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喜冤家(1)

第01回︰花二娘巧智認情郎

第02回︰吳千里兩世諧佳麗

第03回︰李月仙割愛救親夫

第04回︰香菜根喬樁奸命婦

第05回︰日宜園九月牡丹開

第06回︰伴花樓一時癡笑耍

第07回︰陳之美巧計騙多嬌

第08回︰鐵念三激怒誅淫婦

第09回︰乖二官騙落美人局

第10回︰許玄之賺出重囚牢

第11回︰蔡玉奴避雨撞淫僧

第12回︰汪監生貪財娶寡婦

第13回︰兩房妻暗中雙錯認

第14回︰一宵緣約赴兩情人

第15回︰馬玉貞汲水遇情郎

第16回︰費人龍避難逢豪惡

第17回︰孔良宗負義薄東翁

第18回︰王有道疑心棄妻子

第19回︰木知日真托妻寄子

第20回︰楊玉京假恤孤憐寡

第21回︰朱公子貪淫中毒計

第22回︰黃煥之慕色受官刑

第23回︰夢花生媚引鳳鸞交

第24回︰一枝梅空設鴛鴦計

原序

喜談天者,放志乎乾坤之表;作小說者,游心於風月之鄉。庚辰春正遇閏,瑞雪連朝,慷當以慨,感有餘情,遂起舞而言曰︰「世俗俚詞,偏入名賢之目;有懷倩筆,能舒幽怨之心。記載極博,詎是浮聲。竹素游思,豈同捕影。演說二十四回以紀一年節序,名曰《歡喜冤家》。」

有客問曰︰「既以歡喜,又稱冤家,何歟?」予笑而應之曰︰「人情以一字適合,片語投機,誼成刎頸,盟結金蘭。一日三秋,恨相間之晚;倏時九轉,試愛戀之新,甚至契協晴孚,形於寤寐。歡喜無量,復何說哉。一但情溢意滿,猜忌旋生。和藹頓消,怨氣突起。棄擲前情,釀成積憤。逞兇烈性,遇煽而狂焰如。蓄毒虺心,恣意而冤成若霧。使受者不堪,而報者更甚。況積憾一發,決若川流,洶湧而不能遏也。張陳凶終,蕭朱隙末,豈非冤乎!非歡喜不成冤家,非冤家不成歡喜。居今溯昔,大抵皆然。其間嬉笑怒罵,離合悲歡,異列所不備,屈宋所未傳。歙慧者讀之,可資談柄。愚者讀之,可滌腐腸。稚者讀之,可知世情。壯者讀之,可知變態,致趣無窮,足駕唐人雜說;恢諧有竅,不讓晉士清談。使蕙風發響,入松壑而彌清。流水成音,瀉盤石而轉韻。聖人不除鄭衛之風,太史亦采謠諑之奏。公之世人,喚醒大夢。」重九日西湖漁隱題於山水鄰。

掃校者言︰

《歡喜冤家》又名《貪歡報》,後世坊刻本有的改題《艷鏡》、《三續今古奇觀》、《歡喜奇觀》;版本較多,有山水鄰原刊本、賞心亭刊本、石印本等。網上流傳的大都不齊,且錯漏較多!為使更多的喜愛古典文學的人得窺全豹,索性自己動手。掃校的版本取自北京師大學1993年2月推出的《北京師大學圖書館館藏珍稀小說選刊》--明清小說十部系列,ISBN7-303-01884-0/I·131,1993年2月第1版第1次印刷,印數︰1-31000,凡389頁、264千字;該書出版說明中有兩點須向大家註明︰1、本書以北京師大學圖書館館藏道光庚寅年(1830)重刊本為底本,參照《繪圖古本歡喜奇觀》加以點校;點校者為於天池、李書。

2、為了保持原作的完整和學本(竊以為應是「術」之訛,下面再說照錄的原因)研究的需要,此次整理未作刪節。

掃校中發現一些錯誤(也許並不是錯誤,而是古漢語的、的什麼呢?不好說,如上面西湖漁隱原序中的「致趣無窮,足駕唐人雜說;恢諧有竅,不讓晉士清談」

中的「恢諧」)和一些比較少見的通假字,依上面第二條所述「為了保持原作的完整」全未作修正,一切均忠實於手上的這本書!諸位閱讀時發現不通、甚至謬誤之處,非是掃校者不盡心,而是忠實「原著」!(句讀、標點不在此列!^_^)但話說回來,儘管掃校的很認真,但、但人嘛!難免有錯,諸位若發現「謬誤」之處,請來信商榷,我再比對原書還您清白。有些生、僻字GB碼中沒有,不得已借助於GBK碼、甚至是BIG5碼鍵入再轉碼,真的很麻煩!但還是有些字補不進去,不知哪位有好招兒以教我?

排版我力求簡潔,以一行36個全角字符排出正文,以兼顧不同的顯示屏幕,未帶圖片(開始也想找幾張的,但沒找到合適的,也就算了)。順便問一句︰版面可還漂亮?

囉嗦完了,您有什麼問題,儘管來信。

1999.06.06日老土匪草於蝸藏中。

《歡喜冤家》第一回花二娘巧智認情郎

世事從來不自由,千般思愛一時仇。

情人誰肯因情死,先結冤家後聚頭。

這四句詩,只為世人脫不得酒色財氣這四件事,所以做出不好事來。且說個只好酒不好色的人。他生長在松江府華亭縣八團內川沙地方。他父親名叫花遇春,年將半百,單生得此子,夫妻二人十分歡喜。長成六歲,上學攻書,取名花林。生得甚不聰明,苦了先生。費盡許多力氣,讀了三年,書史一句不曾記得,不想到了十歲外,同了幾個學生,朝夕頑耍。父親雖嚴,哪裡曾怕。先生雖教,哪裡肯聽。他父親見他不像成器的了,想到這般頑子,不能成器,倒不如歇了學,待他長成時,與他些本錢,做些生意也罷。因此送了先生些束修,竟不讀書了。後來一發拘束不定了,他母親與丈夫商議道︰「孩兒不肖,年已長成。終日閒遊,不能轉頭。不若娶一房媳婦與他,或者拘留得住,那時勸他務些生業,也未可知。」遇春道︰「我心正欲如此,事不宜遲。」即時就去尋了媒婆。那媒婆肚裡都有單帳的。卻說︰「幾家女子,曰某家某家可好麼?」遇春聽了道︰「這幾家倒也都使得,但不知誰是姻緣,須當對神卜問,吉者便成。」別了媒婆,竟投卜肆。佔得徐家女子倒是姻緣。餘非吉兆。「也罷,用了徐家。」又見媒人,央他去說。原來此女幼年父母俱亡,並無親族。倒在姑娘家裡養成。姑夫又死了。人嫌他無娘教訓的女兒,故此十八歲尚未有人來定。恰好媒人去說。這徐氏姑娘又與他相隔不遠。向來曉得花家事情。有田地房屋的人家,但不知兒子近日如何,自古媒人口,無量斗。未免贊助些好話起來。那徐氏信了。即時出了八字。因此花家選日成親。少不得備成六禮,迎娶過門。請集諸親。拜堂合巹。揭起方巾花扇。諸人俱看新娘生得如何。但見︰秋水盈盈兩眼,春山淡淡雙蛾。金蓮小巧襪凌波,嫩臉風彈得破。唇似櫻桃紅綻,鳥絲巧挽雲螺。皆疑月殿墜嫦娥,只少天香玉兔。

諸人一見,果然生得美貌,無不十分稱好,一夜花燭酒筵,天明方散。未免三朝滿月,整治酒席。這也不題。

好笑這花林,娶了這般一個花枝般的渾家,尚兀自疏雲懶雨,竟不合偏向鄉里著腳,過了幾時,仍向街坊上結交了一個不才肖的單身光棍。姓李名二白,年紀有三十歲了,專一好賭錢爛飲,誘人家兒子,哄他錢鈔使用。這花林又著他哄騙了,回家將妻子的衣飾暗地偷去花費,不想他妻子一日尋起衣飾,沒了許多,明知丈夫偷去化費了,稟明了公婆。還存得幾件衣物,送與婆婆藏了,公婆二人聞知,好生氣惱,恨成一病,兩口懨懨,俱上床了。好個媳婦,早晚慇勤服侍,並無怨心。央鄰請醫,服藥調治,哪裡醫得好。這花林猶如陌路一般,又去要妻子的衣飾。見沒得與他,幾次發起酒瘋,把妻兒驚得半死。

且說李二白見花林的物件沒了,甚是冷淡。他便又去尋一個書生,姓任名龍,年紀未上二十,他父親在日,是個三考出身,後來做了一任典史,趁得千金。不期父母亡過,止存老母、童僕在家。妻子雖定,尚未成親。故此自己往城外攻書。曾與李二白在親戚家中會酒,有一面之交。一日,途中不期相遇,敘了寒溫。恰好又遇著花林,各敘名姓。李二白一把扯了兩個,竟至酒樓上做一個薄薄東道,請著任龍,席上猜三道五,甜言密語,十分著意。這任龍是個小官心性,一時間又上了他的鉤子。次日就拉了花李二人酒肆答席。三人契同道合,竟不去念著之乎者也了,終日思飲索食,這花林又是個好酒之徒,故終日親近了這酒肉弟兄,竟不想著柴米夫妻。他父母一日重一日,哪裡醫治得好。遇春一命嗚呼。花林又不在家,央了鄰家,四處尋覓,方得回來。未見哭了幾聲。三朝頭七,這倒虧了任李二人相幫。入棺出殯,治喪料理。不料母親病重,相繼而亡。自然又忙了一番,方才清淨。餘剩得些衣衫首飾,妻子又難收管,盡將去買酒吃食,使費起來,這番沒了父母,競在家中和哄了,那李二白生出主意道︰「我們雖異姓骨肉,必要患難相扶。須結拜為弟兄,庶可齊心協力。我年紀癡長,叨做長史。花弟居二,任弟居三。你二位意下何?」二人同聲道︰「正該如此。」三個吃了些香灰酒,從此穿房入戶。李二喚徐氏叫二娘,任三叫二娘做二嫂,與同胞兄弟一般兒親熱。這李二見花二娘生得美貌,十分愛慕。每席間將眼角傳情,花二娘並不理帳他。丈夫雖然不在行,也看不得這村人上眼。任三官青年俊雅,舉止風流。二娘十分有意,常將笑臉迎他。任三官雖然曉得,極慕二娘標緻。只因花二氣性太剛,倘有些風聲,反為不妙,所以欲而不敢。

一日,花二在家,買了一些酒餚,著妻子廚下安排。自己同李、任在外廂吃酒。談話中間,酒覺寒了。任三道︰「酒冷了,我去暖了拿來。」即便收了冷酒,竟至廚下取酒來暖。不想花二娘私房吃了幾杯酒,那臉兒如雪映紅梅,坐在灶下炊火煮魚。三官要取火暖酒,見二娘坐在灶下,便叫︰「二嫂,你可放開些,待我來取一火兒。」花二娘心兒裡有些帶邪的了,聽著這話,佯疑起來,帶著笑罵道︰「小油花什麼說話,來討我便宜麼?」任三官暗想道︰「這話無心說的,倒想邪了。」

便把二娘看一看,見他微微笑眼,臉帶微紅,一時間慾火起了,大著膽,帶著笑,將身挨到凳上同坐。二娘把身子一讓,被三官並坐了。任三便將雙手去捧過臉來,二娘微微而笑,便回身摟抱,吐過舌尖,親了一下。任三道︰「自從一見,想你到今。不料你這般有趣的。怎生與你得一會,便死甘心。」二娘道︰「何難,你既有心,可出去將二哥灌得大醉,你同李二同去,我打發開二哥睡了,你傍晚再來。遂你之心。可麼?」三官道︰「多感美情。只要開門等我,萬萬不可失信。」二娘微笑點首。連忙把冷酒換了一壺熱的,並煮魚拿到外廂,一齊又吃。三官有心,將大碗酒把花二灌得東倒西歪。天色將晚,李二道︰「三官去罷。」三官故意相幫,收拾碗盞進內,與二娘又叮囑一番,方出來與李二同去。二娘扶了花二上樓,與他脫衣睡倒。二娘重下樓,收拾已畢,出去掩上大門。恰好任三又到,二娘遂拴上門道︰「可輕走些。」扯了任三的手,走到內軒道︰「你坐在此,待我上樓看他一看便來。」任三道︰「何必又去。」一手摟住二娘推在凳上,兩下雲雨起來。任三官比花二大不相同,一來標緻,二來知趣。二娘十分得趣,怎見得︰色膽如天,不顧隔牆有耳。欲心似火,那管隙戶人窺。初似渴龍噴井,後如餓虎擒羊。嘖嘖有聲,鐵漢聽時心也亂。吁吁微氣。泥神看處也魂消。

緊緊相偎難罷手,輕輕耳畔俏聲高。

花二娘從做親已來,不知道這般有趣。任三見他知趣,放出氣力。兩個時辰,方才罷手。未免收拾整衣。二娘道︰「我不想此事這般有趣,今朝方嘗得這般滋味。但常常聚首方好。只是可奈李二這,每每把眼調情,我不理他。不可將今番事洩漏些風聲與他。那時花二得知了。你我俱活不成的。」三官道︰「蒙親嫂不棄,感恩無地,我怎肯賣俏行奸。天地亦難容我。」二娘道︰「但不知幾時又得聚會?」任三道︰「自古郎如有心,那怕山高水深。」二娘道︰「今夜與你同眠方可,料亦不能。夜已將深,不如且別,再圖後會罷。」任三道︰「既如此,再與你好一會兒去,」正待再整鸞佩,不想花二睡醒,叫二娘拿茶。二人吃了一驚。忙回道︰「我拿來了。」悄悄送著三官出去,拴好大門,送茶與花二吃了。花二道︰「你怎麼還不來睡?」二娘回道︰「收拾方完,如今睡也。」

閒話休題。次早花二又去尋著李二同覓任三官。恰好任三官在家,便隨口兒說︰「昨晚有一表親,京中初回,今日老母著我去望他。想轉得來時,天色必晚了。

聞知今日海邊,有一班妓女上台扮戲,可惜不得工夫去看。」花二道︰「李二哥,三官望親。我與你去看戲如何?」李二道︰「倘然沒戲,空走這多路途何苦!」花二道︰「我有一個舊親,住在海邊,若無戲看,酒是有得吃的。去去何妨。」李二聽見說個酒字,道︰「既如此,早早別了罷。」三人一哄而散。

不說花李二人被任三哄去,且說三官又到家中,取了些銀子,著一小喚名文助隨了,賣辦些酒食,拿到花家門首。著小認了花家門徑,著他先去,不可說與奶奶知道。自己叩門而入。見了二娘笑道︰「他二人方才被我哄到海邊去了,一來往有三十餘里路程,到得家中,天已暗了。我今備得些酒果在此,且與你盤桓一日。」二娘道︰「如此極好。」把門掩上。三官炊火,二娘當廚,不時間都已完備。

二娘道︰「我二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倘你哥哥一時回家來,也未可知。若被遇見,如何是好?向日公婆後邊建有臥室一間,終日關閉到今日,且是僻靜清潔。我想起來,到那時飲酒歡會,料他即回,也不知道。你道好麼?」任三聽說,歡喜之極。

即時往後邊。開門一看,裡邊床帳桌椅,件件端正,打掃得且是潔靜。壁上有詩一首道︰

軒居容膝足盤桓,斗室其如地位寬。

壺裡有天通碧漢,世間無地隔塵寰。

誰人得似陶元亮,我輩終慚管幼安。

心境坦然無窒礙,座中只好著蒲團。

看罷,即將酒餚果品擺下。兩人並肩而坐。你一杯,我一盞,歡容笑口,媚眼調情。自古道︰「花為茶博士,酒是色媒人。」調得火滾,摟坐一堆。就在床上取樂起來。這一番與昨晚不同。怎見得不同?只見︰

雨撥雲撩,重整藍橋之會。星期月約,幸逢巫楚之緣。一個年少書生,久遭無婦之鰥,初遇佳人,好似投膠在漆。一個青春蕩婦,向守有夫之寡,喜逢情種,渾如伴蜜於糖。也不嘗欺香翠幌。也不管掙斷羅裳。正是︰雨將雲兵起戰場,花營錦陣布旗槍。

手忙腳亂高低敵,舌劍唇刀吞吐忙。

兩人歡樂之極。滿心足意而罷。整著殘餚,歡飲一番。二娘道︰「樂不可極。

如今天已未牌了。你且回去。後會不難了。」三官道︰「有理。只要你我同心,管取天長地久。」言罷作別。競自出門去了。

不移時,花二已回。二娘暗暗道︰「早是有些主意。若遲一步。定然撞見了。」自此任三官便不與花李二人日日相共了,張著空兒便與二娘偷樂。若花二不時歸家,他便躲入後房避了。故此兩不撞見。只是李二又少了一個大老官,甚是沒興,常常撞到花家裡來尋花二。

一日,花二不在家。門不掩上的,便撞入內軒。向道︰「二哥可在家麼?」二娘在內道︰「不在。」李二聽了這嬌滴滴之聲音,淫心萌動。常有此心,奈花二礙眼。今聽得不在家中,便走進裡面道︰「二娘見禮了。」二娘答禮道,「伯伯外邊請坐。」李二笑道︰「二娘,向時兄弟在家,我倒常在裡邊坐著。幸得今日兄弟不在,怎生到打發外邊去坐!二娘,你這般一個標緻人兒,怎生說出這般不知趣的話來!」二娘正著色道︰「伯伯差了,我男人不在,理當外坐,怎生倒胡說起來!」

李二動了心火,大膽跑過去要摟,早被二娘一閃,倒往外邊跑了出來,一張臉紅漲了大怒,恰好花二撞回,看見二娘面有怒色,忙問道︰「你為何著惱?」二娘尚未回答,李二聽見說話,闖將出來。花二一見,滿肚皮疑心起來。二娘走了進去。花二問道︰「李二哥,為著甚事,二娘著惱?」李二道︰「我因乏興,尋你走走。來問二娘,二娘說你不在。我疑二娘哄我,故意假說。因此到裡面望一望,不想二娘嗔我,故此著惱。」花二是個耳軟的直人,競不疑著甚的,也不去問妻子,便對李二道︰「二哥,婦人家心性,不要責他。和你街上走一走去罷。」兩人又去了。直到二更時分方回。二娘見他酒醉的了,欲待要說起,恐他性子發作,連累自身,不是耍的。只得耐著不言。

到次早,見花二不問起來,不敢開口。李二從此不十分敢來尋花二了。花二也常常不在家,倒便宜了任三官。日間不須說起,至於花二更深不回,常伴二娘。便是花二回來,亦都醉的。二娘伏侍去睡,也再不想尋起二娘作些勾當,故此二娘倒得與三官十分暢快。三官或在花家房裡過夜,或接連三日五日不出門,與花二、李二竟自斷絕了往來。李二心中好悶,想道︰「花家婦人,不像個貞靜的。少不得終有奸謀破綻,待我慢慢看著。若還有些破綻,定不饒他。」因此常常在花家前後探聽。

恰好一日,遠遠望見任三走進花家而來,他連忙在對門裁縫店內看著。只見任三竟自推門進去了。有一個時辰,尚不見出來。李二連忙走到花家門首一望,不見些兒動靜。把門扯了一扯。又是拴的。他便想道︰「多分花二哥在家裡。敢是留他吃酒,故此不出來了。」便把門敲上兩下。只見二娘出來問道︰「是那一個敲門?」李二道︰「是我,來尋二哥講話。」二娘答道︰「不在家。」李二想道︰「多分是婦人怪人,故意回的,不免說破他。」便道︰「既二官不在家,三官怎麼在裡面這半日還不出來?」二娘道︰「你見鬼了,任三官多時不到我家來了,誰見來的?」李二道︰「我親眼見他來的,你還說不在!」二娘怒道︰「這等你進來尋!」便出來把門開了。李二想道︰「古怪,難道我真見了鬼不成!豈有此理。」便大著步往裡進,四週一看,並無蹤影。他再也不想有後房的。便飛跑上樓去看。那有三官影兒。倒沒趣了。飛走下樓閣往外就跑。被二娘千忘八,萬奴才,罵得一個不住。

