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晚(陽光續)

正午時分,惡毒的陽光無情地烘烤著大地。

汗如雨下的我,迫不及待地拖著膝蓋還不太能彎的左腿,以難看的姿勢衝進台北火車站。星期四中午的火車站大廳並不擁擠,我在鐵路餐廳前找了一張椅子坐下,享受著久旱甘霖般的空調。

十二點二十分,這個時間應該差不多了。我悠閒地觀察著來來往往的行人,高矮胖瘦男女老幼都有,但是似乎都一樣匆忙。跟他們的節奏比起來,我悠閒得像是在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次元,兩者之間永遠也不會重疊。

悠閒的時光並沒有持續太久。一隻熟悉的手臂突然從我背後伸出,輕輕地繞住我的脖子;成千上萬柔軟的髮絲帶著熟悉的香味落在我的臉頰與肩膀上。

「很準時嘛。」我伸手撥開落在我臉上那不屬於我的黑髮。

「你也是啊。」黑髮的主人笑著說。「腳還沒好就到處亂跑,壞孩子。」

「還不是想你嘛。」我側過頭,面對著我的正是我期盼已久的笑靨。

「又來這一套。」彩虹輕巧地把背包放在腳邊,繞到我身邊坐下。「腳怎樣了?」

「好多了,現在膝蓋大概可以彎到八十度。」我端詳著半年未見面的彩虹,黑了些,頭髮長了些,但笑容依然燦爛。

「要到明年才能拆鋼釘嗎?」彩虹輕撫著我的左腿,似乎她能隔著長褲和肌肉摸到裡面的鋼釘似的。

「嗯,到時候還要再住院住半個月吧。」其實藉著魚雁往返,彩虹應該很清楚我的情況。「吃飯了嗎?」

「還沒,我要吃時時樂。」彩虹似乎餓了很久,一提到吃飯,眼睛都亮了起來。

「小姐,這個時間的時時樂,哪來的位子啊?」我輕輕地敲了一下她的頭,「連南陽街自助餐都排隊排到忠孝東路了。」

「那先回家,我們去吃芳鄰。」彩虹沒有堅持。「走吧,看你可憐,我委屈一點,東西我自己背好了。你車子在哪裡?」

我指了一下北邊的大門,彩虹背起還算輕便的行囊,挽著我的手,走向車站外那座可怕的大烘爐。

雖然換這台新車已經一個月了,但仍然很不習慣小五十的馬力,尤其又載了一個人。一則經濟問題,二則沒估計到左腳復原速度,以至於做了這個錯誤的決定。

「好醜。」和給彩虹的信和電話中已經跟她說明了換車的經過,所以她並沒有多問什麼,只是繞了兩圈打量一番後,給了這二字考語。「看起來沒有三萬六的價值。」

「沒辦法,通貨膨脹。」我搖搖頭,發動車子。

今年的夏天,特別熱,重重熱浪前仆後繼地撲向我們,悶得讓人喘不過氣。

在忍受了四十分鐘的高溫後,終於撐到了彩虹家對面那間熟悉的芳鄰餐廳。

「先吃飯再回去吧。」我自作主張地停下車,不顧彩虹的反應。

「好吧,台北實在悶得可怕。」即使是剛從高雄上來的彩虹,似乎也快被烤得虛脫了。

芳鄰還是老樣子,桌椅、燈光全都沒變。店裡人不多,我們挑了以前習慣坐的那個位子坐下來。連桌上的餐紙、鹽罐和胡椒罐都一模一樣。菜單更是一成不變,只是多貼了幾張紙說明添加的菜色而已。

「好久沒來了。」我拿起餐紙拭著汗水,翻看著菜單。

「是啊,快一年了吧。」彩虹喝了一大口水,然後喘著氣接口。

我們點了牛肉麵、雞排和沙朗全餐,看來彩虹的確很餓。照理說炎熱的天氣會讓人胃口全失,但這個理論在我們身上似乎無法得到證實。彩虹迫不及待地將沙朗全餐一掃而空,然後撕了半塊雞排去啃,我也把我的牛肉麵連面帶湯吞得涓滴不剩,然後滿足地啃著另外半塊雞排。

「在高雄過得還好吧?」我啃完了雞排,把叉子往只剩一根骨頭的盤子裡一扔,慵懶地靠在椅背上。

「還不就是那樣。」彩虹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然後又低下頭去和雞排奮鬥。

其實她一直有跟我報告近況,作業考試爬格子,外帶三天一場電影,五天一次聚餐,大概就是她日常生活的全部,或者是她告訴我的全部。

「還有跟他通信嗎?」我若無其事地問。

「嗯,有啊,一切都照你說的進行。」彩虹的手抖了一下,但是又立刻恢復鎮定。「不過,有時候我很懷疑,這樣的虛偽究竟有什麼意義?」

「是沒什麼意義,」我招手請服務小姐把餐盤收走,「不過既然這是我們唯一能做到的,那就做吧。」

「我一切都按照你說的做,跟以前一樣寫信給他,跟以前一樣去看他。」彩虹把最後一小塊雞肉塞進嘴裡,放下刀叉。「可是既然我和他之間已經完全無法相互信任,做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你總要給他一個活下去的理由吧,」我嚴肅地回答,「他在裡面,你是他唯一的寄托。即使明知外面發生了什麼事,只要你給他一點假象,他還是會想盡辦法欺騙自己。」

