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幻(鸚鵡喚)(2)

編次︰梧崗主人

評閱︰臥雪居士

第九回訪故人水流雲散觀音書賜斷魂消

詩曰︰

憐香一片恨難消,轉盼秋風玉樹凋;

禪院雲流人寂寂,空園煙鎖夜迢迢。

生離影向天涯覓,死別魂從月下招;

寄語風流游檯子,須知露水不終朝。

話說花春上岸走近庵門,偶抬頭見「香蓮庵」三字已改了「碧梧禪院」,心甚奇異,走進庵中見殿上有兩個老僧坐在蒲團上閒話,不覺大駭。那和尚見花春進去,遂起身迎揖接談,花春著急問道︰「此處本是一座尼庵,為甚改了僧院?」和尚答道︰「貧僧們是奉縣尊太爺之命,招來持住此庵的,改之故卻不知情。」

花春此時幾如皎齊晴天陡下一聲霹靂,驚得目瞪口呆,無從說起。沒奈何別了僧人,出庵向四野搜尋一村人問他根底。徘徊半晌,見一老者持杖而來,花春上前拱手細問其故,那老者答道︰「前日有縣中無數縣差擁進庵中,紛紛嚷亂說,拘拿悟凡師尼。詎知悟凡早已知風遁去,無處尋拿,遂將眾尼逐出庵中不許再住,尼僧遂走別方,幾個和尚在此守住。」

花春聽罷,遂拱別那人,暗思︰「悟凡不見,則竇滿二佳人從何處措謀,以踐舊約。」無心無緒下了舟船,因想︰「悟凡逃避出庵,必隱在村郊僻靜,遊人絕跡的草庵中,諒無別處可以藏身。」因一路尋覓幾鄉卻曠野之所,聞有尼庵無不進去探望一番。

一日訪到一個庵中,有鄉人在內請仙舞機,花春候其舞畢,遂拈香跪拜處,心默告道︰「弟子花春與半橋卻香蓮庵中尼僧悟凡實有隱情,相托大仙諒已鑒悉,不料悟凡避禍逃匿不知去向,或在遠或在近,或自東或自西,祈大仙明示,使花春得遇悟凡以完心事,弟子收福無涯矣。」祝罷,把機舞動起來,就見砂盤中顯出顯出幾行字跡,花春遂道︰近遠何須問,東西不必盤;庵名牢記者,再去香蓮認。

花春看罷暗想道︰「詩句明顯卻無深的難解處,但未句謂我再去認香蓮,莫非悟凡不曾遠遁,仍被僧人匿在香蓮庵中麼?然悟凡避禍在先,招住僧人在後,豈既出庵遁奔又返庵中為僧人所匿乎?此定是別處亦有一香蓮庵,故第二句謂我牢記庵名,幾遇庵名香蓮者,即可入去尋見也。」於是一路留心細訪問︰「何處有香蓮庵否?」豈知訪了十餘日,除了半橋卻之外,竟別無名香蓮的庵,踏破鐵鞋無可覓,只得將此間心事暫以丟開,且往前途再訪水園消息如何,在路無話。

是日,船到城中已是下午時分,將船泊定,遂欲上岸向水園而來,又止足道︰「不可!此去若遇佳人,我雖無懼於彼,不免多一番周折,不如挨至晚間悄伏進內,逕至香閨與二美一會,就可相機行事。」主意已定,只待晚間用過夜餚,然後上岸行去。

少頃挨到更次,一輪明月早已東昇,遂令家童在船中看守,獨自一人步上岸來。因時當暑夏,街上納涼的人尚爾喧鬧不絕,只聽得吳歌處處閒話嘈嘈。

約行裡餘已到水園,門首已緊緊關上,遂縱身跳入園中,見一輪皓月映照當空,幾如去年聽琴討約之夜,而舉目細睜則園中景況非昔日之可比矣,但覺竹塢松軒,煙霞寥落,琴台酒榭,風露飄零,蛛綱交盈,處處絲懸;暗室蛙聲不絕,嘈嘈響亂荒池,數叢嫩竹猶存,幾樹長松青青,如舊徑荒苔,滿台塌階,一院落花,誰是憐香之客。五更殘月,空聞驚樹之鳥,暗暗驚道︰「我去歲初冬至此,見園中樓閣崢嶸,亭台環繞如入瑤池仙島,疑世間無此華麗名園,乃未及一載而忽竟如許之塵草蔓,想此中定有變故,二美難保無恙矣。」

一路行至內園,步至水雲二美所居之樓,見門窗緊閉寂無聲響,停立久之,不禁懷人感舊,悲從中人,沒奈何一步步回身出外,月下之下望見梧桐樹下有二美在彼玩月談笑,花春一見不禁疑喜交集,上前仔細一認,知二人非別,一即是水青蓮,一即是雲素馨,遂欣然相見道︰「我那日被石泉兄迫趕,無處逃生,向池中跳下,不料暗有仙人相撥得保殘生,未知二卿何以得脫其毒手,今日仍得與小生一會,誠快事也。」

那二美俱揮淚道︰「妾有痛腸歡剖,但恐言之駭君,故未敢相告。」

花春道︰「卿有何言不妨明說。」

素馨泣道︰「那日郎君下樓,水賊追尋不見,遂厲聲大喊,上樓手提三尺青鋒,欲將妾斬首。小姐在旁力勸他,竟先把小姐一劍,然後將妾刺死,可憐妾與小姐以憐才一念,霎時身喪青鋒,在妾不蒙憐憫,亦何足怨,只恨他不念同胞懷,亦忍肆其殘毒,天良滅盡,所以有全家抄戮之報也。尤可恨者,死後不為殯殮,竟將妾與小姐同埋於梧桐樹下,君倘念去年一夕綢繆,則埋土之死骸,望君留意耳。」

花春聞言知二美已經遭害,此是鬼魂,然心中卻毫不懼怕,唯是悲號痛恨而已,謂二美道︰「爾既物化,雖僅有其靈,已無其形。然天下情之所摯,則一國魂魄之靈可結而成血氣之形,故古來荒丘朽骨亦自多情,香魂非無慾念,其化形骸以會風流,幻聲氣而成雲雨者,固往必有之矣,二卿其有是意否?」

青蓮素馨道︰「空結冤家應悲,今世欲償孽債,且待來生。陰陽有隔形魄難交,未能從命耳。」言畢倏然不見。

花春歎道︰「二美玉容依然如舊,而芳魂渺渺竟不能一敘風流,恨何如也。我憶去年在此背難,紫雲仙師度我出園,曾謂予二美處,自當救援,不致喪身,可祈後怎會何以竟有如許之變,詎明知壽數已終不可挽救,固以此言撫慰予心,其謂後會有期,其即夜之會是乎,能不令人愴感無已。」

行至園門仍將身縱出,步回船內,愁難成寐,想道︰「石泉仗勢逞兇,行為顛倒,以致全家斬戮,所以園中如此景況。從古滄桑變幻理有固,然亦無足異,只恨二美為我殺身,回憶從前令人寸腸俱裂。」

是夜神思恍惚,不多時城戶雞鳴,蓬窗色曙,船家起身煮飯,用過晨餐開舟行去,路過鄉,卻覺井煙離捨處處成家雞犬桑麻。行了一日,爾時天光漸晚,但見綠樹蔭濃,斜陽遮古道,青苗葉潤溝水響溪田,盍婦筐欲返,樵夫荷實歸來,魚網高掛泊扞邊,日搖網影,牧笛閒吹驅犢返,風送笛聲禪噪堤,楊拽殘聲兮斷復續,蛙鳴池草始一唱兮和遂群。

花春在艙中懸窗倚望,甚覺風景可人,正觀玩間,見傍岸有一座草庵上面懸著一匾額,因年久月長外面的洩漆盡皆零落脫下,只剩得中間有一個蓮字尚見模糊字跡,花春想道︰「現有一個蓮字在上,是香蓮庵也未可知。仙機上雲︰遠祈何須問,東西不必盤。莫非悟凡遠避在此乎?」遂命船家停櫓繫纜上岸一訪。

步進庵中見殿上門窗塌損,佛像塵蒙,是一個數年不修整的荒庵。少頃出一個年逾花甲的老尼僧來,花春上前問道︰「此間可正是香蓮庵麼?」

尼僧答道︰「這裡是白蓮庵,相公何以問及?」

花春道︰「因台額上有一蓮字,小生看不明白,故偶意問及,未知其庵中有幾位師父在此?」

尼僧答道︰「本來庵有四、五人,只因此庵塌損,募化無從,她們各自散了,只剩貧尼與一個小徒孫居此。不料數日前有一個遠方避難的師太來投此間,如今共有三人。」言罷,遂將募化修庵這一支園匾攜過道︰「懇求相公慨發慈心隨緣相助。」

花春聽了「遠方避難」四個字,不覺吃驚著急問道︰「如今那遠來的師父何在?」

尼僧道︰「因路途勞累,邇已病在床。」

花春聞聽言道︰「此人是香蓮庵中的悟凡師。」

尼僧道︰「相公何出此言?」

花春道︰「只因曾托悟凡師干辦一機密事,豈知今歲出都復至庵中,已不見其人,因訪庵聽說她避禍遠遁,莫非即在此間麼?」

尼僧聞言躊躇道︰「貧尼卻未知其細,待我去問她一問,就知分曉。但不知相公尊姓高名,只要將相公名姓一通,若果是此人,彼意中自能相見,即有曲哀,貧尼亦可待訴。」

花春遂告以姓氏,那老尼也不多時急出來通達道︰「她一聞相公在此,頓扶病起床,請相公進內,面剖衷腸。」

花春聞說喜如從天降,謂︰「悟凡得見,則二美消息可通。」遂隨老尼進房,見悟凡病容憔瘦態度不堪,二人相見,俱禁不住痛淚交流,花春急問道︰「不知悟凡師為著何事以至於此?」

悟凡道︰「說起此事,相公之罪也。」花春驚問其故,悟凡遂在枕下取出一封書信遞於花春,花春接過細覽,上寫道︰

去歲庵中一事,不料被綠珠侍女知情,因被責,懷怨潛竊花郎所贈之畫,向老夫人處漏洩機關。成老爺將令懸中遣殺至庵,拿悟凡師究詰,見字宜速避禍出庵,萬一遲定遭羅獲。因無面再生,劍欲剔頸自盡矣。倘日後與花郎相逢,乞致言竇瑞香已死,前盟難踐,不復系念可也,事在急迫,特此草達。

花春見字跌足悔恨道︰「那夜竟不防丫鬟竊聽,所以語言不密,以致有今日之事,既害竇小姐喪身,又累悟凡遠遁,實小生之罪也。」

悟凡道︰「相公豈莫悲傷過度,還有音書在此。」又向枕下取出付予花春,花春展看是滿氏池嬌歎薄命詞,詞中敘了相思情,道出了無奈復解合歡帶效于飛,後是擬美人歌以抒照君怨︰

其一︰

從來萬紫與千紅,愁入離人兩眼中;

欲上翠樓心轉怯,青青楊柳怨春風。

其二︰

春閨惱聽晚來鐘,況復離愁恨又重;

回憶去年臨別話,桃花落盡再相逢。

其三︰

月移花影上紗窗,倦坐更深剔夜缸;

繡罷鴛鴦三十六,慕他對對總成雙。

其四︰

從君別後日相思,九轉腸回十二時;

靜院春光留不住,鶯聲啼斷綠楊枝。

其五︰

日景疏簾掩翠扉,呢喃新燕繞樑飛;

只愁采縷今年系,春社重來人已配。

其六︰

腸斷香閨三月初,亂鬟身懶寶梳梳;

歸期屈指頓頓數,雁杳魚沉音片疏。

其七︰

淚約從來有也無,君心詎比妾心孚;

只因癡志難拋去,夢內花郎慣自乎。

其八︰

杏花十里暮煙低,銀蠻雕鞍過柳堤;

想是狀元歸馬疾,揚鞭徑至浙江西。

其九︰

心慵懶繡小弓鞋,斜枕銀床墜玉釵;

睡起晝長無個事,倚樓終日望天涯。

其十︰

閒來頻把畫圖開,細玩形神暗自猜;

婉爾凝眸似有思,無言日日盼郎來。

其十一︰

誰雲容易度芳春,恨至無言恨始真;

惆悵最憐今日我,風流空憶去年人。

其十二︰

金猊爐內屢添芸,日永三春駐夕薰;

君縫背盟甘負妾,妾堪忘約不思君。

其十三︰

銷魂最是怕黃昏,綺帳生寒亦懶溫;

脈脈私情誰與語,一聲血淚一聲吞。

其十四︰

無聊遣娌把棋彈,總為愁多著末安;

幾度被她催下子,輸她容易勝她難。

其十五︰

繡閣身閒心不閒,愁來無語淚潛潛;

妝台頻對菱花照,瘦盡春來鏡裡顏。

其十六︰

人間聚散悅由天,難補三生石石緣;

從此春 絲已盡,哪堪秋夜鏡重圓。

其十七︰

未樓愁按鳳凰簫,盼到而今歸路迢;

老母不知燈下誓,乘龍已訂度藍橋。

其十八︰

自怨時乖復自嘲,詩篇無意細推敲;

侍環分得新題到,幾度拈毫幾度拋。

其十九︰

銀杏開殘又碧桃,春江客路水滔滔;

深開織就回文錦,欲寄何由系雁毛。

其二十︰

不曾真個恨如何,從古紅顏薄命多;

死後芳魂猶戀戀,生前忍復結絲蘿。

其二十一︰

回思舊事渺無涯,靜掩閒窗六扇紗;

才成灰紅淚冷,不堪重問鏡中花。

其二十二︰

感懷不忍讀焚香,一縷柔絲系寸腸;

自昔謾勞稱姐姐,於今何處喚郎郎。

其二十三︰

半鉤新月映雕夢,此夜誰家弄玉笙;

一曲離鴻聲轉急,不堪聽處倍傷情。

其二十四︰

花香滿院夢初醒,蛺蝶紛飛繞畫屏;

妾夢一如蝶夢幻,與君千里會郵亭。

其二十五︰

繡譜閒翻線屢增,空栽蜀錦與吳綾;

合歡鴛被成來久,舊約遙遙不可憑。

其二十六︰

搔首無從畫一籌,楊花豈遂水波流;

今宵借手金魚帶,萬斛愁腸一旦勾。

其二十七︰

他年無復觀人琴,巫峽雲遙何處尋;

留得美人圖一幅,與君夜夜解羅裙。

其二十八︰

消息於今不可探,隻身無計到江南;

關河不隔相思魄,泉路茫茫死亦難。

其二十九︰

一坯黃土草纖纖,異日重來別恨添;

朽骨已寒心未冷,夢魂猶繞楚山尖。

其三十︰

鸞箋欲罄話喃喃,握管難禁淚洩衫;

只此九迴腸已寫,憶君不另寄書函。

花春看畢知池嬌以姻期將近,不棄舊負盟,亦迫於無奈而死,又問悟凡道︰「二小姐之事在幾時發動的?」

悟凡道︰「俱在春盡夏初之際。」

花春聞言不禁痛淚交流,如熬肺腑,悔恨於︰「出京之不早,妄圖功名成就,以致誤期失約,使美人喪亡莫救,是皆我花春致之死也。我想水園二美即喪身於水賊之手不復得見,然使我千山家考詩訂回之後,不成婚改試久為眷留,則池嬌小姐尚未迫於汪姓之婚,而就死即;竇小姐之事亦未敗露,我可以計得之,何至有今日之變。乃事故變遷難以逆料,豈彼美緣慳前盟,莫踐抑我,花春福淺始難賞哉。」唯是捧了那一紙詩,幾回吟誦不覺詩中悲切之情愈咀愈出,真是一句一眼淚,一字一聲血,有不忍多讀者。

悟凡在旁見花春悲號無已,聲出腸斷,也覺觸景傷懷,淚痕微帶,只得從容撫慰道︰「雖然事變俱為誤期之故,但人生緣分早定於天,非人力所能回挽。或者二小姐與相公只有數夕之綢繆,而無偕老之歡樂也未可知。至於二位小姐以絕世佳人俱在青年殆命,此又夭壽之賞,尤無關於人事,相公亦何必悲哀過動,使二小姐於泉下亦復慘切,不能安哉?」

花春聞勸雖覺愴懷少解,究未免心聲膽掛抑憂難鳴,因思與悟凡一敘舊好,遂欲在庵中住下,悟凡止道︰「不可,此間茅屋房間淺隘,既不比香蓮庵內室重門可閉,而此處雖系鄉村,卻不比香蓮庵幽僻,無人纏擾,況相公舟停庵外,卻人俱所矚目,倘夜間留宿有惡棍鳩眾前來尋鬧,恐於相公亦有不便;而貧尼漏網之魚,此處又不可容身矣,事將奈何?」

花春笑道︰「不必多慮,今日之我已大不同於昔日之我,力則可敵人,勢則可以壓人,縱有千百惡棍前來尋非我亦何懼。」

悟凡聽說道︰「相公想已擢名金榜,故敢渺視庸夫,但鄉卻俗子未識相公為何如人,則一朝毆辱,未免要受眼前虧矣;苟欲鳴官征治,又恐於理有礙,未識相公亦念及此否?」

花春道︰「既是悟凡師如此過意慮,我只得坦懷以告了。」遂將偶仙學法及考武占鰲之事細細講其始末,遂拿白銀二十錠會於悟凡,命她調養身體,聊為藥果之資;又另會二錠於老尼,令她整備齋餚。那尼僧聽得說得勢耀非常,又得了銀錠,遂款留花春在庵。後事如何,下回再表。

第十回適維揚空懷舊約至武林喜訂新盟

詩曰︰

飄零個個恨無緣,默撫情懷倍點然;

去日已欣諧白髮,來時無復觀紅顏。

鸞飛鏡缺三秋月,鳳去雲遙萬里天;

唯有紅園屏許射,未知赤線果能牽。

話說花春既令尼僧去整理羹餚,遂住在房中與悟凡談不盡別後離傷,說起香蓮庵改了碧梧禪院,這一座幽雅精緻的好所在可惜被和尚佔住,慧源及眾尼等亦渺不知去向,悟凡此際不禁撫今追昔,憶故舊之飄零而愴懷不已。

看看日色已暮,老尼把夜餚備好和盤托進,花春問以︰「烹庖之何速?」

尼僧答道︰「卻店中盤餮可給,水酒堪沽,故便於備物,但恐粗齋難堪不足以適貴人之口,祈勿見罪。」

花春道︰「驚動寶庵已深歉仄,又承老師太費心,多品雜陳甚不過意。」

老尼僧放下杯逕自出去,只有悟凡在房陪飲。只因鄉間食物烹庖得不甚精,即沽來之酒,哪及得香蓮庵中厚味醇溫、清香馥郁的佳餚;以及器皿物件,哪及得香蓮庵中的萃美精緻。二人感物與懷,愁腸又觸,只得將酒餚勉強用須,喚小尼進房掇去。

花春因一路而來,旅店淒涼,孤舟獨宿,久曠於女色;悟凡雖然抱病,亦因自香蓮庵逃避以來,巫山久隔,今日見花春在房,禁不住不腔慾火,遂把房閉上共赴陽台。只因悟凡病後精力空虛,又以暑辱難禁,汗淋如雨,故未及久戰,早已懨懨一息,神氣俱疲。

花春雖在情慾正濃,卻又憐她軀微骨瘦,遂止戈矛,意欲安寢,因庵外蛙聲嘈嘈振耳,直至四鼓方才睡著。

明日清晨起身,因訪美念急不敢久留,遂矢別悟凡,命她道︰「安心在此度日,倘有飛災自能為汝遣救,我一到家中之後仍欲北上,不消數月再過此間,定進庵與汝一會;倘有幽雅名庵即當倏書薦汝入庵,此間不可安常只可處變,宜保恤身體為要,不必填愁積悶,欲耗精神,此二語是藥石良言,須當謹記,我乃不為攜提而把前情付諸東流,天壤間無此薄倖人。」