不期花二歸家,見二娘罵人,問道︰「你在此罵誰?」二娘道︰「你相交的好友!甚麼拈香!這狗才十分無禮,前番你不在家,他竟人內室調戲著我。我走了出來,恰好你回來。你親眼見的。他今日又來戲我,我罵將起來,方才走去。這般惡獸,還要相交他怎的!」花二登時大怒起來,罵道︰「這個人面首心強盜,我前番卻被他瞞了。你怎麼不說!今日又這般可惡。殺這強盜,方消我恨。」竟上樓取了床頭利刀,下樓趕去。二娘一把扯住,忙道︰「不可太莽,若是你妻子失身與他,方才可殺。自古捉姦見雙,你竟把他殺了,官司怎肯干休!以後與他絕了交便罷了。何苦如此。」花二的耳朵綿軟的,被妻子一說,甚覺有理。想一想,撇下刀說︰「便宜了他,幸喜我渾家不是這般人。若是不貞潔的,豈不被他玷辱,被人恥笑。」二娘背地裡笑了一聲,向廚下取了些酒萊道︰「不用忙了,快來吃一杯兒去睡了罷。這樣小人,容忍他些。」花二悶悶的吃了幾杯竟自上樓睡了。

二娘又取些酒萊,往後房來,與任三吃。將李二之事,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說了一遍。道︰「如何是好?」三官道︰「我若如今出去,倘被他看見,倒不好了。我不如在此過夜,到明日早早梳洗,坐在外邊,只說尋二哥說話,與他同出門去,方可無礙。」二娘道︰「這話倒甚是有理。只是此番去,你且慢些來。李二畢竟探聽,倘有差池,怎生是好?」三官道︰「我家有個小廝,名喚文助,認得你家的。我使他常來打聽消息便了。」二娘道︰「你明日拉了二哥到你家請他吃幾杯酒兒。著文助斟酒,待他識熟了面,然後著他送些小意思與我們。如此假意相厚,方好常常往來。」三官道︰「此計必須如此方可。」兩人同吃些酒兒,未免做些風月事情,方上樓去。

次早,三官起來,早已梳洗。先把大門開了,坐在外廂。叫︰「二哥在麼?」

二娘在內,假應一聲,上樓說與丈夫知道︰「任三叔尋你。想他許久不來,莫非李二央他來釋非?切不可又去與那強盜來相交了。」花二連忙梳洗下樓,與任三施禮道︰「三官為何一向少會?」三官道,「小弟因宗師發牌縣考,一向學業荒疏,故此到館中搬火,久失親近。今日家中有一小事而回,特特來望兄。不知一向納福麼?」花二說︰「托庇賢弟,你會見李二麼?」任三道︰「如今正要同兄去望他。」

花二道︰「不必說起這畜生。」將前件云云之事,一一說了一遍。三官假意怒道︰「自古說得好,朋友妻,不可嬉。怎生下得這樣心腸!既如此,我也不去望他了。

明日小弟倘娶了弟婦,他未免也來輕薄。豈不聞免死狐悲,物傷其類!二哥,既然如此,也不必惱了。兄同小弟到家散悶如何?」

花二同了三官到家裡,只見堂上有人說話。把眼一看,恰是一個說親的媒人。

與任三官配的親,為女家催完親事。等緊要過門。他母親道︰「又未擇日,尚未催妝。須由我家料理停當,方可完姻。怎麼女家反這般催促?」花二、任三聽了,一齊笑著見禮。少不得整酒款待媒人,花二相陪。

三人直飲到紅日西斜,別了任家出門。花二與媒人一路同行。花二便問道︰「媒翁先生,為何女家十分上緊,是何主意?」媒人笑而不答。花二道︰「莫非是人家窮,催他做親,好受些財禮使用麼?」媒人道︰「他家姓張,乃是個三考出身,做了三任官。去年升了王府典膳回來的,家約有數萬金,那得會窮!」花二想了道︰「奇了,這等畢竟為何?」媒人問道︰「兄與任家官人相厚的麼?」花二道︰「意氣相投,情同骨肉。」媒人道,「這等,兄說的話,必定肯聽的了。府上在何處?」花二道︰「就在前面。」媒人道︰「有事相議。必須到府上,方可實言。」兩人到了花家,分了賓主。二娘點茶吃了。花二又問起原由。媒人道︰「見兄老誠,自然是口謹的。才與兄議。萬萬不可與外人知之。」花二道︰「老丈見教,斷不敢言。」媒人道︰「任官人定的女子,年紀二十歲。閨中不謹,腹中有了利錢。他父親往京中去了。是他令堂悄地央人接親,要我及早催他過門,以免露醜。許我十兩銀子相謝。我方才見說不來,心中煩悶。想此也必須得花兄暗地贊助。若得早娶,將所謝之銀均分。」花二心下暗暗想了道︰「領教,領教。」媒人道︰「千萬言語謹密些。」花二道︰「不須分付。」媒人道︰「尚有未盡之言。奈天色晚了,欲求同行幾步,方可悉告。」花二同出門去了。

二娘在門後,初然聽了此人說任官人三個字。他便半步不移,細細聽了前後說話、暗暗歎息道︰「淫人妻女,妻女淫人。天之不遠,信不誣矣。」他又想道︰「丈夫倘去相勸,畢婚之後,無甚說話方好,倘三郎識出差池,叫此女如何做人?必然尋死,豈不可惜。若不勸丈夫管他,倘此女父親回來,看出光景,將女兒斷送性命,也末可知。也罷,且待他回來,再作商議。」只因花二娘起了一點好心,他家香火六神後來救他一命。這是後話。

且說花二歸家,二娘道︰「方纔之說,我己盡知。你的意下如何?」花二道︰「娘子,這件事不難。我勸三官將計就計。省事些娶了過門。我又有酒吃,又有五兩銀子。有何難哉!」二娘曉得他耳朵綿軟的,道︰「丈夫差矣,你若去說得聽也好,萬一不聽,你豈不壞了好朋友的面情!這五兩銀子,也有用了的日子,況未必有無。我想人生在世,當為人排難分憂。今任三妻子之憂,那任三憂愁一般。當拔刀相助,水火不避,才是丈夫所為。你若聽,我倒有一計較在此。」花二道︰「賢妻有何妙計,何不為我說之。」二娘道︰「方纔媒人所言,肚兒高將起來。想不過是三四個月的光景。何不贖一服通經散,下了此胎,有何不可?」花二道︰「此計雖好,怎生樣一個計較贖與他吃?」二娘道︰「不難,明日將我抬到他家,揚言我是任家內親,央告我來說話。他家自然不疑。畢竟他母親出來接我。我悄俏將此言與他母親一說。自然妥當。」花二道︰「好便好,只是先要破費藥金。」二娘道︰「癡子,若是妥當,那十兩銀子都是你的。」花二聽了,拍掌大笑︰「好計,好計!」

次日早起,打點了藥金,竟往生藥輔中贖了一服下藥,又去喚了一乘轎子與二娘坐了,竟抬至張典膳家中。奶奶迎進,敘了寒溫,吃罷了茶,奶奶問道︰「尊姓?」二娘道︰「奴是花林妻子,有事相告。敢借內房講話。」奶奶引了進房,坐定。二娘命眾女使俱出外邊,方附奶奶之耳,如此如此,說了一番。那奶奶面皮紅了又紅,千恩萬謝,感激無地。一面整酒,一面連忙熱了好酒,到女兒房裡。通知了此話,把藥服了。一時間,一陣肚疼,骨碌碌滾將下來,都是血塊。後來落下一陣東西,在馬桶內了。奶奶道︰「謝天謝地,多感祖宗有幸,逢著花二娘這個救星。」歡歡喜喜安頓女兒睡了。連忙去房中見了二娘,謝了又謝。將酒就擺在房內,三杯五盞。二娘起身告辭,奶奶再三苦留不住,開箱取了一封銀子,一對金釵,-雙尺頭,一枝金簪,送與二娘道︰「些須孝敬,休嫌菲薄。地久天長,報恩有日,幸匆見怪。」二娘千恩萬謝,上轎而歸。

天色已晚,花二見妻子歸家,打發了轎夫,進內忙問事體如何。二娘把日間之事,細細說了一遍。將他送的物件,把與丈夫看了。喜得那花二滿地滾跳道︰「我明日與任三官說知,還要他的酒吃。」二娘道︰「你忘了。這是陰騭事情,所以去救他,若與三官說知,可不又害了那女子!」花二道︰「正是。幾乎錯了。還是賢妻有些見識,緊緊記在心中,再不說了。」二娘以後與任三官這般情厚,把此事再不漏洩。

話分兩頭,且說李二自從那日見了任三,又尋不著,又被他妻子罵了一場,心中不忿。一日,走到花家對鄰一個周裁縫家門口坐下。那周裁縫道︰「李官人,想是來尋花官人麼?」李二道︰「正是。」周裁縫道︰「今早出去了。」李二道︰「師父,你曾見任三官。這一向到花家裡來麼?」。那周裁縫極口快的,便過︰「他是不出門的主顧。怎麼倒來問我!」李二過︰「我前日分明見他進去,多時不見出來。進去了一番,又不見影,反受了一肚皮臭氣,心內不甘,你若曉得這頭路,我斷不負你。」那周裁縫是個口尖舌快的人,他道︰「我這幾時不管人間事。若是十年前生性,早早教他做出來了。」李二道︰「周師父,你若肯幫我做事,我當奉酬白金五兩。」周裁縫聽見說許了五兩銀子,就歡喜起來,忙道︰「若要如此,必須生個計較。此事一不做二不休,不是取笑的,先與他丈夫說知,一齊捉姦,方免無事。」李二道︰「可恨淫婦,必在丈夫面前罵言說我,花二故此久不上門。今雖欲通言,奈無由得計。」裁縫笑道︰「花二官是酒徒,扯到店上吃酒。中間三言兩語,激起性子了,自然妥當。他若不聽你,你卻教他問我,我自搬他一場是非,自然信了。」李二道︰「你這幾日不出去做生活方好。」裁縫道︰「只有一個張家,要去完他首尾。看早晚去完了,只坐在這裡等著便了。」

李二計議已定。次日懷些酒資,恰好撞著花二。倒身一揖,花二假意還禮,眼看別處。李二道︰「哥哥凡事三思。自古道,若聽一面說,便見相離別。我有許多為你心腹話,不曾與你說罷了。」花二本待不理他,又聽他說有心腹話,只得道︰「有何話快說來!」李二見他答話,連忙扯了,竟上酒樓。將酒篩下一盞,送與花二。花二只得吃了,也回送李二一盞,道︰「有話快說。」李二道︰「且慢些,說將來,恐你酒也吃不下了。」花二一發疑心,只得又吃了幾盞道︰「大丈夫說話不明由,如鈍劍傷人。說明了,倒吃得酒下。」李二故意欲言不言。花二道︰「罷,你既不道,我也不吃了,去罷。」李二道︰「說來恐你不信,反嗔怪我。」花二道︰「我不怪你。」李二道︰「也罷,說與你知,怪不怪憑你便是。那任三這幾時你曾會他麼?」花二道︰「數日前,他館中回來,我到他家中去吃酒了。」李二默然。又說道︰「哥,前日二娘罵我這日,任三到你家來。二娘把他藏在家裡,被我知道了,要進去搜捉。因此二娘急了,反罵將起來的。你是個大丈夫,不可被婦人騙了。」花二想了又想,我妻子好端正的,怎歪說起這般說話。便道︰「你既知道那日任三是在我家,就該直說了是。今據你此言,他兩人一定有奸了。此事不是當耍的,可直直說來我聽。」李二道︰「說也沒幹。我親眼見他進去多時,不見出來,所以要搜。若是假說,天誅地滅。你若再不信,去問你鄰居周裁縫便是。」花二說道︰「是了,想此事有些因。多時不見他,想是那日躲在我家過夜,被你知覺,恐你埋伏捉住,不好出門。反說來尋我,同我出門,方可掩人耳目。是了,是了,再不必言。必定事真矣,除非殺了二人,方消我恨。」李二道︰「且禁聲。事倘不成,反為不美。還須定計,方可除之,」花二忙問何計較,李二道︰「計較倒有,只是不可又被二娘識破,反受其害。」花二道︰「不妨不妨,我自然謹密就是了。」

李二道︰「事不宜遲,你可今晚揚言,假說明早要往府城去有何事理,一面去約任三到家裡說話。不可等他來,你可先出門去。他若來見你不在家,自然又留過夜,待我與你探聽,如在時,報你知道。你卻回家下手便了。」花二道︰「是了。且別著,明日再會。」李二道︰「萬不可洩漏。」花二說︰「不須分付了。」

竟到門首,恰好裁縫在家,叫道︰「周師父,有一句話出來問你。」那老周見了花林,便心照了。忙說︰「有何見教?想是要我裁衣麼?」花二道︰「你不可瞞我。我這件事,也料難瞞你,那任三之事,你可曾見來麼?」老周道︰「大官人,我老人家不管這等閒事。此乃陰騭之事。罪過,罪過。露水夫妻,乃前世定的,只要自己謹慎些兒就是了。何必問我。」花二聽了這幾句話,實在是了。道聲請了,便回家,扯開了門,倒假意兒全無惱色道︰「我明日要往府城中去,可與我打點著,備些酒萊。」二娘道︰「你去何干?」花二道︰「去尋一個人講話。」二娘暗暗歡喜不題。

且說那李二說這場是非,自己心中猜道︰「花二回去,必然去問周裁縫。不免隨步兒走到裁縫門首一問。」老周看見了李二,連忙走將出來,將花二問的情由敘了一遍道︰「十分相信了。」又問李二道︰「何計捉他?」李二道︰「一面花二隻說出路,一面反教任三到家說話。倘或走來,見花二不在,自然又上鉤了。那時我與他探聽,果然如此,去報老花。管取雙雙都做無頭之鬼,方稱我心也。」老周道︰「前言不可失信。」李二遼︰「這些小事,不須分付。」競去了。

且說次日,花二起來,對妻子道︰「我今就要府中去。我想前日擾了任三官,今日順便安排些小萊兒,添著幾味,請他來答席。我如今去約他,他若來遲,你就陪他吃了便是。」二娘滿心歡喜道︰「哪有我陪之理。」花二假意買些物件,一面見了李二,約定今日看任三動靜,先將那把利刀交與李二收看。一面自去見了任三,約他下午到家說話不題。

且說周裁縫被張典膳家家人再三催做衣服,坐定逼他起身。算來不能延推,只得去做。須臾,奶奶出來道︰「師父為何事不來,擔擱到如今?」這老周叫聲道︰「奶奶,只因窮忙,誤了奶奶的事。今日我對門鄰舍花家,有天大一樁事,我要在家裡看看的。被管家逼不過,只得走了來。」奶奶聽他說出花家兩字,問道︰「莫非是那花林家裡麼?」老周道︰「正是。奶奶為何又曉得?」奶奶道︰「他家與我有親。今日他家有何大事,可對我說。」老周道︰「既是令親,不便說得。」奶奶道︰「不妨。有話快說。」老周原是個口快的人,見逼得緊,料想畢竟難以隱瞞。

便道︰「莫怪了我,實對你說,他妻子二娘,生得妖嬈標緻,與一個任三官相好,搭上了。」奶奶道︰「那任三官在何方?是甚麼人?」老周道︰「他父親做任典史官是的。」奶奶著緊道︰「他兩個敢做出此事來了麼?」道︰「走長久了。花林有一朋友,名叫李二,要去踏渾水。二娘不肯,後來被他撞破了。昨日與花林說知,今日李二定計,假說花林往府城中去,反約任三來家,料然二娘留他過夜。今晚雙雙定做無頭之鬼矣。」張家奶奶道︰「你緣何曉得?」道︰「李二與我極厚,他說與我,叫我相幫他動手。故此曉得。」那奶奶聽了這番言語,三腳兩步,竟入女兒房中,一五一十,盡情說了一遍。女兒道︰「如何可救得他方好。」奶奶道︰「且不可響,我親去與二娘說知,救他一命。報他前日之恩。一面著家人騎馬速到任家,說與任三官,今日切不可往花家去,有人要害你性命。坐在家中,不出門,可保無事。」女兒道︰「娘既自去,還用速些方好。」即時喚了女轎,飛也似抬到花家。轎夫叩門,二娘聽見門響,只說是任三官到了,開門一看,恰是張奶奶。又驚又喜,忙忙施禮。稱謝了一番道︰「花官人在哪裡?」二娘道︰「為府城裡有事,出門去不多時。」奶奶想道︰「此事是真的了。」

二娘道︰「奶奶裡面請坐。」二人軒子裡坐下。那奶奶悄悄的在二娘耳畔說了一遍,驚得二娘面如土色,牙關打戰。呆了一會,倒身拜謝︰「此事若非奶奶來說,必遭毒手。」奶奶道︰「一來答報前思,二來救小婿一命。」二娘感激不盡,就將請三官酒食擺將出來,請奶奶吃了幾杯。辭別去了。

任三官在家,正打扮得齊齊整整的出門。未及幾步,只見張家的人慌慌忙忙扯住了。附耳低言,說了一回。三官大驚失色,沉吟一會,道︰「知道了。」打發張家之人進了內吃飯。自家回身坐在書房裡想︰「我不去,諒二娘無害。不免寫一封字,著文助拿了,只說有事,不及領酒。花二見時,必不生疑心。」即時封好,文助拿了,竟至花家投下。二娘阻當道︰「叫三爺切不可來。」按下不題。

且說李二留花林在家飲酒,只等任三上鉤。李二心下不定,不知任三去也不曾。走到任家。問一個老管家道︰「老官,你三爺往花家吃酒,可曾去了麼?」那管家便信口兒道︰「去了。」李二見說,歡天喜地走回與花林道︰「任三已到你家去了。」花林咬牙切齒道︰「可恨,可恨。」李二勸著,大碗而吃道︰「多吃些,好動手。」不覺天色將晚,花林提刀便走。李二道︰「且慢去,待我去探聽,或在你家樓上,或在後軒。走去一刀了事。倘然捉不住,被他走了,反被他笑。你可坐在此,再慢慢吃兩碗。我去看了動靜來回你。」

且說二娘心下思量,沒有漢子,怕他怎的。只是可恨李二,他幫我丈夫,害我性命,想他必然先來探聽。我有道理在此。正是,人無害虎心,虎無傷人意。先將燈火點起,放在灶上。又去把大門半掩著,自己坐在中門。暗地裡專等李二來。

不想李二把門一推,卻好半掩的,一直悄悄走至中門探聽。二娘認定果是李二,便叫道︰「三郎,這邊來。」把李二一把摟定,便去扯他褲子。李二一時渾了,慾火難禁,想道︰「日常要與他如此,不能上手,不如竟認做任三,快活一番再說。」兩個在軒子內弄將起來。弄得李二快活,想道︰「我且弄完了回去復花林,說任三不來,且再理會,留下此婦,再圖久遠。」那二娘故意弄妖作勢,李二十分得趣。

且說花林等得不奈煩了,想道︰「為何不見來?想是撞著任賊,喧鬧起來。倘被此賊走了去,怎生氣得他過。」提刀在手,一口氣走至門首。見門開的,竟往裡走。二娘一心兒聽著,聽得腳步響,知是花林來了。便大叫︰「四鄰人等,有人見我丈夫不在家,在此強姦我。快快走來捉他。」李二聽見,要走,被二娘緊緊拘定,哪裡動得。花林為人極莽,上前摸著姦夫,一把頭髮抽住,不由分說,一刀便砍,頭已下地。花二又來捉二娘,被二娘早取門拴在手,花二不提防,被二娘將刀撲地一打,那刀早已墮地,二娘忙忙早把刀向小屋上一撩,那刀不知哪裡去了。花二道︰「淫婦,休得撒野。我聞知任賊向來與你通好,今日特來殺汝。今姦夫現死,你何敢無禮!」上前來捉,被二娘將拴照手一下,叫聲呵唷,疼死我也,道︰「了不得,決不干休。」二娘罵道︰「癡蠢東西,世上只有和姦殺妻子。我在此叫喊,你為丈夫的,幫我拿他,方是道理。怎麼殺了強姦的人,又要殺我。世有此理麼!」花林罵道︰「休得油嘴。李二說,你二人和奸已久。想是今日知我來殺,你故此反叫強姦。思留生命。休想饒你。」二娘道︰「怪不了你要尋事。我怎得知。任三叔是個讀書人,那有此心。」花林道︰「還要油嘴,一個任賊,現殺死在地,還這般可惡。」二娘道︰「蠢東西,方才李二進門,他道,二娘,向來慕你姿容,相求幾次,今日從我,救你一死,若不相從,你命休矣。說罷,把找牽倒在此。我堅執不從,被他就強姦了。叫得口乾。那得人來救我。你殺的是李二,怎說是任三!」