「我應該想得到這些的。」彩虹若有所悟地點點頭,笑容又浮現在臉上。

「你不是想不到,只是你不意去想。」這幾句話我在心裡預演過無數次。

「你不知道該怎樣面對內心的掙扎,所以你根本不意去思考有關他的一切,那只會讓你心煩,而且你也知道,再怎麼思考也解決不了問題。」

「你那麼瞭解我做什麼?」彩虹仍然帶著微笑,完全不為我那段尖銳的言詞所動,我知道只要她想,這點彫蟲小技對她來說是輕而易舉的。

「那我還是裝傻一點好了,跟以前一樣。」我收起撲克臉笑著說。

「不要,我還是喜歡現在這樣的你。」彩虹從服務小姐手中接過咖啡,示意她不需要奶精和糖包,我也做了同樣的動作。「你為什麼要這樣為他設想?」

「我是在為你設想。」我將面前的咖啡略微攪拌了一下,喝了一小口。「還是跟以前一樣,有點難喝又不會太難喝。」

「等一下去我那裡喝Expresso吧。」彩虹顯然急著想轉變話題,這也是我想要的。「現在沒有茶葉,我們找一天去你媽那裡騙一點來喝。」

「明天吧,要不要我來載你?」老媽很喜歡彩虹,雖然她還以為這個討人喜歡的女孩真的叫『雨弓』這個怪名字。

「我自己去吧,那麼遠,」彩虹稍微想了一想。「被你媽知道你為了我,跛著腳到處亂跑,那我可慘了。」

「我今天晚上睡你那裡,」我也想了一想,要我這樣的來回跑,實在也有些懶,「明天一起回去吧。」

「好啊,就這樣。」彩虹這次想都不想就一口答應。「不過你得幫我收拾屋子,大概有點亂,或許還遭過小偷。」

「世界上那有這種笨小偷,找這種沒油水的地方下手?」我笑著說。

「搞不好就真的有喔。」彩虹頑皮地笑著。「這種難喝的咖啡不要喝了啦,我們回去煮Expresso。」

「那就走吧。」我拿起帳單,走向櫃檯,彩虹提了背包跟著我。

還好,屋子裡積了些灰塵,但是並不需要怎麼收拾。依照彩虹的習慣,南下前不可能不先把屋子收拾好的。

「咖啡機應該還能用吧。」彩虹自言自語中把封在紙箱中的咖啡機抱出來,我再一次佩服她的細心。

「好熱。」我打開窗戶,把電扇開到最強。

「真的很熱,忍耐一下吧。」彩虹熟練地將冰箱和音響插上電,又將熱水瓶注滿水,這大概是她每次放假回家首要的例行工作。

「熱成這樣,你還想喝咖啡嗎?」我揭起上衣,霸佔著電扇。奇怪,為什麼去年就不覺得這裡熱?

「我也想問你這個問題。」彩虹又抽出一張CD放進音響,從進門到現在,她一刻也沒閒著。

「抱一打啤酒回來喝吧。」音樂響起,是Elton John的精選輯,我買的。本來彩虹還不怎麼喜歡這個老傢伙,後來大概聽習慣了,常常拿這張CD出來聽。

「不要,我戒酒了。」彩虹終於忙完了,把拖鞋一甩,倒在床上。

「戒酒?你?」我睜大眼睛,回頭盯著身體呈大字體躺在床上的彩虹,彷彿聽見了世界上最荒謬的笑話。

「懷疑嗎?」彩虹閉上眼睛,疲倦地說道。「不要擋在電風扇前面,我吹不到。」

「是受了什麼刺激嗎?」我走到床邊坐下,握住彩虹的手。

「沒有啦,戒酒沒什麼大不了的。」彩虹翻過身來,把頭枕在我的腿上,還好不是斷掉的左腳。「想戒就戒,或許哪天想喝就繼續喝吧,真的沒什麼,不要亂想。」

「我不信。」我把玩著彩虹的頭髮,又留長了一些,但是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到以前我們剛見面時的長度。

「隨你,不過你最好相信。」彩虹也懶得說服我,事實上我知道這中間必定有一個她不想讓我知道的故事。「我要睡午覺,好累。」

「這麼熱你還睡得著?」其實我也有些睏,大概剛剛那一餐吃太多了。

「你沒事做的話就先去你老爸家裡看看吧,晚上再過來。」彩虹連說話都不想多用一分力氣,懶懶的。

「我不想過去,反正現在我爸在台灣,有人照顧家裡就行了。」我順手從床上抽起一個抱枕。「我睡地上吧。」

「不准,」彩虹突然坐起來,頭頂差點撞到我的下巴,「以後得了風濕怎麼辦?我睡地上,床給你睡。」

「那我們在床上擠一下吧。」我突然把她壓倒在床上,當然是開玩笑的,這個鬼天氣把人搞得一點慾望也沒有。

「不嫌熱嗎?」彩虹笑著問。

「心靜自然涼。」其實我也很懷疑說這句話的人究竟有沒有腦筋,不過我還是側身躺下,閉上眼睛。

電風扇嗡嗡地轉動著,我默默地數著電風扇轉動的次數,不知不覺間便帶著彩虹一起向周公報到去了。

下午五點,太陽還是高高地掛在天上。今天的台北,熱得像赤道,悶得像熱帶雨林,白天長得像北極。

彩虹還睡得死死的,斜陽逐漸爬上了她的臉龐,我伸手拉上窗。她不知道為了什麼事情累成這樣,畢竟除了我,她從不在別人面前輕易露出她的疲態。

輕輕溜下床,不敢驚動她。我一直覺得睡著的她比清醒時好看,雖然少了那份麗的笑容,但卻能看到幾分平時幾乎看不到的純真。當然,我沒有跟她說過這些。

我輕輕地穿上鞋子,從彩虹的皮包裡抽出鑰匙,躡手躡腳地走出門。把鐵門帶上時動作重了些,把我自己嚇了一跳,不知道有沒有驚醒她。

在便利商店翻了幾本雜誌,離開時買了份晚報聊作補償。五點三十五分。到巷口的自助餐包了一盒菜,一盒飯,回去那條貪睡的小豬吧。

「我就知道。」五點五十分,小豬已經煮好咖啡在等我了,衣服也換過,看樣子可能還洗過澡。

「知道什麼?」我拿出晚報,把股市行情那兩版攤開舖在地上,把便當盒打開。

「偷偷摸摸地出門,一定不會跑多遠,」彩虹笑著遞給我一張紙條,「我知道你一定懶得騎車。半個小時前寫的,打開看看。」

「巷口的自助餐,」我念著紙條上的字跡,「一份中晚,六點以前回來。」

「厲害吧?」彩虹得意地笑著,「料事如神。」

「算了啦,這有什麼?」我說歸說,不禁有些佩服彩虹。「湊巧而已。」

「湊巧?你有本事也來預言一下吧。」彩虹不服氣地說。

「簡單,給我三張紙條。」想起了一個以前聽過的故事,亂槍打鳥總會打中一兩隻的。

「書桌上有便條紙,自己寫。」彩虹已經拿起筷子,開始吃飯。「我就不信你能掰出什麼預言。」

「等著看吧,你有幾根……頭髮我都一清二楚。」不知道為什麼,最近說話越來越低級,這次還好即時煞住車,不然鐵定又要挨一拳。

桌上有一疊再生便條紙,第一張上面寫了一個電話號碼,我把這一張對我來說毫無意義的訊息翻起來,扯下了三張它的兄弟。拿起筆準備寫字時,突然發現剛剛一瞥而過的電話號碼有點熟悉。

再看一眼,沒錯,一定是認識的人,可是一時又想不起來是誰。我默默地記住了這個號碼,不動聲色地在三張便條紙上各寫了幾個字,然後塞進口袋。

「你做了什麼預言?」彩虹咬著排骨問。

「你猜啊。」我拿起筷子,心中也在猜著那個電話號碼。

希望那只是Pizza Hut,希望。

「放點音樂吧。」我吞下一口飯,伸手拿起大概已經不剩什麼溫度的咖啡,含含糊糊地對彩虹說。

「等一下。」彩虹伸手去翻CD,本來抽了一張Enya的,突然間想到似乎想到什麼,回頭對我做了一個鬼臉,然後改拿了一張我放在這裡的電腦遊戲配樂,Origin Audio CD Vol.3。「我可不會上當。」