言罷,各各涕淚,當家送出庵門,又到船中取了十錠銀子,令家童送到庵中佈施裝修佛像,是日開了船,一路望南浙而來。

有事則提無事則缺,在路行程無甚耽擱,心中暗暗疑慮道︰「不要廣陵西河之美人亦有變端,幾如花正妍,而雨打月方皎,而雲遮空令我作了一場春夢。」又轉念道︰「天下事亦斷不至此,豈有風波陡起如四美者,若彼美而亦有變故,豈真彼蒼不款留一佳人以配我花春乎?繼天下之事敘不盡,可憑我生之緣姻,豈無足信,則亦唯信諸佳人之必配才子,才子之必得佳人耳。」花春在路時以此念存於胸中,故反把疑慮之一心盡皆拋去。

不一日到了廣陵,仍尋到逢家寓處,將行李運上安放,向店主人道︰「逢老爹你可認識小生否?」

店主人定晴細視道︰「 是有些面善,卻一時記認不出。」

花春道︰「小生嘉禾人,去歲秋間在你寶店居住,多天承蒙厚情,曾在裡邊這一間精潔坐室中下榻的。」

那主人省著道︰「是了,莫非進都會試的花相公麼?」花春顛首稱是。

店主人道︰「我們做了這須賤業招接商客甚多,記性卻又不好,去歲與花大爺盤桓數日,竟一時認識不出,殊覺可笑。」

花春道︰「我此番到來雖耽擱不久,卻因僻性好靜,仍欲暫借內室約住數天,未知還肯容納否?」

主人道︰「花大爺既愛僻靜,這又何妨。」就命家童把行李搬進,店主引前,花春徑入內室,略談幾句,店主因有冗忙,遂自出去。

花春坐下,幾覺有一種清香之氣撲鼻吹來,因向庭心一望,見那邊有數盆白芙蕖,盈盈綠水盛著,聞得鮮艷異常,甚覺可愛,靜坐窗沿,只是對荷賞玩。

不知花春之意,一半是看荷,一半實注目在那旁樓上,急欲得凌霄一晤,以慰半載離愁,心中想道︰「以我之品望俯就彼之門,自一說即成不比得別處之艱難委曲,但與她一別經年,實欲一見玉容為快。你看庭中綠荷盛放,正輕搖扇倚樓賞鑒清芬為甚,閒窗寂寂空有妒玉人之,而無賞蓮花之,玉人心殊戀戀意者暑溽難禁,玉人恤體閒睡羅幃,故未得臨窗眺望。移時晚風徐拂,荷淨生香,於寂寞黃昏之後未必不納涼,則月明人靜正可與玉人一訴離別之情衷,既至此間,亦何慮天涯咫尺哉。」

少頃用過夜餐候至更初月上,唯是靜倚欄杆候望,那傍有須影響,豈知風弄竹聲疑佩響,月移花影似人來,夢想空思竟做了待月西廂的君,夜深而玉人究杳乎莫接,心中疑慮道︰「莫非此女守志不堅,謹遵父母之命竟另訂系羅已為鵲巢之處乎?然以去年臨別時訂約諄諄,誓同生死,諒不薄情至此。況彼不過一平戶女,豈有豪門巨族締朱陳,所來聘納者,亦不過庸夫俗子,焉能入凌霄之目,甘背舊約而適身於彼,此亦可為凌霄信也,想必因偶有微恙,靜臥鄉床,否則因有事故往眷族中去了亦未可知,我明日往梅婆處探問濮小姐消息,只要乘間一探其故,彼自然深悉。」

想念許久,只得步進裡邊,將窗關上,悶悶的睡了。正是︰澆愁須得酒千觴,玉漏沉沉夜未央;

月影欄杆人不見,隔簾風逗菱荷香。

花春睡到次日,絕早起身,家童喚起命催店家早備晨餐,未幾用過飯出了店門,一徑望梅柳巷梅婆家中來。到了門首,一扇 門卻是虛掩在上,花春舉手推開,竟望裡邊進去叫道︰「梅媽媽可在家麼?」只聽得嬌聲滴滴應道︰「母親方才出門去了,有甚言語,待家母回來通達便了。」花春道︰「我有緊要言語要與梅媽媽面講。」

正說之間,見裡邊門首有人一影,正待細睜,即不見了。花春也不放在心上,未幾見門西步出一美人,雖無傾城之色,而丰姿裊娜甚覺可人,纖纖玉手持了一盅香茗輕啟朱唇的叫道︰「相公請茶。」

花春不待其放下就舉手接過道︰「輕造貴府已屬不當,何以又勞姐姐費心。」

那人道︰「相公之言何過謙若此,這粗茶是極便的,請問相公尊姓高名,府居何處?」

花春道︰「小生浙江嘉禾人,姓花字金谷,去歲秋到過府上的。」

那女子道︰「莫非就是進都赴試的花相公,假裝了那女子的。」說出「假裝」

二字,遂頓住了口。

花春見說已明曉其故,遂言道︰「小娘子有話何妨明說,奚必欲吐仍菇。」

那女子微笑道︰「假裝女子混入梨園者,莫非即是相公麼?」花春笑而不答,那女子道︰「自相公去後累家母受盡許多惶悚,濮老爺竟不准繳還身價,要家母追尋原人屢,欲加罪,幸賴夫人小姐力勸得保平安。」

花春聞言殊為抱歉一番,問以︰「梅媽媽出去幾時才得回來?」

那女子道︰「家母出門歸期不可預定,大約早則午刻即歸,遲則晚間方至。」

花春聽說梅婆未歸不耐靜等,見那女子慇勤獻媚,眼角傳情,甚有盼之意。

遂思︰「趁伊母不在,欲與神女一會陽台。」因以語言挑引漸漸近身相謔,引得那女子欲允含羞,欲推難忍,只得出外將門閉上與花春移步進房,共赴巫山。

雲雨事猶未畢,只聽得外面叩門門急急,卻即是梅婆聲喚開門,那女子驚得心慌意亂,手足無措,忙叫花春躲入床底,花春道︰「姐姐不必提心吊膽,你且去開門,我自有藏躲。」就爾步出庭內,見旁側有一座圍牆,甚是低矮,即轉身一跳跨上牆頭,往外望下是一片小小空場,並無行人來往,遂將身縱下,望東而步轉了一個彎兜出來,即是巷中,仍望梅婆家內進來。

見梅婆正在外面,二人相見敘了幾句套談,花春急問︰「濮紫荊消息如何?」

梅婆見問,先將去歲累及受罪之事皺眉抬額的說了一遍,然後道︰「相公此番真來得不湊巧,若早來一月尚可得濮小姐一面。」

花春見說已知或嫁或死,又是事變莫測,遂急問道︰「媽媽何出此言?」

梅婆道︰「前月濮大爺忽調了廣西桂林府,已挈家眷榮任去了。那日小姐無奈,特傳我至彼,悄然將書一函寄我,囑我謹謹收收藏,有日花相公到來即會與拆覽。」

花春知濮太尊任之期只隔得月餘,深悔出京不早,以致遭此磨折,然思︰「紫荊雖已不在廣陵,未能見面,而路途曠隔,此中尚有挽回,究不比四美之茫茫泉逝,死者不可以復生也,詎以道阻且長,舊盟難踐,而謂玉人不可復得哉。」

那梅婆急忙向內將書取出,雙手遞於花春。花春接過拆看細覽,只見上寫著一片蠅頭小楷,其書雲︰

自與君別後,燈暗孤窗,寂寞三更誰伴簾垂,小院淒清午夜無聊,玉笛懶聽腸斷芭蕉,暮雨金針倦繡情牽,楊柳春風,曲院花飛常牽別,恨平山春盡不見歸,催盼徵人兮未至,翠黛不插嗟薄命兮,堪憐紅顏漸損。前日翻閱報錄知君以多才遭屈,必爾旋返廣陵,乃紅閨盼斷竟不見倩水至署,以訂絲羅詎拋球,雀別締新壽,月下花前頓忘舊約乎,諒爾多情,決不蹈此。後又閱見武殿試報錄君,以文壇選士改為武尺雄才不勝驚疑,實深欣慕,所可 者上苑,攀花筆彩煥鳳池星斗,曲江開宴劍光沖麟閃風雲,竊謂君占鰲頭,必爾書來雁足矣。不謂好事多磨,機緣又阻,茲因家父遷任廣西,挈家遠遷,暗淚偷垂柔腸寸斷,恨不能能遲留待約,再逢前度劉郎,唯是魂夢相牽,空憶窺簾司馬。想此去,漿衝斷岸不堪旅夢之驚,帆鎖橫塘灑書離人之淚,更有傷者不忍言焉君,倘不忘原誓言,念故情不以地角天涯之無隔,等諸挑花流水之無情,庶得了相思,於錦帳赤線來牽慰,夙於藍橋白頭,無歎爾情,實靡涯言難盡,特此草達,聊表微枕。

花春看罷,見書中文情斐宜,詞意慳愴直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者,然亦不禁悲感無已,遂將書藏好。

梅婆問道︰「相公的寓所仍在我逢家姨夫店中去。」

花春告以︰「正是。」即隨機問道︰「我去年見一位輕年絕美的嬌娥,想一定是令姨甥女了,愛懇媽媽作一月老之任,未審可否?」

梅婆道︰「相公既有此心,何不去歲早對老身一說,逢家凌霄甥女其姿容實與濮小姐不相低昂,老身去秋不敢與相公作合者,實以相公志在擇配彼之門楣,豈敢仰攀貴胃。乃至今日,始請老身,執柯又無能為矣。前日有一個姑爺大富翁在維揚販珠寶,竟出了一千聘金娶去,就是老身操辦的。」

花春聽說惱得半晌妄言,然後心懨意懶問道︰「你家甥女難道竟肯允從隨那人去作妾去?」

梅婆道︰「父母作了主焉有不允之理。」

那時遂別了梅婆悶悶回寓,廣陵的平山塘瓊花台二十四橋五雲多處許多佳景,亦無心去觀玩,唯悶坐在寓。「然在京未一載,而所約之美人盡弄得七零八落,死者死,離者離,嫁者嫁,有如許光景。」想到此際,把從前一片熱腸弄得冰消瓦解,竟欲一徑歸家,連西河一美亦以為足有變端而不必再去訪矣,然仔細尋思則又不忍捨棄,「倘日葵安然無恙,在彼盼望我既回故土,不與彼一會斯真負心人矣,他日悔恨雙當何如哉?」遂連夜起程,向杭城進發。

是日到了城中,將船泊住,命家童在船看守,獨自一人飄然向園而來,一路曲折,到達紅家門首,見園門虛掩,遂推進裡邊慢慢步入。那管園的家人向花春定晴細認了許久,吃驚問道︰「你莫非去秋在此寓考的花老爺麼?」

花春暗暗奇異︰「他為甚知我武幃中捷如此相稱?」遂應道︰「正是。」

那家人道︰「聞得花老爺到京棄文改武,得占鰲頭,欽賜游宮三日,又遊街二日,萬歲倍加寵賜,為何不在京伴駕,卻方餘閒至此?」

花春道︰「我因有一正事未完,故暫告假出京。今事已辦,特到西河避暑,故乘閒來此,想池中荷花早已開得極盛的了。」

家人答道︰「綠荷正在晚放,花老爺來得有興,待老奴稟過家爺,出園款接。

花老爺,請亭中少坐。」

花春急拽住道︰「我與你家老爺素不相識,何勞款接我。不過因去年在此觀玩,見園中景色不減西河,故乘閒到此一玩,若去驚動主人反多不便。」

家人道︰「花老爺你且坐了,待老奴細稟。花爺去秋與柳相公同寓在此,家爺適住漢口,去了回來時花爺已高中還鄉,彼時卻不問及。忽於方才夏初喚老奴進去問及去秋花爺作寓園中之事有否?老奴遂以實告之家爺,不知因著何事知花爺不久必到此間,就吩咐老奴謹謹留意,若見花爺到來,必須通報,好待家爺出園迎接。

後又聞說花爺改入武闈題名金榜,老奴想花爺焉得有餘閒至此,不料今日果見駕臨,老奴焉敢不遵主命。」

花春聽了這番言語,甚覺不解其故,呆思半晌道︰「莫非去秋與日葵訂約終身一事,紅老已悉其情,今歲又聞予欽賜寵榮甚是歆 ,面許秦晉之諧,因先結主賓之好,再至此間之說,想小姐曾坦懷以告謂,我中與不中心遂急出京來此請水救帖乎。」心中猜疑未定,只見主人已到,遠遠行來,甚有注目之意,遂趨步上前作揖道︰「晚生輕造名園尚未請謁,反蒙紅老先生過愛,惶愧極矣。」

紅御史道︰「去歲秋試之期,花兄在敝園草揭,弟因有事往漢口羈留,失於瞻你;春間偶於綠蔭軒前閒步,見壁上題吟,真是清新俊逸瘐鮑風流,諒是我兄佳作,而細玩其中詞意,覺含蘊幾許不愧風流筆墨,因想吾兄青春年少,諒多正事未完,不免告假辭朝榮歸故里,則荒園雖陋或者得再邀兄之顧盼也,未可知因,命管家留心伺候,若見花兄到此,令他速來稟報,使弟得稍為款洽,以盡地主之誠。」

花春謹言道︰「不敢。」

那紅御史遂攜了花春的步入碧瀾軒來,見軒外四圍俱密樹垂楊,遮蔭得行天亦日午也不知,軒後芙蓉蕖盛放,覺得絲卷柳條,微風乍起,珠跳荷葉,滿座水光影搖,花鳥繞亭,波色倒映樓台斜,鋪翡翠之茵草頭凝,水面橫清彩鴛靜占,銀塘乳燕掠飛,玉宇憑欄人影下池間,隔岸禽聲聞,席上涼台無六月,籐蔭敝座生寒鉤,石有雙溪苔色侵,直把暑溽炎炎一時消盡。

少頃,酒餚俱設對酌談心,問及花春秋試爭先,為甚春闈就武,花春即以在路耽擱誤期,改試之事細講始末,御史盛讚道︰「六韜三略定熟悉於胸懷,古來元杜逞風流直可與之爭座,孫吳具將略,豈屑與之比肩哉。兄乃文武全才,智勇雙全兼備,朝廷得此梁棟實國運文明之有慶;而我輩得親豐滄,猶相見之恨晚矣。」

花春道︰「晚生得第實僥倖於萬一,而中途還就皆賴諸大臣鼎力,以叨聖朝培場之恩。今蒙老伯一遇,使晚生當之愈愧矣。」

花春以紅御史始見之所注目良久,而此際諄諄讚美,雖在酌飲交談,觀其容顏詞氣,似胸中有一樁疑難心事,輾轉不寧之意。見此形情,若得滿腔疑慮,又不便進言相問,二人各有心事,酒也飲得無須豪興,對酌移時紅御史道︰「花兄多少貴庚?」

花春道︰「晚生已虛度二九。」

紅御史又問道︰「際此妙齡,想已詠河洲之句矣。」

花春聞話,知其語有由來,因已對以︰「尚未不室。」

紅御史道︰「琴瑟雖未調系,羅諒已結。」

花春道︰「今瞻仰於泰山北斗之旁,鄙褻私衷本不敢上瀆,乃蒙下問詎敢諱言,因晚生性素謂夫婦之配稱之曰耦,是必其性情品格不相懸絕,始足當耦之名;不然耦之實已無,尚何有耦之恩,耦之樂也。晚生寧終身無耦,而不可一日誤耦,故跟蹉跎至今,尚未有聘。」

紅御史道︰「據花兄立志如此,弟有鄙悃未敢謾瀆矣。」

花春道︰「老先生有言提耳,晚生敢不謹領深諄。」

紅御史道︰「弟年逾五旬,並無嗣息,只生一女閨字日葵,因執性,故屢屢拒聘不納,尚在待字。兄既鼓琴大詠,竊小女侍兄箕帚未識以為何如?」

花春道︰「令愛淑女宜配君子,恐晚生福薄,未敢替攀,但既蒙老大人過愛許訂朱陳,只得愧承台教。」

紅御史道︰「既如此,且俟秋涼後遣冰擇日以完花燭。」

花春重起身納拜既為翁婿之稱,二人引觴更酌興復不淺。

少頃飲畢,家童將殘餚拾去,紅御史起身向花春道︰「本欲疑陪賢婿細談衷曲,因值小事尚未辦理,請賢婿且在軒中略坐,我去去即來。」

花春道︰「既為翁婿如同父子,岳父大人有事,即請尊便,何容以客文待小婿哉。」

紅御史遂吩咐家人︰「於薰風樓下整備帳鋪枕等物,務須精潔,好待花姑爺晚間安宿。」家人應諾,紅御史自別了花春進內去了。

花春獨坐在軒中,暗暗欣喜道︰「我猶幸來此踐約,不因諸美之變而灰心,若不然則此間一段良緣已是當面錯過,空令日葵小姐眼空腸斷,歎予負盟矣。今妙在紅老口中觀面相允,既無改又省卻許多周折。但思佳婿不易得,正宜喜溢發眉歡形面目,為甚於許親之前,若有滿腹愁甚不愜意者,然此何以故,豈疑吾黃甲登科已有貴聯姻,故覺難於啟口耶,諒亦不為此。」

想了半晌邁出軒外,見柳蔭之下有塊太湖石,邊插一漁竿在上,花春問家童︰「誰人在此下鉤?」

家童答道︰「這是家老閒歡之時,當坐此間垂鉤納涼,故有這等彌此。」

花春想道︰「下鉤雖雲野老高風,荷沼垂鉤,亦是幽人韻事。」遂命家童備須漁餌繫在鉤上,才垂得下法,就有魚來吞了,邊忙把釣鉤拽起,只見一尾金色鋰魚跳上幾跳,竟脫卻鉤兒去了。花春驚訝道︰「這又奇了,那魚兒既吞下鉤餌,為何垂系又不斷,竟脫去了?」只得又裝餌下釣,詎知釣了半晌,竟無一尾上鉤,看看日色沉西,遂將魚竿插下步出迴廊,望園中閒眺一回,早有家童前來邀請於薰風樓下飲用。

夜膳用畢後,洗過了浴,於是輕搖羽扇斜倚在石欄杆上納涼,暗想︰「日葵小姐此時也在那裡納涼未睡。」不禁把此情此景細細摹疑擬,口咕一律道︰蘭湯浴罷卸輕衫,鬢亂釵橫汗未干;

微有風時樹下立,斷無人處眼中看。

一簾竹影消殘暑,半夜槐蔭鎖翠寒;

怪底侍兒頻喚睡,幾回歡臥又憑欄。

吟罷回身命家童自去安睡,遂於爐中點起一枝安息沉香,起幃就枕。不知醒後作何情狀,下回再表。

第十一回吉變凶風波不定怨裝恩雲雨懷仇

詩曰︰

破花即是惜花朝,錯怪傍人暗裡挑;

莫道訂姻心又變,須知割愛恨難消。

一腔毒意嘗櫻口,滿腹仇心擺柳腰;

如此雪冤誠快爾,只虞天怒不相饒。

話說花春一覺醒來,只聽得園中狺狺犬吠之聲,啟眼看時,正見一彎涼月影透疏欞,想︰「此時夜深人靜,有誰行動?」本欲出外,一望又因月色滿園,正可納涼閒步,遂爾起身往外傍欄繞徑而來,憶著︰「去秋與日葵訂期,往返夜夜潛行於花徑之中,觀景與懷不啻如昨日事,乃昔是清秋,今為暑夏,人猶是人也,逕猶是徑也,而風景已為之一變矣。」

正觀望間,見前面有一女子行來,花春欲待閃避竊視,那女子忽叫道︰「來者莫非花郎否?」

花春聽其音聲似瑞芝婢女,及近細細認,則見其眉濃粉膩,以及衣裳服色非婢女模樣,頓心轉疑惑,問道︰「你莫非就是瑞芝姐麼?」

那女子點首道︰「去秋別後未及半載,難道就不認識了。」

花春道︰「非是小生不認識,因姐姐形容舉止回殊昔日,故有此一問耳。」

瑞芝道︰「君既見疑,且先以妾之事告君,妾因老爺見幸,無力可辭,已忝居小星之列,是君為負盟良主子遂令妾作逐水楊花也。」

花春聞言暗想︰「瑞芝乃小姐閨中侍女,如何紅老謾寵作妾,此中情節 有可疑。」口中詳說道︰「姐姐,如夫人之寵實趨於主命之難違,在小生亦不敢抱撼。」

瑞芝道︰「妾之事且不必論矣,試問相公臨別時曾謂來歲春盡必至此間,以完舊約,豈知盼斷雙珠,終無音信,直至今日才來,你於心竟相忍麼?」

花春道︰「實非小生負約衍期,因春間誤期不得入闈改入武試,所以羈留京邸蹉跎至今,其實身處北而心日在南,想小姐香閨,盼望自有一片離別愁腸傷春揮淚,不知近日身體可安否?」

