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

幾年沒進過病房了。沒想到,剛放寒假回台北,衣服都還沒換,就急急忙忙地跑來病房報到。也好,這樣有了一個看你的理由。

坐在北上的自強號上,心裡一直在掙扎。對你,一直有一份愧疚,覺得自己欠了你太多太多,遠遠超過我能償還的範圍。也許是命運弄人吧,刻意躲避愛情的你,和命運坎坷的我,是不可能有結果的。也許我們還年輕,不必太執著於結果,但是我實在很抱歉,我必須選擇建隆,這是我的責任,也是我的義務,更是我這五年多來一直放在心上的,最重要的一件事。

你還不知道建隆是誰吧?上次在老家那裡跟你提過他,我想你大概不想知道太多,其實我也不意提那些往事,就和你一直不意把小慧的故事與我分享一樣。這樣也好,人與人之間相互保留一點總是好的,既然我們已經放棄了更進一步的關係。

不知不覺間,列車駛進了黑暗的地下,速度逐漸緩慢下來,最後終於停在明亮的月台旁。台北到了,有你在的台北,似乎特別溫暖。

我提著簡單的行囊下了車,這次在台北只待一個月,用不了太多東西,事實上該有的東西家裡都有--如果那還算是家的話,身陷囹圄的男主人和負笈他鄉的女主人,這算哪一國的家啊!

行囊裡有一個大木盒,佔了整個旅行袋一半以上的體積。我不會讓你知道這個木盒的存在,怕你會笑我,怕你會離我更遠。木盒裡是你送給我的巧克力人。

「我要你把這個糖人當作是我,」我仍然記得那天你痛苦地對我說︰「當這個糖人化掉時,也就是你忘記我的時刻。」

糖人還沒化掉。雖然你故意把你一層一層緊緊包上的冰塊和塑膠袋扯開了,但是靠著國光號的冷氣,我勉強地讓那個做得有點滑稽的人像撐到了高雄。下車後,我用最快的速度找了一個研究所的學長,請他把這尊人像放進他們繫上那座恆溫零下五度的大冰箱,今天下午才拿出來。人像的表情早已模糊難辨,四肢也有些扭曲,可是你不能說它化了,不是嗎?

想這麼簡單就跟我斷了,門都沒有。你答應過我,我們還是朋友的。這次回家,我有充分的準備,密封包裝、乾冰、棉絮、保麗龍以及木盒,就算是環島一周也沒問題,我不會這麼簡單把你忘記的。

台北的公車依然擁擠,台北的交通依然紊亂,台北的街頭依然鼎沸,台北的傍晚依然繁忙。坐了兩個半小時的公車後,我終於帶著疲憊的身軀和沉重的步伐把行囊拖進家裡。

第一件事當然是把小冰箱插上電,這台小冰箱是去年暑假,我們領薪水時一起去買的。建隆在出事前也一直想買個冰箱,可是不是手上錢不夠,就是忙一忙忘記了,反正冰箱得配廚房,沒有廚房的冰箱除了放啤酒,大概也沒別的用途。

書上寫巧克力在二十七度左右融化,寒冬中的室溫已經低於這個標準了吧,我把那尊巧克力人像拿了出來,連乾冰都還沒化光,人像自然一點事都沒有。過了半個小時,冰箱溫度也降下來了,我把巧克力人像包好,狠狠塞進冷凍庫裡。

你跑不掉了,看你還有什麼理由。我嘴角邊帶著冷笑,伸手撥了你的電話號碼,反正理由多的是,先找到你再說,大不了騙你說我要結婚了。

「抱歉,我現在出車禍住院,您可以在XX醫院XXX房找到我,千萬不要帶東西來,謝謝。請不要留話,我暫時無法處理。」

這就是我聽到的電話留言,真是荒謬。我看看手錶,八點,趕過去應該還來得及在探病時間內看到你。今天的我,說是馬不停蹄也不為過吧。

不知道為什麼,對見到你的期待,竟然遠遠超過對你傷勢的關心,事實上我知道你的傷勢應該不會太嚴重,否則沒有人會在自己的答錄機上錄這種「住院宣言」的。

醫院不算遠,半個小時後,我已經站在醫院裡寬敞的電梯上了。晚上八點半的醫院顯得有點空曠,在寂靜中電梯偷偷地把我送上了九樓。

骨科病房。

電梯旁的日光室裡有七、八個打著石膏的病人,有的坐輪椅、有的撐杖,也有一兩個在大大的禁煙標誌牌下肆無忌憚地吞雲吐霧。想起了一向討厭煙味的你,要怎麼在這種地方生存呢?

雖然記下了你的病床號碼,經過護理站時還是確認了一下,沒錯,是你的名字。本想順便問一下你的情況,可是看護士小姐蠻忙的,不好意思開口。

你的病房在走廊末端。走過那條明亮得有些異常的長廊,偷瞄了一下每一間病房,或許是無聊吧,大多數病人都睡得特別早,少數病人躺在床上看電視,那種五寸左右的黑白電視,還有一個病人抱著倪匡的科幻小說。也有些家屬在病人床邊架起了行軍床,想必他們比病人還要辛苦得多。

從照明充分的走廊跨進只開了一盞壁燈的病房,有點不適應,不過我還是一眼找到了你。你已經睡了,我印象中的你從不在這時間上床睡覺,這間醫院不知道對你施了什麼魔法。

悄悄地走近你,對面病床上的病人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然後司空見慣地躺下。你一點反應都沒有,睡得這麼沉靜,任誰也捨不得把你叫醒。

繞了一圈,端詳一下半年沒見的你。你的臉色蒼白得可怕,臉頰又下陷了幾分,黑眼圈倒是和以往一樣沒什麼改變。頭髮亂得有點誇張,不知道多久沒洗過了,大概你還沒辦法下床吧,我知道你平常雖然不怎麼注重邊幅,但也不至於讓滿頭蓬草長成這樣。額頭上有一條拉鏈,線還沒拆,如果沒注意看,差點以為那黑色的線頭是復在額頭上的頭髮。

看看病歷卡,看不懂,不過看你放在毯子外面的雙手似乎沒事,大概是腿斷了吧。不敢揭起毯子看你的腿,怕吵到你。瞄了一下床邊,發現比起其他病人,你的裝備充分得有點離譜。一台十四寸的彩色電視,一台錄影機,以及一疊亂七八糟的錄影帶。我不禁搖頭歎氣,這些東西想必讓其他病人垂涎三尺,你卻把它們放在一邊,睡得不省人事。

其實你最想要的還是一台電腦吧,我很清楚,你一直想要一台筆記型電腦,但是每當存夠了錢,總是會發生什麼事情讓你不得不把這些錢移作他用。最後,你還是守著那台經過無數次改組的「頂級」四八六,跑一些還算跑得動的軟體。

「我很像駱駝祥子吧。」你曾經這樣苦笑著對我說,好幾次。

突然發現,吊在你床邊的點滴瓶快要空了。我輕輕地用只有我自己聽得到的音量,向你說了聲晚安,走出病房,到護理站提醒值班的護士小姐幫你換點滴。

我明天再來,祝你有個好夢。

今天是最後一個逍遙自在的日子,明天就要開始上班了。

在寒冬中賴床賴到九點半,好不容易從溫暖的被窩中掙扎著爬起來,如果從凌晨一點開始算,毫無計劃的今天已經浪費掉三分之一了。

想去看你,可是又不知道什麼時候去比較恰當。還是中午去好了,如果有家人陪你,中午他們應該會出去吃飯。即使純粹是朋友的關係,我還是覺得我們獨處時應該會自在些。

沒事做,順手打掃打掃房間,把幾套上班穿的衣服整理一下,竟然消磨掉了將近兩個小時。開始羨慕那些有潔癖的人,他們永遠不會無聊,永遠有事情可以做。

十二點整,我跨出有些擁擠的電梯。日光室擠滿了人,煙霧瀰漫,我知道你不會在這裡的,你不但不喜歡煙,而且也不喜歡擁擠。

一台餐車從我面前推過,午餐時間到了。我若無其事地在附近繞圈子,等待餐車一間一間發送那傳說中超級難吃的伙食,還好這個時間來來去去的人很多,沒有人注意到我。你的病房在最後面,大概還要等十分鐘才能輪到你吃飯,才能輪到我進去陪你吃飯吧,如果你看到我後還吃得下的話。

終於餐車推到了你的病房門口,我隔得遠遠地偷瞄著,一個中年女人出來接過餐盤,應該是你母親吧,照理來說你是不會讓你父親的老婆來照顧你的。又過了兩分鐘,你母親拿著皮包走出病房,走過我身邊,走向電梯,絲毫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該我上場了。說不上什麼鼓起勇氣,不過我的確多少有點提心吊膽,原本我們見面就已經有點尷尬了,還要在這種情況下見面。不管了,反正姑娘我臉皮很厚,不論怎樣的場面大概都可以八面玲瓏,應付自如。

躡手躡腳地走進病房,你坐在輪椅上,背對著我吃飯,電視正播報著公式化的新聞,依然是千篇一律的總統選舉造勢活動。你大概也不想看這種東西吧,不過有點東西可以讓你和外面的世界保持接觸,多少也算好事,讓你記得外面的世界有多荒謬。