「這麼緊張幹什麼?無聊。」我不會笨到預言這種事情,畢竟這個房間裡面有上百張CD,我可沒有這個本事猜她到會放哪一張。

「晚上去哪裡?」彩虹為自己倒了一杯咖啡,順便把我的杯子倒滿。「我下星期一開始上班,還有五天可以鬼混。」

「隨你吧,反正我很閒。」這是實話,只要躲起來不讓別人找到我,當然會很清閒,至於事情會堆成什麼樣子,以後再去煩惱吧。

「那就去逛夜市吧。」彩虹眼睛轉了兩轉,然後鬼頭鬼腦地說。她大概以為我不會猜到這個提議吧,事實上我們的確很少去逛夜市。

「恭喜,自己看吧。」我從口袋裡抽出一張紙條遞給她。

「逛夜市。」彩虹看了,不禁大笑了起來。「還有兩張呢?一起拿出來看看吧。」

「不行,時機未到。」我故作玄虛地說。事實上另外兩張紙條一拿出來就穿幫了,這兩張被犧牲的預言分別寫上了『忠孝東路』和『出去夜遊』。這一招可是從獨孤九劍學來的,忠孝東路可以破電影、Pub、書店等各種短兵器,夜遊更是海邊、陽明山、碧山等長兵器的剋星。

我們就用Wing Commander 3和Privateer的配樂來下飯,解決了這頓簡單的晚餐。瑣碎的交談和言不及義的對話,赫然發現我們之間的感情依然創建在互不侵犯內心的默契之上,和一年以前相比,可說毫無進展。

「我先洗澡,洗完就出門。」收拾了飯後殘局,我對彩虹說。

「嗯,你先洗,等一下我拿毛巾給你。」彩虹正在清理咖啡殘渣。

我走進浴室,把身上滿是汗臭味的衣服脫下,扭開電熱水器和水龍頭。不久後,水龍頭流出的水逐漸溫熱,我拿起蓮蓬頭,讓水從頭頂開始,順著身體向下流。在高溫中過了一天後,洗澡實在是種享受。

然而,那個電話號碼始終壓在我心頭上,我有不好的預感。

逛完夜市回來,已是晚上十點。實在想不通,小小的一條夜市,怎麼能逛這麼久?可是不知不覺間,我們竟然在這條二十分鐘可以逛完的夜市停留了兩個多小時。

「累死了。」彩虹把剛買的一些零零碎碎往桌上一扔,然後趴在床上。「幫我把電扇打開。」

「斷腿的都沒叫累,你叫什麼?」我按下電扇開關,笑著說。腿是真的蠻酸的,和傷後缺乏運動不無關係。

「你什麼時候要回去看醫生?」彩虹翻過身來,躺在床上閉起眼睛。

「下星期吧。」我調整電扇的方向,然後坐在床邊,彩虹立刻黏了過來。

「你以前在電腦公司時,不是有一些醫生客戶嗎?」彩虹靠在我大腿上,任由我玩弄她的頭髮。「沒事去找他們聊聊天,順便給他們看看不就好了,省得跑一趟醫院。」

「我也想啊,可是我不認識骨科的醫生,頂多認識幾個醫學院的學生。」說到這裡,突然腦海裡閃過一張面孔,就像在黑夜中的一道閃電似的。是他,那是他的電話號碼。

彩虹沒說話,似乎這樣靜靜地躺者很舒服。我知道她在等我,可是現在的我沒有心情。小昭怎麼會跟她扯上關係的?她為什麼不讓我知道?

回想一下,小昭是醫學院的,因為電腦遊戲的關係讓我們在BBS上碰頭,後來聚會過兩次。剛過完年時,我實在悶得發慌,彩虹一路扶著我帶我去逛光華商場,那時候有碰到他。沒錯,他和彩虹當時還不認識對方,可是彩虹怎麼會有他的電話號碼?

「我要打個電話。」我輕輕地把彩虹的頭搬起來,放在枕頭上,然後拿起電話,撥了那七個數字。彩虹睜開眼睛,看起來有點不高興。

「喂,請找XX昭。」我偷偷地注意著彩虹的表情,毫無變化。「喔,是這樣的,我有一套遊戲,那套六片大包裝的,對,Wing Commander 4。我忘記我借給誰了,現在寫一篇稿要用,是不是在你那裡?喔,沒有喔,抱歉,那沒事了。

什麼,你說那篇小說喔,這個說來話長……」

那六張光盤當然還好好地躺在我的抽屜裡,而彩虹也重新躺進了我的懷中。

她可沒有光盤片那麼安分,頑皮的雙手已經解開了我的腰帶。

「我現在有點事,沒有,我不在家裡,我們再聯絡,再見。」我深怕自己控制不住聲音,連忙掛上電話。彩虹的雙頰紅得好可愛,頑皮的笑容爬上嘴角,我搖搖頭苦笑,把燈關上。

是我想太多了嗎?我在黑暗中質問自己,可是沒有答案。

我這個不孝子常常不在家過夜,老媽早就習慣了,所以隔天早上看到我回家時,老媽並沒有打算說什麼;可是當老媽看到躲在我身後溜進門的彩虹時,卻高興得連說話聲音都不一樣了。兒子比不上未來的媳婦,女兒比不上未來的女婿,可愛的老媽。

兒子比不上媳婦的理論,再次由老媽搬出來的白毫烏龍得證。平常老媽從來不泡這些茶給兒子女兒喝,說是烏龜不配吃大麥;現在看到彩虹,老媽連忙把還裝著金萱的茶壺騰空,有模有樣地放進白毫烏龍。彩虹當然是識貨的,她偷偷捏了一下我的手,給我一個得意的鬼臉。

我陪著喝了兩杯茶,藉故說要抓信,溜進房間,把她們兩個留在客廳去三姑六婆。星期三早上的BBS,沒有人跟我搶上線,十分鐘不到就抓了三個信包下來。不小心瞄到今天上線的用戶名單,小昭在十分鐘前才上過站,我決定再撥個電話給他,當然是在沒有彩虹來搗亂的情況下。

「喂,是我,最近有點無聊,你那裡有什麼小說可以看嗎?」我稍稍壓低了聲音,順手讓電腦執行起Tony Larussas Baseball 3,讓語音播報和我的聲音混在一起。「我這裡啊,有本Tom Clancy的什麼全球大行動。嗯,還有死亡手術室,Michael Crichton的第一本小說嗎?沒看過,成交。下午一點半,在光華商場正門見面,OK,其他沒事了,Bye。」

探頭看了一下,兩個女人仍然在東家長西家短,剛剛進行的計劃似乎沒有被發現。花了半個小時看了一下信,仍然是垃圾信一堆,反倒是E-mail,才一天就堆了十七封,還有幾封是非回不可的最速件。我歎了口氣,認命地開始打字,等到這件例行工作結束時,剛好是老媽催我吃午飯的時間,彩虹硬是把我從房間裡拖了出來。還好她沒有注意到螢幕,那上面顯示的,正是我把去年暑假我們之間各種故事改編而成的小說,完結篇,昨天出門前才丟上站的。