瑞芝道︰「君尚欲問小姐無恙,君保得自家無恙也就罷了。」

花春聽她說話蹺蹊,著急問道︰「姐姐有話快請說明,莫作此含糊之語,令人難詳難解甚費躊躋。」

瑞芝灑淚說道︰「君若無妾則君之性命已化為烏有矣。」

花春道︰「小娘子怎說此話,我此間又無仇無怨,有誰欲加害於我?」

瑞芝道︰「害君者即君,且君不獨以己害己,固先害人而將及害己矣。君尚癡心妄念思與小姐翻雲撼雨於陽台,豈知小姐久已泣月悲風於泉路了。」

花春聽到這一句,不禁跌足流涕道︰「難道你家小姐已身死了麼?為何你老爺今日又將小姐姻事面許小生,這是何故?」

瑞芝道︰「此事一言難盡,且在亭中略坐片時,妾細細為君剖陳。」二人遂挽手進亭並肩坐下,瑞芝謂花春道︰「君欲知小姐何以死,其根由實死於君,而苟寡起殃;又死於老爺之寵妾秋莘。此秋莘非別人,即亡過夫人身旁侍婢,夫人死後老爺即納以為妾,頗加寵,彼竟忘卻本來面目,肆然以驕傲臨人。小姐看她這種光景難以入目,一日將她重重蓋削兩掌,秋莘究敢怒而不敢言,十一懷恨。詎知去秋,君與小姐夤夜往來,秋莘潛身窺伺已露機關,她竟心懷毒意,反作與小姐親密之狀,不時進來察顏觀色;不料小姐身該有禍,漸漸胸高眉散,六甲懷胎。秋莘這賤人竟去密訴老爺,百般挑唆,惱得老爺怒容滿面,來到小姐閨樓細細盤詰情由。小姐亦直言無隱謂︰『與花郎已訂終身,其人不日即至,父親試覽其豐儀可以為東床之選否?雖多露之行,一時失禮面齊眉之訂百歲無愆,乞父親見憐揮配之,愛才之一念。』老爺此時似有憐憫之心,未忍遂加毒手,怎奈秋莘在旁,屢以玷辱閨門之語見聳,帶得老爺如火上添油,任小姐百般乞憐求宥,亦是無益,竟爾割慈忍愛把一個花妖柳媚的小姐頃時縊死。自小姐死後,老爺即囑管園家人,若見君到來即為留住,欲加害於君,始得胸中怒氣稍洩。見小姐慘死即與同赴陰曹,不忍獨生於世,然妾死而君今日之來如在夢中耳,其禍誰為之解哉;妾之不死,實憐君而有待也。」

花春聞言感謝不已,又問道︰「小姐既死,你老爺欲加害於我,為何今日相見又把小姐姻親許我?」

瑞芝道︰「老爺即有此言,亦是詭計,不過暗以言詞籠絡,使君安心居此不生疑忌之意,夜取人首級,乃是江河上一個有名的刺客,獨幸此人這兩日不在,不知往何處報仇行事去了,若待彼一到,君之性命休矣。明日宜瞞過園人,你速逃避他方,千萬不可滯留,遭其殘害。」

花春道︰「小娘子此言雖有憐救小生之意,但以恩怨不明冤仇未報,豈肯悠然長逝,暗避鬼域之謀。以我花春自視即百萬軍中且敢隻身獨往,衝突其間,僅僅一刺客何足介於予懷,請小娘子且自放心。」

瑞芝道︰「英雄之勇武豈足以敵宵小之奸謀,恐暗箭或未易防耳,君若必欲逗留於此,務須謹慎小心為主。你看殘月高懸,夜已過午,妾言已盡,請從此別。倘若有機謀得聞於耳,當再至園中相告。」說罷,遂欲出亭。

花春拽住道︰「際此月明夜靜,庭院生涼,正風流佳會之良宵也,欲與小娘子一溫舊好,未識肯垂憐否?」

瑞芝道︰「妾之來實激於公義非惑於私情,故不避奸險潛行至此,鑒在前車何堪再蹈,恐久為耽待不敢從命耳。」

花春見她義正詞嚴,亦不復相強,任其辭去。

花春回至薰風樓下,掩扉而臥,想日間紅御史允親之言如何欣幸,及此時聽了瑞芝這番言語,如冷水淋頭肅風透骨,不由人心寒膽碎肺,細思︰「紅老既欲害予,不過款予在園密遣刺客行事已耳,又何必遲回既久,然後細盤我納聘未曾面前姻事相許,即觀其語言款洽若真有殷心摯意,而非出於勉強,則與瑞芝所言,又極不相類,真令人莫解。諺雲︰日久見人心。我且將機就機,逗留於此,看他作何行事?恩則報之以恩,仇則報之以仇,自分得如水樣的清,鏡樣的明,我方快然無憾,顯得我英雄辣手,豪傑奇謀。」

是夜,輾轉反側,不能成寐。明日起身梳洗已畢用過晨餐,見紅御史依舊出來,閒談竟日,花春見他語言酬酢,絕無一毫假飾之意,心中轉加疑慮。到了晚來,花春因瑞芝昨夜有再至園中之語,所以不敢安寢,吩咐家童睡了,竟自步出庭來。

爾時月雖未上,而明星耿上,萬里無雲,閃爍映照,園中不至十分昏黑。閒步片時,瑞芝果至,笑謂花春道︰「君已轉禍為福,可無息矣。昨疑老爺許親之說出於機械,豈知老爺以君文才爭元,武場奪首,甚為奇異;又見君英才出眾,秀骨珊珊,悔將小姐縊死,空有此乘龍佳婿而無閨中之淑女以配之,不勝感惜,故頃時劃出一計,思於眾婢女中選一俊美者充小姐以配君,實有愛君之意,而已無害君之心,此是老爺於接見君後見景生情,參權應變乎。日間從不作此想,故妾不知其中隱情,幾以老爺一片熱腸認作滿腔假意。妾聞此消息,不敢不告,使君疑難釋。但老爺心性不當,秋莘奸刁叵測,君又不可以不防禍。若冰消炙如雲散,竟坦然無從致應變倉猝不及,防維蓋以孤身,入世如在風波中耳,風波無定,欲平則平,欲起則起。今雖出於風波之外,而粗膽細心必如在風波中一般,防奸詐可免風波之險,君之慎之。」言罷竟自別去。

花春意欲款住再談,因見伊行步匆忙,未肯久待,只得任其竟去,遂步回薰風樓下,暗想︰「原來有此隱情,故紅老許親時有許多疑難形狀,這一計實盡得奇妙,失一女而仍得一婿,不必拋西閣之球,自可望東床之腹。若此女稍有姿色,我只得看日葵小姐分上,不必拒絕了。如此看來紅老原有憐才之念,前之忍心殺女,非出於本意,實迫於秋莘之讒謗。而然則秋莘為小姐仇人,而亦即我之仇人也,若不誅此女,則小姐含冤負屈於九泉,其怨情何時得雪。」

那時花春在園又過了兩日,因時交季夏尚在炎熱,卻以碧欄軒,荷香馥馥,柳蔭沉沉,蓋可消暑,故時在軒中閒玩,或是枕書午睡涼席風生,或是倚石開胸羅襟氣爽,瑤琴弄罷薰風徐拂,珠弦佳句,吟成飛絮,輕沾石硯,此中幽趣自爾領取不盡。

因以假期未滿,思道︰「在紅園中消過暑夏,待至秋涼,然後日一路北上也未為晚,此時婚事尚在得失兩可,唯以枕席孤單,淒涼客邸,且慢慢另作計較,豈巫峽深遙,一無所遇那時一念萌動,魂蕩香閨。」遂不禁意景興懷,撮賦夏閨詞十絕以展芳心。其詞雲︰

其一︰

梧桐曉院月朦朧,一枕香痕汗粉融;

應是愛涼窗不閉,亂蛙緒裡滿樓風。

其二︰

騰騰朝日隔簾烘,枕墜金釵髻影松;

昨夜知郎誰伴宿,竹夫人好可如儂。

其三︰

菱荷香淨曉風涼,近水朱樓面面窗;

睡起無言憑欄望,一聲款乃過漁艘。

其四︰

香湯自試露盈盈,婉轉蘭盆意態輕;

宛似芙蓉新出水,雪膚花貌倍傾城。

其五︰

陰陰夏木翠煙低,不住蟬聲柳外嘶;

惱得愁人愁欲絕,頻沾銀管詠無題。

其六︰

睡醒間窗更寂寥,鏡前重挽髻雲高;

偶來蓮沼尋蓮子,引得晴蜓上玉搔。

其七︰

半彎新月掛疏欞,小扇徐搖不暫停;

寂寞黃昏人靜後,後庭檻檻撲流螢。

其八︰

鳳仙花瓣露痕沾,搗向金盆洩指尖;

田剪紅綃燈下來,十兮春上玉纖纖。

其九︰

已看侍婢上紅燈,枕床烘烘熱不勝;

敲斷暮鍾眠未得,風亭水榭任憑聞。

其十︰

羞向郎前卸汗衫,尚盤蟬髻鬢髡須;

夢騰一覺遊仙夢,撓亂花釵墜枕函。

那時春光已晚,家童邀去用餚,被他慇勤勸酌多飲了幾杯酒,似有醉意,遂欲枕而臥,豈知酒興正濃,而風流佳興亦隨而湧上心來,無由發洩,故意態雖倦,而神魂飄蕩,猶在似睡非睡之際,忽聽得音音犬吠,似前夜一般,頓然警覺想︰「園中犬吠定有人來,非瑞芝而誰?今夜必不放她空回,且與巫山一度以洩我興。」即穿衣起身急急望園中而來。

花春是留心的,一步步注目相觀,見前面有一人行來,身軀雄闊回非女子模樣,卻因月光未上,看得不十分仔細,遂向亭中躲,將身蹲下。

只見那人從亭邊行過,手中提著雪樣亮的一柄寶劍,那光影射入亭中閃爍照人,花春驚道︰「此刺客也,為何紅老既有充婢納婿之意,又遣刺客前來行刺,瑞芝雲風波不測,欲起即起,此必是秋莘攛聳乃至,事不可緩矣。」意中定下奇謀,遂欲尋至秋莘臥房報仇雪恨。

一路行來,已進數重門戶,卻慮朱樓疊疊,畫閣重重,不知秋莘房在何處?正在遲回,只見那邊迴廊下有一女子行來,甚是匆匆急急,舉目細睜,乃是瑞芝。花春問道︰「小娘子將欲何往?」

瑞芝道︰「妾正欲至園通君一信,君已大禍臨頭,怎生步到此間?」

花春道︰「刺客已在園中,我特為報仇至此,未知秋莘臥房在於何處,乞祈小娘子一指。」

瑞芝告︰「以第三帶堂樓西副間即是,但樓下多有姬妾作房侍女出入未便,過去何以能為?」

花春道︰「我自能跳牆而進,你家老爺此時未知此。」

瑞芝道︰「老爺在外廳東書院中飲酒,等鐵剛行刺回報。」

花春道︰「即如此,那鐵剛進園於薰風樓下不見了我,定著急進來稟報,小娘子須遣侍女出外邀請老爺進來,謂他道︰『花春不在園中,乃是秋莘日間通信已私約在房。』老爺決不肯信,須逼他潛身到房窺探,自見真偽,祈小娘子直言無隱,我於彼處自有安排不必多慮。」那時又問明瑞芝臥房,瑞芝指以所在,花春即縱上房牆,如履平地行來。

已到第三帶樓屋上,聽得西邊窗首有人細弄彎聲唱須風月寄生草的歌,聽見頗覺妖柔婉轉雅韻動人,花春捱步過西,將身俯伏簷頭延頸往下一探,見窗首坐下婦人在著那裡搖扇納涼,望見東首卻悄無人影。花春慢慢立起捱過東來,輕輕將身一跳,傍著簷下移步過西,見長窗虛掩遂捱身進內,桌上燈火未滅卻不見一個侍環在,一徑步上扶梯行過外房,見那婦人衫裙俱卸,現出雪白白光嫩嫩的半身,嬌倚窗外唱聲未絕。花春遂搶步上前攔腰戲摟,那婦人吃驚回首欲得聲張,想是淫情已蕩心不由主,擁入繡床,只得勉強與花春成事。

花春故意把羅幃拽起,正在雲雨,聽得外傍隱隱有腳步聲,花春知是紅御史上來窺探,反說出許多戲謔之言,裝出無數顛狂之態。少頃事畢,以秋莘早日敘床於敞兵敗將之多,今忽逢此勁敵已一戰而神思頗倦,睡眼朦朧矣。花春令她安睡片時,把羅幃下好,步窗邊復縱身跳於屋上,以觀動靜。

不移時果見一漢子持劍進房,低身伏近床沿,撩起帳幃砍進一劍,因燈火不息床中看得明白,一劍刺進只傷得一女子,除外並無別人。那刺客呆立半晌道︰「這又奇了,日間紅老爺囑咐說那人在園中薰風樓下,已令家童勸酒灌醉,哪知到得樓下其人又不在內。方才紅老爺說那人與姬妾秋莘通姦,紅老爺親自所觀,命我到此雙雙殺之,為何那人又不在了,莫非此人能通仙術的,俺令且去報稟,待我慢慢用須功夫留心伺察必成功而。」那刺客自言自語一徑下樓去了。

花春伏在屋上節節看得分明,言言聽得仔細,復繞過樓來將身跳下步到瑞芝房前,瑞芝尚安睡,在庭心倚檻納涼,花春低聲問道︰「小娘子樓上有誰人伴宿同居否?」

瑞芝道︰「妾性愛靜不嫌寥寂,故不與那個合居,獨自在此。」

花春道︰「如此且將外首側門閉好,今夜與小娘子細談秉曲。」

瑞芝道︰「適幸老爺今宵輪在別房安宿,故側門、腰門俱已關閉,紅霞婢子已經熟睡,妾得坦然與君款洽矣。妾有一言相叩,適才因行事匆匆未及細問,不知君既欲致死秋莘,又令妾遣老爺到房探視,卻是何故?妾說便說了,心中疑慮究未能釋。」

然花春笑道︰「以我英雄一丈夫欲加害於柔弱一女子,即使碎其身軀未免污我指臂。我欲雪怨不待我親身舉動,自有人代為予雪者,此雪怨得來愈加痛快,故我並不曾親去行毒於秋莘也。」

瑞芝聞言吃驚道︰「看來秋莘尚未死麼?則方才老爺至彼親問秋莘是妾生端捏造,反疑妾走洩風聲與君有私矣。」

花春道︰「小娘子且請放懷,待我剖其詳細。蓋我之殺秋莘實藏刀於你貪我戀之餘,借手於雨覆雲翻之下,欲令其泣向鬼門關,先使其情酣陽峽路。我一進彼房即與摟抱成事,使紅老到來一見自然怒髮衝冠,火高三丈,一時性發自顧不得恩愛情深,決命刺客進房將我二人刺死;我於事畢後,遂跳出鴛幃脫離虎穴,望屋簷縱上,事果不出所料,少頃即有刺客到樓將秋莘刺死,故我謂不曾親去行兇也。」

瑞芝聽說,連聲讚揚道︰「君有如許智識如許膽氣,奇謀異策古往今來報仇雪恥之事從未有此也,比諸心躁性烈親殺其身更快萬倍。」

二人復閒談移時,解衣入幃交歡無已,笑謂瑞芝道︰「同一風流樂也,在彼則蓄心於報怨,在此則感念於知恩。秋莘搶歡合之際,必以我愛之甚戀之切,詎料予毒之深也哉。我思紅老之待予,猶予之待秋莘也,畫虎畫皮,知人知面,益歎斯二語不謬。」

那時二人溫舊好戀新恩,自寫不盡一種歡愛溫柔撫弄一番,聽得漏點已交四鼓,謂瑞芝道︰「奸婦已誅別無系戀,予不得再為滯留矣,倘至天明又多阻隔,趁此靜夜無人,正可出園遁避潛至家中,諒你老爺亦無奈於我,唯刺客行刺屬是奉公所遣,然此人若留於世,必至荼毒生靈,肆其殘雪,我必鋤而去之。除了世人之害,未知他今夜下榻何處?」

瑞芝道︰「君若得除此賊,誠快事也。聞彼在外傍書廳東副間中安睡,然此人驍勇非常,不可輕敵,君須見機而作為妙。」

花春道︰「一刺客者流何足深畏,但手無尺鐵奈何?」

瑞芝道︰「妾房中有古劍一柄,卻已得鋒芒不露,未知可用否?」

花春道︰「不妨,持寶劍而斬一刺客已是大材小試,何必取其英銳。」

二人遂各起身,瑞芝步過床側將架上懸劍取下,花春接過出鞘在燈下一看,見鋒雖不甚利,其質尚堅重可用,遂持劍啟步縱身上屋,來至外書廳跳下。

此時月已東昇許久,照得庭外如白晝一般,捱身步近窗前見雙扉尚啟,鐵剛猶未安睡,獨自在那裡飲酒遣懷,口中猶喃喃自語道︰「俺鐵剛行事百發百中,任你刺英雄刺豪傑,如刺懦夫一般,若此功不成,則平日神出鬼沒的手段,雷驚電閃的聲名,俱是虛盜得來的了,焉能見重於公卿貴之前。花春那性命總在俺掌握之中,怕他飛上九霄不成;俺明日趕至禾城,俟他歸家後即可寅夜潛身進內,梟彼首級報功。」

花春聽說,止不住烈火迸生,搶步進內高聲大叫道︰「我花春在此。」即舉手砍過一劍,那鐵剛因是流名的刺客,時刻防護有人暗算,故才一舉動,彼身體旋轉甚疾,此時雖未及招架,已將身一閃,閃過劍鋒,即忙縱出庭心,飛身而上。花春亦提劍縱上,隨後趕來,那鐵剛見花春也會跳縱,已覺寒心。追過了幾帶高房,望見下面是一片空場,鐵剛跳下場來飛奔而走,不料他平日仗凶行刺的本領一頃也用不出了。

不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賦落花良明示鑒歎償淫佳偶失貞

詩曰︰

淫魁萬惡戒垂焉,果報妒斯法不愆;

塞外月圓才幾度,閨中鏡破已經年。

淫端耳聽眉還豎,褻態親睜肺若煎;

掣劍不須情太憤,為誰償債問青天。

話說鐵剛雖慣於走壁飛簷,怎及得花春仙丹化骨,身若燕輕,那時越追越近一劍刺過,鐵剛已傾身倒地,口中大叫︰「英雄饒命!」

花春笑道︰「本欲饒你,因我之性命在你掌握中,則你之命斷不容饒矣。」遂舉手一劍,將鐵剛斬首,撇開屍骸仍縱身上屋,來至瑞芝臥房,將劍上血跡揩淨藏好,與她珍重而別。

出了紅園,慢慢步至船邊已是遠寺鐘鳴,幾點曙星欲亂;近鄰雞唱,半彎殘月微明。遂喚船家起來解纜開舟,兩家童亦忙起身相接,並不問及在何處延留等語,順水行來城關已啟,一路無語,到了禾城上岸歸家。眾家人俱來叩見,花春此時雖則榮歸故里光耀非凡,而憶諸美人之飄零,不覺反添愁悶,免不得枯香於墳墓祠堂,遞帖於鄰親友族。

一日用過早膳正待乘轎出門拜謁友人,忽報柳遷喬至,遂出廳相迎挽手至書齋坐下,敘過一番,真是一日三秋不勝離別之感。

花春道︰「弟在都中不勝念兄之至,因不見至都甚是疑慮,前日告假回來得聞丁夏降服之信,猶幸來歲恩典開科春雷之起蟄即在當前,誠可為兄預賀也。弟今日欲造府拜謁一伸別款,不料反獲駕臨勝雀躍之至。」遂把遇仙授法誤期改武之事,先細細述了一遍。