花林走到屍旁,取燈相照。把頭提起,仔細一看,吃了一驚。竟連忙撒在地下,道︰「是了,幾次奸你不遂,故生此計。方才狠留住我。他自先來行奸。他想我決未來,放心行事。想皇天有眼,自作自受。且問你,任三今日幾時去的?」二娘道︰「他不曾來。你出門不多時,著一小,拿一封字兒道寄與你看。」即將這封字,遞與花林。花林洗靜了手,燈下拆開一看,上寫著︰荷蒙寵召,本當拜領。聞兄往府公幹,恐誤尊駕。心領盛情,容後面謝。不盡。

弟任三頓首

花二看罷道︰「原來不至我家。李二又與我說來了,一發情弊顯然了。殺得好。險些兒誤了你一條性命。」二娘冷笑道︰「指奸不為好,撒手不為奸,捉賊見贓,捉姦見雙。好沒來頭,為何殺得我!只是這死屍,看你如何發放!」花林想了一會道︰「拿一條口袋,將來袋起。駝去丟在李二家中。況他並無甚人往來,哪裡知道是我家殺的。只要瞞得外邊鄰舍方好。」二娘道︰「今日周裁縫閉著門。間壁王阿爹往女兒家去了。這邊張家,下鄉差使,阿媽也不在家。我方纔這般大叫,都不在。所以被他好了。如今想都不曾回。趁早裝了送去。」先將地灑上清水,洗得潔潔靜靜,相幫花林背上了肩,一氣走,竟到李二門首,把門推開,將屍首倒出就走。把袋撒在官河內。

到家,只見二娘倚門相候。花二道︰「為何站在此間?」二娘道︰「裡面坐著,有些怕人。」花二道︰「不妨,怕他做甚。」取火來打了一個醋炭,整起酒來對吃。上床倒取樂一番。

二娘從此收了心。與花二道︰「我姑娘年已老了,獨自無人,不若接來,家下相伴著我。免得你心猜疑。」花二道︰「有理,我今立志不去游手好閒了。將前日張家送的物件,變換作了本錢,做了生意過活。」二娘喜道︰「這般才是。」任三官也收了心。竟擇日娶了妻子。夫妻和順,再不想去到花家閒走了。不必提起。

且說那口快的老周在張家做得衣服完成,回時已將黃昏。往李二門首經過,想道︰「不知此事如何了,若是停當之時,取他的五兩頭。」不免推推門看,見門是開的。「原來已回家了。」一頭叫,一頭往內走。絆著屍首,跌在屍上,把手摸著是人,怎生睡在地上?又濕淥的?想是吃醉了吐的,不若今晚且回。明日來取便了。扒得起來。身上跌爛濕。把門帶上了。一步步走回來。將匙開了,進門也無燈火。竟自上床睡了。

且說次日,那李二鄰居有好事的。叫道︰「李二哥,日高三丈,還未開門。」

信手一推,見身首異處,大吃一驚。叫道︰「地方不好了,不知李二被何人殺死在此。」不時間,哄動了許多人。地方總甲看道︰「莫忙,現有血跡在此,大家都走不開,一步步挨尋將去,看在何處地方,必有分曉。」眾人一齊跟尋血路,直走到周裁縫門首便沒了。看他門是閉的,眾人亂敲亂打。驚得老周跳起床來,披了衣服,下床開門一看,眾人見他滿衣是血,都一聲喊道︰「是了,是了。」登時推的推,扭的扭,竟到華亭縣,稟了太爺。那知縣未免三推六問。那老人家又哪裡受得刑起,死去還魂,押入牢中,做著一樁疑獄。一面著地方裡甲,即同收屍回報。後來周裁縫死在牢中,拖出去丟在萬人坑內,未免豬拖狗扯。只因舌尖口快,又貪著五兩銀子,竟要害人性命,合受此報,花二娘命該刀下身亡,只因救了任三的妻子,起了這點好心,故使奶奶答救了這條性命。正是︰

心好只好,心惡只惡。仔細看來,上天不錯。

總評︰

自古多才之女,偏多淫縱之風。愚昧之夫,乃至妻綱乖戾,機事不密,害即隨之。身殞溝中者,易言是非也。交臂相逢,便成魚水。香偷玉竊者,兩心相照也。生來不是風流骨,也希蝶浪。李二之學步邯鄲,只因財帛點動人心。

亦冀狼貪,周裁縫之妄登壟斷。花二娘出奇制勝,智者不及。蓋救人者還自救。李二自冒險危身,愚者不為。殺人者還自殺,天網恢恢,報應不爽。致於花林改行生理,徐氏打疊邪淫,任三斷絕思愛,急流勇退。若三人者,從情癡內得已覺之靈機,於苦海中識回頭之彼岸。較之今日蠅趨蟻附,戀戀於勢利之場者,大相遠矣。

《歡喜冤家》第二回吳千里兩世諧佳麗

英雄赳赳冠時髦,三十年前學六韜。

銅柱津頭懷馬援,玉門關外老班超。

金貂閃爍簪纓貴,竹帛光榮汗馬勞。

聖代只今多雨露,圓花新賜錦宮袍。

這八句詩,單說萬曆三十年間,叛賊楊應龍作反。可憐遇賊人家,無不受害。

致使人離財散,家室一空。拿著精壯男子,抵沖頭陣。少年艷冶婦女,擄在帳中,恣意取樂。也不管縉紳宅眷,不分良賤人家,一概混淫,痛恨之極。正是︰寧為太平犬,莫作亂世人。

那時各路發兵征剿,楊應龍難敵,一時自刎而亡。餘眾殺的殺,走的走,盡皆散了。這各路軍兵不免回歸。那本處鄉紳,現任官府,治酒請著各路將軍,感他保守有功。有詩為證︰

北垣新閣拜龍驤,獨立營門劍有光。

雕拔夜雲知御苑,馬隨青帝踏花香。

諸番悉靜三邊戍,六國平來兩鬢霜。

歸去朝端如有問,肯令王剪在頻陽。

這些兵士們。一個個歡天喜地,正是︰

喜孜孜鞭敲金鐙響,笑吟吟齊唱凱歌回。

哪一個身邊沒有幾十兩銀子帶回,恨不能插翅兒飛到家裡。其中也有陣亡的,也有搠傷帶病的。其時浙江省內,有一兵士,姓吳名勝,字千里,乃金華府義烏縣人。年紀方交二十歲。氣力頗有十分,當時別了父母,隨了主師出征,得勝還家,十分之喜。他便收收拾拾,行糧坐糧,犒賞衣甲等銀也有數十兩,他心中想道︰「且喜積下許多銀子,歸家完婚。使費一應足了。」又想道︰「戰場上陣亡許多夥伴,身邊俱有金銀,不若待我探取歸家,慢慢受用。正是見物不取,失之千里,」遂將行李安了客店,自己競往沙場盡力搜尋。竟得了千餘之數。連忙置辦一付羅擔,將金銀滿裝,獨自挑了而行。免不得一路盤詰征士,腰牌照驗,誰敢留難。每日曉行夜住,不止一日,已到江西新城縣地方。

天色已晚,並無客店,心下著忙。雖然身上有些氣力,路中恐有強人,寡不敵眾,如何是好。他便心生一計,將這擔銀子拖到一個深草叢中藏了,插標為記。空身向前,尋覓客店。行了半里路程,方見些兒燈火,上前一看,是個人家。吳勝見了,即便叩門。只見裡邊拿了燈火問道︰「是誰叩門?」開門出來,吳勝一見主人是個五十多歲的人,也便道︰「長者見禮了。」那主人慌忙放下燈,回禮道︰「不敢。」請進了門道︰「黃昏到來,有何見諭?」吳勝道︰「不該暮夜唐突,容求登堂奉稟。」

主人拴上大門,取了燈,引至堂上,分賓主坐定。吳勝說︰「在下是浙江金華府義烏縣人,姓吳名勝,賤號千里。只因楊應龍作亂,有力投軍,隨師征剿。幸喜平賊還家,一路上多趕了些路程,天色晚了,沒處相尋客店。若是長者近處有歇宿人家,煩為指引。若是沒有,大膽借宿一宵,自當奉謝。請問長者高姓尊名?」陳棟見他身雖武士,口卻能文。答道︰「不佞姓陳名棟。本地人氏。此地宿店盡有,何苦又去黑夜相尋。不嫌草榻,權宿一宵。只是不知大駕至,有失款待。」即時分付家下,快備現成酒飯。吳勝感激不盡。看那主人,十分忠厚的了,便道︰「府上有尊價借一位。在下有些物件藏在草中,恐路有小人,暫置一處。今觀長者高誼,不若挑在高居,以免一宵記念。」陳棟道︰「何不早說。」連忙叫小二快來。小二應了一聲,立在堂前。陳棟道︰「快拿了火把,同這位長官,往前面村落,一擔物件,可代他挑了來。」

小二即時點著火炬,隨了吳勝,竟至彼處認標,挑著回來。一路兒擔重,歇了又歇,道︰「是何寶物,如此沉重?莫非是金銀麼?」吳勝道︰「也有些兒在內,待挑至府上,自然謝你。」小二想道︰「多分是個強人無疑,不然為何有如此重的金銀。」道︰「客官,你作何生意,趁這許多財物?」吳勝道︰「我身充行伍,積攢下的。」小二道︰「家有何親戚?」吳勝說︰「父母在堂。妻小未婚。」

不覺閒話之間,已到陳宅,扣門挑進放下。陳棟置酒於西首小房,接了吳勝坐下,那小二把主人扯了一扯,到了外邊。說到︰「這人不是好人,分明是個強盜。」陳棟驚問道︰「怎見得?」小二道︰「方纔一擔,都是金銀。挑得我兩肩腫痛。

若是放了他去,前面做出事來,反要害了我家。不若今夜結果了他,取了他許多財寶,倒是乾淨。」陳棟道︰「人來投住,怎麼起得此心。」小二進︰「不可沒了主意,後來懊侮遲了。況且他是殺人放火來的,我們處置他,不過是替天行道,有何罪過。」這是︰

我本無心求寶貴,那知富貴逼人來。

陳棟初時一個好人,被小二說了一番,也沒主意。「據你之言,怎生的害得他生命?」小二道︰「他目今現有一把利刀。只要灌得他醉了,我自斷送。不要你老人家費心便了。」陳棟道︰「阿彌陀佛,隨你罷。」

重至小房陪著坐了。吳勝道︰「方纔見尊價與長者言久,莫非內客為在下攪擾見怪麼?」陳棟道︰「吳先生見差了,小使與老夫說,此客乃富家子弟,不可怠慢他。要去殺雞宰鵝。我道夜已深了,有心不在忙。待至明日,竭誠來請便了。所以言語良久,有失奉陪,休得見疑。」吳勝感激不盡。

那小二燙了熱酒,只顧勸飲。一碗未了,又上一碗。吳勝辛苦多時的人了,那裡支撐得住,不覺的大醉,就靠在桌上。須臾鼻息如雷。小二便抱他困在床上。推了幾推,全然不動,小二把酒篩上幾碗,流水而吃,去擔中取了那把尖刀,放在燈後,又吃個長流水,酒已醉,膽已大。去把吳勝一推,動也不動,連忙解開他身上衣服,把繩捆定。陳棟躲入屏後。小二持刀在手,照著心窩,著實一剌,進內五寸。那吳勝在床上一跳,滾下床來亂跌。被小二盡力按著,看看氣絕,手足冰冷。正是︰

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

陳棟道︰「阿彌陀佛,便饒也罷。」小二笑道︰「分上講遲了。」

去拿一把鋤頭,道︰「待我埋了他。免得暴露屍骸,是罪過的。」陳棟拿了燈籠,小二駝了屍首,走到對面盤山腳下。掘了一個土坑,把一條草蓆。裹了屍首,放在坑裡。把土填平了。

歸家取出擔來,俱是布袱的銀子,約有二千餘兩。陳棟夫妻一時間富貴起來。

自想今日之事,多虧小二,況且年過半百,並無男女,就把小二認做親兒,娶了一房美貌的媳婦。家下收租囤米,放債買田,不須三個年頭,傢俬已積半萬。鄉民稱他為員外,稱妻子為夫人。他一門大小,好不快活。真個牛馬成群,僮僕作隊。

一日,員外乘馬往東異取債。適逢農事正殷,靜爾觀之。有詞證曰︰東郊農事已興,北郭春人恆聚。荒村破屋,無不動其犁鋤。沐雨櫛風,亦相從於耒耜。陌上堪驅身馬,路旁逢駕糞車。攤飯異丁,投足便眠野草;饋漿田婦,滿頭盡插山花。桔槔月下相聞,(發)(爽)雨中共語。往來里巷,少有閒人。嬉笑溝塗,皆非生客。土鼓喧迎歲序,瓦盤數長兒孫,一人耕,九人食,樂且無饑。五母雞,二母彘,老不失肉、貴金不如貴粟,騎馬爭如騎牛。又如未盤杜酒,同井相遺。野曲山歌,鄰墟互答。家籍上農之戶,子舉力田之科。如京如坻,納稼以供王稅。不蝗不旱,洗腆以奉親顏。驗工力之怠勤,較收成之豐勤。作為春酒,介眉壽千萬年。勞彼歲工,誦豳風於七月。付藏風雅,俗是陶唐。難更四序忙閒,豈識一生悲慼。笑他服賈,終年只擁風波。何似躬耕,每飯不離妻子。豈不為田家樂乎。

員外觀之,好生快活,取了租戶十兩租息,吃了午飯,騎馬而回。往一溪邊行過,那馬見了溪水,住了雙蹄,吃個不住。員外騎在馬上,恐防跌下溪去,把馬帶在岸邊,下了馬,將他掛在近水柳樹上,憑他自吃。自己走到前邊一個人家,恰好有條板凳,放在門外。員外見了,把扇兒扇上一番,去了浮塵,倒身坐下。只見裡邊走出一個小娃子,有三歲上下光景。見了員外,笑嬉嬉走到身邊,倒在懷裡。看了員外,叫道︰「爹呀,爹呀。」只顧叫。員外大喜道︰「怪哉,看這小小人家,倒生得這個乖兒子。」連忙袖中去摸取幾枚棗子,竟把與他。娃子接了便吃,再不肯走開。員外摸看他頭兒,叫道︰「乖兒,大來是有福的。」

正在那裡閒話。原來這娃子父親,喚作何立,在鄉間磨豆腐賣的。恰好溪中淘豆回來,看見陳棟坐在他門首,叫道︰「員外何事,貴人踏賤地,難得,難得。」

員外道︰「這娃子是你何人?」何立說︰「是小犬。」員外道︰「好乖。幾歲了,曾出過痘子麼?」何立道︰「三歲了。上年冬底。出過花兒了。因此母親半月前,生得一個兄弟還睡在床裡,沒人管他。自家要耍兒。」員外道︰「這等斷乳的了。

我今日且回,另日來與你講話。」說罷,立起身要走。那娃子一把扯著了,大哭起來,哪裡肯放。陳棟雙手抱起道︰「乖乖,前世一定與你有緣分的。」娃子一把摟定員外脖子,便不哭了。陳棟道︰「何兄,你看娃子這般苦楚,我若去後,倘他又哭,我心不忍。你肯過繼與我為子麼?」何立歡喜道︰「只是沒福,受員外家當,我怎生不肯!」員外道︰「你雖然肯了,恐他母娘難捨。」何立道︰「他一身尚未知吉凶,得員外收留,萬分之喜了,那有不肯之理!」員外道︰「你進去問一聲,看是如何。」何立進內與妻子說了一番,那妻子初然實是難捨,聽得丈夫說他有萬金家事,並無親生兒女,日後都是我們的,方才允諾。何立出來道︰「員外,山妻深感盛情,待他身體好了,上門拜謝。」員外歡喜,把手入袖中,取出一個紙包來。乃東異取的十兩銀子,送與何立道︰「偶有白金十兩,送與令正賣果子吃。待令正安康了,我著人奉請你二位到捨,另有厚贈。」將娃子遞與何立道︰「抱回進去,別了母親。」那娃子一把摟住脖子,哪裡肯放。何立道︰「員外不消得,少不得到府上,就有相見之日的。」一面去與員外解了馬,牽到門首。員外抱著娃子,立在凳上。何立相扶上馬,道聲請了,那馬飛跨去了。

頃刻之間,到了家下。抱著娃子,走入堂中。安人出來驚問道︰「哪裡來這個清秀娃子?」員外從頭說了一回。一家兒道︰「大分的生有緣法,故此一見,便難捨了。」這娃子到了陳家,再也不哭,只在地下嘻笑。

不覺又將一個月光景,員外知何娘子已好,著安童到何家接他夫妻二人,帶了親生小兒子到家。請了諸親各眷,東捨西鄰,整治酒席,請著多人,把兒子抱出堂前,求年長親友,取一學名。各人見了,道清秀佳兒,無不稱賞。內中一長者道︰「有這般一個兒子,難道中不得個狀元!就取名陳三元罷。」大家齊聲叫好。一齊上席飲酒。更深方散。留何立就居於西首小房內住下不題。

不覺光陰又是一年多了。正是那三伏天氣,好炎熱,只見︰炎天若甑,赤地如燒。比鄰有竹,尋常竟住何妨、長日閉門,寂寞獨眠亦爽。既而涼生殿角,銀甲彈乎琵琶。雨過池塘,繡衣掛子蘿薜。平泉醒酒之石,長安結錦之棚,莫不留朱李於金盤,浮甘瓜於玉井。華筵高敞,貧家半載之糧。綠樹深沉,酷暑六壬之散。換賣半床清夢,探支八月涼風。不知策疲馬於風塵,果因何事?戴峨冠而呵從,抑屬何情。又如碎日漾蓮,邊陰在戶,掃地能令心淨,折蓮易伴人情。一頓事休,一酣情足。

機關不設,渾如結夏頭陀。盥櫛都忘,可稱逃名懶漢。扇搖白羽,歇用碧筒。試看千古戰爭,總歸閒話。不至奔勞疾病,便是尊生。是以喜見閒人,憚聞俗事。眾皆罷去,松梢老卻蟾蜍。我獨多情,階上聽殘蜻蜓。晝望青山而坐,夜乘籃輿而歸。但惜禾苗,無日不思陰雨。更愁親友,此時尚在炎方。正是農夫心裡如湯滾,公子王孫把扇搖。

果然好熱。那陳員外早早洗了一個澡,吃了些涼酒,向南窗臥榻上睡一睡,獨自一個,不覺大酣起來。那三元在地下耍了,獨自個,一步步的走到床前。聽了酣聲,嘻嘻的笑,手中拿著一把小小裁紙利刀兒。見員外肚皮歇歇的動,三元把手在上邊蒲蒲摸摸,把刀在臍眼上搠了又搠,搠得員外睡夢中覺得肚上癢,只說是蚊蟲之類來咬他,把自己之手,在肚皮重打一下。那刀已進肚腹,叫聲「阿喲,不好了」,亂滾下床來,驚得三元哭將起來。一家人方才聽見,一齊走來。只見員外跌在地下,氣已將絕,肝臍中流出血來。大家看時,見一把小刀柄在肚上。速速取出,腸已斷了。安人哭將起來,何立夫妻,小二夫妻,家中使女,一齊放聲大哭。但不知何人下此毒手,拿著他死也不饒他。安人道︰「不可猜疑,我昨夜夢見那年吳勝長官,拿一把小刀,望員外肚上一刺,把我驚將醒來,恰是一夢。」小二聽了,心知冤枉,道︰「冤冤相報,不必哭了。」即時置了棺木。一應喪儀,俱照鄉紳家行事。把小二、三元做了孝子。七七誦經出殯埋葬。

三年服滿,三元已長成七歲了。送上學堂攻書。幾年之間,把《四書》《五經》俱讀完了。到了十五歲,諸子百家,《通鑒》性理,爛熟如流,文章下筆生花,把新生兄弟教訓得文理大通,閒空時,在空地上輪槍舞棒,與人較力。他又生得長成,梳了發,戴了巾,與同學往來,質氣與小二大不相同,小二說話,出口便俗。

三元人前常自笑他。小二懷恨在心,常吃酒醉下,便在房中,把三元罵個不了。這三元在個書館中,哪裡知道。

一日,小二又吃醉了,在房中罵︰「小畜生,不記得爹娘磨水的時節,窮得一貧如洗。如今把你一家受用,你道這傢俬是哪裡來的!虧了我當初謀得這兩千銀子,掙起的傢俬。若再無禮,我把你小畜生照當時十五年前,斷送了吳勝的手段,照心一刀、把你埋於盤山腳下,湊作一對。看你這傢俬,分得我的麼。」小二妻子道︰「什麼說話!小叔是個好人,你為何事吃醉了,便把他來醒酒!豈不聞,酒中不語真君子,財上分明大大夫。」