「下午去看電影吧,不可能的任務。」我跟彩虹提議,嗜電影如命的她當然不會拒絕。

「好啊,哪一場?」彩虹看起來很喜歡老媽做的筍燜肉,夾了半碗。

「兩點到三點那一場吧,我還要先送個東西給別人,大概一點出門。」我按照計劃進行著,只有讓小昭和彩虹見面,我才能知道真相。

真是一場熱鬧的演技大賽,小昭第一個敗下陣來。當他看到我和彩虹一起出現時,那幅訝異的表情連白癡都看得出來,必定有什麼不尋常的事。

彩虹當然是毫無瑕疵地鎮定,笑容比午後的陽光還燦爛。我找了個藉口把小昭拉去坐泡沫紅茶店,他找不出什麼好理由拒絕。

「這是雨弓,你們見過,」我多事地幫他們介紹對方,「這是小昭。」

我早就不期望能在彩虹那裡發現什麼蛛絲馬跡,注意力全都放在小昭身上。

他低著頭研究各種奇奇怪怪的飲料名稱,然後可有可無地選了伯爵奶茶。我發現他一直不敢正視彩虹。如果他只是看過我丟在站上的小說,不可能會有這樣的反應,這中間必定發生過什麼我不知道的故事。

半個小時毫無意義的對話後,我把小昭放回家,和彩虹依照計劃去電影院排隊買票,反正當前是不可能有什麼進展的。看完電影,我用趕稿的理由拒絕了彩虹的誘惑,把她送回內湖,然後在路邊打電話給小昭。

「我們現在可以出來單獨談談嗎?」我開門見山地說。

「好吧,下午那間泡沫紅茶見。」猶豫了一會兒,他認命地答應了。

當我一路塞車塞到那裡時,他正坐在角落等我,一幅緊張兮兮的模樣。

「抱歉,塞車。」我拉開椅子坐下。

「沒關係,我也剛到。」他抬起頭,對我笑笑。

「不好意思,讓你跑來跑去的。」我加點了一杯曼特寧。

「……」他似乎不怎麼意開口說話。

「事到如今,」我歎了口氣,故作玄虛地說,雖然事實上我什麼事情都還不知道,「你也用不著瞞我了。」

「我想也是。」小昭似乎早有心理準備。「故事要從哪裡說起呢?」

「我這個月該交的稿子都交了,」我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倚著牆,「雨弓也不在這裡,這家店晚上十一點才休息,你可以慢慢說。」

「從建隆開始,可以嗎?」小昭想了一下,然後問我。

「OK。」我心裡震了一下,小說中尚未提到建隆的名字,可是小昭竟然知道,他大概還知道建隆兩個字該怎麼寫吧,我到現在還不知道。

小昭整整說了一個半小時,他顯然早有準備,將故事整理過,否則不可能交代得這麼有條有理。故事從他認識建隆開始,一直到和彩虹在一起的那晚,甚至他們發生關係的事,小昭都毫無保留地一一告訴我。我的臉色大概有點可怕,小昭越說越不敢正視我。

「抱歉。」小昭終於說完了故事,低著頭,像是準備接受懲罰似的。

「再見。」我在桌上放了一百塊錢,走出了那間悶得讓人想自戕的泡沫紅茶店。

我不是生氣,也不是心碎,更不是吃醋,純粹是厭倦了一切的虛偽。

人的情感,本來就是最虛偽的一種東西,想要脫離虛偽,或許放棄情感是最基本的要求,我正在嘗試。然而,人們早已將虛偽的情感視為應有的禮節,一旦放棄了情感,必定會立刻被冠上不懂禮節的大帽子。

做人,真累。

在一切都瞭然於心後,我反而不知道該做什麼。回到家裡,老媽問我雨弓的事,我沒回答,面無表情地將自己關進房間,打開電腦螢幕。

回顧著二十二篇小說,以及少數幾位站友表示鼓勵的信件。虛偽。不知不覺間,我發現我在打字,打的是車禍住院後的事,而且內容是在猜測彩虹的內心。

世界上大概沒有人比我更瞭解彩虹吧,可是即使是我,也只能在她疏於防備時,從那一點點縫隙中偷窺到她內心的一小部份。而且,原則上對於她不意主動告訴我的,我也不喜歡追根究底。

不知道為什麼,我開始以彩虹的角度設想一切,臆測一切,編織一切。

一個晚上,我竟然敲了六千字,是平常產量的六倍,也是平常工作時間的七倍。以前只要敲上一個小時就會覺得厭煩,今天卻像金頂電池一樣,不知疲倦為何物。

「I dont think Rainbow would think like this, you should pay more in playing herrole.」陽光的第一篇送上站後不久,小昭回了一封信,公開信。表面上看來他是對我的寫法提出建議,實際上我知道他是在指責我一廂情,扭曲事實。

我假裝誠懇地回了一封無關痛癢的信。媽的,我怎麼又開始虛偽了?

彩虹打電話給我,我否決了她找我去貓空泡茶的計劃,還是用趕稿的藉口。

依然離不開虛偽,這個月的稿子早就寫好、交出去了,不過謊話說多了,有時連自己都會險些信以為真。

把話筒拿起來放在電話旁,以後如果有人抱怨打不進,就說我正在用Internet傳檔吧,藉口是永遠會有的,現在我只想一個人靜一靜。

就在我將陽光的第二篇送上站後不久,小昭竟然也開始寫他的星火燎原。那篇充滿火藥味的前言激怒了我,這種是非難辨的事情,一個局外人來攪什麼局?

話說回來,我實在很佩服他,被彩虹下了這樣的咒語後,他還敢在我們之間硬湊上一腳。當然我不會笨到去質問彩虹那件酒後亂性的事,依照我的猜測,那根本就在彩虹的計劃當中,目的是叫小昭這個局外人乖乖閉嘴。在小昭身上下一個這樣的咒語,他應該會覺得沒有臉去見建隆吧。對於彩虹而言,這種事情她是絕對做得出來的,我一點也不訝異,而這也無損於她在我心中的地位。

寫了一封信,決定公然跟小昭翻臉,這不是他該管的事情。

「哪有人趕稿趕這麼久的?」彩虹在電話中埋怨,「請問大師您是在撰寫什麼超級大作嗎?」

「抱歉,手上這個遊戲還沒玩完,沒辦法動筆。」我心虛地說。

「我只剩三天假了喔,等我開始上班,大概就變成我沒時間陪你了。」彩虹不怎麼高興。我可以想見,被我躲了兩天的她有多無聊。

「等我趕完稿後,我一定陪你上山下海,上窮碧落下黃泉。」我一本正經地說,至於什麼時候『趕完稿』呢?大概明天吧。

「就只會耍嘴皮,」彩虹笑了出來,「動作快一點喔,我們去海邊。」

掛上電話,趕稿去了,趕的是小說稿,不是她以為的雜誌稿。

瘋狗昭真的卯上我了,在信上長篇大論地指責我有多奸詐,行為多麼令人不齒。去他媽的他以為他是誰?公理正義的代名詞?我狠狠地罵了回去。

陽光依然以一天一篇的速度刊登中,可是敲鍵盤的速度比這快得多,隔天早上當陽光射進我房間時,我赫然發現,竟然已經把二十一篇兩萬五千多字給打完了。

我這麼無聊幹什麼?本來跟自己說好一天寫一千字練筆,結果現在這東西佔據了我整整三天的時間,這三天除了打字,什麼都沒做。接來排版的書稿還堆在硬盤裡動都沒動,拖了兩星期還沒交的文案也還沒修改好,我究竟在做什麼?

