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晴朗的早晨。好多個寒風刺骨的陰霾之後,一個晴朗而溫暖的早晨。
我用難得的早起來迎接這個期待已久的好天氣。事實上我是被餓醒的,雖然很想繼續睡,可是空空如也的胃袋正如火如荼地抗議著。掀開窗簾,發現天色還昏昏暗暗的,應該是五點多吧?可是這個季節的日出應該會晚一些。到底現在是幾點?鬧鐘被老哥借走了,手錶放在外套口袋裡,音響上的時間一直沒有調;房間裡能用的計時工具只剩下電腦了。按下電源開關,等待了大約二十秒的開機程序之後,這台昂貴、耗電又不切實際的大時鐘告訴我現在是早上五點十一分。
未免早了點,芳鄰的歐式自助早餐要七點半才開始。趁這個時間把連載中的笑話敲了兩篇出來,在飢餓中打字實在不是很好受的事。好不容易撐到七點二十分,匆匆忙忙紮起頭髮,披上外套,拿起看了一半的村上春樹,出門鎮壓抗議已久的胃袋。
我非常喜歡芳鄰的早餐,九十七塊錢可以吃到飽,菜色也不錯,可惜我起床的時間通常是他們開始供應午餐的時間。想當然,今天我是他們開店的第一位顧客。我挑了一個等一下可以曬到太陽的位子,走到吧檯前,拿了餐包、奶油、培根、熱狗、炒蛋等等一大盤糧食。我實在餓昏頭了。
「請問,」剛剛準備開動,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我可以坐在這裡嗎?」
聲音很好聽也很有感情,不像是陌生人說出來的。我抬起頭,說話的是一位長頭髮的女孩,笑得甜甜的。她穿著牛仔褲、白色毛衣和西裝外套,應該是男生的西裝外套。大概十九二十歲吧?我不確定,對女人的年齡實在沒什麼概念。
餐廳裡只有我們兩個顧客,我對著她微笑了一下,用疑問的眼光看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不大,可是睫毛很長。她又笑了,笑得眼睛瞇起來一半。
我腦袋裡第一個反應就是直銷。這種情況我也遇過幾次,結果不是直銷就是賣百科全書的。可是想想,玩這種遊戲的人大概不會早上七點多跑來沒什麼人的芳鄰餐廳找凱子吧?或許競爭激烈,她不得不加班?
「如果你猜得出我的名字,這一餐我請你,可以嗎?」她不等我回答,很自動地坐在我對面。
「那我猜猜看……黃韻玲?」看她這麼不客氣,我也跟她嘻皮笑臉起來。她真的和年輕的黃韻玲有幾分神似。
「別鬧了啦,。」她笑得更高興了,好像一時說漏嘴似的把我的名字叫了出來。
我愣住了。她認得我?我想起了電影上經常出現的情節,等一下她會不會拿出我的駕照念︰「,某年某月某日生,身份證字號……」?摸摸口袋,皮夾還在。那麼,她是真的認得我了?可是我對她一點印象都沒有……「哇!你吃這麼多東西啊?怎麼還是跟以前一樣瘦?」她看了看我面前的餐盤,似乎嚇了一跳。我似乎沒有必要跟她解釋,這是我昨天中午以後的第一餐。
不過她這句話帶給我一些暗示︰她應該是我國小或者國中同學,因為我高二以後有一段時間比較胖,體重增加到六十五公斤左右。可是如果說是國小或者國中同學,那至少也有五六年沒見面了,她怎能一眼認出改變不算小的我?
「我去拿菜,你幫我倒咖啡。」老闆娘把我們的咖啡杯送來了,她越來越自動,把兩個咖啡杯都推到我面前。我的腦袋有些混亂,乖乖地去倒了兩杯咖啡,拿了兩粒奶精。她吃得很簡單,炒蛋、粥、高麗菜以及一些零零碎碎的食物。和她比起來,我面前這一堆像山一樣高,而我知道等一下我還會再搬另外一座山回來。
「不夠吃可以拿我的。」她看了兩個餐盤,自己也覺得好笑。穿了皮衣的我看起來還胖一些,事實上我只有大概五十五公斤,頂多比她重個七、八公斤。可是我面前這座山至少是她那一堆的五倍份量。
「你什麼時候開始戴眼鏡的?戴上眼鏡是比較好看一點。」我默默地努力愚公移山,她則努力找出我和以前不同的地方。
「你的馬尾巴應該修一下比較好看喔。」我現在確定她是我國小同學。我的眼鏡是國中才戴上的。很難令人相信,她竟然能一眼認出八九年未曾見面的我。
假設她是我國小五六年級的同學吧,當時班上女生大概有快三十個,我把想得起來的臉孔一個一個和她對照,但是始終找不出一個交集。當然她很有可能是其他班的,國小時代我在學校還算出名,大部份學生都知道有我這一個人。
