把我弄個怏活的,我做主放你。」玉奴喜道︰「我一身淫污已久,憑師父所為便了。」無礙道︰「你跨上我身,我仰趴著,你弄得我的來,見你之意。」玉奴就上身跨了,湊著花心研弄,套進套出,故意放出嬌聲,引得老和尚十分興動,不覺洩了。玉奴扒下來道︰「如何?」無礙道︰「果是有趣。」到五更,還要這般一次兒送行。玉奴道︰「當得。」玉奴倒摟了無礙,沉沉睡了。一到五更,玉奴恐他有變,把無礙推醒,又弄將起來。無礙道︰「看你這般光景,果然要去了。」玉奴道︰「只求師父救命。」須臾事完,玉奴抽身,穿了衣服,取了梳具,梳洗完了,叫起了無礙。無礙一時推悔不得,道︰「罷,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只是從有到此的,決無生還之理,萬萬不可洩漏。」玉奴忙拜下去︰「蒙師父釋放,豈敢有負盟言。」無礙便悄悄兒領玉奴,一層層的到了山門,開得一扇兒道︰「你好好去罷。」玉奴認得前路,竟奔夫家。這無礙重新閉上山門,一路兒重重關上,再不把玉奴在他們面前說起。
且說玉奴走得到家,天已微亮,把門一看,見是鎖的,卻好一個貼鄰起早往縣前公幹,見了玉奴,吃了一驚道︰「蔡娘子,你在何處?害丈夫坐在監裡。」這王奴見說丈夫在監裡,撲漱漱地吊下淚來道︰「奴今要見丈夫,不知往那一條路去。」那鄰居道︰「我今正要往縣前,可同我去。」二人取路而行,一路上,將二空之事,一一說了。不覺已到縣前,領他到了牢中,蔡林見了妻子,吃了一驚道︰「你在哪裡?害我到此地位。」玉奴將所事一一說了一遍,滿獄通恨那二空。登時禁子上堂稟知,取出蔡林夫妻一問,這玉奴將前項事一一訴明。縣公大怒道︰「他寺中共有幾房?」玉奴雲︰「聞有東西二房,西房是好的,實不知詳細。」知縣把二人帶起,喚打轎,竟往雙塔寺而來,寺裡嗚鍾迎接,知縣竟到東房,分付把房頭細搜。公人一齊打進,一層層打得個透徹,拿出三個婦人,三個和尚,兩個道人,三個行者。道︰「內中都搜到,並無人了。」知縣又著人到竹園內掘出兩個婦人屍首來。縣公又到西房,叫搜,只見幾個青年讀書的秀才,俱是便服道︰「老父母,東房淫污不堪,久恨於心,今蒙洞燭,神人共喜。這西房門生們在此攻看書史,實是清淨法門。門生向時有感,有俚言八句為證︰
東房每夜擁紅妝,西捨終宵上冷床。
左首不聞鍾磐響,西廂時打木魚忙。
東廚酒內腥 氣,此地花燈馥郁香。
一座山門分彼此,西邊坐也善金剛。
縣公看罷道︰「諸兄見教,也罷。」
忙把左右喚轉回衙,竟上公堂道︰「郁氏,他怎生騙你到他房內?」郁氏道︰「老爺,婦人到寺燒香,被明月清風二禿蠻推緊扯,到他內房強姦了,再也不放出來了。」玉奴恐江氏說出無礙情由;便道︰「老爺不須細問,都是二禿行為,與這老和尚一些無干。婦人若不是老僧憐放,就死在寺中也無人知道。」江氏會意道︰「老爺,就是埋屍也是印空覺空二人。」縣公問明道︰「把無礙釋放還俗。把兩個婦人屍首著地方買棺收殮。江氏、郁氏、田氏,俱發寧家。道人,行者各歸原籍。
把東房產業著西房管下。出銀一百兩,助修城池。發放蔡林夫妻到岳丈家說明此事,以完結案。把二空各責四十板定了斬罪下獄,以待部文。」取決判曰︰得雙塔寺僧覺空、印空,色中餓鬼,寺裡淫狐。見紅粉以垂涎,睹紅顏而咽吐。假致誠而邀入內,真實意而結同心。教祖沙門,本是登岸和尚。嬌藏金屋,改為人幕觀音。抽玉筍合堂,禪床竟做陽台之夢。托金蓮舒情,繡塌混為巫楚之場。鶴入風巢,始合關雎之好。蛇游龍窟,豈無雲雨之私。明月豈無心,照孀閨而寡居不寡。清風原有意,入朱戶而孤女不孤。並其居,碎其軀,方足以盡其恨。食其心,焚其肉,猶不足以盡其辜。雙塔果然一塌,兩房並做一房。婦女從此不許入寺燒香,丈夫縱容,拿來一一併治罪。
