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喜冤家》第五回日宜園九月牡丹開
平安兩字值錢多,分外奇求做什麼。
日看庭前生瑞草,總然好事不如無。
話說河南彰德府安陽縣有一個秀才,姓劉名玉,髮妻袁氏,乃元宵所生,喚名元娘。夫妻二人如魚似水,享用著撥天家事,果是奴僕成行,牛羊成隊,說不盡金玉滿堂,後邊一個花園,也是天上有,地下無的。名曰日宜園。那一日沒有花開!
真個言︰
四時有不謝之花,八節有長春之草。
各樣各花,都不說起,單說他家牡丹花,比別家不同,況河南專有好種。一到季春,牡丹盛開,他便請了親朋鄰友,賞玩,吟詩,作賦,好不有趣,其時三月初旬,牡丹比往年又盛了幾分,劉玉先與元娘置酒慶賞,但見馥郁非常,盆旋翔舞,如喜若狂。劉玉道︰「莫非花神至?」元娘見說,把酒澆奠拜下︰「花神有靈,秋間再發。」劉玉笑道︰「那有一年兩放的花。」元娘道︰「豈不聞武後借春三日?
那也是秋天,百花爭放,牡丹先開,封他為花王。豈不是一年兩次開花!」劉玉道︰「他是一朝武後,故此靈驗。」元娘道︰「自古誠則靈,我一念至誠,倘然靈起來,也未可知」。那花爍爍的動了幾動。元娘道︰「你看,豈非花神有靈。又沒有風,這般擺動。劉玉看見,也自驚起來。連忙將酒拜奠。正是︰傾國恣容別,多開富貴家。
臨軒一賞後,輕薄萬千花。
夫妻賞後,次日,遂請眾親鄰朋友看花酌酒,作賦吟詩,不可盡述。略誦一詞,以紀其勝︰
東風勸酒,憐國色於洞房。季月殿春,冠花曹於上苑。溶溶玉露,薄勻障日之顏。冉冉天香,細洩裁雲之袖。立處眾芳,寂寞開時比屋。豪奢奢翠,擎來細羅制就。花如解語,亢使城中。縱是無情,也能腸斷,他上邀來賓客,庭前看則兒孫。楊氏肉屏,誰敢驕其富貴。鄧家金穴,莫惜買乎陽春。亦有錦檻滿移,銀瓶高種。含情合德,浴當壺寇盆中;半醉玉環,立在沉香亭下。芳心慣能醒酒,秀色真可療饑。既喜檀紅冶女,看殘紫陌。
復憐粉白高人,留伴黃昏。生何必洛陽之都,數樹僅容繫馬。歌不減清平之調,千杯任許脫訛。求羽士還丹,俾花不老。更擁麗人修譜,與月俱新。浮羅山上,休招過去之魂,日宜園中,已約秋來重秀。
劉玉看罷大笑︰「昨日山妻,正望秋來再發。今朝親友,也邀此際芳菲。花果有靈,何妨再艷。眾人道︰「若是秋來正開,我輩當做花來與主人答席。」大家痛飲而散。
足足盛了十日,餘外雖有殘紅,不能如極盛的時節那般香艷了。過了牡丹,又見新荷貼水,湛湛長起,香聞十里。有詩為證︰
泳荷葉
魚戲銀塘潤,龜巢翠蓋園。
鴛鴦偏受賜,深處作雙眠。
泳荷花
深紅出水蓮,一把藕絲牽。
結作青蓮子,心中苦更堅。
那夏天已過,秋色來臨。繞見桂蕊飄香,又有東 結綵。這秋色雖不能如春天百花爛漫,然而亦不減於春也。夫妻二人閒步往從牡丹台走過,劉玉道︰「秋色已到,牡丹不開了。」元娘道︰「只好取笑而已。」
世間那有此事。偶爾上前一看,夫妻二人大驚道︰「奇了,莫非眼花,為何花都將笑了。」元娘道︰「難道我二人俱眼花不成。」喚些使女們來看,只見來了幾個使女,都驚道︰「果是花將開放。」喜得劉玉夫妻雙雙拜下道︰「花神,你如此有靈有信,我劉玉夫妻好生僥倖也。」分付小使,點起香燭,置酒果拜禱了一番。
便道︰「春間賞花的親友許我說,如秋問開花,他們置酒作東。待花盛了,不免寫著傳帖,約他們來看。」元娘道︰「這是奇事,若有小人來要看,不可阻當,以見花神有靈。」劉玉道︰「有理。」到了次日,那花又綻了些。劉玉夫妻,早早梳洗,將香燭酒果,又來拜祝。如此五日,看那花盛將起來了,劉玉寫下傳帖,索那些親友作東。只說要他的東道,誰知是真。大家一齊驚異,遂各各置酒請看。劉玉未免吟詩作賦起來,錄其集唐一首,以紀其事。
落盡春紅殿眾芳,高適秋來又復見花王。朱然
黃花自此無顏色,問朋丹桂從今不敢香。王士
羅鄴有詩誇魏紫,那經淵明無酒對姚黃。章士
歌中滿地爭歡顏,羅鄧爛醉佳人錦瑟傍。杜甫
一賞之後,喧傳出去。滿城士民男婦,那一個不到日宜園中一看,便各鄉紳,亦聞奇異,都有歌詠相贈。一日之間,真有數萬眼目。若遠若近,車馬絡繹不絕。
園中哪裡挨得過,元娘女伴並來的內容,都在花台左邊廂樓上賞玩。劉玉親友正好黃昏時候懸燈百盞,於花棚之下,照耀如同白日。夜夜五更方散。亦是一場異趣。
且說河南南陽府鎮平縣,有一個百萬家財的監生,姓蔣名青,年紀二十五歲了。往省城尋親而回。過經安陽縣,聞說牡丹盛開,他滿心歡喜,有這樣異卉,怎麼下去一看。乘了轎子,跟隨了幾個家人,竟到劉家而來。一路上捱捱擠擠,到了園門下轎,捱進裡邊。蔣青見了牡丹十分嘖嘖。抬頭周圍一看,恰好看見了前世冤家。他眼也不轉,看著元娘。越看越有趣,正是情人眼裡出西施。那元娘在樓上與幾個女伴調笑自如,果然雅趣。不知有人偷看。這蔣青看之不了,只顧站著。家人們道︰「相公,回寓所去罷,這花不過如是的了。」蔣青說︰「我在此看著花娘哩。」家人不解道︰「轎夫肚中饑了,要回去吃飯。「蔣青無奈,只得走出了園門,與一心腹家人,喚名三才道︰「你可在此細細打聽園主姓名,年紀多少,並妻房名氏。方才樓上穿白縐紗的婦人名姓,快來與我說,不可記差了。」三才道︰「理會得。」蔣青上轎去了。
那三才往鄰居問了,又向一家去問,又如此說,問得仔細,竟到寓所。回著主人道︰「花園主人名喚劉玉。年方二十二歲。本縣學裡秀才。那白縐紗襖的婦人。
正是他的妻子。姓袁,父親兄弟,都是秀才。婦人幼名元娘,家中巨萬傢俬。禮賢好客,良善人家。」蔣青聽了,說道︰「好氣悶人也。」三才道︰「官人家中錢過北斗,莫非沒有這般秋發名花,所以如此氣悶?」蔣青道︰「你這俗子,我愛他元娘,真如解語之花。無計可施,所以氣悶。」三才道︰「官人在家時,事事都成,為何這些計較便無了。」蔣青道︰「謀婦人,與別事不同。如婦之夫,或是俗子,或是貧窮,或是年老,或是儉澀,或是醜貌,五事得一,便可圖之。今觀名花滿園不俗可知;巨萬家財,不窮可知;年方念二,不老可知;禮賢好客,不澀可知;秀士青年,不醜可知。無計可施,自然氣悶。」三才道︰「官人,小人倒有計在此。」蔣青道︰「若有計,事成自然重賞。」三才說︰「官人,事成不敢求賞,事不成不可賜責。官人目下回家,離此有半月之程。況又是自家船隻,將行李收拾完備。
我們大小跟隨之人,有二十餘個在此。到更深之際,單單只搶了元娘,竟日暗暗一溜風走他娘。除非是千里眼看得見。官人意下如何?」蔣青道︰「此計倒也使得。
恐一時難進去。」三才道︰「一發不難︰正好把看花為名。傍著天色晚來光景,一個個藏在假山之後。鬼神也看不見。」蔣青道︰「不須用著槍刀。」三才道︰「盡多在此。一個人一把刀,或是一柄斧就勾了,面也不須搽得。只是一件倒難。」蔣青道︰「是何物件?」三才道︰「半夜三更,須得些火把方好。倘然黑黝黝鬼的,元娘躲過了,差劫了一個老婆子來,可不掃興。」蔣青道︰」這也不難。一個人一條火把,籠在袖中,帶了火草,臨期點起便是。雖然如此,不可造次。今夜你可先去試一試,何處可以藏人,何處入內,何處出門,有些熟路方可。如此萬一被他拿住,如之奈何?」三才道︰「說不得了。吃黑飯,護黑主。我去我去。」蔣青賞了他三錢銀子買酒吃。待後又有犒賞。
三才領了銀子,與同伴幾個人,同往酒肆中,吃得醉醉的,歸家與主人說了,竟自往劉園而來,一路上只聽得說劉家牡丹花開得奇異,有的說庭前生卉草,總好不如無。三才聽見這兩句說話,便道是真話,說得有理。閒話之間,已到門首,他捱進園門,竟至牡丹後面去。看那園十分寬敞,往假山上面一看,其間山洞中,盡好藏身,且是曲折得很。又往園一看,此處可至內室,有門不閉,他便捱將進去,不見一人。原來劉家男婦,俱在這些花園,看著人往人來。況前門已是拴好的,故此無一個在內室裡。三才不見有人,又往樓上一望,想道,畢竟也無人在上面。輕輕的上了樓梯。寂動動的竟至樓上,知是主人的臥室。往窗外一看,只聽得花園內沸騰騰的人聲。他便走到床上一看,見枕頭邊有一雙大紅軟底的女睡鞋,只好三寸兒長。他便袖了,流水的下了樓來。又往原路兒走了出來。只聽得有人說︰「這花只好明朝一日也都謝了。」三才思道︰「此事只在明夜了。」
便出了園門,竟投下處。見主人將前事一說,蔣青大喜︰「事倘成時,你功第一。只是一件,這樣一個標緻婦人,倘然一雙大腳,可不掃興了蔣青也。」三才道︰「官人,若是一雙小腳,還是怎麼?」蔣青道︰「若是果然小腳,賞你一百兩銀子。」三才道︰「只要五十兩,快快兌來。」蔣青道︰「敢是你先見了。」三才說︰「官人,若要看時,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便是」。蔣青道︰「蠢才,終不然你割了那一雙腳來不成。」三才往袖裡一摸,擺在主人面前。蔣青一見,拿在手中,將雙腳平跌道︰「妙,妙,足值一千兩銀子。」三才道︰「五十兩還不肯賞哩。」蔣青說道︰「決然重賞。」拿在手中,如掌上珠一般,何曾釋手。三才道︰「今晚各人早睡,明日就要行事。若再遲,花謝了,閉了園門,做夢也不得進去了。」蔣青分付眾人,與五錢銀子買酒吃,明日齊心協力。事成之後,自有重賞。眾人歡天喜地,應了一聲,都去吃酒去了。蔣青自己一個,自飲自斟,把盞兒放在鞋兒裡,吃了又看,看了又吃,直至更盡,把鞋兒放在枕邊而睡。
到次早,先自起來,分付把行李一齊收拾下船。連人都在船裡去了,把寓所出還了主人。三才去買了火把,收拾器械,大家煮飯吃飽了。俱隨著三才而去。止留下一個小使伏侍主人。
三才到了彼處,一個個的領進假山洞裡,安頓停當。自己又往昨日那門邊了看一了會。天色晚將下來,遊人散了,花已凋謝,親友也不來夜間賞了,故此劉玉著小使閉了園門。吃了夜飯,先自上樓睡了。各房男人,因連夜勤勞了,亦各自分頭睡去矣。倒是元娘,還在那裡等茶吃。只見一個女子在那裡榻茶。三才看得停當,去把花園門大開了,將火把只點起兩個道︰「餘者不必說過。三才領路,某人持火,某人斷後。」計議停當了,悄悄走進那扇門內,一聲喊,把元娘一把抱了就走,劉玉聽見吶喊,連忙下樓,家中大小一齊都到,不知什麼緣故。許多人喊下來,一個也不見了。忙尋元娘,並不見影,只見那榻茶的女子驚倒在地。劉玉忙問,他說道︰「許多人拿了刀斧,把娘娘抱去了。」劉玉驚得面如上色。一眾人道︰「大家分頭去趕。」一齊往後邊趕去。那夥人飛也的去了,那裡去趕。
且說三才抱了元娘,恰好城門未閉。元娘不住口中的喊救人,這些家人,都藏過了凶器。路上有人間說因何事故的。回說是逃出來的婦人,路上之人便不管了。
一竟下船,登時搖起三櫓。那船如飛的一般去了。
三才把元娘放下,蔣青上前一看,正是元娘。深深作下一個揖道︰「莫要驚壞了。」元娘看見是個帶巾的一個後生,道︰「尊處是何等樣人,因甚事搶我到此,有何話說?」蔣青道︰「請娘娘台上坐,容小生告稟。」一邊說,忙去扯一張椅,放在上邊。那元娘不肯坐。道︰「小生是蔣青,乃南陽府鎮平縣人氏。忝為太學生。昨為觀花,瞥見娘娘花貌,一夜無眠。至天晚睡去,夢見神人指示,道袁氏與汝有幾載鳳緣,必須如此,方可成就。待緣滿之期,好好送回,夫婦重圓。故此冒突娘娘,實由神明托夢。望娘娘應夢大吉。」元娘道︰「做夢乃荒唐之言。豈可讀書之人行此強盜所為之事。好好送我回去,我送金帛與你。若不依言,沒此河中做鬼,也不相饒。」蔣青說︰「那金帛舍下也有百徐萬,倒不稀罕。若要娘娘這般標緻,實然少有。歸家貯娘娘千金屋,禮拜如觀音,望娘娘俯就」。說罷取出一盒餚饌,一壺三白酒。那元娘哭將起來,哪裡肯坐。又沒個女人去勸,他心下思量投水而亡,只因身懷六甲,恐絕劉氏宗枝,昏昏沉沉,只是痛哭。蔣青沒法起來,道︰「來了多少路程了?」回道︰「六十徐裡了。」「既如此,你們都去睡罷。行船的人,更番便了。」大家應了一聲,通去睡了。止得二人在船內。
