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喜冤家(4)

《歡喜冤家》第十三回兩房妻暗中雙錯認

風景從來說古杭,青山綠水足徜徉。

烹羹燴玉年年脆,蘆桔含花處處香。

教妓樓高春艷冶,夢兒亭古月蒼茫。

畫船載得春歸去,爛醉佳人錦瑟傍。

且說浙江杭州府錢塘縣,有兩個土財主,一個姓朱,名子貴,號芳卿,年長二十八歲,正妻早故,只有一妾、乃揚州人,喚名喻巧兒,年方二十二歲,生得天姿國色,絕世無雙;一個姓龍,名天定。號天生,年長二十六歲,妻亦亡過,因往南京嫖著一個姊妹,名喚玉香,年方二十二歲,乃蘇州人,那姿色不須說起,十二分的了。他兩家住在浙江驛前衝繁之所,貼鄰而居。他二人俱是半文半俗土財主,或巾或帽假斯文。朱子貴又愛小朋友,相與了一個標緻小官,喚名張揚。年方一十七歲,生得似婦人一般,令人可愛,日逐間接了龍天生,三人做一塊兒吃酒閒耍,捉空兒便做些風月事兒。龍天生也愛他貌美,幾番要與他如此,因朱芳卿管緊了,不得到手。就要如此,也不難事,只因兩家內不放鬆,故此倒也算做一椿難事。

閒話不提。且說西湖內新造一所放生池,周圍數里有兩層坡岸,中間起建一所放生池,甚是齊整,可與湖心寺並美。故此艷女八方叢集,遊人四顧增輝,年年四月初八,乃佛浴之日,滿城士民皆買一切水族,放於池中,比往日不同。張揚得知,與芳卿道︰「明日四月初八,那西湖放生有趣,何不明早喚船,湖上一遊。」芳卿道︰「使得。」忙喚小使往湧金門叫船,撐到長橋住候。龍天生得知這個消息道︰「我也出些分資,同去耍耍。」玉香知道,說與丈夫︰「我有五兩銀子,買些螺螄之類同去一遊。」天生道︰「須接朱二娘同去方好。」玉香走到後園裡,叩著角門,只見一個女使開門。巧兒聞知龍二娘到,連忙走來迎接。玉香說其原故。巧兒笑道︰「承二娘攜帶,同去走走。奴家也買些水族,同做些好事。不枉一番勝事。」便留玉香吃了午飯。須臾別去。巧兒與丈夫說龍二娘約他之意。大家同去一遊。

芳卿道︰「使得。」未免隔夜整辦酒餚。

次日,喚下轎夫,一竟抬到長安,下了湖船。各人相見,巧兒與玉香坐下一桌,他三個男人坐在下邊一桌,把船撐到放生池邊,都往寺裡一看,果是勝會。蓮池大師有雲︰

人人愛命,物物貪生。殺彼軀充已口腹,心何忍焉。夫靈蠢者,性身命豈靈蠢之殊;愛憎者,性生死原愛僧之本。是以聞哀嗚而不食其肉,見戮棘則易之以舉,凡具有生,莫不均感。於是擇四月八日之會,留千鱗萬羽之恩。個個開籠,放雪衣而歸去。人人發筒,從赤尾以將來。全生起於一念,惻但由於天然。脫殘生於鼎鎮蘇物類於刀鋒。梵咀之聲,騰子巖谷。香花之氣,蔽於林泉。神鬼共所欽聞,賢愚齊加讚歎。而放無常期,捨無定處。車停松柏,載將連遠談禪;舟散苑蒲,樂比坡仙會客。途中肯行方便,舟中尚乏餘糧。況費用不過常食,解脫實用歡欣。在天在地,鹹得遂其生成。隨喜隨緣,疇敢資其利益。變漁獵必爭之所。為飛潛不死之鄉。檀越存心,鹹期普津梁之會。家居作業,聊當遠扈廚之冤。

又一聯附後︰

茹素亦茹葷,憑我山籠野味。

不殺亦不放,任他海闊天高。

那來來往往,男男女女,絡繹不絕,如行山陰道中,使人應接不暇。五人遂爾登舟,竟至湖心亭住著。上岸登樓,果是暢心悅目。朱芳卿看了玉香,頻頻偷眼;龍天生見了巧兒,步步留情。兩個婦人暗暗領意。適見紅日將西,急忙反桌。早到原所,轎夫早候。依先取路而歸。自此兩家內人相好,你去我來,各不避忌。

只因龍天生每每要與張揚結好,朱芳卿亦知其意。一夜,張揚宿於芳卿書館,與玉卿勾當。芳卿說起玉香標緻,愛慕之極,不能勾如此。張揚說︰「這事不難,自古道,捨得自己,贏得他人。包你上手便了。」芳卿道︰「終不然把己之妾換他不成。」張揚笑道︰「龍天生每每要我和他如此,我因為了你,不好又和他上手。

這事只須在我身上,便好圖之。」芳卿道︰「你不可視為兒戲,他婦人家不比你,倘若不肯,喊叫起來,體面不像了。」張揚道︰「自古色膽大如天。這般芥菜子兒大的膽,緣何幹得大事。」芳卿說︰「怎生在你身上便好圖謀。」張揚笑道︰「他管門的老李,是聾而且盲的。此事你可預先閃在龍家門首,待我叩門,叫出天生,只說你往某處吃酒,夜間不回了。我倒和他到你房中歇下。你見我進來了,你竟做天生,直進內房。房中沒有燈火更好。有燈火只須將口吹滅,竟進被中。那玉香難道說你別人不成。你切莫做聲,竟到手上,慢慢說也未遲。」芳卿笑道︰「好計,好計,恐有差池,認出怎好?」張揚道︰「認出怕他怎的,他無非是個妓女,倒也不放你在心上,又不是貞節的婦女,就是認出,他一發快活了。」芳卿道︰「這樣我今晚倒要在巧兒面前說謊,只說和你在書房歇了。」張揚說︰「這也做我不著了。」

計議端正,芳卿除巾脫服,等到黃昏時候,同張揚到龍家大門上叩了幾下。老李問是何人,張揚道︰「是我,要見你主人。」老李道︰「大爺睡了。」張揚道︰「有要緊的說兒見他。你進去說便了。」老李開了大門,進去一會說道︰「來了。」芳卿閃在邊,天生出來,見了張揚。張揚扯到前邊,附耳說了,大生歡喜之極。

張揚道︰「你可悄悄的竟進書房叫我。老李栓門便了。」天生進了朱家大門,張揚推了芳卿進龍家,叫老李關上大門。老李應了一聲,把門閉上。

芳卿一竟走到後軒,見一個女使持燈出來照著。芳卿把袖口掩注下邊口臉,競住內走。見房中也有一燈,把眼一看,床帳分明,連忙把燈滅了,閉上房門去睡。

玉香道︰「我只說那小東西叫你出去幹那討勾當,緣何倒肯進來了。」芳卿冷笑一聲,便一把摟住去做那買賣,玉香哪裡知道是朱子貴,連忙分散金蓮,輕偎玉體,在芳卿喜出望外,更加幾倍工夫。在玉香見他不與張揚如此,卻來和他留連,分外添許多嬌意。果是兩情歡暢,須臾,雨散雲收,沉沉而睡直至五鼓,重上陽台。將及微光,芳卿抽身而起。玉香道︰「天早,還好睡哩。」芳卿低道︰「有事便來。」竟出了門,一路開門出去,到了街上,見自己大門還是閉的,倒走了開去。須臾開門,那天生也恐芳卿回來撞見,趕早的出了朱家,竟往家中去了。芳卿走進書房,見了張揚,各道夜來之事,二人暗暗歡喜。

且說龍天生恐玉香問及,不好回後,竟到書房梳洗。玉香見了天生,並無一言,天生大喜。此後常常暗渡陳倉,竟個知情。

後來天生倒與張揚情厚,三回五次在張揚面上說巧兒標緻,怎生得個法兒,睡得一夜,便死甘心。張揚笑了一笑,暗地想了一會道︰「不難,如今芳卿常往外邊去歇,竟不歸家。只須待他出門,你竟假做芳卿,竟進內房去睡,二娘問你怎生進來了,你只說和我言語起來,決無疑事。」天生大喜。

次日,待等得芳卿出門,天生捱入書房。張揚道︰「事不宜遲,好進去了。倘然停燈,必須吹滅,方可上床。」天生道︰「倘巧娘認出,叫將起來,如何?」張揚笑道︰「也是個不即溜的東西,你一時進去,他怎生知你是龍天生,就是做出來,不過是朋友的妾,也無甚大事。只管放心進去。」天生依了張揚之言,大了膽,直至裡邊。見了佛前燈火,依路悄悄而入。到於內房燈尚未滅,忙閉房門吹滅脫衣,巧兒說︰「今夜恭喜,為何撇了心愛的人,倒肯房裡來睡?」天生假笑一聲,一把摟住,便去親嘴。巧兒啐住舌尖,兩個雲雨起來。但見︰深抽淺送,輕叫低聲,說不盡萬般親愛,描不出一段恩情。寫意兒,伸伸縮縮,真愛惜,款款輕輕。一個柳腰亂擺,一個簡掘齊根,一個水流不住,一個火發難停。只有人間如此景,才求仙筆畫難成。

兩個人完了事,雙雙摟住睡了。直至雞嗚,重赴巫山之約,須臾天亮,天生抽身穿衣竟出,會了張揚,悉言其事。竟回家去了。張揚心下想道︰「這兩個婦人,都錯認了丈夫,就是做出來,不過是兌換姻緣,只是瞞他兩個便了。」那芳卿卻也怕天生,賊頭狗腦的回來;這天生又怕撞見芳卿,遮遮掩掩藏躲,兩下該是緣法,再也不做出來。又這兩個婦人,一些也不知道。

不期過了兩月,只因朱子貴完,家中演戲,請著親友,玉香也來吃酒,上得戲,將完半本,這時玉香到巧娘樓上小解。芳卿無心上樓,走到床前,恰好玉香未及系褲。芳卿上前抱住玉香,玉香抵死不肯,芳卿笑道︰「好了兩個月,今朝,倒不肯起來,」玉香道︰「還不要亂話,我養你廉恥,不叫起來,好好放我下去。」

芳卿想道︰「且放他下去,慢慢省問他便了。」放他穿好衣服。玉香飛也似跑下樓去了。

不期過了幾日,家中忙完了,天生想著巧兒,芳卿思著玉香,未免又是張揚線索。芳卿見玉香睡在床上,他竟脫衣就寢,有心把玉香便干,弄得酣美之際,芳卿叫道︰「可好麼?」玉香道︰「好。」芳卿道︰「今夜這般親熱,為何前番在我家樓上,死也不肯?」玉香心下吃了一驚︰「此事並不吐露一些,緣何丈夫知道?又說有我家樓上,莫非朱芳卿了?」燈尚未滅,把眼仔細一看,驚道︰「你原來這般大膽,倘遇見我良人,怎樣開交!」芳卿道︰「你尚在夢裡。也因你夫主要想勾引張揚,我從前月那日,如此如此,直到如今,只我再不提起,所以你不猜疑。」玉香笑道︰「這樣奇事,如此和你扯個直了。」芳卿道︰「為何?」玉香笑道︰「你的令正也差認了尊兄,亦被良人冒名宿歇了。」芳卿聽見大怒道︰「有這般奇事!

了不得,我決不干休。」玉香笑道︰「好沒道理。我把你睡了兩月。你妻子又難道我丈夫睡不得的。。這是你不仁,不是他不義,還是誰先做此事?」芳卿默默無言。又道︰「我妻子怎樣與他睡?」玉香笑道︰「此時天生也在你家,恨著你哩,這是天理昭彰,一報還你一報,還要氣甚的。下次肯換,兩下交易幾次,如不肯,各自守了地方,竟自歇了。」倒說得芳卿笑將起來道︰「不要便宜了他。」便又弄將起來。這玉香初時,只說是丈夫不在意上。後來這番曉得芳卿,自然又發出一段媚人的光景。芳卿十分愛極,便道︰「玉娘,我與你十分恩愛,不若兩下換轉了,可使得麼?」玉香道︰「活該死的,只好暗裡做此醜事,聞知於人,豈不羞死。你是男於漢大大夫,把人罵了烏電忘八,看你如何做人!想你二娘還不知是天生,你明晚歸家,與二娘說明,看他心事如何。」言之未已,天色微明,穿衣別去。

競到書房,見了張揚,便怒沖沖的說著前事。張揚穿衣起來,笑道︰「這是顛倒姻緣的小說一樣了,你不淫人婦,人不淫你妻,你家嫂嫂,還不知道此事。倘然知道,亂將起來,外人知道,便不好了。只好隱然滅丑,方是高人。若是播揚起來,外邊路上行人口似碑,一個傳兩,兩人傳三,登時傳將起來,那賣新文的巴不得有此新事,刊了本兒。待坊一賣,天下都知道了。那時就將一萬銀子去買他不做聲也難了,不若靜忍,方是上策。」芳卿道︰「我想起來,都是你做成此事。」張楊道︰「干我甚事。你自想玉娘標緻,做起的勾當,與我何干。」

芳卿進去,見了巧兒,巧兒道︰「好流洗了,只管松頭散發的。」芳卿扯了巧兒,低低道︰「我昨夜失陪了,你不要怪我。」巧兒笑道︰「這樣昨夜睡在床上的是一隻狗!」芳卿道︰「我晚上與你說知。」巧兒滿肚皮疑心起來。欲待再問,見芳卿又走了出去,暗暗千思萬想,摸摸情由,比丈夫身子輕巧「莫非被人盜了?」

嗟嗟呀呀,歎息到晚。芳卿與張揚吃了晚飯,竟至房中,與巧兒睡了。巧兒忙問早上情由。芳卿將偷玉香緣故,從頭一說。巧兒歎息道︰「夫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原是你不是起的。如今切不可再蹈前轍了。」芳卿道,「那玉香是個妓女出身,極會勾人,昨夜說出原由,知是我了,反發出許多憐愛之情,一時難捨,必須再與他睡睡,方肯住手。」巧兒笑道︰「倘龍天生到來,我也變不得臉了。」芳卿道︰「且看下回分解。」兩夫妻未免有一番兒事情。