柳鶯道︰「兄顏既變絕勝,何郎今又杏苑攀花非凡顯耀,想名公卿招選乘龍者諒不乏人,未知兄曾訪得幾位絕世佳人,以諧琴瑟否?」

花春聞言,不禁揮淚道︰「若提起此事,我不勝愁傷,頓觸涕欲沽襟矣。」

柳鶯道︰「兄前日曾謂陋顏已改,則佳耦可圖,風流樂事,畢生正是靡涯,為何弟才談及此事,而兄顏頓戚,豈風流中不唯有樂之一境,而亦有悲之一境乎?兄試剖言之。」

花春遂去取出圖展開,將前後事跡一一指與柳鶯說道︰「畫圖上十美皆可稱國色,實指望與她暮樂朝歡,齊眉諧老,豈知出都重訪,飄零已盡,只剩得十之一二矣,何蒼天之不憐念才子,一至於斯。」

柳鶯道︰「原來才子亦有不能配佳人者,風流才子亦有不能配眾佳人者,可見才子佳人之說實創自君,從今以後非前可覺,後來宜修,猛省回頭,悔之未晚,未知兄還戀戀於才子佳人否?」

花春聞言,笑而不答,閒談許久,命家童準備酒餚相與酌飲。酒至半酣,柳鶯起身取過雲箋作落花詩四首,寓意以醒金谷。

其一︰

欲留花住竟無由,殘月淒清鎖畫樓;

背我堂堂春去矣,惜花夜夜水空流。

徐娘老去猶餘態,宋玉悲深不為秋;

最是朱顏容易老,三千粉黛盡含愁。

其二︰

有限春光剩幾何,玉台金屋棄脂多;

莫誇活色能傾國,畢竟繁華委去波。

栩栩只留花裡蝶,依依猶戀雨中柯;

他仙極天邊種,常傍銀霄漢與河。

其三︰

往歲曾題落葉紅,春三花市又空空;

記他開處顏如玉,自我重來髻若蓬。

細柳枝頭千里月,曉鶯聲裡一樓風;

石欄倚偏情何極,粉冷脂殘別夢中。

其四︰

搖落如悲團扇秋,阿誰不動看花愁;

翩翩有態粘羅袖,輕薄何情點玉舟。

金谷香消空憶石,玄都桃盡已無劉;

幾回吟斷銷魂句,一段風光等夢嘔。

寫罷遞與花春,花春接過詩箋,把詩中字句細細咀味道︰「此數首詩婉麗鏗鏘,淒然欲絕,直可為我諸美人作輓詞,易禁覽之而斷腸流涕哉。」

柳鶯道︰「已往昔如是,將來者亦當作如是觀也,此詩寓意不為兄悲已往,實為兄戒將來,兄其留意焉。」二人又重整杯觴,歡然暢飲,無何酒酣日暮,遷喬自辭別旋歸矣。

花春在家約又應酬了數日,一日在書齋靜坐,忽見家人進來稟報說︰「京中差官在外,請老爺出廳接詔。」花春聞說詔書領下,吩咐忙排香案,遂把衣冠整好出外跪聽宣詔。欽差開讀詔曰︰

詔卿文武狀元花春,為有邊番契丹國久失朝貢之禮,反率兵侵我疆域,前遣指揮王雲翩整旅出師征伐,屢次失機,未能奏捷;今有文華殿大學士徐忠,保奏兵部尚書山國磐督兵親往,據山國磐所奏,謂卿謀通三略,材備六韜,保卿任前部先鋒之職務,宜速急進都,督練軍士,以佐山卿禦侮邊疆征報不臣,以除敵氛,以長國威,庶得烽煙告捷,邊關欣奏凱之歌,貢獻來朝宇宙享太平之福斂哉,謝恩。

聖旨宣畢,欽差官重與花春相見謂︰「邊上羽檄星馳,不可延緩宜,即日起程至都統兵前。」倘欽差別去,花春亦不敢遲留,那總管鍾英欲將出入帳目與花春親算交盤,一則無暇,二則因鍾英為人信實,諒無私弊,謂︰「不必盤弄,仍今伊掌管下去。」遂命家人雇了一號大船,拽起欽招如出征的旗號,連夜起程北上,一路過府穿州,自有地方官僚迎送,這一時顯耀異常,不比出京時的冷淨。

那一日,到了淮上起陸而行,乘著草馬路過擎天嶺下暗想道︰「我此去平夷歸期未卜,夢櫻寂處山中,焉得聞此消息,今日須上山與彼一別細剖情端,倘得乘間進宮,勸乃兄散去嘍囉歸順朝廷,待我保他率兵同往,日後班師論功,陛賞自覺正大光明,山中稱王獨霸,豈是久長良策。」遂令車伕隨從人等暫停車,歇在此靜候,半晌自卻步行彎進小凹路徑,猶依稀認得。

豈知上得山來,只見愁雲慘慘,荒草淒淒,屯兵的草寨盡為瓦礫之場,不勝黍離之感,不見玉人幾等香消南國,追思往事依然怨入東風。

花春錯鍔良久道︰「一轉瞬間而山中已蕩平,若此憶我夢櫻能毋傷玉石之焚。」而為之流涕,只得回步下山乘車進發,一路上打聽得擎天嶺冠盜,已被官兵戰滅,因不禁離懷交結痛淚時流。

到了京師,逕向司馬第來與絳桃相見,絳桃道︰「起兵之期已近,適父親洩病不起,難以整旅前方。」遂與花春商議如何啟奏,花春是夜在燈下修成一本說︰「山國磐抱病危在旦夕,不能受命出師,祈聖上別選能臣以付大任。」

明日五更引見,將此本奏上,朝廷即著眾臣會議。議得︰「山國磐身荷國恩,職司討伐,既蒙聖旨遣使不得畏避,然國事不可誤,病體難以臨大任。今有文武狀元花春,曾於武場中見其箭穿七札,弓挽六鉤,少年英俊曾有上將材干;況山國磐前已奏封先鋒之職,謂伊智勇兼備謀略積通,諒非賓謀無能者,即著花春代山國磐之職,權掌兵符再議先鋒委任。」聖上准奏,遂令三日後祭旗發炮起兵。

花春既掌帥印即往教場督練將士一番,此時兵士只有萬餘,因帝都出師至邊,路遙遙遠耗費糧餉太重,即於所過省下著令督撫調提軍士從征。花春此時顏金英一事,非不懷及,一則因諸美飄零未免心灰意懶,又因軍機緊急未暇謀及私事,故竟忍心擱起,且至班師回都後再作計議。

是夜歸房欲與絳桃一敘歡情,絳桃道︰「妾與君此別不免天涯南北,睽隔經秋,今夜須極情行樂,徹夜通宵以盡情戰一場,爾只須勝不須敗也,君以為何如?」

花春道︰「夫人此言深合我意,異日於邊庭上追奔,遂北使敵人抱頭竄鼠而逃,而於今夜預兆其機。夫人少頃且莫謂下官無情,竟爾將矛衝突,絲毫不稍留餘地以讓人。」

絳桃亦微笑道︰「虎帳中生你爭雄,鴛幃內不容你耀武,少頃還你拖戈棄甲,伏罪馬前便了。」

花春知欲久戰,遂將丹丸吮入口中,磨槍待戰。這場肉戰,兩相狂獗,互不相讓。汝用九淺十深之法,款款消耍;我用牙跟兒緊咬汝口唇,吸了又吸;雙腿猛夾,陰戶掮吸,弄得汝趐癢脹麻;巔的巔,套的套,刺的刺,搗的搗,你來我往,戈矛相交,似劍刺雲,似雲閃電;汝在上猛抽千餘,爾在上狂顛數百;一個是麻趐快爽,一個是酸脹欲醉,誰也不認輸,直至五更雞唱方罷戈矛。

是日清晨起身別了絳桃,又與岳夫母辭別一番,山國磐親囑以︰「有國大事務,須臨事而需好謀而成為上。」囑罷出署,來到教場升坐管帳,遂調提軍士率領前來一應,路上排齊隊伍,綿綿翼翼馬不停蹄到了塞外,已是秋盡天氣。

路過昭君墓,只見古樹纏籐,胡沙卷地,悲風慘慘,怨務朦朦,因不禁觴懷有感,吟詩一律以吊之,雲︰

敢向王公洗舊冤,紅顏薄命又何言;

黃金自古迷人眼,青草於今繞墓門。

可恨長為胡地晃,須知不負漢家恩;

一壤荒土埋香骨,百世誰招怨女魂。

閒話少提,單說花春相度地勢傍山結寨,將軍馬調養數日,遞過戰書約於詰朝交戰,遣將出敵連戰數日屢見敗下,是夜坐在營愁難暇寐,但覺颯颯寒風送聲蕭蕭,戰馬長嘶塞鳴,笳俱成惻調戍樓,吹角儘是愁聲,因而步出營來。只見搖旌旗而月蔽豎劍戰兮,霜寒雲樹,淒涼蕩征魂於成萬里山河,慘淡聞鬼哭於三更,朔氣彌空常黑,驚沙散野還飛跑,人夷方想見黑山堆朽骨,天低古寒遙,瞻者慘愁雲。正是隴西雲起,李陵被虜生悲塞地,草衰思鄉隕泣。

花春眺望一回,止不住心頭悲咽,遂步營內暗想︰「古來將士遠戍邊關,誠有如許淒其景況,那得不壯士思家,徵人墜淚。向讀古戰場文,竊疑文中憑弔之詞過於悲慨,至今日看來覺斯文猶未足以盡之也。」

不說花春是夜感歎到了明日,遂不復遣將,親自出營對陣。那花春槍法曾受仙人異術,右轉左盤,忽高忽下,俱有無窮之妙,一日連傷敵將數員,那番邦無人敢敵,只得鳴金收軍懸牌免戰。一日忽見敵兵投書請戰,花春仍自披裝出馬,見那對陣者是一個巾幗佳人,雖為異域之身,實挺中華之秀,若列於諸美人中可爭一座。

騎一匹銀棕寶馬,裝束極其艷麗,頭上雉尾雙挑,隨風搖拽,尖纖玉手提著一對銀槌,形大如龜壇。

才衝鋒過去,花春挑過一槍,那女子將槌輕架,順手一撩,撩得花春手臂騰麻,馬退丈餘。花春暗暗吃驚想︰「此女可以語誘,不可以力敵。」遂帶馬上前數步,在馬上深深作拱,正欲開言,且料那女子卻先說道︰「父王侵犯爾疆,實非本意,因廷臣續奏妄思逞雄上國,故有此舉,以致勞將軍率士遠征奔馳萬里。妾見將軍青年美貌,英俊不凡,故適才起一衝突多多,不料果退得數步,未見槍馬倒,搏虎擒獅之勇已略見一斑,妾以瑣陋之質侍將軍箕帚,未識肯見納否?」

花春道︰「宮主玉顏絕世,幾疑天上仙娥下降,非人間凡婦所得相擬,雖未及交鋒合戰,已令小將膽怯心寒,歆 之懷,不須表暴。但襄茲公事,既成吳越之仇念及私情怎結朱陳之好?」

宮主道︰「將軍若不見容,妾力勸父王歸順,悉返侵地,誠按期朝貢以安舊職。」

花春道︰「若得如此,則不特將一人沾恩歷盡,即巨萬徵人盡獲生全之福矣。」

宮主道︰「但妾安然歸國奏勸父王未必能允,妾有一計,在此假與將軍對陣衝鋒,佯敗數陣,將軍須從馬上將妾擒去,那時待妾慨切陳言,寫書一封寄去,則父王愛妾如珍,不忍死妾,自然相允。」

花春道︰「如此甚妙,明日就依計而行。」

二人又佯戰數合,各自歸營不題。

到了明日,鳴鼓出兵,那宮主果然連敗數陣,花春趁勢把她拎進內營,設宴相款,當晚二人細細盤問,知那宮主年才十七,小字玉蓉,款談許久,遂於燈下寫就一封求降的書遣兵投去。數日敵兵果然投降,將宮主配於花春,呈了降書降表,又差人將無數奇珍異寶進獻朝廷,番王親自到營與花春相見,送別愛女。

這日班師真是戍卒有旋歸之樂,軍中聞奏凱之歌,花春與玉蓉宮主雖未曾奏過朝廷,賜成花燭,而路上私相歡,洽已是如膠如漆,兩情戀戀;每於月中燈下細觀丰姿,幾不信葶羅有國色燕趙多佳人,邊番夷而亦有此絕世姣娥,真覺貂幃增色,寵塞生春。「此女歸去與絳桃定成知已,殊惜夢櫻存亡未卜,渺渺難尋。不然,則三位佳人同歸於我,不特敦閨房靜好之緣,且可為中家千城之護事,無全美何恨如之。」

在路不一日到了京朝,入朝見聖呈上降章,又將番國宮主被擒,番王以此女諧姻之事細細宣奏。龍顏大悅,即賜花春榮歸故里完聚花燭,來朝覆命升擢。番邦來使將許多貢物進呈,朝廷賜宴功臣款待番邦來使,席上有幾位陪宴朝臣說起︰「那時起兵之後山司馬遂即泉逝,眷屬扶柩歸蘇矣。」

花春知絳桃已不在都,且待路遇蘇城,一併迎接到家。那時憶及顏金英之事︰「到了明日特地備帖到顏侍郎署中去拜謁,好暗暗打聽金英消息如何,然後遣冰求合圖美事之成。以為十閨之事雖已成畫餅,然既與彼有洩,豈可顧而不問認作負心漢耶?」

不意來到署內邊,值顏會侍郎公出未回,花春因是內親,逕自己重重轉入內廳,家人自去稟報夫人去了。花春止足四顧,只見那旁副間中設一靈座在彼,花春驚疑滿腹,急忙趨過一看,不覺珠淚暗流,寸腸欲斷。原來這靈上現掛著顏金英的容像,知金英已經作故,又是一場春夢,因有家人在前不好在那裡悼痛悲號,只得吞聲忍淚步了出來。

只見那家人從內堂出來稟道︰「家夫人因偶洩微恙不能相見,請花老爺書房少坐,想家老爺不久就回署的了。」

花春道︰「不消坐了,你家老爺回來可與我致意一聲。」竟匆匆出了署門回到公館,懷悶無已。

一宵易過,次早遂打點出京,自有滿朝文武官僚賀送,一路上風光顯赫,較諸赴召進京時又加幾倍。一日路過白蓮庵,花春坐在船艙,偶抬頭看見省著悟凡在內,遂吩咐舟人停船,密遣家童上岸至那庵中一問︰「悟凡師可還在否?」家童進去後時下船稟道︰「庵中有一老尼,說悟凡師去歲秋間已經亡過了。」花春聞言,亦唯咐諸一歎而已。

在路行了幾日,早到姑蘇停泊碼頭,正待欲遣家人置備茶禮往山家弔奠,然後迎接絳桃下船,忽見岸上有一乞丐婆子甚是面熟,定晴細認,那婆子非別,即是絳桃的乳娘。「她一向在山府頗蒙夫人小姐抬眼,是一個有正經的人,為何今日弄到這般形景,莫非面貌相同不是她麼?」遂令家人上岸喚她下來問其細。

家人應命而去,即把婆子喚下,花春問道︰「你莫不是山府中乳娘徐媽媽麼?」那婆子戰戰兢兢俯伏在下不敢抬頭,應聲道︰「正是。」花春道︰「如此你試抬起頭來,認識下官麼?」

那婆子抬頭將花春細視,止不住雙淚交流道︰「原來就是花姑爺,小婦人得活狗命矣。」

花春又問道︰「你在山府犯著何罪逐你出來,須告其詳,上待下官與你討個人情便了。」

那婆子道︰「小婦人並無過犯罪,因忠言逆耳禍及喪身,姑爺在上,小婦人不敢直言。」

花春道︰「你有話須講,我決不罪你。」

婆子道︰「如此須囑管家人等先去,小婦人方可依請實訴。」

花春遂屏退左右,聽那婆子說道︰「自從姑老爺起兵之後,我家老爺即日身故,不料扶柩歸來,夫人亦相繼而亡,小姐作為大變,把平日幽閒貞淑之行一旦拋諸流水,竟肆無憚忌與府中奴僕通情,不論晝夜盡日狂淫取樂。小婦人不忍坐視,屢次進言相諫,小姐竟置若綱聞。一日言語之際,偶然觸怒了幾句,小姐竟不記數年乳哺之恩,欲把小婦人置諸死地,因哀求不過,遂衣服出來又謂我道︰『你此去只許在街方求乞度日,不可饒你殘生,若另尋門戶再去雇工投靠,管叫你狗命難留。

』小婦人無奈,只得飄蕩街頭,忍為乞丐。」

花春聽了這言語,已惱得三神爆火七竅生煙,半晌不得出聲,竟如死去無二,心中暗想道︰「我觀絳桃於合歡之際,原覺分外弄嬌百戰不敗,我以為花春得此勁敵自堪娛終身,豈知酣於奮戰者不耐久於止戈,以致有此行為,歎天公之報於何太恨也。」

那婆子見花春沉吟不語,目定神呆,只道是疑而不信,遂說道︰「姑老爺疑是小婦人造舌譭謗千金,可潛往山府中窺探,慢慢留心真情自露。」

花春道︰「據你言之鑒鑒,決非謊言,但我留住你在船,此機斷不可漏洩。」

婆子謹稱曉得,又問明山家在於何處,遂令家童引婆子到玉蓉船中更換衣服,在船服侍宮主。想︰「此事耳聞終虛,目見始實。」命︰「山家祭禮備好,且不必送去。」

捱至晚間身旁藏了一柄利劍,隻身上岸,因山家是個赫赫司馬第容易問,去時才黃昏到了山家門首,見大門已緊緊閉上,花春遂沿著一帶高牆步至後邊,見行人虛少,即將縱上牆頭捱步屋上,因山府中花春從未進過,不識絳桃住在何處,在屋上徘徊許久,聽得下邊有一個丫環聲音說道︰「小姐在房等了多時,甚是不耐,命我前來相喚你們,為甚至此才來,今夜須要酣戰一場,庶得小姐歡暢才好;不要又似日間一個個都東倒西歪,弄得不伶不俐。」聽她旋說旋走,話聲漸漸去遠,花春知絳桃尚在後樓,遂盤過樓來。

此時正有月光,望下去見一侍女引著幾個精壯家人擁入樓下,少頃聽俱扶梯上有震擾踐踏之聲,花春看見知徐婆之言果非虛謬,欲待轉去,又想道︰「我既至此,且潛往樓上探視一番,看她作何形狀。」遂向庭心跳下,輕輕閃入閨樓,伏於暗處,見絳桃於楊妃榻上與眾奴赤身露體混成一團,只見絳桃一會翹著雪白屁股令眾奴依次一個一個從殿後聳之;一會令眾奴摸的摸、舔的舔、聳的聳,群而戲之,淫褻之態不堪言狀,即平日與彼錦帳翻雲繡衾布雨曾未嘗作此態也。

花春此時怒不能遏,遂欲掣劍將淫婦姦夫一齊誅死,又一轉念道︰「倘誅死後報官收驗起來,則此臭名遠播我,花春有腆面目如何立於人世。我且暫時耐忍,自有計較。」

不知花春有何計較,下回便見。

第十三回欲拗法癡心割愛為僧肆意狂淫

詩曰︰

孽根鋤盡也徒然,夢夢空餘未了緣;

紅粉誰憐遭大劫,黑心謾自托巡禪。

逑園積孽難遮日,風雨驚雷可有天;

為諭世人開冷眼,看他拗法到何年。

話說花春見了絳桃淫態,滿腔憤怒,回步下樓跳重牆復歸船內,此夜之沉悶,自不須說。到了明日,家人將祭禮抬至山府說︰「老爺本欲到來祭奠,因抱小恙不可冒風,故不起來,祭畢即請小姐下船,同回故里。」家人應命而去,花春又喚家人︰「另雇一座大船等夫人到岸,接她下艙。」又令︰「宮主所坐之船先行開去。」

不一時,絳桃轎到,下落湖船,花春並不與相見,在碼頭又停泊了一日,然後開船。花春暗想道︰「絳桃雖與我洞房合巹,然我入贅山家,不曾迎還鵲巢居,花姓的祖靈尚未受她恭拜,雖有淫行何至見罪於宗祖,若今日同伊歸家,則既進花姓大門,即是花家之婦,先祖有知能毋抱憾於瞑瞑哉。我始以為且待歸家後,慢慢乘隙將她鳩死也未為遲,至今算起來即不可緩。」花春計已盡定,那時重過絳桃舟船,抱著滿懷毒意反裝出一臉笑容,相與款接一番。