不想次子在房外聽見,速忙說與父母。何立夫妻聽他罵得古怪,便細細的記得,一字不忘。至次日,到三元館中,教他至無人密地,一五一十,說了一遍。三元沉吟許久,對父親道︰「此話只做不知,我自有道理。」何立先回,三元心生一計,竟至安人房中問安,就悄悄兒的說︰「孩兒夜來得一夢甚是古怪。夢見一人,口稱吳勝,十五年前,被小二對心一刀。將屍首埋於盤山腳下,未曾托生。要孩兒與他誦經超撥。他又說,若不依我,禍及全家。此事不知有無,何不為兒細說。」那安人聽了這番說話,道︰「兒,句句真的。」便從根至尾說了一遍,道︰「原不是員外主意,都是小二行的事。員外死的這一夜,我也夢見冤魂,刺了一下死的。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鬼是有的,孩兒不可不信。」三元聽說道︰「母親,且請寬懷,孩兒自有主意。」三元回到書房,悶悶昏昏,沉吟不語。想了一會。原來小二是凶人,我若不早防,後遭毒手。悔時遲矣。況非我親枝骨肉,原系家童,我就與吳勝報仇,也是一樁快事。除是經官,方可除此兇惡。口中道︰「吳將軍,陰靈護我,與你報此一樁大仇。使我生得個法兒,方可行事。欲待告官,又無對證。誰做原告?」又沉吟一會,便笑將起來道︰「且打個沒頭官司,驚他一驚,也可出氣。」便提起筆來寫道︰

告狀冤魂吳勝,系浙江義烏縣人。在生身為兵士,於萬曆年間,隨征楊應龍,得勝還家,路經本縣盤山對門陳小二家投歇,窺金二千餘兩,頓起凶心,將酒灌醉,夜深持刀殺死。屍埋盤山腳下,一十五年。枯骨難歸故土,父母妻兒,倚門號泣。共憤因財而陷命,獨悲異地之孤魂。懇乞天台,嚴差拘惡,陳小二跟同鄰里人等,親提一鞠。探屍有無,人人堪證,除剪凶暴,正法典刑。生死感思。上告。

一時間寫完了,看了又看,道︰「必然要准。倘掘出屍首,做定大罪了。」又想道︰「罷,這樣惡人,留他在家,養虎害身了。只是無人去告,怎麼好。」又道︰「待我悄地走到縣前,見景生情便了。」恰好撞見一個常到陳家來催錢糧的差人。此人也姓陳。一個字也不識得的。三元想道,正好,叫道︰「陳牌,有一紙催糧呈子。勞你一遞。容謝。」差人道︰「小相公,謝倒不必。若准了,就與在下效勞便是。」三元道︰「這般一發妙了。」恰好投文牌出來,差人投在裡面去了。三元竟回書房讀書。

且說知縣次日昇堂,把一紙呈子上面標著︰

此狀鬼使神差,該縣火速行牌。

去拘凶身小二,同鄰驗取屍骸。

限定午時聽音,差人不許延捱。

若是徇情賣放,辦了棺木進來。

那刑房見了,即研香墨,忙展鈞牌,便把八句,一字不更,寫了年月,當堂簽了,交付差人,兩公差聽了這般言語,接了牌,飛也似跑到陳家門首。見一個人立在門外,差人道︰「請問一聲,貴村有個姓陳的麼?」小二道︰「我這裡哪個還敢姓陳,只有我家了。有何話說?」差人道︰「有些錢糧,要他完一完。特來尋他。」小二道︰「這般小事,何用大驚小怪。」差人道︰「錢糧不多,比較得緊,故此動問。」小二道︰「該多少,」差人道︰「他府上有個小二官,悉知細底。」小二道︰「我便是陳二爹了。」差人見說,一把扭住,一個取出麻繩,夾脖子一套,鎖住了。小二罵︰「可惡得緊,這錢糧我手上不知完過了多少,並不見這般利害差人。」那公人也不答他,登時叫起地方道︰「陳小二殺人。今奉本縣太爺鈞牌,著地方裡甲,同至盤山腳下,驗取屍首有無,要同去回話。」那排鄰地方聽說這話,吃了一驚,道︰「有這般奇事!」小二驚得面如土色,言語一句也說不出了。三元在房中聽見,走出來看,何立一把扯定道︰「你不可出去。」三元道︰「他自作自受,與我何干。況家無二犯,不必多心。」竟出門前。見眾人都往盤山腳下,說不知那一塊地上埋著。問小二,只不做聲。眾人亂罵起來︰「你倒殺人,俺們在此陪工夫。還不快說!我們私下先打他一頓,再去見差人說話。他若不說,待我拿去夾他的孤拐,自然說了。」小二見如此光景,料隱匿不得了,道︰「不干我事,都是我老官存日做的事,不過在這一搭兒地上。」眾人見指了所在,鋤頭鐵鍬,一齊動手。掘二尺不上,土泥見了草屑。又去一層土泥,有一卷草蓆,內中一個膽大後生,去把草蓆打開,內有個屍死人。一個番轉,面色朝天。神色不動半毫。各人口稱異事,只少一口氣兒,面貌竟像三元一般無二。眾人道︰「既有屍首,且不可動。依先掩在土中,稟過太爺,怎生發放。」內中著幾個人看守,恐有疏虞,取責不便,差人帶了小二、地方竟到縣中。

早堂未散,一齊跪下稟明,縣官道︰「好奇異,果是冤魂告狀。」便叫︰「小二,你謀財害命,理當梟斬。」小二道︰「青天老爺,與小人一些也沒干涉。俱是老父存日,做了事情。」縣官道︰「鬼魂獨告你,並無你父親名字。還要抵賴,取夾棍與我夾起來。「正是︰

由你人心似鐵,怎當官法如爐。

那小二是個極蠻蠢不怕死的賴皮,一夾將攏來,便殺豬一般叫將起來,泣道︰「老爺不須夾了,待小人替父親認了個罪名罷。」縣官道︰「畫招。」著陳家出燒埋銀十兩八錢,跟同地方賣了棺木,遂把小二重責三十板,上了枷,押人牢中。餘眾皆出衙門。誰人不說好個太爺,真是個轉世包龍圖,斷出這一樁沒頭的事來。

三元同眾回家,取了十兩八錢銀子,公同買了棺木。多餘銀子,又做幾件衣被鞋襪各項物件,央了幾個不怕死的藝人,重新抬出,與他穿上新衣,放人棺內,就埋在原處。三元整了三牲酒餚果品紙綻,拜獻了吳勝,收到家中。請著地方原差,一眾鄰舍,謝上差人,酒罷散去。

小二妻子哭哭啼啼,道無人送飯,哭個不止。三元道︰「二嫂,你不須啼哭。

二哥成了獄,有官飯吃。我方才拿了三兩銀子,挽差人寄去與他使用,不必記念,此是冤魂不散,特來討命,故有此事。或者後來問得明白,出了罪名,亦未可知。

你且寬心。」二嫂見他這般說話,住了淚痕。三元又去安慰陳老安人︰「事皆前定,不必愁煩。我自常寄銀子與他使用,毋煩記念。」這也不提。

且說盤山村有一人家,兒子患了邪症,醫不能效,是著鬼一般。在家中跳來跳去,父母把他鎖在冷房,求神卜問,全無分曉。林中有一術士,能召神仙,悉知過去未來之事。一家齋戒致浴,接了術士,演起法來。請得呂祖降壇,寫出此子患了風邪,入了心經,故有此症。隨寫仙方,幾品藥餌吃下,即時痊可。三元聞知,與家中說了道,「一齊齋沐了,明日接了術士回家,請仙卜問全門禍福。」家中一齊歡喜。

到次日,在家點起香燭,列於後園靜室。請了術士,一同拜禱。燒了幾道符,須臾盤中仙乩亂動。一家跪在地下道︰「求大仙書名。」乩上寫道︰我那會曉談天,我也懶參神。我不戴進賢冠,我不愛西子妍。我不受禮法苛,我不喜俗人憐。散發荷花長林下,有時箕踞王公前。誰知白也詩無敵,清平調裡教人言。為受人間青紫累,不得長安市上眠。則如今意氣依舊翩翩,須知世上有榮枯,洞前碧草自竿竿。回憶少年事,何故苦留連。羞殺了玉兒捧硯,羞殺了名妓持箋,跣足科頭寒松側,浪足跡飄篷雲水邊。袖裡《黃庭經》兩卷,石上王喬藥一丸。諸真自我為後雋,狂夫放曠誰敢先,沽一盞,幾千年。金莖玉露春饒足,囊中不愁無酒錢。失了筆墨債,尚惹風月緣。最喜是詩酒,頭痛殺談玄。莫笑李白心太癖,人生若個地行仙。篷萊散吏李太白書

大家方知是李太白大仙下壇。一齊下拜。三元忙分付開陳年花露酒奉獻。乩上寫道︰

陳三元聽判。汝前世乃浙江金華府義烏縣人,名喚吳勝身充行伍,隨征楊應龍。只合取了本等之銀,歸家完婚。孝敬父母方是。一時間起了念頭,往陣亡諸士身邊,搜取銀兩。起了貪心,陰魂暗怒。所以投到此間,借陳二之凶,消眾魂之恨。陳棟因此致富,將你借何立妻腹,轉世承召陳門,還你本利。陳棟不合從謀,已遭腹傷而死,陳二見財起意,將來報應分明。吳勝生身父母,亡過多年。爾未婚妾張氏,為公姑身故,過門殯葬。知爾陣亡,守制在家,不肯他適。夫妻緣分,非比其他。五百年前,籃田種玉。夙緣未了,世世牽連。速取完姻,後有好處。陳母老愈康寧。何氏夫妻、次子,正在極樂世界矣。呵呵,吾退。

那乩便不動了,三元又驚又喜,化紙謝了術士,送出大門。陳安人與三元商議曰︰「方聞神仙之言,令人毛骨竦然。既有姻緣,前生所定,不可遲了。即當遣人到彼打聽明白,迎娶來家,早完大事,侍我老身邊好放心。」何立道︰「這也下難,此處離金華不上十日路程,待我去打聽明白,帶了盤纏,可行則行,可止則止,有何不可。」安人喜道︰「極好。」即時三元收拾起二百兩銀子,付與父親何立,即便起行。

一程竟到義烏縣。問起吳家緣由,人俱曉得。悉道吳勝陣亡,其妻不嫁,真個是節女。何立道︰「吳家住在何處?」回道︰「橋西曲水灣頭柳陰之下,小小門兒的便是。」何立別了,竟至門首。扣了一下,只見裡面問道︰「是誰?」何立道︰「開門有話。」那門開了,恰是一個女子,有三十餘歲光景。生得︰花佯嬌嬈柳樣柔,眼波一顧滿眶秋。

鐵人見了魂應動,頑石如逢也點頭。

何立作了一個揖道,「宅上還有何人。」女子一頭往內走,回道「有老父在此。」說罷進去。只見須臾之間,一個老兒出耒,有五十多歲的人了。施了禮,坐下問道︰「足下何來?」有何見諭?「何立道︰「在下是江右人,有椿奇事,特來面奉相報。」即將太白仙乩之事,一一細說了。那長者道︰「是了,半月之前,小婿托夢,其中事故,一些不差。小女也得一夢,與兄之言相合。數皆前定,不可相強。既承遠顧,還有何教?」何立道︰「特具禮金百兩,奉請令愛。到做親家完姻,懇老丈送去。一家過了,以盡半子之情。」張老官見說,十分歡喜。又見裡面走出一個小後生,拿了兩杯茶,放在桌上,上前施禮,兩邊謙讓。張老官道︰「是小兒,不須讓謙。」作了揖,同坐喫茶。何立取出禮銀,送與張老。張者道︰「原媒已沒多年了。如何是好?」何立道︰「只須你老人家作主便是了。何必媒人!只求早早起程方好。船隻盤費皆俱,不須費心。妝奩衣服,件件家下俱有。只須動身早行便了。」張老收了銀子,與女兒前後一說,即忙辦酒,請著何立。一面接了同胞兄弟,將小小家庭付託掌管。次早收拾停當了,同兒子女兒,一齊下船。投江西而來。

不須幾日,已到本縣。何立上岸回家去說。張家三口住在船中等著。何立回到,把前事備陳一遍,各各歡喜。恰好次日黃道吉辰,登時分付治筵相等。請親房鄰友,一齊都到。迎親鼓樂喧天,進接新人。禮行合巹。幾日酒筵方散。

不提他夫婦快樂,且說小二在監,聞知三元做親,自身受苦,心下十分氣苦,洩了牢瘟,一命亡了。獄卒到家來說,妻子聽報,哭得不住。三元聞知,隨即喚了妻弟張二舅,同至縣中賣棺木之類,托人好好送出監門下材,抬至墳上安葬。小二妻子亦到墳上哭送。其間多虧張二舅竭力相幫。小二妻子十分感激,三元心下自不過意。買些冥禮,家中看經祭奠。戴孝安靈,悉如孝子一般。小二妻心下倒也歡喜。過了百日滿後,諸事都妥貼了。

一日,新娘子與丈夫道︰「今二舅尚未配婚,我看二嫂寡居,青年貌美,必然要嫁。不若將他二人為了夫婦,有何不可!」三元一想道,果然倒妙。一面與安人說知,連聲呼好。忙取通書選日,擇於二月二十日戍時合巹。安人道︰「如今還是正月。到十二還有二十餘日。到了慢慢的打點起來正好。」二舅已知,看得二娘十分中意。二娘也看上二舅,比前夫小二,大不相同。自此兩個相見,眼角留情。看看好事近了,不期安人一時病將起來,眼藥無效,十分沉重。一家兒大小不安。那裡還提起他們親事。指望到十二好將起來,不料越發沉重了。

二舅心中十分不快,不覺天色已晚,吃了些酒道︰「且去睡罷。」上了床要睡,哪裡睡得著。想道︰「不然此時堂已拜了,將次到了手,可惜錯過這個好日。不知直到幾時。」長吁短歎個不住。走起床來小解,見月色清朗。他重穿小衣,向天井中看月。信步兒走到二娘房前一看,見房中燈火尚明,走到窗前縫中一望,不見二娘。把眼往床上一張,帳兒掛起的,又不見。心下想道,在安人處看病,未曾回房了,去把房門一推,是掩上的。二舅笑兒道︰「不可錯了好日。」竟進了房,把門掩上。走到床後一看,盡可藏身,他便坐在背後。只見二娘已來了,把門拴上,坐在燈下呆想。二舅於帳後看得明白,只見坐了一會,解開衣服,吹燈就寢。歎了一口氣,竟自睡了。二舅想道︰「且慢,倘造次一時間驚了,叫將起來,不成體面。待他睡了方可。」一步步挨到床沿,把身子進帳內,悄悄而聽。那二娘微有鼻息,二舅輕輕倒身,就睡在頭邊。心中按納不住,想道︰「總然是我的妻子了。料他決不至叫吶田地。」大了膽,輕輕扒在二娘身上。隔開兩腿,到彼地位,從將起來。二娘驚醒道︰「不好了,是那個?」二舅附著耳道︰「是我。恐可惜錯了好日,特來應應日子。」二娘道︰「你怎生得進房來?」道︰「你未來,我已在床後坐等了。」二娘道︰「莫非有人知道?」二舅道︰「放心。並無人知覺。」二娘道︰「少不得是你的,何必這般性急。」二舅道︰「一日如同過一年,怎生熬得。」兩個說明了,放心做事。弄得二娘渾身不定,叫道︰「有趣難當,從來不知這般趣事。」二舅見說,高興之極。道︰「我與你天長地久,正好歡娛。」不覺一瀉如注。二人趐趐睡了。至天未明,二舅歸房又睡,並無一人知覺。自此夜夜來偷,直至月終。安人痊可。三月內,兩個擇日完姻。

三元聞知學道發碑,考試生童。兄弟二人即往縣中納卷。考過取了,又赴府考,又取了。宗師考了,取他覆試。文本做完,親自納卷,懇求面試。提學看罷道︰「我有兩卷,可為案首,不分高下,以招覆試。今二卷各有所長,竟不能定奪。也罷,庭前有烏絨花一樹。我出一對,對得好的居案道。」

宗師出道︰「烏絨花放,如新羊毛筆洩銀絨。」

三元對道︰「皂角子垂,似舊雁翎刀生鐵。」

提學即將三元取了案首,登時補稟。兄弟何泰,亦取進學。其年亦娶了妻子。

三元後來做了歲貢舉人。授了義烏縣知縣。到任後,與吳勝父母墳上,增添樹木,旌表墳塋。妻家墳土,也是一樣的光輝起來。待六年任滿,受了封贈。不居官,掛冠林下,做了一個逍遙散人。子女五人,俱享榮貴。

可笑陳棟空捧了萬貫家財,臨死時,只得一雙空手。小二謀財害命,逃不過天理昭然。後來之人,切不可見財起意,以酒罵人,自具其惡,戒之,戒之。正是︰冤家不可結,結了無休歇。

害人還自害,說人還自說。

總評︰

哀哉吳勝,拚命於萬馬場中,得財於千屍堆內,滿擔而歸。將奉高堂於白鬢,娶已定之紅顏。一生家計,從此足矣。奈何漫藏誨盜,多飲傷身。頓使白頭垂淚,魂依無定之鄉。少婦悲哀,膽落金閨之夢。勝之孤魂果泯泯於陳氏之享,其能久耶!以孤客之刀謀孤客,以陳棟之刀刺陳棟。一物一件,加倍償還。小二之死於獄,有餘辜矣。

《歡喜冤家》第三回李月仙割愛救親夫

苦戀多嬌美貌,陰謀巧娶歡娛。上天不錯半毫絲,害彼還應害已。

枉著藏頭露尾,自然雪化還原。冤冤相報豈因遲,且待時辰來至。

書生王仲賢,字文甫。年方二十五歲。他祖上只因俗累,倒住在浙江安吉州山中,取其安靜。他祖宗三代,俱是川廣中販賣藥材,掙了一個小小家園,王文甫在二十歲上,父母便雙亡。妻房又死,家中沒了人。止有他父親在日,有一鄰友姓章,與伊父十分契合。一時身故了,家貧如水。文甫父親一點好心,將出銀子,賣辦棺木。盛殮殯葬,倒似親人一般,留下一個兒子,止得一十二歲,喚名章必英。並無親戚可投,就收留了他在家,與仲賢伴讀,故此王文甫早晚把他作伴。不期王文甫過了二十五歲,尚然青雲夢遠。想到求名一字,委實煩難。因祖父生涯,平素極儉,不免棄了文章事業,習了祖上生涯。不得其名,也得其利。就與必英在家閒住。心下想到︰「年將三旬上下,尚無中饋之人,不免向街坊閒步,倘尋得標緻的填房,不枉擲半生快樂。」

出門信步,竟至城東。只見小橋曲水,媚柳喬松。野花遍地,幽鳥啼枝,好個所在。正稱賞間,竹扉內走出一個二十二三歲美婦來。淡妝素服,體態幽閒。丰神綽約,容光淑艷,嬌媚時生。見了王文甫,看了一眼,掩扉而進。王生見罷,魂飛魄散。心下道︰「若得這般一個婦女為妻,我便把他做觀音禮拜。」又佇立了一會,並不再見出來。怏怏而回。事也湊巧,恰好撞一慣說媒的趙老娘。文甫迎著問道︰「此處有個婦人,不知他是何等人家?」媒人道︰「是了,那女娘三年前丈夫死了,守制才完,喚名李月仙。年方二十三歲。公姑沒人,父母雙亡。並無一人主婚,只是憑媒而嫁。人無男女拖帶,倒有女使相陪,喚名紅香。有十六歲了,倒也俏麗。待老身打聽便了。」文甫聽說,十分 慕。叫道︰「老媒人,煩你就行,妥不妥,專等你來回話。」那老媒道聲「何難」,竟去了。