次日,恰好龍天生往親戚家拜壽,芳卿知道,竟至後園,開了後門。競到玉香房內,玉香看見,吃了一驚,忙走到後邊冷房內,住了腳步,芳卿隨他同到房中,玉香道︰「此事只好暗地裡還好做做,怎青天白日,走將過來。倘被他人看見,還是教我叫喊起來,還是隱藏得過,以後切不可如此。」芳卿笑道︰「只因愛卿,一時見天生出去,起了念頭,望你恕我之罪。」芳卿細把玉香一看,果是十分愛人,摟抱求歡。玉香難推,就在椅上雲雨起來,兩人愈加恩愛,直至事完,玉香要出外淨手,道︰「你且坐著,我出去了,再來與你講話。」竟至房中淨手,並看女使俱在外堂間耍,將軒門反閉,又到房中,笑道︰「我昨晚把你情由,說與天生,他也沒奈何道︰「這是天使其然。只索罷了,只是難捨巧兒,如之奈何。」我便取笑他道︰『兩下換轉了如何?』他說︰『卻使不得。縱然你閱人多矣,他是個小妻,兩下些混帳兒罷了。我想他肯如此,我怎生作難,不若與張小官說明,著他中間幫襯,擺席通家酒兒,大家各無禁忌如何?」芳卿笑道︰「總是愧花淨手,白不來了,依你這般說便了。」芳卿同玉香到園中角門首,芳卿推門。那門鎖緊了,忙叩兩下,巧兒開門,見他兩個便笑道︰「倒好得緊,明公正氣的來往了。」玉香臉兒紅將起來。巧兒忙道︰「二家取笑,如此認真,大家一般般的,有甚羞澀。」一把扯了他到自己房中,喚女使便整些便物,留玉香吃酒。芳卿到書房說與張揚道︰「玉香說天生原故。」張揚道︰「等我與你兩下打一個和局罷。」

次日,張揚走到天生家,就是撮合山一般,花言巧語,說了一番。龍天生已依允了,又與芳卿說了一遍,兩下都應承了,每邊出銀二兩,做一本戲文,不請一個外客,就擺在花廳後面,就做一本南北兩京奇遇的顛倒姻緣戲文,兩下自此明明白白交易了。不期那些左右鄰舍聞知此事,傳將起來,笑個不住。有那好事的,登時做下一首《西江月》詞兒道︰

相交酒肉兄弟,兌換柴米夫妻。暗中巧換世應稀,喜是小星娼妓。

倘是生兒生女,不知誰父誰爺。其中關係豈輕微,為甚逢場做戲。

滿杭城傳得熱鬧,朱龍二家也覺得不雅,想要挪移開了,又不便;欲要嫁了婦人,又難割捨。遂自拈了四句詩,回著諸人道︰

這段奇緣難自由,暗中誰識巧機謀。

皆因天遣償花債,沒甚高低有甚羞。

後眾人見了他四句,又題他四句︰

張郎之婦李郎騎,李婦重為張氏妻。

你不羞時我要笑,從來沒有這般奇。

朱龍二家見了,又復四句道︰

兩家交好又何妨,何苦勞君筆硯忙。

自己兒孫如似我,那時回復怎生當。

自此各人猛省道︰「果是,倘若兒孫不爭氣,妻子白白養漢的也有,還不如他小阿媽兌換的好哩,」內中又有人道︰「小阿媽換了,也無此事。」內中又有人一說︰「此乃世間常事,豈不聞愛妾換馬,筵前贈妾的故事。」內中有個王小二,是個單身光棍,無賴小人,其日吃醉了,便道︰「這朱龍兩個都是無恥烏龜,所以做這樣事。」朱子貴恰好出門,聽見他罵得毒,打個溜鳳巴掌。龍天生聽見,也走出來幫打。一眾鄰舍都來勸息,把王小二怨暢一番道︰「小小年紀,也不該如此輕薄。」王小二自知不是,到夜深跳入江中死了。大家都不知道。過了幾日,那屍首飄將起來,浮於江面,漁父撈上岸來,大家一認,方知是王小二投江死了。那地方裡長,見有對頭的,不肯買材盛貯。恰好這一錢塘縣太爺到浙江驛迎接上司,地方將此事從頭至尾一稟,太爺一根簽把三個人一齊拿到,跪在地下。大爺道︰「你二人為何縱妾渾淫,又打死王小二?」朱子貴道︰「老爺在上,縱妾渾淫罪當甘受。王小二辱罵,只打得幾個巴掌,自知無理,投江身死。於小人何干。」太爺道︰「果是投江,豈著你償命不成。速追燒埋銀兩。」將張揚、龍天生、朱子貴各責三十板,以正縱淫之法。二婦不知不坐,地方免供逐出。登時下審道︰審得朱、龍二犯世上雙奸,縱妾渾淫偷生禽獸,自取罪名人敢罵,甘心忍辱辱其身。王小二酗酒兇徒,只作江流之鬼。朱子貴不思有法,妄加風流之拳,龍天生一力幫扶,同擬不應之罪。限張揚兩家撮合,豈堪警杖之偏。速取燒埋,已完罪案,三人同罪一體,二婦另擇良人,各取正妻,可免宗支之沾。待生親子,方無訝父之疑,諒責三十,前件速行。如違申報上台,理合從重究遣。

那朱、龍、張三人,一蹺一步,出了郵亭,到了家門,完其所事。沒奈何,斷除恩愛,將二婦各嫁良人,各娶妻房,重偕伉儷。一個移在吳山,一個遷於越地。

自此無人再生活了。正是︰

一時巧計成僥倖,千古傳揚作話頭。

總評︰

揚州艷女,南阮名姬。兩皆國色天姿,四下自成心許。張楊詭計,調虎離山,兩婦乘機,養魚換水,朱、龍各有移風換月之奸,天意征於覆雨翻雲之報。王小二捏造《西江月》,命殞東流水,大理絲毫不錯,人心在自安排。鑒此以為後戒。

《歡喜冤家》第十四回一宵緣約赴兩情人

和尚偷花元帥,見色釘血螞蝗。鑽頭覓縫騙嬌娘,露出佛牙本相。

淨土變成慾海,袈裟伴著霓裳。不思地獄苦難當,那怕閻王算帳。

且說柳州明通寺一個和尚,法名瞭然。素有戒行,開口便是阿彌陀佛,閉門只是燒香誦經,那曉得這都是和尚哄人的套子。忽一日有個財主,攜帶艷妓李秀英來寺閒耍,那秀英是柳州出色的名妓,嬌姿艷態,更善琵琶,常於清風明月之下,一彈再鼓,聽見的無不動情。了然素聞其名,那日,走進寺來,了然不知,劈面一撞,李秀英便忽然一歎,了然見一笑,便爾留情,便想道︰「人家良婦,實在是難圖。紅樓妓女,這有何難。」須臾,見秀英同那人去了,了然把眼遠遠送他,到夜來好似沒飯吃的餓鬼一般,恨不得到手。自此,無心念佛,只念著救命王菩薩,也懶去燒香,就去燒的香,也只求的觀音來活現,整日相思,一日,走到西廊下,將一枝筆兒寫道︰

但生從極樂國,免教今夜苦相思。

一日一日害起相思來。非病非醉,不癢不痛,因而想曰︰「今晚換了道袍,包上幅巾,竟到他家一宿,有何不可。「恰好金烏西墜,玉兔東昇,晚將下來。往房中取了五兩銀子,鎖上房門,竟往李家而來。

這和尚是該湊巧姻緣,卻好這一晚還不曾有嫖客。秀英見了,就接進房坐下問道︰「貴府何處?尊姓大名?」了然道︰「本處人氏。小字瞭然。」秀英道︰「尊字好似法名。」了然笑道︰「小僧乃如來弟子,因慕芳姿,特來求宿。」秀英心下想道︰「我正要嘗那和尚滋味,今夜造化,只恐妓鋪往來人多,恐人知道,便連累師父。今晚權為,料亦無事,當圖後會,必須議一靜處方好。」了然道︰「且過今宵,明日再取。」連忙取出那五兩銀子送與秀英,秀英歡喜道︰「為何領這許多銀子。」了然道︰「正要相親,休得見怪。」須臾燈下擺出酒餚,二人閉門對飲。和尚抱秀英於懷中,親親摸摸,坐下十分高興,吃得醉醉的,收拾脫衣就寢。那了然見了婦人雪白身子,恨不得一口水吞了下去,便一把摟緊,叫聲活菩薩,便急頭急腦的亂搠。秀英笑道︰「有個門路的,為何亂撞。」把手相扶到了花門,抽將起來。自然與俗人不同,分外有興︰

一個貪花賊禿,一個賣色淫根,和尚色中餓鬼,妓女花裡妖精。一個興起雲兵雨將,一個備著月貌花神,煙花寨裡夫人,這番受敵。寂寞房中色鬼,果是遭擒。叫一聲,和尚心肝,真快活。答一句,親娘乖肉,實消魂。

大光頭,小光頭,一齊都動。上花唇,下花心,兩處齊親。上陣時黃昏時候,罷戰候恰好三更。可憐數點菩提水,傾入紅蓮兩片中。

睡至五更,重新又起。至雞鳴住手道︰「我要別去了。」秀英道︰「我閱人多矣,並無一個如你這般興趣,望師父尋一所在,同你耍了幾時。」了然道︰「不須別處,我那僧家密室,都是房裡房,還有床裡床,人跡不到之處。只要姐姐留心,把轎抬到明通寺西首盡處這一房,你進來便是。」秀英道︰「你先去,我梳洗一完就來。不然被人接了去,又道我失信。」了然大喜,先別歸寺。

恰好已牌時分,了然在山門外望見一乘小轎,知是秀英,連忙抬到房頭,打發轎夫,領進密室坐下,果然潔淨清幽,但見︰

曲曲灣灣,清流斜繞。芬芬馥馥,花片橫飛。半破蒲團,鋪在蓮台座下;一床布被,罩於竹榻之中。木魚石磐,休靜不勞。獨影香煙,心清無睡。暮鼓繞青松,響聲清明。霜鍾傳翠藹,音韻幽微。盆中種四季奇花,窗畔栽千竿異竹。池魚浮水面,自成活潑之機。仙鶴舞松前,竟有翱翔之勢。一聲清磐,心中萬慮皆空。數字梵音,頭頂千魔盡伏。幾句彌陀清淨地,數聲啼鳥落花天。果然曲徑通幽處,始信禪房花木深。自來足跡無人到,誰料今朝有麗人。

秀英 慕不已。了然帶笑,又扯了入一洞天,非人間世之可比。須臾,擺下酒餚,十分豐潔。般般稀世之珍,不是尋常之物。兩相笑謔,四目含情。雖延暮雨,遂作朝雲。自此朝夕,竟無別意。

倏忽半年光景,了然衣缽蕩盡,秀英見僧捨無聊,遂想紅樓有興。脫故要回,了然無計留春,竟從其去。

鴇兒見秀英回了,重暖久冷之青樓,再展向寒之翠被。門前車馬重喧,房內舊交都聚。不提秀英興頭,且說了然冷落,每想再整鸞儔。爭奈竟無寶鈔。恰好一日有當鋪徽人送銀五兩,助裝羅漢。了然接了,遂起淫心道︰「好了,好了,且莫提裝羅漢,先須接我嬌娥。」遂使徒弟梵空,將銀去約秀英一會。秀英接了銀子,十分歡喜道︰「拜上你師,我還有幾日官身,著一空再來會你師父,不須再來相接。」梵空將前言復著瞭然,了然歡喜,每日摩拳擦掌,重待玉人來至。

過了兩日,恰好有一個陳百戶上京應襲,回來路經柳州,下了客店。聞得秀英之名,遂到其家,兩下相見,十分愛戀。正待整東取樂,失忘了帶銀錢,遂道︰「少停,屈至敝寓一談可乎?」秀英道︰「使得。」遂出了門。那陳百戶竟回寓所,著小使取了二兩銀子,隨即送到秀英家中。鴇兒接了道︰「有客在此整東,一時不得脫身,晚上進來便了。」小使復了百戶。

且說秀英上轎,一路裡想道,此去正往明通寺過,不若去先會瞭然,免他懸念,再到客店,亦為不遲。連忙與轎夫說了,竟到了然房頭。且喜無人知覺。了然一見,滿面堆下笑來,引進前房,著梵空打發了轎夫,擺下酒餚,兩人對飲。了然敘述別後相思之苦,秀英心上,只為還要去陳家去宿,無意留連,忙推了然如此。了然只說他來宿歇,教他脫衣就寢,准知秀英要去,和他帶衣而行。了然見他說出其事,心下大不快活起來,只得草草完事。秀英起身競別,了然料亦難留,醋將起來,心中忿忿,送出房來喚轎,梵空說︰「想他在此宿的,打發去了。」秀英道︰「那客店須知在西市街中,一時獨行不便,此時黃昏人靜,料少行人,煩你送我到彼則好。」了然只得勉強送著,問道︰「你記得舊年初遇,叫我和尚心肝否?」秀英道︰「有錢時,和尚便是心肝,你無了錢,心肝便不對和尚了」。了然大怒道︰「我為你半年光景,費盡千金,不為薄汝。為何一旦說出這般絕義話來。」秀英道︰「師父莫說小娘情薄,你出家人嫖妓,自然要陪用些的,也難怪我哩。」了然道︰「今送你五兩銀子,難道就如此消受不成。」秀英道︰「我與你還是舊交,遂你意思,若是別個和尚,不來,怕你取討不成。」了然大怒,手拿石塊,照他頂門一下,打得嗚呼哀哉死了。恰好在陳百戶客店門首,了然見他死了,慌忙走回寺中。連梵空也不與說知。