判訖,秋後市曹取決。那幾家受他累的,把他屍首萬千碎剮,把他光頭登時打得稀爛,正是︰
只道伽藍能護法,誰知天算怎生逃。
自古不禿不毒,不毒不禿,惟其頭禿,一發淫毒。可笑四民,偏不近俗,呼禿為師,愚俗反目,吾不知其意雲何。
總評︰
天下事,人做不出的,是和尚做出。人不敢為的,是和尚敢為。最毒,最狠的,無如和尚。今縉紳富豪,刻剝小民,大斗小稱,心滿意足。指望禮佛,將來普施和尚。殊不知窮和尚,雖要肆毒,力量不加,或做不來,惟得了施主錢財,則飽暖思淫慾矣。又不知姦淫殺身之事,大都從燒香普施內起禍。然則普施二字,不是求福,是種禍之根。最好笑當世縉紳,所讀何書,尚不知異端二字兒,今白蓮、無為、天主等教是亂天下之禍根也,戒之,戒之。
《歡喜冤家》第十二回汪監生貪財娶寡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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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貴從來不自由,何須妄想苦貪求。
庸愚癡蠢朝朝樂,伶俐聰明日日憂。
彭祖年高終是死,石崇豪富不長留。
人生萬事皆前定,勉強圖謀豈到頭。
話說嘉興府秀水縣,有一個監生,姓汪名尚文,又號雲生,年長三十歲了。他父親汪禮,是個財主,原住徽州,因到嘉興開當,遂居秀水。那汪禮有了錢財,便思禮貌,千方百計要與兒子圖個秀才。爭奈雲生學問無成,府縣中使些銀子,開了公折便已存案,一上道考,便掃興了。故此汪禮便與他克買附學名色,到南京監裡納了監生,倒也與秀才們不相上下。就往南京坐監。不期這年五月間,時疫相洩,這汪禮夫妻並雲生妻子,一齊病起,三人相繼而亡。家人們一面治棺入殮,一面飛也報到南京。雲生得知這個消息,大哭起來,登時出了丁憂文書,即日起身趕到家中,撫棺痛哭,遂有詩曰︰
哭罷爹來哭罷娘,妻兒哭得更悲傷。
其間孝順和恩愛,都在哀中見肚腸。
此時便開喪追薦,一應喪儀已畢,出棺安葬。凡事皆完,歸家料理,把當中盤過,停了當業,只聽取贖。
雲生為人不比汪禮,是個酸澀吝嗇之人,故此銀子只放進不放出,俗語叫名挾殺雞,放放恐飛了去。這般為人,豈能受享。那家人們一日只給白米六合,丫環小使只給半升,如此克減,那食用之間,一發不須講起。有人背後寫了四句詩兒,粘在他的大門上,雲︰
終朝不樂盾常皺,忍饑攢得家貲厚。
錙銖捨命與人爭,人算通時天不湊。
雲生見了,大笑起來,也寫四句貼在門上道︰
生平不肯嫌銅臭,通宵算計牙關鬥。
楊子江潮翻酒漿,心中只是嫌不勾。
言後,人人曉得他是個澀鬼,遂取一個渾名「皮抓 」。言其水筲不漏之意。
這雲生一發臭吝起來。恰好一日坐在家中,此時光景,那天起一陣狂風、烏雲四合,登時下起雨來︰
但見雲生東北,霧起東南。農人罷其耕作,旅人滯其行裝。萎妻芳草,思楚國之王孫,淡談清風,望漢桌之神女。蓋已預驚 病,何言特為花愁。
而已足不見園推,案久無招飲帖。心忘探節,閉門聽斷插天歌。焚雲香而濕,燒蒼朮而收溫。懶惰稱意,行客懷愁,閉門且讀閒書,安忱。恍如春夢。