元娘流淚不止,蔣青扯元娘來坐了吃酒。元娘見後邊還有艙,竟跑進去,把艙門閉上。蔣青笑道︰「艙門四扇,都可開的。閉他何用。」他便取了燈火,拿了那壺酒,踢開門來,放在桌上。又取了那盒兒擺好了,去請元娘。只見袁氏坐在床上大哭,蔣青道︰「娘娘,事已至此,你要說我送歸,今夜已不及矣。總到家,已做了奇花失色,美玉成暇了,不若依神明之言,了此鳳緣。那時圓滿,送你還家。你夫婦再圓,此為上策。」元娘道︰「難道你家沒妻子,別人也這般行兇搶去,完了鳳緣,你心下如何!」蔣青道︰「不瞞娘娘說,先室棄世三年。因無國色,尚未續絃。今得了娘娘就如得了珍寶一般,與你百年魚水之歡。」元娘說︰「你方才許我送還,緣何又說百年?」蔣青說︰「若蒙俯就,但憑尊意。」連忙篩了一大銀杯酒,送與元娘。元娘不理。道︰「娘娘,你一來受驚,二來肚已饑下。況酒可散悶。
自古將酒待人,終無惡意,吃了這杯。你便餓死在此,家中也無人知道。」他便拿下酒,雙膝兒跪將下去。元娘見他如此光景,又惱又憐道︰「放在床沿上」。蔣青放下。去取一格火肉,拿在手中,等元娘吃。元娘只不動。蔣青說︰「娘娘不吃,我又跪了。」言罷,又跪下去。元娘拿上酒杯,哈了一口。蔣青送上火肉,元娘肚內果然饑了,取了一塊來吃。蔣青道︰「求干了。我才起來。」元娘無奈,只得吃完了。蔣青起來,又篩一杯,元娘道︰「我吃不得了。不可如此。」說罷,往枕邊一看,見一雙女鞋。元娘道︰「你說家中無妻,此物何來」?蔣青道︰「家中便有妻子,帶此鞋來何用,這是昨夜神明夢中付我的道︰『若他不信,你可把此鞋與他為證,自然從你,完此姻緣。』你拿到燈下認看。」元娘拿燈前一看,果是無差。
「昨夜哪裡不尋到,怎麼有這般奇事。」心下有幾分信了。
蔣青道︰「你如今心下如何?」元娘道︰「既是前緣,料難逃去。我身懷孕三月。在家時,與丈夫便隔絕了此事。待我分娩後,從你罷。」蔣青道︰「雖不做,同我睡亦不妨。」元娘不語。蔣青又勸著酒,元娘只得坐下。又吃了一杯酒,那是入口松的。一來空心酒,二來酒力狠,一時頭暈起來,坐立不住。連忙到床邊,換了鞋兒,和衣睡倒。蔣青見他說頭暈,也知其故,自己斟酒,吃了幾杯。想道︰「虧我說這一場謊夢,竟自信了。」心下十分快活。堪堪酒興發了,走到床邊。聽見元娘聲響,見他朝著床裡睡的,推上一推,全然不動。他便攜起上邊衣服,去解他裙帶。把手襯起了腰,扯下來,露出大紅褲兒。真個動興。又如前法,露出兩隻白鬆鬆的腿兒,一發興高。把裙褲放在薰籠裡,自己除了巾,脫了衣,放下羅帳,扒在元娘身上。猥手推開兩腿,雲雨起來。元娘初時睡熟,這後陰雨一陣陣的流出,便自醒了。口中歎口氣,因下邊正在癢的時節,把那些假腔調一些也不做出來。蔣青大喜。脫了元娘衣服,弄得赤條條的,元娘道︰「且息了燈火來。」蔣青道︰「且慢。」把元娘兩腿擱上肩頭,著實奉承。附著耳問道︰「可好?」元娘點頭。蔣青吐過舌尖,元娘含住。兩個一時間弄得酣美。須臾雨散雲收。
蔣青茶爐內取了開水,傾在盆內,淨了手。元娘披了衫兒,下床洗刮。蔣青又扯他吃酒。元娘道︰「吃不得了」。問道︰「多少年紀?家中還有何人?緣何這般大富?來到安陽縣何干?」蔣青道︰「年方二十五歲。家中止有憧僕婦女,共五十餘人。因祖上收買一鄉宦家銅香爐一十餘個,不期都是金的,將來變賣了數千金銀子,代代傳下,漸漸的積將起來。到父親手內,有了百萬之數。因往省下尋親事,並無標緻的,故此轉來,偶然看花,見了你姿容,又賜夢兆,果遂良緣。但天長地久。」元娘道︰「你如今要我回去,把我怎樣看成。」蔣青道︰「是我填房娘子。難道把你做妾不成。」元娘道︰「上蓋衣服,並簪髻全無,怎生好到你家。」蔣青道︰「先室衣飾有二十餘箱。任憑你受用。到家時,我先取了幾件衣服之類,打扮得齊整了,到家便是。」元娘因不穿下衣的,要去睡。蔣青強他吃了一杯酒,自己又吃盡了盤兒,二人上床,重整鸞儔,直至夜分而睡。
且說劉玉在家,著人滿城叫了一夜。次早寫了幾十張招紙,各處遍貼。一連尋幾日,並無蹤影。那劉玉素重關帝,他誠心齋沐,敬叩靈宮。跪下把心事細訴一番道︰「若得重逢,乞賜上上靈簽,求得第七十一簽。詩曰︰喜雀簷前報好音,知君千里欲歸心。
繡閣重結鴛鴦帶,葉落霜飛寒色侵。
想道︰詩意像個重逢的。乞再賜一簽,以決弟子之疑。」跪下又求得第十五簽。詩曰︰
兩個家門各相當,不是姻緣莫較量。
直待春風好消息,卻調琴瑟向蘭房。
看罷,一發疑了,道︰「兩家門戶是混的,不免再求一簽。」跪在神前,訴道︰「弟子愚人,一時難解,如後得回來,詩中竟賜一回字。」又把籤筒搖個不住,雙雙的兩枝在地。撿起來看,一是第四十三簽,一是七十四簽。那四十三籤詩意兒︰
一紙文書火速催,扁舟速下淚如雷。
雖然目下多驚恐,保汝平安去復回。
見一回字,道好了。又看第七十四簽的詩意道︰
崔巍崔巍復崔巍,履險如夷去復來。
身似菩提心似鏡,長安一道放春回。
劉玉見兩枝簽俱有回字,去復回三字,明明道矣,拜下道︰「著得夫婦重回,雙雙到殿,重新廟字,再換金身。」許罷,出了殿門。歸到家中,只見親朋們紛紛來望。也有置酒解悶的,也有空身來解勸的。這且不提。
且說蔣青船隻已到岸口,他便別了元娘,先到家中。男女見了,道︰「新娘到了,快治酒筵。」一面著人各處請親友鄰居。上樓取了首飾,著小使拿了,抬了一乘絹圍四轎,同到船邊。蔣青下船,將首飾付與元娘穿戴。不一時,打扮完成。上了轎,競抬至堂上。兩人同拜著和合神,家中男女過來叩首。都稱大娘娘。元娘上樓歸房,看了房中,果然整齊。二十四隻皮箱,整齊齊兩邊排著。房中伏侍使女四人。三才的妻子叫名文歡,他原是北京人。這三才原是個北路上響馬強盜,後到了北京。見文歡生得標緻,一雙小腳,其實可愛。在路上騙他同歸寓所,後來事發,官司來拿,他知了風聲,與文歡先自走了。直至鎮平縣,聞得蔣青是個大財主,夫妻二人靠了他。蔣青的前妻,極喜文歡。道他又文,又歡喜。故此取名文歡。他如前邊主母一般,故此獨到房中伏侍。元娘見他小心伏侍,倒也喜他。這日,諸親百眷,只說他在省城中明公正氣婚娶的這個標緻女子,並不知此道來的。故此人人敬重。元娘初然心中不平,後來到了蔣家,見比劉家千倍之富,況蔣青又知趣,倒也妥貼了。
光陰似箭,不覺年終,又是春天。他園中也有百花爛漫,季春也有牡丹,未免睹景思人,未覺眼中偷淚。又是初夏時,但只見腹中疼痛起來。蔣青分付快請穩婆。須臾已到,恰好瓜熟蒂落,生下一個兒子。眉清目秀,竟似娘母一般。元娘暗喜。未免三朝滿月,蔣青竟認為已子。親友們送長送短,未免置酒答情。不必言矣。
只因元娘產婦未健,蔣青寂寞之甚,常在後園閒步,只見文歡取了一杯茶,送到花園的書房裡,放在桌上,叫︰「大相公,茶在此」。說了便走。蔣青見是文歡,叫道︰「轉來,問你。」文歡走到書房。蔣青坐下喫茶,問道︰「你丈夫回也未曾?」文歡道︰「相公著他到府中買零碎,昨日才去的,回時也得五六日,怎生回得快。」蔣青道︰「你主母身子不安。我心中寂寞。你可為我解一解悶。」文歡臉上紅將起來,就走。被蔣青扯住,摟了親嘴,文歡低頭不肯,蔣青叫道︰「乖乖,我一向要與你如此。不得個便宜,趁今日無人在此,不可推卻。」文歡道︰「恐有人來,看見不便。晚上在房中等相公便了。」蔣青放了手道︰「不可忘了。」文歡笑嘻嘻的去了。只見到晚,蔣青在元娘面前說︰「今晚有一朋友請我,有夜戲。恐不能回了。與你說一聲。」無娘說︰「請便。」蔣青假意換了一件新衣,假裝吃酒腔調,竟自下樓,悄悄走到三才房門首。只見房裡有燈的。把房門推一下,拴上的。把指彈了一下,文歡聽見,輕輕開了。蔣青走進房中一看,房兒雖小,倒也清潔有趣。文歡拴上房門,拿了燈火,進了第二透房裡。見臥床羅帳,不減自己的香房。蔣青大喜,去了新服,除下頭巾。只見文歡擺下幾盒精品,拿著一壺花露酒兒,篩在一個金盃之內,請蔣青吃。蔣青道︰「看你不出,哪裡來這一對金盃。」文歡道︰「還有成對兒哩。」蔣青道︰「你有幾對?當時不來靠我了。」文歡將三才為盜,前後事情,對他一說。蔣青說︰「怪道前番搶元娘一節事,這般有膽。」二人坐在一處。蔣青把文歡抱在身上,坐著吃。文歡道︰「你再停會快進去。恐大娘娘尋。」蔣將前事一說,文歡笑道︰「怪道著了新衣出來。」蔣青看了文歡說笑,動了興,把文歡攔腰抱到床上。但見︰
羅裙半卸,繡履雙挑。眼朦朧而纖手牢勾,腰閃爍而靈犀緊湊。覺芳興之甚濃,識春懷之正熾。是以玉容無主,任教蹈碎花香。弱體難禁,持取番開桃浪。
文歡興動了。這是北人,極有淫聲的。一弄起,便叫出許多妙語來。須臾,兩人住手。文歡去取水,洗了一番。收撿桌上東西。與蔣青脫衣而睡。未免要撩雲撥雨起來。
自此常常托故,把三才使了出去,便來如此。文歡見三才粗俗,也不喜他,故此兩人十分相好。
不覺光陰似箭,那劉玉個小娃子,長成六歲。家中請了一位先生,教他讀書。
元娘主意,取名蔣本劉。這小使倒也聰明,讀過便不忘記。恰好一日蔣青不在,有一算命的人,叫做李星,慣在河南各府大人家算命的。是蔣青一個朋友薦他來算命的。元娘聽見,說︰「先生,把本劉小八字一算。」道︰「這個八字,在母腹中,便要離祖。後來享福,況富貴不可言。」完了,又將蔣青八字說了。李星道︰「此貴造,也是富貴雙全,只是一件,子息上少,壽不長些。」元娘把劉玉八字說了,李星道︰「這個貴造,倒像在哪裡算過的了。待我想。」元娘道︰「既如此,你且先把女命來排一排看。」說出自己的時辰八字。李星打一算,把手在案上一拍道︰「是了,是了,這兩個八字,在安陽縣裡劉相公府上算來。這女命有十年歪運。死也死得過的。若不生離,必然難逃。幸喜他為人慈善,留得這條性命。緣何府上與他推算?」元娘道︰「你幾時在他家算來?」李星道︰「今年二月內又算過了,那男命也不好,行了敗運,前年娶了一個姓諸的妻房,又是個犯八敗的命。一進門,把一個使女打死」。被他父親定要償命,告在本府。府官明知他是個財主,起了他二千兩銀子,方才罷手。一應使用,費了三千兩。不曾過幾時,他房中失了火,把屋宇燒個精光。房中細軟,盡被人搶得幹盡。」元娘道︰「這般好苦。」哭將起來。李星道︰「還好。」元娘注了淚道︰「有何好處。」李星道︰「他速連把山地產業盡情變賣,重新造屋,復置物件。不期過得一年,這犯八敗的命極準,又是一場天火,這回弄得精光。連這些家人小子也沒處尋飯吃,都走散了。」元娘又哭起來。李星道︰「還好。」元娘止住哭道︰「什麼好處?李星道︰「沒甚麼好。我見你哭起來,故如此說。」元娘道︰「如今何以資身?」星道︰「我今年二月,在一個什麼袁家裡算的命,說是他岳丈家裡。」元娘道︰「這個人後來還得好麼?」李星說︰「這個命目下就該好了。只是後妻的命不好,緊他苦到這般田地,還有一個那婦女的命,目下犯了喪門絕祿,只怕大分要死。死了,這劉先生便依先富了。」元娘道︰「先生幾時又去?」李星道︰「下半年。」元娘道︰「我欲煩先生寄封信去與他。若先生就肯行,當奉白金五兩」。李星聽見一個五兩,道︰「我就去,我就去。」元娘叫文歡取了紙筆,上寫︰「
妾遭荼毒手,不能生翅而飛。奈何,不可言者,兒郎六歲矣,君今多遭艱難。」
正寫著,報到官人回了。元娘把紙來折過了,便進內房,添上「書不盡言,可即問李星士寄書的所在。你可早來,有話講,速速。袁氏寄。」即胡亂封好,取了五兩銀子,著文歡悄悄拿出去,與他寄去,不可遺忘,文歡寂寂的,不與蔣青知道,付與李星道︰「瞞主人的,你可速去。」李星急急出了門,往安陽地方而去。
不只一日,到了縣中。他一竟的走到袁家,見了劉玉道︰「鎮平縣裡一個令親,我在他家算命,特特托我寄一封書來與你。」劉玉茫然不知。拆開一看,見是元娘筆跡,吊下淚來道︰「先生,他在鎮平縣什麼人家?」李星道︰「本縣第一個財主。在三都內蔣村地方。主人蔣青,是個監生。」劉玉想道︰「大分是強盜劫去,買與他家的了。」道︰「寄書的,是怎生打扮?」先生道︰「他在屏後講話,並不見面,聲口倒似貴縣鄉音一般。蒙他送我五兩銀子,特特寄來的。」劉玉想道,「有五兩銀子與捎書的,他倒好在哪裡。可惜沒有盤費,去見得他一面方好,李星道︰「別了。」劉玉道︰「因先室沒了,茶也沒人奉得。」李星聽說沒了,道︰「好了,好了。那個女命,向來不可在你面前講得。是犯八敗的。死得好,死得好,你的造化到了。」劉玉道︰「造化二字,沒一毫想頭。」李星道︰「鎮平令親,有百萬之富。你若肯去,有一場小富貴,決不有誤的。」劉玉道︰「奈無盤費。妻父家中,因亡妻過世,又累了他,」不敢再啟齒得。如之奈何?」李星道︰「不難,不難。蒙令親見賜五兩,一毫未動。我取二兩借你,到下半年,我若來,還我便罷。」連忙往袖中取出,恰好二兩,一定稱過的,遞與劉玉。劉玉道謝不已。