「你來了。」我走近你背後時,你沒有回頭,平靜地說著。

「嗯。」我輕輕回應,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我早學會了保持鎮定,你總是讓我出乎意料。

「其實我昨天就知道了。」你喝了一口湯,轉過輪椅慢慢地說。

「喔,原來你沒睡著。」我知道這的確是你的個性,我既然不願意叫醒你,你絕不會睜開眼睛的。端詳了一下醒著的你,和睡著時,或者假裝睡著時,差別不大。

「我真的睡著了,」你說,「是護士小姐問我,我才知道你來過。」

我輕輕笑了一下,誰都猜得到護士小姐問了什麼。當然,這種問題是不需要回答的,我們之間的事情實在不足為外人道。

「怎麼搞的?」我指著你打了石膏的左腳問。

「騎車心不在焉,」你轉身吃了一口飯,繼續說,「路又不好,不知道壓上什麼東西,大腿就摔成這樣了。」

「要在醫院待多久?」我歎了口氣問。

「還要半個月吧,」你說,「反正住多久都沒有差別了。」

我用疑問的眼神盯著你,你歎氣,然後轉過頭。

「腳好不了了,這輩子都得撐 杖走路。」你背對著我說。

雖然不是第一次受到這種晴天霹靂的打擊,但是每一次都敲得我痛徹心肺。

「我想不會吧。」勉強鎮壓住自己心中的暴動,我對著你的後腦勺掛出了我慣用的微笑,即使你看不到,我還是得讓聲音穿過這層笑容,沾上一點快樂的氣息。

「現在醫學進步,總是會有辦法的。」

你沒說話,依然背對著我,空氣凝結在我們之間,好冷好冷。

「沒用的。」許久後,你平靜的聲音穿過了層層空氣凝結而成的幕,傳入我的雙耳。我知道你雖然不能像我一樣隨時隨地掛上燦爛的笑容,但是不論發生什麼事情,你總是有辦法讓表情和聲音保持鎮定,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是醫生說的嗎?」我輕輕地問,彷彿這是天大的秘密。

「前天一個醫生和我老媽在這裡聊天,」你也輕輕地回答,我不得不將身體向前傾,否則聽不清楚你那細微的聲音,「他們以為我睡著了,醫生這樣告訴老媽。我的神經已經無法復原,以後不但運動有困難,而且肌肉會一直萎縮,就像小兒麻痺一樣。」

我只覺得病房中越來越暗,溫度越來越低。

「喔,就這樣嗎?」我盡力將臉上的微笑塑造得更加完美,希望能夠抵擋住病房裡無形的黑暗與酷寒。「至少你留下了一條命,有沒有看過《汪洋中的一條船》?」

「你應該問我有沒有看過史記。」你的聲音依然那麼地平靜,平靜得有點異常,異常得有點可怕。

「什麼意思?」這個謎題似乎有些深度,我當然沒讀過史記,充其量看過漫畫版的刺客列傳,另外依稀記得史記作者是司馬遷,用的是什麼紀傳體,還真得感謝中華民國的教育制度。

「或許對你說這個不太好,」你的聲音越來越低,我甚至得附在你頸邊才能勉強聽到,「我連生殖能力都沒了。」

「那有這種事?」我詫異地問,不自覺地放大了音量,對面的病人回過頭來看看我們,然後又轉回去與自己那份似乎很難吃的伙食奮鬥。

「醫生這樣說的,」你歎了口氣,我依稀聞到了些許無奈與感慨,「人體的秘密太多了,只要有一條神經受了傷,誰知道會發生什麼後遺症。我呢,大概是抽中了簽王。」

「沒有希望嗎?」我感覺臉頰有些麻木,似乎是讓表情刻意違背心情的後遺症,臉上的肌肉僵硬得就像完全不屬於自己。

「如果有希望,」你搖搖頭,眼鏡差點撞上我的鼻樑,「我就不會待在這骨科病房了,除了把我的骨頭接回去,他們什麼都做不到。」

我不知道該不該哭,不過我還是忍住了眼淚,我想你也是吧。

「你的家人都知道嗎?」我問,雖然知道「家人」這兩個字對你來說有點複雜,始終弄不清楚你家究竟分分合合成什麼樣子,你也從來不跟我說這些陳年往事。

「我想是吧,不過他們都還瞞著我就是了。」你這樣回答,讓我想起了肥皂劇中罹患絕症的主角。

沉默。除了沉默以及沉默,還是沉默。

「我可以幫得上點忙嗎?」坐立不安的我,不得不打破這足以令人窒息的沉默。

「你有我那裡的鑰匙嗎?」你反問我,我點點頭。其實你也知道我有你住處的鑰匙,只不過是形式上問一下而已。

「請你改天幫我把床上那幾本新買的小說帶來,」我知道你在暗示我該離開了,「如果無聊,我的書隨你拿,無所謂。」

「嗯。」我做了最簡單的回答,沒有向你說再見,依然躡手躡腳地逃離了你那間酷寒徹骨的病房,你依然沒有轉過身來。

有夠亂的房間,跟我現在的心情一樣亂。

在你那張堆滿了書本衣物的床上找到一個還沒拆開的大紙袋,誠品書店,裡面大概有三本書吧。我開始懷疑你究竟是用什麼姿勢躺在這張床上,才能夠不壓到床上星羅棋布的各種雜物。

聽到電腦上風扇轉動的聲音,我知道電腦沒關,你總是不給電腦穿衣服,不讓電腦休息,當你的電腦實在很可憐,只有當你被我念得不耐煩時,你才會給電腦套上外殼,關上電源。

不敢動你的電腦。突然間覺得好疲倦,在你的床上清出一小片空位,用一種很不自然的姿勢躺在你的床上。

我哭了。

或許這就是命運吧,我命中注定是與愛情無緣的,可是媽的賊老天也太狠心了,為什麼要這樣懲罰每一個愛過我的人?建隆為了我犧牲掉自己的前途,而你甚至失去了健康的身體以及男人最後的尊嚴。一無所有的我,又能拿什麼賠給你們呢?

對於建隆,我早已想開了,無論如何我都必須等他,我欠他太多太多,只能用自己來償還。可是對於你,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事實上,是你讓我開始思考愛情的問題。我從高二開始就跟建隆在一起,他給我一切,我把對他的關心和體貼當成我的責任,卻始終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我愛他嗎?

直到和你在一起,我才發現,我以往一直在欺騙自己。

建隆當然是愛我的,他愛我甚於一切,可是我對他卻只有關心、尊重以及依賴,似乎沒有愛情。遇上了你,我才發現,原來這才是愛。

不過那又怎樣呢?我根本沒有選擇的權利,不論我愛不愛建隆,我不能就這樣辜負他。「對不起,雖然你一直對我很好,為了我犧牲一切,可是我發現了我真正愛的人,所以我必須離開你。」這句話我永遠也說不出口,我不是安娜卡列妮娜。

睡不著,迷迷糊糊地不知道躺了多久。天色暗下來了,我提起那三本書,走出你的狗窩,卻不知何去何從。去看你吧,無論如何,即使你已經不再需要任何女人,我們還是朋友。我食不知味地解決了晚餐,走進了你的病房。

你也剛吃過晚餐,正坐在輪椅上看電視,又是一堆各地競選總部成立的無聊新聞。你看到我了,依然沒有任何表情。

「告訴你一件事,」你轉過頭對我說,「我昨天早上無聊到看李登輝總部成立,大概全世界只有我一個人在看吧。」

我可有可無地笑著,把書放下,坐下來陪你欣賞電視螢幕上那根綁上紅緞帶的大蘿蔔。

「他在裡面還要多久?」你若無其事地問,就像問我吃過飯沒有一樣。

「一年零七個月。」我一時之間沒有想到你會問這個問題,遲疑了一下才回答。

「那還好,」你說,「不算太久,一眨眼就過了。」

我沒有說話,電視螢幕上又出現了一根大蘿蔔。

「也好,」你歎了口氣,「蛇不在了,亞當和夏娃又可以繼續過幸福快樂的日子。」

媽的幸福快樂,我在心裡咒罵著,當然沒讓你看出來。

「嗨,電視借我看看吧。」進來的是一個身穿白袍的女醫師,蠻年輕的,大概畢業沒多久吧。她很自動地坐在旁邊的空病床上,伸手抓起電視遙控器準備轉台。「女朋友來了啊?不好意思。」