這雨直落到傍晚,越覺大了。雲生見天晚,雨大,自己同了兩個家人出來閉門。只見門樓下歇著一乘女轎,中間坐一個穿白的婦人,又見一個後生帶頂巾兒,也穿素服。又有兩個家人,扛著一架食羅。那後生見了雲生出來,知是主人,連忙上前施禮道︰「只因避雨攪擾尊府,實為罪甚。」雲生答曰︰「不知尊駕在此,有失迎候,裡邊請坐才是。不知足下,尊姓大名。」那人道︰「小弟姓王,名喬,轎裡邊的是舍妹。因舍妹夫華子青不幸過世,今日正是三週年。與舍妹同往墳上祭奠,不想回來遇了這般大雨,一時間路遠又去不得。如今正待拿了三百文錢去尋一時空屋,借歇一夜,明早便行。不知尊府可有這樣一間空房兒麼?」雲生想道︰「有三百文錢便留他歇一夜,落得趁他的。只恐他這幾個人要酒飯吃起來,倒不好了。」
便道︰「就有空屋,晚間炊煮未便。」王喬便道︰「食羅內,酒飯都有,只要借間空所便是。明日黎明就行。」雲生道︰「這般大雨。不便出門去尋,若不棄草舍,不著權宿一宵如何?」王喬忙道︰「若得如此,實為陰德了。」忙取了三百文錢,送與雲生。雲生說︰「豈有此理,兄倒俗了,決不肯受。」王喬說︰「若尊處不收,小弟亦不敢相擾府上也。」雲生見他如此說,便道︰「既如此,權收在此。」吩咐快抬了大娘子,到後廳上坐。雲生同王喬到後廳,重新施禮。轎兒裡走一個嬌嫡嫡青年美色婦人。上前施了一禮,雲生回揖,連忙把眼看他︰一雙小腳穿著一雙白綾鞋兒,真如小小一辨玉蘭花兒,心下十分愛極。又把臉兒一看,生得︰芙蓉為面柳為腰,兩眼秋波分外嬌。
雲裳輕籠身素縞,白衣大士降雲霄。
那隨來的家人,連忙食羅中取出一對大燈燭,著汪管家點在堂前,擺下兩付酒盒,男左女右,請雲生坐了。雲生假意不上,王喬一把扯定不放。雲生坐在下邊,與王喬對飲,這王氏自己吃了幾盞,將酒餚散與家人轎夫去了。雲生見王氏吃完,忙吩咐打點被褥,在西邊側房與王氏歇了。這王喬與雲生答話兒吃著,雲生問道︰「令妹丈在日作何事業?」玉喬道︰「說起也話長︰先妹夫在日是個快活人,只因他父親在日,掙下萬頃田園與他,不期五年之間,他父母都亡了,並無枝葉。先妹夫想起家緣,年將三十尚無子嗣,又無宗枝承立,倘然無了後代,這家緣丟與何人!只為兒女心急,把這性命來弄殺了。如今只丟下舍妹,今年才得二十五歲,怎生守得到老。即使到老,這傢俬又無人承召,故此今朝去祭奠了先妹夫,以後,要尋一個有造化的丈夫,送他這個天大家緣。」雲生聽了這幾句話,就是螞蟻攢了他心一般,登時癢將起來道︰「誰人做主嫁他?要用多少財禮?」王喬道︰「財禮誰人受他的,也沒人作主兒。是小弟倒要隨舍妹去的。這些田地產業,從先妹夫去世,都是小弟收管,那人上拖欠,也須小弟催征。故此小弟也要同去。」雲生笑道︰「小弟失偶。尚未續絃,若是不嫌,求兄作伐如何?」王喬道︰「原來未有令政,只是舍妹貌醜,恐沒福消受府上這般受享,若果不棄,小弟應承是了,不須一毫費心,只要擇個日辰,小弟送來便了。」雲生道︰「承兄金諾,不知令妹心下如何。」
王喬說︰「放心,都在小弟身上便是。」雲生大喜,倒把酒兒勸著王喬,吃到三更方才兩下安歇,各人俱睡了不提。
到了次日,王喬借出妝具,男女各各穿戴完了,正等作謝起身,只見雲生連忙出來施禮留坐。王氏不肯坐,作謝上轎竟行。雲生見王氏去了,道︰「王兄,親事敢是不妥麼?」王喬道︰「正是妥了,不好在此坐得,只求個吉日,小生自來。」
雲生曰︰「日子已揀了,只是待慢,怎好又唐突。」王喬道︰「兄倒不消如此,既是愛親做親,不須謙遜,吩咐那一日是了。」雲生說︰「三月十五是個陰陽不將黃道吉日,還是到何處迎親?」王喬道︰「往水路來,只在水西門外也,不多幾步了,待小弟先來通問便了。」雲生扯往,留吃早飯。王喬道︰「舍妹等久了,後來正要在府上打憂,何必拘拘如此。」雲生假脫手兒收了,送出大門。那兩個家人抬了食籃,隨著去了。