「我放棄了,」我說,這實在是個難題,「公佈謎底啦!」
「我-不-要。」她露出頑皮的笑容。這時老闆娘把我們的帳單放在桌上。
她顯然誤以為我們是一起吃飯的,把兩份早餐寫在同一張的帳單上面。「這樣好了,」她也發現我們必須一起付帳的事實,「如果在我吃完飯之前你能想出我是誰,這一頓我請你。如果猜不出來,你請我,就這樣啦!」
她根本沒有給我反對的機會。不過她倒是很仁慈地慢慢吃她的早餐。我試著套她的話,希望能多得到些線索,可是她口風蠻緊的,套不出什麼。看來這一灘我賠定了。她雖然吃得慢,可是她那一點點食物一下子就沒了。她又倒了一杯咖啡,拿著小湯匙在轉轉轉,頑皮地盯著我的吃相。被別人這樣盯著實在不是很自在,所以我雖然沒有完全吃飽,但是也沒有再拿第二盤食物。
「猜到了嗎?」她似乎還沒整夠我。我有點不耐煩了,把所有記得的女生名字一個一個念出來。
「賴皮!」她不斷地搖著頭︰「哪有人這樣猜的?」
「我管你,這樣也是猜啊,」我情急之下不得不耍賴了。「我猜到了吧?說謊的是小豬喔。」
「才沒有,你根本弄錯方向了。」她似乎很高興我的奸計沒有得逞。「還有別的名字嗎?一起念出來吧,記得起這麼多女生的名字也不容易。這樣好了,你只要念得出一百個國小時候的女生名字,就算我輸。」一百個?殺了我,然後敲敲我的頭骨,看能不能從聲波中讀取我的記憶算了。
「我輸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們似乎也在這裡坐得夠久了。「公佈謎底吧。」
「我-不-要︰->」
「我剛才一定已經猜中了,你賴皮。」
「才沒有呢!就是不要告訴你。」
「好,今天算我輸,不過我要翻本,」不知道為什麼,嘴巴不聽指揮。「下次我一定會猜中,你不可以耍賴。」
「沒問題,奉陪。」她越來越得意。「今天到此為止,我們明天繼續。」
「你要去哪裡?」出了餐廳,我問。這個地方交通不是很方便,我或許應該載她一段。
「你猜啊。」她跨上餐廳門口的一台腳踏車。長髮隨風飄逸著,打到了我的臉。
「啊!好痛!」
「活該。」她又頑皮地把頭一甩,我這次有防備,躲過了這一擊,「下次不要站在長頭髮的女生後面。」
「等一下!我有話要說!」望著她的髮梢逐漸遠去,我突然想到什麼。她聽到了,停下車回頭看著我。
「你……你……你……」我跑了幾步追上她,但是心中的話卻又一直說不出來。
「什麼事情啦?本姑娘趕時間,快說!」
「你……你怎麼保養頭髮的?我的頭髮老是打結。」反正今天這一攤已經輸掉了,乾脆明天賺一攤回來吧,你跑不掉了,彩虹。
「下次再教你。」她還是帶著那種頑皮的笑容。看來我真的被她吃定了。以後我真的得每天一大早起床了嗎?真是酷刑。
誰能告訴我,這頓兩百塊的早餐值得嗎?
她喜歡別人叫她雨弓,雖然她叫彩虹。
「彩虹很好看,也很好聽,可是太好看,也太好聽了,」問她為什麼,她這樣回答。「簡單說,就是俗氣。」
我不太好意思告訴她我對這兩個字的聯想,有點像瓊瑤筆下的名字,不過雨弓倒是很喜歡她這個自己取的筆名、藝名外帶花名。每當認識新朋友,她總是爽快地說︰「嗨,叫我雨弓,下雨的雨,弓箭的弓。」偶爾有聯想能力不錯的人會想到彩虹這兩個字,但在她若有似無的堅持下,久而久之,大家都只記得她叫雨弓,而忘了另一個名叫彩虹的女孩。
我不知道雨弓美不美,不過她的長髮倒是沒話說地漂亮,絕對夠資格拍洗髮精廣告。及腰的直髮又黑又亮地從耳邊垂下,無論男女,人人看了都不免有股伸手輕撫的衝動。或許大家在看到雨弓時,都只注意她的長髮,卻忽略了她的容貌吧,等到大家開始注意她的容貌時,卻又發現不知何時,雨弓的容顏已經深深刻在自己的腦海裡,根本沒有什麼美醜的分別了。雨弓倒是不介意別人撫摸,甚至把玩她的秀髮;事實上,她總是輕輕甩著長髮,勾引別人慾求不滿的手指。她的開朗往往會嚇到一些新認識的,還不敢伸手碰她頭髮的朋友。有時,你會發現你的吸管上多了一道不屬於自己的牙印,甚至杯緣沾上了一點淡淡的口紅,那鐵定是雨弓的傑作。我看到的雨弓,總是跨著半走半跳的輕快腳步,掛著令人心曠神怡的笑容,讓人不得不收起心中的萬種陰霾,將早已濕透、冰透的快樂掛出來讓熱力四射的她曬一曬。