船至太湖時已黃昏月上,與絳桃舉觴對酌,花春暗地在身旁取出醉心丸浸入壺中,絳桃飲過數杯,已見撫頭睡倒,沉醉不堪。花春遂令侍女將她頭上釵鈿珠翠一一卸下,又把珍佩繡服一齊寬了,侍女正待扶入內艙安睡,花春上前把她遣開,拖至頭艙,將絳桃揪起,望著湖心拋下。

艙中眾侍女正欲驚喊,花春已搶步進艙,掣劍相唬道︰「你們誰敢出聲,吃我一劍。」那侍女俱唬得默默無言,唯求饒命,花春道︰「你們此後只要緘口謹言,我不傷鶼。」遂將絳桃卸下釵鈿等物分賜與她,又回身將壺中丹藥撩起藏好,揀侍女稍有姿色者,擁入內艙,相與為歡,絳桃之事竟絕不問及,暗想︰「絳桃已死,則一眾奸奴倒不必受誅了。」

在路無話,到了家中,與宮主成親後,想起︰「那起與諸佳人訂約,已遂我十美之,幾謂彼蒼既生一才子,必生眾佳人以配之,其理信不誣也。哪知風流雲散,十無一存空博得,睡時歡愛不能成偕老,綢繆何天待古之才子維厚,而待今之才子獨薄也。且不但此,山絳桃詩才俊逸,武略精通,實足頡頑琴瑟,此美若留,猶為眾美人碩果之存,稍為寬慰;乃偏如此淫亂,污玷閨門,詎以我苟合嬌娃,又致其喪身隕命,故有此竊玉憐香之報耶。」

無奈何取出十美畫圖展開觀玩,見她們笑容可掬,媚態依然,唯不能移步下來相與環坐一堂,言談笑語恨何如之,遂在每幅上各題詩一絕,以寓愴感之情,不覺銀毫未洩,珠淚先流一片,愁傷畢難盡罄。

遂題紅日葵雲︰

淒煙憐月鎖朱樓,夢斷西河絕舊遊;

從憶迴廊簾卷處,不堪人別在深秋。

又題顏金英道︰

月滿寒塘泊夜舟,幽情注眼結風流;

西園往事渾如夢,長作相思一段愁。

又題逢凌霄雲︰

廿四橋邊泣逝波,空懷玉樹舊交柯;

青青已折他人手,寂寞章台夢也無。

又題濮紫荊雲︰

瑤台舊路渺無蹤,兩地相思情更鐘;

畢竟鵲橋填未穩,關山雲樹隔重重。

題罷對畫人美人道︰「我今實無意於佳耦成歡,故得把你從前憐才的熱念並後來書札上一片苦心種種有負矣,此實迫無奈,非我作背盟負約人也。」

說罷,又題水青蓮雲︰

最憐好事到頭空,轉瞬風流一夢中;

窈幻香魂何處是,夜深明月照梧桐。

又題雲素馨雲︰

瑤琴一曲憶愁音,月下盟蹤何處尋;

從此冰弦休按指,恐彈朝雉恨深深。

又題竇瑞香雲︰

巫山醉度鏡初圓,又爾脂殘殞步年;

歎息孤鸞終抱恨,春風吹不到黃泉。

又題滿池嬌雲︰

一夕風流息萬千,自嗟薄命割新緣;

情詞一紙聲聲泣,腹湧愁團淚湧泉。

又題巫夢櫻雲︰

兵戈從古感滄桑,白骨紛堆瓦礫場;

死別生離渾未卜,登高憑弔暮山蒼。

九幅題完,看看題到山絳桃,花春止筆沉吟道︰「這首詩題來,須要暗寓貶意於其中才是。」遂題雲︰

到此真堪喚奈何,青摟關盼不如他;

由來金懷人多少,也似楊花遂水波。

題罷,又從頭至尾,把十美人觀玩許久,然後藏好暗想道︰「我今看來帝君篇雲︰萬惡淫為首。又雲︰我不淫人妻,人不用我婦。報應之理直若天甚近在瞑瞑中,為之轉移佈置,如影隨形而來,並不曾綱一人,不因其為才子而有所稍恕也。

憶那日曾與遷喬違拗一番,彼謂︰淫惡之報,彼蒼不以才子而暫恕,不以庸人而嚴。我則謂︰才子之與庸人斷不可並論。豈知事報之速,果然如此,竟拗他不過了;然我心裡不甘服,昔日與遷喬違拗,今日直欲與彼蒼違拗矣,使他報應之法,不因才子而有所恕,不因才子而有所竊,但深悔與玉蓉成親,此事卻又不使徑情直行,奈何?」沉思半晌道︰「事必如此,方得截鐵斬鋼毫無牽掛,若未斷孽根終難逃法網,欲快我畢生樂事,只得暫起片刻忍心。」

花春自在了此念,一日與玉蓉飲酒之間,不覺愁容滿面,眼帶淚痕,玉蓉宮主疑問道︰「相公今日有甚悲感,須改如往日的容顏。」

花春道︰「下官心事豈夫人所得而知,且自暢飲不必盤問。」

玉蓉宮主道︰「既為夫婦,心事自堪共訴,倘有可解處妾當為相公寬解幾分,何諱而不宣外妾之甚也。」

花春彼詰問再三,只得取過美人圖一幅,指與玉蓉道︰「實不相瞞,這畫幅上諸美人皆與下官有訂,詎料進都甫及半載,重訪天台俱已物故,因歎好花難久,明月不常圓,覽圖追昔不勝感慨耳。」

玉蓉宮主道︰「古人謂年逾花甲,幾如草頭露水、板橋霜。妾謂不然,人生一世,何莫非在此危境耳,安保青春年少者不為草頭露、板橋霜哉。妾與君天涯地角萬里成緣,唯偕白髮之歡,享齊眉之樂,不若圖上美人之慳緣短命,庶不負此一番作合耳。」

花春一聞此語,愈禁不住,若憂心頭涕淋點點。你道花春為何如此?只因此一番飲酒,已暗將鶴頂紅藏於鴛鴦壺內,原來鴛鴦壺內分兩 ,一半邊的酒花春自己飲的,一半邊盛毒的酒斟於玉蓉飲的。酌飲未幾毒性漸發,玉蓉已昏沉倒地,花春明知其故,假意驚慌失色,口內嗟呀,遂人眾侍女上前攙扶至床上睡好,不多時雙足幾掙嗚呼一命,渺渺幽魂已向森羅殿上訴冤去了。

花春此時忍心雖起,難拋落雁嬌娥,毒手已行,未割如魚恩愛,故不禁悲慼,異常呼號無已,整備衣衾棺槨,自極其豐厚無比,延請僧道︰「拜誦經卷超度亡靈。」忙亂無已,開吊數日,合省文武公卿以及縉紳宦族紛來弔奠者,不可勝數。

喪事畢後,花春悶坐書齋撫心自問,常懷不忍時,於靈前跪告,默訴苦衷,祈其鑒諒。一日徘徊靈座之旁,撫像生悲,不覺回憶沙場對壘時一見生憐,叨其厚愛,又勸伊父罷戈和好,得以奏捷班師,榮叨聖上寵賜,而武略驚人,嬌容絕世,正宜銘心鏤骨,感佩不忘矣,乃無故加以毒手,何忍於心。

遂於靈前,又拈香拜跪慟哭一番,心中想道︰「我如今妻妾俱無,兒女罕有,單單一身可任我徑情行事,淫盡天下婦女,試看彼蒼再於何處報我。」主意已定,遂修成一相辭官的奏章,本中大意無非謂微臣涼福不能承朝廷爵寵,報國恩於萬一,出都未幾,前妻山氏與欽賜成親番國宮主相繼而亡,閱破塵緣修正覺之意。

不料朝廷准奏謂︰「花卿有經文絳武之才,實是國家棟樑,今又迷塞平夷,功勞報國,本宜隆以飲賞位列公位,庶業報功之鉅典。但人各有志,不可相強,花卿既削髮空門淨修禮佛,浙省西河乃天下第一名山佳境,令杭州督撫統領合郡文武官員迎送花卿,於西河上昭慶寺中落髮為僧,主持方丈凡有朔望至寺拈香謁聖者,不論公侯卿相出迎。」

此詔一頒,花春喜不自勝,即將巨萬家財均分三股,一股分與族兄花晴園,因花春出家無嗣要晴園之子承挑一勝;一股散給於貧人窘士,補路修橋,為廣結善緣之貫,其錢存於一片典 中,支用托一老誠的當家掌管;一股自己收藏,款為畢生用度。遂把田產房屋之文契簿帳並倉庫金銀典 盡交清於晴園家中,婢僕人等去者去,留者留,花春自己仍帶了詩囊畫篋雇喚一號大船,將金銀運上。是日向祠堂拜別,又於玉蓉靈前悲號痛別一番,逕自下船拽起了奉旨出家的旗號,一路行來。

早到武陵將船停泊,移時遂有督撫統率文武官僚齊齊至岸傍下轎相迎。花春步出艙外,一一與他打拱過了,然後坐轎前護後擁相送,來至昭慶寺前,早見數百僧人齊跪兩旁迎接。花春遂爾下轎行進,方丈自與各官相見不必瑣敘,少頃各官僚散後,家童自押人將船中金銀運起藏好,不在話下。

花春擇日落髮,竟爾僧家改扮,自取法號曰︰拗蒼僧人,隱寓與蒼於違拗之意,撫影自觀,見袈裟護體,紗紗束腰,毫無一點風流品格,而引鏡竊照,猶覺兩頰生春,嫣然姿態眉眼風流,依然如故,追思往事,尚暗暗感念紫雲道人不已。

一日在廚房後閒步,見外面一片空地約有數十畝之廣,乃寺僧雅種蔬菜瓜果之所,花春自見此場基不禁欣喜欲絕,遂喚匠人在此起造花園,因貪歡急於告竣,故限期催督工匠,花春日夜辛勤相形度勢命匠人如何款樣,如何雕飾省勞力,疲不得安閒一日。約造了年餘,計共費銀六十餘萬,園中樓靈院閣亭擱池塘,無不極其麗艷玲瓏,盡物巧而費人巧,自爾築多門靡,即瑤台仙島境界亦,奇卉名花香風滿院,鳥語驚人。

花春坐此,不覺撫景暢觀,神怡心曠,忽想道︰「昔日煬帝臨江都,起造迷樓以為貯美之行,其中瑤鉤珠箔翠檻朱欄,諒亦不過於此,我當亦名斯園曰︰迷園,自今以後我可賜行樂事,廣貯美人,數十輪流取樂。久聞天竺進香,春間最鬧,凡他州外郡遠來婦婦進香遊玩者,絡繹不絕,只消賄囑轎夫,令其見有姿色婦人有可下手處,即暗弄機關,抬至園中,相與為歡。萬一有貞烈女子呼號頓足,不肯順從,我須仿天寶遣事中楊忠寶之車,制一移春車,車上墊以錦褥,四圍刻金鏤玉雕玲瓏;暑夏則四旁窗蓋盡皆飾以玻璃;寒冬則圍以錦帳貂裘,炭盛銀盆,曖烘滿帳。

須得此車制好,則凡有婦人不相順從者,可將其上下衣裙剝卸殆盡,把手足纏縛車上,使伊不能展掙,然後唯我所為,溫柔撫弄,命眾美將車輪推動,遍園推轉,那車輪展動之處須要以顛非顛,似聳非聳,能使上面圍運搖動,如煬帝之烏銅屏御美一般,古預我。」

那時又喚異巧匠人盡心製造,不數月已工成,花春暗暗欣喜道︰「此車制就我畢矣,我曾記唐人詩中有『三十六宮都是春』之句,園中美人不必十分多,只消擇三十六人,朝為雲暮為雨,新者漸增則舊者旋減,已覺盈盈粉黛滿座生香矣;去舊憐新任餘取擇風流樂事,何快如之。若減棄之婦女,可把醉心丸浸酒與她飲了,密喊人抬至幽僻去處放下。想她醒來或有岐路悲號,又逢姦拐或因辱身見面,遂喪殘生;即閒有破鏡重圓,夫與妻相見,母與女相逢者,縱使將情直訴,未必不懼我勢焰逼人,名震海內,有屈難伸,有冤難訴,而默為之吞聲飲血也。假或沉冤欲雪,奮不顧身竟向衙門呈告,我自能揮財行賄,決使她盡飛蛾撲火,畫虎不成也。」

自此之後,花春果任歡而行,正是財勢相兼,何求不遂。不多時,迷園中婦女漸足其數,不論其為處子,為少婦,凡自十五歲以外者,凡有姿色總一概收取園中,屋宇幽深亭靈曲折貯美之所,顯然僻隱異常,無從覓見。然一應遊人總不容他足履此園,又想經商士庶自可以威勢相凌,勵聲吮唱;倘有遠來宦豪公子,必欲進園一玩,則兩玩不相遜,未免多一番周折,故又諧督撫告條一章,懸貼主丈謂︰「花大人奉旨出家,淨修地宜靜潔,凡爾遊人,不論宦豪子弟、國戚王親一概不許進入方丈,如違重責不貸。」故園中遊人絕跡,任花春與諸婦白晝狂淫,肆然戲謔。

其間歌者歌,舞者舞,對棋者對棋,撫琴者撫琴,脂粉生妍,綺羅盡艷,銷魂蕩魄自爾美不可言,而心猶不足以為未暢其情,又於僻靜街頭閒遊注目,若遇見女子姿色可人,即為勾引,因通了一個走大戶的媒婆,訪明姓氏或令她巧言說合,夤夜至彼成事;或令他將酒勸醉強逼成歡,凡朱樓閨女閣姣娥,目所未及觀者,盡假力於媒婆作合;若有情眷戀,不忍輕離者,則設計引至迷園常成歡愛。如此者約有半載時光,恰值暑夏,枕簾風流,不勝汗流粉膩,因思於碧梧院中舉一拋球大會,是晚傳令諸美人早早安息,靜養精神,明日清晨齊赴碧梧院中排列,諸美領命各各散去。

花春是夜並不交歡,養精靜睡一覺,醒來已見晴雲移檻,朝旭烘簾,遂起身一步步向碧梧軒來,見諸美人晨妝已畢,齊在院中候久,原來碧梧院前後起軒窗開四面,窗外又密樹梧桐蔭遮天日,涼風披指酷暑全消,地下遍鋪戎草,草上又罩羅文籐席,這席是定制織就的,所以闊狹短長,適稱其地;又有無數籐穿緞襄的方枕,散列於地,坐即可以為墊,睡即可以當枕,或睡或起盡可席地為歡。兩旁玻璃圍屏,中間擺著一隻湘妃睡榻。

花春謂諸美道︰「我有一幅春意圖,乃是名人之筆,幅上有三十六款樣,適合三十六人,你們各去認一幅款式,依幅款式姿而春風歡娛之一度;但先後序次不可相爭,我有縱金五彩繡球一個,從高拋下你們齊齊列著一起搶,誰人搶得此球者,即許獻球與我上榻,與汝行雲布雨共赴陽台。」

那時婦人一齊注目球拋,花春又令她們將裙衫盡卸,單留大紅紗幅兜肚,個個露肩露乳,那潔白細潤的豐滿肌膚在光天白日下,波光飛濺,活似一肉屏障,誘人耀眼。那時將球拋起,眾婦人顛著豐乳,抖著渾身細皮嫩肉紛紛你奪我搶,正是捷足先得不容相讓。花春口吮丹丸使那桿肉槍桅桿樣豎起,硬硬錚錚似金槍不倒矣。

先有一麗婦人搶得繡球獻上來,花春摟住她嘻嘻問道︰「汝認取哪一款式?」

麗人口手指圖中一款式,花春一見是一款曰「馬後炮」,不由分說,令其轉身頭向下纖手撐地,一雙玉腿叉開,厥起渾圓肥嫩的白屁股,當中分開處露出了一線縫,花春挺著五寸長的肉槍,唾液往手中一吐,用這不費錢的隨身藥塗抹龜頭上,便挺身向那一線兒桃花源中戳進,一聲淫聲嬌叫,一陣陣肉具相交,只聽汩汩聲,嚶嚶聲。

花春伏在婦人身背上,雙手伸向她胸前豐滿雙乳,摸捏著嬌嫩的乳頭;婦人一陣歡暢的嬌叫,一陣舒心的顫抖,花春肉槍在婦人肉穴中猛刺猛衝,猛戳猛抽了甚千數,這婦人被弄得嗷嗷喘叫,洩了一次復一次,丟了一次復一次,撐地雙手一鬆,軟癱在地,嘴裡哼叫道︰「我死也!君速拋球另尋人歡罷。」

圍觀的眾婦人被此情此景引得渾身淫情大發,口澀舌干,陰水直溢。花春見狀又把球拋,初起拋這一二次,搶者雖眾看去不十分慌亂;及至拋過數次,那未及雲雨交合之婦淫性難忍,那搶繡球之情狀更可觀矣。正在拋球,不料狂風大作,霹靂交加,眾婦人俱驚慌穿衣,齊挨坐於地,花春亦下榻披衣,暗暗驚拋勢球大會,遂爾中止。

不多時,風收雲斂,仍是皎霽晴天,眾美人遂各自散去,花春在院中靜坐。未幾,見畫篋進院稟報道︰「方丈侍者傳言進來說道,有客請見。」原來畫篋詩囊兩個童子,花春命他在園中掃徑灌花焚香烹茶,在內園效職的,故出入院閣並不迴避諸美;外園中又另有園童在彼承值,若方丈有事,則侍者達於外園童子,外園童子又轉達於畫篋詩囊,然後稟於花春。

閒話少提,單表花春聞稟,遂把畫篋責道︰「我前日曾囑咐你的,倘侍者稟有客到,可回說我偶抱采薪之憂恕不接見,你如何來報我?」

畫篋道︰「我亦曾以此言回他,無奈因外園復傳話進來,說客乃姓柳,與老爺本是至交,今有緊要信息相通,必祈一見。小人想此姓柳的諒非別人,決是柳遷喬老爺無疑。」

花春想道︰「我與老柳在家一別,又匆匆二載有餘,忍之情,正當一敘。況我棄職出家,與彼蒼拗之故,彼未洞悉,須剖告一番,看他以為何如?但他已兩榜奏捷,點入詞林,不知為著何事出都到此?」遂爾一重重步出迷園來,至方丈與遷喬相見。

分賓主坐下,遷喬啟口道︰「兄那日班師回國,弟在都因偶洩微恙,不得與兄一會,殊深思念。然謂兄匆匆奉旨榮歸,與番國宮主成親後,不日假滿來京,後會非無期也;不謂兄奏天顏,忽欲棄職修行矣。」遷喬說到此處,不覺雙眉頓皺,慍色微呈,欲悉其故,且觀下回。

第十四回進忠言迷途不悟敗奸謀法網難逃

詩曰︰

良言苦苦不相投,滿拽風帆未肯收;

空令鐵人悲下淚,反教頑石笑頜頭。

森嚴國典千秋鑒,簇麗迷園一旦休;

半世英雄今在否,風流身首不能留。

話說柳遷喬蹙額皺眉的說道︰「兄有皈依佛教之志,弟私心竊計,謂兄閱破佳人才子之緣,參透冤債孽根之理,往者難追,來者可悟,故有此舉動。弟雖不免為兄惜,又不禁為兄幸也。誰料兄之出家竟大不其然;秦有阿房,楚人一炬而成焦土;隋有迷樓,不世而成為礫之場;彼身為侯王,尚不保金湯水固,轉瞬而化為烏有。君既出家,宜空色相,即數櫞茅屋亦可安身,國色頻臨,目中無有,君何為窮工極巧,造此華麗名園,金屋藏姣,姦淫婦女,如此欺瞞天日之事,此乃忍心行之乎?」