雲生進到內房,想了一會︰「好造化,一個銅錢也不破費,反得了三百文,又吃了他半夜酒,又送個花枝兒一般的美人,還有偌大家緣,實是難得。想我命中該是這般,那富貴便逼人來了。
看看已是三月十五日,雲生想道︰「今已及期,只是那王兄又不見,又不知他家住在何處。那日失算了,著一個人隨他去認了住場,方有下落。如今若是不來,只好空歡喜一番。心下悶悶不樂,走進走出,心中不安。直待午後,只見王喬穿了新衣,走入門來。雲生見了,就是見了寶一般,慌忙走下階來,拱到堂上,相見坐下。雲生道︰「小弟正在這裡自悔前番不曾著一小作送到府上,今日欲去相請,無由而來,重蒙再降,使小弟不安之甚。」王喬道︰「船住水西門了,不知是那一個時辰。」雲生道︰「日沒酉時,是金匾黃道。」即時吩咐手下,打點迎婚之事。心想諸凡要省事,到其間未免要用銀子,不怕你肉割了,一時間,時辰已到,把新娘抬至堂上。下轎拜了天地神祇,化了紙馬,揭去扇中,露出那花容月貌,愈加比前番嬌媚了幾分。
品貌婷婷裳似雲,翠眉淡淡點朱唇。
一雙俊眼含嬌媚,三寸細蓮半捻春。
雲生見了,魂飛天外。須臾抬進八個皮箱,十分沉重,排在房中。雲生算計,並不請著親鄰,只與王喬兩夫妻合著一桌酒,就在房中坐飲,吃到二更,王喬辭了,下樓去,送在書房中宿下。新郎新婦,未免解衣就枕︰只見二人雖舊,兩下重新。一個駕鶴乘鸞,一個攀龍附鳳。一時間,巫雨會襄王。片刻問,彩雲迷是蟲。金蓮高駕水津津,不怕溢藍橋。玉筍輕抽,火急急那愁燒襖廟。口對口,舌尖兒不約而來。腿夾腿,那活兒推來又去。久已離變;今夜不能罷手,向成渴鳳,何時方得能丟,雖然交淺,實是情深。
直至五更方才著枕。次日,梳洗已畢,王氏將八箱之匙,齊開與雲生逐件件看過。衣服首飾,金寶珠王,滿滿八箱。又將田地原契,一併與雲生收下。雲生心暗歡喜,也將前妻箱鑰交付王氏,並自己積下三千餘兩亦交付妻子收下。有此夫妻二人,如魚似水,步步不離,好生恩愛,正是︰
守已不求過分福,安居惟樂自然春。
這王氏嫁到汪家,將五十日,恰遇端午佳節。汪雲生只是家常淡飯,並不設酒做節。王氏只暗地一笑,便道︰「聞知煙雨樓上,看龍船極是美觀,我心中要去看一看,你可肯麼?」雲生想道︰「去看未免又要破費幾錢船錢,」只因心愛了,他吝嗇不得,道︰「使得。」即時吃了午飯,夫妻二人,上船去看。吩咐王大舅照管家下。王氏將匙鑰都付與王喬收了,一船直至煙雨樓前,上岸登樓一望,但聞金鼓之聲震驚數里︰
梅天歇雨,萱草舒花,畫鼓當湖,相學魚龍之戲。彩舟竟渡,鹹施爵馬之儀。旗影如雲,浪花似雪。上下祠前,戲紙去來。湖上謳歌,於是罷市。
出觀皆為佩蘭寶艾,登舟遠泛,無非疊翠偎紅。桅子榴花,並倌同心之結,香囊羅扇,相遺長命之絲。短笛橫吹,相傳弔古。青娥皓齒,略不避人。分曹得勝,識為西捨郎君。隔葉聞聲,知是東鄰女伴。杏子之衫,污灑藕絲。作攬望船,檢點繁華,午日歡於上已。慇勤寄省,昔年同是阿誰。
而樹裡樓台,列戶皆懸蒲艾。堤邊羅綺,無心更去鞦韆。待月遲,聽歌恨短。及時行樂,故從俗子,當多睹貌相歡;蓋忘情者或寡。已乃逸興漸閒,纖謳並起。將歸繡榻之中,卻望銀塘之上,草煙罷綠,蓮粉墜紅。驢背倒騎,白酒已 遊客。渡頭上火,黃昏盡送歸人。載還十里香風,閒卻一鉤新月。於時,龍歸滄海,船泊清河。可惜明朝,又是初六。
雲生看罷,與王氏下樓上纜。搖到家來,已是黃昏時候。王喬早已接著,進了中堂,完了一日之事,不提。