李星去了。劉玉與岳父母把前事一說,袁家夫妻道︰「好了,幸喜女孩兒還在。賢婿,你去打聽,仔細通知了渾家。見景生情,不可造次。」袁家取了一副鋪陳,五兩銀子,一個小使,並女兒小時的一個香囊把與劉玉。登時別了,一路而來。
非止一日。
到了蔣村,天已晚了。尋一客店安下。次早梳洗,問了店家,指示了蔣家大門。劉玉著小使拿了香囊道︰「你只管走進去,若有人問你,你說安陽縣袁相公來望元娘娘。切不可說是我劉字起。」小使說︰「這些不須分付」。一直走了進去。
恰好這日蔣青往鄉間去了,不在家。故此沒人在家中答應。小使走到堂後,恰好見一標緻婦人,便拜了一個揖道︰「煩勞說一聲,安陽袁相公,來望元娘娘。」
文歡曉得原故,忙住樓上叫道︰「大娘娘,你快下來。」大娘見說,一徑下樓。只見小使叫聲親娘。元娘一看,便哭起來。「大官人特來望著親娘。」把香囊與元娘一看,元娘道︰「決請進來」。文歡忙忙走出前廳,那小已早出外,把手一招,劉玉走進廳前。文歡道︰「請相公里邊來。」元娘迎將出來,兩下遠遠望見,都便哽咽。見了禮,二人哭做一堆。女僕便都道是兄妹,只有文歡曉得是夫妻。因元娘待文歡如妹子一般,文歡感激不盡,又蔣青偷他一事,元娘也知,並不妒他,故此亦不與蔣青說寄書事起,這是兩好合一好的故事。
元娘住淚,請了劉玉往樓上坐了,將前情說個透撤道︰「我正然早早尋死,因有孩兒,是你的骨血,恐絕了你的宗支。今已六歲了」。劉玉道︰「如今在哪裡?」元娘道︰「在書房裡。」劉玉道︰「取名喚叫什麼?」元娘道︰「名字是我取的,叫做蔣本劉。」正說問,文歡抱上樓道︰「小叔來了。」本劉朝著劉玉作上一個揖。劉玉看見他生得眉清目秀,心下歡喜道︰「乖兒,讀什麼書了?」本劉道︰「《論語》。」劉玉挑他一句,背如流水。劉玉大喜,文歡擺上一桌道︰「兄妹們就在樓上坐罷,晚上就在此間安宿,不必書房裡去。」元娘請丈夫坐了,附著耳道︰「明日我將些金銀與你,拿到店家藏了,陸續運到幾千兩,叫了船隻,暗暗約了日子,帶了孩兒逃回鄉。不可吐露。」劉玉喜道︰「若得賢妻如此,方見本心。」兩人吃了酒,文歡收了,打發使女下樓去睡著。奶娘領小官去睡。元娘拴上房門,去取鎖匙,開了個金銀箱道︰「趁蔣青不在,將來結束了,好日逐取去。」一包一包的縛了半夜,約有幾千兩,珠翠金寶,不計其數。都停當了,身子通倦,夫妻二人就枕,劉玉摟了元娘,便求雲雨。元娘仰臥,十分恩愛一番。雙雙睡去。
次日早早起來打點,袖了出門。小使身邊也帶幾百。一日幾次而走,店家哪裡知道。不須三日,通運完了。劉王與元娘道︰「物已運完,我想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承說一齊逃去,我想船重行遲,倘被他人家一齊趕上,那時你我性命難保。連孩兒也不能活了。若我與小先回,到了家中,將銀子即造起房屋,置物件,般般停當,那時我再來望你,早晚相機而行,空身好不便捷。只有一件,恐一時取起金銀不見了,叫你如何存濟?」元娘道︰「這夾樓板內,都是金銀。但釘好的不便取出來。那銀子日逐只有得藏起,再無有動用內囊的。著要時,只管取去不妨。」劉玉道︰「我方纔這番說話,你意下如何?」元娘道︰「你說的是萬全之計。只是不知你幾時方來?」劉玉道︰「多只在明年。」元娘流著淚道︰「我度日如年。你休忘了。」劉玉道︰「事不宜遲,就此去罷。」元娘道︰「整酒來,與相公送行。」
元娘又去取了一雙金鐲,兩雙金簪道︰「你諒情寄與爹爹、母親。哥嫂之處,不可太重,亦不可太輕。」
吃罷了酒,別了元娘,兩下流淚。小取了鋪陳,一家大小,送出門外,劉玉竟至店家,送了房金,覓船回去。一路幸喜平安。回到袁家,說了前話,送了袁家二十兩銀子,便去買起木料,又整新居。正是錢可通神,有了銀子,又是那般富貴起來了。將田地產業,盡行贖取。不在話下。
且說蔣青,故意著三才出去,又與文歡取樂。不期一日正與文歡兩個睡著,天色尚未明,便又高興起來。誰知三才搭了夜船回家。捱城門而進,竟至家中。叫開了大門,竟往迴廊下,取路走到自己房內。把手彈門,門竟盪開了。三才想︰「倒為何門開在此?」只聽得房內響,輕輕的走到床橫一聽。只聽得「好麼?」文歡道︰「好。」淫聲叫得好不發興。三才聽了大怒,往皮靴內取出尖刀,摸著蔣青一把頭髮,竟把頭割。喉嚨已斷,跌在一邊。去摸文歡,竟不見影。他想道︰「莫要被他走了。」急去拴好房門,尋著燈火,點得亮亮的,內外一照,哪裡見影!急急往外去看,門上人說不曾見人出來。又往後邊,見內門都開了,問著女使道︰「你可見我娘子麼?」使女回道︰「不見。」他往內邊又尋,直至主人內樓。見房門閉好,恐驚動了主人。想道︰「也好了,自古捉姦見雙,走了淫婦,殺了這人。到官必要償命了。」後到房中道︰「不知姦夫是誰?」把燈去照,叫聲苦也,「別人還不打緊,擅殺家主,要碎剮零卸的。怎麼好?」想道︰「收撿了金銀,趁早去罷。」
打開箱子,取了金銀子,正待要走,被屍首一糾,跌了一交,渾身是血。間壁夥伴聽見跌響,還睡在床中。只道有賊,便叫了兩聲。三才聽見,一發急了。要走時渾身是血,一時情急,便道︰「我往時殺了多少人,這一死也該的。」拿著尖刀,往喉嚨一搠,撲地跌倒。眾家人齊聽見響得古怪,大家走到房中一看,只見兩個死屍倒在地。登時喊到內房,元娘聽見了道︰「為什麼大驚小怪?」原來這文歡見三才行兇,急下床扯了衣服,竟至內邊,敲開房門,與元娘說他行兇,元娘見事已至此,著文歡拴上房門,穿好衣服,伴在樓上。見下邊亂嚷,開了房門。只見眾家人報︰「大娘娘不好了,官人殺死在三才房內,三才也被殺死在地。」元娘吃驚道︰「文歡,你房內殺死了主人。快同我去看來。」元娘與文歡三腳兩步,竟至外邊。見了屍首,哭將起來。文歡倚了三才屍首,也哭起來,一眾人道︰「不知何故,雙雙殺死在此。」元娘見一大包在地,提一提甚重,教人拿在桌上,解開一看,道︰「是了,是了,是我房中失去金銀,恐官人埋怨,不敢明言。恰被官人知道。三才盜去,今天早官人趁三才不在,文歡又在此睡著,他取燈火,竟來搜出髒物。想道凶奴偶回,見事露了,把家主殺死。正待收撿這一包物件要走,恐怕被人拿住經官,一時情急,自刎而亡。」大家一看道︰「大娘說得一些也不差。果然是自刎的。」
元娘道︰「文歡之罪難逃矣。這金銀豈不是你盜去與他的。必要經官究罪。」眾人道︰「求大娘娘饒恕了。他如今他丈夫已死,是個孤婦子,正好陪侍大娘娘。」說罷,一齊跪下。元娘心下正要假脫,連道︰「若不著眾人分上,決不饒你。」即時分付眾人,查點各箱籠,「共五隻與我扛了進去。」著人看著屍首,忙忙進內。分付把總的管家,要一付上好沙板,買一付五兩棺木,打點一應喪儀,把三才盛貯了,先拾到城外埋了。把主人屍首洗淨,喚人縫好。下了棺木,抬上中堂,誦經禮,訃音上寫蔣本劉做了孝子。那此親眷都來弔奠。過了七七,出了靈樞,元娘把內外男女,都加恩惠,逢時遇節,俱賞金銀。無一人不感激著他,文歡竟在元娘房中住下。把那裡死人房屋拆去一空地。
看看過了百日,又將過年,正在那裡想,劉玉恰好到了。劉玉聽見蔣青已死,先著人買了祭奠之禮,方進堂來靈前祭奠。本劉回禮,進內見了元娘。夫妻二人又悲又喜。元娘道︰「官人別後可好麼?」劉玉把家門重整之事,細說一番,元娘歡喜道,「此間百萬傢俬,皆是我的了。如今未可便回。待孩兒長大,娶了妻室與他。那時和你歸家方是。」劉玉道︰「賢妻見教不差。我想上天有眼,蔣青起心拆我夫妻,豈非天報乎。」元娘道︰「三才之自刎,亦是天報。」劉玉不知其故,元娘把平生為盜,後來搶擄元娘情由一說,劉玉道︰「皇天有眼。」文歡又整了酒,送上樓來。元娘道︰「此婦即三才之妻,為人文雅,你可收他做了二房。」文歡聽見,竟自下樓。劉玉道︰「不可。」元娘道︰「若是如此,只我和你有歸家之日。不然一去,誰人料理家務?」劉玉點頭。晚間就與文歡先自暗地好了。這劉玉也不歸家,閤家人都知劉玉是丈夫。因元娘加恩,都不敢言。
本劉十六歲,中了鄉科。明春聯捷,娶了本處王尚書之女為妻。復了本姓。喚名劉本。劉玉夫妻同了劉本夫妻往自己家中拜見親友。夫妻二人雙雙拜了關帝,發出一百兩銀子,修塑神廟。劉本夫婦重到蔣村,奉文歡如已母,後至京卿。二母皆有封贈。後來劉本把房屋田地買與大戶,將什傢伙送與妻家。取了藏的金寶細軟之物、盡底先送到父母處。帶了夫人並庶母,別了岳父母,竟至本鄉,奉侍父母天年。後來元娘笑道︰「好奇,九月開花是一奇,打劫女人是二奇,夢中取鞋是三奇,蔣青之報是四奇,三才自殺是五奇,反得厚資是六奇。」劉玉笑道︰「分明陳平六出奇計。」夫妻大笑。正是︰
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總評︰
天道好還,銖而不謬。奪將來,六載歡娛,陪去了,千萬家事。好色的死於色,行兇的自罹凶。
《歡喜冤家》第六回伴花樓一時癡笑耍
世事紛更亂若麻,人生休走路頭差。
樽前有酒休辭醉,心上無憂慢賞花。
為何道慢賞花三個字,只因前一回因賞花惹起天樣大的愁煩來。這一回也有些不妙,故此說此三個字。
且說來時臨安一個進士,姓王名羽,官至副使。為官斷事分明,不肯擅入人罪,受人私意。可惜這般好官,不曾修得些壽,早早死了。丟了萬貫傢俬,付與孩兒王卞。這王卞長成二十歲,因方才滿得父喪,老夫人和氏正要與孩兒議一頭妻室,不能就緒。王卞與一窗友柏青,在家中伴讀。二人情同道合,契若金蘭,終日不離左右。
一日,正值隆冬天氣,後園梅花正發,香氣襲人,公子聞之,喜不自勝。便道︰「柏兄,梅花香秀,香氣愛人。急宜賞玩,不可錯了花期。」分付王化傳上夫人,治辦酒餚於梅花樓上,與柏相公賞梅。柏青道︰「等得酒來,還有許久,和你先詠一著如何?」二人隨步走入花園,見紅白相間,清香撲鼻。柏青道︰「對此名花豈無留贈,不免作詞數句,以助奇香。」王卞取了紙筆寫道︰佳卉放春,早花破凍。疑綿不暖,似玉而寒。瘦影樓窗,誰奇一枝綠萼;繁榮滿樹,忽看萬里白雲。昏來月解寫真,曉起香為薰魄。燈憐韻勝,雪其神孤。皎潔鉛華,不向陽春斗美;淒涼心事,縱教結子猶酸。真如淡服靚妝,奚減傾城嫣笑。爾乃天氣薄陰,寒風不勁,東郊北郭,靡不看來。
古驛頹垣,皆經詠遍。更闌人散,香魂與鶴相關。朝出暮歸,幽事為花不徹。帳助高人之夢,額成公主之桃。枕上春懷,琴邊詩典。仙去尚合,暗惜折來。何以為情,是用銀車玉桂,都尋歌舞名園。歲暮天涯,總立鄉園公案。忍教笛怨,更訴東風,賴是酒醒,能消落月。安得並刀三尺,割去羅浮半邊。季冬望日,王卞戲書。
柏青接過手來看,稱讚不已。須臾列下酒餚,四面開窗,清芬滿座。二人正方坐下,王化報道︰「蘇李二相公來拜。」王卞道︰「可請來同坐。」柏青將梅花詞籠入袖中。四人相見。四下坐開面飲。吃至半酣,蘇友道︰「自古說道,遇飲酒時須飲酒,得高歌處且高歌。今日對此名花,豈堪默飲。久聞柏兄絲竹高於千古,若操琴恐手冷,求弄笛一番,不致梅花冷落。」柏青道︰「取笛來。」須臾笛到。拿在手中,調得純熟,吹將起來。清新可愛,真個玉笛一聲,柔腸三斷。
正吹得清亮,只得聽呀的一聲響,各人一看,恰是牆邊伴花樓上,開了兩扇窗榻。只見兩個美人,欲笑含羞,側耳指說。掩掩遮遮,動人情興。那柏青放下笛,立起身來對看。王卞急止曰︰「不可,此乃白年伯之女。你今輕薄他,老伯聞知,成何體面。」蘇友道︰「我聞白先生,只有一位令愛,緣何有二位?」李友笑曰︰「他也道,我聞王公子止有一人,緣何倒有四人!」各人大笑起來。柏青道︰「他女人家偷我梅香。」蘇友曰︰「還是你吹蕭引鳳。」大家又笑。王卞道︰「他特來聽你妙音。反不湊巧,快坐了,吹與他聽。莫教他掃興而返。」柏青又吹起來。二女人聽了,歡喜自如。原來白小姐聽見吹蕭,侍女花仙,再三要小姐同來,故此開窗而聽。小姐道︰「吹蕭的是何人?」花仙錯認道︰「正是王公子了。」小姐道︰「進去罷。」花仙道︰「說了王公子,便要回去。」小姐道︰」休胡說。」竟自去了。花仙獨自又看一回,竟不關窗,也自進去了。