天明驚動地方鄰里,恰好在客店門首。鴇兒聞知,具狀赴告。府主差人將陳百戶、客店主人呂小山一齊拿到府上問︰「爾為朝廷命臣,飲酒宿娼,律有所禁。那店中有幾人與你爭妒,委是何人打死?」陳龍道︰「並不曾接他店中來。也不與人爭妒,不知何故打死在門首。」府主道︰「天下百戶也多,你不過在此經過,怎麼鴇兒就知你是百戶?」陳龍道︰「只因久聞秀英之名,日間曾闖其門是實,並不曾接他來。」府主道︰「是了,你既聞知他名,也蓄心已久,豈肯白放了他。」鴇兒向前又道︰「他朝晨進我家門唸唸不捨,到午後去的。」府主疑心道︰「他去了,可曾又來?」鴇兒道︰「他去了,著一小使,送二兩銀子,還在此。」府主道︰一銀子在此,還要抵賴。」陳龍道︰」銀子是我送的,你女兒還是步來的,轎來的,誰送來的?」府主道︰「你女兒怎生去的?」鴇兒道︰「因接他二兩銀子,恐怕失約,門首雇一乘遇路轎兒抬去的。」百戶道︰「明明見鬼了。」店主呂小山稟道︰「客店裡人甚是嘈雜、店外尚有十餘人同宿,豈無一人看見,況陳百戶送他銀子要嫖他,是點愛念之心,怎忍又打死了他,其中還有緣故。」府主間鴇兒道︰「那轎夫可認得的麼?」鴇兒道︰「是過路的,其實不知。」府主疑心,把百戶責了二十板收監,遂成疑獄。

過了兩月,巡按蘇院出巡柳州,提起這件公案來審,不期瞌睡起來,吩咐帶起,便退私衙安息。睡至五更,得其一夢,到一寺中,見壁上貼著八個字︰一目瞭然,何苦相思。

蘇院醒來,恰是一夢。想道︰「昨日正問陳百戶這件疑獄,瞌睡起來,為何做此一夢!道一目瞭然,何苦相思,明明是實情了。」次日,將陳龍帶出,遂判道︰「百戶不合宿娼,又不合妒殺,擬成死罪。」百戶有口難分,只得守死而已。蘇院巡歷事情已完,將要發牌,外府有一個同年王進士來拜,相見敘禮已畢,忙問寓所,雲暫寓明通寺了然房內。蘇院聽見了然二字,心下懷疑起來。同年別去,隨即打轎往明通寺回拜。就置酒明通寺大殿上等候。蘇院轎過,見西廊壁上題兩行字,看道︰

但生從極樂國,免教今夜苦相思。

見了吃著一驚,心下沉吟半晌道︰「僧名瞭然,莫非李秀英之死,是了然打死的麼。」到了房頭,王進士出迎,分賓主坐下。適了然進來,蘇院見了間道︰「和尚什麼名字?」王進士道︰「這僧家便是瞭然,素有戒行,吟得好詩。」蘇院聽得吟得好詩,便道︰「西廊壁上之詩,可是你做的麼?」了然叩頭叫聲不敢。蘇院假意道︰「原來是個詩僧,倒失敬了。明日相請敝衙一談,」了然道︰「不敢。」門子稟道︰「酒席已完,請二位老爺赴席。」蘇院同了王進士,走到殿上。兩房奏樂,送了上席,呈過戲文,王進士道︰「成本的不過內中幾出有趣,倒不若揀幾出雜劇一演可好?」蘇院道︰「絕好。」王進士遂擇了幾出蘇東坡游赤壁的故事,一來取蘇字與蘇院姓同,二來取佛印禪師與東坡共樂,欲要了然明日到蘇院衙中去,好生看待之意,須臾演了一番,完了,副未復把戲目與王進士揀,王進士遜道︰「這番該年兄揀了。」蘇院取過一看,揀了那《翠屏山》內海閣黎奸潘巧雲的故事,與王進士揀的大不相合。天色傍晚,酒席人散,送蘇院上轎,蘇院又遜王年兄先歸寓所。兩下不題。

次日,王進士著人將謝酒帖送到當堂。蘇院道︰「你家爺幾時起請?」家人稟道︰「明日准行。」蘇院道︰「明日當面送。」家人應了一聲去了。蘇院想道︰「今日若拿瞭然,王年兄必然要講分上,且待他去後拿他。」次日面送,王進士下船,回到衙中,又想道︰「若就去拿,這些和尚慣會鑽營,且待王年兄去遠些也不妨。」又想道︰「若去一拿,恐公人露風,被他走了,如何是好,不免著承差下個請帖,騙他到此,萬無一失。」

過了兩日,取一個友生帖兒,著承差去明通寺西首了然房,請了然師父一會。

承差領命,竟往寺中,見了梵空雲︰「按院蘇爺有帖在此,請了然師父一談。」了然聽得,連忙相迎,慌忙治酒管待院差。自己換了偏衫僧帽,上下光鮮打扮,同了承差,竟到按院,傳鼓升堂。蘇爺坐在上面,了然朝上跪下,蘇院不理。了然見他沒有禮貌,心下有些著忙起來。蘇院問道︰「李秀英在此告你。」了然慌道︰「小僧不曉得什麼李秀英。」蘇院道︰「不用刑法,你不肯招。」叫左右「與我夾起來!」兩邊答應如雷,把了然去了鞋襪,夾將起來。那了然殺豬的一般叫將起來道︰「屈情!爺爺,沒有此事。」蘇院見他不招,又敲上一百,抵死相賴。蘇院想道︰「莫非屈了他。」分付帶往縣中稽候,過日再審。退入衙,私想道︰「明明一目瞭然,何若相思八個字,已是真了,況寺壁這一聯無疑了,怎生抵死不招。」

想了半夜方睡。只見過了兩日,那徒弟梵空寫了一紙保狀,來保瞭然。蘇院想了一會,道︰「如此如此,便知分曉。」便道︰「梵空,本不該准你保狀。看你僧人是三寶分上,准了你保。明日早間去取,今日你可先回。」梵空叩頭道︰「爺爺萬代公候。」去了。

蘇院隨著健步去喚李秀英鴇兒來,健步應了一聲,飛跑到李家,叫了鴇兒就走,竟到堂上跪下。蘇院屏退左右,喚鴇兒跪在面前道︰「你可想院中妓女有似李秀英模樣的可有麼?」鴇兒稟道︰「有一個雲奴,與女孩兒面貌身體一般無二。」蘇院道︰「今晚可著他扮做秀英鬼魂伏於明通寺外,待了然走過,一把扯住,叫道︰「了然還我命來。」看他回何言語。他若有吐露,我著人登時拿了,人命事大,小心不可漏洩,如違重究。」鴇兒叩頭道︰「不敢有違。」出了衙門,竟到家下,與雲奴說出此事,如此如此,雲奴領意,妝扮停當,只等天晚,做弄狗禿。

蘇院見天晚了,差兩個健步,扯一技簽去縣牢裡,取出瞭然,押到寺,交與健步說明雲奴之事,果是即可帶來回話。那健步答應道︰「小人俱理會得。」出了衙門,到得縣前,黃昏時候傳梆進縣衙,說知要取瞭然。知縣叫提牢吏分付,登時把了然取出,交付與院差。了然道︰「公差阿爹,不知老爺此時取我何事?」健步道︰「你徒弟梵空日間到院下保狀,老爺憐你是佛門弟子,故此准了他的,待差我二人押你到寺,差使酒飯一些未有,還是怎的?」了然道︰「蒙二位扶持,一到敝寺,自然奉謝,決不少的。」健步道︰「將二更了,快來走。我們肚中肌了,天上雖然有月,又是雲籠的,況有數里遠。」一邊說,上到了陳百戶門首過,了然心下膽寒,又走上幾步,只見照頭一個沙泥撒來,了然吃一大驚。兩差人故意慌道︰「不好了,這砂泥是鬼撒的,怎生是好。」又聽得鬼哭之聲漸近,三個慌將起來,了然道︰「不如回到飯店中歇了,明早到敝寺內去罷。」承差上待回言,只見黑暗裡一個披髮婦人,一把扯注了然罵道︰「好狠心禿子,我秀英有何負你,把我打死了。

我在閻王面前,已告准了,今有差人在此拿你,快快同我去見陰司大王。」了然發寒起來,戰得聲也做不得。兩公人假作怕的形狀,俱已前後避開。須臾,了然叫︰「姐姐,實是我負你的。你放捨慈悲,我做道場超度你。」雲奴道︰「你這樣毒禿,料沒甚至誠,道場追薦著我,只是我同你去。」了然道︰「姐姐,我與你情已不薄,豈無一念之恩,虧你不得。」雲奴道︰「我有什麼不好,便將我打死?」了然道︰「那時只因你要到陳百戶處宿歇,一時醋恨起來,打得一下,誰想就死了。」

院差、鴇兒人等、俱聽見說出情由,遂上前一把扭住,取鐵索鎖了。依先捉到察院門首而來,恰正天明。

少刻,蘇院升堂,一起人把了然帶進,把那雲奴對答言語,一一講了。蘇院大怒道︰「有這等一個狠禿。」一面差人到縣取出陳百戶到來審問。蘇院又問瞭然,有何說話,了然低頭無語,畫了供招,上了長板。把鴇兒陳龍逐出,賞雲奴二兩銀子,把了然打四十板收監伺候,把筆判曰︰

審得瞭然,佛口蛇心,淫人獸面。不遵佛戒,顛狂敢托春心污法界,偶逢艷妓,色眼高張。一卷無心,三瑰我頓,熬不注欲心似火。遂妝浪蝶偷香。當不得色膽如天,更起迷花圈套。幽關閉色,全然不畏三光。淨室藏春,頃刻便忘五戒。衲衣作被,應難報道好姻緣。薄團當席,可不羞殺騷和尚。久吹黃養,還不慣醋酸滋味。戒貪青 ,渾忘卻醉打嬌娘。海棠未慣風和雨,花陣才推粉蝶忙。不守禪規看梵語,難辭殺罪入刑場。

蘇院劉完,連夜寫本申奏。過了兩日,票擬到部,將了然定絞。待到秋後,把了然正法。場上看的人,那口裡念著︰

謾說僧家快樂,僧家實是強梁。披輜削髮乍光光,妝出恁般模樣。上禿牽連下禿,下光賽過上光。禿光光,禿禿光,光才是兩頭和尚。

總評︰

袈裟常被胭脂洩,直裰時聞膩粉香,好色可知矣!和尚色中餓鬼,婆娘錢可通神。有錢和尚便是心肝,無錢心肝不對和尚。秀英實言也。醋葫蘆陡發無名,粉骷髏須臾沒命。若非蘇代巡立心任事,則陳百戶終為歡喜冤家。雲奴不裝假鬼,了然怎出真心。禿毒一誅,方能消恨。

《歡喜冤家》第十五回馬玉貞汲水遇情郎

休將別事苦相關,且把閒書仔細看。

楚岫無緣雲怎至,桃源有路便相攀。

桑間野合三生定,陌上相逢一語難。

固是姦淫人所惡,無緣魂夢不相干。

浙江溫州府永嘉縣,一人姓王,名文,年紀三十多歲。在縣做令甲首,別名公人。合一個夥計,名喚周全,同在縣中跟隨正堂。遇著差使,兩小弟便出面皮賺人錢鈔。這做差人,插號叫做神仙老虎狗。行著一張好差使,走到人家便居上位。人家十分恭敬,便是神仙一般快活。及至要人銀子,一錢不夠,二錢不休,開口便要十錢百錢,蘇汪便是十兩百兩,就是老虎一般。遇了不公之事,他倒在地打了板子,問成罪名,比狗也不值了。所以跟官人役,易榮易辱的生涯。不想兩夥計,一日捻了一張人命事的飛票,走到兇手家裡去行。那凶身是個大財主,哪裡肯走出來!

央人請著公文,講下了盤子,送出前後手來一百多兩紋銀,方才寬他面分上做事情,了結公案。二人分了這主銀子到手,周全就出些銀子,買三牲獻利市。王文已出分資,自己買辨安排。周全燒火,兩個人忙了半日,方能完事。二人對吃著酒,周全道︰「夥計,一生親事,倒也相應。勸你成了,你今半中年紀,廚下無人,甚為不便。我對門一個寡婦,喚名馬玉貞,今年廿三歲了。前年死了丈夫,又無公婆,又無父母,止生一個女兒,前月又死了,丈夫存日又無十兩半斤丟下,虧他守了兩年,目今要嫁。只要丈夫家裡包籠過來,沒有人接財禮的,那一付面孔不須說起,那獅子向火,趐了半邊。那一雙丟套腳兒,張生說得好,足值一千兩碎金了。」王文道︰「據兄所言,十分的好,不知緣法如何?」周全道︰「有個媒婆,是我寒族,別日著他與你說合便了。」兩個吃了一會,天色已晚,周全別去。

次日,王文正家中打算,只見夥計同一個女媒到來,見了王文,就取出個八字兒遞與道︰「你去合個婚,如看好就取。」王文道︰「夫婦前生定的,何用要合。

多少銀子財禮,送去便了。」媒人道︰「別處鋪排長短,我老實說,財禮有無不論,如有衣飾幾件,拿包寵過來,如無,拿些銀子與我,做了穿來便了。媒人錢銀是輕不得的。」王文取歷日一看,道︰「十一是個吉日。」就取六兩銀子遞與夥計道︰「十錢時銀在這裡,勞你送去。」周全笑道︰「娶妻子也說出蘇意話來。」取了銀子,問媒去了。上文到了十一晚了,鄰舍家中,男男女女,打點整酒成親,不免忙了一日。到晚,新人到了,拜了天地,宗親、鄰友、眷屬,坐席吃了。直至三更方散。有幾位親戚俱在樓下安置。兩個新人登樓去睡。王文雖然是個俗子,見了這般一個艷婦,不伯你不動情起來。但見︰

芙蓉嬌貌世間稀,兩眼盈盈曲曲眉。

背立燈前羞不語,待郎解扣把燈吹。

王文叫道︰」娘了,和你睡罷。」玉貞不答。自知不免,除下冠髻。脫了上衣,把燈吹隱了,竟往被裡和衣睡了。王文忙忙入被,摸著玉貞上下穿衣的,笑道︰「免不得要脫的,何苦如此。」便去解他上下小衣。五貞將計就計,竟自精赤。王文把身子一摸,滑膩得可愛,將手去探他妙處。玉貞把手掩注道︰「且過一日,待熟了面貌再取。」王文笑道︰「急急風撞了你這慢郎中。」將他兩手推開,上去便湊。二婚婦人那滑得有趣︰

一個孀居少婦,一個老練新郎。一個打熬許久,如文君初遇相如。一個向沒山妻,如必正和諧陳女。一個眼色橫斜,氣喘蘆嬌,好似鶯穿柳影。一個淫心蕩漾,言嬌語巧,渾如蝶戲花陰,新人枕上低低叫,只為雲情雨意。二人耳畔般般道,都是海誓山盟。正是洞房花燭夜,勝如金榜掛名時。