文甫一路上,千思萬想,自叫道︰「祖宗著力,作成兒孫。娶了這個媳婦。生男育女,不絕宗支方好。」恰好才到家中,女媒隨後已到。文甫道︰「為何這等神速?敢是不成麼?」媒人道︰「實是煩難。說來可笑。他一要讀書子弟,二要年紀相當,三要無前妻兒女,四要無俊俏偏房,五要無諸姑伯叔,六要無公婆在堂,七要夫不貪花賭博,八要夫性氣溫良,九要不好盜詐偽,十要不吃酒顛狂。若果一一如此,憑你抱他上床。還道財禮不受的。」文甫道︰「媽媽,別人你不曉得,我是這幾件,一毫也不犯的。怎不能與他說?」媒人道︰「我自然便說一毫也不相犯,仙娘十分歡喜。他道媒人有幾十家,日日纏得厭煩,你快去與他家說了,成不成明日回話。故此急急跑來的。」文甫道︰「相煩媽媽明日一行,雖不要我家財禮,世上也沒有不受聘的妻房。」隨上樓取了一對金釵,一對金鐲,又取了三錢銀子代飯,道︰「媽媽與他甚近,恐明日又勞你往返,就送了去。明早成親便了。」媒人取了道︰「多謝官人。」竟自去了。一夜無眠。

次日,著必英喚了廚子,請了鄰友,家中一應齊全。看看近晚,新人轎已到家。夫妻拜下天地祖宗,諸親各友,歸房合普。將近三鼓,酒闌人散,文甫上前笑道︰「新娘,夜深了。請睡罷。」一把扯他到床沿上,雙雙坐下。文甫便與解衣。月仙忙松鈕扣,即上前把口一吹,燈火息了。文甫與他去了上下之衣。正是︰兩兩夫妻,共入銷金之帳。雙雙男婦,同登白玉之床。正是青鸞兩跨,丹鳳雙騎。得趣佳人,久曠花間樂事。多情浪子,重溫被底春情。

鰥魚得水,活潑潑鑽入蓮根。孤雁停飛,把獨木盡情吞占。嬌滴滴幾轉秋波,真成再覷。美甘甘一團津唾,果是填房。芙蓉帳裡,雖稱二對新人,錦繡裳中,各出兩般舊物。

夫妻二人十分歡喜,如魚得水,似漆投膠。每日裡調笑詼諧,每夜裡鸞顛鳳倒。且說媒人趙老娘走來。月仙見了,稱謝不已。因丈夫得意,私房送他五兩銀子。

那老娘感謝不盡,作別而去。夫妻二人終朝快樂。正是︰萬兩黃金非是富,一家安樂自然春。

一日,夫妻兩個閒話。只見章必英走進來道︰「大哥,外邊米價,平空每石貴了三錢。那些做小生意窮人,莫不攢眉蹙額。我家今年那租田,自然顆粒無收的了。那棧中之米,將次又完。也可 些防荒方可。倘然再長了價錢,倒吃虧了。」月仙道︰「天才晴得一個月,緣何便這般騰湧,」文甫說︰「倘然天下下雨,荒將起來,那衣衫首飾拿去換米也不要的。」月仙道︰「難道金銀也不要?」文甫道︰「豈不聞賤珠玉而貴米粟。金銀吃不下的。故此也沒用處。」便道︰「今日偶然說起,若還荒將起來,我們四口兒就難了。」月仙道︰「尋些活計可保荒年。」文甫說︰「我祖父在日,專到川廣販賣藥材,以致家道殷實。今經六載,坐食箱空,大為不便。我意見欲暫別賢妻,以圖生計。尊意如何?」月仙道︰一這是美事。我豈敢違。只是夫妻之情,一時不捨。「文甫說︰「我此去,多則一年,少則半年,即便回來。」便將歷日一看,道︰「後日便宜出行。我就要起身去了。」即上樓收拾二百兩銀子,雇了腳夫,挑著行李,與妻別了。月仙見丈夫去後,他只在樓上針線。

早晚啟閉,有時自與紅香上樓安歇。將必英床鋪,在樓下照管。

這必英正是十八歲的標緻小官,自然有那些好男風的來尋他做那勾當。終日在妓家吃酒貪花,做那柳穿魚的故事。他一日夜靜方歸,大門已閉。扣了兩下,月仙叫紅香說︰「二叔回了,可去開門。」紅香持燈照著,開了大門,進來拴了。必英帶了幾分酒態,見紅香標緻,一把摟住。紅香大驚,欲待叫起來,又不像。把雙手來推。必英決然不放,定要親個嘴兒。紅香沒奈何,只得與他親了一下,上樓睡了。次早,紅香又先下樓煮飯,必英下床,走到身邊,定要如此。紅香強他不過,只好任他扯下褲兒如此。月仙下樓走響,連忙放手。自此二人通好。

那時序催人,卻遇乞巧之期。必英與紅香道︰「今宵牛女兩下偷期,我你凡人,豈虛良夜。今晚傍著黃昏,我把籠中之雞,扯住尾毛,自然高叫。大娘不叫你,便叫我,你可黑裡下來,放了雞毛,你即上去,把門掩上。我便來與你一睡如何?」紅香笑道︰「此計倒也使得。若被大娘聽見如何?」必英道︰「決不累你。」不覺金烏西墜,巧月在天。怎見得七夕?有詞為證。

新秋七月,良夜雙星。兔月侵廊,攬餘暉而尚淺,鵲橋駕漢,想佳期之方殷。於是繡閣芳情,香閨麗質,嫌朝妝之半故,憐晚拭之初新,井捨房中,齊來庭際。情蓮花為更漏,呼茉莉作秋娘。設果陳瓜。略做迎神之會。穿針引線,相傳乞巧之名。每款款而宣言,時深深而下拜。聰明如,富貴可求。莫從服散良人,且作知書女子。家家盡望,愁聽鼓吹之音,處處未眠,閒話燈明之下。既而星河慘淡,雲漢朦朧。天孫分袂,夜雨傾盆。更理去年之梭,仍撫昔時之循。鳳仙暗搗,龍腦慵燒。雲情散亂未收,花骨歌斜以睡。無情金枕,朝來不寄相思。有約銀河,秋至依然再渡。

見人間之巧已多,而世上之年易擲。儷山私語,此生未定相逢。萍水良緣,百歲無多守。松老猶能化石,金錢豈易成丹。安得不思蕩子夫妻,而惆悵愁人風月。

月仙設著瓜果,擺下酒餚,於樓下軒內,著紅香接了必英道︰「二叔,你哥哥不在家,可將就做個節兒罷。」月仙在左,必英在右坐下。紅香斟酒,月仙說︰「此時你哥哥不知在何處安身?」二叔說︰「大分在主人家裡。」月仙酒量正好一杯兒,因香甜可意,吃了兩杯。便道︰「二叔慢請,我醉了。」必英想道︰「若是醉了,我兩人放心做事。」便將酒壺在手,斟了一杯道︰「嫂嫂再請一杯。」月仙道︰「委實難吃。」必英道︰「教我怎生回得手來。」月仙無奈,拿來含了一口,欲待放下,恐殘酒被必英吃了倒不便。拿上手,直了喉嚨,哈個無滴。道︰「紅香,你待二叔吃完,收來吃了,早早上樓。」月仙臉上大紅起來,一步步挨上了樓,脫衣而睡。

那紅香道︰「大娘沉醉了,和你同上樓去。」必英道︰「不可,他一時醉了。

他醒來時看見,反為不美,你只依計而行便是。」須臾更闌人靜,必英如法,那雞殺豬的一般叫將起來。月仙驚醒,便叫二叔,叫了幾聲不應,又叫紅香,他猶然沉醉,月仙道︰「他二人多因酒醉,故此不聞。看這殘燈未滅,不免自下去看看便了。」取了紗裙繫了,上身穿件小小短衫,走到紅香鋪邊又叫,猶然不醒,那雞越響了,只得開了樓門,忙忙下樓,必英見是月仙,大失所望,連忙將手伸入床上,欲侍番身,恐月仙聽見。精赤身軀,朝著天,即裝睡熟。只是那一個東西,槍也一般豎著,實在無計遮掩,心中懊悔。月仙走到床橫提起雞籠仔細一看,恰是好的。依先放下,把燈放下,正待上樓,燈影下照見二叔那物,有半尺多長,就如鐵槍直挺,吃了一驚,心中想道︰「這般小小年紀,為何有此長物。我兩個丈夫,都不如他的這般長大。」心中一動了火,下邊水兒流將出來。夾了一夾要走,便按捺不住起來。想一想,叔嫂通情,世間盡有。便與他偷一偷兒,料也沒人知道。又一想︰「不可。倘若他行奸賣俏,說與外人,叫我怎生做人。」將燈又走,只因月仙還是醉的,把燈一下兒弄陰了。放下檯燈,上了樓梯。又復下來道︰「他睡熟之人,哪裡知道,我便自己悄悄上去,權試他一試。將他此物,放在裡邊,還是怎生光景,有何不可。」只因月仙是個青年之婦,那酒是沒主意的,一時情動了,不顧羞恥,走至床邊,悄悄上床,跨在必英身上,扯開裙子,兩手托在席上,將那物一湊,一來有了水,滑溜的。一下湊猶兩畫,果然比丈夫大不相同,況陽物如火一般熱的。停著想道︰「這滋味大不相同。這般妙極。」便套了三十餘下,十分爽利,想起前言,沒奈何將身子翻到床邊。正要下來,必英見他下來,心下急了。這是天付姻緣,怎肯放他去,一骨碌翻身,把手摟住,分開兩股,送將進去。假意兒叫到︰「紅香姐,今日為何這湊趣。」月仙聽得叫紅香,心下想到︰「好了,這黑地裡認我做紅香,憑他舞弄。待事完上去,倒也乾淨。」即把那柳腰輕擺,兩足齊鉤。但見︰趐胸緊貼,心中藹藹春濃。玉臉斜偎,檀口津津香送。果似穿花峽蝶,分明點水晴蜒。默默無言,渾似偷柴寂寞。抽起輕輕低叫,猶如喚醒睡穩鴛鴦。

月仙被他弄得半死,只是閉著口幾,不敢放聲。必英笑道︰「紅香姐,可好麼?」月英在枕點頭,必英停住了,說道︰「今日我看了大娘,十分標緻,好不動火。若得和他一睡,我放出本事來,弄他一個快活。」月仙聽得快活二字,即便裝了紅香,便把必英臉兒貼了道︰「你把我權時當作大娘,待我嘗嘗滋味。果然快活,我與你為媒便了。」必英道︰「是他的標緻臉兒,在燈前看看,那興從心苗上放出。怎生可以假借。」月仙道︰「豈不聞婢學夫人。」二叔道︰「只他那一雙小腳兒,也比你差了萬倍。」月仙道︰「你既這般愛他,我自去睡。你走上來奸他便是。」二叔道︰「倘然叫將起來,怎生是好?」月仙道︰「他此時必定還是睡夢裡,放了進去,叫也遲了。決不叫的。」必英想道,他無非掩飾,料然肯的,便扶起月仙,下床便走。忙忙的上樓。遂去了衣裙,把那物拭淨了,睡在床上。必英圍了單裙,走到床上,輕輕一摸,身子精赤仰面。必英笑道︰「這般賣清。」把膝兒隔開兩腿,送個盡根。抽得幾下,那水流將出來。月仙假意驚道︰「什麼人?」必英叫︰「嫂嫂是我。」把他摟得緊緊的,沒得把他裝腔。把下面著實進出。月仙說︰「你緣何這般大膽?我若叫將起來。連我也不可看。也罷,只許這一次。若再如此,決不干休。」必英道︰「我見嫂嫂孤單,好意來與你救急。」月仙不答,那二物不住的迎送。有虞美人詞,單道他二人︰

一時恩愛知多少,盡在今宵了。此情之外更無加,頓覺明珠減價。霎時散卻千金節,生死從今決。千萬莫忘情,舌來守口要如瓶,莫與外人聞。

必英見他高興,便叫得火熱。月仙今番禁不住了,叫出許多肉麻的名目。必英直只兩下皆丟,雙雙兒睡去,直至天明月仙先醒,想道︰「紅香是一路人,再無別人知道。落得快活,管什麼名節。」必英見他如此姣媚,摟住親嘴道︰「親嫂嫂。」捧著臉兒,細看一會,道︰「這般姣媚,不做些人情,不是癡了。」月仙喚起紅香下樓打點。必英知意,即忙提起金蓮拿住兩足,將眼往此處,觀其出入之景,果是高興。那月仙丟了又丟,十分愛慕。從此就是夫妻一般。行則相陪,坐則交股。

外邊一個也不知道。

恰是又是一年光景,那文甫販藥歸家。見了月仙,敘了寒暄。紅香過來見了,文甫看見,吃了一驚︰「為何眉散奶高,此女畢竟著人手了。」月仙道︰「我與他朝日見的,倒看不出。你今說破,覺得有些。若是外情,決然沒有。或是二叔不老成,或者有之。不若把紅香配了他。」文甫道︰「二官乃鄰家之子,怎把使女配他,外人聞知,道我輕薄。我自有道理。」夫妻笑語溫存。到晚,二人未免雲情雨意。二叔與紅香偷了一會,各自去睡,不提。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在家又是半年了。文甫把販來藥材,賣乾淨了,又收拾本錢,有五百餘兩。與妻子道︰「我如今又要去也。」月仙暗暗歡喜道︰「你既要去,我也難留。只是撇我獨自在家,好生寂寞。」文甫道︰「我今番要帶二官去。

著他走熟了這條路,把此生意後來使他去做。」月仙聞言,心如冷水一淋,忙道︰「二叔家中其實少他不得。紅香又是女流,兩個男人通去了,倘然有什麼事情,也得男人方好。」文甫道︰「我去到彼,領熟了他,我自便回。不過兩個月,更番往來,有何不可。」月仙只得憑他主意。必英聞得,懊悔十分。

文甫擇日,與必英冠了巾兒。即收拾行裝,仍舊差人挑了,竟到廣東。擔擱兩個月日,將藥材賣了一半銀子。其餘與二官道︰「你可在此取討,我先回家中。賣完了,就來換你。」二官道︰「哥哥不若在此,我將貨物歸家。賣了便來換哥哥何如?」文甫道︰「我意已定,不必再言。」二官見不肯放他回去,心中怏怏。

次早,文甫起身,作別主人。二官肩了行李道︰「我送哥哥一程。下了船回來恰好順風。」船如箭急,天色晚了,二官道︰「這船順風,難以住船。待明日回寓也罷。」這晚合當有事。到二更時分,文甫一時間肚疼起來,到船頭上出恭。二官聽見,叫道︰「哥哥,此處船快水急,仔細些,待我扶你如何?」文甫道︰「老江湖了,何用你言。」二官走上船頭,一時起了歹意。「到不如結果了他,與月仙做個長久夫妻。此時湊巧,若不動手,後會難期。」雙手把文甫一推,骨都一響落下水了。二官假意叫道︰「不好,駕長快快救人!我哥哥失水了!」駕長連忙到船頭上道︰「這個所在,十個也沒了。怎生救得。連屍首也難尋,此時不知蕩在哪裡去了!」二官假意作急,駕長勸道︰「你不須煩惱,自古說得好,閻王注定三更死,定不留人到四更。這是他命犯所招,可可的到這個所在要大解起來。又是你在這裡,昨晚你若去了,險些兒害了我也。你也不須打撈屍首,省了些錢,倒是有主意的。」二官道︰「據你這般說,無處打撈了?你且載我回家。」按下不提。

且說王文甫一時下水,正在危急之間,未該命絕。恰好風倒一株大柳樹流來,往他身邊 過,便摸著了。一手扯著,把身子往上一聳,坐在樹上,憑他流去。流有二里多路,那樹枝近岸邊碰定,不能流了。文甫把眼睛睜開一看,見是岸邊,他便在樹上扒到岸邊。找著路經,一頭走,一邊吐,走到一座涼亭之下,大嘔大吐,肚中之水,覺已完了。坐下想道︰「這畜生他謀我錢財,下此毒手,謝得天地,救我殘生。今要回家,又無盤費,不如還到店主人家中商議。先投告在縣,獲著之日,定不饒他。」挨到天明,竟奔到店主人家下。

主人一見,吃了一驚︰「為何一身濕衣?」文甫道其始未。主人歎息道︰「自古眾生好度人難度,──寧度眾生莫度人生。」主人喚流水燒湯沐浴,取干衣換了,又取一壺燒酒,請他吃幾杯。一面央人寫了情由,縣中去告。知縣想道︰「此人必回浙江,隔省關提,甚為不便。不如簽一紙廣捕牌與原告,回家到本州下了,差人捉拿,押至本縣便了。」文甫領了牌,回至主人家下,收拾些盤費,別了主人,一路回家不提。

且說二官停妥了文甫,不上幾日,已到家中。把門扣了幾下,紅香聞了,開門一見,堆下笑來,「報道大娘,二叔來也。」月仙忙下樓來,道,「官人同來麼?」二官道︰「哥哥未來。著我發貨先回,與那各店、帶得些盤費,使用去了。餘得不多在此。」月仙道,「辛苦了。」分付紅香快治酒餚,二人上樓對飲,各道別後相思。

自古新婚不如久別,也等不得天晚,二人青天白日,倒在床裡,雲雨起來。怎見得︰

口內甜津,糖伴蜜。趐胸緊貼,漆投膠。兩腿上肩如獲藕,一隻陰子似投桃。也不管金釵斜溜,忙扯過鳳枕橫腰。笑微微俊眼含情,熱急急百般亂叫。輸卻千金骨,贏將一段騷。

二人弄了一番,到晚又與紅香略敘一番舊情,依先與月仙上床同睡。過了數日,二官一日往各店取討銀子,共有五十兩,放在身邊。正要歸家,劈頭看見文甫,一把扯住。差人連忙取出繩子鎖了,原來文甫到了本州,先到州官處投下了捕牌,出了兩個差人,正要到家尋他,不期撞見,競鎖了到官。州官看了,把必英監候。

次日起解。應了一聲出衙,同王文甫到家中來。文甫扣門,紅香開著驚問︰「大爺為何回了?」月仙聽說,也吃一驚、忙忙出來,與文甫相見了道︰「二叔說你來回,緣何就到了?」文甫道︰「那禽獸狠如蛇 。」將推下水一節情由,細細說了一遍。月仙驚得目瞪口呆,做聲不得。文甫說。「要同公差往廣東見官,快整酒看,款待來差。」月仙、紅香忙忙整治齊備,三人共飲,就宿在王家。次早領牌,取出必英,齊出衙門,未免一番使費。到家別了月仙,一齊下船。

不只一日,又到廣東。投了主人,次早到縣見官。知縣把原詞一看,叫店主人問道︰「這必英謀死王仲賢,可是實情麼?」店主道︰「老爺在上,小人不敢謊言。這王仲賢在小人家裡安歇,小人是買生藥的牙人。只見王仲賢頭一日同兄弟起身,次早,只見王仲賢身上小衣並頭髮透濕。問起情由,說是必英推下水去。但見濕衣,是小人把干衣換了。」知縣叫必英上去,問道︰「怎麼說?」二官道︰「哥寄失腳下水,小人無力可救。哥哥疑小人見死不救,恨著小人,此狀情是虛的。」知縣大怒道︰「你既不謀他錢財,為何下水不救?還要抵賴。左右與我夾起來。」二官想道︰「罷了,不認空敖了疼。不如認了再說。」道︰「老爺不消夾,待小人權認著。」即時盡招,問成絞罪,押入牢中。把店主問個公明趕出。一眾人俱出了衙門,上了酒肆謝了主人。又到主人家歇了。文甫又往各家生理取了藥材,重新僱船回家。

語不絮煩,竟到家下。紅香開門,月仙相見,問道︰「事體如何?」文甫將招成罪案,一一說知。月仙道︰「有天理,這般撫養成人,怎生待你,如何下得這般毒手!」

不說夫妻重會,這必英關下監去,牢頭見他生得標緻,留他在座頭上,相幫照管,夜間做個伴兒。果然標緻的人,到處都有便宜的事。故此吃用盡有。他身邊連廣東與本州落的銀子,並監裡又有趁錢,倒有二百餘兩在手裡了。悄悄藏著,沒人曉得,其年各省差刑部恤刑。不期廣東恤刑,為人極慈善,到了衙門,府縣送了囚冊,逐起細細審過去。也有出罪的,也有減罪的。這必英知有這個消息,預先央了一個訟師,寫了一張訴狀,放在身邊。到提審之時,拿了訴詞,口稱冤枉。恤刑取詞到台一看,上寫︰

訴詞人章必英,年籍在案。訴為活埋蟻命事。必英上年同義兄王仲賢,到廣取買藥材。貨足同回。船至水洋,仲賢口稱腹痛,船頭方便。失足下水,即向船夫撈救,竟無處尋覓。只得歸家。隨將前銀俱付嫂李月仙親收,紅香婢可證。誣英害命,人現在家;誣英謀財,財付嫂收。人財不失,無辜坐罪,人命關天。叩台憐准超生,萬代沾恩,哀哀上訴。