天已將晚,各人痛飲一回,俱各醉了,一齊下樓。各人散別。柏青回房欲睡,又記著白家窗子未關,放心不下。拿了笛與王化道︰「我因睡不著,再去看看梅花來睡。」王化道︰「外邊風冷。」柏青道︰「不妨。」他竟至牆邊一望,樓窗還是開的。他便坐在牆邊假山石上,取笛又吹將起來,花仙正走上樓,打點伏侍小姐去睡,聽得笛響,想道︰「王公子渾了,我趁小姐未曾上來,待我妝做小姐,喚他一喚,弄這書獃,看他怎樣瘋顛。待我笑笑兒著。」便靠在窗檻上,輕輕咳杖了一聲。柏青見了,喜出望外。他朝著窗一個大肥喏。花仙笑道︰「待我哄這書獃。」偶然袖中帶得黃柑一枚,擲到柏青身邊。連忙拾起一看,好不歡喜,急向袖中去摸,恰有青果數枚,待要丟上去,恐輕小打不到。道有了,摸著《梅花賦》,將幾個青果,包做一包,丟入樓窗。恰也有些湊巧,竟投在樓板上,響了一聲。花仙撿了,正要打開來看,只聽得叫喚,花仙應了一聲,關了窗,竟去了。柏青見閉了窗,如失了珍寶一般。正在癡迷之間,只見王化走來,叫道︰「相公,夜深風冷,且去睡罷。」柏青把樓上望了一望,竟進書房。又把那黃柑在燈下看了又看,竟自著迷一般。正是︰
只因世上美人面,壞卻人間君子心。
坐至三更,方自上床睡,兀自夢中幾番驚叫。
且說花仙睡到次早起來。到密處打開包兒,看見幾枚青果,取來袖了。打開字兒,從頭一看,是一篇《梅花賦》。想到小姐倒喜詞賦看,只說風吹到樓窗口,拾來的,與他看看也好。將來籠了,自己去梳洗,伏侍小姐。一應完了,小姐道︰「今日繡花手冷,做什麼消遣方好?」花仙往袖中取出花箋,放在桌上道︰「看看如何?」小姐從頭看遍,見王卞戲書,問花仙何以到此,花仙道︰「旋風剛剛吹送到樓窗檻上,我見了,取來的。」小姐道︰「王公子倒也是個清品,不枉了縉紳家子弟。」花仙道︰「小姐,昨晚笛聲哀怨,也不減鶴喚猿啼,何不也做一詞消遣,有何不可?」小姐道︰「這也使得。」即濃磨香墨,展過花箋,寫道︰梅花吐秀。羌笛傳香,此時倦客登樓,何處鄰人邀笛。悲從氣出,寧知失志之流。巧作龍嗚,縱是從羌而起。蕭條楊柳,早已驚秋。歷亂梅花,非同寄遠,而寂寥清商之節,纖妙綠水之音。河內故人,賦成懷遠。平陽逆旅,奏是思歸。猿臂引而猿吟,鶴脛次而鶴唳。岳陽樓上,春心飛滿洞庭;揚子津頭,別淚多如江水。況玉釵敲斷,鐵馬嘶殘。思婦瑣窗,恨計程之未到。徵人沙磧,托夢以相求。便是一聲,已堪腸斷。那禁三弄,更入花來。故雖郭氏長生,魂隨東女。石家宋偉,怨切趙王。為寂寂之歌,作鳴鳴之調。城精猶能有意,山鬼詎獨無情。豈若名利不關,麥隴騎歸日暮。歲時作樂,杏花叫徹天明。信口無腔,未涉採菱延露。橫吹相和,不離野曲林歌。非驚多愁少睡之人,何有感慨悲歌之淚。
寫罷看了一回。花仙拿了一杯茶來,送與小姐。折了《梅花賦》,遞與花仙︰「不可與宜春這丫頭看見。」花仙接了,道︰「曉得。」
且說柏青,到次日天未明,就假做看梅花,就去看樓窗子。一日走上幾十次。
到晚又同了王卞,將晚酒擺在花樓上吃。將笛又吹上幾回。這晚,花仙伏侍小姐在下邊吃晚飯,故不曾開窗嗅他。柏青吹了一個黃昏,不見動靜,進房睡了。次日又去,不住的走。
其日王老夫人著孩兒往娘舅家探望,王卞到書房,別了柏青道︰「小弟探親,恐今日不回,有失奉陪。」柏青道︰「請便。」王卞去了。柏青倒快活起來。未到晚,老夫人打點晚飯出來。王化接了,擺下。柏青道︰「可擺在梅花樹下,待我對花而飲,不然沒興。」王化只得掇了桌兒,擺在樹下。他便自飲自篩,自吹自樂。
天色晚了,花仙又上樓伏侍。聽見笛響,他走到後邊,把窗開了一看,只見柏青一人坐著吹蕭。花仙道︰「聞這王公子,年過二十,尚無妻室。想因孤枕難熬,前晚嗅壞了他。故夜夜在此著魔,待我再咳杖一聲,看他怎麼。」便杖了一聲。柏青抬頭看見小姐在窗前杖響,大了膽,朝著作一個深揖。花仙故意將手招他。柏青看著這樣高樓,如何可上。心上急了,連忙去把花樓梯子,重重的拿了,靠著牆,竟走上來。花仙見了,笑道︰「明日罷。」忙把樓窗關了。柏青聽見說明日罷,走了下來道︰「好了,今日進去,一定是明日了。」他把梯子竟不掇開,自家歡天喜地的吃了幾杯酒,拿了蕭,到書房歇了。王化收拾殘餚剩酒,也不知樓梯一事,竟自睡了。
柏青一夜無眠,到次早,坐在書房細想道︰「白小姐為何一見留情,十分有意,他多分疑我是王公子了。況有梅花賦上邊王卞名學,故此容易。倘若今晚僥倖,只可將機就計方可。倘若說出本姓,變卦起來,倒不便了。」準備了一日,幾十次走到園中。王化見他不住走,且說他著了花魔,再不知花仙一段情由勾引至此。
未晚之際,公子不回。夫人照每日規矩,次第將晚酒送出。王化也不問,竟依前排在梅花樹下。柏青拿了這管笛,又如昨夜吹將起來。這晚恰好宜春上伴花樓,耳內聽得園中吹響,他便開了樓窗一看,只見一個戴飄巾絨服的後生,拿管笛兒吹著。宜春這丫頭,極口快的一個丑貨,便朝著柏青,不管一些好歹,亂叫道︰「再吹個我聽」。柏青著魔的了,只道叫他,丟下了笛,竟上樓梯。宜春見了,動也不動,不住的看著。柏青竟至窗口,與宜春打個照面。宜春叫道︰「王相公,上來何干?」柏青見叫王相公,知是侍兒口角,便起疑心,在這晚是十八了,月色已上,仔細一看,十分醜惡。便朝著宜春面上道︰「啐,真著鬼了。」便下梯走。宜春見他啐了一口,便惱將起來道︰「我好意叫他,只道他要這物件,問他為何啐我一口。」想道︰「是了,大分是花仙在此,與他有了情。故有梯子靠牆,只道我是花仙,上來勾當。見了我這般面貌,有些不如意,便奚落我了。不要慌,待我在老爺面前,搬他一場是非,方知我的手段。」說罷竟進去了。
且說花仙上樓,鬼窗兒開了,心下想道,何人開的窗。一望,只見王公子在那裡坐著,花仙想道︰「這呆子只管在此,恐後來被外人知道,怎生是好。不免生一個計較,絕了他念頭方好。」正在那裡想計,不想柏青早已看見正是小姐在窗口隱約,竟上梯來,不想下面叫響,花仙應一聲去了。柏青走到樓上,見是一個空樓,他悄悄又走到前邊一望,方見小姐臥房在前樓。他不敢放肆,道千辛萬苦,上得樓來,難道又去了不成。小姐雖然下去,免不得就來,不免在此榻上睡下等他便了。
且說王化見夜深了,不見柏青,叫了幾聲,又不見應。想道大分進書房去了。
收拾完備,竟往廚下料理。
這宜春見白公獨在前廳看月,他走到白爺前道︰「老爺,宜春在小姐後樓,拾了兩張字兒,花花綠綠,不認得。送老爺看看。」白公接下,倒外書房燈下一看,見《梅花詞》。是王卞寫的。《笛賦》乃女兒筆跡,大怒。叫宜春,宜春恰好又往後樓去看那窗子關也未曾,早在榻上看見王公子,吃了一驚。連忙又至白公書房。
恰好叫著,道︰「來了。」白公道︰「你可知來什麼?」宜春道︰「老爺問。不得不說了。恐夫人小姐要見怪,故不敢說。」白公是個謹慎的人,道︰「不妨。我不與小姐夫人知道便了。」宜春道︰「老爺,這兩張紙,是小姐與花仙藏好的。道不可與宜春知道。我聽見了,故此偷來的。上邊想是寫我的,不必說了。方才後園王衙笛響,我去開窗一聽,只見王公子傍了牆,走到窗前。見了我,啐了一聲,又下去了。方才去看樓窗,如今他倒高臥在伴花樓上,打酣著哩」。白公吃一驚道︰「小姐在哪裡?」宜春說︰「小姐與夫人在房裡,宜春不曾上樓。」白公心下想道︰「大分小妮子與王卞做下一手了,不必言矣。若一撩亂起來,非惟有沾家門,亦且官箴壞了。且住,我想王卞大膽,竟上樓來,也非一次了。律有明條,夜深無故入人家,非奸即盜。登時打死勿論。也罷,我有家人王七,心粗膽大,以殺伐為兒戲。趁此機會,殺了他,把他屍首放在他自己園中。他家又不知是我家殺的,一來絕了後患。二來不露縉紳之丑。此為上計。」叫宜春︰「快喚王七來講。」
去不移時,王七來見。白公道︰「你可曾吃酒麼?」王七道︰「十分醉了。正困哩。聞知老爺呼喚,只得起來。」白公附耳低言道︰「可至伴花樓上,如此,如此。回來重重有賞。」王化道︰「俱理會得。」白公付了一把寶劍,他竟自悄悄往後樓去了。白公叫宜春︰「你不可在夫人小姐前露一些兒話。若知道了,非惟夫人打罵,我亦不悅,斷不饒你。今可去伴著夫人,且慢慢與小姐上樓去。」宜春應了一聲,竟去了。只見夫人小姐,正在窗下做些針線,全不知一點情由。
那王七去了半個時辰,領了這說話,稟道︰「老爺,事皆停當了。把屍首放在梅花樓下,把梯子放好在梅樓。小人走上假山,扒在牆頭,閉上樓窗,把樓上血跡揩淨,一路並無一點血痕。做得實是乾淨。求老爺重賞。」把寶劍也還了。白公道︰「明早賞你三兩銀子,買酒吃。不可與外人知道。」王七道︰「小人雖是粗魯,這犯法的事,也曉得的,怎肯吐露。不須老爺分付得。」竟自出去了。花仙與小姐上得樓,已是四更時分,竟不往後樓看了。
且說柏青家下,他父親在日,是個鄉科出身。做到通判任的。也有幾千家事。
止生下兩個兒子。大的納監,尚未推選,回在家下,喚名柏翠。第二子便是柏青。
他二人父母雙亡過了,因是日家下有人與柏青議親,特來接他回家商議。一個家人竟至王衙來尋。玉化見說,隨引了家人,往書房裡來叫。並不見影。王化道︰「大分又往花園裡去了。」同了來,往花園叫。又不見應。家人道︰「敢是在你相公那裡去了。」王化道︰「我相公往親戚家去了幾日矣。不在家下。」家人道︰「敢在假山後面大解麼?」二人同去,往從梅花樓下過,只見血淋淋倒在地下。仔細一看。嚨喉管是割斷的了。家人叫將起來,驚得家中大小一齊都到園中。看見都吃驚打怪的,不知何故被人殺死。柏家之人一徑歸家,報與大相公道︰「不好了,二相公殺死在王衙花園樓下了。」柏家大小都吃了一驚,道︰「有何緣故,以至如此?」
柏翠道︰「王大相公怎麼說?」家人說︰「那王化回道,不在家幾日了。」柏翠道︰「人命關天,必須告官方見明白。」即時寫了狀子,呈在本府。府官見王卞名字,知是同年王羽之子了。便間柏翠︰「他是讀書之人,為何殺你兄弟?有證見麼?」柏翠道︰「殺死在王家。雖有證見,何由知之,知府發與該房僉牌去捉。
差人出得府門,恰好王卞探親而歸,路經本府,不提防這樁公案,差人看見,認得王卞,一把扯住道︰「王相公,大爺奉請」。王卞道︰「是年伯了,有何事見教,待我歸家換了公服來相見。」差人道︰「老爺也是私服,就在私衙一見。立等有話要講。」王卞不知情由,一竟進了衙門。
太爺坐在堂上,兩個差人扯定稟道︰「王生員拿到了,銷牌。」王卞方知有何事情,把巾兒除了,籠在袖中,跪在衙下。大爺道︰「有人告你,可知道麼?」王卞道︰「不知。」太爺把柏翠呈狀,著門子與他去看。王卞從頭一看,吃了一驚道︰「柏青乃年侄好友,只因這幾日,往探親識,不在家下,不知何故被人殺死。」
只見柏翠也來跪下道︰「我想兄弟在你家攪擾,或有言語之間,乘怒把他殺死,情是真的。全不思人命關天,怎生下得這般毒手。」王卞道︰「差矣,我不在家,畢竟你兄弟有甚麼原故,方才是何人殺取,終不然無因而殺得的。」柏翠道︰「你如今抵賴,你說是何人殺的?我只要一人抵命。定要尋你。」太爺道︰「且休得亂爭,待我慢慢問便罷。」著原差追王家十兩燒埋,且買了棺材盛貯,抬上柏家墳上安置,把王生員討保。柏翠稟道︰「太爺,人命重情,怎生討保!求大爺收監。」太爺道︰「不是,一來待他歸去,查訪個真實情由。或是何人下手,好分個皂白。二來年近了,一時難以問明。待次年燈後,待我與你成招便了。」柏翠想道︰「明是年家分上,故意做情。待到開正,我往道裡告他,求他親審,不怕他不抵命。」只得大家出來了。
王卞到家,夫人大眾又驚又苦,王化把連日在花園內吃酒吹笛原由細說。王卞一時難理會,請了差人地方,買了一付沙板棺材,把柏青好好殯殮。王卞痛哭一場,拜奠一番。柏青大小看見,明知非是王卞所殺,叫了吹手,一如大喪,送出王家門外。因此柏家原要來打碎王家物件,一來王卞母子又好,二來王家人多,也動手不得。又怕太爺作惱,只得隨了棺材,同到墳上安置去了。