兩夫妻如魚得水,十分如意。過了半年光景,王文忙去走差,去著便是十日半月方回,就是在家時,也不像初婚時節那般上緊。況王文一來半中年紀的人了,二來那件事,也不十分肯用工夫。因此雲稀雨薄,玉貞心上也覺意興無聊。況王文生性凶暴,與前夫大不相同,吃醉了便撤酒風,好無端便把玉貞罵將起來。若與分辯,便揮拳起掌,全不知溫柔鄉里的路徑。因此玉貞便想前夫好處,心中未免冷落了幾分。

一日,王文又同周全出差去了,玉貞無水取汲,這井在後門外,五家合的,只因十指纖纖拿那吊桶不起。一個手懶,把吊桶連繩落在井中,無計可施。不想後門內有個浪子宋仁,年紀與玉貞同年,單身過活,偶到後園,見玉貞徘徊無處,挨到身邊道︰「娘子為何在此望井內咨嗟?」玉貞知他是宋仁,道︰「宋叔叔,只因汲水,一時失手,吊下了吊桶,無計取起,在此沉吟。」宋仁道︰「待我與你鉤起來。」忙到自己家中,取了一個彎鉤,縛了長竿之上,往井中撈起,便與玉貞打滿了水桶,自己去了長竿竟回。玉貞千恩萬謝,感激著宋仁。玉貞去提那一桶水,莫說提起,連動也動不得,倒把面色紅漲起來。宋仁又到後門一看,見玉貞還在那裡站著,一桶水端然在地。宋仁道︰「看你這般嬌怯,原何提得起,待我來與你提去罷。」玉貞笑道︰「怎敢重勞得。」宋仁道︰「鄰舍家邊,水火相連才是。休說勞動。」宋仁把那一桶水與他傾在缸內,一時間竟與他打滿一缸。玉貞謝之不已,道︰「叔叔請坐,待我燒一杯清茶你吃。」宋仁道︰「不消。」竟自去了。玉貞心下想道︰「這樣一個好人,偏又知趣,像我們這樣一個酒兒,全沒些溫柔性格,怎生與他到得百年。」

過了兩日,宋仁一心要勾搭玉貞,就取了自己水具,把手打了一桶,扣著後門,叫道︰「大娘子,開門,我送水來了。」玉貞聽了,慌忙開門。滿面堆下笑道︰「難得叔叔這般留心,教我怎生報你。」又道︰「府上還有何人?」宋仁道︰「家中早年父母亡過,尚未有妻,止我一人在家。」玉貞道︰「叔叔為何還不娶一個妻室?」宋仁道︰「我慢慢的要尋一個中意的,方好同他過世。」玉貞道︰「自古討老婆不著,是一世的事。」宋仁道︰「像王文有此大嫂,這等一個絕色的,還不知前世怎樣修來的,只是王哥對嫂嫂不過些兒。這正是︰駿馬每馱村漢走,巧妻常伴拙夫眠。」

玉貞聽說,無言可答,慌忙去燒茶。宋仁又與他打了一缸水,滿滿貯下。王貞捧了茶道︰「叔叔請茶。」宋仁道︰「多謝嫂嫂。哥哥去幾日還不歸家?」王貞道︰「他的去住,是無定的,或今日便來,或再幾時,俱不可知。」宋仁道︰「秋風起了,恐嫂嫂孤眠冷靜些。」玉貞道︰「他在家也不見甚親熱,倒是不在家清靜些。」正在那裡閒講,只聽得叩門聲,宋仁謝茶出後門去了。玉貞放過茶杯,方出去看,是一個同縣公人來間王文回來麼,玉貞回報去了。自此兩下都留了意。

一日,天色傍晚時候,只見宋仁往王家後門首,見玉貞晚炊,問︰「嫂嫂,可要水麼?」玉貞道︰「我下午把吊桶兒取了些在此,有了,多謝叔叔。」宋仁道︰「我這幾日往鄉間公幹,方才回來,記念嫂嫂,特來相問,哥哥回也未曾?」玉貞道︰「才歸來兩日,下午又差往仙居鄉提人去了。」宋仁道︰「原來如此。」正待要回,只聽得一陣雨下,似石塊一般,打將下來,滑辣辣倒一個不住。玉貞道︰「大雨得緊,你與我關上後門,不可濕了地下,裡邊來坐坐。哥哥有酒放在此間,我已暖了,將就吃一杯兒。」宋仁道︰「多謝嫂嫂盛情。」玉貞拿了一壺酒,取了幾樣菜兒,放在桌上道︰「叔叔自飲。」宋仁道︰「嫂嫂同坐,那有獨享之理。」玉貞道︰「隔壁人家看見不像了。」宋仁道︰「右首是牆垣,左間壁是營兵,已在汛地多時了,嫂嫂還不知!」玉貞道︰「我竟不知道。」宋仁立起身,往廚頭取了一對杯,排擺在桌上,連忙斟在杯內送玉貞。玉貞就老老氣氣對著,兩兒坐下。那雨聲越大,玉貞道︰「這般風雨,夜間害怕人。」宋仁道︰「嫂嫂害怕,留我相陪嫂嫂如何?」玉貞道︰「那話怎生好說。」宋仁道︰「難得哥哥又出去了。這雨落天留客,難道落到明朝,嫂嫂忍得推我出門,還是坐到天明,畢竟在此過夜。這是天從人。嫂嫂不要違了天意。」玉貞笑道︰「這天哪裡管這樣事。」宋仁見他有意的了,假把燈來一挑,那火息了。宋仁上前一把抱住,玉貞道︰「不可如此,像甚模佯。」宋仁已把褲兒扯下,就擎倒凳上,湊了進去。依依呀呀弄將起來︰浪子尋花,銑頭禿腦。婆娘想漢,掛肚牽腸。為著水,言堪色笑。為著雨,就做文章。一個佯推不可,一個緊抱成雙。假托手,憑他脫卸。放下身,蝶浪蜂忙。成就了鸞交鳳友,便做了地久天長。耳朵畔,低呼聲細,口兒中,舌下吐香。枕猗斜,雲鬢壓亂。汗珠兒,漬透鴉黃。弄出了,金生麗水。方才肯,玉出昆罔。抱起王娥,輕說與,偷香情興倍尋常。

二人暗中淨手,重點油膏。坐在一堆,淺斟慢飲,恩恩愛愛,就是夫妻一般。

須臾收拾。兩人上樓安置。一對青年,正堪作對,從此夜夜同床,時時共笑。

把王文做個局外閒人,把宋仁做個家中夫婦,日復一日。不期王文回家,又這般煩煩惱惱,惹得尋思,五貞只不理他,心下想道︰「當時誤聽媒人,做了百年姻眷,如今想起他情,一毫不如我心上。我方此花容月貌,怎隨著俗子庸流,不如跟了宋仁,竟往他方,了我終身,有何不可。」

過了月餘,宋仁見王文又差出去,就過來與玉貞安歇。玉貞說︰「王文十分庸俗,待他回時,好過再與他過幾時,不好過,我跟隨你往他方躲避了。」宋仁道︰「我如今正要到杭州去尋些生意做著,以了終身。只為著你,不忍拋棄,故此遲遲。苦是你心下果然,我便收拾行裝,同你倒去注下,可不兩下歡娛,到老做個長久夫妻。」玉貞道︰「我心果然一意跟你,又無父母羈絆,又無兒女牽留,要去趁早。」宋仁見他如此有心,一意已決,將家中粗硬傢伙,盡數賣去,收拾了盤纏,先把玉貞領在一尼庵寄下,自己假意在鄰居家邊,說王家為何兩日不見開門,鄰舍懷疑,一齊來看,止有什物俱在,不見人影,互各猜疑,都說玉貞見丈夫與他不睦,必然背夫走矣。丟下不提。

且說宋仁庵中領了玉貞,水陸兼行,不過十日,到了杭州。他也竟不進城,僱人挑了行李,往萬松嶺。竟到長橋,喚了船,一竟往昭慶而來。玉貞見了西湖好景,十分快樂,怎見得,有《望海潮》詞︰

一春常費買花錢,日日醉湖邊。玉驄慣識西湖路,嬌兒過活酒樓前。

紅杏叢中蕭鼓,綠楊衫裡鞦韆,暖風十里麗人天,花壓鬢雲偏。

畫船載得春歸去,餘情湖水湖煙,明日重扶殘醉,來尋陌上花妍。

又雲︰

萬戶煙清一鏡空,水光山色畫圖中。

瓊樓燕子家家雨,浪館桃花岸岸風。

畫舫舞衣凝暮紫,繡歌扇露春紅。

蘇公堤上垂楊柳,尚想重來試玉驄。

又雲︰

萬頃湖西水貼天,芙蓉楊柳亂秋煙。

湖邊為問山多少,每個峰頭住一年。

一船竟至昭慶,上了岸,將行李搬入人家,且與玉貞往岸上閒耍。游不盡許多景致,看不盡萬種嬌嬈。宋仁喚玉貞出了山門,往石塔頭吃了點心,二人又走到湖邊,順步兒又到大佛寺灣裡,見一間草舍,貼著招賃二字。宋仁見了,與玉貞說︰「這間房子倒召人租,外面精雅,不知裡面如何。」間壁一個婦人道︰「你們要看房子,待我開來你看。」二人竟進一看,雖然小巧,實是精雅。另有一間樓房,正對西湖,果然暢目,床桌都有。宋仁便問道︰「大娘子,這房主是何人?」婦人答︰「是城裡大戶人家的,每年要租銀四兩,如看得中意,可秤下房銀,我們與你做主便了。」宋仁道︰「房子你可中意麼?」玉貞道︰「十分有趣,快快租了。」宋仁向袖中取出銀子,秤了一兩,並四錢小租銀,借了一張紙,寫了租契,就與這婦人道︰「我們遠遠而來,今日便要來住了。」婦人說︰「有了銀子,是你房子了,憑你主意。」宋仁著玉貞樓上坐下,自己去取行李。須臾,到湖口,取了前物,又喚小船搖至寺灣而來。相幫移上了岸,又向隔鄰借了鍋灶,須臾,往寺前買辦東西,玉貞燒煮,獻了神抵,請了幾家鄰居,盡歡而散。

不說二人住得安逸,且說王文回到家中,見門是閉的,吃了一驚。向鄰家去問,都說︰「你娘子不知何處去了,早晚間我們替你照管這幾時。」王文見說,吃了一驚,連忙推門進內,一看,傢伙什物,一毫不失。上樓檢點衣服,止有玉貞用的一件也無,箱中銀兩一毫不動。王文想道︰「他又無父母親戚可去,若是隨了人走,怎麼銀子都留在此。」心下疑惑不止。這番想將起來,好生氣惱道︰「要這般一個婦人,做夢也沒了。」便氣氣苦苦上床睡了。

且說那城中有一光棍,專一無風起浪,詐人銀子,陷害無辜,姓楊,名祿,人就取他一個混名,叫做楊棘刺。打聽得王文失了妻子,匣中銀兩尚存,他心中動火,不免弄他幾兩銀子使用,有何不可。裝了一個腔兒,竟到王家叫道︰「有人麼?」王文因心下不樂,還睡著,聽見叫響,忙起穿衣,下樓開看。王文不認得,道︰「尊姓?有何見教?這般早來?」楊棘刺道︰「我姓楊,我表侄女馬王貞聞道嫁在你家。我在京中初回,聞道你們把他凌辱,日逐痛打,我因憐他本分幼小,特來看他,叫他出來,見我表叔。」王文見他這個入門訣,知道尋他口面的。道︰「他幾日正去尋那表叔,至今未回,我如今正向各處尋他。既是尊親引來,快快著他回來。」楊棘刺道︰「胡說,王文,是你,把我玉貞打死了,倒反說出這般話來。」兩下爭個不止,鄰舍都來相勸,楊祿道︰「今日不與我侄女,明日就告你。」一竟去了。各人散訖。

王文氣個不住,方梳洗完,只見又有人扣門,又是不識面的,道︰」尊姓?到此何干?」那人便道︰「小子孔懷,因見楊令親說起令正一事,他本身原因一向住京中,令正嫁尊兄之時,他不曾做得些盒禮,如今令正又不知去向,他方才忿忿要告,我想涉起訟來,一時間令正回來便好,萬一難見,免不得官府懷疑,其間之事,與小子無干。我想何苦勸人打官司,不若兄多少與他個盒禮之情,這事便息了。」王文是衙門裡人,哪裡一時間就肯出這一樁銀子,便道︰「承孔先生見愛,盒禮小事,還我妻子,我便盡他禮便了。」那人見他不如法,便作別去了。那楊棘刺想道︰「我的計策,百發百中的,難道被他強過了,下次也做不起來,不免告他一狀,才信老楊手段。」遂提筆來寫下一紙狀詞曰︰

告狀人楊祿,本縣人氏,告為殺妻大變事︰侄女馬玉貞,嫁與憲台役虎棍王文為妻。賊性不良,終日酗酒,將妻百般毒打。祿往京回,昨特探訪侄女,屍跡無存,切思妻非七出之條,律文難棄;惡將三尺藐視,憲典安容。夫婦人倫大典,豈忍平碎花容!人命罪極關天,肯漏獸心賊首。叩憲台憐准,正法典刑,死者瞑目九泉,生者感恩千載,上告。

次早投文,將詞投上。知縣見是他手下殺死妻子,罪極浩天,把王文取到,先責三十板,竟下了獄,待後再審。那夥計周全來牢中望他,到家中取了銀子,與他使用。還喜是同衙人役中人,凡事不同。周全遂上心各處與他訪尋,哪裡有半毫消息。過了幾時,官差周全往都院下公文,周全聞知這個消息,連忙到牢中別了王文,把王文之事,托付了衙中朋發;黨往杭州進發不提。

且說宋仁與玉貞一時高興,沒些主意,走了出來。那堪坐吃箱空,又無生計可守,真個床頭金盡,壯士無顏起來,長吁短歎個不注,正是︰上天天無路,入地地無門。

進退兩難,如何是好,宋仁好悶,一竟便走到城中去了。只見玉貞倚門而立,恰好一個帶巾的少年吃得酒  的,往沿湖而來。早已看見玉貞,吃了一驚,想道︰「幾時移這個美妓在此!」竟自往玉貞身邊走來。玉貞見他是斯文,連忙避進。