似乎沒有人知道雨弓的過去,她從不提及,大家所知道的也僅止於認識她以後發生的故事。偶爾有人提及這些話題,她總是能舉重似輕地輕輕帶過,卻又變得有些安靜,有些心不在焉。於是,她的過去也逐漸和她的本名一同埋藏在朋友們的默契之間。
雨弓就像村上筆下的一個女孩,一個擁有美麗雙耳的女孩。真正的雨弓被美麗的秀髮給掩蓋住了,只有當雨弓自己願意時,她才會揭起那幅美麗的面紗,露出完全的她。或許,這時的她會說︰「叫我彩虹。」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這些。直到第二天早晨我們碰面時,我記憶中的她,還是那個叫做彩虹,綁了兩根辮子的小女孩。
天知道我怎麼會聯想到彩虹的。一個國小的學妹,曾經連續三年在科展時合作,每天在實驗教室無所不談地鬼混,也理所當然地被無聊好事的同學們配成一對。當然,現在的她和我記得的她當然是南轅北轍,但或許是她那種獨一無二的頑皮表情,勾起我遙遠的回憶。
第二天早上七點四十五分,我正坐在芳鄰餐廳的同一個位子上,面前堆了一大盤莫名其妙的各色食物,手上拿著小湯匙無意識地攪拌著令人毫無續杯慾望的廉價咖啡,等待著陽光和彩虹的到來。彩虹比陽光早到些。她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進對面的椅子,我似乎聽見那張可憐的椅子在哀嚎。就物理學來看,雖然她並不重,但這種速度帶來的動能依然是相當可觀的;就心理學來看,穿著窄裙還這樣肆無忌憚的女人,似乎也不常見。
「彩虹。」我懶得繞圈子。
「聰明,」她也毫不做作,似乎我的反應也在她的預料之中,「今天換我請客了。」
「這一頓還真難賺。」會心的一笑,童年時創建的默契正逐漸回復。
「不過,你並沒有猜中。」她微笑著站起來,對著我伸出右手,「你好,很高興認識你,叫我雨弓,下雨的雨,弓箭的弓。」
搞不清楚狀況的我,糊里糊塗地跟著站起來,輕輕地和她握了手。
「不用緊張,你並沒有弄錯,」我呆若木雞的模樣大概很好笑,她示意我坐下,然後解釋,「你確實想到了我是誰,只是我用的這個代號,也就是一般所說的名字,和你記得的不太一樣。」
「雨弓……Rainbow……彩虹?」稍微回復了一點思考能力後,我提出了這個顯而易見的關連。
「果然夠聰明。」她的笑容越來越燦爛,但似乎沒有進一步解釋的念頭。
不喜歡主動發問的我,夾了一根熱狗塞進嘴巴,藉機整理一下腦袋,雖然實在沒有什麼資料可以整理。就這樣,我認識了雨弓。
像雨弓這樣的女孩,當然不會沒人追,後來就我旁敲側擊得知,常和她在一起的那群朋友中,至少有兩三個曾經追過她,但都遭到婉拒。奇怪的是,情侶做不成,但大家還是很好的朋友。或許情侶和朋友看似不相衝突,但是通常我們看到的例外多了些。
真正的愛上雨弓,想不起來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就在我們見面的那個早晨後,我們一連進行了十一天的早餐會報,也逼得我不得不改掉夜貓子的習性。那時似乎還對雨弓沒什麼特別的感覺,純粹是像遇到了一個熟悉的新朋友,又找回了一個陌生的老朋友。而且與她一起談天說地很快樂。我們的興趣似乎沒什麼交集,她不玩電腦,不看棒球籃球;我對演藝圈興趣有限,對藝術電影幾無接觸。
小說大概是我們僅有的共同嗜好,但是我們卻很少談小說。
然而,無論是她說我聽,或者我說她聽,都是一件蠻有意思的事情。在我眼中,她掰電影的本事比焦屏雄還厲害;而在她眼中,我玩電腦大概比那個SteveJobs還精。當然,如果沒有對方的介紹,我固然不知道焦屏雄是誰,她當然也不知道Steve Jobs是哪一號人物。
我們似乎找回了那段無所不談的童年時光,但是僅止於近況和童年,雨弓始終絕口不談中間的那段日子。她現在讀南部的一間大學,寒假回台北在附近一間親戚的公司打雜(她自稱的),但是她的國中呢?高中呢?她總是笑而不答,然後把話題岔開。
一共十二次早餐會報,我付了七次帳,她五次。我們總是會找一些無聊的事情來打賭,賭下一次早餐的帳單。例如陽光幾點幾分會照到桌上的鹽罐?外面那個穿黑色窄裙的女人會不會走進來?我明天以前能不能把手上這部可以砸死人的源式物語看完?