瘋狗昭回信的速度還真快,馬上又是一大串長篇大論,內容當然還是控告我乘人之危什麼的,說實話,這些老套讓我看得有些無趣。

不理你了。我草草回了幾個字,告訴他我懶得吵下去,然後撥電話給彩虹。

「誰?」電話響了六聲後,彩虹才接起來,惺忪的聲音。

「我啦,八點半到……到館前路麥當勞等我,我們去淡水。」我放慢速度一字一字地說,好讓還沒睡醒的她能聽清楚。

「現在……拜託,還不到六點,你都這麼早起床的嗎?」彩虹的聲音好不容易鑽出睡意。

「嗯,誰像你,睡得跟豬一樣。」我不打算告訴她,我不是剛起床,而是根本沒有睡覺。如果我告訴她,她一定會逼我回去睡覺的,可是現在我最需要的不是睡眠,而是彩虹。

彩虹那張燦爛的笑臉,應該是屬於我的嗎?我的潛意識正質問著我的良心。

日大剛剛考完,海邊馬上塞得滿滿的。

「擠成這樣子,連換衣服下水的慾望都沒有了。」彩虹搖搖頭說。第一次看她戴墨鏡,表情大半被隱藏在藍紫色的運動用墨鏡下。很少有女生戴這種墨鏡,可是剛剛帶她去挑時,她就是喜歡這一副。隨她吧,反正一副兩百九。

「那現在要做什麼?」我聳聳肩,回頭問彩虹。

「不知道,隨你安排吧。」彩虹把墨鏡摘掉,掛在領口上。

「我先打個電話。」我對彩虹指指背後,她把皮包交給我,我找到了電話卡和銅板後把皮包還給她。

搞定,電話那一頭給了我肯定的答覆。

「要去哪裡?」牽著彩虹的手去找公車站牌時,她不放心地問。

「去吃廟口。」我誠實地回答,我們到基隆的時間也差不多該吃午飯了,一整個早上都在坐公車,有點倒楣,早知道就直接坐火車去基隆。

彩虹沒有追問。她當然想得到廟口只是計劃的開始,但是她也知道,如果我還不想告訴她接下來的計劃,那當然有我的用意。跟我在一起也有一段時間了,她應該早就習慣了我的作風,也樂得接受我的安排。

即使是中午,廟口仍然比海灘擁擠得多,但擁擠本來就是廟口的一大樂趣。

我們在擁擠之中享受了各種昂貴的小吃,真的很貴,才一年沒來,價格又往上爬了一大截。記得小時候還在這裡吃過五塊錢的米粉湯,高中時的營養三明治也不過十五塊錢而已。

「請問一下,現在要把我帶去哪裡賣?」吃完了最後一攤的甜不辣和泡泡冰後,依然對今天下午毫無頭緒的彩虹問我。

「慢慢猜吧。」我做了一個鬼臉,停下來,買了兩份營養三明治和兩份天婦羅。

「買這個做什麼?」彩虹大惑不解地問。

「等一下送你上船偷渡去大陸,這些給你在路上吃。」我帶著彩虹擠出擁擠的巷道,隨手攔下一台計程車,示意她坐進去。疑惑之餘,她還是不忘記在我背上了一拳。

車越走越偏僻,運將似乎很熟悉我要去的地方,雖然有點偏僻,但仍然完全不需要我指點。二十分鐘後,車子越過一小段山路,面前出現的是一棟又一棟新落成的白色公寓。我請運將把車開到第三排公寓旁,然後付錢,拉著彩虹下車。

「來這裡做什麼?」彩虹用笑容掩飾著她的迷惑。

「拿營養三明治去釣不聽話的壞小孩。」我眨眨眼,拉著她走向眾多白色公寓中的一棟。這次她似乎明白了,連腳步聲都變得特別快樂。

「來了啊?」為我們開門的是二姊夫。他早聽說過雨弓的事情,可是一直沒機會看到她,所以當我在電話裡面跟他說我要帶雨弓來玩小孩時,他和二姊想當然歡迎之至,反正在暑假期間,這兩位國小老師在家也沒事做。

「這是我二姊夫,」我一邊脫著鞋子,一邊簡單地介紹,「這是雨弓。」

「舅舅!」一個小女孩從房間裡面搖搖晃晃地跑出來。

「去給阿姨親一個,去。」我跟不到三歲的外甥女說。這個年齡正是小孩子最好玩的時候,什麼都會,也什麼都不會;什麼都學得快,也什麼都忘得快。

「我不要。」這是外甥女的口頭禪,顯然還有些怕生。

「好啦,給阿姨抱一下啦。」彩虹蹲下來,用笑容和天婦羅勾引著外甥女,二姊夫笑吟吟地站在一邊看。「阿姨這裡有甜不辣喔,要不要吃?」

「要。」外甥女躲在她老爹身後,探頭出來。

「自己過來,不然不給你。」彩虹拿竹籤刺起一片天婦羅,緩緩搖晃著,好像在勾引小狗一樣,不過對付小孩跟小狗的手段本來就大同小異。

外甥女遲疑了一下,走到彩虹的面前,彩虹一把抓住外甥女,把她舉得高高的,外甥女樂得大聲尖叫。彩虹對小孩也蠻有一套的。

「誰來了?」二姊牽著一個一歲多的小男孩走出來,「是你喔,死豬!」

「母豬也來了。」我笑著說,彩虹正玩得高興,只瞪了我一眼,懶得捶我。

發現有兩個小孩可以玩的她,更是樂得眉開眼笑,笑容比平常的燦爛還要更燦爛些。

「幫我弄電腦,」二姊夫沒讓我閒著,把我拖進房間,「你上次說開機時可以選擇進DOS或Win95的方法,我還是不會。」

於是我幫姊夫搞定了Win95、數據機以及一堆應用軟體,順便幫他上了三個半小時的Internet實務課程。反正彩虹手上有兩個可愛的大玩具,懶得理我。當姊夫終於收到自己發出的測試E-mail後,課程結束,下課。

「Expresso?我也要。」兩個小鬼早就被抓去睡午覺了,二姊和彩虹正在客廳裡煮咖啡聊天。二姊也是Expresso的忠實擁護者,看來我們這一家人蠻好打發的,一罐咖啡粉就可以全部解決,連奶精和糖都省了。

「我要去煮飯了,你們自己喝吧。」二姊順手抓了一個馬克杯給我,然後走向廚房,姊夫也去幫忙,客廳裡只剩下我和彩虹。

「他們兩個好可愛喔!」彩虹坐到我身邊,在我耳邊說。

我對她笑笑,沒有回話。彩虹顯然有些累了,但是她似乎捨不得閉上眼睛休息。或許這樣說有點奇怪,但是在這一刻,我真的能感覺到幸福正圍繞著我們,彩虹大概也有類似的感覺。於是,在不知道是某某某第幾號交響樂的音樂中,我們靜靜地靠在一起,享受著幸福,不去想任何事情。