恤刑看了訴詞道︰「既是人財兩在,為何招了絞罪?」二官道︰「小人年幼,受刑不起,只得屈認的。今幸青天在上,復盆見日了。」恤刑想道︰「那仲賢尚在,怎麼問得他絞罪。」叫左右劈了板。「把你發配嘉興皂林驛,當徒三年,滿日釋放。」二官磕頭︰「爺爺萬代公侯,小人情贖罪。」恤刑批道︰「照例納贖庫收繳。」二官謝了一聲,同了保人,到牢中。眾人問道︰「怎生樣子?」保人一一而說。眾人道︰「好造化。」各各稱賀。二官與牢頭道︰「我今贖罪缺用,望兄周全。」牢頭道︰「你沒銀子,快去當徒,叫我怎生周全!」二官笑了一聲,取了藏的銀子,別了眾犯牢頭,同押保人到庫中兌了十兩八錢銀子,保人取了庫收,相謝而別。

必英往招商店中住下,將銀子買些衣被物件,住了幾日,心中只想月仙。便趁船往本州而回。不覺又到吉安州里,便尋一間空房,在四井巷中,央人做中,租來住下。買辦傢伙什物,做一個小小人家。一心只想月仙,只恨文甫在家,不能得會。怎生得個計較,安排了他,方可重逢。想了一會,道有了,前時州衙裡,一個李禁子因那晚下牢,曾與他有一宵恩愛,待我問計於他,必有謀略。

即時就往牢中。那李禁子見了道︰「恭喜,我問差人,說你成了招,我十分記念。不知怎生完了事情?」二官將恤刑出罪情由,一一告訴。禁子道︰「吉人天相,正是大難不死,必有厚祿。你人雖吃了苦,這臉越標緻了許多。」禁牌治酒敘舊吃酒中間,二官道︰「我向蒙情,自有事相商。我被王仲賢害得幾乎死了。須為我出得這口氣,生死不忘。」李牌道︰「你哪裡是要出氣,分明是另有用意,這事不難,今晚陪我一睡,任你要怎樣安排都在我身上。」二官道︰「這事何難,今晚陪你一睡。只要盡心圖謀。」禁子道︰「你這小官,不知監牢中權柄。登時要人家破人亡,立刻就見。只教他一明槍容易躲,暗箭也難防。」二官道︰「不信有如此妙計。」禁子道︰「新捉得一班強盜,未曾成招。為首的名叫宋七。我叫他當官攀了王仲賢。做了窩家,與本犯同罪。拿到州里,一頓夾棍板子,捲了他的窯子。那不是立刻間家破人亡。這口氣可謂出了。」二官道︰「我的親哥哥,果然好計。決不忘你厚恩。」李牌道︰「你可記得他家中衣衫是何顏色?動用傢伙什物,可寫幾件來。待我叫宋七記熟了,覆審之時,一一報出,自然中計矣。」二官即時寫出月仙幾件首飾衣服之類與李禁子。到晚與老李同眠,未免後庭取樂。次早歸家靜聽。這也是李禁一來圖月仙與必英,二來好從中分財帛,做下此事。

這日,王仲賢與月仙在家閒話,只見外面扣門,紅香開了,見青衣一夥有二十餘人,擁進裡面。兩個人把文甫鎖住,餘皆上樓。將他家內金珠衣服,搜一個乾淨。他十分之物,止得一分到官。餘者眾人分散收藏。遂將文甫拿去。月仙驚得面如土色,一堆兒抖倒在地。

且說王文甫到官,不曾說到兩句話,便夾將起來。只因李禁子說了,用刑之際,好不利害。暈去醒來,亦不肯招,問官道︰「贓物現成,還要抵賴。」又敲了一百下。可憐把一個良善之人,屈屈的要他做個無頭之鬼。捱不過疼痛,只得屈招,定罪下牢。將賊指的衣服首飾,竟上庫不題。

且說月仙與紅香驚得死去還魂。月仙說︰「不知何故,把官人拿往那裡,錢財搶盡,家中又無男子,怎生打聽得個實信方好。」對紅香說︰「不得了,你前去州衙訪問,畢竟因何事故,這般狠搶。官人是怎樣了?等你回話,方可放心。」紅香無奈,只得依了主母。一直問至州衙前。有幾個好事公人,見了少年婦女,假效勤勞,領到牢中,見了文甫。兩下一見,大哭起來。眾人道︰「牢獄不通風,不可放聲。決不可響。」二人拭了眼淚。文甫道︰「紅香,我被強盜宋七,無故屈攀,一時重刑,疼痛難受,只得屈屈招成。這性命難逃,你可上復主母,不可為我傷情。

萬事由天,只索罷了,只是把傢俬搶完,你們怎能得過日子。」紅香道︰「且回去說知,再送酒飯來。與官人充飢。」說罷含淚而別。一路上急急跑回。見了月仙,把前事一一的說了,月仙放聲大哭。紅香一面收拾些酒飯,月仙除下冠發金釵,著紅香一路解當些銀錢,與文甫牢中使用。紅香取了酒飯之類,又出了門,當了盤費,重到監門。那李禁子是個獄卒頭兒,因二官求計,一時間害了他。見他哭哭啼啼,心下甚是不定。見紅香又走來,他便開門放他。以後長到,使費一概不取。直進直出,竟不阻攔。

文甫在監,有半年光景,虧月仙紅香賣東賣西,苦苦支吾。連床帳不留,俱皆賣完。可憐鐵桶樣的傢俬,弄得寸草也無。夜間月仙睡於樓板之上,住的房屋貼了出賣招頭已久。買主打聽得是個窩家,恐防貼累,誰人敢買。各藥店販客,有那好的人,見文甫日常為人忠厚,多少送些還他。有那不好的人,連望也不來一望。那些親友一發不敢上門。可憐月仙、紅香二人省口兒供給文甫。兩口兒耽饑忍官,有早無晚,又不敢在文甫面前說破。教這兩個女流如何支撐得過!只得嗚嗚咽咽,痛哭而已。

一日裡,實然無米。自古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又沒東西變賣,怎得碗飯送與丈夫。心如火焚,淚如泉湧,二人想了一會,無計可施。自古人急計生,紅香道︰「奴有一言,未識大娘聽否。不若將奴轉賣人家,得些銀子,將來度日。若是守株待兔,再餓幾日,三人盡做溝渠鬼矣,實實難捨主母,事到如今,不得不如此了。」

月仙聽罷,大哭起來,道︰「紅香,承你好情,叫我如何割捨得你。」紅香道︰「大娘放出主意,與其死別,莫若生離。日後相逢,也未可知。只慮主人無人送飯。」月仙哭道︰「免不得我出頭露面了。」

正是天無絕人之路,恰好門首那趙媒婆走過。聽見王家哭響,推進門來一看,月仙見是他的原媒,住了兩淚,扯他在水缸上坐著,自己坐於燒火凳上。媒婆看了月仙道︰「可憐,可憐。當時花枝兒般一個美貌佳人,弄得這般黃瘦了。」月仙道︰「我家被人扳害。弄得一貧如洗。今日飯也沒得吃了,你可知麼?」媒婆道︰「滿街皆說過了。你家畢竟有何仇敵唆使。以至於此?」月仙將欲賣了紅香原由一說,媒婆道︰「事有湊巧,凌湖鎮上,有一當鋪汪朝奉。年將半百,尚無子息。孺人又在徽州。偶然來到本州,遇見我,請我尋一女子,娶為兩頭大。若是紅香姐姿貌,準準有二十多兩銀子。老身正出來為他尋覓。今府上這般苦楚,當日怎麼待我,難道今日又去作成別家。我去接了朝奉,即日人錢兩交如何?」月仙愁容變笑道︰「多累媽媽,救我三人性命。」媒婆一竟出門。不多時,同了汪朝奉,竟到王家。

見了紅香。也是前緣宿世,就取出聘禮三十兩,送與月仙收了。道家中無物奉陪,望乞包容。朝奉道︰「這是不須費心,但今日尚不便奉迎。明日喚下船隻,方來迎娶。」說罷同媒人去了。

紅香道︰「事不宜遲,快將銀子出來,買些柴米,炊起飯來,送去大爺。領你熟了路徑,明日你可送飯。」說時慢,正時快,即時二人竟到牢中。夫妻一見,抱頭痛哭,實是傷心。囚人獄卒,也都慘然。文甫住淚道︰「賢妻,你今日為何自來?」

月仙將日問無米,紅香發心,賣與徽人之事,細細說出。三人哭做一堆。眾人勸住了。文甫道︰「賢妻,你來送飯,我心不安。況出頭露面,甚是不便。此間有例在此寄飯者每日紋銀四分,三餐飽飯,實是便事。」月仙隨將銀子都與丈夫。文甫道︰「只取一錠在此,餘者你拿回去,慢慢使用。如我要時,寄書來取。你下次不可再來。」月仙交與一錠,餘者藏在身邊。只聽得耳邊一聲「快走,快走,天色晚了。官人來查點,要上鎖了。」二人只得痛哭而回。一夜裡啼啼哭哭,不覺天明。

早早轎兒已到,媒婆同徽人來接。紅香大哭。哪裡肯去。月仙牽衣不捨,媒婆再三催促,只得含淚拜別,登轎而去。正是︰

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非死別與生離。

月仙大哭一場。孤孤單單,寂寞的可憐。

按下王家苦楚,再講黑心章必英。自從害了文甫,指望重到王家,快樂幾番。

心癢欲行,被李禁頭再三勸住道︰「那文甫被你害命,怨恨入於骨髓。只說你還在廣東。若知道你在此,即時扳出你來,同做無頭之鬼,怎生是好!你且不可性急,再待幾時,包你那仙娘把你長久快活便了。」二官道︰「我一夜如同過一年,教我如何打熬得過。」李牌道︰「他才賣使女,身邊尚有銀子。再過年餘,等他完了,我不與飯吃,他餓不過侍我勸他賣了妻子,自然依允。那時我做媒人,或嫁張三李四,隨我說了一個,你打點三十兩銀子,準備做親便是。人前切不可露一點風聲。

若走漏消息,非但事之不成,為害不淺。」二官笑道︰「只是等不得,如之奈何。」李禁想一會道︰「你要早成此事,也不甚難。只是我之罪孽越重了些。也罷,為人須要澈快。整一東道在妓家,下午我同一人來領情。包你明日就有下落便了。」

二官道︰「真個?」禁子道︰「我何曾哄你來。」二官滿臉堆笑,叫道︰「好哥哥,我在王老二家專等便了。」早已置辦端正。

恰好看李引了一人而來,喚名張八,是個神手段的宿賊。竊人錢財,如探囊取物,極有名的。同進了妓家。王老二出來相見,四人坐下竟吃酒。至半酣,二官扯了李牌到靜處問道︰「張八是何等樣人?請他何干?」老李道︰「是個六十五。只因月仙這時還有銀子,不能就計。今夜看他偷取,三股均分了他,沒了銀子,方才上鉤,」二官笑道︰「若得我二人成就,雙雙上門叩拜。」老李道︰「差矣,倘事成之日,還須生一計較,朝出暮歸,使月仙認你不出。直待情深意篤,那時方可說明。還須一面把文甫動了絕呈,那時才穩。豈可說雙雙上門言語!你年紀小,好不知利害哩。」二官道︰「他向來喜我的,料沒其事。」老李道︰「不是,萬一被文甫得知了怎處?何放心至此!」二官說道︰「哥哥說得是。」二人依先坐下,大呼大叫,吃了一會。夜已三更時候,李禁道︰「此時是數了。我在此睡,你們去罷。」二官同張八起身,出得門來,兩人心昭。領到月仙門口,門已閉了。將門一撬,捱身而入。將火繩一照,竟至樓門,略施小法,挨身竟人。又照一遍,並無箱籠床帳。只見婦人睡在樓板之上,聽得酣呼。想他睡思正濃,將手輕輕的一摸,恰好命該如此,被賊拿了就走。出得門來,見了二官,將物與他拿了。天色將明,二人竟到妓家。會了老李,安排早東,將物三股均分。

且說月仙天明起身,見樓門撬下,吃了一驚。慌忙尋銀子,已不見了。顫得口中不住的響。找了一會,哭將起來。罵道︰「狠心天殺的,害我性命也。」哭了一場,想道哭也無益了。不若見我丈夫一面,說明此事。回家尋個自盡罷了。即時梳洗完成,含啼拭淚,失了大門,啼哭而行。

不多時,到了衙門。李禁先在衙前,明知此事,故意問道︰「娘子為何早早而來?」月仙見問道︰「一言難盡。望乞引見拙夫一面。」老李開了牢門,引他入內。文甫遠遠看見妻子來得恁早,是又苦又疑。月仙近前,哭一個不住。禁子道︰「大娘子有話說,哭之何益!」月仙將夜間失去銀兩之事,說了一遍。文甫哭道︰「老天,不想我夫妻二人,這般苦命。指望賣了使女,尚可苟活年餘,誰知絕我夫妻二人性命。好苦楚!」月仙哭道︰「奴家嫁夫數年,指望白頭偕老,永接宗枝。誰知到此地位,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奴今沒法了,從此別你,歸家尋個自盡,永不得見你面矣。」說罷,大哭起來。文甫雙淚如雨,口不能言,抱住了不放,李牌勸道︰「娘子差矣,自古螻蟻尚且偷生,為人豈不惜命。你若要尋死,丈夫性命,豈能獨活乎。古人道得好,好死不如惡活。我有一個良法,你二人俱存。守得一年兩載,遇著清官明察,或是恤刑,那時訴出屈情,出了罪名,夫妻或有相見之日。為何起此短見念頭。」文甫住了淚道︰「李牌有何妙策,使我二人兩全?快快說出。」李禁道︰「將娘子轉了一人,得些聘金,豈不是二命俱存。」月仙道︰「錢財事小,名節事大。」李牌道︰「此話不是了。若是背夫尋漢,或夫死再嫁,為之失節。今日之嫁,是謂救夫之命,非失節之比。你若依我之言,我有一親戚,乃忠厚人家,我為說媒,待他出禮銀三十兩,竟將此銀交與我收。每月生利一兩二錢。每日供養不缺,本錢不動分毫,靠天地若有個出頭之日,那時再將本錢一一奉還,贖令正團圓。豈不是個美計。」文甫道︰「倘不能出獄,死在此間如何?」李牌道︰「稍有長短,我將銀交還令正。待他斷送了你經筵祭葬,豈非生有養而死有歸,周全丈夫生死,可與節義齊名。豈比失節者乎!」夫妻二人,聽他說了這些話,俱俯首沉吟。月仙暗想︰「李禁說那失節之言,三般俱是我犯了。」心下十分惶愧。文甫呼道︰「賢妻,牌頭金玉之言,實為再生之德。說不得了。若能如此,你我可保無虞,倘然短見,我命休矣。」眾人道︰「苦果有出罪之時,夫妻還有重圓。若是大娘子短見,其實不是。」李牌說︰「夫妻乃前生定的,該生離死別,由不得人做主意。你今算計已定,我去與你說了便來。」

他一竟來到必英家裡扣門。二官因夜間不睡,尚爾晝眠。忽聞扣門,慌忙下樓開門。李牌道︰「恭喜,所事已妥。可兌三十兩銀子與我。今晚便可成親。」二官說︰「當真麼?」李牌說︰「誰哄你。」歡喜得那畜生跌腳撲手,連忙上樓,取了三封銀子下來道︰「承兄分付,早已定當在此。」李牌接著道︰「一面換廚子整喜酒,打點轎夫之類,有個緣故。今晚新娘,料還未來。看你明朝日裡,怎生奈何。

先須打點與他說,我在某處管當,要早去暗回的。三餐茶飯,你自調停,不可等候。亦不必停燈,恐睡處火燭不便。你聲音不可太露,大略省言方好。待過兩月,恩愛深了,斷送了前夫,絕了禍根,那時憑你所為,」二官道︰「承教,當一一如命。」

老李竟至文甫處笑道︰「此乃姻緣天定,不是小可。前生就栽種的了。不必哭泣。只是銀子三十兩,我等在此,等牌頭寫一收票,與大娘子帶去。後來生死,畢竟要動著這張紙的。」老李道︰「說得有理。」即時寫得停停當當。娘子收了,把銀子與老李收起。文甫抱住妻兒,又哭又罵。罵著宋七︰「你這般天殺的,和你有甚仇,害得我家破人亡,死生難保。」宋七道︰「你且慢些罵。冤有頭,債有主。

少不得有個著落。今日見你夫妻拆開,我為強盜的,也慘然起來。想亦是你命該如此。你也莫要怪我,我倒有句話教導你。今日你妻子到人家去,也是個喜日。怎好穿此粗布舊衣上門。成何體面。」把眼看著李禁子道︰「虧你看得過去,過去男家拿些衣衫首飾,與他穿戴了,也像個媒人光景。」眾人道︰「果是真話。」李牌兒見宋七說他這些話,心中不安、連忙與二官說了。即到賣衣店典中,買了衣裙首飾,花花朵朵,一齊拿了進來。不覺天色晚將下來,又不可在監中起身,只得借李禁頭家中穿戴。又央李家娘子一送。約得停當,夫妻二人,哪裡肯放。哭得天昏地暗,十惡之人,無不淚零。眾人一齊勸免,方才分手。正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

一逕來到李家,梳洗穿戴,上轎就行。未免進門拜堂見禮,一應不免之事通完。交三更時分,各人作別。止剩得夫妻兩個在家。月仙在樓上掩袂悲啼,二官上樓見他流淚,走近身邊,低低說道︰「難怪你這般苦楚,但今夜是你我吉期,宜省愁煩。」月仙見說,只得停住兩淚。二官恐怕他仔細看出規模,把燈一口吹息了,去扯月仙來睡。月仙坐著不理。二官一把抱了,放在床上,自己除巾脫服停當。又去勸月仙就枕。月仙又不肯,只得代他解帶。月仙想道︰「此事料然難免。只是痛苦在心,不忍如此。」又想道︰「若不順他,又非事禮。」只得解下小衣入朝外床而睡。二官慾火難禁,哪裡熬得住。將手去摟他轉來。奈月仙把雙手挽住床攔,不能轉動。二官急了,只得將物從後面前聳去。雖不得直搗黃龍,亦可略圖小就。不覺的漬漬有聲,非惟新郎情蕩,而月仙難免魂消。二官道︰「新娘,合放手時須放手。」月仙呼的歎一口氣,兩手放開。二官摟將轉來,湊著卵眼,提將起來。月仙見新郎之物與必英的差不多兒,十分中意。此時把那那苦字丟開一邊,且盡今宵之樂。那二官是熬久的了,這一番狠,把月仙弄個半死。直至五鼓,還不住手。月仙不奈煩了道︰「你得饒人處且饒人。」二官笑了一聲,住了。新娘問道︰「尚不知郎君上姓?」二官道︰「我姓郎,行二。」月仙道︰「多少年紀?」二官道︰「二十五歲。代人管當生理。此乃重大生涯,早去暗歸。正要與你講明。大早梳洗,我即往當中去矣。天明時,你自料理三餐,不必等候。若夜晚未回,你可先睡,切莫點著燈火。我自有燈籠帶回。其門暗有開栓子的。自可開閉,不勞動靜,你須記著。」月仙道︰「這等倒也安逸。」言罷雙雙睡去。

一覺醒來,早已天明,二官抽身著衣,月仙隨起。二官忙著道︰「你不可動。

說過不須勞動你。大門自可啟閉的。」月仙又睡。二官道︰「鑰匙在此,你收貯下,好取東西日用。」說聲暫別,將門開了,自上了門鍵。竟往妓館梳洗,各處逍遙,洋洋得意。又往香鋪裡買了一種春藥,若放粒在陰戶,癢熱難敖。再逢陽物一動了,滿身趐來。他買了幾粒,藏在身邊。又尋了李牌,在酒樓暢飲,且謝且喜。