「今天我們來賭一點特別的。」最後一次早餐會報時,她一邊玩弄著頭髮,一邊若有所思地說。
「以前賭的還不夠特別嗎?」我想起了前天截稿前夕,早餐會報完畢以後,我回家猛敲了四、五個小時的鍵盤,還要挑燈夜戰光源式那個小白臉的變態桃花史,最後還是輸掉了隔天的早餐。
「我明天要回高雄了,這夠特別吧。」第一次見到她憂鬱的表情。
「那……賭什麼?」如果她能早點告訴我,我可以準備份禮物,可惜來不及了。看著她的憂鬱,我的心情也不自覺地低落下來。
「賭……你會不會愛上我。」滿臉憂鬱竟然瞬間一掃而空,露出她註冊商標的微笑,我果然又受騙了。
「那你希望我賭哪一邊呢?會,還是不會?」當一個人不願意面對一個尖銳的問題時,這種閃爍其詞的對答還蠻常見的。
「這和我無關吧,」我仔細觀察著她的表情,依然是那幅毫無心機的笑容,「決定權在你,要贏要輸都看你,我可虧大了。」
「那我當然賭不會啦。」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唉,真失望。」從她的臉上,倒是看不出一點點失望。
「人生在世,能找到一個好朋友是很值得慶幸的事。」不知道在哪本書上看到的句子,現在可用上了。「如果不知道珍惜,貿然要求更親密的關係,只怕情侶談不上,連朋友都沒得做了。」
「我看,」一兩分鐘的沉默後,她說,「我輸定了。」
算算,雨弓應該考完試放暑假了。我沒有打電話去她家確認,只是睡覺前把音響的定時功能設定到早上七點。能否等到她,我不知道,也覺得不重要,反正就算等不到,早點起床讀點書也不錯。
這一天,她沒有來,但是我知道她明天或後天會來的,這是我們的默契,比任何形式的約定都堅固。
第二天,她沒來;第三天,她也沒來。到第四天,她來了,依然是開朗的笑容,依然是輕鬆的步伐。
「你的頭髮呢?」我們異口同聲詫異地問對方。她的及腰長髮剪掉了,變成只有垂到肩膀的半長髮。我的馬尾巴也剪掉了,變成隨處可見的普通髮型。
「在這裡啊。」我們各自指著自己的頭髮,又是異口同聲地笑著回答。一秒鐘的沉默後,兩個瘋子笑成一堆,這種問答也是默契吧。餐廳裡還沒有其他的客人,否則我們大概早被數十道銳利的目光給刺得體無完膚了。她沒有問我剪頭髮的原因,我也沒有問她。我們都知道,如果對方願意說,是用不著自己發問的;如果對方不願意說,那麼不論用什麼手段逼問,也只能得到「天氣熱了」一類的答案。
不知道為什麼,看著短髮的她,我突然想起了五個月前的賭約,並且開始思考,我贏了嗎?還是輸了?應該是贏了吧,這五個月之間,她並沒有令我念念不忘,當我偶爾和每一個正常的男孩子一樣情慾高漲時,也從未在腦海裡回憶起她的一顰一笑。她不過是一個朋友,談得來的朋友罷了。應該是輸了吧,如果她不過是個朋友,為什麼我會把和她會面這件事看得這麼重要,甚至要一連等了她四天?在我的潛意識當中,她一定佔據了一個重要的地位。或許從我的觀點來看還不盡正確,應該從她的觀點來看。她贏了嗎?還是輸了?
「先生,請問你,」雨弓沒讓我想這麼多,幾句毫無意義的閒聊後,她故意收起笑容,嚴肅地問,「今天這一攤,應該是誰付帳呢?」
「恭禧,你輸了。」既然我搞不清楚自己的輸贏,那就算她輸了吧,誰說賭博一定要有輸有贏?或許她輸了,我也輸了?
「我果然虧大了,人財兩失。」雨弓偽裝表情的本事又進步了,一幅楚楚可憐的模樣。
「可惜,我還沒賺到你的人。」被她騙習慣了,我也跟著擺出一幅唏噓不已的表情,當然,我的演技和她是沒得比的。
「你難道還不明白,」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幾不可聞,「我的人,我的心,我的一切,都是屬於你的。」
「喔,雨弓,」這也是默契吧,「我發誓,我會用我全身的每一個細胞、每一根毛髮去愛你。」
我們終於忍不住了,於是爆笑版的小雙與慕堯一起趴在桌上狂笑。這時店裡已經坐了七八桌客人,但是對我們來說,他們是不存在的。
「拖了五個月才揭曉的賭局,自然要賠點特別的。」不知道笑了多久,雨弓抬起頭,撥弄著頭髮,一邊喘氣一邊說。「晚上我請你喝酒吧。」
我答應了,雖然隔天是我第一天上班的日子。當然,我沒有告訴她。
我根本不記得那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只知道幾件事。
一年多來,這是我喝得最痛快的一晚,似乎一切的煩惱都不復存在。
我大概對雨弓說了很多,包括該說的以及不該說的,也包括她想聽的以及不想聽的。
隔天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完全陌生的床上,時間是上午九點二十一分。
第一天上班,遲到了將近一個小時,老闆的臉色當然很難看。
然而,有更多我不知道的事情。雨弓似乎是一個人住,家人呢?
我身上穿的這套衣服,是誰的呢?襯衫袖子短了點,領口卻大了些,長褲的腰圍更是寬了大約兩寸。為什麼會有男人的衣服在雨弓的衣櫃裡面呢?
早上竟然沒有跟雨弓問清楚,實在是急瘋了。不過,依照我們的默契,她如果願意告訴我,我當然不必問。
更重要的是,昨天晚上,究竟有沒有發生肥皂劇的標準情節?