你不置可否地對她笑了一下,我知道你的心在痛,我更知道你多希望你能夠肯定地回答她。

「我跟你說,你不要一天到晚坐在這裡不動,」還算漂亮的醫生說,「肌肉會萎縮,以後你會一腳粗一腳細。」

「我現在還能去哪裡?」你對著她苦笑。

「叫你女朋友推你出去逛逛也好啊,」女醫生發現三台節目都一樣無聊,認命地把遙控器放下,「整天死在病房裡,像什麼樣子。」

「你再欺負我,」你說,「我就告訴杜主任說你坐在病床上。」

「你敢?」女醫生說,「小心我讓你出不了院。」

「看到了嗎?」你轉過頭來對我說,「這家醫院千萬不要來,早知道有這種仗勢欺人的醫生在,我寧可病死在路邊。」

「來不及了,」女醫生笑盈盈地說,「上了賊船的小羊,認命吧。」

「程醫師!」走廊上傳來一個厚重的聲音,女醫生趕快從床上跳下來。

「主任在找我,」女醫生向病房外走去,「你喔,沒事出去走走啦。」

「知道了。」你對著消失在走廊上的白影喊著。

「那個程醫生一有空就會跑來看電視,」你笑著對我說,「聽說這台電視是整層樓最大的。」

「開個電影院吧,」我說,「租錄影帶,然後把節目表印一印,發到其他病房。」

「那可不行,」你說,「程醫生喜歡看最無聊的卡通片,不給她看我真的會出不了院。」

「我們出去走走吧。」我說。

「嗯,」你拿起一件襯衫披上,「麻煩你了,彩虹。」

我愣了一下,太久沒有人叫我這個名字了,怪怪的。稍稍回想,從昨天到剛才,你似乎還沒叫過我的名字,無論是雨弓或彩虹。

其實也沒有什麼地方可以逛。樓下的販賣部早就休息了,五樓的產房要到九點才會把小孩推出來作秀,整棟醫院裡空蕩蕩的,所以雖然我沒什麼推輪椅的經驗,一路上也沒遇到什麼人可以讓我,或者讓你撞。

「我們去樓上,」你說,「整棟醫院唯一沒有煙的地方。」

十樓,圖書館,是那種研究用的,不對病人開放。現在當然是下班時間,門鎖上了,但是走廊上仍然有兩盞燈亮著,從窗戶還可以看到台北的夜景。

「有時我半夜睡不著,會偷偷跑來這裡。」你對著窗戶說,我可以從玻璃上的倒影看到你,當然你也可以看到我。

「嗯,抽煙的人實在太多了,是嗎?」我想起那間日光室香煙繚繞的景象,你在哪裡是絕對待不了三分鐘的。

「你知道我為什麼害怕煙嗎?」你說。我注意到,你用了「害怕」,而不是我想像中的「討厭」。

「其實我從國小五年級就開始抽煙,」你從玻璃上看見我搖頭,於是繼續說故事,「雖然那時候我們整天在一起做實驗,可是你一定不知道,事實上就算老師、同學甚至家裡的人都不知道。」

我映在玻璃上的表情蠻誠實的,一幅目瞪口呆的模樣。想起了那時候的你,標準的乖寶寶,說話時連個髒字都說不出口,被同學欺負也不敢還手,只知道報告老師,誰都不會相信當時的你已經開始抽煙。

「第一個發現我抽煙的人,」你說,「是小慧。」

「不是說好把她忘了嗎?」我說。

「不是說好把我忘了嗎?」你說。

我歎了一口氣。如果人能夠隨心所欲地忘記每一件事,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有那麼多煩惱了。

「算了,不說了。」你也歎了口氣。「說得越多,你就越忘不了我。」

「你為什麼一定要我忘掉你呢?」我說,有些生氣,也有些哀怨。

「我還能給你什麼呢?」你說,「現在的我,什麼都沒有,就算是最基本的愛情,我都負擔不了,更別說是別的了。」

「我們至少還可以當朋友吧,」我忍住眼淚,強顏歡笑地說,「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一直很快樂,不是嗎?」

「那些都過去了,」你說,毫無表情的撲克臉仍然讓我捉摸不清,「我不再是以前的我,現在的我看到你,只會感到自卑,以及痛苦。」

「不,不會的!」我不禁著急起來,面對這樣的你,誰還能保持鎮定呢?

「我說真的,」你不顧我激烈的反應,依然面無表情地緩緩說著,「如果你真的不意讓我難過,就盡快消失在我面前吧。對一個被去勢的男人來說,這是最大的恩典了,什麼柏拉圖式的愛情,那都是騙人的。」

我終於哭了出來。你沒有安慰我,只是凝視著前方的玻璃,不知道是悠閒地欣賞著窗外的夜景,還是殘忍地看著映在玻璃上的我落淚。

今天晚上的台北,好冷,好冷。

突然叮地一聲,我們都嚇了一跳,回過頭一看,電梯門正緩緩打開,裡面站著一個女人,再仔細一看,是程醫師。

「我就知道你們兩個在這裡,」程醫師板起了臉,但是聲音一點都沒有責備的意味,「回去睡覺了啦,跟你說過幾次了,病人不准上來這裡。」

「反正都下班了,我上來看看風景也不行嗎?」你對程醫師吐了一下舌頭,笑著說,我也偷偷地拭掉眼淚,裝出一幅若無其事的模樣。

「趕快滾進來啦,你們兩個,」程醫師也越來越不客氣,「要做什麼事情也等腳了再說,現在絕對沒辦法啦,不要這麼著急。」

你只是輕輕地對程醫師笑著,但是我知道那笑容下面藏了多少苦澀。

「走吧。」你回頭對我說,我點點頭,把輪椅推進了電梯。

「妹妹,你住哪裡?」電梯門上時,程醫師問。

「喔,內湖。」我沒注意到程醫師是在對我發問,遲疑了一會兒才回答,似乎已經很久沒有人叫我「妹妹」了。

「正好,順路。」電梯在九樓停下,門緩緩地打開,程醫師壓著「開門」的按鈕說。「叫他自己滾回去吧,我送你回家。」

「OK,她就麻煩醫生了。」我還來不及回答,你倒是很大方,自己推著輪椅出了電梯。我想叫住你,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記得我剛剛交代的事情,別忘了喔。」電梯門再度上時,你的聲音從越來越小的門縫裡鑽進來,我點點頭,雖然你看不到。

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你了吧,再見,祝你好運。

電梯一路下降,在六樓停下,進來一個人,然後在一樓停下,開門。

「你到大門等我,我去開車。」我跟著程醫師走出電梯,她對我說,我點點頭,看著她往側門走去。

程醫師開的是一台紅色Liata,顯然還是新車。她按了一下喇叭催我上車,我打開車門,坐進前座,車子緩緩地向前滑行。

「當個菜鳥住院醫師,整天挨罵挨操,唯一的樂趣大概就是找個像你男朋友這樣,有點皮又有點嫩的病人,鬧鬧他吧。」程醫師看著前方,對著我說︰「你不要真的以為我們虐待病人喔。」

「我知道。」我簡短地回答,深怕多說一個字就會不小心漏自己的心情。

「你不要太難過啦,他這小子命大,除了腿骨斷掉,其他地方都好好的。」

程醫師安慰我說。「只要他出院以後不偷懶,應該可以恢復正常。」

我感覺眼眶熱熱的,視線開始模糊。

「那小子是不是跟你說了什麼鬼話?不要聽他的。」程醫師似乎察覺了我的沉默有些不對勁。

我終於忍不住了,放聲大哭。程醫師趕緊在路邊把車並排停下,遞了一盒面紙給我。

「他究竟跟你說了什麼?」程醫師冷靜地問,不知道是醫生的職業習慣,還是她的個性跟你一樣。

我哽咽著,把你告訴我的故事說了出來,越說越覺得心酸,眼淚始終停不下來。

程醫師臉色凝重,低著頭若有所思,車子裡只聽得到我啜泣的聲音,以及偶爾從外面傳來的喇叭聲。

「他在出事以前,」許久後,程醫師轉過頭來問我,「你們是不是發生了一些問題?」

我思索了一陣子,然後點點頭,事實上這個問題是不需要猶豫的,我們之間的問題一直存在,只是我們都不敢去面對。

「那就對了,」程醫師說,「這傢伙,男人都是這樣,看多了。」

「什麼意思?」我問,察覺了事情似乎有些不對勁。

「他想跟你分手,可是又沒膽子說,」程醫師不屑地說著,「所以掰了這個故事來騙你,想讓你自己離開,這樣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跟別人說什麼,我好可憐喔,這樣就被你甩了什麼的。」

「那他的傷……」我不知所措地問。

「沒事啦,只有骨折而已,」程醫師放下手煞車,把車子開上路,「其他的全都是騙你的。我不知道這種情況要怎麼處理,學校沒教過,不過現在是下班時間,不要把我當醫生看,當我是普通朋友,這樣我會輕鬆一點。」

我默默地注視著前方的車子,黑色霹靂馬,車號IK-5209,自排的,我究竟是應該繼續哭泣呢,還是破涕為笑,或者大發雷霆?

看著程醫師的表情,我知道明天你一定會有苦頭,或許我該對程醫師解釋一下我們的情形,可是這種肥皂情節實在讓人難以啟齒。就讓你受點懲罰吧,把我騙得這麼淒慘,可是明明你又是為我好,我究竟該怎麼辦呢?

管他的,明天的事明天再說,你的口頭禪。

十點了,在路口下了車,向程醫師道謝,把快要累垮的自己拖上三樓,倒頭就睡,衣服都懶得脫了。想一想,其實今天也沒做什麼事,怎麼會累成這樣呢?

你的身影始終在我眼前晃呀晃,晃得我好煩,煩得我無法入睡。明天要不要去看你呢?我是應該繼續裝傻,還是狠狠地揭穿你苦心經營的騙局?