且說柏翠又有鄰居,喚名吳三,慣在人家播弄是非,一個小人也,便對著柏翠道︰「怎不到道裡去告他,倒把他在人前誇口,道你是個鱉監生,有何用,自然歇手了。若把我,弄得他家破人亡,到底要他償命。你若懼訟,我替你去告。把我做了證見,只說某日拿了幾百兩銀子去納監,在王家露白,即起不良之心,登時殺取。那時我上前一口咬定,說事是實的,就是不致償命,銀子也得他幾千,怎生就這般屁燒灰住了。」柏翠聽他這番言語,便道︰「兄肯出頭,借重老哥,容當重謝。」吳三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也不用尊駕出頭,小弟明早代兄去一告便了。」
王卞只說太爺做主,且到燈後,不過做些銀子把過柏家,將就歇了。哪裡知道生出這段情由。其日,王卞正去謝太爺釋放之恩,出得門來,報道差到了。便走捉到道裡。不由分說,就要夾起來。被吳三伶牙利齒,王卞哪裡對得他過。那道尊是個不明白的官府,定要夾起來,可憐那瘦怯書生,怎當得嚴刑重拷,只得盡了招,定了罪,發下本司監了。王化得知,飛也似跑回,稟與夫人得知,夫人大哭,暈去幾次。家下大小,無不下淚。王化道︰「事已至此,」不必哭矣。快打點酒食,送與相公。」拿了銀兩,同了幾個家人,一齊進去。大家哭起來。王卞道︰「拜上奶奶不可為我紀念。是我命該如此,你眾人與我好好伏侍夫人。」王化道︰「不須相公分付,待小人在此伏侍。眾人且回去了。天色曉了,不可久留。」禁子打發出門,把門上了鎖。
且說白公次日聞知,殺死的倒是柏青,聞王卞幾日不在。為何詞賦又是王卞名字,心下狐疑。看女兒形容,端然處子。況說是王卞入罪,又意在淡然。想道︰「莫非誤了」?也且不提。
再說花仙,得知此事,心裡暗想道︰「原來吹笛後生,喚做柏青。與王相公什麼相干,只不知為何殺死園中。料王相公又不在家,怎生做出這一件奇事來。」也不在心上。
只見一日,花仙著宜春往伴花樓去取一件衣服,宜春道︰「呵呀,我不去。」
花仙道︰「你為何不去?」宜春口是快的,又無主意的人。把那前情,猶如鬼使神差的一般直流了出來。花仙聽了道︰「冤哉,冤哉。可惜王相公無辜受罪。真是我害了他也。」宜春道︰「為何老父說字紙上有王卞名字?」花仙道︰「亦是我害他也。」宜春說了一番,竟自去了。花仙到晚上樓,與小姐將自己喚了柏青,並宜春告訴家主,著王七殺死,置屍梅樓,陷王公子情由一說,小姐埋怨道︰「什麼要緊,這樣作呆。柏青死也是該的,害了王秀才,妾心何忍,顯些兒把我名節沾污了。
那王老夫人止得這位公子,又不曾婚娶,絕了王家後嗣,皆汝一身之罪矣。」花仙道「小姐不須埋怨,自古道,男女雖別,忠義一般。此事原因我一時作戲而起,豈惜一身,而陷無辜絕嗣乎。」小姐說︰「據你之言,為今之計如何?」花仙說︰「小姐,事雖未成,豈可輕說。我自相機而動便了。」
且說過了除夜,便是新正。家家圓節,處處笙歌。恰值本府太爺到白衙賀節。
家人報將進來。白公穿了公服,出外迎接,花仙聞得太爺乃王公子年家,甚是為著公子的,起了一點真心。他便走出廳來,全無忌憚,一膝兒跪在太爺面前道︰「侍女花仙,有事稟上。」他將聞笛擲果之意,宜春之怨,王七之謀,細細的說了一番,道︰「原是因妾之戲而引柏子之狂,罪在於奴。實與王公子無辜。妾之一死允當。若移禍於良善,妾實不忽也。乞老爺將奴抵罪,放了王公子,則牢無屈陷之囚,實有再生之德。」太爺見說,立將起來,口稱︰「難得,難得,既如此,我即同你見道尊,你不可改移方是。」花仙道︰「出於本心,怎敢改移。」白公見了,只得無奈,憑他去了。
太爺隨即換了素服,進了道中,將前事細陳一遍。道尊叫花仙,一一問明,竟喚柏翠當堂說了一番︰「這是你兄弟自取之禍,與王卞無干。」柏翠道︰「老爺,這是王卞買出此婦來,故意遮飾。」道尊道︰「胡說,誰肯將刀割自己之肉。」便道︰「花仙,你如今是個正犯了,可畫了招,到牢裡去坐。」花仙慨然道︰「自然之理。何必再言。」該房即將原卷登時畫了供狀,即時取出王卞,當堂釋放寧家,花仙發入女監坐下。這王卞也不知什麼來由;太爺與道尊將花仙之事,一一說明。
喜得王卞連忙叩首,去了枷鎖出了衙門。
王化飛也似告知夫人。母子重逢,又苦又喜。一家門感激花仙。身居女流,有些意氣。我必然代他奏聞,出他之罪。
只見白公聞得王卞回了,只得上門來請罪。王卞道︰「這是晚生命該如此。與老伯何干。」白公見他忠厚,況見他才貌,便道︰「向聞未有尊眷,可曾有了麼?」王卞說︰「尚未。」白公道︰「若不棄嫌,將小女贖罪。」王卞喜道︰「只是不敢高攀,告過老母,央媒奉懇便了。」說罷,作別起身。王卞進內,與母親道其來歷,夫人歡喜。「向知小姐賢慧,不可惜了這般姻緣。」恰好蘇李二友來,一來賀節,二來相望。夫人便央他二人為媒。二友歡喜道︰「這是因禍而致福了。」王卞即時回拜白公。次日二友往白處議親,一說一成,擇日下禮,聘定了,尚未成親。
這花仙在監裡,小姐不時送酒食,送盤費,不必言。王公子感他有此俠氣,不時著人去望他。這酒餚日日著王化送去,這花仙倒也自在。
且說其年秋試,王卞入了三場,中了舉。同春場又中了進士。觀政時,就上一本,為花仙戲言陷大,聖上發部知道,刑部復一本,柏青以深夜無故入人家,應死無疑。然戲言之情,事屬暖昧,相應豁免無疑。聖上竟批著本處撫按速出。花仙得放歸家,合門歡喜。王卞選了大理寺評事,歸家完婚。與母親議曰︰「花仙女子,為情至此。孩兒不忍忘他。乞母親聘為次室,不在他為孩兒這番情義。」夫人大喜,遂央了蘇、李二人到白處說。白公有什麼推辭,遂一同送禮,擇日雙雙過門,成其大禮。諸親六眷,無不稱其好。柏翠也來稱圓。酒筵之間,與王進士道︰「前事在晚生竟已歇了,有一光棍吳三自己出頭,又惹這番得罪。」王卞道︰「既有這般惡棍,何不早言,留在世間,害人不淺矣。」說︰「知道。」酒筵各散。歸房來看二位新人,真似一對嫦娥降於凡世。王卞感激花仙道︰「哪一人是二夫人,」花仙微笑而已,王卞道︰「怎麼有這般俠氣,使我好感激也。」花仙道,「若無那日,怎有今朝。」三人又吃飲團圓酒席,同歸羅帳。一箭雙鵰,可謂極樂矣。次日,拜了按院,遞了吳三訪察。即時提去打了八十板,尚不肯死,畢竟拖了牢洞。
看這一回小說,也不可戲言,也不可偷情,也不可挑唆涉訟,行好的畢竟好,作惡的畢竟不好。還是諸惡莫作,眾善奉行,這八個字無窮的受用。
總評︰
梅花三弄,浪思斷送。佳人纖手一招,反落狂生之魄,伴花樓上,笛韻與孤魄齊飛。知府台前,俠氣並冤詞炳朗,輕薄子固當如是,俏丫頭亦復何辭。人弄梅花耶,梅花弄人耶,笛斷送人耶,人斷送笛耶,這妮子之頭到人耶。
《歡喜冤家》第七回陳之美巧計騙多嬌
娃館西施絕艷,昭陽飛燕嬌奇。三分容貌一山妻,也是這般滋味。
妃子馬嵬埋玉,昭君青塚含啼。這般容貌也成灰,何苦拆人匹婦。
話說直隸徐州,有一巨萬富家,姓陳名彩,字之美。年紀三十一歲,妻房竟不生子。陳彩為人機智深密,有莽操之奸。對河鄰舍潘玉,年六十歲,妻張氏,小他一年,生子潘,年二十五歲。娶媳猶氏,一貌如花。生下二子,長孫潘槐,二孫潘楊。一家門六口,家貧實難度日。猶氏日夜績麻,相幫丈夫過活。這潘雖是貧窮,人卻伶俐。往去鄰家,借得五兩銀子,他在門首賣些雜貨。一日,潘因腹中偶然作痛,喚猶氏看店,往內出恭便來,恰好對河陳彩走過,一眼瞟見猶氏生得如花似玉,魂魄飛揚。把身子復將轉來,只做買物,又把猶氏上下一看。見了他那雙小腳兒,十分愛慕,便道︰「小娘子,我要買幾件貨物,可取於我。」答道︰「請坐,店主便來。」陳彩答道︰「有坐。」聽了他聲音嬌麗,陳彩便想,這婦人是個十足的了。我空有千箱萬籠,黃的金,自的銀,只少玉的人。若得他到手為妻,雖死無恨。」又想︰「我聞潘家極貧,若要謀他,必須利結他心,方能成事。」心下打算。必須如此。方可圖謀。須臾潘出來,見陳彩施禮道︰「貴人難得到賤地,有何見諭?」彩言︰「適從寶鋪經過,偶然要買幾件東西,驚動莫怪。」潘雲︰「足下要買何物?」陳彩到店中一看,「當買也買些。不要的故意也買些,取了許多,放在櫃上,叫潘︰「兄請算一算。」止得二兩本錢之物。說︰「照本該三兩二錢,」陳彩道︰「那有照本之理。」道,「將貨不可亂了,我去著小來拿。潘送出。
陳彩急至家中。忙取白金一錠。恰重四兩二錢。叫一小使拿了拜匣,隨過河來。潘隔河望見,忙叫猶氏點茶。只見陳彩取出那錠銀子,交與潘道︰「外奉一兩作利。」潘再三不肯受,陳彩說︰「如兄不收,弟亦不敢領貨矣。」潘收了道︰「得罪了。」小將貨物先自拿回。只見店面復送出兩盞茶來。陳彩接了在手道︰「潘兄,你這般為人忠厚,怎不江湖上做些生意」守此幾件貨物。怎討得發跡。」潘說︰「奈小弟時乖運蹴,也沒有本錢,怎去做得。」陳彩說︰「兄若肯,小弟出本,兄出身子,除本分利如何?」潘道︰「若得如此青目,弟當大馬報也。」陳彩說;「言重,今日且別,明日再議。」竟自謝茶去了。猶氏聽見,對丈大說︰「若得這個人出本錢可圖些趁錢。」潘說︰「忒也忠厚。方纔之本,止得二兩,他如今與我四兩二錢。」將銀子遞於猶氏。猶氏說︰「他為甚買這許多何用?」潘道︰「他萬萬的財主。「這一錠銀子,只當一個銅錢。」猶氏說︰」原來他家這般豪富。」不提。
次日陳彩邵下一請帖,請潘吃酒。潘竟赴席。談及合夥之事,陳彩說︰「明日先付兄一百兩,兄可往瓜州買棉花。待回來看好,與兄同去做幾帳。如今和你合夥,便是嫡親兄弟一般往來便好。」潘鱗說︰「全仗哥哥扶持。」盡飲而散。
次日,猶氏雲︰「陳家今日將銀付你,需設一桌酒答他,方見道理。不然被他說我家不知事體。」潘鱗道︰「賢妻見教極是。」即時寫下請帖,自己袖了,」忙到陳家。相見時,先謝攪擾,後下請帖。陳彩歡喜,送出了門。潘家忙到午上,酒餚已備。只見陳彩打扮得齊齊整整。隨了一個小使,拿著銀子,到了潘家。潘家父子迎進,見禮,敘了閒話,將一百銀子,送與潘玉道︰「待令郎做熟了,再加本錢便了。」潘玉言︰「全仗扶持。」說罷坐席。曲盡綢寥。酒闌人散。次日,潘僱船束裝,別了父母妻子,即往陳家去說。陳彩送到船邊、兩下分別。一路上竟到瓜州,投了主人,買了棉花往徐州而回。
這陳彩常到潘家,假意問候,不時間送些東西,下此機智。隔了三個月,潘回家,見了父母妻子,即到陳家。見了陳彩,拿出銀子一兌,除起本銀一百兩,徐下四十。陳彩取了二十兩,那二十兩送與潘。又扯住請他吃酒,歡歡喜喜,送出大門。潘到家,取出前銀,與父母看了,一家門歡歡喜喜道︰「買些三牲福禮,獻著神道,就請陳家一坐。」猶氏道︰「你前借的五兩銀子,可送去還他。也請他坐坐,想來都是好人。」潘玫說︰「正是。」忙取了五兩,本利還了,取還原票,接了他們同飲。陳彩酒至半酣︰「我今番湊了二百兩。你自再走一回,待再一番,與你同去。」潘歡喜,過了幾日,陳彩將二百兩銀子付與潘玉父子收了,遂買舟再往彼處。別了家下,竟去了。不兩月,潘回了。將本利一算,兩人又分四十兩。一個窮人家,不上半年,便有六十兩銀子了。陳彩便兌出五百兩道︰「今番我與你去。」兩下別了家中,一竟去了兩個月。
回至西關渡口,是個深水所在,幽僻去處,往來者稀。上渡以篙撐船。彩思曰︰「此處可以下手。」哄船家曰︰「把酒與我一暖,與潘捨同吃」船家到火艙裡取火,陳彩走上船頭道︰「你可到船中吃酒,待我撐罷。」潘那篙子被陳彩來取,潘放手,陳彩一推,跌在深淵裡面。潘攛上水面,陳彩一篙打了下去。方叫船戶救人。梢公來時,人已浸死矣。請漁翁打撈屍首,就將錢買托漁翁,以火燒屍。焚過,埋了骨骸。
下船歸家,著了白道袍,見了潘玉便大哭起來。以後方說潘跌下水凶情,潘家父母妻子一家痛哭。陳彩又假哭而陪。潘父母細問情由,陳彩言︰「因過西關渡,他上渡撐船,把篙不住,連人下水。水深且急,力不能起,只得急喚漁船撈救。尋得起來,氣已絕矣。船上不肯帶棺,只得焚骨而回。」言畢,潘家又哭,彩將賣貨帳目並財本一一算明,又趁銀一百兩交還潘玉。滿家感激一番︰「若非尊駕自去,則骨亦不能還鄉矣。實是大恩,多感多感。」送出了門。