這少年認定他是個妓女;競自大踏步進了來,玉貞慌了,連忙上樓。那人也跟上樓,朝著玉貞拜揖。玉貞無奈,只得答禮。那人道︰「好位姐姐。」玉貞道︰「妾是良家之妻,君休認差了。」那人聽他說話是外方人聲音,一心想道︰「他見我有酒的,假意托故。」便向袖中取出一錠銀子道︰「我不是來闖寡門的,你若肯見憐,我便送了你買果子吃。」玉貞心下見了銀子,巴不得要奈何他,只管認做煙花,倒笑了一笑,那少年見他一笑,只道他肯留他歇了,上前一把抱定,便去脫衣。玉貞倒慌了手腳,欲要叫起來,又想他那錠銀子,欲待順從,又怕丈夫撞著。躊躊未定,被他到手了也。玉貞雖然受注,道︰「妾非青樓,實系良家。見君青年,養君廉恥,不忍高叫,從君所。幸勿外揚,感君之德。」那人見他如此言語,喜道︰「既承一枕之私,亦是三生之幸,尚圖後會,以報高情。」玉貞道︰「快快完事,恐丈夫撞見,如之奈何。」那人聽見,急急忙忙完了,整衣下樓,說與玉貞道︰「我再來看你。」玉貞點頭。那人竟自去了。玉貞掩上大門,上樓想著,笑了又笑道︰「杭州原來有這樣的書獃,一年遇這般幾個,不愁沒飯吃了。」又想道︰「怎生對宋郎說出情由廣道︰「也好,我身原是他拐來的,怕他吃醋不成。實實說了,看他怎麼。」正在想問,宋仁推門而入,上樓見了玉貞,便滿面愁煩,玉貞道︰「哪裡去一會,有什麼好生意可做麼?」宋仁道︰「我看城中,都是上有本錢鋪子,就是有小生意,我也不慣,就是曉得做時,那討本錢!我方才往石塔上問,見了他小姊家的姐妹,個個穿紅著綠,與那些少年子弟調笑自如,倒是一樁好生意。」玉貞聽了,笑道︰「倒去尋得這個烏龜頭的生意回來 慕。」宋仁歎一口氣,玉貞道︰「你若有這點念頭,我便從你心如何?」宋仁聽罷,連忙跪將下去︰「若得我的娘救命,生死不忘。」玉貞扶起宋仁笑道︰「招牌也不曾掛,一個人來發市去了。」

拿著那綻銀子,遞與宋仁。宋仁一見,吃了一驚︰「此銀何來?」玉貞把那個人光景,如此如此一說,宋仁大笑起來,便道︰「這番我宋宋仁夫婦二人,不怕餓死了。」宋仁忙去買了些酒餚與妻子暢飲而睡。

次日,那玉貞更加打扮,穿一件大袖衫兒,在門前晃了又晃。但見有人走過,他便笑臉相迎。這些書獃子一時間傳聞起來,大佛寺前有一個私窠子,十分標緻,又不做腔,全無色相,一時間嫖客紛紛,車馬不絕。這宋仁倒做了一個長官,落得些殘盤殘酒受用不提。

且說周全竟至部堂下了公文,未及領文,下午餘閒,步出清波門道︰「聞知杭州西湖景致天下無雙,到此不走一番,也是癡了。」遂搭小船撐出港口。他一見了青山綠水,讚歎不已,道︰「昔聞日本國倭人住此遊湖,他也題了四句詩︰昔年曾見此湖圖,不信人間有此湖。

今日往從湖上過,畫工猶自欠工夫。

看此倭詩,果是有理。」正歎賞間,只見那船已撐到岳墳。周全上岸,往岳墳看了,遂至蘇堤。見一隻湖船,內有三桌酒,都是讀書人光景。旁邊一個艷色妓女。周全仔細一看,正是玉貞,心下著實的一驚。怕認錯了,坐在一橋上,把眼不住去看。恰好那一船的客同了妓女走上岸來,周全看見,閃在一旁,見他走到身邊,上下一看,一些也不差,又尾在後邊。聽他說話,正是溫州聲氣。心中想道︰「這個娼婦,你在此快活,害丈夫受得好苦哩。」又想道︰「不知他住在何處,好去跟尋。」道︰「這也不難,我跟了他這只湖船去,少不得有個下落。」自己上了酒樓吃了一壺酒。正會鈔完,那船往裡湖撐去。周全到了湖,慢慢跟著,那船撐在灣裡便住了。周全上前一看,卻見宋仁出來相幫打扶手,攜了玉貞就到了家去,隨後酒客都進去了,周全十分穩了,又到大佛寺前。見一個長老出來,近前一問,那長老把宋仁幾時移來做起此事,一五一十,說得明白。周全別了,竟進錢塘縣裡,取路回寓。次日,領了回文,竟至本州投下。忙去望著王文道︰「恭喜,妻子有實信了。」這般這般一說,王文道︰「原來被宋仁這光棍拐去,害我受這般苦楚。」周全登時上堂,保出了王文。太爺簽牌捉獲,又移文與錢塘縣正堂,添差捉送,周全同了一個夥計,別了王文,往杭州走了十二日方到。下了移文,錢塘縣著地方同捉獲。又添了兩個公人,一齊的出了湧金門,過了昭慶寺,竟到灣內,只見玉貞正要上轎,被周全唬住。宋仁看見二人,驚得面如土色。眾差人取出牌,交與宋仁一看道︰「事已至此,不須講起,且擺酒吃。」眾人坐下,玉貞上樓,收拾銀兩,倒也有二百餘兩,把些零碎的與宋仁打發差度,其餘放在身邊。細軟衣服,打做二包,傢伙什物,自置的,送與房主作租錢。宋仁打發了錢塘二差,叫只小船,竟至湧金門進發。玉貞坐在船中掉淚,遂佔四句以別西湖道︰

自從初到見西湖,每感湖光照顧奴。

今日別伊無物贈,頻將紅淚灑清波。

又有見玉貞去後,到樓邊觀者,莫不咨嗟,竟自望樓不捨。也有幾句題著即事︰王孫擬約在明朝,載酒招朋竟爾邀。

鳳去樓空靜悄悄,一番清興變成焦。

須臾,到岸,一眾人竟至錢塘縣起解。夜往曉行,饑食喝飲,不止一日,到了永嘉,竟與眾人投到。縣主把王文、楊祿,一齊拘到聽審,先喚玉貞道︰「你是婦人家,嫁雞隨雞才是,怎生隨了宋仁逃到杭城,做這般下流之事,害丈夫被楊綠告在我處,把你丈夫禁責,還是怎生講?」玉貞道︰「爺爺,婦人非不能,但丈夫心性急烈難當,奴心懼怕,適值宋仁欲往杭城生意,也是婦人有這段宿業還債,遂自一時沒了主意,猶如鬼使神差,竟自隨他去了。若是欺了丈夫,把房中銀錢之類也拿去了。」縣主忙問王文︰「此時你可曾失些物件麼?」王文道︰「一毫也不曾失。」縣主又問玉貞道︰「宋仁這個奴才,五年滿徒不必言了,你今律該官賣,不然,又隨風塵了。」玉貞道︰「求大爺做主,奴身該賣,懇恩情自贖其身,向空門落髮,以了此生。是爺爺恩德。」縣主叫楊祿︰「你不若與你侄女另尋一婿,以了他終身,如何?」楊祿上前道︰「蒙太爺分付,小人不敢有違。」玉貞仔細把楊祿一看,道︰「我哪裡認得你,什麼叔子在此,把我丈夫誣告。」楊祿道︰「侄女,也難怪你,不認得我,你五歲時,我便京裡做生意,今年才回的。」玉貞道︰「且住,我問你,我爹爹是何姓名?作何生理?家中三代如何出身?母親面貌長短?說個明白出來。」楊祿一時被他盤倒,一句也說不出,縣主大怒道︰「世上有這般無恥光棍枉言,必定聞知王文不見妻子,生心認了表叔,指望詐些銀子,一定王文不與,他詐心不遂,將情捏出殺妻情由,告在我處。」王文上前道︰「爺爺青天,著人來打合,要小人的盒禮錢,小人妻子也沒了,倒出盒禮,不肯,他生情屈害小人。」縣主抽籤,先把宋仁打了三十板,又將楊祿重責四十,著禁子收監道,「待我申報了三院,活活打死這光棍,若留在世,貽害後人。」宋仁流富春當徒五年,滿期釋放。玉貞情出家,姑兔究,縣主只為這玉貞標緻,不忍加刑,亦是憐念之意。王文稟道︰「妻子雖然犯罪,然有好心待著小人。一來不取一文而去,方才質證楊祿,句句為著小人,一時不忍,求老爺做主。」縣主道︰「為官的把人夫婦止有斷合,沒有斷離的,但此事律應官賣,若不與他,一到空門,這是法度沒了。如今待他暫入尼庵,待後再來陳告,那時情法兩盡,庶不被人物議。」當把審單寫定,後題玉貞出家八句於後,道︰

脫卻羅衫換布衣,別離情種受孤淒。

西湖不復觀紅葉,道院從教種紫芝。

閒處無心勾八字,靜中有念去三屍。

夢魂飛繞杭州去,留戀湖頭憶故知。

判畢,把一眾人趕出,止將宋仁討保還家,打點起身。

玉貞隨了王文回家,到了家下,取出男衣還了宋仁,把上好女衣付與王文收了。身邊取出那二百銀子,稱了五十兩,付與宋仁道︰「我也虧你一番辛苦,將去富春娶房妻子度日。切不可再到溫州來了。」剩下一百五十兩銀子,付與王文道︰「妻子雖然不該撇你而去,今日趁的銀子,依先送你,另娶一房好妻室到老,那生性還要耐些。著是你沒有那行兇之事,我怎生捨你。」將手上金銀戒指除下,並幾件首飾盡付王文。身邊還有幾兩碎銀,看著周全道︰「這幾兩銀子,煩勞周伯伯與奴尋一清靜尼庵,送他作齋,待奴也好過日。」王文見妻子這般好情,一時不忍相捨,便放聲大哭起來。玉貞也哭起來。連周全也流下淚來道︰「你二人既如此情狀,我亦不忍相看,不若將些銀子往他州外縣,做些生意,保可度日。把屋宇待我與你賣了,共有三百現銀,怕沒生意做。小小銅錢當兒也彀偏了。離了此地,怕什麼人來刁你不成。」王文道︰「如此甚好,只求大兄留心。」周全道︰「自然在心。」

王文連忙買了酒物,獻了家先神抵,就請周全同飲,夫妻二人重新恩愛。這也是玉貞欠了這些人的風流債,宋仁引去還了,重完夫妻之情。後來周全兌了銀子,與王文就在城南開一木器鋪子,夫妻二人掙了若干家當,一連生了三個兒子。王文因出了衙門,那吃酒就有了節度,再也不撤酒風。故此兩下酒色皆不著緊,那楊祿被知縣活活打死了,後人把他幾個人名字寫出,倒也湊巧道︰因為王文不文,故使玉貞不貞。

惡人楊祿不祿,施恩宋仁不仁。

止有周全,果爾周全,完成其美矣夫。

總評︰

書生錯認章台柳,誰知弄假卻成真。玉貞合欠風流債,又得西湖兩袖春。

撤酒風的下場頭,不可不勉。

《歡喜冤家》第十六回費人龍避難逢豪惡

萬般由命不由人,命不差池半未分。

命坐玉堂清要職,若逢華蓋是高真。

紅鸞照著貪花柳,驛氏推時道路人。

命有許多說不盡,且將算命表緣因。

且說湖州府德清縣。有一飽學秀才,名喚費人龍,就進在本縣學中。娶妻姚彩雲,十分嬌媚,夫妻二人都是二十三歲了。只因彩雲身懷六甲,人龍往命館中,與他推算年命。「無妨麼。說出八字。」先生寫了道︰「好個夫人八字,今年定生令郎,將來運不見好。」「是怎生樣說?」人龍聽先生口中不靜的,連忙又把自己八字說出。,先生排得不差,道︰「是一位大貴人八字,也是運限不好,目今有大難臨身。若是避不過,這番死也死得的,休小看了。既不來算,我也不知。既是知了,怎麼不說。」人龍見他說得真切,心下著忙,忙問道︰「先生曾聞趨吉避凶之語,果然避得過麼?」先生說︰「先賢之語,怎麼假得,趁早尋在百里之外地方,避過百日,便無事了。」人龍道︰「房下可也要去?」先生說︰「看來還是夫人面上起的,怎麼不要帶去。」人龍送了命錢,竟至家中,與彩雲悉言其事。彩雲道︰「如之奈何?」人龍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又道︰「禍出師人口,倘然不信,一時間禍及於身,悔之遲矣。不若只帶一房男女服侍你我,其餘待他各守田業,往他處避過百日,依舊回家便了。」夫妻二人計議已定,帶了數十兩銀子,數千文銅錢,柴米小菜之類,喚下一房家人費才,乃老成夫妻,喚了一隻浪船,一齊上船。梢子間︰「還到那一方去?」費人龍道︰「沒主意。」姚彩雲道︰「往東去罷。」人龍道︰「為何要往東?」彩雲道︰「難道往西方去不成?」人龍點頭道︰「快往東方,」那船搖到塘西住了,次早又到崇德交界。

遠遠望見一簇人家,人龍問船戶︰「來多少路了?」回道︰「船行三十里了。」人龍道︰「且住著。」忙令家人上岸道︰「你看那一搭人家,住得幽雅,看左近有空房,賃他一間,暫住三月。有無即來回報。」家人竟往前邊一問,恰好問著一個農夫,答道︰「這裡是馮吉員外住宅。四周都是他的屋字,空屋極多,只是員外為人有些利害,我這一鄉村人民,個個怕他的。你若要租他房住,也要小心」。家人道︰「住他一月,與他一月房金,有什麼小心。」農夫道︰「這也說得有理。」

恰好馮家管帳的管家走過,農夫指引道︰「你要租房,須問這位馮阿爹。」這費家人順口兒叫道︰「馮阿爹,我們一位相公要在此暫住幾時,敢問府上有空房求租一間,未知有否?」馮管家說道︰「有,有,你隨我來。你可看得中意的,隨你要便罷。」二人近前一看,卻有一所書房,十分精雅,道︰「便是這間罷了。不知多少房金?」管家道︰「一兩一月,按月取租。只是小房錢要一兩二錢,倒少不得。」