直至天色黑了,作別回家。只見裡面並無燈火,把門鍵撥開,進了大門,樓上問道︰「是誰?」二官道︰「我回了。」一邊應,又早上了樓。月仙坐在床邊道︰「待我點起火來。」二官道︰「你可曾吃晚飯否?」月仙道︰「吃了。」「既吃了,不必再點。我因幼小時害眼,做成了一病。一見燈火,自覺眼中出淚,疼痛難熬。若不見火,實是絕妙。」月仙道︰「以後不點火便是了。」二官道,「絕妙。你可曾用酒麼」月仙說︰「已吃一杯兒了。」道︰「如何不多用幾杯?」月仙道︰「多吃要醉。」二官道︰「豈不聞酒是色媒人。」笑了一聲「請睡罷。」月仙又歎一口氣,解衣就枕。二人上了床,二官摟過便親嘴兒。早帶一粒藥,假以摸他陰戶,悄悄放入裡面了。又雙手摸他兩乳,只見月仙不住的兩腳兒一伸一縮。二官已明知藥性發了,故意只做不知。月仙把手在陰戶上著實按擦欲待去就,又非禮面。欲待不去,酸癢難當。二官想道︰「此時待我弄他一個快活,便情意篤了。」叫道︰「新娘,我連日當中辛苦,幾夜不曾睡得,身子不耐煩,我意思要你上身一耍,你可肯麼?」月仙道︰「總是一般,有何不可。」他便跨在二官身上,套將起來。那藥兒見了陽物,發作了,月仙陰內十分癢極,便著實亂墩。丟了一次,還不肯住。只顧亂墩。二官便叫︰「好乖肉,此法你可行過麼?」月仙笑而不答。二官道︰「辛苦,下來罷。」月仙也不理。二官見他高興了,做一個黃龍轉身,架起金蓮,輕抽玉筍,弄得他魂飛天外,捧著臉咋著舌頭,把柳腰亂擺。又叫道︰「死也從來未有今朝這般快活。」二官道︰「此時你還想前夫麼?」月仙道︰「此時無暇,待明日慢慢細想。」二官道︰「聞得你先還有個丈夫,兩個老公,是那一個中意?」月仙道︰「你好。」二官停住了,說︰「你有什外情麼?」月仙搖頭不答。二官說︰「我聞你還有個二叔,與你相好。」月仙驚道︰「你為何曉得?」二官道︰「是我好友。」月仙道︰「呆子,既是朋友,那有將私情告訴之理。這是你曉得我家有此人,心下起莫須有之疑,冒一冒看,可是麼?」二官道︰「有膽氣發誓麼?」月仙道︰「又是呆子。縱有事來,不在你家做的,怎好要我立誓。我如今說是有的,你也無奈我何。」二官道︰「也無干我事。只因你家有此天大樁禍事。也不出來一看。」月仙道︰「他做了些沒要緊的小事情,監在廣東牢裡。怎生來得。」二官道︰「我聞知他不戀錢財,止為看你,要做長久夫妻,推你丈夫落水。」月仙道︰「這未必然。或者有人怪了我們,便把污語髒人,誰人辯白。」二官想道︰「此婦言語伶俐,慣要假撇清,且再奉承幾夜。那時恩深意篤,說明白了,免得藏頭露尾。」

話不煩絮,過了兩個月日,每夜盤桓,真個愛得如魚得水,如膠投漆,一夜間,弄得暢美之際,二官叫道︰「心肝,有一句話問你。」月仙道︰「你說來。」道︰「當年七夕聽雞聲,一段思情作成親。」月仙聽說,大吃一驚,想道︰「便是神仙,也不知道,怎生他倒曉得了。」料難隱瞞,便道︰「有的,你為何曉得?」二官說︰「這是章必英說與我知。說你親自上身就他,又怕羞,故推托。後有許多妙處,也不必言。今他已蒙赦宥在此。要會你一會,你意下如何?」月仙道︰「今在你家了,豈有此理。」二官道︰「他十分記念,萬萬求我,我已許他一面。怎生回他?」月仙道︰「你既肯,便見何妨。」二官笑道︰「二人敘起情來,怎麼說?」

月仙回道︰「此事斷斷不能了。」二官見說,又重新弄將起來道︰「你方才說斷斷不能了,怎麼又與我干?」月仙笑道︰「魂裡夢裡,你說的是章必英。」必英笑道︰「嫂嫂你道我是郎二麼?我就是章必英。」月仙驚道︰「我不信。你若果是章必英,這是天從人了。」二官抽身起來,取了火,點起燈來,兩下一看,果是無差。月仙道︰「好瞞法。兩個月日,無一毫吐露,用得好心。早去暗來,哪裡知道。

妙在那時見面,你既有心娶我為妻,十分美滿之事,為何這般瞞我?」二官道︰「恐文甫哥知道了,不像意思。故此相瞞。」月仙道︰「果是丈夫知道,理上甚不相應。」二官道︰「故如此今日方與你言。」月仙道︰「那李禁這媒,恰好又是你討。這般湊巧。」笑道︰「我這一生,盡好受用了。只是苦了丈夫。」二官道︰「如今你既念他,我還把你仍舊送與他如何?」月仙一把摟住了道︰「怎生捨得你。」

又問道︰「原來那年七夕之事。你早已知的。我還在鼓裡。今晚不說。還道你盜嫂哩。」二官笑了一聲,又把一粒藥,如法放了,月仙道︰「不好了,裡邊癢難熬了,快來湊趣。」二官今番因說出了心事,他盡著力,弄得月仙無不周到,道︰「快活死我也。」二官道︰「不是我用了此計,那討得這般快活。」月仙道︰「你用之計,已成畫餅了,怎生這般說。」二官道︰「我又用一計,方才娶得你來。」月仙道︰「又用什麼計謀?方得這般遂心。今番與你是百年夫妻了,與我一言。」二官高興。將恤刑放回,見李禁,著宋七攀出,重刑拷打成招,又將偷銀子說了,「攛掇賣你,這般用心,方得到手。豈不虧我。」月仙道︰「原來如此。果然好計。」

又道︰「好神道,真靈也。」二官道︰「什麼神道?」月仙道︰「我前日到州衙內去,往土地廟經過,進廟默視。此生若得與二叔重逢,即時親自到廟燒香禮拜。今果重逢,理合就還,如今我起來燒湯沐浴,即刻還去來。」二官道︰「與你同去。」月仙道︰「好大膽,你我同去,那衙門登時說與大夫知道,那時你我俱不好了。只須我悄悄自行,早去早來。」二官道︰「你不可去望前夫。」月仙道︰「癡子,他與我恩斷義絕了。又見他何用。」即便下樓,燒湯梳洗,穿了向時粗布青衣,把皂包頭兜了頭道︰「你且睡著,我去了便回來。當初不去也罷。」二官笑了一聲,說︰「拿些錢去,買香紙。早去早來。」月仙應了一聲,竟至州衙。

進到土地廟中,默默祝了一番。走出廟前,正遇知州坐堂投文之際。隨了眾人,走到堂上,叫聲冤屈,兩邊吆喝起來。月仙道︰「爺爺,婦人有不共戴天之仇。

望爺爺做主。」州官道︰「你且講來。」月仙將必英推夫落水,恤刑放歸,李禁設計買盜宋七扳害,賣婢偷銀,復行做套,討婦成親,將來謀夫身死始未,清清的一訴。知州大怒,即時掣簽,一面拿章必英,一面去拿李禁,並拿監犯宋七、仲賢。

一時間眾人跪在堂上。王仲賢見了妻子,吃了一驚,又不知為著什事。知州先叫宋七︰「你為何聽信禁子,扳害玉仲賢?今情已露,若不快快直說,先打四十板。」宋七道︰「小人並不識王仲賢之面,只是禁子拿了一紙衣飾帳,要小人出氣。

小人生死皆在禁子手中,敢不遵命。」知州又叫章必英︰「你這奴才,忘恩負義,蛇 心腸。快快直講上來。」必英一句話也辯不出,道︰「只求老爺超生。」州官大怒道︰「那時早知如此,當時把你解到廣東,一頓板子打死了,也不致害了王仲賢。快將李禁、章必英各打四十板。劈了仲賢枷。把二人上了枷扭。連宋七押入牢中。」追了賣妻銀三十兩,並前入庫衣飾,一齊發還。當堂寫了領字,即時發放夫妻回家。夫妻二人叩謝天恩。

出得門來,謝天謝地,文甫道︰「賢妻怎生樣得救我的性命?」月仙道︰「且到四井巷中,慢慢的與你講。」不多時,到了。月仙道︰「我夫坐下。一面又去燒湯,與丈夫洗澡。取幾件衣服,與丈夫換了。並整治酒餚。二人相賀,對吃幾杯。

飲酒之間,只把七夕之言不講,從根到底講一一個明白。文甫把手向天指道︰「皇天有眼,可憐我若不是妻子雪冤,我死於九泉。這冤也不得明白。」月仙道︰「箱中尚有七八十兩銀子,每應是我們的。如今重整家園。再圖安享,只是苦了紅香,久無消息,不知安樂如何。」文甫道︰「再過幾時,同你往凌湖訪他,省得兩邊掛念。」事有湊巧,恰好這日紅香同了汪朝奉到州衙來訪問,街坊人指引他到四井巷。眾人一見,且苦且喜,各人坐下,將必英始未備陳。徽人與紅香,十分稱快。紅香也備下許多盒禮,來望二位主人的,恰好整來,大家一敘。後來紅香生一子,月仙生一女,遂結了兩下朱陳。兩邊大發,富貴起來。必英未久沈於獄底,拖屍而出,鴉鵲爭搶,豈非惡人之報乎。戒之,戒之。

總評︰

文甫之父,敦友誼而撫養其子,必英宜乎報之以德,詎意淫其婦女,害其性命,窩其財帛,百計圖謀。甚至鬻妻賣婢之銀,圈局入已。銳意月仙,恣情縱慾,得意忘言,真情吐露。月仙割愛救夫,果神使之也。必英罪惡貫盈,碎屍不足以雪公忿,僅死獄底。而李禁、宋七,助惡長奸,毫無顯報。天道冥冥也。令人聞此,不無遺憾。

《歡喜冤家》第四回香菜根喬樁奸命婦

結下冤家必聚頭,聚頭誰不惹風流。

從來怨逐思中起,不洩相思有甚仇。

話說江西南昌府豐城縣,有一進士,姓張名英。其年春試,中了二甲頭一名,刑部觀政。三月後,選福建泉州府推官。在任清廉勤政,部文行取到京。授了兵科給事。夫人劉氏隨任到京。水上不服,三個月日之間,一命兒亡了。那給事心中好苦,未免收屍殯殮。先打發幾個家人送棺木還鄉,自己一身,誰人瞅問,好生寂寞。遂尋書遺悶,有個有《半鰥賦》,遂爾讀曰︰

眷祖物之難遇,借懸景之不停。散幽情於寥廓,研他志於淵冥。憤此世之無樂,怨予生之懶亨。似絕天之墜雨,若失水之浮萍。支離同於暮景,蕭索過於秋齡。龍門之桐半死,熊山之柳先零。絕塵誰知棄唾,服藥豈易補形。盼蘭燒之未剪,睹松羅之依然。塵何會兮翳日,絲未始兮積筵。秋鴻淚於流管,朝雉飛於鳴弦。異羈旅而廓落,殊送歸以流連。宵則星河不夜,晝則風雨如年。每低迷以思寢,乍惆悵而自憐。去激衍波,詎枯愛河。

淒涼趙瑟,惻槍秦歌。月臨金翠,風生綺羅。漢皇珠去,楚蛐雲過。理棄樽於芳義,抱裘稠於此時。錦裳爛以既悵,角枕糜而橫施。憐伉麗之徒設,悼恩愛之永虧。雖進前而歡隔,本無別而傷離。身如槁木,發若亂絲。

贈君以此,不如無知。

惜楊柳之共色,妒豆蔻之連枝。花草之暉不暮,菱潭之舫頃移。坐銷芳草之氣,空歇朝雲之姿。盼思士之多感,眇勞人之有悲。與情思而相續,情與念其愈促。聽山吟之孤蜣,聆半宵之別鵲。未經獨非之苦,詎誰思之毒。楓以何意而紅,桔則無心而綠。寒量鳴兮遠水,饑留走兮廣庭。煙起而饅紫,螢火人而青,日既暮而慘烈,歲以寒兮晦瞑。棄昔時之燕婉,從此際之伶仔。奉股憂之如結,究終歲而不贏。抑攜手於炎摩,空交裙於紫青。鏡中之騖起舞,匣裡之劍未鳴。撫蘭府之未影,愧索砧之虛名。星胡然而在戶,月為誰而入關。諒無物而不照,獨舉餘乎削奏。傷彼濃之桃李,差夫據之蓮黍。芳綠絕於曹華,淨葉猜於菩提。驗往情而知樂,撫今事而知非。谷既嗟於異室,穴何暮於同歸。燕鄰羽而秋別,雁雙翼而寒違。早知中路之相失,何以從來之孤飛。安得一心人,永作平生親。薄弄姿不堯爍,甘寄意於沉淪。死生齊其契闊,耕織擬乎比鄰。展綢纓乏意緒,勝歡合於人神。夜參半而不寐,一朝萬緒而增家。策滯念其何違,策至理以自通。雖比耦於千齡,畢歸盡於三空。吾將乘虛於壹,安能辨物之雌雄。

看罷一笑。

過了幾時,差往陝西巡按,即時辭朝出京。自想代巡,止可一身赴任。偌大家業,付與何人料理?欲待本省續絃一位夫人,奈江西並無絕色之女。慕想揚州水色極美,不免先到揚州,娶了夫人上任,亦未為遲。一路上改了馬牌,往揚州公幹。

驛遞奉承,好不威武。

到了揚州,宿於驛署。即著驛承尋了宿媒議親。即時尋了一個媒人,張英分付︰須尋國色,休得誤事、媒人叩了頭,出了驛門,一路上想︰「只有東馬頭莫監生之女,姿容絕世,鳳雅不凡,可作夫人。」先到莫家去說明,莫監生再三說,若果續絃,只管使得。倘若為妾,誓不應承。媒人說︰「委實要娶夫人,休得見疑。」

監生允了。即時媒人到驛,將前事稟上。張英歡喜道︰「我上任日期要緊,明早送禮,明晚在船內就要成親。後日即要長行,往本省安頓夫人。自往上任。故此也無暇打聽了。你可小心在意。」媒人就在驛中宿了。

天明起來,打點緞匹釵環,聘金三百兩,送到莫家,莫監生因嫁妝打點不及,陪銀五百兩,親送女兒到船中畢姻。未免禮生喝禮,交拜成親,送席酒筵早早散了。張英與新人除冠脫服,仔細把新娘一看,年紀止得一十八歲。正是比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有一首東歐令說道︰

真嬌艷,果娉婷,一段風流書不成。羞花閉月多丰韻。天就嬌柔性。憂疑仙女下蓬瀛,喜殺繡衣人。

那張英喜不自勝。親自解下小衣,曲盡一團恩愛。夫妻二人一路上如魚得水,不覺已到豐城縣。到了家下,請各親友拜掃墳墓,追封三代。就把前妻埋葬,追封誥命夫人,又陳莫氏浩命,回到家中,整酒請了親鄰。一面打點住陝西到任。家中大小事務,盡托莫氏掌管,擇日起身而去不提。

且說莫夫人,原在揚州各處遊玩,十分快活的。一到張家,雖然做了一位夫人,倒拘束得不自在了。過了兩個月,與隨身使女名喚愛蓮說︰「此處有什麼遊玩的所在麼?待我散心,」愛蓮說︰「華嚴寺十分熱鬧,極可鬧耍。」夫人見說,即時打扮起來,和了愛蓮,喚下轎夫抬了,竟至華嚴寺來。那寺果是華嚴︰鐘樓直聳在青雲,殿角金鈴風送搖。

爐內氤氳成瑞藹,三尊寶相紫金鎦。

那夫人朝了佛像,拜了四拜,隨往後殿迴廊,各處勝跡看了一遍。上轎回了。

且說這寺中,歇一個廣東賣珠子客人,喚做丘繼修。此人年方二十餘歲,面如傅粉,竟如婦人一般。在廣東時,那裡的婦人向來淫風極盛,看了這般美貌後生,誰不俯就。因此本處起了他一個渾名,叫做香菜根。道是人人愛的意思。他後因父母著他到江西來賣珠子,住歇在華嚴寺中。那日殿上閒步,忽然憧著莫夫人,驚得魂飛天外。一路隨了他轎子,竟至張衙前。見夫人進到衙內,他用心打聽,張御史上任去了。他獨自在家,是揚州人。他回到寺中,一夜癡想道︰「我在廣東,相交了許多婦女。從來沒一個這般雅致佳人。怎生樣計較,進了衙內,再見一面,便死也罷。」

次早起來閒走,往伽藍殿前經過,入內將身拜倒,便訴道︰「弟子丘繼修,因賣珠至此。昨見張夫人,心神被他所攝。弟子癡心告神,命中若有姻緣,乞賜上上靈簽。若沒有緣,竟賜下下之簽。」將籤筒在手,跪下求得第三簽。正道︰前世結成緣,今朝在線牽。

口如瓶守定,莫吐在人前。

看罷大笑。起來向神再拜道︰「弟子著得成全,合當上幡祭獻。」他回到書房癡想道,好計,好計,必須裝做賣婆模樣,將了珠子,假以賣珠為名。竟人內房。

如此,如此,或可成就。老天只是腳大,怎生得一雙大大女鞋穿了,方好。也罷,把裙系低了些,便是了。取了一包好珠子,一串小珠兒,放在身邊。忙去賣衣典中,買了一件青絹衫,白絹裙,襯裡衣,包頭鬢之類,走到一僻靜祠堂內,妝將起來。端端正正,出了祠門。尋一井中一照,與婦人無二。他於是大了膽,竟到張衙前來。

管門的見是賣婆,並不阻當。他一步步走到堂後。只見張夫人在天井內看金魚戲水。香菜根見了,打著揚州話,叫聲︰「奶奶萬福,男女有美珠在此,送與夫人一看,作成男女買些。」夫人道︰「既有好珠,到我房中來看。」香菜根進了香房,上下一看,真個是洞天福地。夫人道︰「坐下,愛蓮取茶來。」菜根將那一包好珠子,先拿出來,一顆顆看了,夫人揀了十餘粒道︰「還有麼?」道︰「有。」又在袖中,取出那一串的包兒。打開了那串,頭上面有結的,下面故意不結。他將指頭捻住了下頭一半兒,送與夫人看。夫人接了在手,菜根將手一放,那些珠子骨碌碌都滾了下地。驚得夫人粉面通紅,菜根道︰「夫人不須忙得,待我拾將起來便是。」說罷,倒身去尋。拾了三十餘粒在手道︰「足足六十顆,今止一半。多因滾在地縫裡去了。奈天色已晚,不若明日來尋罷。」夫人道︰「說哪裡話,你轉了身,明日倘尋少了幾顆,只道我家使女們取了你的。今晚寧可就在此間宿了,明早再尋,尋得有無,你好放心。」香菜根聽見說在此宿了,他喜從天降道︰「怎好在此打攪夫人。」莫氏道︰「只是你丈夫等著你。」菜根道︰「丈夫己沒了兩個年頭,服己除了。」夫人道︰「尊姓?」菜根回說姓丘。夫人叫愛蓮打點酒餚來請丘媽媽。

須臾,點上紅燈,擺下晚飯。夫人請他對坐了。愛蓮在傍敬酒。夫人叫愛蓮︰「你這般走來走去,不要把那些珠子踏在泥裡去,明日沒處尋。可將酒壺放在此,你去喚了晚飯。臨睡時,進房來。你如今把鞋底可摸一摸,不可沾了珠子出去。」

愛蓮應了一聲,答道,「鞋底下沒有珠子。」竟出去了。

夫人勸著道︰「丘媽媽,請一杯。」丘媽道︰「夫人也請一杯。」夫人道︰「你這般青春標緻,何不再嫁個丈夫,以了終身?」丘媽道︰「夫人說起丈夫二字,頭腦也疼,倒是沒他的快活。」夫人道︰「這是怎麼說?有了丈夫,知疼著熱,生男育女,以接宗枝,免得被人欺侮。」丘媽道︰「夫人有所不知,嫁了個丈夫,撞著個知趣的,一一受用。像我前日嫁著這村夫俗子,性氣粗豪,渾身臭味。動不動拳頭巴掌,那時真真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天可憐見,死得還早。」夫人道︰「據你之言,立志不嫁了?只怕你聽不得雨泣寒窗,禁不得風吹冷被。那時還想丈夫哩。」丘媽道︰「夫人,別人說不得硬話,若在我,極守得住。夫人著不嫌絮煩,我告稟夫人一番。」夫人道︰「你說來我聽。」丘媽道︰「我同居一個寡女,是朝內發出的一個宮人,他在宮時,那得個男人!因此內宮中都受用著一件東西來,名喚三十六宮都是春。比男人之物,更加十倍之趣。各宮人每每更番上下,夜夜輪流,妙不可當。他與我同居共住,到晚間,夜夜同眠,各各取樂。所以要丈夫何用!我常到人家賣貨。有那青年寡婦,我常把他救急。他可不快活哩!」夫人笑道︰「難道你帶著走的?」丘媽道︰「夫人,此物宮女帶得幾件出來。我因常有相厚的寡居,偶然留歇,那夜不曾拿在身邊,掃了他的興。所以日後緊緊帶了走的。」夫人道︰「無人在此,你借我一看,怎生模樣一件東西,能會作怪。」丘媽道︰「夫人,此物古怪。有兩不可看。白日裡,罪過不可看。燈火之前,又不可看。」夫人笑道︰「如此說,終不能入人之眼了?」丘媽笑道︰「慣會入人之眼。」夫人道︰「我講的是眼目之眼。」丘媽道︰「我也曉得,故意逗著此耍的。今晚打攪著夫人,心下實是不安。可惜在下是個賤質,不敢與夫人並體齊軀。若得夫人不棄,各各一試,也可報答夫人這點盛情。」夫人道,「此不過取一時之興,有甚貴賤。你既有美意,便試一試果是如何。不然還道你說的是謊。」丘媽見他動心,允了,忙斟酒,勸他多吃了幾杯。夫人說得高興,不覺的醉了。坐立不定道︰「我先睡也。你就在我被中睡著罷。」丘媽應了一聲,暗地裡喜得無窮。