潘玉把二孫做了孝子,出了訃狀,立了招魂幡,誦經追薦。一應又去了些銀子。一家五口,吃了年徐,又大潑小用,那銀子用去七八了。兒子又死,自身又老,孫子又小,不能撫養。欲以媳婦招一丈夫贅家,料理家務。陳彩聞知其事,即破曰︰「不可招贅。他到家初然依允,久後變了,家必被他破敗,孫子被他打罵,你兩個老人家被他指說。趕也不好趕,後悔何極。依我愚見,守節莫嫁為上。缺少盤費,我帶得十兩在此。下次如要,我再送來。」一家兒見了,感激不盡,稱他無數好處。
又過半年。潘家又無銀了,要將媳婦出嫁,得些銀子,也好盤費。陳彩喚了媒婆道︰「如此,如此,得成時。後來重謝。」媒婆進了潘家,坐下道︰「大娘子出嫁,要何等人家?」潘玉說︰「不過溫飽良善人家便了。」媒婆起身道︰「是了,明日有了人家,便來回復。今日對河陳財主,央我尋個美貌二娘,要生兒子的。我去與他尋尋看。」潘玉道︰「可是陳之美?」媒婆道︰「正是,正是。」潘玉道︰「何不把我媳婦與他一言。」媒婆道︰「恐大娘子不肯為妾,故不敢言。」潘玉道︰「你不知我受他家好處,故此不論。」媒婆說︰「如府上肯,不必言矣」。別了竟到陳家,猶氏與公婆道︰「寧為貧婦,不為富妾。公公怎生許他?」潘玉道︰「他的為人,你自曉得的了。況前日收了他十兩銀子用去了,若將你嫁與別人,必須還他。將你嫁他,他必不敢說起還有二十兩銀子。不必言矣。況我兩個老人家,早晚有些長短,得你在他家,你看我兩個孫子分上,必然肯照管。收拾我老兩口兒的,故此許他。實非別念。」只見媒婆與一小使,捧一盒子進來。媒婆道︰「大娘子好造化,一說一成。送聘金三十兩與潘阿大,明晚好日,便要過門。」潘玉夫妻歡喜,寫個喜帖,出了年庚,各自別去。
次日,陳家將轎來迎,猶氏拜別公婆,與兩個孩兒說了,含淚兒上轎。到了陳家,拜了祖宗,見了大妻,夫妻歸房,吃了和合酒兒,又下來一家兒吃酒。大妻見猶氏標緻,心中忿忿不樂。夜已深了,陳彩與猶氏上樓。陳彩扯猶氏睡,猶氏解衣就枕。陳彩捧過臉兒,唆過一下道︰「好標緻人兒,咱陳彩好福氣也。」說罷,竟上陽台。猶氏金蓮半舉,王體全現。星眼含情,柳腰輕蕩。而陳彩年雖大於潘,而興趣比潘大不相同,故猶氏愛極,是以枕席之情盡露。陳彩十分美滿,便叫猶氏道︰「你前夫好麼?」猶氏搖首。又問道︰「我好否。」點點頭。道︰「既好,捨不得叫我一聲?」猶氏低低叫道︰「心肝,果好。」那陳彩便著實的做一番。猶氏爽利,兩下丟了。
自此二人朝歡暮樂,似水如魚,竟不去理著大妻。故此大娘氣成怯病。一發在床服藥無效。陳彩並不理他。猶氏嫁過陳家一年,生一子,大娘見猶氏生子,一發忿極,遂致身死。陳彩把猶氏作了正室。一家婢僕。俱喚大娘。又過一年,又生一子,陳彩大喜。到滿月之日,請集諸親,在室飲酒。
且說猶氏,因產已滿月,身上垢膩,喚使女燒湯,到房中沐浴。正下蘭湯,渾似太真遺景。有新浴詞為記︰
蘭湯既具,浴罷敬涼。紗葛新裁,著來適體。夜月冰壺之魄,春風沂水之情。喚娌柿其顛毛,命童按其骨節。披襟池上,正逢竹下風來。雪飲庭中,忽見松梢月出。三饗為家常俸祿,一扇乃自在侈行。多撲流螢,檢點光能辯字。滿簪茉莉,榔榆髻小於化。清士隱見之時,靜女停針之會。身安即福,點算是渾。蕭然已出塵埃,不復更知寒暑。又如心無俗慮,永勝為官。客是好兒,頗能脫鬼。平時業已稱快,夏月尤見相宜。溜足清流,有望八荒之想。振衣盤石,欲追四皓而游。可謂得意忘言,雖有貴人不換。
合德體香,釀成禍水。太真脂滑,污及清華。漢帝暗擲金錢,明皇數回王輦。未能操體,徒以海淫而已。
堂客酒散之時,正房中浴完之際。陳彩到房,見猶氏拭浴,渾身白玉,並無半點暇疵。一貌羞花,卻有萬千嬌艷。腳下一雙紅鞋兒,小得可愛,十分興動。情思不堪,忙自脫衣,把猶氏放倒牙床,便自盡情取樂。又將小腳兒捻了幾把,架上肩頭。看了他粉白身子,恨不得把他吞了下肚。盡興弄了一會,猶氏水不住流出。陳彩把眼去看,見細草茸茸,饅頭一縫,把手在上邊滿摸道︰「心肝生得這般豐滿,實為可愛。我要做一個倒插蓮花,我在下邊,看他進出,你可肯麼?」猶氏說︰「兩年夫妻,不知被你弄盡了多少景況,哪裡有什麼不肯。」遂扒於陳彩身上,將花牝湊著癢處。搖一會,套一會,住一會,墩一會,摟了身子研一會。弄得高興,猶氏丟了。陳彩心下十分得意。正是︰
不施萬丈深潭計,怎得驪龍項下珠。
猶氏嫁過陳家,已是幾年。自己年紀,已是三十歲了。其年潘玉年已七旬,猶氏與夫言曰︰「潘家公公,明日已是七十歲了。我想當時嫁你,虧他一力兒做主,致我今日富貴。怎忍見他無兒老父,值此荒涼。不免勞費一二兩銀子,待我過去,與他一賀。你心下如何?」陳彩騙他媳婦到手,哪裡還肯使這般閒錢,只因愛妻說的,只得取二兩銀子道︰「你要自去走遭,晚上便回。」
猶氏即時梳洗整齊,上了轎於,竟往潘家而來。大小孩兒,見了娘來,一齊歡喜,同了母親進內。潘玉夫妻見了媳婦,雙雙下淚道上「你過去多年,我兩人那一日不思。那一日不想。兩個孫子,又無掙處,一家四口,有一頓,沒一頓,苦不可言。」猶氏說︰「陳家丈夫雖有錢財,不知他的錢在家中便十分緊急的。全不似待我家這般寬厚。十兩進門就上帳,百兩進門就上賬,一些也不得放鬆。故媳婦時時有心,實無半毫為敬。數日前,且喜他死的妻子房中有一隻灰缸、藏灰久矣,偶然該是媳婦造化,裡邊都是金銀首飾。媳婦取了,今日悄悄將來,奉與公姑。」說罷,開了箱子,取出許多物件,約值五百餘金。潘玉見了道︰「好個孝順媳婦。如今的世人,嫁去了便恩斷義絕了。哪裡還念前夫的公姑。今日方見你的孝心。好了,你的大孩兒今年十四歲、小的十二歲了,我將此銀,一邊與他二人做生意,一面定兩房孫媳婦。我的老年便好收成了。」猶氏道︰「我知公公生日還未,只因記念日久,無由而見,假說明日生辰,他奉銀二兩,乞公公叱留。」潘玉道︰「我不好收他的。」猶氏說︰「不妨,這是媳婦主意送的。」猶氏見了孩兒,如見親夫一般,各自下淚。潘玉分付孫兒,「買些什物,請你母親。」猶氏說︰「兒,你母親日日有得吃的,買些請祖父母兩個。」孫兒買了物件進門,猶氏見了,脫下長衣,即往廚下料理。潘玉見了,歎曰︰「處了這般富貴。猶氏肯入廚調理。我家無福該這般賢婦。」猶氏安排端正,請公婆坐了,斟酒奉著,自己同兩個孩兒,在下邊同吃。
公婆十分大喜。不覺天晚,陳彩喚人來接。猶氏回道︰「明日方回。」小使去了。
少停又喚幾個來接。潘玉道︰「他家緣大的,一時缺不得家主母的。兒,你去罷。」猶氏依公公分付,穿衣拜別。兩個兒子,送娘到了陳家方轉。
閉話休提,且說又是十年光景。那潘玉夫妻雙雙眉壽。猶氏年已四十歲了。潘槐娶妻,生了兩個子。潘楊娶妻,也生一男一女。陳彩長子十八歲了。娶媳婦也生一孫。次子十七歲,方才娶,這猶氏雖止得四十歲,倒是滿眼兒孫的了,陳彩見生子生孫,道︰「我不求金玉重重富,但兒孫個個賢。」
一日天暑,夫妻二人就在水閣上鋪床避暑。看了那荷花內鴛鴦交頸相戲,陳彩指與猶氏看道︰「好似我和你一般。」猶氏笑曰︰「我和你好好兒坐在此間。」陳彩見說,知猶氏情動,扯了他往榻上雲雨起來。那猶氏被陳彩這色鬼日日迷戀,便不管日夜,一空便來,故此再不推辭。夫妻二人,實是恩愛。弄了一會,方才住手。且一陣鳳來,雨隨後至。一陣陣落個不住。正是︰最憐燕乳,梁問語是無糧。
不省蛙鳴,草下訴何私事。
須臾雲收雨散。夫妻二人又看看荷花池內部鴛鴦戲水。陳彩笑曰︰「我們如今不像他了。」猶氏一笑。取了一技輕竹,把︰鴛鴦一打,各自飛開;陳彩曰,「你不聞
休將金棒打鴛鴦,打得鴛鴦水底藏。
好似人間夫與婦,一時驚散也心傷。」
猶氏把竹往水面打了一下道︰「難道我打水,你也有詩講。」陳彩道︰「也有誰把琅圩杖碧流,一聲聲破楚天秋。
千層細浪開還合,萬粒明珠散復收。
紅蓼灘頭驚宿鳥,白萍渡口駭眠鷗。
料應此處無魚釣,卷卻絲綸別下鉤。」
猶氏說︰「你原來會做詩,待我再試你一首。」猶氏往池中一看,一個青蛙浮在水面。猶氏將竹照蛙頭上一下,那蛙下水,頃刻又浮水上來。猶氏又一下,打得重了些,登時四腳朝天,死了。一個白肚皮朝著天。猶氏笑曰︰「這死青蛙難道也有詩?」陳彩道︰「閔詩有雲︰蛙翻白出闊,蚓死紫之長。豈不是詩!」猶氏笑曰︰「這詩我卻解不出。」陳彩道︰「哪閔呆見一青蛙死了,水上白肚朝天,四足向道,分明像個白的出字,道只是闊些,故雲蛙番白出闊。又見一蚯蚓死於階下,色紫而曲,他說猶如一個紫的之字一般,只是略長些。故曰蚓死紫之長。」猶氏笑道︰「這是別人的詩,作不得你的,故我偏要你自做一首。試你學問。」陳彩想著青蛙被猶氏打死,渾似十八年前打死潘模樣無二。向了猶氏說︰「你要我做詩不打緊,恐你怨我。故怎敢做。」猶氏笑道︰「本是沒有想頭罷了,我與你十八年夫妻。情投意合,幾曾有半句怨言。如今恨不得一口水吞你在肚裡,兩人並做一人方好。還說個怨字。便是天大的事,也看兒孫之面,便丟開了。還這般說。」陳彩見他如此一番說話,想料然不怪我的,即時提起筆來寫道︰當年一見貌如花,便欲謀伊到我家。
即與潘生糖伴蜜,金銀出入錦添花。
雙雙共往瓜州去,刻刻單懷謀害他。
西關渡口推下水,幾棒當頭竟似蛙。
猶氏道︰「西關渡口,乃前夫死的地方。你敢是用此計謀他?」陳彩笑道︰「卻不道怎的。」猶氏道︰「你原來用計謀死他,方能娶我,這也是你愛我,方使其然。」將詩兒折好了,放入袖裡,往外邊便走。陳彩說︰「地上濕祿祿的。哪裡去?」猶氏說︰「我為你也有一段用心處,我去拿來你看,方見我心。」陳彩說︰「且慢著,何苦這般濕地上走。」猶氏大步走出了大門,喊叫︰「陳彩謀我丈夫性命,娶我為妾,方才寫出親筆情由,潘家兒子快來!」潘槐、潘楊聽見是母親叫響,一見沒命的跑將過來,哄了眾百姓聚看。猶氏一五一十說了一遍。陳彩兩個兒子,兩房媳婦。來扯猶氏進門。陳彩亦出來扯,潘槐、潘楊把陳彩便打。猶氏道︰「不可打,此乃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隨我往州內告來。」眾鄰女那勸得住。
恰好州官坐轎進衙門來。猶氏母子叫屈,州官魏爺分付帶進來。猶氏將陳彩八句蛙詩,把十八年前情由訴上。州官大怒,登時把陳彩拿到,無半語推辭,一一招認。魏爺把陳彩重責三十板,立擬典刑。即時申文上司。猶氏並二子槐、楊,討保候解兩院。是日,州衙前看者,何止數千人。皆言︰此婦原在潘家貧苦,績麻度日。今在陳家有萬金巨富,驅奴使婢,先作妾而後作正,已是十八年了。生子生孫恩情已篤。今竟呈之公庭,必令償前夫之命,真可謂女流中節俠,行出乎流俗者也。
過了月餘,兩院到案已畢,將陳彩明正典刑已定。彩托禁子叫猶氏並二子到獄中囑付。猶氏不肯去見。只使二子往見之。彩囑二子傳命曰︰「我償潘之命已定矣。你母怨已酬,結髮之恩已報。何惜見我一面。我有後事,欲以付託。」二子回家見母,將前事悉言。猶氏道︰「與他恩義絕矣,有何顏見我。」決然不去。二子入獄,將母之言說與父知。彩大怒曰︰「我在獄中,受盡苦楚,不日處決矣。他到我家,受享富貴,問他還是潘家物乎,陳家物乎?」二子到家,以父言傳母。猶氏曰︰「我在你父家,一十八年。恩非不深,只不知他機謀大很,今已洩出前情,則爾父是我仇人,義當絕矣,你二人是我骨血,天性之恩,安忍割捨。你父不說富貴是他家的,我之意已欲潘家去矣。今既如此說,我意已決。只當你母親死了。勿復念也。」二子跪曰︰「母親為前夫報仇,正合大義。我父情真罪當,不必言矣。望母勿起去心,須念我兄弟年幼,全賴母親教育。」說罷一齊哭將起來。兩個媳婦苦苦相留。猶氏不聽,登時即請陳彩親族將家業並首飾衣服,一一交付明白,空身回到潘家。仍舊績麻,甘處淡薄,人皆服其高義。後潘二子盡心生理,時運一來,亦發萬金。潘玉夫妻壽年九十。猶氏亦至古稀,子孫奕葉。 潘之有妻,仇終得報。歎陳彩之奸謀,禍反及身。正是︰
禍本無門,惟人自招。作善福來,作惡禍到。
總評︰
徹笑世人,每以恩情二字與仇怨二字分看。餘獨以為此四字,正當互觀。