費家人道︰「這是舊例,斷不有虧。」竟自到泊舟之所,見了主人,把上頭一一說了。人龍道︰「既如此,便稱一兩房錢,又是一兩二錢小房錢。」寫了一紙祖契,交付家人,先去租了。自己放船撐進港中,不多一會到了,家人道︰「房已租下了,請相公娘娘上來。」人龍扶了彩雲上岸,夫妻二人竟進書房。看了住場,實然可愛。但見小小園亭︰

樂意相間禽對語,生香不斷樹交花。

十分 暮,好個所在。登時把船中動用之物,移了上來。打發船家回去。著夫妻二人把房中現成竹床張了羅帳,竟自安然樂意住下。鎮日無事,隨便作些詩賦消遣。

卻好一日,人龍把風為題,寫在紙上︰

和薰金朔遞相催,歲月韶華去復回。

忽爾摧殘千木謝,一時吹得百花開。

陽台每送朝雲上,楚峽嘗攜暮雨來。

浩瀚逞威山嶽動,卻疑孝德播仁才。

又詠月一聯︰

蟬娟千里共佳期,照徹悲歡與合離。

十五碧霄懸寶鏡,初三銀漢吐娥眉。

唐王驅馭嘗游處,李白擎杯仰問時。

堪比賢良全節義,清光千古鑒綱維。

彩雲看見,笑道︰「你男兒家做的詩,也是風月的。」人龍道︰「雖懷風月,實存節義。賢妻無事,也做一聯消遣如何?」彩雲道︰「你題風月,我題節義,休得見笑。」先把節字為題,一聯雲︰

西窗剪燭理清篇,一閱貞風起唯然。

斷臂割容真可愛,易睛毀鼻方堪憐。

猗椅綠竹凌霜操,鬱鬱蒼松做雪堅。

珍重老梅諧益友,冰清玉潔古今傳。

又詠義一聯︰

孔孟惟推仁義長,良金奇狩美君彰。

雲霄鴻雁無時棄,水涸鴛鴦且暫忘。

黃犬臨焚能展草,白駒同井解垂。

宋宏不是真君子,那得糟糠妻上堂。

人龍見道︰「賢妻出口,句句含藏節義,那李易安、謝道溫甘拜下風矣。」正語笑間,一陣朔風透體,人龍道︰「想此時天氣嚴寒,早晚必有雪了。你看花枝那幾樹紅梅綻蕊,綠萼舒芳,倘有雪來,少助詩興。」彩雲見說,隨取一幅箋紙,畫出一樹梅花,竟是活的一般。人龍見了,贊稱不已,遂題四句︰冰肌玉骨絕塵埃,親見嫦娥把手栽。

想是 宮丹桂姊,天香不放一些來。

彩雲笑道︰「那嫦娥倒不做,他爭似我夫妻歡笑,將來兒女牽情,要那冷清月宮,守他做什!」人龍道︰「嫦娥也 著世人哩。」彩雲說︰」你何以知之?」

人龍道︰「豈不聞月裡嫦娥愛少年,」二人大笑。彩雲道︰「我們將筆一枝,畫梅為題,集唐八句可好麼?」人龍道︰「集詩最難對得工,況非二酉五車,孰敢為此。」彩雲說︰「一時兒高興,各集四句以成一首,並要記作者之名。如差罰酒三杯。我夫先請。」人龍雖然是個飽學,一時間倒也思索不就,把那唐詩不住地想道︰「有了。」每句下邊寫出來道︰

姑射仙人淺淡妝,劉承寫真今喜遇瑩光。杜甫

一枝臨照月無影,李郢數點有花春不香。李從

彩雲隨韻,也集四句︰

顏色肯教霜雪改,傅生畫圖空惹蝶蜂忙。吳雲

江南早得春消息,吳會驛使歸來好寄將。黃清著

夫妻二人交相歎一回,各吃一杯,以消清興。正在歡娛之際,那天真真湊趣,一片片飄將下來。初如鵝羽輕飄,後似楊花亂墜,只可惜天色晚了。夫妻二人道︰「明日起來,有許多景趣了。」竟自安置,一夜無文。

次日起來一看,那雪足有三寸,真是千山疊玉,萬瓦鋪銀。夫妻二人梳洗已畢,吃了早飯道︰「我們今日再集唐句作笑。」人龍道︰「雪映紅梅為題,各集四句便了。」人龍曰︰

六花飛舞亂交加,劉芳翠雪裡紅梅趣更嘉。趙紫芝

瑤圃晚晴飛紫水,何應龍玉爐春暖仗丹砂。劉支芳

彩雲把筆烘得暖暖的,寫道︰

梁園學士春酣酒,羅紅姑射仙人臉親霞。白玉蟾

笑殺城東小兒女,秦少游月明來看海棠花。孫良玉

二人相加愛慕。彩雲說︰「如今把這白梅花各人也集一聯,省得等你。」人龍坐下,獨自去寫,彩雲進房另取筆硯而書。人龍完了,道︰「娘子,你可成了不曾?」彩雲道︰「寫完了,在此拱手著哩。」須臾,先取人龍的過來看︰問訊江南第一枝,陶誼相依金谷幾多時。韓中村

想應東閣一時興,施鈞番作西湖百詠詩。中峰

翠鳥倚香春遍野,潘純霜禽偷眼影參差。宋郊

只因誤識林和靖,志南賓主相忘似舊知。危清山

彩雲看了,道︰「我的不中你意,不要看罷。」人龍道︰「你還似初婚的時節那般做作。」彩雲笑道︰「書獃不要取笑︰」

家住梅花第一村,徐遠夫誅茅縛屋傍梅根。關甫顏

暗香掩映雪幾點,宋子虛疏影橫斜月半痕。賈從舉

正好巡簷須索笑,楊載不須檀板共金樽。林莆

眾芳已許巢由輩,郎士元桃李紛紛未足論。王元章

人龍看罷,道︰「娘子,你到我家登堂七載,從來未見你剪雪裁雲,吟風弄月,誰知你這般才思,我好僥倖也。」彩雲道︰「妾幼時熟習女工,粗知翰墨。自到君家,操持箕帚,夜侍拎綢。無暇及此。如今在此,盡有餘閒。深慚獻醜,幸勿見曬。」

且說馮吉聞知費人龍是個飽學秀才,又探知妻兒十分美貌,但不知何故住在我家,正在疑想間,有一個密騙,名叫鳳城東,走將進來。見了馮員外,見他面有愁思之態,不免問及。馮吉把費家一事說知。大凡做密騙的,一心只要奉承東家,那管世上之事做得做不得的。就說出拿雲捉月的手段,便就三言兩語,聳動馮吉道︰「他妻子有這樣美貌,員外這樣傢俬,難道消受不起這般一個婦人。自古佳人難再得,如今住在我家,是甕中鱉耳,何愁做事不成。」馮吉被他說得一副心腹如火滾一般熱將起來。便間老鳳︰「此事怎樣做起,方可如意?」鳳成東道︰「不難,他如今只夫妻二人居住,又無親戚往來,況沒鄰朋交厚,不若先去請他到家,挽以詩詞,餌以杯酒,日逐厚將起來,我有心,他無意,尋些事故。小則風流罪過,纏住他身不放回家,重則做下人命大大罪名,監禁獄中。其妻無主,員外將恩結之,要短,做些風月事兒,自然著手。若要長久夫妻,便將那大的罪名,坐他監中弄死。

不過費些錢財,有何難哉。」馮吉道︰「妙計,妙計,人世上有了錢財,不用些兒做快活事,真是個守財虜耳。」即時寫了一個名帖,著一小使拿到費家,請費相公來講話。那小使應一聲去了。

到費家門外,那小使先從門縫裡將望裡邊,只見他夫妻二人好生快樂。把門敲了兩下,人龍忙看,只見一個小使,手拿帖子道︰「我家員外請相公說話。」人龍道︰」敢是房主翁麼?」小使道︰「上寫眷侍教生馮吉頓首拜。」人龍道︰「煩勞就來了。」彩雲道︰「房主未曾識面,他來接你怎的?」人龍道︰「畢竟有事商量,待我去去便來。」

叫了家人,取了原帖,竟到馮家。只見那馮吉頭戴方巾,身穿絨裝,有四十多歲的光景。連忙迎接,敘了禮坐下。人龍道︰「學生到此,幸借華居。未及趨拜,又辱寵召,這尊帖決不敢領。」馮吉道︰「先生乃當今名士,幸降寒家,不然還不知道。因早間檢取租部,方見大名,故爾屈駕請教,這賤刺何必拘拘不受。」正在喫茶,只見裡頭又走出一個帶唐巾的人來,連忙上前施禮。人龍問及,那人道︰「小子名喚鳳成東,在馮先生宅上早晚效勞。」人龍便曉得是個密騙了。馮吉道︰「不是學生斗膽,便敢相煩,只因縣尊挽學生做一架圍屏,都是雪景,今日見了此雪,便想起此事,尚乏詩章。足下山斗高才,敢煩金玉,使此屏八面光輝,千年華美,皆足下之使然也。」人龍道︰「既承重托,不敢推辭。只是學淺才疏,有辜盛意。」須臾,列下山餚海味,異果奇珍,請人龍於上坐,馮吉主陪。鳳騙傍坐。酒至半酣,人龍索筆,馮吉令人速備文房四寶。人龍離席前坐,取紙筆之曰︰雪月風花,賞心居首。冬春秋夏,樂事相聯。鑄巖岫而如銀,覆井欄而飾玉,飄殘柳絮,總無烏雀銜飛。點遍棕衣,惟有漁翁下釣。徑路池邊莫辨,茶煙酒力難消。四境盡浮,混渦卻同無地。千山已著,茫茫詛復見天。若乃穿誤作梅花。照室渾疑皓月。孤煙曠野,惟聞畢速之聲。小釣斷橋,致有」灞陵之興。馬鳴熟道,犬吠歸人。門外五更,朝上應愁踏凍。林中三尺,村農齊樂豐年。於是低唱淺斟,半醉銷金之帳。徘灰白面,相邀連壁之人。用功製作山橋,呵手推為獅象。誰能受命,更復舊寒。難加獸炭推紅,只受鵝毛一白,亦有寒墟少酒,破屋無煙。斧凍為鏖而相呼,映光辨字而讀,船窗皎潔,分佈被之黃花。階破鮮妍,結茅簷之未桂。

山疑西域,水比洞庭。至於耳目全虛,心魂寒曠。玉潔冰清,霜凌雪勁。

寒頤冷面,鐵膽銅肝。信是王京瑤島客,將為鐵面柏台臣。

寫罷,馮一連聲稱讚,密騙道︰「奇才。」把酒斟在金甌道︰「受冷了,快飲此杯以敵寒。」馮吉重新換席,秉燭而飲道︰「一客不煩二主。明日還求大筆,可稱其美。」人龍道︰「當厚效勞。」盤恆至黃昏而散。

人龍歸見彩雲道︰「有偏了,馮家渙我作雪景賦,以送崇德縣尊,故此招飲。

明日還要我為他書寫。」彩雲道︰「惜乎,手冷些。」道罷睡了。一夜無文。

次早,方梳洗畢,夫妻二人正對面看梅花歡笑,只見馮吉在外頭早已窺見彩雲,十分艷色,動了心火。按捺不住,推開了門,竟直進裡面來。彩雲急避,人龍按見。馮吉施禮道︰「昨承佳作,竟來造謝,兼請大筆,只是斗膽。」人龍道︰「昨日厚擾,正欲登堂叩謝,又蒙辱臨,感戴不盡。」茶罷作別,馮吉扯了人龍到家坐下,吃了早飯。人龍索文房四寶,把金箋紙裁成八幅,寫成前賦,不覺未牌時分。

那密騙巴不得寫完,好上酒,又辦下許多餚饌。吃酒之間,馮吉看著人龍,堂堂一貌,終非落魄之人。想起他渾家世間少有,此時只該息了念頭,方是忠厚長者。恰又二心三意,故後來招許多不妙之處。正是︰

人情若是初相識,到老終無怨恨心。

是日盡歡而散。

自此,馮吉依了鳳成東之言,無日不接人龍飲酒。過了幾日,馮吉將圍屏端正了,自己備下許多禮物,送到縣裡。知縣大喜,而歸到家中,只是想著彩雲,眠思夢想,無計可施。恰是鳳成東又到,馮吉把心事與他商議道︰「事不宜遲,他原說年終要回,倘若一去,何由再來?」密騙道︰「員外方才說著年終二字,使我吃了一驚。寒家百無一有,荊妻啼哭,兒女淒涼,一樁若大的事又到了。」馮吉見他如此說,道︰「你只要為我圖成此事,家中之事,在我身上。不必憂心。」密騙見說,笑道︰「是這般畢竟要行的了。」想了一會道︰「如此如此,方可圖之。」馮吉見說,道︰「就是今日。」即時喚家人道︰「請了費相公同來。」

須臾接見,相見禮畢。馮吉道︰「連日送錦屏與縣尊,不得接見,今日特地請兄來痛飲一番。」人龍道,「屢擾宅上,不能酬答,待告辭歸捨,尚容盡心耳。」

三人進了後面,一間書房裡極其齊齊整整,皆是奇珍寶玩,不必言之。見傍邊掛一美人睡起圖,竟無題詠。他提筆在手,題出集唐八句,除下來,放開桌上道︰「斗膽了。」詩曰︰

美人南國翠蛾愁,武元衡睡起懨懨底事羞。郭古

八字懶鉤眉鎖黛,丁瑞雙鬟情整玉搔頭。袁伯訪

香閨月冷拎綢薄,辛中深夜風清枕章秋。許渾

可惜春光不相見,杜甫眼穿腸斷為牽牛。宋邑

寫罷依先掛起。二人稱賞道︰「寫作皆精,有光美人多矣。為牽牛縮了郎字,何等俏麗。」密騙道︰「這等分明為郎了。」寫罷列上酒餚果品,這番吃法,與前不同。大碗送來,歪扭扯灌,灌得個人龍吐了又吐,人事也不知,推搖不動,預先備了船隻,竟開後園門,著家人扶下了船,連夜搖到崇德縣。