花春聞言驚訝不言,謂柳鶯道︰「此事弟本欲訴兄,不敢深諱;兄此事甚密,何悉其事?」

柳鶯道︰「天下事不為則已,既為之,任爾關防機謹,密不露風,且有人知道。況兄之行為乃履尾臨冰,偷鈴掩耳之事,有誰不曉?弟試為兄言之,弟奉聖旨督學浙江,將赴寧紹等處,路過此間,昨夜舟泊錢塘江畔,夜半聞女子哀哭之聲,其音甚慘,心竊異之,遂起身出艙四顧,又絕無影響,盼望未幾,見水面上有一女子浮沉其上,遂喚手下人撈起,尚有殘喘一息。」

「漸漸救醒,弟細織破其捐軀之故,那女子說︰『丈夫百孝簾,家住平湖,因今歲四月間特到琥陵進香天竺,禍被轎夫抬至一所花園,麗艷異常,觀園中有一少年惡禿,似僧非僧,似俗非俗,將妾玷污。妾本欲一死以留清白之身,無奈他們竟強逼,荼毒難堪,夜間又交託婢女人等掌管,未能盡即而亡,所以貪生苟活,已延忍數旬。妾見園中婦女絡繹抬至,雖拐劫者居多,看她倒樂以相從,只恨那惡禿既得新棄舊,所擲棄之女子無幾數死,妾今日雖不遭其害得出天羅,然以弱質伶仃淒涼岐路,鄉關遙隔親戚無依,際此夜深人靜,膽怯心驚,倘稍為觀望,又遇歹人,則前冤未報,後禍再招傷,何如也。妾胸中不白之冤不能伸諸公堂,只顧訴於地府矣。』」

「我謂她道︰『你為客路無依,投河而死,我著人送你回家,使你得續斷絲,重完破鏡,你意如何?』她揮淚說道︰『蒙恩人如此垂憐,真是德垂不朽,但念妾玉暇珠破,何顏回見江東,乞筆墨一借,待妾將遭辱投江及恩人撈救之事,細剖一番,亦可將此書呈告一靈奇冤。』弟藉以紙筆,那女子寫畢對函就雙膝跪下,交於弟道︰『此書懇恩人帶去,交於礎夫,此恩此德已是結草卸環,圖報不盡矣。』

言訖,遂赴江而死。」

「弟思出艙援救,因礙於男女授受不親之理,遂喚水手再行撈救,因見她性貞詞烈,義不苟生,遂不復相救。弟始聞其言,不禁雙眉緊豎怒髮衝天,那欲通京都將此惡棍碎屍萬段,及仔細尋思,若雲別個僧人,決無潑天大膽幹此不法之事,所云麗艷園中少年惡禿者非兄而何,兄既出家,宜潛修禮佛,屏棄塵緣,唯祈超身有日,庶不負此棄官脫俗一番,乃反借此佛門淨地,以為藏污納垢之場,論國法森嚴必不縱刑於大僻,即佛心慈憫,亦當千怒於如來也。如此荒行,不禁為兄危之。」

花春道︰「牆茨本不可掃,然於兄前卻不妨坦告,弟始謂淫報之理,天必稍寬於才子,如弟與畫圖上諸美人之合,皆私訂以終身,諧以白髮。無奈命薄時垂歷遭變故,亦不得謂予濫淫閨女也,豈料此番歸故,山氏不賢竟成淫亂,弟忿氣將她灌醉推入太湖,然清夜盟思,我心終不甘服,謂彼蒼既生我花春,不生幾個佳人以配我,其所以待才子者已薄矣。而淫報之法,又爾執一不多,如此太狠,我偏立心要與他違拗到底,使其法亦有所窮而不得行。那時適幸番國宮主洩病身故,我便立意出家,前幾時為風流才子,僅欲佔盡天下佳人,而今則為風流和尚,直欲淫盡世間女子矣,此乃弟之違天拗法,奇情非兄所得而知也。」

柳鶯道︰「兄言何愚昧顛倒,此天何可以違法,何可以拗淫報之理,弟苦苦為兄洞悉言之,兄唯充耳不聞,所以妄結諸美人月水之緣,致有其報;況尊間山氏夫人文精七步,武諳六韜,詩才壓眾,名震京都,本是一位繡閣中出類佳人,香奩內流名才子閨門管謹,姆教夙嫻,幽閒貞淑之德,諒無不備,一旦逢於兄而頰有邪行,乃是我兄貽玷於尊也;既遭此變,正宜恍悟前非,莫歎弟之良言為不謬,天之報應果無私,猶可為醒醉覺夢之一候,兄何尚未回頭,猶夢夢若此。」

花春道︰「報應之理果甚昭彰,但前此則未能逃其報,從今我妻妾兒女孽根已盡,試看彼蒼淫報之前何所施?」

柳鶯道︰「報應無定,速者速,遲者遲,或在陽世或報在陰間,或報在今生,或報在後世,兄何得以窮於施報。」

花春道︰「來生非我也,若雲地獄之若亦屬渺茫。」

柳鶯聞說坐久不復進言,花春又問道︰「兄適才雲婦人請兄代寄書函,此書若在身傍,可折開與弟一鑒。」

柳鶯正色言道︰「私啟家書違於律,況此乃患難中一封生離死別的家書,如何可以去相抵覽。」

花春道︰「據兄所言,則此書竟著人送去矣。」

柳鶯道︰「那婦人盡即軀生且不欲含冤報恨,此信交於伊夫,弟若從中捺起,於心亦復何忍。」

花春道︰「然則兄待斷金一切,友曾不如萍水一婦人矣,夙昔交情歸於何有。」

柳鶯笑道︰「弟若不念誼重交深,竟密遣人將書投於百孝庶處,令他即向督撫鳴冤,前來拿獲矣。又何必至此相告,諄諄力勸哉,為今之計兄宜速令後園中婦女各各散去,將園庭會諸一爐,以後淨修正覺頂禮如來,則褐猶可免;若再留戀姣娥,橫行無度,則此書寄去陌孝簾,豈肯含羞默默。況天道遷怒之必燃巢燕之,暮欲將來禍到臨頭悔之已晚,兄試思之。」

花春聞言,慍慍道︰「我既立志如此,上不懼於天怒,下不懼犯王章,即粉骨碎身亦所不畏,請兄且莫抑一片熱心,但留兩支冷眼試看天公何法施報於我,我花春亦俟天報應之,而甘為順受。」

柳鶯聞言,唯是嗟歎連聲,垂頭不語,遂與花春作別,花春道︰「今朝分袂未識何時再得與兄一會。」

遷喬道︰「弟考畢寧紹溫台諸府,不久要至歲林,定當再造寶山會兄。」

遂送遷喬至殿外,然後回步進來,仍到園中與諸美人謔談終日,把遷喬藥石良言竟爾置至度外。

卻說迷園樂事,筆難瑣述。那一日,正逢七夕,花春想道︰「織女牽牛,僅得經年一會,怎及得我與諸美人宵宵雲雨,夜夜風流,正是︰天上由來多別恨,人間何必抱離愁。」撫景與懷,遂口佔五言一律,其詩雲︰超遞銀河畔,相逢鵲橋邊;

飄飄來月下,脈脈會星前。

鏡喜今宵合,橋看此夜嗔;

遙思去年事,一別又經年。

是夜令諸美人不許安睡,為迷園中鵲橋大度,一一交合盡歡,以傲天上佳期之所不能及,直至晨鐘送響,曉漏頻催,然後罷戰。

卻說歲月如流,韶光易逝,轉瞬間又是中秋佳節,適屆焚燒秋香之期,四方游女又是絡繹而至。一日轎夫抬一女子進園,花春將她面龐細認問道︰「你莫非維揚逢杜來之女逢凌霄麼?」

那女子回言道︰「是亦。」將花春注目良久問道︰「你莫是三載前進都赴試,在我家可竹軒中留寓的花郎麼?」

花春道︰「是也!我那日重至廣陵以完舊約,豈料卿已適人,不勝悲感之至。」

凌霄道︰「妾與君盟深山海,豈有異心,無奈迫於嚴命,不敢拒違,只得吞聲飲淚,而為遂水楊花。然身雖適彼而撫懷追昔,猶戀戀不忘君耳。」

花春道︰「約卿遷人於姑蘇,諒多納籠,今何事而來游於此。」

凌霄道︰「妾久聞西河山明水秀,風景可人,故駕一偏舟同女伴數人,特到此一玩。今日上游天竺,喚幾乘坐轎下山,因遊人熱鬧,前後不能照應,轎夫抬了竟如飛而奔,抬至此間得與君會,在他人際此則以為憂,在妾此實以為幸也。然妾思君青年才富,正宜建功立業,於皇家榮叨爵賞,則畫閣中珠圍翠繞,粉艷脂香,怕不有嫵姬美妾列隊成行,為何削髮為僧於此,行那喪身招禍的險舉爾?幸遇故人相見,可以諧歡,苦非所,豈能悅服從君,恐如此計險行強飛災難免。」

花春笑道︰「你看我園中諸美齊齊,皆如卿這樣來的,我此園中自有後戶可通,故不自山門而入,諸美人到此不識此閨在於何處也。至於藏姣之所,莫說幽僻異常,閒人絕跡,即飛來之野鳥亦恕礙於徑路纖曲,樓關環回,未能徑飛至此。」遂手拘凌霄,一重重指與她說道︰「這扇戶門自外觀之直是一架方廚,並非戶扉也,外面鎖御金獸難啟連環,我只消將裡邊轉運暗鈕,雙扉啟矣。」

二人過灣曲折行來,見有一座假山隔住,別無路可通,那假山堆得斷巖峭壁,甚是奇山異石玲瓏異常,凌霄問道︰「此山可登否?」花春道︰「若不登此山,如何能出外。」遂一步步拾級而登,行到半山猶未餌,其而只見山腰凹凸履步難行。

花春攜了凌霄不復上升,遂向一山洞內迤而下,洞中僅留一線天光,不甚亮,觀其中七曲八彎,只方方數畝廣闊行來,約有裡餘,花春道︰「我時常出入必須認明彎角上記號,若任足投,則回又不能回,出又不得出,任爾勞勞投足,竟終在方纔這個地方,獅子嶺更玲瓏奇巧幾倍。」

凌霄聞言,不禁諾諾稱善,步下假山,又於各處亭台樓閣中觀玩一番,來到一座高牆之下,指與凌霄道︰「此處名曰仙凡界。」

凌霄問以︰「何為仙凡界?」花春道︰「牆外乃是外園,其間花卉奇木爭春,亭池曲繞雖有可觀,究不如內園之艷麗,又無美人貯於其間,故出乎彼,則仍是凡境;入乎此則有諸美人之彈唱歌舞,如月宮瑤聲一般,名之曰仙境亦不為過。」

凌霄道︰「原來如此,且問君既有此雕牆相隔,在於何處出入?」

花春道︰「並無門戶可通,我欲出園只消飛縱而上;若園童出入,牆下另有暗徑可通。你道姣藏金屋密不密,幽不幽。」

二人在牆下徘徊片時,仍復一重重步回。

凌霄在迷園中約住了半月餘,一日謂花春道︰「妾居於此,君所謂仙境也,如在瑤宮月闕,幾忘此身是凡是仙,恐薄命妾消受不起,必至變生不測,未識君欲老妾於此園,還是與君款洽多時,肯令妾歸於故里。」

花春笑道︰「故對我情又深,心腹相孚諒無異志,若論夙昔訂盟之意,本成其佳耦,諧老終身;至於今日,則事變人非,又當別論矣,決不敢強留卿住也,此事唯在卿自決之,欲留則留,欲去則去可也。」

凌霄道︰「君園中明生熒熒開放鏡綠雲擾擾梳曉鬟,粉黛盈盈,諒無傷於寂寞,妾即居此亦屬贅瘤,故妾志決于歸也。」於是又逗留了二、三日。

花春道︰「此間至姑程途遙遙,當喚舟送汝還家,我懷始放。」

凌霄道︰「這倒不必,若君喚舟送妾回去,家中盤詰情由反難掩飾,妾有一姑母在城外居住,離此不遠,前日曾到彼探望過的,妾晚間悄然行去,設言遇拐流落,懇即送奴回家,此事方妥。」於是挨至晚間,兩情不免眷戀,別淚沾襟。

花春道︰「若從山門行出,未免招人耳目,多卻一番周折,不如悄悄從後門僻路出。」遂令畫篋引她同行,遂到那家門首,然後回來。不意畫篋去了,直至明日竟不見回,花春雖不免懷疑,然究不十分在意。

那日花春在軒中,閒筵飲酌倏爾間狂風大作,急霧迷空,眼前昏黑異常,只見前面有一眾女鬼蜂擁而來,花春歷聲叫道︰「我花狀元,花元帥在此,爾鬼不得無禮!」眾鬼魂全無懼怕啼號嚷亂,竟奔花春而來,花春霎時昏迷倒於地下,眾美人上前喚醒,睜眼看時,依舊清天皎皎,秋日懸輝,那一隊鬼魂竟絕無影響了。花春心神甫定,不勝暗暗驚異。

是夜臥於榻上覺得意倦神疲,懶度春風於錦帳,而心中又不勝惶恐,令多點燈燭,須要輝煌照耀,滔滔生光;諸美人輪流在榻旁相伴,不許暫離咫尺。

時交午夜,又聽得震聲大作,有無數盔甲的軍士手中各持刀槍,擁進臥房,花春頓足槌胸大喊有鬼,那須軍士說道︰「你真見了,鬼在哪裡,說鬼話。我們是奉新任督撫王大老爺之命,率兵上圍住前後園門,特來拿你的。」竟向前扭住。

花春上有鎖索不覺平日間擒牛捕虎的英雄,縱壁飛簷的本領,到了此時竟一齊化為烏有,眾兵士在園中行走如由熟路一般,無何出了迷園來到督撫堂上。

只見燈火輝煌,照耀如同白晝,兩旁列首無數軍士,俱戎裝帶甲,執戰持矛。

督撫升堂端坐於上,軍士把花春帶過,那督撫遂拍案唱道︰「本院日甫入境中,有孝庶櫃貞告你假托空門,姦淫相淑,欺天滅法罪不容誅,現有百故妻李氏手札函言之謦謦,然本院猶未敢全信,密遣隨人潛來窺伺,在你後園門左右探了數日,不意昨晚見一童子引了一婦人從園門行出,因悄悄拘來,把那童子略加刑細詰情由,知孝庶所言非謬,諒你貫惡已盈,難逃法網,今日在本院跟前尚有何說?」

花春自知冤家已到,諒來難保殘生,遂硬抬抬向督撫頂撞道︰「我行我事,你盡你職,問刑按律何必多言。」

那督撫遂令手下人仍把花春軟禁在監,一面即請皇命,令眾軍士各執器械,須要角弓上弦利刀出鞘,用心圍護犯僧前去;又命旗牌官數人一同押赴刑場,旨到遂斬。

花春暗暗歎息道︰「迷園之樂曾幾何時,而報在及身,轉瞬即是彼蒼,縱不能報我以淫,而已使我不能久樂於淫誠哉,天理之不可拗也,該有如此。」

無何法場已至,旗牌官回身把寶劍一揚,兩旁刀斧手即手起一刀,人頭落地,痛不可熬,魂雖遠飄,心還未死,此時直恨無地穴可鑽,方知割頸之苦有如此者,不覺三魂縹渺,去向無由。忽見一隊鬼魂遠遠而來,見了花春遂亂扭亂撞詈罵不休,花春注目細認,那須女鬼皆在生前與他結過未了緣的,只是低頭不語,任她拖拖拽拽。

行了久行,望見前面有一座殿宇甚是巍峨,看看行近,眾鬼速將花春拖進,眾聲喧嚷,只見殿門內走出夜叉小鬼喝道︰「此間甚去所在,爾鬼如此喧鬧無禮。」

眾鬼齊聲應道︰「小鬼們與花春俱有宿冤,前日曾在大案下伸告過的,大王許我們耐心暫俟,待花春陽壽終時,與他對面相質,伸訴冤情。今正逢他,故敢將他扭稟大王,祈求方便。」

夜叉道︰「既如此,你且齊列兩旁,不可嚷鬧,待俺將花春帶進奏過大王,然後著你們進來呈訴便了。」

那時花春被夜叉扭進,見裡面規模氣象相以皇朝,而排列諸臣則判然回異,馬面牛頭,形容兇惡,非似那龍腰虎背,皆冠履蕭雍,捧鏈持釵的小鬼怪怪奇奇,非似那垂紳執筋的大臣蹌蹌濟濟,上面懸一匾額有四個大字「你來了麼」,兩旁掛對,上聯是「舉念時明明白白,毋欺了自己;」下聯是「到頭處善善惡惡,曾放過誰人。」

到了案前,那夜叉把花春擲下,花春俯伏於地,不勝聲諫如牛,閻王拍案大喝道︰「你是個風流才子麼?從來造物無私,淫相之法,不因其為才子而有所恕。你初時執迷不悟屢犯淫惡,已在不赦;及爾妻山氏償淫,清夜盟心迷途返矣,而竟敢拗彼蒼,我豐都中嚴刑重罰,不得不盡加於汝。你生前所結之冤家,與你面質一番。」遂令鬼判依照那訴冤日期的先後,挨次喚她到案。

鬼判聽令,先喚女鬼二名︰「水青蓮,雲素馨進殿。」二鬼見了閻王,低頭跪拜於地,閻王道︰「今日冤家既到,且在寡人案前,與他實對一番,使他知生前為歡愛,死後成冤家也。」

青蓮與素馨起身叩謝閻王,素馨先向花春道︰「我不從水賊,雖終不免於一死,然死得完名全節,白璧無瑕矣。乃自你聽琴闖入亭中,謾圖佳會,致我青絳加即破身亡,汝對我之冤家乎。」

素馨說未畢,青蓮遂接口說道︰「冤家害人真不淺也,我與你未曾一面,竟盼闖內行兇仗劍,汝入我閨樓,訂以百年之好已屬非禮,乃入眉構眼引,使盡風流強赴高唐之夢,莫怪我哥哥怒湧擅闖,反為漏網之魚,我乃作雍中之鱉何如也。」

未知花春何辭以對,下回再表。

第十五回因訴冤刑加極惡為報淫筆到投生

詩曰︰

醒得迷途已瞑眶,冤冤相報始彰彰;

生前不結佳人愛,死後誰瞑才子狂。

刑判泉台驚赫赫,身填孽海歎茫茫;

前生再世君休問,欲債從來須盡償。

話說花春聽了素馨、青蓮這番言語,跪在案旁說道︰「我與二位美人締姻諧歡,皆出於兩情相,就是事破喪身,亦是劫數所關,無可把恨。記得那年重至園中,於梧桐樹下遇見二位香魂曾為我備述前情,絕無怨語,為何今日在大王案下伸訴,又另變了一種言詞。」

青蓮、素馨答道︰「我二人死之日,早已在大王案下呈訴過的了,那時園中相會,因你陽壽未絕,貫惡未盈,非伸冤雪恨之時,故耐忍不言。況埋土之屍骸,還望與我殯葬,記知你只戀生前之愛,不憐死後之身,竟將月下囑懇之言咐諸度外,冤家愈結愈深矣。」言罷立過一旁。

又喚滿池嬌到案,池嬌道︰「大禮必遵命於父母,一經定聘無可更移,那時我到香蓮庵,焚香了,你竟潛身芸房,向我進言挑逗;後又喬扮尼僧夤夜入我閨房,密語甜言,百般狂淫非禮,偏說得栩栩動人,一時被你炫戚,失身之後因汪姓姻期漸近,自思節孝不能兩全,只得自縊捐軀,甘為不孝女,且作守節婦。豈知前之從汝,乃後可失節後之死,並不得謂守節也,害奴節孝難全,空殞一命,你道是冤家還不是冤家?」

池嬌言罷,又喚紅日葵到來,向花春道︰「我與你玩月相逢,只因一念憐才訂以瑟琴之好,雖締盟私約,亦非閨淑所宜,然使僅蹈私盟之誚不成苟合之,愆則遣冰求合或者得了其緣;而秋莘雖抱狼心,亦無隙可乘,唆聳老爺矣,乃甫許乘龍。