何也?夫陳彩一見潘之妻,從此一種戀戀之情,便生出許多綿綿之恩。及至西美渡口,結成莫大之仇。是自買物之時,已種西關之怨矣。及其計就謀成,魚水之歡,何如其恩也。復至荷亭之戲,棒打之歡,恨不能合二身為一身之語,夫婦恩情,至此極矣。抑孰知情之極,怨始露,仇始雪,而西關之怨又從極樂處報。孰謂恩情非仇怨乎。孰謂仇怨非恩情乎。雖然孟子雲︰「有伊尹之志則可。」使潘之妻戀富貴而忘貧賤,貪新情之捨!日好,則兩棍當頭之語,雖露而報仇之念,未必如此其堅也。此回小說,當作一卷之首,可以驚人,亦足以風世。妙妙。
《歡喜冤家》第八回鐵念三激怒誅淫婦
自古奸難下手,易因淫婦來偷。見人得意便來兜,倒把巧言相誘。
含笑秋波頻轉,幾番欲去回留。對人便整玉搔頭,都是偷郎情竇。
且說東陽縣中一人姓崔,名喚福來,年已五十。家中獨自過活,其年浙江發去老弱民兵,招募選補。崔福來聞知這個消息,一肩兒挑了傢俬,竟到杭城投下宿店,到營中打聽。報了花名,試了氣力,免不得衙門使費了些長例,收錄在營。操三歇五,做了個長官,倒也一身快活。有一個同伍夥伴,喚名沈成,排行念三,只因面貌鐵黑,人呼他為鐵念三。與崔福來賃下一間平房,二人同住,崔福來為人本分,鐵念三為人性直,兩個人倒也志同道合,倒合得來。自古知性可以同居,恰好衙門上宿,輪流每人五夜,正好晚上家中更番看管。
一日,鐵念三往街坊行走,見兩個媒婆在那裡說,這般標緻的女人,只要五兩銀子,偏生一時沒處尋人。念三聽見,「說︰「二位,為何標緻女子價錢這般賤省。」媒婆道︰「只因家主公偷上了,主母吃醋,要瞞主人賣他。只要一個主兒受領,便再少些,也是肯的。若明日主人一回,就賣不成了。」念三道︰「女人多少年紀了?」媒婆道︰「實二十五歲了。長官若用得著,倒有些衣服賠嫁。白送一個女人與你。」念三道︰「我倒還未。我有一個哥哥,也是行伍中人。他年紀四十多歲,也遲不去了。待我同你去與他一講。待他成了,也是一樁美事。」即時同了媒婆竟到家中。見福來,將前後事說了一遍。福來歡喜,慌忙取出五兩銀子,遞與念三道︰「你去與我成就便了。」念三即同媒婆去。不多時,只見一乘轎子,已到門前。念三道︰「人已到了,快穿衣服起來,待他好下轎。」念三登時買了香燭紙馬。
二人將就燒陌紙兒,又擺著酒。三個人坐在一處而吃。新娘子實然標緻,只是雙足大些,這也不足論了。新娘喚名香娘,看丈夫又老了些,也只得無不隨緣罷了。到晚來,沈成便去上宿,代崔老在家成親。拴上大門,夫妻上床,也不做腔調,直竟困了,香姐老於世事,竟不在上,任他舞弄了一番。雙雙睡去。
到次早起來,只見念三已回在門外,恐叩門驚他困頭,故此不響。福來見了,甚不過意。心下想道︰「有了這個東西,便要分個南北了。」與兄弟講道︰「教你如此,我心何安。不如待我另尋一間房屋居住,你也好尋個妻室安身。意下如何?」念三便想,必是新婦主意,不可強他。回道︰「甚好;」到了午後,福來尋了一間平屋,倒有兩進,門前好做坐起,後邊安歇。又有一間小披做廚房。要一兩二錢一年。回來與兄弟說了,二人稱了房錢,竟至新房一看。念三說︰「緣何在空地中!兩邊鄰舍俱無,恐有小人。」福來笑道︰「穿的在身上,吃的在肚裡,怕他偷我何物!」念三說︰「嫂嫂有幾件好衣服。」福來說︰一他是不時穿著,自會收藏。
沒鄰舍,先省了酒水」。念三說︰「也罷,你的主意定了,說他怎的。」尋了房主,交了房錢。到晚,念三相幫他挑桌兒板凳,一齊完了。接香姐過了新屋。燒陌紙錢,請著房主。吃完散訖,念三也作別了。
福來夫妻兩個,收拾殘餚,在後邊屋下坐了,吃一杯兒。原來這老崔,人雖半百,性格風騷。見香姐有七八分人物,三分喬扮,還有十分騷處,故此實是愛他。
況又是新婚燕爾,正在熱頭地裡。兩下一邊吃著酒,一邊便摸摸索索。香姐發幾分騷興起來。福來把他一看,星眸含俏,雲鬢籠情,摟住香腮,他便了香姐送。福來禁不住春情,起身扯褲。香姐自己忙解衣服上床分股。福來極盡綢纓,香姐十分情動。把腰股亂擺,雙足齊勾。老崔留不住,數點菩提,盡傾入紅蓮兩瓣。夫妻二人,穿衣服下床,淨了手腳,收拾碗盞完了,方才脫衣而睡。
過了幾日,不期又該上宿。與香姐雲︰「我去上宿,到五更盡則到家矣。你可早睡,叩門方開。」香姐收拾睡了。只是五更老崔叩著後門。香姐披衣開了,老崔說︰「失陪你了。」兩人脫衣而睡。老崔說︰「你獨自一個,可睡得著?」香姐道︰「獨自一個,沒甚思量,倒好睡哩。」老崔道︰「根據你這般說,如今兩人同困,便有思量了。」香姐笑道︰「問你個說得不好。」便扒在老崔身上,套將起來。
老崔道︰「我倒不知有這般妙趣。」香姐道︰「春意上面的叫做倒插 燭。」把崔老亂墩,亂套。香姐倒先丟了,便扒下來。兩個睡了。只因香姐太淫,後來老崔力竭,實來不得。輪上宿,直到開了大門才回。香姐問他︰「只因官府不許早回。故此來遲。」香姐好生悶悶。
一日,老崔在場上挑柴去賣,適值鐵念三來尋哥哥講話。香姐道︰「他沒甚麼做,往江頭挑擔柴去賣,賺得幾分銀子,也是好的。」念三道︰「自古道『家有千貫,不如日進分文。』這是做人家法兒。」香姐說︰「叔叔可曾有親事麼?」念三道︰「想我行伍中,一年之內,這上宿是半年,不必說起。常是點著出汛,或是調去守地方,或是隨征賊寇。幾年不在家內,叫妻兒怎麼過活。或是那好的,寄些銀子回來,與他盤費,守著丈夫便好。有那等不三不四的,尋起漢子來,非惟貼著人,連人也逃了去。我在外邊,哪裡知他心下的事。」香姐說︰「這般防疑,終身沒個人兒伴你。」念三說︰「極不難,我那營中,常有出汛的,出征的,竟有把妻子典與人用。或半年,或一載,或幾月,憑你幾時。還有出外去,對敵不過那話兒了,白白得他的妻子盡多。」香姐說道︰「這倒好。只是原夫取贖去了,兩下畢竟還有藕絲不斷之意奈何?」念三說︰「畢竟有心,預先約了,何待把人知之。」道︰「嫂嫂,我去了,明日再來。」香姐說︰「請喫茶去。」念三說︰「明日來罷。」
竟自去了
香姐想道︰「看這黑蠻子不出,倒要想白白得人妻子。苦前日不移開,畢竟他也難分黑白了。」又想道︰「我丈夫已是告消乏的了。便和這黑蠻來消消白晝,倒也好。」想道︰「有計了。有的是金華酒在此,待他明日來,我學一出潘金蓮調叔的戲文,看看何妨。」又想道︰「這黑漢子要像武二那般做作起來,怎生像樣。」
又想一下道︰「差了,那是親嫂嫂,做出來兩下都要問死罪的。為怕死,假道學的。我與他有何掛礙,有何妨。」又笑道︰「潘金蓮有一句曲兒,甚是合題︰『任他鐵漢也魂銷,終落圈套。』」
到了次日,老崔又去挑柴賣。這香姐煮了一塊大肉,擺下些豆腐乾之類,都是金華土產,等著念三。不期起一陣大風,有詩為證︰善聚亭前草,能開水上萍。
動深有意,滅燭大無情。
人寺傳鐘響,高樓送鼓聲。
繡裙輕揭起,僧帽落尿坑。
風過處,那雲一陣堆將起來。香姐看了一看,笑一聲道︰「天都要雲雨起來,而況我乎。」有風雨欲來,極說得好︰
環閣皆山,入村有徑。闌風伏雨,徒吟杜甫之詩。石執峰文,酷肖米顛之筆。頓而花枝變幻,紫綠之色盡藏。族羽翱翔,悲嗚之音不再。
十葉飄如落雁,萬松響似龍吟。白晝寒空,隱隱村人歸去。青蕪際海,朦朦潮水推來。窗吹開,沾書溫案。圓扇撼動,擺柳搖花。湖頭且罷垂綸,樓上應無吹笛。漁人釣艇,繫於蘆葦叢中。牧子牛衣,避在豆棚陰裡。蟬琴淒斷,蛛網摧殘。堂拗之莽為舟,行瓦之簷飛瀑。
如逢春月,可以漚絲。及我公田,何殊兩菜。二峪可避,五松就封。
襄王正坐披襟,神女猶能行暮。斜陽蔽樹,桑榆忽爾無光。白雲在天,丘陵因而不見。豈惟足淨塵埃。且復頓消殘暑。
正在油然作雲,沛然下雨之際,鐵念三忙忙而來,香姐見了,滿面堆下笑來,道︰「略遲一步,便著雨了。」念三道︰「正是,正是。」那雨來得快,一聲響處,如瀉銀河,落一個傾盆不注。香姐道︰「叔叔外邊雨打進來,裡面來坐。」念三進到後邊,只見壁上掛一柄刀。念三除下一看道︰「好刀。」香姐說︰「掛在此防賊的。」念三道︰「正是。」回頭見桌上擺著物件,念二說︰「嫂嫂打點做夜宵了麼?」香姐說︰一昨日因叔叔不曾吃得茶去,你約今日又來,故此是我備在此間,等你來當茶的。」念二道︰「何須嫂嫂這般費心。」便坐下了道︰「哥哥不知在哪裡著雨了。」香姐道︰「今日他正該上宿。睛也不回,而況這般大雨。」念三道︰「我倒忘了。早知他上宿,我再遲一日,就見他了,何必趕來,遇了這般大雨,怎生回去。」香姐道︰「雨落天留客,正好吃酒吃醉了,就在此睡了,何必憂他。」
念三道︰「怎好打攪嫂嫂。」香姐說︰「原是一家人,如今倒說起客話來。」篩了酒,勸念三吃,一連吃了六七杯,兩下裡都有些酒意了。香姐說︰「叔叔昨日說的典婦人一事,我到在心,與你尋下一個了,他竟不要你破費半厘。」念三說︰「多承嫂嫂留意。那裡有個不要銀子的婦人,敢是個丑兒。」香姐說︰一比著我好得多哩。」念三笑道︰「像得嫂嫂已有二十四分,還好如嫂嫂高些,便是西施了。望嫂嫂指引我看看。」香姐道︰「這樣性急,怎好去得。你且吃酒,後生家說了,便這般高興。」念三說︰「我被嫂嫂說得心熱起來。」香姐道︰「看你蠻子,好上鉤的。說得幾句,便動起火來。」道︰「叔叔多吃幾杯,有這酒興,與你完就麼。」念三隻說真個,一連又吃了幾杯,那雨一發大了,天又黑將下來。說︰「嫂嫂,天晚了,怎好?」香姐說︰「夜深些,方好與你去。終不然,偷婦人。可是青天白日做的。」念三說︰「這雨不住點奈何?」香姐說︰「不妨,少不得有住的時節。」只顧笑嘻嘻哄那念三,弄得念三存坐不安。欲待要回,香姐說沒有雨傘。欲要一困,又無所在,就靠在桌上。香姐撫了背脊道︰「這床上不睡,靠在這裡,豈不冷了成病!」念三道︰「嫂嫂的床,我怎生睡!」香姐道︰「沒人在此,便把你睡一次兒也不妨。」念三見說沒人在此四個字,起了他一點念頭,方才哪有個婦人!明是個假的了。待我再挑一句,看他怎生答我,便知他心事了。道︰「嫂嫂,你許了我那人,又教我睡在這裡,莫非哄我!」香姐說︰「不教你落空便了。十分去不得。賠也賠你一個。」念三笑道︰「若是賠我一個,只是嫂嫂。難道嫂嫂肯賠!」香姐說︰「我也賠得你。」鐵念三大喜,近前拘住,去亂扯他褲子。香姐說︰「待我自解。」去了裙褲,在床裡。念三扯下自己褲子,挺著身子就弄。何見得︰武士單矛,直入豹琳之帳。騷人閣筆,裁成雲雨文章。這黑蠻似鐵羅漢投齋,何曾歇口。那騷貨如粉骷髏弄陣,慣會長槍。津津舌送過來,留而不返;洋洋水入出去,難似遮藏。楊柳腰不住的無風舞擺。秋波眼頻頻轉含俏窺郎。你看雪白一個婦人,乘著一個烏黑漢子。比似玉簪斜插鬢雲旁,一點烏雲映日光。
烏中鶴發年高士,黑筆淋漓畫粉牆。
薛仁貴坐烏椎馬,硯台跌下石灰缸。
白扇素羅畫黑竹,月裡媳娥嫁灶王。
一番大戰,須臾罷手。念三歡喜,叫道︰「好嫂嫂,快活死我也。」香姐道︰「好叔叔,真好手段也。」兩個走來,俱淨了手腳,閉好門兒重行坐在一條凳上,摟了吃酒。笑笑說說,調得火熱,把念三做了個親老公一般看待。收拾物件,二人脫衣而睡。不免復陣。
次日,念三見雨住,道︰「我且去,晚上我拿酒來請你。」開了後門去了。香姐想著道︰「念三面貌雖黑,原來此物這般雄偉,火一般熱的,又且耐久,早知嫁了他,倒是一生快活。如今弄得濕手惹乾麵,怎得潔淨。且住,少不得做個法兒,定要與念三做了夫妻,方稱我心。」正在存想間,老崔回了,道︰「昨晚雨大,我記念你獨自個困,必然害怕。」香姐說︰「我倒涼快得緊。一夜直睡到天亮。竟不怕。」老崔說︰「這般還好。」忙忙取火燒了臉湯,與娘子洗面,香姐自去梳頭,老崔煮飯。香姐打扮得十分俏麗,叫老崔去外邊買幾枝茉莉花來。老崔說︰「你這般標緻了,再戴茉莉,是錦上添花了。十分打扮得嬌美,有人要看你想你。」香姐說︰「我尋個二老幫助你,省得你這般強支撐。」老崔說︰「若得如此方好,不然我要改名字了。」香姐道︰「改甚麼名字?」崔福來道︰「改作崔命去了。」香姐笑了一聲道︰「崔得你的命去,我方好去嫁人。」老崔說︰「仔細打聽不要嫁的與我一般。」香姐說︰「此事哪裡打聽,必須面試方知。那些膽怯的,必然不敢上陣。」老崔說︰「畢竟還說出自家本相來了。」正說間;賣花聲近。香姐買了兩枝道︰「你要花戴麼?」老崔笑道︰「好花不上老人頭。若戴了,便不成詩意了。」香姐說︰「那逢花插一枝,這也不拘老少。」老崔說︰「你的好心,只取一朵兒香香便了。」又笑道︰「你不要又說出臨老人花叢來。不然不敢領命。」閒話之間,飯也熟了。夫妻兩個用過。老崔說︰「我去做生意,明早方回。你無事困困消遣罷。」說聲去了。