次日早,馮吉穿了行衣。竟往縣中進狀。告為乘醉打死人命事,竟把半月前一個家人,名喚進祿,因上樓失腳活跌死的,因鳳成東設計,俱是陷他的惡計。見縣尊說了,就呈上狀詞。縣尊送出,即時出牌捉拿。差人見了馮吉,折了酒飯,送了差使的錢,竟往船中。見是沉醉的,差人吆吆喝喝,扶起跌倒,只得眾家人攙了,竟到堂上來。人龍還在夢裡,不知人事。知縣見這般光景,想道︰「乘醉打人,這是常事。若昨日打死了人,緣何今日尚然未醒?打死人之後,終不然又勸他飲酒不成。衣衫猶然在身,不像打凶光景。事有可疑。」便道︰「報告鳳成東,你且外面候候。且把費人龍一面收監,待他酒醒再審。」恰是打聽人役報道︰「按院巡到嘉興行事、老爺即刻起身公務。」知縣聽罷,掛一面牌,在縣門首︰本縣公出,凡一應投文人役,候回日投遞。毋違。馮吉見了掛牌,道︰「此去少也十日,如何等得。」密騙道︰「你原為著那人做事,只須同去停當了前件,看景生情便了。」馮吉一千人,原船復了回來。

誰知這日彩雲腹中疼痛起來,忙著家人去尋人龍,不期這晚馮家眾僕因家主不在,各自出外吃酒去了。問管門老子,竟回得不明白。費家人直進裡面響叫,只見走出兩個婦人道︰「你是何人?在此怎麼?費才道︰「我是湖州費相公家人,大娘要分娩了,來尋相公。」那家人不知緣故,去問主母。這主母唐氏,年紀三十六歲了,一心向著,見丈夫豪惡,苦勸不聽,他便立了個主意,分了淨床,吃了長齋,每日向佛堂念佛,看些經兒,一毫外事也不管。這日,聽見說費家娘子分娩,來尋主人,他又不知和他們那裡去了,便道︰「分娩大事,家主公不在怎好。」便道︰「這是生死之際,客邊在此,若有些差池,如何是好。」便分付婦人家走幾個來,一面著一個小使去請穩婆,自家同了費才,跟隨三個婦人,竟到費家,只聽得費娘子坐在床前正叫疼叫痛。唐氏也不施禮,忙著婦人伏侍。恰好收生婆已到,此時燒湯的去燒湯,抱腰的抱腰,唐氏又問費家管家婆︰「可曾有小衣服?」回道︰「未曾。」唐氏急令一婦人歸辦,衣袖,酒食,藥餌一齊都備。真真虧了這唐院君。只見彩雲攢眉捧腹,猶如西子心疼一般。有歌一首,正是︰慈母生兒日,五臟盡開張。

心身俱悶絕,流血似屠羊。

生下問男女,是兒喜倍常。

喜罷悲還至,痛苦徹心腸。

一時間生下一個孩兒。穩婆斷臍沐浴,唐氏親與童便、薑醋吃罷,彩雲心中感激不盡。只不知丈夫何處去不回。唐氏令婦人擺出酒餚。請穩婆,打發穩婆,都是唐氏。不想他丈夫要害彩雲的丈夫,妻子又盡心救他妻子,也是各人好惡不同。

天色傍晚,穩婆去了。唐氏留一婦人,名喚素梅道︰「他的丈夫隨員外出去,你可在此,夜裡伏侍費娘子。倘要湯水之時,不可遲誤。」素梅隨了唐氏,到了房中,拿著鋪蓋,就在彩雲床前鋪下。倒也小心服侍,遞湯送水,不用彩雲分付。正是︰

惟有感恩並積恨,千年萬載不成塵。

且說馮吉到次日到家,聞知費娘子分娩,大失所望。所喜身子還健。密騙道︰「我想產後婦人是虛怯的,其夫之事,不可與他聞知。一時若死,把什麼來弄。只說別人請他蘇州游虎丘去了。安著他的心,待他健了,把甜言蜜語哄他,一家住著,朝夕送些酒食,先去結他的心,那時網中之魚,待事成了云云再娶。」馮吉道︰「這話說得有理。」明日,著人送酒送食,彩雲感激他夫妻二人道︰「幸喜得好人相逢,只不知丈夫蘇州幾時回來。」

且說素梅丈夫叫名阿魁,極嘴尖的。一日,素梅問阿魁︰「費相公不知道幾時回來,他娘子日夜掛念。」阿魁道︰「若要回來,這一世不能夠了。」素梅驚問,他就一五一十把前後事情盡言說了。又道︰「明日晚間,還要搶他妻子進來,云云著哩。」正是︰

夫妻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這素梅因伏侍彩雲好了,彩雲感他好情,私下與他一套衣服,又有幾件首飾。

素梅又喜彩雲為人溫柔,倒十分心裡喜歡他的。聽見丈夫說出此事,如冷水淋頭一般,吃驚非小。阿魁叮嚀,不可洩漏,素梅道,「自然。」自己心下十分不樂,他想道︰「我如今欲通知費娘子,他是女流,一時幹出餘事,豈不害他,欲待不說,倘員外明晚用強,這費娘子不像個肯從的,一時間死節亦未可知。可惜這般一個好人,終不然看他落局。看我院君十分憐他,不免把此事一一的說與他知道,救他一命,有何不可。」便三腳兩步進了院君佛堂,把前事盡情說出,驚得面如土色,話都說不出了,停了一會道;「素梅,自古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有理會了。

你悄地裡通知費娘子,只說,員外明晚搶你,進來一事,那費官人在監之事,且瞞著他,恐他一時知道,生死難料。你的哥子在江內搖船,可去喚他來,連夜送了費娘子還德清。到他家中,此事再與他道,未為遲也。」素梅別了院君,急到費家,悄悄與彩雲說了這一番話。彩雲吃了一驚︰「緣何有這般奇事。」便哭將起來。素梅忙止住道︰「院君叫船連夜送你歸去。你可快快收拾,若員外一知,插翅也難飛了。」彩雲道︰「一時間那得船來?」素梅說︰「我哥子在此搖船生意,待我去河口看他在否,如不在,只須你管家另雇便是。」素梅忙去河口一看,恰遇正好回來。素梅忙叫哥哥︰「院君著我喚你的船,連夜到德清送一親眷去,與你船錢。」那船戶道︰「這等,待我收拾到來便了。」這邊彩雲忙忙收拾,已傍黑了。船一到岸,費才夫妻並素梅一齊相幫搬運,收拾得更盡。彩雲著素梅上復院君,千恩萬謝。

著素梅道︰「我官人來,且不可說什的,一時竟氣起來,未知凶吉。只說我身子不健回的。我自慢慢著人來酬謝你。」兩下流落淚來,唐氏又喚素梅,送些下情酒餚道︰「欲來親送,恐員外得知道不好了,改日著人來望便是。」兩下別了,正是︰鰲魚脫卻金鉤釣,擺尾搖頭再不來。

那船連夜往德清進發,彩雲到家不題。

且說馮吉次日打點搶著彩雲,那鳳成東早早已來了。各人打點做事,只有唐氏與素梅兩人在佛堂中暗笑。那馮吉抓耳揉腮,心火不安。巴不得到晚,心中等不得,先去看看著。只見門是掩的,推門一看,淨悄悄的,便一步步踱將進去。並無人影、又走進內室,只見桌椅床灶而已。吃了一個驚,回身便走。恰好撞著密騙,道︰「走了,走了,事不諧矣。」密騙吃了一驚,道︰「何人走了消息?」馮齊叫齊使喚家人,忙問︰「何人走我消息?」各人目瞪口呆。連阿魁也賴,不曾對人。說來正是︰

空施萬丈深潭計,那得驪龍頷下珠。

馮吉道︰「怎了,怎了,空著了,害費生如何了結!」鳳城東也沒理會處,只見家人說︰「縣裡差人催審,在外邊坐著哩。」馮吉怨著密騙,事又不成,打這樣天大官司,如今怎了。密騙道︰「事不幹差,只是走了雌兒。有心如此,一不做,二不休,一邊往牢裡用些銀子擺佈死了老費,一邊告著他妻子,說賃屋為名,偷我資財,連夜運回,那時少不得出來對理,再施計策謀來便了。」馮吉道︰「如今差人,你去回他,再遲幾日來聽審。」免不得吃些酒食,送個包兒,竟自去了。密騙又與馮吉道︰「事下宜遲,拿些銀子到獄官處使用,著他動張病呈,弄死了他,再好謀娶。」登時馮吉叫阿魁帶了銀子,隨了鳳城東到獄裡使用。

且說費人龍,那日醉裡睡在監中,直到黃昏時候,方才有些醒意。此日禁子雖然收監,然見是個斯文醉漢,又不知何等樣人,獄官先分付放他在官廳上傍睡著。

這一時醒來,也不知天曉夜暗,只聽得耳邊廂喝號提鈴,好生驚恐。把手去摸,又不在床上,又無衾枕,寒冷起來。又不知在何所在,竟不知身陷獄中。吆吆喝喝,直至天明。坐起一看,還只說在馮家廳上,他整衣立起。

須臾,廳後走出一個人來,頭上戴著一頂四角方巾,身上穿一領舊褐子道袍,腳下穿一雙秋子蒲鞋。人龍一見,未免整衣上前施禮。那獄官姓卜,名昌,乃北京順天府宛平縣人。年將半百,只生一女,年二十歲了。因隨任來了四年,尚未有親。妻子早已亡過,只帶一房家人媳婦四口兒,到崇德縣來做官。為人耿直,他一見人龍上前施禮,他已知道是個有名的秀才,乃遜他大首拜揖。人龍回禮就座,便開口動問︰「老先生此處敢是府上麼?」卜昌見他還不知是牢獄,倒一時不好便說︰道︰「先生還不知道,請到裡邊書房再講。」把人龍引進了書房,坐下道︰「且請梳洗了再說。」忙分付家人送水洗面,又拿了自己梳具與他梳頭。又分付女兒秀香打點早飯。秀香見說,道︰「爹爹,是個犯人,為何如此待他?」卜昌道︰「你不知道,這人是個秀才,我方才仔細看他,是個貴相,不是犯法的人。況又未曾經審,未知怎的,那裡不是施恩的所在。你依著我,三餐茶飯,不可怠慢他。」秀香聽了這幾句話,便齊齊整整的打點,請他飯罷,卜昌方說︰「先生,想你雖在牢獄之中,非其罪也。」人龍聽罷,吃了一驚道︰「正欲動問,念小生素昧平生,極蒙垂愛,不知老丈尊姓高名,力何學生到此取擾?」卜昌笑了一笑,道︰「先生,在下草芥,前程是本縣獄官,兄被人告在縣堂,昨日闖下來的。」人龍聽了幾句話,正是︰

兩腿不搖身已動,面皮不洩色先青。

有半個時辰發抖,那牙兒哈哈的響個不住,哪裡說得出來。須臾,又施禮道︰「不知得罪何人?」又問︰「不知學生是何人告發?是何事情致於下獄?」卜昌道︰「這般不知,待在下往陳房裡查與先生看。」他便去了。人龍想著,好生利害,竟不知何事關在此間,又想妻子不知可曉得否,正想間,卜昌取了原狀,遞與人龍看。未看之時還好,看罷了,一時手腳恣將起來,那身子軟將下去,一氣便倒在椅上。秀香看見,泡一碗薑湯,著人送出來,勉強呷了兩口便道︰「馮員外與學生交淺情深,初時請做《雪景賦》送本縣的。次早又渙我寫,便言以後相好往來,前日邀至後居,與一個密騙成東,二人將我灌得十分沉醉,後竟不知幾時到了此處,哪有打死人的道理!又不知為什害我至此,不知怎生樣審問的?」卜昌道︰「不曾審,太爺府裡去了。若是審過,不知怎樣吃苦。哪裡遣放你坐在此間。據你說來。醉酒是實的,醉了四肢已軟,那有氣力打人,況又斯文人,料不動手打人。不若且在我處食飯,待太爺回來,告一紙訴狀。如問得不妥,著人往上司去告。」人龍道︰「縣尊與他交好,恐聽下面之詞,如何是好?」卜昌道︰「為何你知他與縣尊交厚?」人龍道︰「因送圍屏賦雪,是我做的。」卜昌道︰「訴狀上倒要寫出來,便不能為他一邊,侍我與你出力便了。」人龍道︰「多感恩台用情,若有出頭日子,犬馬報德,決不相負。只是記念寒荊,不知怎樣,想今又將分娩,實是放心不下,不知老恩台可放得學生一去否?」卜昌笑將起來,「書生不知法度,不要說這人命關天重罪,就是些須小事,也私放不得的。設或有大分上,也直待太爺回。有的當保人,方使得的。那有私放得的!」人龍聽罷,流下淚來。卜昌道︰「兄且放心,自古牢獄之災,命中犯著,一日也少做不得的。」又說︰「官司多一日不拘,少一日不吃。準準的該晦氣,脫了自然消釋。」人龍想著道︰「算命的果然說道我身有大難,死也死得的,往百里外躲避,過了百日適好。如今正在百日內,遭此大難,可見有命。」卜昌道︰「算你後來如何?」人龍道︰「據他說,後來功名顯達,不足信也。」卜昌道︰「目今應,後來必應。自古說得好︰萬事不由人計較,一生都是命安排。

這只得沒奈何。晚上,卜昌拿自己鋪陳與他同睡。

且說次早,秀香與父親說道︰「昨夜間夢見姓費的坐在房裡,須臾頭臉變一龍頭。正在害怕之間,又有風雷大作,那費生騰身一晃,竟是一條青龍,把身飛上去了。那身上一擺,把我也帶在空中,害怕得緊。驚醒來,聽得縣堂上正是三下鼓。」卜昌聽罷道︰「不可做聲。我有道理。」