亂七八糟的。趁著中午吃飯時,我從頭回憶了一下這個荒唐的早晨。
在音量嚇人的星際大戰主題曲中醒來,睡眼朦朧地伸手去抓遙控器,發現床頭櫃似乎不在原先的位置後,勉為其難地坐起來揉揉眼睛,赫然發現我竟然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裡,坐在一張陌生的床上,蓋著一床陌生的棉被。
房間的擺設蠻簡單的,書桌、書架、音響、衣櫃,牆上掛了一排電影海報,我只認出一張「大地英豪」。雨弓的房間使我想起了從小看到大的肥皂劇,以及「仙劍奇俠傳」的劇情,我趕緊揭開棉被。還好,雖然腰帶已經鬆開了,牛仔褲依然穿在身上。
「早,」雨弓惺忪的睡臉從我腳邊伸出,著實嚇了我一大跳。仔細一看,原來她睡在床邊的地板上。她伸手拿起遙控器關掉音響,「星際大戰當鬧鐘還不錯吧?」
「跟我的習慣差不多……等一下!」腦袋裡突然浮現兩個字,上班!「現在幾點了?」
「九點……二十五分,有事嗎?」雨弓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伸懶腰,身上穿的是短褲和T恤,我又鬆了一口氣。
「我要上班。」我不太好意思地說,連自己的工作都搞成這樣。
「天啊,我看早上請個假吧。」雨弓打了個呵欠。
「可是……今天是第一天上班。」我的聲音越來越小,這實在有點兒丟臉。
「這是哪裡?我要趕快回家換衣服。」
「媽的!昨天不說,」第一次聽雨弓用這種口氣說話,大概這才是她真正的個性吧,「你回家再出門都不知道幾點了。要打領帶嗎?我幫你找件衣服。」
「不用領帶,襯衫和西裝褲就可以了。」腦袋似乎還沒睡醒,雨弓問一句,我就隨口回答一句。「這一套拿去穿吧,我先出去。」雨弓用驚人的速度打開衣櫃,找出一套衣服丟給我,三兩步跳出房間,甩上房門。
US Polo的絲質襯衫,長褲還不及辨認就已經穿上身了,不過想必也不便宜。
「梳子帶去,」雨弓拿著一把梳子站在門外等我,這時我才發現這是一間套房,而不是一般住家公寓。「你的衣服押在這裡,下樓巷口右轉一直走,就有你認得的路了。祝你好運」
我逃難似地衝出門,找到幹道攔了計程車。上車後才發現我連雨弓家在幾樓都忘了數。
第一天上班就加班到七點半,大概是老闆給的下馬威吧。下班後,找到了昨天停在Pub外的機車,回家把衣服換下包好,送到洗衣店。雖然已經累得半死,但是我知道今天非要去找雨弓不可。或許是去道歉,或許是去謝恩,或許是去請罪,總之非去不可。
本以為找到雨弓家並非難事,誰知道早上走得匆忙,現在看起來巷子裡每一棟建築長得都差不多。繞了十分鐘,決定向建商的設計理念投降,找了一台公共電話,按下雨弓的電話號碼。
「我是雨弓,有事請留話。」簡單的電話留言。
「雨弓,是我啦,如果你在家,拜託接個電話,我迷路了,找不到你家。」
誰知道她在不在家?反正先心戰喊話再說。
「……」只有答錄機的運轉雜音在回應我。
「彩虹,早上的事情……」
「不准叫我彩虹!」雨弓突然接起電話,生氣地吼著。我嚇了一跳,隨口說出她的本名,竟然引起這麼大的反應。無論如何,我找到了雨弓的家,原來我已經在她家門前繞了四、五圈而不自知。
說實話,剛剛雨弓的態度差點把我嚇死,我開始懷疑,昨天晚上究竟有沒有發生什麼事情,雖然看起來似乎沒有,但是除了雨弓自己,沒有人能證實。走上樓梯時,我感覺雙腳在顫抖。
「抱歉,睡覺時被吵起來,脾氣不太好。」雨弓的招牌微笑暫時消除了我的疑慮。這個千面女郎越來越讓我捉摸不清了。
「衣服送去洗衣店了,明天或後天再送過來。」心中雖有千百個問號,但是我完全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只好先跟她報告一下例行公事。
「喔,沒關係,」雨弓似乎對這些不太在意,「反正我不穿。你的衣服我幫你洗好了,晾著還沒幹,你明天再來拿吧。」
十秒鐘的沉默。例行公事報告完畢,然後呢?