不覺光陰似箭,看看過了中秋,又是重陽節過,十月來臨。雲生與王大舅雲︰「目今將收晚稻時間了,明日煩勞尊舅,往租戶家一行,先收早米也好。」王喬雲︰「我已計議定了,只在早晚同妹丈一行。方好。」雲生道︰「使得。」王喬晚上與妹子說明此事。次日,王喬道︰「妹丈他日且慢去,待小弟先去一看,若是時候,方可同去。不然何苦跋涉一番。」雲生說︰「有理。」王喬去了一日方回道,「明日同妹夫且去。已是將次了,遂連晚雇下一隻小船,明早同行便了。」次早,王氏早早抽身做了早飯,與丈夫哥子吃了,下船一路往海鹽而行。船至曹王廟,王喬道︰「住了船。」與雲生說︰「妹丈,你且在船中略坐一坐,等我先去一看,我來按你同去便了。」雲生說︰「大舅,你先去,我就來便是。」王喬去了,雲生上岸閒行,步到曹王廟前,只見台上演戲。雲生近前一看,演的是《四大癡傳奇》,正好盧至員外與妻子唱那《懶畫眉》道︰「
幾時得奇珍異寶萬斯箱,金玉煌煌映畫堂。珍珠珊若垣垣牆,夜明珠百斜如拳樣,七尺珊瑚一萬雙,一怎能勾巴清寡婦守中房,倚頓陶朱販四方。
烏孫阿保收牛羊,石崇王愷開銀當,刁民豪奴千萬行。」
那虞至妻子凍餒難當,唱與盧至聽道︰「
我笑你蠅頭場上履水霜,馬足塵中曉夜忙。你一生衣食兩周張,妻兒老少遭磨瘴,哪裡有金腳銀棺葬北廊。」
那盧至回唱與妻子聽道︰「
一生錢癖在膏盲,阿堵須教達臥床。便秤柴數米有何妨,那饑寒小事何足講,可不道惜糞如金家始昌。」
卻好裡邊孩子饑得哭起來,那妻子聽見道︰「員外聽見麼?
那嗷數黃口亂飢腸,你百萬陳陳貯別倉,便分升斗活兒娘,也是你前生欠下妻孽帳,今世須當剜肉償。」
盧至回唱道︰「
我豈是看財童子守錢郎,只是來路艱難不可忘。從來財命兩相當,既然入手寧輕放,有日須思沒日糧。」
雲生看得大眼直。看完了,天色已黑。回到船中,問家人︰「王大舅曾回來麼?」家人道︰「竟不見來。如今天色已晚了,還是怎的?」雲生道︰「自然住在此處等他。」一面收拾些晚飯吃了,就睡在船中。大早起來,還不見到。家人說︰「大舅還不見來,船中柴米也無,怎生是好?」雲生想道︰「此時不來,不知是何意思,欲待要等,奈無柴米在船,不若且回去再取。」登時把船搖轉,回到家中,走進裡邊。只見女使們報道︰「大娘今早不見在房裡,往四處相尋,後門都開了,不知往哪裡去了。」雲生吃了一驚,忙上樓來,一看箱籠全無,搬一個盡情絕義,並無一物存留。雲生道︰「不好了,不好了,中了計也。」雙腳一跌,撲漱漱吊下淚來道︰「容易掙得這個傢俬,一旦付之無有,實好苦也。」家人背地皆說︰「日常間半文不使,如今被婦人騙去,真真可惱。」正方只見射上一張字紙,上寫道︰憶昔清明遇雨,遂爾逢君,幸結三生,永諧百歲。夫唱婦隨之念寧無,時序關心,午節欣逢吝治。一厄濁酒,半文不費,竟圖萬頃良田。棄妻雖有七出之條,背夫豈無三尺之法。借宿一宵,奉錢三百。身賠七百,也得千金。妾為媚色綠珠,君實謀財強盜。罪系一般,法分輕重。妾學西子邀游,君似亡羊於歧路。想君此際寧無淚寒。再休想錢過北斗,恐番成身葬南山。勸君耐煩,幸無歎息,只有香餌鈞魚,那見無餌釣鱉。大膽打番芝麻,再莫糖餅刮削。
雲生看罷,自悔道︰「原來我惜了錢財,逢時過節,競不說起。若得依先還我傢俬,我便朝朝夜夜元宵,我也情了。」那街坊上人,大為痛快,又做一支《掛枝兒》唱著︰「
皮抓 水筲汲得漏,進一文積一文,著甚來由,傢俬積得真豐厚。猶自貪心重,惹得個女風流,指望他萬頃田園也,反弄得空雙手。」
總評︰
自古道︰得便宜處失便宜,又道︰貪字是個貧字。雲生吝嗇成家,實為色慾所迷,終為艷婦所誘,番成苦夢,堪動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