想那麼多幹什麼?明天還要上班,睡吧。

輾轉難眠的漫漫長夜還是那麼痛苦,還是一樣難捱。在床上躺了大概有一個世紀那麼久吧,就算沒有也差不多了,我在黑暗中渡過了一個又一個沒有意義的人生,感受著自己逐漸老化、死去,然後又毫無知覺地誕生、成長。每一次死去和誕生,我都感受不到任何喜悅或悲傷,只覺得疲倦。

「Im finding myself a place to live alone (along).」想起一部電影中的對白,老婆跑掉的男主角這樣對朋友說。的確,不論Live Along還是Live Alone,都是很辛苦的事情。

「歌劇魅影」中詭異的音樂告訴我現在是早上七點半,也該Live Along了。

被窩外面的空氣冷得讓人發抖,我趕緊衝進浴室扭開熱水,讓不太燙的熱水淋在頭上,流過身上每一寸結凍的皮膚。

吹好頭髮,換上衣服,八點十分。坐在書桌前端詳鏡中的自己,似乎有點憔悴,再掛上笑容看看,嗯,每天練習兩次的微笑果然還是管用的。除了你,世界上大概沒有人能夠看穿這麼燦爛的笑容吧,建隆跟我在一起三年多,他就從來不曾揭起我的笑容,撫摸我的內心。

公司還是那樣子。一樣的人,一樣的擺設,一樣卡紙頻率勉強讓人可以接受的的複印機,一樣堆積如山卻又遵循了某種特殊排列規則的檔案夾,一樣沒什麼意義卻又似乎很重要的工作在等著我。

這兩年的寒暑假我都在這裡上班,一間小小的公司,老闆帶員工加起來就那麼八個人,即使加上我也湊不到兩位數。至今我仍然搞不清楚這是怎樣的一間公司,名稱是貿易公司,可是什麼莫名其妙的鬼生意我都看過,從貨物進出口到轉包翻譯文檔,只差老闆沒有把全公司帶去街上發傳單了。公司裡的員工也沒分什麼特別的職責權限,老闆把工作交代給誰,他就負責把這件差事搞定,然後在月底或季末結算業績時記上一筆。奇怪的是,這兩年間人事上似乎沒有什麼變動,對於一間看不到什麼前景的小公司而言,這實在很少見。

如果說這八個員工的工作是在為老闆打雜,那麼我的工作就是為這八個人打雜。依照他們的說法,我實在很好用,畫海報、核對資料、填表格、操複印機、聯絡客戶、跑郵局銀行、打電話催廠商……甚至跟客戶談事情時,我也可以去湊個人頭。他們總是說有個小女生在,事情會好談些,我只要裝出一幅端異的模樣坐在那裡就好。他們把這件差事戲稱為帶我出場,這是最輕鬆,但我最討厭的工作,在同事們的保護下我沒遇到什麼麻煩,可是要我乖乖坐在那裡聽一些無聊的對白,實在一點意思都沒有。偏偏全公司除了我就只有一個女人,而那個女人聽說是老闆。

或許我比較好說話吧,不知道跟他們聲名了幾次本姑娘不再出場賣笑,但在他們的動之以情兼誘之以利下,最後總是以一客牛排或香蕉船還是什錦沙拉之類的代價成交。他們開的支票很少兌現,不過我也從不追討,這些東西全塞進肚子裡可不是好玩的。

今年第一次回公司,馬上又被軟硬兼施地拖出場賣笑,這次的價錢是一客小劉大力推薦的煙 魚。

依然是一次毫無意義的午餐。看著小劉和那個討人厭的傢伙在爭論著一些可有可無的細節,我的思緒又飛到了門外,然後在風中掙扎著,不知道該往監獄飄去,還是該降落在兩條街外的醫院。

同時關心兩個男人,原來是這麼辛苦的一件事,我不自覺地歎了口氣。轉過頭來,發現兩雙眼睛正訝異地盯著我看,突然想起現在還是我的工作時間,連忙陪上微笑,回復應該擺出的的端異模樣。

討人厭的傢伙說他有事要先走,我提起皮包站起來,小劉也站起來跟那傢伙握手,送他出門。

「你似乎有些事情,」回公司的計程車上,小劉說,「以前沒看你這樣歎氣過。」

我沒說話。小劉是公司裡最年輕的同事,比我大兩歲多吧,或許是年齡接近些,我們比較談得來。以前偶爾下了班,他會把我拉去喝酒,跟我吐一吐他的困擾,通常是跟他那個大小姐脾氣的女朋友有關。

「男朋友的事?」小劉問,他看過你,但當然沒看過建隆。

我不置可否地對小劉笑了一下,回頭看著車窗外的街景,小劉沒再追問下去了。

腦袋裡一直在想你,也不知道是愛是恨是思念是關心還是憐憫,你那坐在輪椅上的孤寂身影始終在我眼前,揮之不去,呼之不應。不管了,下班去找你吧,要演戲要攤牌要抱住你哭還是要甩你兩巴掌,到時候再說。

天氣好冷,還下著小雨。因為懶得把雨傘打開而淋了點雨的我走進病房時,你正坐在輪椅上,捧著一本厚厚的原文書低頭打瞌睡。就在我還在猶豫是不是該把你弄醒時,你揉揉眼睛抬起頭來,就像一直在等我似的。

「罵我吧。」你不敢正視我的眼睛,就像做錯事準備挨籐條的孩子。

「懶得理你。」我說,我猜得到程醫師大概已經讓你受了點罪,而還算聰明的你應該也猜到了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情。

「你會恨我嗎?」你合起手上的原文書,輕輕拋到桌上,但是書本的重量使得它與桌面接觸時仍發出了驚人的響聲。

「我會恨你一輩子,」我說,「如果你真的想這樣騙我一輩子。」

「我只想騙你一年七個月,」你說,「你也恨我一年七個月好了。」

可笑,我在心裡想著,這一年七個月和一輩子差別已經不大了。

「你最近還有跟他聯絡嗎?」你問。

「嗯,回台北前有寄過一封信告訴他。」你以前從來沒問過我關於建隆的細節。

「我也想認識認識他,看看他是怎樣的一個人。」你順手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又是新聞時間。「為了一個女人犧牲成這樣,應該有不少人在背後罵他白癡吧。」

「不是在背後,是在面前。」我說,想起了那段令人心酸的日子。建隆的親戚長輩沒有一個不罵他是敗家子,他的朋友沒有一個不笑他是白癡。他父親呢?

建隆總是當他早就死掉了,始終絕口不提。

「我很欽佩他,這種事情我絕對做不到。」你看著電視上的新聞主播說著。

「但是如果他付出了這麼多,換來的只是三年的鐵窗和一個跟別人跑掉的女人,那我覺得他還真是個白癡。」

「你們都是一群沙豬,只會從你們男人的角度來看事情。」我厭惡地說,實在很想把長久以來壓抑在內心的怒氣都爆發出來,但我還是維持著平靜的語氣。

「你們能不能站在我的立場想一想?難道我沒有追求幸福的權力嗎?」

「你沒有這種權力,」你依然注視著電視上無聊的競選造勢活動,用比我還平靜的語調說,「因為這是你欠他的。」

我不再說話。是的,欠建隆太多了,我自己也很清楚,我不能再對不起他。

可是,難道我的未來就這樣被釘死在這個命運的十字架上嗎?

「拜託不要再來找我了,你給我帶來了很大的壓力,我實在負擔不起這種乘人之危的罪名。」你關上電視,從桌上拿起那本厚得可以壓死人的原文書。「至少這幾天不要來找我,我還要準備補考。」

你那傲慢的態度讓我生氣,可是我知道這是你的目的。

「什麼時候要考?」我問,一個不知道有沒有意義的問題。

「重要嗎?」你歎了口氣說。「我不是早就跟你說過了,忘掉我,我們在一起是沒有未來的。」

「我記得,你說過的,當巧克力糖人化掉時,就是我該忘記你的時刻。」我伸手抽起你手上的書本,盯著你的眼睛說。「人像還沒化,我永遠也不會讓它化掉。」

我看到一絲訝異從你的眼中一閃而過,然後那雙眼睛又回復原先的疲憊與黯然,又透露出些許憂鬱。我知道除了車禍,這段時間你一定還受了不少的折磨,而且是在心裡,你以前雖然常常看似無精打采,卻也不曾露出一絲一毫的憂鬱。

「那重要嗎?」你嗤之以鼻地說道。「勸你早點把它當成早餐還是宵夜吃掉吧,哪天被蟑螂螞蟻給偷吃了,那可得不償失。」

不能生氣,我告訴自己。你就算裝得若無其事,我知道實際上你可能比我還痛苦得多,你也不想這樣做的,原諒你吧。

「就算我已經被建隆綁死了,難道我就不能暫時享受這三年的自由嗎?」我懷疑心中的憤怒究竟還能壓抑多久。

「他叫建隆?嗯。」你依然若無其事地說,我這才驚覺到無意間對你說出了建隆的名字。「一隻養在籠裡的鳥,一旦放出去享受過自由,它還肯乖乖回到籠子裡面嗎?」

「我不是鳥,」我反駁,「我是人,我知道自己的責任。」

「人和鳥又有什麼差異呢?」你說。

「我會讓你看到人跟鳥的差異。」我知道再不離開,滿腔怒氣會讓我爆炸,趕緊提起皮包,轉身就走。你當然不會攔我。

有兩個人站在病房外,顯然是在等我。一位是小劉,另一位是個長頭髮的女孩,他們顯然互不相識。長頭髮的女孩對我和小劉點頭微笑,然後走進病房。你對面的病人剛剛出院,整間病房只剩你一個病人在,她當然是去找你的。