「進來喝杯茶吧,我看你酒還沒醒。」雨弓打破了僵局。
「天啊,這是變魔術嗎?」本以為這種單身套房裡,充其量就是喝喝茶包,頂多有台咖啡機,誰知道雨弓竟然從床鋪底下拖出一整套茶具,各種用具一應俱全。
「半年沒用了,我先去洗一下。」雨弓把整組茶盤搬進浴室,仔細地沖洗。
「順便幫我把熱水瓶加滿。」
我找到了一個泡沫紅茶店用的特大號玻璃杯,拿到浴室讓雨弓裝滿水,然後倒進熱水瓶。不久後,雨弓捧著茶盤出來了,我們面對面坐在地板上,聆聽著熱水將沸未沸的聲音,言不及義地聊著。
雨弓喝茶的習慣很特別,她拿出六個茶杯,一泡茶剛好可以倒滿六杯,她將六個杯子一一倒滿,一杯一杯倒下肚,然後才沖水泡下一泡茶。
「我就算一個人喝,也是用六個杯子。」她解釋。
原本我們面前各有三隻茶杯,喝到第二泡,雨弓喝得快了些,順手從我面前搶了一杯過去。又喝了一兩泡,我面前只剩下一隻茶杯了,我蠻擔心最後這只杯子不久後也將回歸主人的懷抱。
「這茶葉不好嗎?」在『與狼共舞』的音樂聲中,她笑著問。至於背景音樂有沒有什麼特殊涵意,我不知道。
我苦笑一下,搖搖頭。在老媽的熏陶之下,對茶葉多少還有點認識,雨弓的烏龍雖不能和老媽的珍藏相比,但和老媽常喝的也差不多了。雨弓又對我一笑,我知道她的意思,隨手拿起她面前的一杯茶,一飲而盡。
「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問題不敢開口,」她對我面露嘉許地點點頭,率先突破僵局,「我也是。」
「那這樣好了,一個問題換一個問題。」我猶豫了一會兒,提出這個危險的交易。雨弓點點頭。
「那我先問好了。」雨弓換了一泡茶葉,沖滿熱水,我知道她在藉機思考。
「誰是小慧?」
看來我昨天醉得很徹底。
「她是一個女孩,」我遲疑了一段時間,決定將封印在內心深處的往事挖一點出來給雨弓做戰利品,「世界上最溫柔的女孩。」
雨弓面無表情地點點頭,我知道我還得再多說一點。
「我對不起她,可是我已經沒有道歉的機會了。」我不願意說出那個字,只希望雨弓能瞭解,雖然有點困難。
雨弓懷疑地看著我,我抬頭向上看,她疑惑地跟著做,兩秒鐘後,她將眼光從天花板上拉回來,對著我睜大雙眼,我對她點點頭,她歎了口氣,閉上眼睛。
「抱歉,似乎問了不該問的事情。」雨弓輕輕地說,我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回應她。
「換我發問了。」也許該換個話題。
「我知道你要問什麼。」雨弓說。「你要問昨天晚上發生的事,對嗎?」
我可有可無地點點頭,或許我更想知道的是另外一件事吧,可是若讓這種氣氛再持續下去,我們都會崩潰。
「昨天你喝得爛醉,我很少看過有人喝成這樣的。看肥皂劇裡面把喝醉的人送回家都那麼輕鬆,自己試一次才知道,真是要命。」雨弓轉眼間又變成了原先那個不知憂鬱為何的女孩,開朗地笑著。
「翻你的皮夾,發現你證件上竟然有三個不同的地址,誰知道那個是那個,乾脆把你拖回我這裡來算了,地方雖小,還擠得下兩個人。」還好她沒有送我回家,否則有三分之二的機率會被家人看到我這幅頹廢的樣子,那可不是好玩的。
「一路上,你嘴裡一直念著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我心中一凜,果然,人一喝醉,連自己以為早已忘記的事情都會一一抖出來。
「好不容易把你拖上三樓,」雨弓根本不給我思考的機會,繼續述說︰「還好你比較瘦,我還拖得動。」
「本來想把你丟在地板上的,誰知道你一碰到床就跟強力膠一樣黏著不放,我只好乖乖睡地板了。床單被套都被你搞得亂七八糟,非洗不可。先生,下次請穿比較容易脫的鞋子。」果然,粉藍色的床單上還有一個鞋印。
「我自己也喝得差不多,所以換了衣服,把音響定時後就睡覺了。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上班時間要自己記清楚,別人管不了那麼多。」我不好意思地搖頭苦笑。
「我還有沒有……給你惹什麼麻煩?」似乎問得有些唐突,可是我實在不放心。「拜託,這樣還不夠麻煩嗎?」雨弓吐了吐舌頭,「你是問你有沒有跟肥皂劇的男主角一樣是吧?」
我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往臉上衝。
「還好啦,肥皂劇裡面每個人喝醉了都會吐得亂七八糟的,你大概體質特殊吧,沒有嘔吐,不然我真的會坐在地上哭,我最怕別人嘔吐了。」雨若無其事地說。
直到現在,得到了雨弓的證實後,我才真正放下心頭上那塊數百噸重的大石頭,雖然還有另一塊數千噸重的鉛錘吊著,但這顆鉛錘可不是容易卸下的。