「晚上睡我們這裡吧,讓你跟小孩睡。」晚餐過後,彩虹依然和兩個小孩玩得樂不思蜀,姊夫看看時間,九點多了,於是這樣提議。

「不好意思,我們該走了,明天還有事。」彩虹充滿期望地看著我,但是殘酷的我用眼神否決了她的期待,於是她只好放下手中那些不知名的玩具,依依不捨地說。

「那我送你們去台北。」姊夫也不好意思強留我們。

「送我們去坐火車就好了,台北太遠了。」我一邊檢查身上的東西是否有遺漏,一邊對姊夫說。

走出屋外才發現,今晚的夜色,好美。

「我真捨不得他們兩個。」當我們和姊夫的車子揮手道別,走進火車站後,彩虹緊緊地抓著我的手臂說。

我也捨不得你啊,彩虹。

「今天睡我這裡吧,這麼晚了。」把彩虹送回去時,已經十一點半了, 疲倦的她,理所當然地對更加疲倦的我提議。

「我還是得回去,有點工作要弄。」我用力撐開眼皮,把僅有的體力都放到臉上,勉強笑著對她說。「明天我要睡到中午,下午的節目給你安排。」

「我還怕我會睡到傍晚呢,」彩虹藉著車燈的照明在皮包中找到鑰匙,「明天見。」

「Bye.」我對彩虹揮揮手,看著她上樓,然後騎車掉頭離去。

想到還要貫穿整個台北市才能回到家,不禁有些後悔剛剛否絕彩虹的提議。

然而,我知道我得把一些事情想清楚,今晚是最適合的時刻,如果再拖下去,我只會越陷越深,越來越迷惑。

又一次想起瘋狗昭說的那些故事。這傢伙是很多管閒事,但是他說的話也不無道理。

無論過去發生過什麼事情,建隆的確比我更適合彩虹。我能對彩虹承諾永遠嗎?我能陪她一輩子嗎?我能給她幸福嗎?一個被愛情沖昏頭的男人往往會信口開河地承諾這一切,但是誰都知道這種誓言究竟有多可靠。我不敢拿這種誓言去欺騙彩虹或任何人,更不敢欺騙我自己。

姑且不論能力,建隆意給彩虹這些,而且他一直在無怨無悔地付出。或許他是有些不自量力,但既然他有這份決心,我相信他做得到。

我做得到嗎?我再一次質疑我自己。

百無一用是書生,更何況是我這樣一個連書都念不好的學生呢?鼯鼠五技而窮,說的大概就是像我這樣無師自通地學了點小東西,就因而自以為是的人吧。

出了社會,我又能靠什麼過日子呢?這樣的我,除了不切實際的愛情,又能夠給彩虹什麼她需要的東西呢?

一連串的問號掛在心頭上,好累。有點可笑,一個還沒當過兵的學生,會為了一個同樣還在唸書的女孩,杞人憂天地考慮這種問題。為什麼別人可以無憂無慮地享受眼前的快樂,我們必須費盡心思為將來的事情設想?

一路上想著這些沒有答案的問題,竟然還回得了家,真有點神奇。老媽早睡了,我躲進房間,抖開棉被躺下。累得要死,三十幾個小時沒睡,又帶著彩虹東奔西跑了一整天,有點體力透支的感覺。

可是,我不能睡,今晚要做出一個決定才行。況且我也睡不著。

起床打開電腦,無意識地翻閱著這一個多月來寫的兩篇小說。從日記改編的這兩篇東西,毫無章法結構,敘述技巧也爛得可以,但是敝帚自珍的我就像著了魔一樣,在輻射線照射中一字一句細細地咀嚼著。好苦。

「現在,我已經沒有權力去決定任何事情了。」突然,在陽光中的一段文本映入我的視網膜︰「一切都給你決定,如果你還喜歡我這個膽小怕事、一無可取而又斷了一條腿的傢伙,反正跑不快,我也懶得跑給你追。將來如果再發生什麼事,沒什麼好推托的,逆來順受就是了。如果你覺得你應該回家去等建隆,我祝福你們。」

我開始回想一切。沒錯,這是當時我對彩虹許下的承諾。後來,彩虹選擇了我;在那個大年初一的清晨,燦爛的朝陽下,她選擇了我,而我也接受了她。

沒什麼好說的,我不能辜負彩虹,無論如何,只有盡力而為了。只要彩虹意在我身邊多待一天,我就有義務多愛她一天,多為她奮鬥一天。如果一年後,她發現建隆那裡才是她該去的地方,我會默默地離開,並且祝福他們。這是我許下的諾言。

晚安,彩虹。

想通了一切後,睡得特別舒服,竟然一覺睡到了下午一點。如果不是那通電話,我大概會睡得更晚。

「喂,奇哥喔,我剛起床,沒關係,有事嗎?」奇哥是我現在連載陽光那個BBS的站長。「你說雨弓那件事喔,小說裡面都寫得很清楚,我不想多說了。

其實本來想當小說寫寫,大家看看就算了,誰知道那個瘋狗昭跑出來亂咬,把整件事都抖出來。」

「媽的,你也尊重他一下啦,不要叫什麼媽的瘋狗野狗的,媽的,他也有名字。」奇哥的口頭禪就是『媽的』,曾經在電話中和他聊天時順便計算,他可以在一分鐘內提到他母親二十次,不愧是個孝子。「這件事情他也很不好意思,想找你出來道歉,下午有空嗎?」

「下午……早一點的話可以。」想到彩虹,跟她約好下午要出去玩的,總不能再把她帶去跟小昭見面吧?不過她應該還沒起床,先去聽聽小昭想說什麼,晚上再帶彩虹去糜爛一下好了。昨晚想通了以後,現在對小昭的敵意也降低許多,其實他大可不用請奇哥出面。

「那就媽的下午兩點,在你們上次媽的見面的那間泡沫紅茶,OK,到時候見。」奇哥大概還要跟小昭回報這個消息,很快地掛上了電話。

在泡沫紅茶店,我一面吃著不怎麼能吃的辣子雞丁燴飯,一面聽著小昭默讀早就準備好的講稿。吃飯重要,他說什麼我根本沒聽進去。奇哥今天難得地沒帶女朋友出來,大概是不希望太多人扯進這堆狗屎吧。

「這件事我也很抱歉。」我狼吞虎地吃完了這頓遲來的午餐後,喝了一大口似乎叫做泡沫紅茶的紅色糖水。「那時候太激動了些,把站上搞得烏煙瘴氣,大概有很多人都不敢出來寫信了。」

「那這件事到此為止,大家都不要再提了?以後還是朋友,可以嗎?」奇哥終於開始執行他的調停工作。

「OK。」我說。

「好。」小昭對我伸出右手,我和他握了一下。

聽小昭說了一些醫學院裡的笑話後,我們又到光華商場去找一個朋友聊聊,翻翻這一期的幾本雜誌,看看Magic紙牌,然後結束了這次調停會。

「今天可以喝酒嗎?」彩虹真會睡,我到她家時,五點半,她才剛剛起床。

「不,除非給我一個理由。」看著彩虹凌亂的頭髮和衣服,我估計她最少還要半個小時,才能把自己整理到可以出門的程度。不過想起彩虹可不是一般女孩子,這樣的估計可能誤差很大。