她膚色蠻黑的,眼睛很大,身材似乎不錯,有一頭濃密又略帶捲曲的長髮,黑中略帶棕紅,顯然有洩過。急促的步伐說明了她對你有多關心。

「對不起,我知道我不該跟蹤你的……」小劉忙著跟我解釋。

「你欠我一頓煙 魚,」我打斷他說,「我肚子餓了,走吧。」

「他怎麼會受傷的?」我們點了餐後,小劉不太自在地問。

「傷了就傷了,人活著就好,管他那麼多。」我不屑地回答。

「那剛剛那個女的是誰?」小劉又問。

「我還想問你呢。」我說,現在我也開始懷疑你,懷疑自己,懷疑一切。

小劉沒有再追問。任何人根據這些線索都會做出相同的推論,小劉當然也不例外,而這種情況下任何一個局外人大概都會選擇保持沉默。

「那個女的和我聊了幾句,說是他以前在電腦公司裡的同事。」小劉低著頭玩弄著餐巾,翻翻弄弄了好一會兒,然後抬起頭對我說︰「看起來他是想跟你分手,是嗎?」

「事情不是你所想的那樣,」我想對小劉解釋,但是卻又發現不知該從何說起,「有點複雜,不過他不是你想像的那種人。」

「凡事不要太肯定。」照理來說,男人應該會相互幫忙,但是小劉卻顯然不是站在你那一邊的。

「他不是。」我堅定地說,但是我知道自己對你的信心已經有所動搖。

小劉不再談有關你的事,這樣也好,我知道只要他再多問一點,我一定會把所有的故事都告訴他。現在的我實在很希望有個人能聽我說說故事,那些連你都只知道一點皮毛的故事。

晚餐草草結束,小劉還要去接他女朋友,我在書店買了兩本雜誌,回家。

信箱裡有一封信,熟悉的信封,熟悉的郵戳,熟悉的字跡。不知道為什麼,覺得這封信好沉重。

彩虹︰

時間過得有點慢,尤其是沒有你的日子。

好不容易撐過了一年半,想到與你分開的日子已經過了一半,有點高興,也有些感傷。收到你的信,知道你又回台北了,還是我們自己的窩舒服吧。

又快過年了,對不起,你今年又得一個人過。以往覺得只有我們兩個在一起的除夕夜很無聊,後來才知道,一個人過的除夕夜更無聊。你可以找個朋友去他家窩一窩,聊天打牌看電視都好,千萬不要躲在窩裡跟不存在的我一起守歲,那太虐待自己了。

再欠你一個除夕夜,自己記一下吧。我知道,我還欠你好幾個聖誕夜、情人節、七夕和中秋節,管他欠了多少,我會還你六十個除夕夜,六十個聖誕夜,六十個情人節,六十個七夕,以及六十個中秋節,我不保證看得到月亮就是了。差點忘了,還有六十個生日,六十個生日蛋糕,黑森林的。六十個蛋糕總共會插上三千根紅色的小蠟燭,哈,我真想一次把這三千根蠟燭點燃,讓你一次許上一百八十個望,記得喔,其中一百二十個望要告訴我。

天氣越來越冷,不過裡面密不通風的,不用擔心我,多注意自己。

Loving You,建隆

我抱著那張滾燙的信紙入睡。在夢中,建隆滿頭大汗地用六十個巨大的黑森林蛋糕堆成一座監牢,密不通風地把我關在裡面。我不斷地對他哀求,他卻面無表情地將一根一根紅色的蠟燭插在蛋糕上,一一點燃。蠟油一滴一滴落在我的頭上,掉在我的腳邊,淹沒了我的腳踝。

「快許吧,一百八十個望。」建隆微笑著對我說。

「放我出去!」我大喊。

還有一百七十九個。」建隆說。

「放我出去!」我再度大喊。

「還有一百七十八個。」建隆說。

「放我出去!」我不斷地喊著︰「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夠了,剩下的六十個你不用告訴我,」建隆說,「現在該吹蠟燭了。」

蠟油淹沒了我的膝蓋。我拚命地吹著蠟燭上的火焰,可是我面前有三千根蠟燭要吹,三千朵美麗的火花在我面前晃動。

「一根、兩根、三根……」我一邊吹蠟燭,一邊數著,蠟油已經淹到我的大腿了。

「快吹吧,這都是你欠我的。」建隆依然微笑著對我說。

蠟油一直堆積,堆到了我的腰際,堆到了我的胸口,堆到了我的嘴巴,我無法吹氣,也無法呼吸……是一場夢,這一定是一場惡夢,拜託讓我醒來吧!

我醒了,滿身冷汗的我在黑暗中無助地喘息。

好久沒有做過著麼可怕的惡夢了,更可怕的是,不論我怎麼掩飾,全世界似乎都看得出來我有些不對勁。

笑不出來。今天的我,不知道為什麼,就是笑不出來。

「還在擔心昨天的事情嗎?」中午休息時,小劉刻意等到其他同事都離開辦公室後,才對我發出這個顯然藏了很久的疑問。

我搖頭,想用個微笑感謝他的關心,但是臉上一陣僵硬,還是笑不出來。不敢看鏡子,現在的死人臉想必很難看。

「這種事情,我們都幫不上忙。」小劉說,我的否認大概沒什麼說服力,他根本就視而不見。

「Anyway,thanks.」我真的很感激小劉,可是我不知道,我是否能讓他知道。

不知道為什麼,下了班,我還是上了公車就去醫院找你。我明知這不過是自取其辱,但是心中似乎還有那麼一分固執,想證明你不是小劉所想的那種人。

她正坐在你床上,和坐在輪椅上的你聊天。有點尷尬的場面,不過對於這樣的場面,我想你會比我還頭痛,所以我毫不猶豫地走進病房,和你們打招呼。

「是你喔,」你只是默默地對我點頭,眼神中甚至還有點責備的意味,但是她倒是很大方地對我打招呼,「昨天我們見過,記得嗎?」

「當然記得。」不知道怎麼一回事,笑容又回到了臉上,無論如何,這總是件好事,畢竟我對她並沒有什麼敵意。

「喂,介紹一下吧。」她對你說話的語氣一點也不客套,應該是很熟的朋友了,如果還只是朋友的話。

「嗯,這是小真,我去年在公司的同事。」你被動地為我們互相介紹,聲音很疲倦。「這是雨弓,嗯,朋友。」

「朋友而已嗎?說實話!」她捶了一下你的胸口,裝出凶狠的表情逼供似地問你。

「會痛啦,」你誇張地哀嚎著,「真的只是朋友啦。」

「那還好,我還有機會。」她頑皮地笑著。

「你來不及了,我可不要比我老的女人,」你對小真笑著說,「如果你早兩年追我可能還來得及。」

「死孩子,」小真罵著,當然毫無惡意,「給我小心點。」

我默默地看著你們,真羨慕。我不再奢求情侶的關係,只要作朋友就好,做朋友就能輕鬆自在地享受這一切。

「人生在世,能找到一個好朋友是很值得慶幸的事。」突然想起了你好久以前對我說過的一句話。「如果不知道珍惜,貿然要求更親密的關係,只怕情侶談不上,連朋友都沒得做了。」

「七點半了,我要去吃飯,快餓死了。」小真看了看手錶說。「你要一起去嗎?」

「好。」我看看你,仍然是一幅毫不在乎的模樣,即使在這裡和你單獨在一起大概也沒什麼意思,何必虐待自己的胃腸呢?

小真高興地牽著我的手離開。我回頭看了你一眼,你又捧起了另外一本厚厚的原文書。小真的個性和我很像,或許該說,和平常的我很像。

「我們老闆本來想找他寒假回來工作的,」喝完最後一口牛肉麵湯,小真拭著嘴巴說︰「我還沒找到他,他自己就打電話來公司找我了。」

「他喔,實在有點好笑。」面對小真的開朗,我不自覺地把一切的不愉快都放在一邊。奇怪,這不是我自己平常最喜歡的工作嗎?「竟然有人在自己的答錄機上面留言說自己正在住院什麼的。」

「對啊,那天他叫我幫他去拿答錄機時,我也覺得很好笑。」小真說。

我愣了一下,本來以為那段留言應該是你家人幫你錄的,怎麼也想不到會是她。

「不要緊張啦,我和他之間沒什麼。」小真連忙解釋。「我們平常在辦公室鬧習慣了,實際上根本沒這回事,我男朋友還在金門當兵呢。那時候有一個同事很喜歡黏我,我就把他抓來當擋箭牌,後來鬧習慣了,每次見面不鬧一鬧還覺得怪怪的。」