找了個藉口,逃離了茶香四溢的斗室。看看時間,十點,筋疲力竭地倒在床上,可是始終睡不著,滿腦子都是那件US Polo的絲質襯衫。
隔天早上的早餐會報,雨弓沒來。在辦公室打了兩三次電話給她,都是答錄機接的電話,我不敢再念「彩虹」這二字真言,不過她似乎真的不在。
老闆似乎仁慈了一點,今天六點就下班了。草草解決了晚餐,回家洗澡換衣服看信,又打了一通電話給雨弓,還是不在,今天已經花了五塊錢在雨弓的答錄機上面,下次要建議她把留言錄得有內容一點,我付電話費會甘願些。
「先生,這是你的東西嗎?」到洗衣店領了衣服,轉身走向沒熄火的機車時老闆娘叫住我,遞給我一件東西。
梳子,昨天早上雨弓拿給我用的梳子,大概放在口袋裡忘了拿出來,我對老闆娘點頭道謝,找了一盞較亮的路燈,仔細端詳這件險些被遺忘的小東西。很普通的梳子,扁平的,質料不明,不過不像壓克力,棕色帶有些許白色細紋。突然想到,這應該不會是雨弓用的,雨弓雖然剪短了頭髮,但即使以現在的長度,這種又小又扁的梳子用起來應該不甚方便。
在梳子的把手部份摸到一些刻痕,對著光細看,好不容易辨認出那又淺又模糊的字跡。
「虹」
我已經搞不清楚,那顆千噸重的鉛錘,究竟是繫在我的好奇心上,還是焊在我死不承認的嫉妒心上。調用器急促的蜂鳴聲打斷了我的思緒,低頭一看,是雨弓。
我沒有回電話,直接到雨弓家去找她。雨弓可能從樓上看到我了,當我上樓時,她正倚著門等我。
「我今天也開始上班了。」雨弓說,身上的衣服顯然還是上班穿的套裝,還沒換。「剛剛回家才聽到留言,你不在家,怕你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否則我平常是不喜歡Call別人的。」
「這只調用器不常叫,拜託你沒事多Call,這樣我才知道機器有沒有壞。」
這是實話,知道我調用器號碼的人不多,不過通常找我的都沒有好事。
「今天早上我睡過頭了,沒去參加早餐會報,不好意思。」進了門,我們依然靠著床坐在地板上,雨弓一邊挑選唱片,一邊說。
「害我一個人在那裡孤單寂寞地喝悶咖啡,好狠心。」我哀怨地說︰「早知道這些衣服就不帶來還你了。」
「呦,這麼可憐喔,弟弟乖,姊姊請你喝茶。」雨弓順手接過那包衣服,連塑膠袋都不拆,直接掛進衣櫥裡。「啪!」的一聲,一件東西掉在地板上,是梳子。雨弓檢起梳子,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後隨隨便便地將梳子往床頭櫃上一扔。
今天喝的是包種。老媽不喝包種,所以我也不懂包種的好壞,總之喝起來蠻舒服的。在我的堅持下,今天換我掌壺泡茶,老媽多年來的訓練終於派上用場。
「下次回家,跟老媽要一點茶葉帶來給你。」想到老媽滿櫃的茶葉,平常我根本不屑一顧,現在茶逢知己,歪腦筋竟然動到老媽那裡去了。
「喔,有什麼茶?」雨弓抬起頭,雙眼發亮,一副迫不及待的神色。
「看你要什麼,西湖龍井、雲南普洱,還是碧螺春,反正你想得到的應該都有。」說實話,那些大陸茶葉我可不敢恭維,一流的茶葉遇上三流的烘焙,簡直是糟蹋。
「都是匪貨喔,」雨弓似乎也對共匪沒什麼好感︰「大陸人喝的茶和台灣差蠻多的。」
「對啊,」我想起了老媽的名言︰「我們說他們的茶有土味,他們說我們的茶……」
「有糊味!」雨弓順口接了下去,看來雨弓和老媽在茶葉這方面倒是蠻相配的。
回家前,趁著雨弓收茶具時,我偷看了雨弓的音響設定,定時器設定在早上七點十分,我偷偷把它改到六點半。
「趕快換衣服,等一下我來接你,我們去吃早餐。」隔天早上的六點三十五分,我打電話給雨弓。
「死孩子,原來是你搞的鬼。」她的聲音裡仍帶著睡意。我不給她反對的機會,立刻掛上電話,換衣服出門。
六點五十分,雨弓穿著上班的衣服,在樓下等我,有點出乎我意料之外,出門動作這麼快的女孩子並不多見。我示意她坐上後座,開始進行我昨晚臨時起意的計劃。
「你要帶我去哪裡?」雨弓附在我的耳邊問,似乎有點不放心︰「我九點要上班喔,不要跑太遠。」
「帶你回家。」我說,從後照鏡裡看到了雨弓的滿臉迷惘。
這是一條新辟的道路,翻過了整座山頭,也為了這條道路,原本那條曲折的山路以及兩旁稀稀落落的平房也隨之拆除。這條新開的四線大道剛通車不到一個月,得知這條路通車後,我迫不及待地在這條路上來迴繞了十幾趟,只為了找到某一間被強制拆除的平房。當然,我沒有找到,除非我把路基翻過來,或許能找到一點無法辨識的殘骸。童年的回憶,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被履帶碾過,被砂石掩埋,被呼嘯而過的車輛當作墊腳石。
「那是我家。」把車停在路邊,我指著路邊的一棵行道樹說︰「你找得到你家嗎?」