他見夫人睡穩,方去解衣,脫得赤條條。潛潛悄悄,扯起香香被兒,將那物夾得緊緊的,朝著夫人,動也不動。那夫人被他說這一番,心下癢極的。身雖睡著,心火不安。只見丘媽不動。夫人想道︰「莫非騙我。」說︰「丘媽,睡著也未?」

丘媽道︰「我怎敢睡。我不曾遇大夫人,不敢大膽。若還如此,要當如男人一般行事。未免預先摸摸索索,方見有興。」夫人道︰「你照著常例兒做著便是。何必這般道學。」夫人將手把丘媽一摸,不見一些動靜,道︰「他藏在何處?」丘媽道︰「此物藏在我的裡邊,小小一物,極有人性的。若是興高,就在裡邊挺出。故與男子無二。」夫人笑道︰「委實奇怪。」丘媽即把夫人之物,將中指進內,輕輕而控,撥著花心,動了幾下,淫水淋淋流出。他便上身湊著卵眼,一聳進去,著實抽將起來。那夫人那知真假,摟住著,柳腰輕擺,鳳眼乜斜道︰「可惜你是婦人,若是男人,我便叫得你親熱。」丘媽道︰「何妨把做男人,方有高興。」夫人道︰「得你變做男人,我便留在房中,再不放你出去了。」丘媽道︰「老爺回來知道,性命難逃。」夫人說︰「待得他回,還有三載。若得二年,夜夜如此,死也甘心。」丘媽見他如此心熱,道︰「夫人,你把此物摸一摸著,還像生的麼?」夫人將手去根邊一摸,並無痕跡,吃了一驚,道︰「這等你果是男子了。你是何等佯人?委實怎生喬妝至此?」丘媽道︰「夫人恕罪,方敢直言。」夫人道︰「事已至此,有何罪汝。但實對我說。待我放心。」老丘道︰「我乃廣東珠子客人,寓於華嚴寺裡。昨日殿上閒行,遇著夫人,十分思慕。欲見無由,即往伽藍殿求籤問卜。若前有宿緣,賜一靈簽,生計相會。求得第三簽,那詩句靈應得緊。我便許下長幡祭獻,」

夫人道︰「箋詩你可記得?」老丘道︰

「前世結成緣,今朝有緣牽。

口如瓶守定,莫吐在人前。」

夫人道︰「應得靈簽,還教你守口如瓶,切莫在人前吐露。且住,再問你是誰人教你如此妝束而來?」老丘道︰「此事怎好與人知道,自在房中思想得這個念頭。買衣於暗處妝成,故將珠子撇地,算來天色晚將下來,只說還尋不足。珠止得三十顆耳。」夫人道︰「好巧計也。倘你辭去,我不相留你,如之何。」老丘道︰「也曾料定夫人,或說路不及,走不及,十分再不留我。在你房門檻上故意一絆,便假做疼痛起來,只說閃了腳骨,困倒在地,你畢竟留於使女床中,也把我宿一宵去。留宿之時,我又見情生景,定將前話說上。必然你心高興。計在萬全。不怕你不上手。」夫人道︰「千金軀,一旦失守了。有心活身,如今可惜又是他鄉。」丘客道︰「這是千里姻緣使線牽,靈神簽內,了然明白。這個何妨!」夫人道︰「不是嫌你外方。若在本土,可圖久遠。」丘客道︰「若是夫人錯愛,我決不歸矣。況父母雖則年高,尚有兄嫂可仗。且自身家居異地,幸未有妻子可思。得天長地久,吾足矣。」夫人道︰「爾果真心,明早起妝束如初出去,以屏眾人耳目。今夜黃昏,可至花園後門進來,晝則藏汝於庫房,夜則同眠於我處。只慮做官的倘日後升了別任,要帶家小赴任,如之奈何?」丘客道︰「夫人,我又有別計。那時打聽果升外任,我便裝一抄書之人,將身投靠,相公必收錄我。那時得在衙中,自有題目好做。」夫人笑道︰「丘郎真有機智。我好造化也。且住,你這些珠子,畢竟值錢幾多?你人不歸家,須將本利歸去,以免父母懸念。」丘客道︰「夫人說得是。明日歸寺,我將珠銀本利寄回了,央親戚帶回。我書中托故慢慢歸家,兩放心矣。只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倘然日後相公在家,一時撞破,夫人倒不妨。」夫人說︰「為何我倒不妨?」丘客說︰「他居官的人,怕的是閨門不謹。若有風聲,把個進士丟了,只是我奸命婦,決不相饒。」夫人道︰「既是這般長慮,不來也罷了。」

丘客道︰「夫人,雖雲露水夫妻,亦是前生所種,古人有言︰有緣千里能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夫人道︰「數皆天定,哪裡憂得許多。」只聽愛蓮推著房門進來,尋丘媽同睡,四周不見,只見夫人床前,一雙男鞋在地。吃了一驚,不敢做聲。暗暗一頭想,一頭困了。

且說他二人見愛蓮推門,雙雙摟定睡了。直至五更,又做巫山之夢。不覺天明。夫人催丘客早早妝束,愛蓮也走來。朝著丘客細一看,知是男子,便笑一笑兒道︰「你若出去,這雙鞋兒不妥。待我去尋一雙與你穿了方像。」夫人在床上聽見了,叫道︰「愛蓮,事已至此,料難瞞你。切不可說與外人知道。我自另眼看你便了。」愛蓮伏在床沿上回道︰「夫人不吩咐,不敢壞夫人名節。何用夫人說來。」他即忙走到別房頭,悄悄偷了一雙大大女鞋與丘客穿了,道︰「慢慢走出去。」夫人叫︰「且慢著。」便一骨碌抽身起來,一面取幾樣點心與他充飢,一面取那些珠子道︰「你拿去。」丘客道︰「夫人要,都留在此。」夫人道︰「我將昨日揀的留了,餘者都拿去。寄與家中。」又將一封銀子道︰「是珠價。」丘客笑道︰「恁般小心著我。」夫人道︰「你此一番未得還家,多將些銀子寄回家去。安慰你父母心腸,免得疑你在外不老成。」丘客道︰「足感夫人用心。」說罷辭出。夫人說︰「出門依風火牆。看了後門,黃昏好來。」應了一聲,渾是個賣婆模樣。

愛蓮送出去,大門上有幾個家人,看了道︰「昨晚在哪裡歇?」丘媽道︰「晚了,與愛蓮姐同困。今早方稱得珠價到手裡。」說罷,一竟至後花園門首。上有牌額寫著三個字︰四時春。左右一聯曰︰

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

他看在眼裡,鑽到祠堂中,脫了女衣,一齊拿在手裡,進了華嚴寺。且喜不撞見一個熟人。將匙開了房門,歡歡喜喜,重新梳洗,穿戴整齊。到伽藍神前,拜了幾拜。一面央人買辦幡布三牲酬。一面收拾金銀珠貝,央了親戚寄回。須臾上幡獻神已畢。將三牲酒果,安排停當。請出當家師父道︰「昨日遇一捨親,有事煩我,有幾時去。這一間房,鎖一日,還師父一日房金。房中並無別物,只有床帳衣服在內。乞師父早晚看取。特設薄酌,敬請老師。」那和尚感謝無窮,大家痛飲一番。丘客道︰「我告別了。」眾僧送出而來。

又早已金烏西墜,玉兔東昇。約莫黃昏,踱至花園門首。推一推,那門是開的,竟進園中。只見露台下夫人與愛蓮迎著前來。愛蓮忙去鎖門。夫人笑道︰「夜深無故入人家,登時打死勿論。」丘客道︰「還有四個字,夫人忘了。」夫人道︰「非奸即盜這四個字麼?你今認盜認奸?」丘客道︰「認了盜罷。在此園內,也不過是個偷花賊耳。」二人就在月下坐著,愛蓮取了酒餚擺列桌上,夫人著愛蓮坐在桌橫飲酒。月下花前,十分有趣。從此朝藏夕出。只得三個人知,餘外家人,並不知道。

燃指光陰,不覺二載。御史覆命。以年例轉升外道。一竟歸家,取家眷赴任。

夫人知了這個消息,與丘客議曰︰「今為官的,早晚回來,取家小赴任,想前抄書之計,必然要行矣。」丘客道︰「不知何日到家?」正說話之間,報到老爺已到門上,將次就到了。夫人著了忙,分付廚下擺飯,一面往廂中取了十餘封銀道︰「丘郎,不期就到。心如失了珍寶一般,有計亦不能留你,可將此金銀,依先寓在僧房,前日之計,不可忘了。」丘客哭將起來。夫人掩淚道︰「如今即出園門,料無人見,就此拜別矣,」正是︰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丘客怏怏的出了園門,愛蓮鎖了。一時忙將起來,準備著家主回家。

不移時已到。夫人迎至堂上相見,各各歡喜,兩邊男女叩頭。進房除了冠帶,夫人整酒,與丈夫接風。酒席間問些家事。自古新婚不如遠別,夫妻二人,早早的睡了。次日天未明,張英抽身起來。梳洗拜客,忙忙的一連拜得客完,未免上墳拜掃,家中又請著親戚,做了幾日戲文,擇日上任。那些奉承他的,送行的送行,送禮的送禮,一連連忙了十餘日。

張英因辛苦,睡至已牌,方欲抽身,把眼往床頂上一看,見一塊干唾,在床頂之上。吃了一驚,道︰「奇了。」夫人正梳洗方完,在床前穿衣服,聽見張英說一個奇字,問道︰「有什麼奇處?」張英道︰「此床你曾與何人睡來?」夫人笑道︰「此床只你我二人,還有何人敢睡!」張英道︰「既如此,那床頂上干唾誰人吐的?」夫人道︰「不是你,便是我。這般小事,何必說他。」張英道︰「事關非小,此唾我從來不曾吐。你婦人家,睡著吐不上去。」夫人道︰「是了,我兩日前傷風咳杖,那時坐在床內穿衣服,吐上去的。」張英想道︰「坐在床內,不吐於地下,怎生反吐上去。」一發起了疑心。恰好門外有客拜訪,張英即梳洗出外迎接。夫人喚了愛蓮道︰「丘郎初來時,曾求神道一簽說︰『前世結成緣,今朝有線牽。口如瓶守定,莫吐在人前』。前二句不必言矣,後二句向只恐丘郎將此事洩漏於人。誰知今日老爺見床頂上有一塊干唾,疑心起來,在此細究。怎生是好,恰應莫吐在人前之句。倘然問你,再三為我隱瞞方好。」愛蓮說︰「不須夫人吩付。只是神靈簽已顯然道破。萬一究出,怎生是好。」正在計議,只見張英歡歡喜喜的,一些也不在心間。因此夫人與愛蓮,都放下心腸。

只見過了幾日,張英見愛蓮在花園採花,叫了他到水閣上,悄悄問道︰「你可實說夫人床上誰人來睡,著不直說,我即時把你殺死。」說罷帷袖內取出一把尖刀來。愛蓮一見,魂飛天外。說道︰「只有一丘賣婆來賣珠子。因天晚,留宿一夜。

天早便去了。」張英道︰「那丘婆必是男人。」愛蓮道︰「賣婆哪裡是男人之理。」張英道︰「他住在哪裡?」愛蓮說︰「在華嚴寺裡。」張英道︰「那有婦人歇住僧房之理。」收了那刀道︰「隨我來。」愛蓮不知情由,隨了便走。恰好走到池邊,張英用力一推。可憐一個溫柔使女,一命鳴呼。正是︰該在水中死,定不岸上亡。

張英只做不知覺,自出門往華嚴寺悄悄兒去了。

那各僧不認得他,張英走至後房,見一沙彌,叫道︰「師兄,這裡有個姓丘的珠子客人麼?我要買些珠子,求指引他的寓所。」沙彌回頭,正是丘繼修恰在房門。道︰「那一位便是丘客。」張英上前道︰「丘兄,可有珠子,要求換些。」丘客道︰「通完了。」張英道︰「多少可有些麼?」丘客道︰「果然沒有了。若要時,捨親處還有。」張英道︰「也因捨親張奶奶說,曾與足下買些珠子。故此乃特來。」那丘客回得不好,道。「那張夫人他曉得我沒有久矣。」張英道︰「張夫人為何細知足下之事?」丘客不覺面色一紅,回答不來。

張英切恨在心,竟自歸家。喚了兩個家人,是他的心腹,道︰「二人聽著,華嚴寺裡後房,歇一丘姓賣珠客人。你去與他做一萍水相逢之意。與他酒食往來,拘留他在此,不可與他走了,且慢與他說是我的家人。日後事成,重重有賞。」二人不知何故,便去與他做個啞相知起來,丘客全然未曉。

且說張英回衙,只見報說,愛蓮不知何故,投水死了。張英見夫人道︰「夫人是了,愛蓮或有外情,或是與情人一時在你床上偷眠,情人吐的干唾。見我前日問起,恐怕究出情由,懼罪尋了死。倒也干靜。分付買一付棺來,與他盛貯了,抬往郭外去罷。」夫人心下苦著,暗想道︰「他恐我事露,為我死了。」心下十分苦急。張英置之不理。

又過幾日,張英與夫人睡著。到二更時分,雙雙醒來,張英故意把夫人調得情熱雲雨起來。張英道︰「我今夜酒少了些,就幹著此事,甚是沒興。若此時得些酒吃,還有興哩。」夫人道︰「叫一婦人去酒坊取來便是。」張英道︰「此時他們已睡,叫著他,只說我要酒吃又不好。」道︰「可惜愛蓮又死,此事必須夫人一取方可。」夫人道︰「既如此,我去取來。」把手淨了,在燈火上點一技紅 ,取了鎖匙,竟往酒坊而去。張英悄攝其後。夫人見酒(木皇)深大,取一條杌凳、走將上去,彎身而取。張英上前。把他兩腳拿起,往(木皇)內一推,須臾命盡。方走歸房,依先睡了。口中叫道︰「走幾個婦人來,夫人思量酒吃,自往(木皇)中去取。許久不來,可往代取。」婦人俱應了一聲,竟至酒(木皇)中一看,見夫人已死,慌忙報與張英。張英假意掉淚,攬衣而起道︰「這也是你命該如此。」一時間未免治起喪來。下棺時滿頭珠翠,遍身羅綺,一一完備。托以上任日期緊急,將棺木出於華嚴寺裡權寄。心腹家人歸家伏侍,張英叫他至靜處,分付著,你可如此如此,不可誤事。那人應聲去了。

只見次早寺僧報說夫人棺木不知何人撬開,把衣服首飾,盡情偷去矣。張英隨著人將銅首飾,粗衣服,重新殮殯,撫館痛哭。急往各房搜看。只見家人道︰「丘客房中之物,正是夫人棺木中的。」張英大怒,分付即將丘客鎖了,寫詞送至洪按院處。詞中雲︰

告為劫棺冤慘事。痛室莫氏,性淑早亡。難捨至情,厚禮殯殮。珠冠美玉,金銀鐲鈿,錦新服,滿棺盛貯,柩寄華嚴寺中。盜賊丘繼修,開棺劫掠,剝去一空,遭此荼毒,冤慘無伸。開棺見屍,律有明條。乞台追髒正法。上告。

洪按院道︰「此一樁新事,必須親審。」隨將丘繼修用刑。繼修道︰「老爺,事事皆真,不必用刑。待小人認了便是。」洪院見他說得乾淨,心下生疑,必有緣故。

叫︰「丘繼修,你開棺劫財,想你一人,焉能開得。必有餘黨,從實招來。」丘繼修道︰「開棺劫財,實實不是小人。但此事乃前生冤債,甘心一死。」洪按院道︰「你細細講來。」繼修道︰「爺爺實系隱情,不敢明告。一死無疑。」隨即畫招承認。洪院想︰「畢竟有何隱情,不肯明說,情認死。」

到夜間,睡至三更,夢一使女叩見洪院。口道︰

「夫人有洩,清宵打落酒(木皇)中。

使女無辜,白晝橫推漁沼內。」

洪院曰︰「你是誰家女使?」愛蓮答曰︰「妾系張英使女,喚名愛蓮,只間丘繼修,便知明白。」

洪院醒來,卻是南柯一夢。自忖曰︰「此夢甚奇。使女與繼修開棺一事無干,怎教我問丘繼修?」次早,自吊丘繼修覆審曰︰「我且問你,你可知張夫人家中有一使女,名喚愛蓮,可有此人麼?」繼修道︰「有,此女半月前無故投水而死矣。」洪院道︰「你怎知之?」道︰「相公家有二家人,與小人熟識,故爾知之。」洪院又問︰「既然你知,夫人怎樣死的?」繼修曰︰「聞得夜間在酒(木皇)中浸死的。」洪院驚異,與夢中言語相合矣。但夫人有洩之句未明。洪院省曰︰「是了,我且問你,我訪得張夫人有了外情,被張英推在(木皇)中浸死的。莫非與你有奸麼?」繼修曰︰「此事並無人曉得。只使女愛蓮知之。小人聞愛蓮溺死,又聞夫人浸死,小人不說,終無人知矣。故為夫人隱諱。不知老爺因甚知之?」洪院道︰「張英昨日又寫書來與我,要將你速斬,以正王法。我三更得夢,故爾知之。可將好起情由,從直寫來。或可出爾之罪。我當方便。」繼修一一寫出。

恰好分付家人領回書。洪院隨將夢中對聯,寫與張英。張英拆開讀罷,一時失色。隨往洪院謝罪。求洪老大人周全,不忘大人恩德。洪院冷笑曰︰「你閨門不謹,一當去宮。無故殺婢,二當去宮。開棺賴人,三當去宮。」張英怨曰︰「此事並無人知,望大人遮庇。」洪院曰︰「你幹的事,我豈能知。但天知地知,你知鬼知,不是鬼來相告,我豈能知。夫人失節,理該死。丘繼修奸命婦,亦該死。愛蓮何罪,該死池中!你不淹死愛蓮,則無冤魂來告。無冤魂來告,則我不知。你只合把夫人處死,何不將繼修尋以他故而死之!家聲不露,官亦可做,豈不全美乎!」說得張英無言,羞愧而退。洪爺提筆,判曰︰

審得丘繼修販珠賈客,蕭寺寓居。見莫夫人之容,風生巧計。妝丘賣婆之假,雲釀姦情。色膽如天,敢犯王家之命婦。心狂若醉,妄希相府之好逑。惡已貫盈,誅不容道。張英察出,因床頂之唾干;愛蓮一言,知閨門有野合。番思滅丑,推落侍婢於池中。更欲誅奸,自送夫人於酒底。丫環淪沒,足為膽寒。莫婦風流,真成骨醉。故移柩而入寺,自開棺以賴人。彼已實有姦淫,自足致死。何故誣之盜賊,加以極刑。莫氏私通,不正家焉能正國。愛蓮屈死,罔恤幼安能惜老。須候憲裁,暫停赴任。

洪院將繼修奸命婦擬斬,隨即上本。首劾張英治家不正,無故殺婢,致冤魂不散之事,一一奏聞。部議張英罷職。洪院劾疏,不為少諱,真有直臣風烈。加升三級。

此一回小說,切記不可少年犯色,無故殺人之戒。

總評︰

張英三計,可謂得矣。愛蓮一死,肯甘心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