「不用這麼緊張,我和他之間也沒什麼。」我可以嗅到一絲心虛的味道,或許比一絲還多一點。

「是嗎?」小真盯著我笑,「以前他跟我說過一點你的事喔。我記得還有一次,他的襯衫上印了一個口紅印,那是你吧?」

「ㄘㄟ了啦。」我若無其事地說,低頭喝了一口麵湯。

「不要把他說的話當真,」小真認真地說,「他剛出事,心理上難免有點問題,做事也不經大腦,你不要真的跟他嘔氣。」

「謝謝。」我當然不會跟她解釋一切,但是我由衷地感謝她。

「我家在板橋,得早點走。」小真看看時間,對我說。「你還是再去看看他吧。」

「嗯。」我實在不知道該做什麼,還是回去看看你吧。

「這麼快就回來了?」我跨進病房時,你抬起頭對我說,就像早就知道我會再回來似的。

「吃個飯而已。」我笑著對你說,就像早已忘掉了昨天的不愉快。

「她大概都跟你說了吧,」你莫名其妙地說︰「也好,那我也不用解釋太多了。」

「你在說什麼?」話說出口,我才想到小真剛剛對我說的,她抓你當擋箭牌的事情。

「她沒說嗎?」你詫異地問︰「我以為她會跟你解釋清楚的。」

「你現在說也來得及。」我故意裝傻,想看看你們兩個人的說詞是否一樣。

「我畢竟還是搞不懂她的個性,」你搖搖頭說,「她平常是蠻活潑的,但是一遇到自己感情的事,嘴巴就閉得緊緊的。」

「喔,看不出來,」我說︰「不過她剛剛告訴我她男朋友在金門當兵。」

「她這樣對你說?」你有點緊張地問,讓我在那一瞬間也覺得緊張起來。

「嗯,她是這麼說的。」我點點頭。

「看來她對你還是有份戒心在,」你又搖頭,「她對每一個她不信任的人都是這樣說的,其實她跟她男朋友早就分開了。她總是對別人說她有個男朋友在金門,這樣可以免除一些麻煩,畢竟誰都不想背乘人之危的罪名。」

你已經背這個罪名很久了,誰又在乎呢?我在心裡想著。

「既然她不意說,那還是讓我告訴你吧,不然事情越拖越久,你也會越恨我。」你把頭轉開,不敢正視我的眼睛。「其實自從去年你回高雄後,我們就已經在一起了。」

雖不在意料之外,但依然是我不意聽到的消息。

「我們的關係就像那種日本連續劇一樣,朋友以上,情人以下。」每次你說這種故事時,總是平靜得就像在背課文一樣。「其實她已經對我暗示很久了,只要我給她一句話,我們之間的關係就可以更明確。但是我做不到,你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我。」我說。

「昨天你說的沒錯,人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力。」你沒有承認,也不否認。

「我不意幫一個我不認識的人照顧他未來的老婆,等他回來了,我還要裝模作樣地為他們兩個祝福,祝他們白頭偕老,早生貴子。」

「你是說在我自私嗎?」我問。

「或許現在說這些有點可笑,」你依然不回答我的問題,「她家是開電鍍工廠的,而我是學化學的,我也想少奮鬥個十年八年。」

「那就去啊,」我說︰「用甜言蜜語塞住她的耳朵。」

「我也想,可是有你在我心裡,我做不到。」照理來說,這句話應該是句膩人的綿綿情話,可是我感受不到一絲絲甜蜜。「如果不清我們之間的關係,我絕對做不到。」

「Bull shit.」我說。

「啊?沒錯,我是很狗屎,但是狗屎也會為自己著想。」你一時沒有會意到我在說什麼,原諒你,我平常不喜歡說髒字的。

「你真他媽的很會Bull shit。」反正開了戒,乾脆多說一點,讓你值回票價吧。「Would you pleas eshut up your damn fucking mouth?」

你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我也不甘示弱地盯著你。

「看來,我不是說謊的料。」許久以後,你終於認輸,低下頭說︰「這次是哪裡出了問題?」

「你不該跟我說那麼多的,」我說,「尤其是那些可笑的理由,你應該讓我自己去猜測,而不是跟白癡一樣自己說出來。」

「沒錯,我太心急了。」你笑了出來,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感覺到一陣溫暖。「欲速則不達,一點也沒錯。」

「還想甩掉我嗎?」我笑著問,雖然問題有點尖銳,你應該擋得住吧。

「暫時不想,」你突然握住我的手,使我有點驚惶失措,「等我下星期補考考完再慢慢想,該怎麼把你這個黏人的小傢伙甩掉。」

「你甩不掉我的。」你的手心還在流汗,如果剛才有台測謊機,你鐵定掰不了兩句話就被拆穿了。「我要黏死你。」

「我真的會被你黏死,」你把我的手握得更緊了,不知道是誰黏誰,「都已經被你黏斷一條腿了。」

「這也怪我嗎?」本來想捶你一拳,可是雙手都被你握住了,饒了你吧,今天特別優待。

「廢話,不怪你怪誰啊?」你說,「算了,你不懂的。」

「只斷一條腿,算你運氣好。」是啊,比起在牢裡待三年,你實在很幸運。

無意間說出的一句話,把我自己刺得有點痛,我連忙轉變話題。「剛剛那些小真的故事,有多少是真的?」

「有關她的都是真的。」

你想了一下,然後才對我說︰「她是真的有個男朋友在金門,你知道我的個性,光是這一點,我就不可能和她在一起。」

是啊,如果我一開始就告訴你建隆的事,你一定會遠遠地躲著我。

「她家真的是開電鍍工廠的嗎?」我追問著。

「是啊,不過,」你笑著說,「你以為我真的喜歡化學嗎?」

我當然瞭解,這是你今天最大的破綻,我在心裡狂笑。

「那她真的有在追你嗎?」其實這是我心裡最大的疑問。

「嗯,也不算追啦,只不過暗示給得有些誇張而已。」你毫不在意地回答︰「對一般女孩子而言,這樣已經算是極限了吧,但是卻遇到我這種不解風情的木頭,她實在有點可憐。」

我瞭解。以前和你早餐會報的那段日子,我也是差點兒被你的遲鈍給活活氣死,那種一看便知是故意裝出來的遲鈍。

「她真的比你大嗎?」不知道為什麼,我對她還是有些在意。

「她比我老一歲,」你笑著說,「又黑,又老,你滿意了嗎?」

「可是她身材很好啊。」我故意板起臉說,連聲音都帶了些妒意。

「她身材是比你好,」你伸手攬住我的腰︰「不過,你笑起來卻比她好看得多。」

好想懶懶地靠在你身上,可是坐在輪椅上的你大概經不起我的摧殘吧。

「今天晚上,我想在這裡陪你。」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念頭會脫口而出,讓我自己也有些訝異。

「不准,給我回去睡覺。」你訝異地看著我,然後命令似地說。

「不理你,有本事就趕我走。」我半耍賴,半撒嬌地說。

「隨你吧,記得明天還要上班。」你知道沒辦法阻止我,勉為其難地答應︰「護理站那裡可以租行軍床,最好先去租點漫畫小說,這裡很無聊。」

還需要什麼漫畫小說呢?我只想靜靜地看著你,這就夠了。

醫院的晚上實在很無聊,尤其在你睡著了以後。不該太鐵齒的。

「你睡著了嗎?」我輕輕地問,你沒回答。

「睡著了。」我記得以前每次問你這個問題,總是得到這樣的答案,不知道為什麼,你總是睡得比我晚,起得比我早。托這間醫院的福,我總算拼贏你一次了。

我用力吐了一口氣,坐起來把壁燈關上,然後鑽回毯子裡,側身躺下。實在不怎麼舒服,不過是我自找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從門口傳來了一串被刻意壓抑的腳步聲,我將毯子揭開一條縫,偷看一下,發現是一個女人,有點胖,大概二十七、八歲,正朝著你的病床走來。一時之間我不知道該怎麼做,趕緊閉上眼睛,假裝睡著。

「你老公呢?」你突然開口,差點又嚇我一跳。

「在下面停車,等一下就上來。」她大概是你老姐吧,記憶中你曾經提過有兩個老姐,不過對於你家裡的事情,我不敢多問。

「這是我朋友,睡著了,不要叫她。」我聽到病床搖晃的聲音,大概是你正掙扎著想坐起來吧。「燈不要開好了,這樣應該夠亮。」

「朋友嗎?」她笑著問。

「好吧,女朋友。」你也笑著回答。

「出院的事都準備好了嗎?」聽到她這個出乎意料的問題,我感覺自己的身體震了一下,希望沒被發現。

「該帶走的東西也沒多少,就這疊書比較麻煩,」你說,「請你老公先幫忙搬幾本走吧。電視這些他們明天會來收。」

「OK,你明天出院後要直接去我家嗎?」她又問。

「好啊,我也不想上樓下樓的,會累死人。」你說。

「嗨!還好吧?」隨著一串較重的腳步聲,又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應該是你姊夫。

「噓,安靜。」她輕聲對著他說。

「喔。我知道了。」他恍然大悟地回應。想到毯子外又多了兩雙眼睛在盯著我,多少感到有些不安。

「我跟你說,今天我們先把這疊書搬回去。」她交代著他。

「這麼多?」他有些訝異。

「五、六本而已啦,應該還好,我看看。」她說。

「這什麼書啊?重那種想成這樣。」

「全彩銅板紙印刷的精裝原文書。」你說,我聽得出來你那種想笑又不敢笑出來的語氣。

「還搬得動啦,沒有別的東西了吧?」他說。

「沒有了,麻煩你們。」你說。

「那我們明天大概上午十一點來接你。」她說︰「老媽會來辦手續吧?」

「老媽明天早上會先幫我辦好手續。」你說。

「那你這個寒假都住在山上,不下來?」她問。

「大概吧,看什麼時候才可以正常走路。」你說︰「可能得讓你們養一個月吧。」

「隨你,可是你又要老媽幫你擋電話,究竟是在躲誰啊?」她追問。

「沒有啦,只是怕每天要跟一堆不同的人敘述車禍經過而已。」你若無其事地說,當然,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你老實跟我說,究竟在外面惹了什麼麻煩?」她有點不客氣地問,「車禍時明明有目擊者說你是被另外一台車撞的,你為什麼不承認,還要說是自己滑倒的?」