香姐一心只望著念三;走來走去,在那裡間想。只聽得一聲「賣水哩」,香姐聽見道︰「又奇了,這般大雨,緣何賣水哩。」不免叫住他,問他緣故︰「賣水的老人家,你賣的是什麼水?」那賣水的把眼一看,歇下水擔道︰「小娘子,你不知道這水︰
不從地長,卻自天來。難消白日如年,能了黃昏幾個。及時始降,農歡舉趾之晨。連月累日累夜,隨接隨來。消受積多,既取之而無禁。封題已固,亦用之而不窮。亦如積穀防饑,不減兒孫暴富。明月入懷,破尚書之睡夢。清風生翼,佐學士之談鋒。一盞可消病骨,七碗頓自生風。
香姐乃大人家出身,慣用梅水的。與三十文錢︰「買了你這一擔,待用完了,再問你買。」那老人家見他在行,挑進門來。香姐把淨壇藏了道︰「老人家,你高姓?」賣水的道︰「我姓何,名禮,人皆稱我老何。」道︰「娘子幾時再挑來與你?」香姐道︰「過幾時,你來問一聲便了。」何禮取了錢,竟去了。香姐取了梅水,煎起茶來,果然可口,正是︰
吹雲潑雪,視之尚可除煩。
滴露流香,嗅之已能脫骨。
一連吃了三碗,放下道︰「虧殺這幾碗茶兒,才把我心中之火,挫下些去。」
睡了一會起來一看,天色傍晚光景。念三忽到,手裡拿了些酒果餚餅。香姐說︰「為何不早來?令我望這一日。」念三說︰「我的鄰家央我幹事,原說過晚上來的。」慌忙擺出物件,都是現成熟的。那二人井坐,笑嘻嘻三杯兩盞,你愛我憐。念三隻聞得花香,更覺助情。香姐說︰「當初你到我家,我只說是你娶我,到晚來換了老崔。如今試起本事,他竟沒帳了。怎生得與你做了夫妻,方中我意。」念三說︰「如今來了五夜,哥哥去了五夜。哥去得我又來,你倒夜夜不空。我與你若做夫妻,到只得半月在家了。」香姐說︰「那老頭兒不在床中倒好。厭答答,來又來不得,倒弄得動人肝火,倒不喜他。」念三說︰「譬如我昨日不與你相好也罷了。」香姐說︰「人是不知足的,得隴望蜀,那肯心厭。」念三說︰「明日教他買些春方藥,弄弄便是。」香姐說︰「你不知道,那春方藥,是本質好的越好,本質不如意,藥便不如意。與世上為人一般,只扶起,不扶倒的。」念三笑道︰「你緣何知道?」香姐說︰「我那主人不濟,見了我,正待行事,那物軟了。後邊又買了藥兒一弄,剛剛抽到二千,便完事。」念三說︰「你只為癢得緊,故此想弄,何不燒些熱湯,泡洗他一泡洗?」香姐笑道︰「有支吳歌兒單指熱湯泡洗此物︰姐兒介星癢來沒藥醫,跑過東來跑過西,
要介弗要燒 熱湯來豁豁,熱湯只豁得外頭皮。
念三笑了道︰「我與你猜一杯,不可吃這悶酒。」被香姐贏了一拳道︰「猜拳也有一個吳歌︰「
郎和姐來把拳猜,郎問嬌娘有幾個來。
只得郎一個,若還兩個你先開。
念三大喜,把香姐親個嘴道︰「騷肉兒,我與你兩人如此,也有一支歌兒麼?」香姐說︰「有︰
古人說話不中聽,哪有一個嬌娘生許嫁一個人。
若得武則天,世人那敢捉姦情。
念三聽罷道︰「真騷得有趣。」也等不得到晚,忙忙把他推倒。香姐急忙解開裙帶。念三那物如鐵,弄將起來。那香姐做出萬千情態,念三被他哄得意亂魂迷。
把他那半大腳兒搭上肩頭直聳,那水兒一陣陣流將出來。香姐叫道︰「心肝來了。」念三道︰「我還未完。」香姐道︰「待我脫了衣服再弄。」念三走起。香姐淨了手腳,收拾閉門,脫衣上床。念三未曾完事,重整戈矛,再三急殺。香姐之興又高,任念三搗弄,果然暢心。直至三更,方才住手。」次早遁去。自此五日一來,五日一去。再也不遇一人。直至仲冬之際,天色大冷。
一日,正遇老崔上宿。念三與香姐睡至三更天氣,香姐醒來,念三猶然夢裡。
他興高騷發。捻念三之物一把,火熱而堅,道︰「果是妙人。」遂扒上念三之身,做一個陰覆陽套了一會,念三醒了,道︰「癢否?」香姐道︰「正在癢處。」念三把他翻下身,著實抽送、弄得香姐正在魂迷之際,聽得叩大門響。二人吃了一驚,香姐問道︰「是誰?」福來道︰「是我。」二人吃一大驚,香姐道︰「你可拿一床被裹了,坐在灶下去不可做聲。」
香姐披衣而出,開了大門道︰「為何半夜三更,來擾我睡!」言罷,竟脫衣上床,把被四周塞緊睡了。老崔說︰「城上風冷得緊,身上如火燒一般,特特回來望你;與我被中略溫一溫兒。」香姐道︰「我被裡也冷,休要指望,快快上城去。」
老崔道︰「今夜都司看城,」將次來了,恐點不到,明日又要打。沒奈何,夫妻之情虧你下得。」香姐說︰「什麼夫妻,現世報的夫妻。我是花枝般一個人,嫁你柴根樣一個老子,還虧你說。夫妻之情。」老崔無言。又一會道︰「你既不肯把我到被中來睡,火取一個,與烘一烘。」那香姐恐他著了火去點起燈來,照見念三,如何是好,便一骨碌暗中扒上床來,往那盛梅水壇中,兜出一碗水,往爐中一澆。那一缸旺火,通澆隱了。老崔見了,歎一口氣,出門去了。
香姐隨出,把門拴上。叫出念三道︰「心肝,你不要凍壞了。」念三為人直氣的,聽見香姐如此薄情,好生忿恨,故不應他。上床睡了。道︰「你既不與他睡,那一缸火,是現成的,為何澆隱了?」香姐說︰「那是我怕他有了火,點起燈來暖酒吃,一時間被他看見,故此澆隱的。」念三道︰「這也罷了,只是這情分太薄,你日後怎麼與他好得到老。」香姐說︰「到老!我如今主意已定的了。前日老鼠藥我已買了,不在明朝,定在後日,結果了他。我便要嫁你了。怎麼還說個到老!」
念三道︰「此事只好取笑。那毒藥謀死親夫,要問剮罪的。」香姐說︰「我只和你說,再有何人知道!把他一把火燒了,就完事,誰來剮我。」念三道︰「只怕上天不肯饒你。」香姐說︰「我只為你要謀死他,怎生你倒話不投機起來。」念三心下細想道︰「看此淫婦,果然要謀死哥哥了。那夥伴中知道,體訪出來,知我和他有好,雙雙問成死罪了。不必言矣,就是不知道,淫婦斷要隨我。那時稍不如意,如哥哥樣子一般待我,我鐵念三可是受得氣的!必然不是好開交了。我想不過這五兩銀子討的,值得什麼,不如殺了淫婦,大家除了一害,又救了哥一命,有何不好。」
正在躊躇之際,香姐只想那樣文章,去把他那物摸弄,激得念三往床下一跳,取了壁上掛的刀,一把頭髮,扯到床沿,照著脖下一刀,頭已斷了,丟在地下。穿好衣服,開了大門,竟自去了。
念三走在路上,想道︰「一時在氣頭上,把他殺了,叫哥哥把什麼收殮他。也罷,我曾積下幾兩銀子在家,拿一半去,只說我告假往外府公幹,放在家恐被人取去,寄在嫂嫂處,他回家,見妻子殺了,沒有銀子使用,自然救急。這是暗中幫他一臂之力。」卻早到他自己門首。有一個人見他問道︰「你有差了,著你往溫州押解火藥。即刻便要起程。」念三見了票子道︰「知道了。」開了鎖推門進去。取一包銀子,恰好六兩,稱為兩處,流水取出一包。鎖上大門,竟到城中。尋見福來道︰「哥,今日兄弟差往溫州一行。」竟往補貼中取出票子,與福來一看。福來道︰「即日就要起身?」福來道︰「同你到家叫嫂嫂安排些小菜,與你送行。」念三道︰「這不消哥哥費心。兄弟日長積攢得三兩銀子在此,放在家中恐被人竊取了去。
寄在嫂嫂處,若哥要用,竟自用罷。我今歸家梳洗了就去,不得向哥嫂處別了,恕罪罷。」竟自去了。老崔道︰「不想兄弟如此好心。把這銀子說要用,竟自用了。
好人。」
且說是日,那賣水的何禮,挑了一擔水,叫︰「賣雪水哩。」不見香姐喚他,想道︰「不曾用完。」向門首走過,見大門開的,把水歇下道︰「往後邊去叫一聲。」走到二進,恰好床邊,正開口叫大娘子,腳下踏著香姐的頭,一滑一交,跌做血人。連連走起一看,見床上一個沒頭婦人。驚得一跳,往外挑水便走。一起人走來,見何禮一身鮮血,喝道︰「慢走;你為何上身鮮血?」兩個人竟往崔家這去看,見殺死一個婦人在床,一開叫起地方「殺人!」一時間,走攏幾百人來,都說是何禮所殺。何禮有口難分。老崔一徑回來,見門首許多人,忙跑到門首。眾人說︰「你妻子被賣水的何禮殺了。」福來呆了,走近床前,果見屍首異處。便哭起來道︰「是了,我昨夜回來取火,把大門不曾開去。今朝賣水的看見門是開的,走至床前,見我妻子睡著,要去奸他。我妻子不肯,算來認得你是賣水的老何,恐我妻叫起來,見我壁上掛的利刀殺了是實。」眾人道︰「是了,是了,你不須與他說,扯他到府哩,與太爺問便了。」一夥人同著何札去了。福來去央著房主人家內幾個人看守死屍,自己拖到府衙。
恰好太爺在坐,眾人將前情一稟。大爺叫何禮上去,說︰「這好是真的了?」
何禮說︰「太爺,實是先殺死在地下,小人走進裡邊見的。」太爺說︰「胡說,你賣水是高聲叫的,怎生要走到裡邊!你走到裡邊,就懷奸了,與我夾起來。」何禮叫道︰「太爺可憐,若是小人一身,這般苦命,死也罷了。家中尚有七十五歲母親,小人一日不賺錢,則二人無食。今小人屈屈招了,不打紫,可憐母親在家,定然俄死。只求太爺天恩。況小人是個至賤愚人,那奸字自也羞了,怎生人肯!求太爺詳情。」太爺道︰「且放了夾棍。」叫崔福來︰「你妻子日常有外情麼?」福來道︰「太爺在上,若論小人的妻子,滿杭州城裡算來,是算一個貞潔的。」太爺道︰「怎見得?」福來道︰「不要說別的,只小人昨夜歸去,要與如此,他執意不肯。
小人說謊,天地不容。」太爺道︰「親夫不肯,必有了姦夫了。看來此人說話是個匹夫。」道︰「把何禮收監。眾人且出去,待後再審。那婦人屍首崔福來自收殮,不得干涉地方。」眾人謝太爺出來。老崔歸家,把念三銀子買了棺材,央人抬至萬松嶺上寄了。家中兔不得打掃一番,設立個靈位兒供著。福來早晚哭哭啼啼,好生愁悶。
且說念三溫州已回,夥伴中與他說知崔家之事。假意歎息一番,不免往崔家插支燭兒。折了一錢銀子,往崔家而來。見過了哥哥,往靈前作幾個揖︰「何禮這廝可惡,這番審對待我執證他。」說罷,只見靈前一聲響,驚得念三仆倒,罵道︰「好負心賊子。就是我不與丈夫來睡,也是為你這賊子;不與火,也為你這賊子。你倒把我殺死。怎生害那賣水的窮人母子二命!」只見街坊上鬧哄了幾百人,那一班地方道︰「是他殺的無疑矣,把他拿去見官。」扯起念三身子。念三猶在夢中,並不知這番說話,尚自抵賴。眾人不由分說,扯到府中。等太爺升堂,眾人將前情稟上。太爺道︰「這個人自然是個凶人形狀。」道︰「取出何禮來,放了。」念三猶自抵賴,何禮跪在地下,見念三賴,何禮上前,把念三一認道︰「大爺,小人認得了。他常在崔家往來。」念三說︰「你眼花了,敢不是我。」何禮道︰別人的面貌或認差池,你這黑臉怎認差了。前番雪水銅錢還是你領我到自己家中付我的。怎生差了!」念三閉口無言。福來道︰「你這般巧掩飾,你殺了我妻子,還要賴是何禮,忒心狠些。」太爺分付打了四十,上了枷鎖,將家中物件,俱付崔福來抵作燒埋,秋後取決便了。
何禮得了命,歸家見了母親,悉道其詳︰「若不是崔娘子顯靈,險些兒害了性命。」母子二人都道︰「崔娘子女轉男身。早升蓮界。」何禮道︰「同母親往靈前拜他。」
且說崔福來取了念三的零碎回到家中。向妻子靈前道︰「人說為人變了生性就要死的。七月裡叫我帶花的生性,到那晚待我的生性,大不同了;果然就死了。你今放靈感些,轉世為人。」這生性再不要改才是。我在大爺面前,說你第一個貞潔婦女。那牌匾打點送來,又跳出這個送死的來,又失了節,把名頭又壞了。」只見老崔正在那裡禱鬼,一個鄰舍取笑他道︰「鬼來了。」福來大驚,跑出門外,只見何禮母子,要到靈前拜禱,福來道︰「活鬼出現了。不可進去。」何禮道︰「不妨。」福來害怕,何禮道︰「你這般害怕,不若我母子移來伴你可好麼?」福來大喜道︰「你快來。我們三口兒渾著過日,報你前番這般受苦。」何禮道︰當時受得苦中苦,今日方為人上人。果然何禮把小小傢俬移在崔家同住。住過了幾年,鐵念三斬於南曹。細觀此回,淫婦狠心,已遭荼毒。念三移禍於何禮,畢竟皇天有眼,使陰魂說出,致念三不成漏網。世人當慎行謹身,方成君子。
總評︰
香姐不親夫而親異姓之叔,固所當誅。念三既盜嫂而終殺其身,希圖漏網,駕禍於何禮。自非怨鬼顯靈,則何氏母子,復盆之冤,無由自白矣。卒之念三殺諸市曹,誠報應不爽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