遂思誇鳳屢言不聽潛入香閨,致令禍生不測,嬖妾得乘機以生波,貽我父以割慈之痛汝,謂冤家然乎不然?」

日葵言罷,又喚竇瑞香到案,向花春痛罵道︰「士心惡行的冤家,你不知惡去,奴在大王跟前,須把你設計好淫的罪惡,重為訴一番,看你還有何說。奴未婚守義,誓不適人,即魂離家畔,難為交頸雙鴛,而影支枝頭,作悲鳴寡鴰;你與同惡尼糾合串通,潿跡香蓮庵內,夜間乘醉相污,狂淫無忌,使奴含冤莫訴,負屈難伸數年,水潔霜清一旦玉瑕鏡破事敗喪身,既未能標節操於生前,又何面見亡魂於地下,即從前共姜之義守,班惠之賢聲盡成畫屏矣。」

言罷猶恨聲詈罵不已,後又喚顏金英到案,向花春道︰「我與你前生有何孽債,乃屢屢與我結盡冤家也。那時舟泊河塘,我自與婢婦仰天論月,你何故隔舟接語眉眼勾情,後在山姑文署中小會,你就暗遞情詞,夤夜越牆至我臥室,僅暗圖佳奸不為明訂良緣,出京數月後應召進都,全不思率兵平寇,歲月久長,未了之緣,宜托其謀於月老以為後圖,竟放了斷線風箏,自向邊關去矣,以致我情傷破鏡,別夢時牽,恨鎖長眉,紅顏漸損,尤思積憂,一病流懨不久赴泉台之路矣。非有冤家相纏,我顏金英何至於斯?」

金英言罷,又喚濮紫荊至案,紫荊出涕向花春聲聲罵道︰「使我玷閨辱父,殞命貽羞皆是你這負心短命冤家之罪也。你既讀孔聖書,豈不達周公禮,禮有雲︰男女巾節不同。又雲︰內言不出間。語言禮貌之間且謹嚴,若此你何故喬裝女優入梨園,又在我房中吟詩挑逗賣弄才華,謾我合枕同衾,突然狂謔。那日因誤墜計,玷不可磨,遂與爾有白頭之訂,豈知你一去都中,竟忘情負約矣,即因誤期改武,留戀京師,未暇出都踐約,而遣冰納聘事有可為,乃竟蹉跎以過音信杳,如過值家又任廣西,我只得留書一函於梅婆處寄汝,還祈你信不寒盟,遠來踐約,書中言語無不可憫可憐。豈汝占鰲得志後,路過廣陵曾不至梅婆處探予消息,故未見此書耶;柳曾覽過此書,竟爾付諸度外耶,哪比我到廣西時猶眼穿腸斷,盼望經年,後迫於父命贅婚入署成婚,不料其後偶被他檢出所贈之圖畫,笄有幾幅落款詩詞,因即勃然懷怒,赴訴嚴君,將妃盡情羞辱,立寫一紙休書。我無面偷生,竟爾含案赴瞑,今日相逢,即剖汝之心,啖汝之肉,猶不足以雪我之恨也。」

紫荊言罷,又把那一眾怨鬼為花春所貽玷亡身者,一一喚進伸訴一番,花春暗想道︰「我在迷園中倚強設計霸佔嬌娃,令其喪身失節,死結冤家者,固無論矣;若十美人之與我婚歡成愛,皆是你我貪成佳人才子之緣的,即如瑞香事敗投札,池嬌臨死寄詩,猶是纏綿懇切,絕不露半句怨言,為何地下相逢,把銘心鏤骨的恩情盡變為切齒咬牙的憤恨。信乎,生前結愛死後成冤也。」

那花春俯伏案下,正在腹內尋思,只聽得閻王高聲唱道︰「你在生時恃了一副風流面龐,勾迷閨媛,宜罰你受粉骨揚灰之苦。」遂喝令小鬼把花春撩起雙足倒豎,將頭顱放入磨盤中,小鬼掠住,兩鬼把磨挨動,痛得鎖心刺骨,那其苦亦不可以言聲,幾經磨折,漸漸化為膿血,爾時是又過一遭矣。豈知鬼中又有魂,魄外尚有魄,渺渺飄蕩遠出,如欲遁一般,被兩旁小鬼撩住,抓向閻王案前擲下,閻王道︰「他在生時巧語花言,慣恃那一張利嘴引誘得仙子臨凡,嫦娥想嫁,該罰他受割舌敲牙之苦。」小鬼聽令舉手揪住髮根,仰面擎起,遂用斧將齒牙敲落,割去舌根流血如漂,倒地亂滾。

那時痛猶未絕,閻王又道︰「他在生時慣會飛縱重牆入閨淫謔,宜罰他受刀山之苦。」小鬼又把花春扭至一座山前,只見山上高高下下,疊疊重重,密鑒利齒鋒尖向上,花春一見此山不覺心驚肉顫悚惕異常,被小鬼從空拋起,似近雲霄倏時墜下,身著刀尖難免刺腹穿心,肝腸斷裂,不時魂死飄魄,又被小鬼撈住,擲向閻王台下問道︰「風流才子樂否?你道那長春嶺上紫雲道人還是有德於你,還是有冤於你?」

花春揮淚道︰「犯鬼在生時嚙唯刻心銘感仙道,今追思前事,道人直是我冤家也。」

閻王道︰「今日不將前風後果與汝說明,你那曉冤冤相報之理。」遂令罰惡判官取冤報過來擲於花春,花春接過細覽,見一頁上寫著自己前生姓梅名雪,與友人江潮交甚厚,江潮妻有美色,私與通焉。二人欲設計害江潮,江潮知覺,氣憤出家,淨修數十載屍化成仙,居於長春嶺紫雲洞內,號曰紫雲道人。梅雪雖有一端淫惡,後因悔心改過,廣行善事,故死後投於花富戶為生,名春字金谷,品居上爵,壽享古稀,子貴孫賢,綿綿獲福,只為江潮雖化凡身不忘冤債,因訪梅雪再世為花春抱憾陋顏,動念風流,既起孽根可賞淫報,故於桃花印化骸,贈藥堅其淫心,於水園中遇難相救,留其淫身於半橋,卻吟詩教畫,成其淫事,於紫雲洞賜食授法壯其淫膽。

花春看罷,含淚巔頭道︰「原來此事皆關前劫,我生時真如在夢中耳。」

閻王道︰「報雖如此,你又不可以是是非非皆前生劫報,試看後證,便有分曉。」

花春又把後邊狂語細細看道︰若花春能悔心於淫慾風流,規身於廉恥禮義,則唯茲惡報,並可轉為善緣;如陋顏脫化,不作風流舉止,可為儒雅豐栽,補天丸即無所可用;而醉心丸亦可用諸除奸鋤惡之用,詩成曰亦得救垂危之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至於教槍賜食力壯身輕,自可兼文武全才,樹奇薰於王國。總之禍福無門,唯人自造,有改過悔非之一念,即轉禍為福之一機也,可不戒哉。

花春看至此,唯是槌胸跌足悔恨無及已,爾閻王道︰「憑你在暗室屋漏中作一虧心事,我豐都中已聞,若雷見電識悉無遺,故陰陽雖然間隔,善惡無不昭彰。因你在生有散財濟困一善,故地獄之苦今且免汝,至於你生前罪惡滔天輪迴之下,該貶汝於毛禽獸族之中;但以你身前孽海深深,若不暫轉人身償得清欲債,且俟來生到我案下,然後你永墜獸胎披毛萬世。」

花春叩謝已畢,遂令書吏備下文書,差役解去投生,囑令孟婆處迷魂湯可不必與他飲,使他前生後世如隔一夢,冤冤相報腹內了如。那花春隨了鬼役,所過府縣城隍處一一投了牒文,到了談縣城隍署中,那鬼役遞了牒文自回了。城隍就當堂把文書折覽,遂喚鬼差押去,投生鬼差領了牌票,一路押行到一所高大牆門首,立住了足高喚幾聲。只見裡面有一白髯老者扶杖出來,見了花春遂拭淚歎氣道︰「孽根來矣。」沒奈何引了花春,一重重行至內邊樓上內房門首,把花春一拐打入房中。

花春眼前一陣昏黑,霎時負痛異常,啟眼開來看已成一嬰嬰矣,只聽得穩婆在旁說道︰「恭喜添了一位千金。」已自知轉了女身,口中雖不能言語,而心內已洞然明白,知此身不投於別家,母即堂嫂楊氏,父即堂兄晴園也,上有兩兄,一名花貴年方七歲,一名花榮年方五歲。晴園與他取名曰艷姣,卻因父母性喜弄璋之慶,故於女不加珍惜。

到了五週歲,偶至書齋遊玩,見這須圖書畫幅,一一皆前生手跡之存。書休繁敘,未及二載,那生身親母竟爾一病身亡,父親續娶繼母槐氏,凶悍異常,屢屢受她凌辱,苦不勝言。奈晴園又常不在家,日夜出外遊蕩,家中一應出入總帳盡托人掌理,日常來往之人俱是一班流涎富厚騙費金銀的小人。

艷姣雖幼,目擊能知,暗想︰「晴園這分家資,皆是我前生分與他的,怎奈他揮金如土日逐消磨?」心中未免憤憤不平,又見會了幾場冤案官司,自己卻毫無膽氣才幹,專托那幾個流名訟棍,唯將銀錢揮用而已,豈知人禍未消,天災又至,遭了一場回祿,把一座峻宇雕牆的房盡變為瓦礫之場,其中明珠美玉、異玩奇珍亦俱付諸一爐。

那時遷了住居,焉及得祖居之高大華美,正所謂滄壘變幻轉眼,可憐無奈相猶不回頭,唯將田產變賣以為揮用之資。約又過了數載,花貴、花榮已被晚母朝夕灑罵憂病死了;艷姣時已十二歲,不料長了一歲,那晚母欺凌之態更甚一年,饑無食,寒無衣,啞口吞蓮,苦於誰訴。

一日晚間偶從繼母房前經過,聽得喃喃有笑語聲,心竅異之,因見窗外有塊假山石,艷姣遂跨身攀上,輕將舌尖潤破紙窗偷覷裡邊。只見槐氏與一少年坐在床沿裸體相戲,艷姣認得此人非別,即槐氏之表弟︰「平日間不常來往的,不知何時勾搭上?今父親不在家,乘隙行此勾當。」

只聽房內一陣嘖嘖親嘴聲,淫蕩喘笑聲,視內只見二人在榻上赤條條嘴對嘴摟成一處,那表弟腰下一件白鬆鬆、頭粗根細約五寸餘長的東西翹翹的,只見繼母玉指捏住那東西,看一會,弄一會,用嘴含吮一會,那物被吮吸的漸粗漸長,青筋暴暴尖尖紅頭。

繼母把兩腳高高翹起,那表弟就把這五寸長的東西向繼母小便處插了進去,一抽一抽;繼母雙手扳住那表弟屁股,亂顛狂顫,口聲嗷嗷聲不絕。

見二人歡態頻形,嬌聲屢喚,看到出神之處,頓覺兩頰微紅,不覺一陣熱烘烘從腹下流出,陰戶似小解一般,伸手一摸濕淋淋的,不禁失聲。

聲音驚動房裡交歡之人,見槐氏頓時把那少年推開,順手牽一汗巾,束好胸膛,口中嚷道︰「哪個潑膽賤人,在窗外竊視?」

艷姣急欲逃避,豈知聞聲膽破,慌忙走下一足踏空,已倒身於地,負痛不止。

此槐氏已持燈出外相照,不能遁匿。槐氏走近,一把揪住拖進房中,狠聲罵道︰「你這該死賤人,膽敢潛身窺探我們去,今日自投死網,決難饒你。」

艷姣跪地哀告道︰「女兒偶從此間行過,聽得母親在房不知與誰人言語,依兒聽不仔細,只道是父親今日回家了,故立於窗外一視,不知母親與表母舅在房閒談,女兒實無異心,還祈女兒無罪。」

槐氏道︰「你之潑賤尚敢巧言哄我,既道是你的短命父親回家,明朝自見,何必在窗外竊探,及見我與表母舅在房,就該速避矣,你啊呀之聲為何而出,這是你明明窺探我事跡,欲向你父親跟前去搬弄事非。」

艷姣道︰「女兒若有此心,身隨燈滅,母親暫恕女兒數日,若果造言誹謗,然後處置女兒也未為晚。」

槐氏道︰「我看你年尚幼,倒會放刁藏惡巧語哄人,將來長大如何容你?」

艷姣見話不來頭,只得跪向姦夫身旁哀求救命,那人冷笑道︰「此事我如何做得主,生死之柄在你母親掌中。」那槐氏硬心如鐵,就解下束腰汗巾重把衣襟鈕好,然後將汗巾遞與那人,兩頭拽住頓時欲把艷姣縊死。

艷姣觀物驚心,自歎今宵必死,唯是乞憐求救頓足呼號。正欲收縊,只聽得晴園在外面嚷道︰「姦夫潑婦休得如此無禮。」急急奔入內,卻被那人當心一拳打倒縱身而出,艷姣頸上的汗巾,槐氏遂順手牽去了,只見晴園倒伏於地,叫痛連聲,指著槐氏罵道︰「原來你這淫婦在家幹出如此潑天大事,少不得死在我手。」

槐氏被罵竟毫不知過,反而昂然與丈夫爭論道︰「你日夜在外伴宿青樓,全不念我在家中影只形單,孤幃寂寞,竟活活做了一個孤孀,是誰之過?我不去寄跡於秦樓,蕩身於楚館,這是放債於你處的了,你為何但知有已不知有人,狠心至此,我今日將此命拚了你罷。」遂爾亂慟亂噬。

艷姣心內雖十分懷恨,不免上前動勸道︰「母親且請息怒。」反被槐氏舉足跌開,艷姣只得吞聲忍氣,步回房內默睡,暗想︰「槐氏如此狠心虎膽,我父親旦夕要被她吞噬矣,教我弱質伶丁亦無力可救。」是夜神思恍惚,枕席難安。

明日起來,並不見父親出外,意欲進房問候,卻又苦於槐氏不容。不意過了數日,一日到黃昏時分,聽得槐氏在房咿咿啞啞的啼哭起來,艷姣正在疑惑,只見槐氏住哭出房說︰「丈夫患病數日,適才已經氣絕,叫那楊家表弟快通報親戚,整備喪事。」

艷姣心內明知父親死得蹊蹺,怎敢多言惹禍,不數日喪事已畢,槐氏的表弟竟常在家中坐落,一應家務雜事,槐氏盡托他料理掌管,正是權握令行,二人只是把艷姣狠狠凌虐,故自晴園死後,艷姣之受苦更百倍於往日。

然究以艷姣在家,視眼中釘,一日竟把她遠賣於武林錢塘門外一家姓汪的為婢。那家人是個大戶,主人號雪塘,年約三旬餘,頗能優侍下人,見了艷姣甚喜她眉目清秀,與她更名為艷艷。怎奈主母妒悍,暴虐更甚於槐氏,艷姣自到他家那為婢之苦,更不待言,吃打受罵。

過了兩載已是十四歲了,身軀漸漸長成,撫形自顧,竟婷婷一嬌女子矣。一日竊鏡相照,只見眉橫翠黛眼淨秋波,雖脂粉不施,而丰姿自爾,綽約一副俊俏面龐,彷彿與前生無二。更可異者,年雖尚幼,一點欲心早有,時勃發如火,不能遏過,只礙於主母拘束維嚴,故不敢通情奴僕。豈知主母見她年漸長大,面容又如許秀麗,心中愈加不悅,萬般凌辱無事生非,那家法相加更甚丫鬟幾倍。

那日正值三春時候,後園中碧桃花盛放,命艷姣前去攀折。艷姣奉命來到後園,覺風和日麗,鳥語花香,一派春光,正是慍人天氣。因恐在園留戀來去遲延,歸房又不免見責,故不敢恣情觀玩,只是急急欲欲覓那碧桃花樹攀折數枝,無奈樹皆高聳舉手難攀,正在樹下徘徊觀望,只見那邊來一園童笑吟吟對著艷姣問道︰「姐姐呆立在此做甚去?」

艷姣道︰「我奉娘娘之命到後園折取碧桃花枝,怎奈樹高不能相折,懇哥哥踏上與我折取數枝下來。」

園童笑道︰「你看如許高樹,我又不是猴猿,如何教我扒上樹枝。既然你要折花,那邊假山旁側有幾株低矮的可以折取,你且隨我前來。」

艷姣隨那童子行轉過假山側旁,見裡面有一座亭子,兩旁圍著紗窗,中間設著楊妃睡榻,榻上枕褥齊備,即時被園童引進亭中,竟擁抱入榻上求歡。艷姣此時已是撩亂春心不能止遏,只得順水推船,憑他寬衣解帶,共赴陽台。

豈知撫弄移時,唯覺痛苦交加,不能承受;那園童尚未肯止戈,艷姣只得厲聲大喊,掙起下榻,將衣裙束好,自步向假山上折了碧桃花數枝,膽戰心驚,急急到房內。

只那主母豎眉怒目罵道︰「你這該死賤人,我命你到園折取花枝,為甚麼去了多時?」

艷姣戰戰兢兢跪地稟道︰「婢子奉娘娘之命往園內折花,見碧桃花樹盡皆高聳層層,攀援不著,因在園中尋覓許久,始見有數株低矮的,旁著假山側畔,婢子遂折此數枝到來,故爾略遲了,須乞娘娘恕罪。」

那娘娘罵道︰「你這賤人偏會胡言說謊,明明在園內偷閒,不知干須甚麼勾當,還敢在此造舌麼!」遂喝令眾侍女將她上下衣裙剝盡,仰縛於春凳上,並用皮鞭痛抽一百。艷姣苦苦哀求才曾了十記,打得皮開肉腫,慘不可言,這種利害家法不止此一則,艷姣身受其苦,亦不止此一遭。

話刪絮煩,書提總令。又一日,艷姣偶從主人書齋經過,見主人在稟迨握筆吟詩,作吟哦之狀,聽得他吟成起二聯,口中只顧念道︰「一點嬌黃點額頭,懷春人倚隔江樓;六朝舊事憑誰問,三月閒情只獨愁。」

艷姣倚立門旁聽了許久,那主人忽抬頭看見問道︰「莫非娘娘遣你到此,請我上樓去?」

艷姣回言︰「不是。」

主人道︰「既非娘娘差遣,你在此偷閒玩耍,少頃娘娘知道,怎免那利害家法相加。」

艷姣道︰「婢子豈敢偷閒,因見大爺在此吟詩,故停立竊聽。」

那主人笑道︰「我吟的詩句,你哪裡聽得來?」

艷姣答道︰「豈說婢子能聽,就是適才大爺來成的詩,婢子實能續下。」

主人不信,遂喚艷姣進內,將詩箋付與她道︰「你既如此說,試續下四句與我看。」主人話罷,遂自度開。

艷姣側立旁,把尖纖玉手輕執銀毫,即續四句道︰「殘月岸旁牽客夢,曉鶯聲裡送君舟;最憐飛絮飛花後,又見萍飄付水流。」

艷姣續罷,送過詩箋。主人接覽不勝驚異讚道︰「原來你竟有如此俊逸詩才,即殘月一聯盡,可壓我前句矣。」又去書頁中取出一題,上寫著題蘇小小墓,主人謂艷姣道︰「我與你聯句吟就此詩,你可必酬接否?」

艷姣答曰︰「能。」

主人起句吟道︰「花腮柳眼泣斜陽。」

艷姣遂握筆題雲︰「不見蘇家小小娘,誰把芳魂埋攜李。」

主人見了此句,沉思久之,然後接道︰「空留殘夢繞錢塘,春藏古巷渾無主。」

艷姣不假思索遂接道︰「月冷吳山怨自長,油壁香車人去後。」

主人接道︰「青螅聊復踏賢倡。」

不知聯句之後,又有何事,自有下回細表。

第十六回空幻中果報既昭鸚鵡喚大夢始覺

詩曰︰

前生孽債此生償,受盡顛離暗自傷;

三載秦樓恣蝶采,十句禪院任蜂狂。

欲心勸爾須征遏,淫報從知不渺茫;

兩世風流一夢覺,回頭幸未晚榆桑。

話說艷姣與主人聯句吟成七律一首,主人驚歎道︰「我平日才名流布合郡,文人學士皆奉我詩宗,今日與你聯吟,反令我一時應接不暇,真異事也。我有一題在此,還要試你一試,與我再賦七律一首。」因即取出詩題相示,艷姣接覽,寫著未開花一律,韻限開字,遂謾展雲箋輕提銀管,竟以自己比了花,正意夾寫的吟就一律。詩雲︰