「我說滑倒,就是滑倒的。」你也不耐煩地說。那股不安的氣味越來越重,我感覺到一切都不像表面上看來那麼單純。

「好啦,你先休息,明天再說。」她似乎也懶得說太多。「搬得動吧?」

「可以。」他說,聽聲音似乎還不算太吃力。

「我們先走了,Bye。」她說。

「Bye。」你說。

更睡不著了。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距離不到一公尺的你,在聽到這些令人摸不清頭腦的對話後。

好幾次,有好幾次我實在很想把你叫醒,然後跟你問清楚一切。我知道你瞞了我很多事情,當然包括我應該知道和不該追問的。躲在毯子裡的我不斷地掙扎,在一切的肯定與否定之間掙扎。

「你聽到了嗎?」就在我全身緊繃得快要抽筋時,你突然開口。

我沒有回答,依然躲在毯子裡面裝死。

「希望你是真的沒有聽到。」你沒聽見我的反應,於是歎了口氣,繼續說︰「我沒想到你會留下來,也沒想到我老姊會這麼大嘴巴,這些事情本來我不希望讓你知道。」

「我其實也想跟你在一起的,至少我們還能享受這一年多的日子。」你繼續說,又輕又慢地說著︰「如果你醒著,就繼續聽下去,也不用再傷腦筋該怎樣套我的話;如果你睡著了,那就繼續睡吧。無論如何,我希望你是睡著的。」

「該怎麼說呢?其實一句話就可以解釋一切了,只是這句話有點傷人,會傷到每一個人。」你說話的語調讓我覺得輕鬆了些,可是這句話卻又讓我不自覺地繃緊了神經︰「我這次車禍,是建隆找人弄的。」

「你最不希望發生的事情,一定會在你最不希望它發生時發生。」這條墨菲定律還真是至理名言。我勉強壓抑住揭起毯子的衝動,但是感覺裹在毯子裡的身體開始顫抖。

「我記得車號,記得那兩個傢伙的長相,對面車道上也有目擊證人,」你歎了口氣︰「可是我又能怎樣呢?把一切都說出來,包括我們的一切,然後讓建隆再多待五年?不論警察是不是有證據可以查到建隆身上,我卻不希望這種事情發生。」

「說我膽小怕事其實也沒錯。」你越說越慢,我知道你在整理自己的思緒︰「住院這段日子,我一直在打算該怎麼跟你徹底斷掉,然後把這段日子當成一場苦澀交織的夢,腳好了,夢也醒了。可是這幾天看你連笑容都走了樣,我的心又軟了。」

「建隆,我還不知道這兩個字該怎麼寫,應該不會是那種恐龍吧。」你苦笑著說︰「他對你實在是用心良苦,為了你,他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如果不是有個不知好歹的我來攪局,你們應該會很幸福的。」

「現在,我已經沒有權力去決定任何事情了。」說到這裡,你停下來,停了好長一段時間︰「一切都給你決定,如果你還喜歡我這個膽小怕事、一無可取又斷了一條腿的傢伙,反正跑不快,我也懶得跑給你追。將來如果再發生什麼事,沒什麼好推托的,逆來順受就是了。」

「如果你覺得你應該回家去等建隆,我祝福你們。」你說話突然變得有些急促︰「以前的一切,包括車禍的事情,都當作沒發生過。我或許會去找小真,她雖然比我老一點,不過我想我們會合得來的。」

「明天我就出院了,我會躲到一個你找不到的地方,保證你整個寒假都找不到我。」你說話又回復了原先的速度︰「沒錯,就是我老姊他們的新家,告訴你也無所謂,反正你絕對查不到地址電話的。」

「這段時間,希望你能冷靜一下,想想該怎麼決定。」你的聲音越來越小,我聽得有些模糊︰「寒假結束前,我會跟你聯絡,讓你給我一個答覆。無論你有沒有聽見,事情就這樣決定了,或許對你來說有點不公平,但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解決方法。晚安。」

晚安,你這個混蛋。

好久沒有睡得這麼辛苦過了。當你的早餐送來時,我強忍著腰酸背痛幫你把那份據說很有營養的早餐送到餐桌上,然後收起毯子和行軍床。看看時間,早上六點半,不知不覺間你已經溜下床坐在輪椅上,我完全沒看到腿上還打著石膏的你是怎麼下床的。

「睡得很辛苦吧?」你笑著說,就當昨晚的一切都沒發生過︰「我警告過你的。」

「還好啦,醫院有空調,比家裡暖一點。」我也笑著回答你︰「你們早餐都吃這些嗎?稀飯、魚鬆、醬瓜?」

「差不多就是這些,」你搖搖頭說︰「住院前幾天老媽在的時候,我都請她幫我帶份美而美回來,這些東西實在吃不習慣。」

「雖然我不想當你老媽,不過看你可憐,等一下我去幫你買。」我打了個呵欠後說︰「烤總匯和火腿蛋,沒錯吧?」

「你還記得?」你似乎有點訝異。以前我睡在你那裡時,早餐總是一份烤總匯和一份火腿蛋,我吃半份烤總匯,你吃火腿蛋和另外半份烤總匯。

「我知道還要一份《民生報》。」我知道雖然你不在我面前提我沒有興趣的職棒,但是你對於職棒的熱愛是不會因傷而退燒的。

「不,現在不是職棒球季,中時好了。」你拉開床頭的抽屜,拿出了一個錢包︰「身上有錢吧?」

「我這裡有錢啦,你的錢留下來買藥吃吧。」我對你做了一個鬼臉,拎起皮包,披上外套,走出病房。

天還暗暗的,陣陣寒風吹得我不停發抖。美而美又漲價了,還是在醫院附近的價位本來就貴上五塊錢?管他的,我趕緊買了烤總匯和火腿蛋,又在隔壁的便利商店買了牙刷、報紙和兩罐熱咖啡,衝回溫暖的醫院。

「這麼快?」我走進病房時,你訝異地問。

「外面好冷。」我放下手上的東西,拿起一罐咖啡放在手中搓著︰「我要趁血液結凍以前趕快逃回來。」

「外面這麼冷嗎?看來我在溫室裡面待太久了。」你看著窗外說︰「中午就要出院了,不知道外面變成什麼樣子?」

「你今天要出院?」我緊張地問,當然是故意的,我知道你在試探我。其實我大可承認昨晚我根本徹夜未眠,但是在你面前,我仍然做了隱瞞真相的決定。

真是可笑,我們之間的關係竟然是創建在一層又一層的謊言上。

「喔,我忘了跟你說。」你不好意思地吐了一下舌頭,裝得還真像︰「我今天中午就出院了,要回去給老媽養。」

「那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去騙茶喝了。」我笑著說,這段對話並未超過我昨天晚上沙盤推演的範圍︰「電話號碼供出來吧!」

「你知道的,九字頭的那兩隻,我會搬一隻到我的房間裡,還不確定是哪一隻,不過兩隻都可以打。」你說歸說,但還是拿起筆把兩隻電話號碼寫下來遞給我,我若有其事地將紙條折好放進皮夾。這兩隻電話,當然不是我要的。

「我去洗臉,你先吃。」我拿出剛買的牙刷走進廁所。

鏡中的我看起來還蠻完美的,完全看不出有什麼異狀,我對自己的演技多少還有些信心,只是不知道對你有沒有用。A計劃開始。

「這一家的烤總匯不好吃,」我走出廁所時,你一邊啃著三明治,一邊抱怨著︰「蕃茄醬放太多了。」

「有得吃還挑剔,你就是這個死樣子,」我用牙刷敲了一下你的頭︰「看以後還有誰會幫你。」

我搬了張椅子坐下,拿起另外半個烤總匯開始啃,果然蕃茄醬加得太多,酸味把其他配料的味道都蓋過去了。

「其實我知道,昨晚你根本沒睡著過。」啃到一半時,你突然停下對我說。

我停下咀嚼的動作,轉過頭看著你,你的眼睛依然動都不動,不肯透露出絲毫訊息。

「我睡著了,昨天實在很累,都是被你整的。」我連忙低下頭狠狠咬了一口三明治。

「不用演下去了。」我感覺你的眼光正狠狠地刺穿我的笑容。

「好吧,我輸了。」媽的,什麼A計劃B計劃全都成了廢物,攤牌吧!「能告訴我破綻在哪裡嗎?」

「沒有破綻,純粹是我的直覺。」你又拿起火腿蛋開始啃︰「我實在很抱歉,但是我希望你能冷靜下來,做一個正確的決定。不要被一時的衝動給沖昏頭,多想想不在你身邊的人。」

我們各自在沉默中撕咬著手上的三明治,不是因為飢餓或口腹之慾,純粹是掩飾心中的不安。很快地,三明治啃完了。

「無論如何,我會想念你的。」我站起來收拾東西︰「無論是一個月、一年還是一輩子。」

「用不著想念我,」你打開櫃子,彎下身去東翻西找,我知道你是藉機逃開我的目光︰「我從來不穿白色襪子。」

不知道該說什麼。有太多太多想對你說,有太多太多想問你,可是現在的我完全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你大概也是這樣,我們就在沉默中各自找些不相干的事情做,偶爾眼光交會時,我們總是心虛地一起將頭轉開。