「慶祝。」我躺在她的床上,翻著她堆在床頭的幾本雜誌,世界電影、聯合文學、小說族……

「慶祝什麼?」剛踏進浴室的彩虹又把頭伸出來問。

「慶祝一切。」我轉頭看看窗外,雲淡風清,火紅的夕陽掛在天邊,蔚藍的晴空中襄滿了金黃色的晚霞。這麼美好的世界,什麼都值得慶祝。

「這個理由不行,給個明確一點的理由吧。」彩虹搖搖頭,笑著抗議。

「那就慶祝晚霞吧。」望著窗外的滿天彩霞,我隨口回答。

我也想讓這篇故事就此結束,可是有人不允許,他當然有這樣的權力。

大概一個多月後的一個下午,剛在學校被老師放鳥的我,正踏進房門準備補眠時,電話響了。我好整以暇地攤開棉被躺下,然後才接起電話。

「你現在可以過來一趟嗎?我在家裡。」彩虹的聲音,異常地著急,記憶中還沒遇過幾次能讓她急成這樣的場面。

「什麼事情?」我也不禁有些緊張,「先告訴我。」

「你趕快過來啦,先過來再說。」彩虹急得快要哭出來了。

「好,我馬上出門,不要亂跑,乖乖等我。」我盡可能地保持鎮定,然而如果真的是連彩虹都鎮定不下來的情況,我很懷疑我又能做些什麼。

彩虹真的在哭,紅腫的雙眼、蒼白的臉頰和凌亂的髮絲,讓我看了不禁隨之鼻酸。我下意識地把她擁入懷中,她卻輕輕地掙脫了我。

「他假釋出獄了。」彩虹哽咽著對我說︰「昨天一封寫給他的信被退回來,今天早上我打電話去問,他們查了好久,轉了四、五次電話後才告訴我,他出獄了。」

「你打算怎麼面對他?」原本我和彩虹都以為還有一年可以給我們思考這個問題,誰知道事情發生得這麼突然,也難怪她會急成這樣。

「已經不是我怎麼面對他的問題了,」彩虹從書桌上拿起一封信,「中午我跟公司請假回家後,發現信箱裡有這封信,他寄來的。」

我滿懷罪惡感地接過那封信。那剛硬的筆跡讓我很難忘記,然而讓我更難忘記的是信中的字句,每一個字都深深地刻在我心坎上,痛。

「更糟糕的是,他來過了,把他所有的東西都帶走了。」彩虹把衣櫃打開給我看,空了一小半。「他打算離開我,離開這一切。」

「他有什麼親戚朋友嗎?」我理所當然地問。

「他的個性,絕不會去投靠那些曾經奚落過他的人。」彩虹搖搖頭,她雖然著急,但是腦筋顯然還是比我清楚些。「等等,可能……」

我用疑問的眼神盯著她紅腫的眼睛,她遲疑了一會兒,虛心地點點頭。

「喂,小昭嗎?」現在不是相互裝蒜的時刻,我立刻抓起電話,撥了那七個曾經讓我牽腸掛肚的數字。「是這樣的,不知道你最近有沒有和他,對,建隆,有沒有和他聯絡?」

「沒有,我已經發誓,不介入你們之間的事情了。」小昭厭惡地說。你們如果又遇到什麼事情,保證和我沒有關係,不要扯到我頭上。」

「那就沒事了,抱歉。」我掛上電話,對彩虹搖搖頭。彩虹虛弱地坐倒在床上。

「我想,我還是先離開好了。」考慮了許久,我終於將這句話說出口。現在的彩虹當然需要有人安慰,可是如果我留在這裡,只會讓事情越演越烈。

「不,你不要走。」彩虹抬起頭對我說。「留在這裡陪我。」

「我不能留在這裡,」我搖搖頭,「晚一點我找個女生來陪你。如果他回來發現有個男人在這裡,後果可不堪設想。」

彩虹用淚眼盯著我,這次我完全看不出她在想什麼。突然,她伸手甩了我一巴掌,出手實在很重,眼鏡都被打到地上去了。

「媽的,你到現在還不知道,我究竟愛的是誰嗎?」她氣沖沖地對我喊。

我緩緩彎腰撿起眼鏡,臉上感覺辣辣的。我刻意把動作放慢,檢查一下鏡片有沒有破,鏡框有沒有歪,事實上是在思考接下來該怎麼做。決定了,彩虹,對不起。

我把眼鏡戴回去,然後一巴掌打在彩虹左邊的臉頰上。似乎太用力了,也似乎輕了點;這輩子第一次伸手打女孩子,實在不知道該用多大的力氣。

「媽的我跟你說過幾次了?就算是演戲也好,多少給他一點希望。」我盡可能地忍住心中的愧疚,用根本不存在的怒氣製造出足以嚇死人的音量。「你不要這麼自私好嗎?有時候也為他想一下,幫他製造一點活下去的理由。就算要攤牌也不要一次攤開,找機會慢慢解釋,我們難道沒有時間嗎?」

彩虹掩著左頰,神情呆滯地看著我。我迫不及待地轉身,用力把鐵門甩上,希望這驚人的金屬碰撞聲,能夠掩飾住我藏在腳步聲中的哭泣。

媽的,真想把右手剁掉。

再一次聽到彩虹的聲音,已經是一個星期以後的事了。這痛苦的一個星期,漫長得就像一整個世紀似的。

這個時候,我絕對不能再出現在彩虹面前,這只會使事情惡化。然而,那天深夜在電話中聽到彩虹的聲音時,我仍然差點落下淚來。

「還在生我的氣嗎?」不知道是不是線路品質的關係,彩虹的聲音聽起來特別虛弱。

「沒有,我從來沒有生氣,」我遲疑了一下子,然後慢慢地說,「就算有,我氣的也是我自己。」

「那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彩虹終於無助地哭了出來,啜泣聲透過電話線傳入我的耳朵,深深地刺入我的心房。

「對不起。」除了這三個字,我實在不知該說什麼。「你可以原諒我嗎?」

「我今天去找小昭了。」彩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直接跑去他家找他突擊檢查,但是什麼都沒有找到。」

「你怎麼知道他住哪裡?」這句話不經大腦地說出口後,我才發現自己問了一個蠢問題。彩虹總是有辦法的,連我當初自以為絕對安全的狡兔四窟都被她一一翻出來,何況是只有一窟又毫無防備的小昭呢?