傾國名花滿院栽,一叢蓓蕾破新苔;

芳心羞向東君訴,含芷還須羯鼓催。

我藏姣如有待,笑他賣俏獨先開;

無窮春色勾留住,吩咐狂風莫浪摧。

看倌你道艷姣自幼並不曾讀過一句書,為何能吟詩聯句,這皆是他前生的宿緣,因迷魂湯不飲,所以滿腹錦繡詞章,並不遺忘一須,仍是一才子也。那主人看了艷姣所吟之詩,喟然長歎道︰「此詩風流倜儻,回然不群,即覓諸名人彥士之中,為花朝月夕唱和之一樂,未識爾意如何?」

艷姣道︰「婢子得蒙垂眼,何感如之,但恐主母不容,難諧好事耳。」

主人道︰「我今夜歸房,須把甜言蜜語苦苦懇求她一番,必祈相允而後已。」

那時主人起身把雙扉掩上,欲與艷姣度高唐之夢。

艷姣道︰「婢子來此,已擔擱許久,恐主母見責不敢從命。」

主人注目疑思道︰「我實忘懷,汝須急急進內為妥。但有一言告汝,你主母夜間睡性頗好,若再多飲了幾杯酒,竟爾熟睡如泥,毫無知覺。我今夜將她勸醉,可與汝後樓相會,你須先至那邊俟我。」

艷姣允諾,遂急急啟扉而出,來至樓上,卻喜主母在床午睡正酣,不至究查加責。

日間無話,到了晚來,忙向廚房催取夜餚送去,自有眾侍女輪值在旁斟酒,見主人頻頻相勸,那娘娘已飲得兩頰暈紅,漸形醉態。少頃掇去殘餚,服侍娘娘安寢好了,眾侍女亦各自安睡。艷姣因主人有約,只得悄悄行過廂樓,把後房門輕輕挨開,將身閃進,只見一輪皓月映照當窗,艷姣又把紗窗輕放,那月光射滿樓中勝比高燒銀燭。

無何主人至,遂爾擁入錦幃,鴛鴦勾頸,豈知初鼓交矛值至敲殘五更,略破含花,頓覺裂痛交加;艷姣因不敢敗主人之興,只是緊咬銀牙,熬痛忍痛,以承受耳。既爾雨收雲散,各自抽身訂以明宵,仍在此間赴約,艷姣把門窗掩好,自歸寢所,和衣而寐,暗想︰「女子破花果有如許艱苦者,我今夜含花已破,明日再會陽台自有樂,而無苦耳。」

話刪絮繁,單說艷姣與主人後樓赴約,接連數次,詎知交合之際,雖已破瓜,一如未破瓜時一樣艱苦,無一次不咬牙頻蹙。看倌們你道此何以故,這皆是彼蒼欲報他前生極惡,恐其為淫債之償,未必不反受淫中之樂,故使伊生成熟如熾火之牝蕊偏又生就狹,不容物之牝戶,巫山會上僅覺有咬牙蹙額之形,並不得勾頸畏腮之樂,造物之稟性賦形能曲為一人佈置,有如此果報之,可不畏哉,此是表語不必多提。

卻說艷姣一日謂主人道︰「婢子前日承蒙許列小星,未識曾在主母跟前道及否?」

主人道︰「我也日掛於懷,所以逡巡不敢進言者,蓋有深意存焉。娘娘的性情你也深曉,倘我言既出,她執意不從,恐一驚獅吼,難聚鴛幃,不特無以為久遠計。即當前之歡愛,亦將斷絕矣。」

艷姣道︰「離合自有定數,焉能慮得許多,須與主母一言試之,則允與不允,憑諸天命而已,免得時時繁念夢寢難安。」那主人應諾而去。

日無話,到了次早清晨,只聽得主母在房嚷嚷多時,遂喚艷姣進房,竟不問緣由,重重將她拷打一番。那主人也不相勸,竟氣憤憤下樓去了。艷姣被打,明知不允納妾,故有此一番舉動。那娘娘遂令家人喚方媒婆進來,不一時媒婆喚到,要她立刻將艷姣賣了,銀不計多少。

事有湊巧,適值一山東人到杭脫貨,欲娶一妾回家,方媒婆與他撤合成事,允過銀兩,催逼艷姣下船。那娘娘又令兩個家人押送艷姣到了那客人寓所方回,艷姣思與主人一別,無奈主人並不見面,只得吞聲含淚,出了後門與方媒婆並兩個家人一同下落舟船,不一時泊舟上岸到了寓所,方媒婆與家人自回去了。

艷姣見那個客人年近四旬,生成一副奸險的相貌,正在房中把零星物件檢點收拾,打點次早起程,見艷姣生得柳腰裊娜,姿態嫣然,不覺欣喜非常,遂取出幾兩碎銀令童兒往衣 中買幾件衣服與艷姣更換,是夜恃備一夕盛餚,相與酌飲,少頃飲畢擁抱入幃,免不得布雨興雲,敘新人之豪興。而艷姣之不能容受,其苦仍復如是。

到了次早起身先將鋪呈物件發下船中,然後艷姣與那客人並童兒三人一併下去,一路無話。那日船過太湖,正在黃昏時分,因見月明如畫,正可趕路夜行,又遇順風,故竟拽起滿蓬順流而去。艷姣正在艙中,飲酒玩月,只聽得耳邊忽起一陣狂風,梢上舟人喊得一聲不好了,那船兒遂傾覆水中。

艷姣在水掙扎多時,已渺渺茫茫毫無知覺知矣,無何醒轉不覺頭暈眼花,靜息半晌開眼看時,見身已在一舟中,轉晴細細視似一支漁船模樣,有一個老婆子在梢艙中煮飯,還有一人在頭上網魚,自己身上倒換了一身衲裰乾衣,艷姣與那婆子動間一番,方知幸得他兒子撈救,十分銘感。是夜在他船內過了一宵,那婆子自然細問根由,無待瑣敘。

到了明日,把艷姣衣服曬乾,仍與她換好,謂艷姣道︰「你既無家可歸,無戚可依,須尋一安身之所為要。」

艷姣聞言時既道︰「敢問老婆婆,這裡近處可有清靜庵否?」

漁婆答道︰「此閒有一座寶花庵,共有十餘個尼僧在內庵中,頗也饒富,但不知小娘子意欲如何?」

艷姣道︰「奴欲投向庵中,為帶髮修行之舉,敢乞老婆婆引我到庵,且見機而以圖安身之計。」那漁婆道︰「這又何難,就引你至庵便了。」

那婆子遂把船搖動,不一時已至庵前,將船泊住,二人上岸,同進庵中。艷姣問明當家是誰,遂把前情細剖謂︰「在庵中帶髮修行,幫做須零星雜事,黃齋淡飯是所甘心。」尼僧見說,遂爾允諾,那婆子見艷姣安身有所,遂作別出庵去了。

且說那寶花庵眾尼皆是俗緣未淨的,故絡繹存有風流子弟在庵宿夜,諺雲︰近水則濕。艷姣在庵漸久,遂有尼僧前來串通合,亦不免與這些浮頭浪子興雲巫峽,而雲陽台。因艷姣頗能隨眾,故在庵與眾尼甚相契合。

自四月初旬到庵,韶光忽忽又是清秋天氣,這數月中雖雲寄跡於芸房,無異埋身於楚館。那一宵與一個風流浪子共宿沙幃,方畢風流之度,正在朦朦熟睡,只聽得一聲喧嚷打進房中,猛然驚醒,見有眾光棍手拿繩索趕近床前,竟把艷姣與那個少年縛住,衣衫俱不及穿,那時拖出房中,把二人撩於山門首地下。只見那邊也捉破幾個尼僧,一全捆縛於地,只見當家尼情極,向眾光棍苦苦哀求道︰「貧尼們罰,只要列位出口,無不遵教,敢求列位放了他們,日後再不敢如此。」

內中有一個人說道︰「既是師父如此說,再恕她一次;但在這個女子房中縛住的王三,我與他實有舊冤,今日相逢狹路怎肯饒他,我們當連夜解至吳江送入縣中,憑縣主太爺如何發落。」那時哄動近鄉閒人爭來觀看者,指不勝屈。

艷姣含羞閉目暗想︰「何獨是奴命苦,撞著這個冤家,與棍徒偏有夙仇,彼欲雪仇將我如此露醜出怪,殊可恨也。」

不說艷姣懷漸抱恨,單說棍徒將二人扛下舟船,連夜望吳江進發。天明入城,方與艷姣解索穿衣衫裙褲,又與王三全了一條禪裙,解進縣中。那時縣主升堂發落,各各問訊一番,將王三重責四十板,枷號三月;艷姣雖不至刑法相加,怎禁得審之人挨滿坍岸,弄得滿面含羞,置身無地。知縣審罷,令押艷姣於官媒處覓主官賣,時值一蘇州冷公子,路見艷姣允銀買去,即時下船進發姑蘇。

艷姣見那冷公子尚在青年豐栽俊雅,暗想︰「他今日買我決是納妾,我得此人諧老終身,亦可無憾。但恐命遭顛沛又有變端,亦無如何也。」

那冷公子在船無事,唯與艷姣細細請問前情,艷姣遂以自幼喪母,被晚母欺凌賣於杭城汪府作婢;以及與主人聯句稱異許納偏房,因主母悍妒不容,頓時賣出,並舟覆太湖寄身庵內之事,一一說明。

冷公子道︰「如此說來,汝之顛沛可謂極矣。我還有言汝,適才所云與汪姓主人聯句吟詩,這詩詞若還憶得聞佳作。」

艷姣微笑道︰「俚句何堪讀聽,既是公子下問不敢深違。」

艷姣就把續句聯吟二首與未開花一律,一併背與冷公子聽了,冷公子道︰「此乃才子之筆,卿雖聰俊,恐此詩未必是卿所作。」

艷姣道︰「若公子不見信,懇試妾以一題何如?」

冷公子道︰「此言甚善。」正在構思命題,適見一蛺蝶飛入船中,因即指秋蝶為題,韻限飛字。艷姣得題,頓時賦成一律雲︰

回道秦樓事已非,才逢秋色便依依;

從來不向殘花宿,此去誰憐好夢稀。

沉醉秋叢輕剪雨,徘徊小院冷侵衣;

只因未了風流債,採得寒香故故飛。

冷公子見甫命題而詩已成已,唧唧稱奇及覽詩不禁大訝道︰「卿果有如許奇才,頃所背之詩信非冒襲也,我冷夢梅何幸而得此才貌佳人,奇緣不偶豈謾以抱衾之職待卿哉。但有一言當為卿預告,我家大娘萬般賢淑,唯提起納妾一事,則頓時怒氣迸烈不容分說,因我家有一座別墅,離家數里,我久矣蓄心欲納一寵人貯於此處,卿此去須安身在別墅中,庶幾可免是非。」

艷姣道︰「妾既歸君但得不時與君相交已足矣,何論其在家中在別墅哉。」

是夜在船不免巫山一度,而交媾之下艷姣仍毫無樂境。

一宵易過,到了明日已至蘇城,命船家彎進紅杏鄉中泊船,上岸引艷姣進了園門,偏園觀玩一番,雖不十分麗艷,而亭榭池塘頗也點綴得精雅可愛,遊玩許久,行至一所庭中,見裡面新砌牆,靠壁排著一架方廚。

那公子舉手啟落暗門,雙扉頓啟,裡邊又有小小坐室兩間,遂謂艷姣道︰「你安居於此,只消把雙扉掩好,竟是神鬼不覺的,日給三餐自有園童送進,卿在此或刺繡消閒,或吟詩遣悶,我若得暇自不時進來與卿一會,切不可隨時啟扉出園。因我有這須文人詩友常在園中絡繹往來,而大娘又不時遣人到園打聽消息,倘一撞見是非難免。」

艷姣謹稱知曉,二人又一度陽台,然後冷公子辭別而去。

且說艷姣緊閉在內竟如關鎖牢籠,心中懷悶不已。流光易逝,又是秋盡冬來,朔風凜冽淡月凝寒,一派寒冬光景倍覺愁人,冷公子雖不時進來卻只在日間片刻之流連,而晚間總不敢留宿於此,艷姣居此真覺度日如年,寒冷空幃難堪寂寞。

那一日,烏雲密佈大雪粉飛,艷姣暗想︰「如此雪天諒無甚人到此,不免出外觀玩園中雪景一番,排遣悶懷。」

正在觀玩,只見一人頭帶斗笠,身披氈衣跨驢而至;艷姣急欲迴避,定晴一看卻原來是冷公子,遂迎公子下驢同至飛雲閣上賞雪觀梅,談心暢飲,竟忘卻歸家。

無何天色已晚,見雪愈下得大了,竟一片片如毛剪切,雲低風冽,天氣正寒,冷公子不能回去,是夜在房同宿,自然錦帳生春,漏盡五更還作夜繡幃,雪高三尺不知寒,雖乏雲雨之趣,偏多戀戀之情,喜孜孜過了一宵。

二人熟睡方醒,只聽得外面雙扉打破,擁進多人,艷姣急欲起身,已見一婦人走近床沿把帳幃拽起,指著艷姣罵道︰「你是何處青樓娼妓?敢大膽在此安宿。」

遂喝令眾侍女把她赤身拖出衾中,用麻索捆縛了拖出庭中,竟投於階前雪內。

艷姣身甫著雪已冷得三魂渺渺七魄悠悠的了,不知死去多時,覺身上微曖漸漸更醒,睜眼看時已不在冷公子園中,數椽破屋內唯有一老婆子在內煮飯燒湯。艷姣細問其故,知被冷家大娘作主許配與她兒子蘇鄉如為妻,現在其子已往街上整備魚肉燭馬等物,即在是晚成親。

挨至黃昏時分,草草毛毛的成了親。詎知蘇鄉如是一個雇工的窘人,室如懸磬家少儲糧,老母在家唯績麻漚綻助給三餐,自與艷姣成親又增了一口,未免日給難敷貽嗟瓶罄。艷姣際此光景怎能消受得過,又見鄉如出外雇工歸家日少,因結識了間壁一個開珠寶 的,那人姓鳳號集梧,家住南潯,曾約於某日黃昏後私奔。

到了這日,悄悄與那人一同下落舟船,竟同回故土,把艷姣安頓家中然後再至蘇城。不料三更時分,行至僻靜河塘,兩個舟人竟持了明晃晃兩把利刀槍,入艙中把集梧一刀砍死,艷姣急待聲張,那刀已架在頸邊,唯哀求饒命而已。

船家道︰「若不聲張決不傷汝,這是一座寺院中僧人托我二人在蘇行此勾當的,若遇姿色婦人下船,總要下須毒手,你也誤遭此劫,不必傷懷。」言罷把屍體撩入水中,遂把櫓亂搖,搖至一所泊舟。

上岸一舟人引了艷姣,彎彎曲曲行至一個僧房,遂有一眾僧人絡繹前來強逼成歡。那時被眾僧粗魯狂淫,承受之苦自爾更甚。詎知這寺中共有十餘僧人,每房淫僧頗又眾多,艷姣每夜輪流而轉,污淫之態,何可勝言。日間則密藏於一所幽室中,見裡面已有十餘個婦人在內,共訴冤情,知皆拐擄於此。

艷姣自處入寺中,屈指算來已有十旬,正愁押獸籠禽無由得出,適值那晚黃昏寺遭回祿,火焰沖天,竟難救過,眾婦人乘鬧俱拚命越牆而出得脫牢籠。哪知艷姣命犯顛離,出寺難行,又遇地棍姦淫騙拐,載至維揚,竟賣於藹春院中為妓。

艷姣暗想︰「我自破瓜以來,御人多矣,枕衾之下有苦是負無趣可償,怎禁得寄身於此,朝送舊夕迎新耶。然我慾火時騰又難久耐,豈能割除孽障,長守寂寂之空幃。想我麗顏撥萃正在青年,而撫琴對棋吟詩描畫,又色色精通,我若為青樓女,自能合群名流商人企仰,一為酬接已令他心醉魂迷,而雲雨之間聊為畫卯點名而已。」

此志既定遂安下心在於藹春院中,入院方數月,而聲名已大振廣陵,兼此處乃天下客商輻湊之所,名妓聲傳無不契懷贊 ,由是藹春院中無日不車馬盈門,所交之人無不稱讚她詞賦不讓花魁之品,竟有蘇小之風。

且說艷姣在院迎新送舊的過了三載時,有一貴宦石公子與她甚相契合,深暮艷姣詞賦之工,故二人得暇常為和詠聯吟。不知石公子雖嗜吟詩,而詩學甚淺,較諸艷姣不啻有涯角之隔,石公子卻能下問,所吟的詩反教艷姣評改,故二人相交甚厚。那時石公子之父因放了山東巡按出都,特遣人來迎接家屬,故石公子特來與艷姣握別一番,袖中取出一幅感別詩詞贈於。艷姣展開一看,見是四首絕句,內有一絕詩雲︰

瑤台舊路渺無蹤,兩地相思情更鐘;

畢竟鵲橋填未穩,關山雲樹隔重重。

艷姣一覽此詩似於何處見過,沉思久許記是前生題墨在十美圖上的,笑謂石公子道︰「瑤台一絕,非君所作,是一幅美人圖上抄襲來的。」

石公子驚問道︰「卿何以知之?」

艷姣飾詞對道︰「妾昨夜曾得一夢,夢君贈妾以一幅畫圖,妾珍玩之無已,見每幅上題詩一絕,妾尚記憶不忘。」

石公子道︰「原來有此異事,我果新得畫圖一幅如卿所言者,卿既夢我見贈,我回家即當撿出遣使送來。」言罷別去,少頃即有侍女送上畫圖。

艷姣甫為展覽,不覺傷心觸目,淚落如流道︰「物猶飛也,而人已非矣。我前世孽根皆起於此,想我自賣身而後,淫債纍纍,諒尚未清,欲偷生於世何為?」遂解下一條系絲自縊而亡。

詎知魂赴瞑台,閻王謂︰「艷姣冤債未清,壽年未絕,再至陽間為人數載,然後可赴酆都。」

那時悠悠醒轉,見鴇兒並眾姐妹在房看視詰問緣由,只得吱唔以對。眾人見狀知有難言之處,不欲追詰,寬慰數句各為散去,自是艷姣在藹春院又過了兩載,忽被揚州府陶太爺出重價買送於督撫柳大人為妾。

艷姣甫入內署,見柳巡撫年近五旬,注目許久,似曾相識,心甚疑惑,因乘間細問侍女們︰「老爺籍貫何處,誰字甚名?」一經盤問,腹內已自了如,少頃喚進臥房歡御,枕席對著柳巡撫不禁憶昔傷懷,潛潛淚下。

柳巡撫見此形情,十分懷疑道︰「你有何傷感,不妨對我細剖。」

艷姣道︰「我之傷感,不在今生,乃在前世耳。」

柳巡撫道︰「前世之事渺茫難知,何用悲他?」

艷姣道︰「我前生悔不聽君之箴勸,致有今日,我非別人,即君之契友花金谷所轉世也。」

原來這柳巡撫亦非別人,乃即是遷喬也。遷喬聽到此句,遂吃驚問其故,艷姣帶淚將前生事跡及豐都受苦並再世投生之流離顛沛一一剖詳,此時不覺悔恨交加,呼號大慟,只聽得耳邊聲聲喚道︰「花貴人快須抬頭。」竦然驚醒,乃是一場大夢,見簾前鸚鵡對著他喚了一聲「風流才子樂乎?」遂破籠飛去矣。

那花春呆思許久,顧問家童︰「方纔睡多時?」

家童答道︰「相公俯幾而臥約有半晌,庭前花影已將過午了。」

花春心竊異想︰「明日遷喬到來,遂以夢中之事詳述一番。」

遷喬亦驚訝不已,又將夢中所作之詩詞,一一錄出與遷喬一合觀玩,不禁讚美唧唧,花春暗想︰「這鸚鵡一喚,而奇夢終此,鳥洵非凡種,乃德僧設法變來點化於我的,自得此夢之後安陋顏之故,我遂絕念於風流。」

厥後花、柳二人俱得玉人合巹,金榜題名,子桂孫蘭,爵居上位,此書俱不贅言。

【全書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