過了數日,只見一個禁子在那裡叫響,卜昌聽見出來,他使附耳說了些話。卜昌同禁子出去講話去了。人龍獨自一人,沒奈何取紙筆改著訴狀,只見卜昌走了進來,竟往女兒房中講話去了。有兩個時辰,方才出來。人龍也不敢動問。卜昌把人龍細看,又看了一會道︰「先生,這馮吉是個豪惡,我這監中十分之中的犯人,倒有三分是他的對頭。原來先生這宗事,為著令正姿色上起來。」人龍驚問道︰「老恩人何以知之?」卜昌道︰「方纔馮生著兩個人送我二十兩銀子,又與那王禁子五兩,要我謀死了你。」人龍見他說罷,這番真驚死了。救了一個時辰,方才轉醒道︰「恩人仔細與我一言。」卜昌道︰「你不可吃驚。我已有放你之策矣。」人龍下拜,卜昌忙扶起道︰「令正已分娩了。恭喜生得一位令郎。馮吉竟要搶令正進去,不知何人走了消息,倒被令正逃回了。他無可奈何,如今要謀死了你,要告陷令正竊取資財罪名,定要圖他到家。我今一事同你商量,我想他陷你打死人命,料難對審,故此著我先動病呈,再後絕呈。不若先動一紙病呈,挨到年,封印之時,動了絕呈,他那時忙急之際,必定不來相驗,便好活你了。只是難於出去,怎麼好?這事瞞不得王禁子的,待我與他商量。」又出去找尋禁子去了。人龍聽了這番話,好生驚恐,心中十分感激獄官。只見王禁子同了卜昌走進書房,作揖坐下道︰「所事不必言矣,我二人做得乾淨,決不犯出來的。但只要你自小心要緊。想馮家幹這等沒天理的事,報應也只在兩三年內了。他幹的惡事,多得緊哩,卜老爺有救你的心,沒放你的路,想來也其事難成。看你相貌堂堂,後來是個發達的。今卜老爺年老無子,正得一位小姐,年紀也正相當,我做媒與你,做個二娘娘。這番是他的親女婿,到捱年同了小姐叫船,竟回德清,同了大娘竟上京去,到岳丈家住下,帶些銀子,到北京納了監,科舉起來。靠天若得出身,報仇有日。得了官時,不可忘我的情。」人龍忙謝道︰「豈敢。這活命之恩,豈敢有忘。但小生萍水相逢,蒙卜恩人如此厚德,也當不起,怎好又望著小姐這般事來。」王禁道︰「實不相瞞,因小姐夢了一個吉夢,我再三說合,故此應承的。若不如此,我們都不管。」人龍道︰「既如此,恩如山鬥。稍有寸進,犬馬相酬。」王禁道︰「前日進監,只有我見。若是次日,也做不來。非惟死中得活,又得了一個老婆,這叫做逢凶化吉,遇難生祥,後來必定好的。」卜昌取通書一看,「今日是個吉日,諸凶皆避,就今晚成親便了。」即時分付家人,整備應用之物。俱停當了。人龍道︰「蒙岳翁大恩,頂戴不淺。但小婿並無一絲為聘,何以處之?」往袖中取出扇子,上有白玉鴛鴦墜二枚,解下道︰「微物表情,尚容補聘。」卜昌收了進房,與秀香藏下。到晚上悄悄的完了親事,留王禁吃酒。卜昌送一封花紅禮與了媒人。

恰好次日知縣回衙,投文時遞了病呈。至二十日封印,卜昌恐堂上疑心,自己上堂,遞了絕呈。知縣看道︰「果然死了。」卜昌道︰「是。」知縣道︰「會有親人領屍麼?」「親人有了,未。曾具領呈,不敢發出。」縣官道︰「年畢了,待他領去罷。」卜昌點了一頭出來了。到了衙中,十分快活道︰「事不宜遲。」著家人叫下船隻,發了行李,先放在船中,叫了王禁,喚下兩乘女轎,傍晚開了獄門,一竟抬出衙門,一道煙去了。卜昌送到船中,把到北京親友的幾封書札,又道︰「明年大科,賢婿切不可錯了場期。老夫明年三月已滿,可與我往吏部裡見一書辦,已有書在這裡了。」分付完,兩下別了。他分付開船。往德清進發。

且說彩雲,朝日望著丈夫,求神問卜,展轉心疑道︰「傍年了,為何還不回來?」十分煩惱,直至除夜,他苦苦咽咽,在房中吊淚。只聽得費才叫聲︰「大娘,相公回了。」歡喜得彩雲拾得寶貝的一般,忙走出來。兩下一見,都哽咽起來。這邊走過,秀香朝上見禮。彩雲忙問︰「這是何人?」人龍說︰「一言難盡。這是我救命的恩人。說起話長。」道︰「停會與你講罷了。」登時打發了船家。到晚來分歲之時,把酒醉到監事情,一件件說得明白。彩雲立起身來,把秀香請在大首施禮︰「原來恩人之女,奴家情讓做姐姐。」秀香說︰「豈有此理。爹爹原命奴為小星,焉敢越禮。」人龍道︰「你二人性格溫柔,料後沒什醋意,姊妹稱呼便了。」

秀香小三年,以妹子稱之。次早,家人使喚婦女一般叩首賀節,沒甚大小。人龍說︰「事不宜遲。馮吉為人狠毒,趁早僱船北行。倘若遲延,禍生不測,悔之晚矣。」彩雲說︰「正是。」著費才僱船,直到京師,仍帶費才夫妻並奶娘,共夫妻與兒子七口起身,家中分付管家料理,所有金珠細軟,盡付箱中。新年初三日,燒紙開船,七個人一竟去了。自古︰

清酒紅人面,財帛動人心。

不期下行李之時,早被強盜見了。那盜乃江湖大盜,渾名水裡龍,有一身本事,千斤力氣。凡遇一隻船內有十餘個客商。他獨自個一把刀立在面前,這些客就送與他了。江湖上說起他,也都害怕。這日不小心,被他見了,能得幾個人,他哪裡放在心上。恰好船行到崇德,過去石門地方,是未牌時分,夫妻們正在那裡吃酒,彩雲說及唐氏與素梅前後好處,船是離岸有三四尺的,只聽得船頭上一聲響,那船側了幾下。人龍開出艙門一看,好一個大漢,滿肚皮疑是馮家使來的刺客,便深深打躬道︰「請艙裡坐。」水裡龍見他這邊一個斯文待他,把刀也不拿出來,就進中艙。其餘男婦,驚得後稍躲避。費秀才斟了一杯酒,深深作揖奉去。強盜笑一聲,接來吃了,他又斟上一杯,如前送上。強盜接了酒道︰「書生莫要如此待我,有酒待我自吃罷。」便坐下大杯吃,並無話說。人龍取酒,他又吃。將至半酣道︰「秀才,我前日見你箱中有物,隨你已是兩日了。你好不小心,我今日不拿你的,前邊去還有人取你的,這頭還留下牢哩。我問你,因什要緊新年裡趕船赴京?」人龍見問他,方知道不是馮家使的,便坐下又送酒與他吃著,便將算命的直說到為此往京逃避。強盜聽罷,大怒道︰「馮吉豪奴,這般可恨,有日撞著我,休想饒他!」道罷,立起身來,拱拱一手道,「去了。」人龍一把扯住,跪下道︰「壯士,你方才有意而來,今竟自空去,豈不怪我,前邊性命難保,可憐我夫妻都是含冤負屈的,若前邊死了,做鬼也不瞑目。求壯士取了金珠,怎生留得記號,得前途無事便好。」強盜扯起了秀才道,「幾乎忘了。」忙取紙筆畫了一條青龍在水盤旋之勢道,「你可貼在頭艙門上,日司便無事了。如黑夜不見之時,你說水裡龍貼在艙門上的。

他自然去了。」道罷。竟上船頭,把身子一跳,大踏步往岸上去了,夫妻重新走來道,「膽都破了,又是這強盜好哩。遇了惡的,如何是好。」一路上去,果然平安。

到三月內,方到京中。人龍雇了牲口,問秀香說︰「你家住在何處?」秀香一一說明,隨上岸去尋了宗族。有了住宅,把家眷什物俱進了城住下,往吏部各處下了書札,速央人往國子監納了監,便掙坐書房勤讀。不覺秋闈將至,納捲入場。到八月廿六揭曉之時,已中九十一名。三夫妻快樂,不必言之。恰好到九月,卜昌已離任回京,大家歡喜,擺下一桌團圓酒,歡喜不盡,不覺春場又近,人龍又猛讀多時,會試中式,殿了三甲進士。吏部觀政三月,選在鎮江府丹徒知縣。他有了憑,接了卜昌一同赴任,一路上滿心歡喜,他想道,「幾年之間,有同年到浙江做巡按,馮吉強惡一定難饒了。那鳳城東活活打死他,只是唐氏,素梅二人大恩要報,王禁子著實報他。」

一路行來,又是丹陽地方。一縣人役早已接著,擇日上任。免不得參謁上司,答拜鄉紳,忙了月餘,方得理事。把上司未完事件並前任舊卷一一的問斷明白,百姓無不感恩。

一日,前任未結的一樁事,乃是殺人強盜於上年八月內在揚子江內殺人,當時即被官兵捉獲,送到本縣尚未成招的。分付提牢吏即時取來,見一個強盜出來,跪在地下。問道︰「你叫什名字?」強盜說︰「名王立。」問說︰「你殺人可有對頭麼?」「有。」「可有刀麼?」答道︰「有的。」問,「你一人怎麼為盜?可有餘黨麼?」答曰︰「只得一人。小的那日原不為劫財殺的。」問曰︰「為何?」答曰︰「小人上年正月初五,在石門鎮上,欲劫一個秀才金帛,上他船時,秀才十分恭敬。小人憐他怯書生,吃了他幾杯酒,他把一胸的冤恨,細訴與小人知道,此時也要為秀才出不平之氣,故此打聽得仇人出入,直隨他到了揚子江上船殺的。只得小人一身是實。」知縣又問他︰「仇人往於何處?姓甚名誰?」答曰︰「住在崇德鄉間,叫名馮吉。」人龍早已曉得了,大堂上怎好認得強盜。又說︰「你這些為盜的,都有混名,你可有否?」答曰︰「小人混名水裡龍。」知縣道︰「為人報仇,乃是俠客,又不得財,又無對證,況一人怎生為盜。』』又問︰「你可知那日秀才的名姓麼?」答曰︰「小人一時起意,不曾問得姓名。但初三日下船,所在是德清縣城外,小人認得。」知縣道︰「既有在處便好查訪。如果真情,後來放你。那日馮吉身伴有人跟隨麼?」答曰︰「有一人,小的一上船,他已先跳在江裡去。死活不知道。」知縣分付帶起,依先坐在牢裡去了。

退堂進衙,請了丈人,並二位夫人一齊坐下。把水裡龍一事,從頭至尾一說,三人一齊快活道︰「為你殺死仇人,明日快快放他。」人龍道︰「且再遲些,恐一時放去,上司知道,說我縱盜。我已有出他審語。再遲一月,方可放他。」

光陰迅速,又過了一個多月,分付提牢吏,把強盜王立取出來。須臾,跪在下面。知縣便道︰「你上來,那德清秀才,我已著人查訪,果有仇人馮吉。他還講有個鳳城東,倒是個主謀,為何放過了他?」答曰︰「老爺青天,小人直說。小人故雖為盜,實有俠腸一般。一般見孤苦的小人,肯憐借他。因那秀才受冤,心實不平。小人也與同夥人於上年二月已分付過,遇此二人代我殺他。後至五月端陽,那鳳城東他在馮吉家吃酒,至黃昏出門,被夥計先殺了。不瞞老爺說,那馮吉家中九月間,已知馮吉殺滅了。他妻子唐氏,又是善人,不管閒事,先被家人偷盜,後來這些占田產的人被害的,共有數百家,竟大家約日會齊,把內囊搶得精光。房屋放火燒了,田地都被佔去了,家人盡數走完。那唐氏後來沒住處,投入前村尼姑庵修道。只得一個家人媳婦,隨他出家。」知縣道︰「我聞知馮吉豪惡如虎,今已報應,倒也虧了你。如今放你,為人除害,是個好人。但放你去,恐又為非,則上司罪我縱盜,亦肯指天為誓,放你去罷。」答曰︰「小人心直口快,斷不敢負老爺釋放之恩,敢累老爺哩。小人家貲也不少,斷斷不為盜矣。立誓倒不足取信。」縣官道︰「料你直人不敢為非矣,去罷。」水裡龍當堂磕四個頭,竟自去了。

人龍退入私衙,把水裡龍說殺密騙,散家緣,唐氏出家,一番話說與丈人妻子說了。喜的是馮鳳二人殺死,苦的是唐氏沒有住場。知縣說︰「這個不難。」次日昇堂,討一隻浪船,差一名甲首付五兩銀子,「可到崇德馮家前村尼姑庵中,接取唐氏院君,再問素梅消息。他問你何人差的,你說德清費夫人,感當年你看顧分娩情由。一定要他起身同來。」甲首應承去了。不須半月,唐氏同素梅已到了,報進衙去,即開門請進。兩位夫人迎接,各各施禮,彼此感謝一番,整酒相待。次日,著就原差甲首,復到崇德縣中牢裡,尋禁子王元到來。不期王禁死已半年,有一子王一,甲首請了他來,到時通報,開衙接進,卜昌說道︰「可惜你爹死了,不然費爺正要看重著他。」遂設席相待。住了幾日,不想正是唐院君齊頭四十歲,人龍設上壽。次日,送王一官俸五十兩而別。

其年,欽取人龍補戶部主班,漸升至兵部侍郎,兒子費廉已發高科矣。忽一口,坐堂,見一個把總手拿手本進來參謁,上寫著新授直隸松江府沙州把總王立稟參,侍郎把他一看,正是水裡龍,道︰「你認得我麼?」王立道︰「似有面熟,一時想不起。」待郎道︰「丹陽知縣放你的,就是我。」王立抬頭細認,叩頭下地,「那日若非老爺釋放,焉有今日。」侍郎道︰「那船中秀才亦是我,若不是我,誰肯放你殺人罪犯。快請起。」置酒私宅請他,岳丈兼兒子一同陪酒。後累薦王立,官至總關總兵。費廉中了進士,秀香生二子,俱登高第。卜昌壽九十,後本宗立嗣一子,侍郎加厚待之,俱昌盛累世了。

總評︰

馮吉起意非良,密騙懷心太毒。思圖艷質,謀害鴻儒,非獄主之提攜,竟沉淪牢獄。二凶授首綠林,萬貫銷熔紅焰。水裡龍巧遇蘇鱗,唐院君施恩得報。恩怨皆酬,禍福有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