不知道過了多久,聽到走廊外面護理站傳來的鐘聲,看看手錶,七點五十五分,該走了。我依依不捨地提起皮包站起來,你也轉過身來看著我。這次,我們都沒有移開目光。

「我要走了,」我有點不自然地說,全世界也只有你一個人可以讓我笑不出來︰「你要保重。」

「你也保重。」你的聲音也變得有些沙啞。

走出病房時,剛好和一群身穿白袍的醫生擦身而過。程醫師是這列白色隊伍的尾巴,她對我眨眨眼,我也對她點頭。

再見。

我不知道彩虹究竟是何方神聖。事實上,她總是神通廣大得讓我吃驚。

我當然知道在她面前,狡兔三窟是絕對不夠的,尤其這三個窟都早就被她一一探過。然而,第四個窟也就是大姐的新家,還能被她找到,我實在是心服口服。直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彩虹是如何找到這個窟的。

「只要不怕麻煩,什麼事情都可以查得出結果的。」每次我問彩虹這個問題時,她總是頑皮地眨眨眼睛,然後這樣回答我。我知道除非我能找出一個天大的秘密跟她交換,否則她絕不會輕易就告訴我。

出院後過了兩個星期,在山上的日子無聊到快淡化至鳥來了。學校的補考很勉強地應付過去後,整天除了電腦、電視以及大姐偶爾幫我買的小說,大概就只有復健運動及睡覺了。幸好快過年了,今年大家決定來山上守歲,這大概是我這輩子最期待的一頓年夜飯。

除夕夜,先是老哥帶了他女朋友來,然後姊夫把老姐帶回家,馬上又馬不停蹄地下山去接老媽。老姐在廚房裡忙東忙西的,只等老媽來開飯。老哥在洗澡,我躺在沙發上看著無聊的電視,和老哥的女朋友隨口聊一些亂七八糟的話題。正當我們扯到老哥小時候的糗事時,門鈴響了。

「老媽來了!」老哥剛從浴室出來,連忙跑去開門,我也坐起來準備迎接這熱鬧的一晚,但是門口卻沒有傳來老媽慣有的笑聲,只見老哥隔著鐵門和門外的人輕聲對話。

「找你的。」不久後老哥轉頭對我喊著,臉上掛滿了問號。同樣滿腦子疑惑的我連忙撐起枴杖,走向門口。

「天,彩虹?你怎麼會來這裡?」鐵門外的,正是彩虹那幅甜到人心坎裡面的笑容。

「過年無聊嘛,來跟你們擠一擠,不介意吧?」彩虹笑著說。「外面好冷,先讓我進去吧?」

我連忙笨手笨腳地拉開鐵門,彩虹迫不及待地從門縫裡溜了進來。

「這是我朋友,叫……」我對著似笑非笑的老哥解釋著,一時之間卻不知道該說她叫雨弓或者彩虹。

「叫我雨弓,下雨的雨,弓箭的弓。」彩虹趕緊接口說。

「朋友嗎?」老哥曖昧地笑著。

「好吧,女朋友啦。」我聳聳肩說,這和醫院裡那次一模一樣,我無法不承認。

不久後老媽和姊夫也進門了。老媽先是一陣訝異,但是老姐和老哥輪流把老媽拉去咬耳根子以後,笑得合不攏嘴的老媽親手泡了一壺高山烏龍來歡迎這位可愛的不速之客。

彩虹倒是大方得很,在大家曖昧的笑容環伺下還神色自若,我實在是自歎不如。偶爾有人問起不該問的問題,例如彩虹的家庭狀況或者我們之間的關係,她也總是能不著痕跡地帶過話題,只可憐了對著家人們猛眨眼睛打暗號的我。

飯後的例行節目當然是麻將,彩虹也被大家拱上了桌。她打牌蠻生疏的,但不知道是牌運好還是姊夫及老哥的政治麻將技術高竿,她倒是替我在那本從未兌現過的帳本上增加了好幾筆像征性的收入。

過了十二點,老媽直嚷著要睡覺,我們只好撤了牌局。臨睡前老媽特地發了兩個紅包給彩虹和老哥的女朋友。象徵性的六百塊錢,可是彩虹卻激動地落下淚來,我趕緊將她擁入懷中,老媽有點不知所措,大姐連忙把老媽拉進房間。

「我已經七年沒收過壓歲錢了。」彩虹在我耳邊輕輕地說。

「如果你想要,我每年給你一個。」我拍著她的肩膀,笑著安慰她︰「不過我很窮,只給得起跟我媽一樣的價錢。」

「小氣鬼。」彩虹捶了一下我的胸口。

家人們都很有默契地專心欣賞著電視,假裝沒看到這一幕。

「起床了,懶鬼。」迷迷糊糊中被搖醒,是彩虹。

「走,我們去頂樓看日出。」彩虹不等我答應就把枴杖遞了給我,扶著我起床。老哥和她女朋友還窩在沙發上睡得死死的,老媽和大姐她們就更別提了。

「現在幾點了?」我迷迷糊糊地戴起眼鏡,瞄了一眼牆上的時鐘,「天啊,才六點,讓我多睡一下吧!」

「不行,太陽快爬起來了。」彩虹斬釘截鐵地說。

「為什麼要這個時候去看日出?」我用力甩甩頭,讓頭腦清醒一點,然後發問︰「最近天氣不好,大概看不到。」

「因為這棟房子在山頂上,又有二十層樓,一定可以看得很清楚。」彩虹笑著說︰「我難得來一次,你就陪我去看看日出吧!」

我苦笑著搖搖頭,從衣帽架上拿下兩件大衣,一件給彩虹披上,一件自己穿上。彩虹得意地笑著,把扣子一一扣上。

「你等我一下,我去拿個東西。」當我們走進電梯時,彩虹突然跑回房裡,我只好乖乖按著開門的按鈕等她。

彩虹回來了,拿的是昨天喝剩的半瓶皇家禮炮,以及兩個小玻璃杯。

「昨天不好意思喝太多,今天再來偷喝一點。」彩虹伸伸舌頭說。我也知道昨天就她的標準來說沒喝多少,但是這樣的酒量已經把家人們都嚇倒了。

電梯把我們帶上了頂樓。風很大,天還很暗。彩虹開著了燈,扶著我走到牆邊,有人在這裡放了幾張籐椅,雖然破舊,但看起來還很牢固,我挑了一張比較高的籐椅坐下,將枴杖靠在牆上。

「好冷喔,擠一下吧!」彩虹確認我左腳的位置後,頑皮地坐在我身邊,緊緊地靠著我。雖然隔著兩件厚厚的大衣,我仍然可以感受到她在發抖,事實上我自己也是。

「你怎麼知道這裡有椅子可以坐?」我狐疑地問,雖然在這裡住了兩星期,我從來沒有上過頂樓。

「本姑娘是無所不知的。」彩虹倒了兩杯酒,遞給我一杯,我順手接過。

「新年快樂,Cheers!」

「Cheers!」我輕輕啜了一口,放棄了追問下去的念頭。

和彩虹對酌了兩杯以後,酒精逐漸將體內的寒意驅走,但是冷風刮在臉上還是有點痛。天色越來越亮,我們注視著遠方的那片魚肚白,不再說話,深怕一不留神就錯過了太陽升起的那一瞬間。

太陽終於露臉了,輕輕悄悄地從地平線上鑽出來,短短的十秒鐘後,刺眼的陽光射向我們,雖然捨不得,但是我們仍然不得不將頭轉開。

「沒有陽光的照耀,就沒有炫麗的彩虹。」彩虹靠在我的懷裡懶洋洋地說︰「你能夠當我的陽光嗎?」

「Yes, I do。」我輕輕撫摸著彩虹的頭髮,緩緩地承諾。

《陽光》轉載完了……

剛好,《星火燎原》也同時轉載完畢。過幾天,我會繼續轉載《霞晚》以及《天水流長》。想知道故事後續發展的人,不要錯過……︰)我覺得奇怪的是,除了「雨弓」當時冒出分身時,比較有人在聊這個故事以外,似乎一直沒什麼人對這一系列的小說提出看法過。不知道是故事太爛,還是沒人在看?(兩種說法好像差不多)︰Q

趁這幾天我在取得下兩部小說的原稿時,大家出點聲吧。相信作者也想知道大家的看法的。好,就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