「建隆早就算準了這些,從他那裡什麼都查不出來。」彩虹仍然答非所問地說著。

我歎了口氣,彩虹即使神通廣大,也不過算得上是個戒指神,距離燈神還有一段距離。如果建隆真的想不顧一切躲開她,她還是無可奈何。

「後天就是七夕,我求你不要再懲罰我了,可以嗎?」沉默了好一陣子後,彩虹用哀求的語氣說。

「這不是懲罰,我只想讓你冷靜一下,想清楚一點。」我忍住淚水,對彩虹輕輕地說。

「這些年來,我受的苦還不夠多嗎?你還說我不夠冷靜?」彩虹崩潰似地喊著,我連忙把話筒拿開十公分。

「如果你覺得已經想清楚了,再打電話給我。」我很懷疑自己怎麼能變出這麼平靜的聲音,更想不起來自己是怎樣掛上電話的。

我躲進棉被裡痛哭。

七夕。

下午背了筆記型電腦跑去出版社交稿,回來時經過光華商場,發現滿坑滿谷的金莎巧克力花正在清倉大拍賣。

三顆一束的才五十塊錢。

不行。我連忙離開那些甜蜜、美麗又廉價的誘惑,往棒球場前進。一群朋友約好了今晚去看棒球,我本來覺得沒有這樣的心情而拒絕了他們,但是現在我又發現我必須找點事做,否則我會壓抑不住彩虹在我內心點燃的衝動。

「怎麼跑來了?」朋友們見到我時,訝異地問。

「被甩了,沒地方去。」我笑著回答。

味全對三商,九比四,味全贏了。喝了兩罐溫啤酒的我,盡力做出高興的假像,可是這麼一點酒精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還是在想彩虹。

球賽結束了,回家吧,或許睡一覺起來,事情會好轉。偶爾欺騙一下自己並不犯法。

剛剛踏進房門,電話又響了,直覺告訴我是彩虹。接起來嗎?還是讓它響下去?

我把電話機的鈴聲調到最低,用棉被把彩虹的呼喚聲捆起來,可是在夜晚的寂靜中還是依稀聽得見鈴聲。鈴聲越輕,對我的誘惑力反而越強。

「喂。」電話響了七十五聲後,我終於決定接起電話。

「我知道你在。」沒錯,是彩虹,久違的笑聲。

「我也知道是你。」我心裡也不知不覺地跟著她一起笑,但仍然盡力裝出最冷酷的聲音。

「情人節快樂,」彩虹高興地說,「還有兩個小時,陪我在電話裡過這個情人節吧。」

「不行。」我斬釘截鐵地回答。

「這麼小氣?」彩虹撒嬌地說,「借我兩個小時也不行嗎?」

「今天只能借你半個小時。」我看看時間,做了這樣的答覆。

「您的時間還真寶貴,算了,總比沒有好些。」彩虹的聲音依然是那麼的開朗,讓人捨不得拒絕她。「從現在開始計時嗎?」

「從十一點半開始計時。」媽的,不管那麼多了。「等一下我會偷一瓶Chivas過去,乖乖在家等我,不准亂跑。」

「可是我戒酒了。」彩虹先是一陣驚愕,但立刻明白了一切,笑著對我說。

「喔,那就算了,再見。」我佯裝要掛上電話。

「等等……我們可以找個理由……就算是慶祝吧。」彩虹當然知道我是故意逗她的,但聲音中依然裝出一幅著急的模樣。

「慶祝什麼?」我假裝嚴肅地問她。

「慶祝……晚霞吧,」彩虹笑著說,「特別晚的晚霞。」

八月二十日,七夕,晚上十一點五十五分。

「情人節快過了。」彩虹倚在我身上,有點不捨地說。

「那我也該走了,」我看看時間,「再不走,馬車會變回南瓜,我可不想一步一步走回去。」

「留只鞋子給我吧,」微醺的彩虹在我臉上吻了一下,「我才能拿著鞋子去找你。」

「穿九號球鞋的男人滿街都是,」也有六七分酒意的我,說話已經有些遲鈍了,「你得開遊覽車去接,而且是幾百台遊覽車。」

「你一定要走嗎?」彩虹抬起頭,「都喝成這樣了,明天再走吧。」

「你不後悔嗎?」我莫名其妙地問了這一句,但是我知道彩虹會明白我的意思。

「不會。」彩虹搖搖頭,神情黯然。「我整整十天都在找他,每一個能夠聯絡到的人我都問過了,一點消息也沒有。這次他真的是想甩開我,甩開以往的一切。既然如此,我就算能把他挖出來,又有什麼意義呢?他還是會找到機會逃掉的,何況只要他不意,我根本找不到他。」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罪惡感塞滿了整個胸腔,喘不過氣。

「前幾天有個律師來找我,說要把房子過戶給我,手續、稅款全部不用我操心。」彩虹突然站起來,把面前的酒杯酒瓶通通收掉,我看看桌上的鬧鐘,十二點整。「我跟他說把房子賣了,錢想辦法交給建隆。等暑假過完,我大概就得搬家了。情人節過了,改喝咖啡吧?」

我可有可無地點點頭。

「你那裡有什麼地方可以放這堆鬼東西嗎?」彩虹開始動手煮咖啡,情人節剛過,她立刻從言不及義的風花雪月中進入柴米油鹽的真實世界。「我真的不知道要怎麼處理這些東西,帶下去高雄實在不方便。」

「我大姐搬走了,頂樓現在沒人住。」我打量著彩虹的家當,說多不多,說少卻也不少。「你意的話,就搬過去好了,看在你可以陪我老媽泡茶的份上,她大概不會收你房租吧,可能連水電費都免了。」

「真算,可惜我一年住不到四個月。」彩虹在咖啡機裡加了兩匙咖啡粉。

「而且,萬一我將來想把你甩了,豈不是又得找地方搬家?」

「正好,有這麼多東西可以做抵押,不怕你跑掉。」我站起來用力搖搖頭,想把腦袋裡的醉意甩掉。

「真狠心,」彩虹笑著說︰「好奸詐的手段。」

「這還算好的,你希望我用另一種方法把你拴住嗎?」我發現剛剛的運動,只會讓酒精在體內擴散得更快,只好乖乖坐回地板上。

「喔,這是求婚嗎?」彩虹愣了一下,然後轉頭看著我。

「當作是為五年後的正式行動做綵排吧。」現在的我可以感覺,地球的自轉原來是這麼劇烈。「該你回答了。」

「五年後再告訴你答案。」彩虹把煮好的咖啡倒進杯子,拿了一杯給我。

「沒關係,我可以先預言一下。」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到書桌旁笨拙地撕下一張便條紙,歪歪扭扭地在紙上寫了點東西,然後煞有其事地對折,找了一個空白信封塞進去。

彩虹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

「好了,在信封的接縫上簽名。」我把封口黏好,交給彩虹。

「不用了,我相信你。」彩虹喝了一小口滾燙的咖啡,笑著對我說。

我彷彿在她眼中看到了些許一閃而過的依依不捨。

沒什麼好說的,故事該結束時,總得讓它結束。我發誓,不會再有續集,不論再發生什麼事情。被我吵得很煩的人,可以喘口氣了。

很多肥皂小說作者喜歡用「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做結語,我也不想免俗,可是最近身邊發生了一些事情,讓我開始懷疑這句話是不是有什麼問題。不要心虛,真的,我不是在說你或你,也不會是你或你認識的他或她。

所以,我決定為這句話畫蛇添足地加個下聯,作為我的結語。

盼世上無緣人,好聚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