雨弓的眼睛紅了,在我預料之中。我第一次來這裡時,也險些落下眼淚。
「在那個方向吧。」雨弓語帶哽咽地說著,用淚眼指著路邊的山坡。我盡量不回頭看她,人們都不喜歡讓別人看到自己的眼淚。
「好吧,我們回家去野餐。」我打開坐墊下的置物箱,拿出早上在麵包店買的野餐盒,拉著雨弓的手,往雨弓說的方向走。雨弓雖然詫異不已,但她毫不抗拒,默默地擦乾淚水,跟著我走向一條隱蔽的小路。
雖然雨弓穿的是平底鞋,但這段佈滿碎石瓦礫的小路並不好走,尤其是她的窄裙更是礙手礙腳。我看得有些心疼,也不禁為自己的糊塗感到氣憤,這條建築工人工作用的小路對我來說固然不成問題,但穿了套裝的雨弓呢?雨弓並沒有表現出任何不耐,她一邊費力地往上走,一邊盡力辨識著路邊的一切景物。實在很佩服科技的偉大,直到我們走到山坡頂端前,雨弓竟然找不到一草一木能和她的記憶吻合。
「天啊!」當我們滿頭大汗地走上這條小路的末端時,雨弓歇斯底里地尖叫著。這次她的反應出乎我的預料,在不及防備的情況下右耳被她震得有點耳鳴。
雨弓看到的,正是當年我們每天上學放學必經的那條山路。雖然因為失修而變得千瘡百孔,但是我們一看就知道,這就是我們的童年。這一段山路並未和新開的道路重疊,所以並未拆除,但是在頭尾皆已拆除的情況下,中間這段山路仍遭到廢棄而無法使用,只等建商要蓋房子時再行拆除。
「公車站牌在這裡!」印象中那個演技超群、冷靜無比的雨弓不見了,我彷彿又看到了綁了兩條辮子、活蹦亂跳的小彩虹︰「以前我們在這裡等公車!」
我帶著微笑站在一旁看著雨弓發瘋,其實我第一次發現這裡時,還不是一樣激動?只不過是沒有人看到罷了。雨弓沿著山路上難以辨認的雙黃線,半跑半跳地往上走,想到她的窄裙,不禁為她捏一把冷汗。還好雨弓技術似乎不錯,動作雖然不好看,跑起來還蠻穩的,我提著野餐盒,跟在她身後。
當然,我知道她要找什麼,她的童年早已成為一堆殘磚碎瓦,可是如果不讓她自己親眼證實,誰又能讓她相信呢?
雨弓站在路邊,臉上神情呆滯,兩道眼淚不斷向下流,一滴一滴的淚珠滴在衣服上,滴在腳邊,也滴在我心坎裡。
雨弓的家,以及附近的一小片農田,已經被工程廢土完全填平。我感覺刻意隱瞞真相的自己,就像是個兇手,活生生地謀殺了開朗活潑的雨弓。
「別哭了,我家也是這樣,過去的就算了。」我站在雨弓身後,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只好搬出最老套的對白。雨弓緩緩回過身,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口;想鎖住淚水,卻又怎樣都鎖不住。
「肩膀借我。」雨弓好不容易擠出了這四個字,還沒等我答覆,一頭趴在我的胸口嚎啕大哭。我左手輕輕攬著她的腰,右手撫摸著她略見凌亂的頭髮。這輩子第一次這麼恨自己胸肌不夠厚,不能讓她靠得更舒服點。
「八點了。」我一邊擔心著自己的白襯衫,一邊注意著時間。如果不是我們都要九點到公司,我何嘗不願讓雨弓哭個痛快?
「喔。」雨弓又啜泣了一陣子,勉強將頭抬起來,拿出面紙擦乾淚痕。「該吃早餐了。」
「剛好,我覺得這麵包不夠鹹,加點眼淚正好。」我打開被捏得有點變形的紙盒,取出沙拉麵包和罐裝咖啡。雨弓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突然一拳捶在我胸口上。這拳可不輕,我這輩子第二次後悔自己的胸肌不夠厚。
「還好沒化妝,不然可毀了。」雨弓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淚,勉強擠出一個微笑。「等一下進辦公室前要先化妝,不然這張臉可見不了人。」
找了兩塊大石頭,和雨弓坐在上面解決這頓五味雜陳的早餐。其實我們都不是很想吃東西,這只不過是例行公事罷了。
下山的路上,我們都沒說話,只是默默地往前走。送雨弓上班後,拚命飆去公司,雖然路途不遠,可是塞車塞得亂七八糟,最後還是遲到了五分鐘。
一直感覺有同事在我背後竊竊私語。直到中午休息前不久,我才發現,雨弓畢竟還是化了一點妝,一個模模糊糊的口紅印印在我的領子上。
於是,一整個下午,我一直是同事們揶揄的對象。
下了班,換了衣服,特地回去陪老媽吃晚飯,當然,目標是櫃子裡一罐一罐的茶葉。
老媽剛吃完晚飯,正在泡茶,花香帶著茶香迎面而來,濃得讓我有點喘不過氣。老媽告訴我,這是朋友剛送來的香片,叫什麼名字記不得了。半哄半騙地跟老媽要來一小罐這新到的香片,任務達成,覺得自己似乎有點不孝。
「我已經準備睡覺了。」到雨弓家門口時,已經九點半,沒有電腦、電視的她,在這時間休息似乎是很正常的事,每當我厭倦了電子的世界時,也喜歡隨便抽本書,躺在床上靜靜地翻,直到睡著。
「給你送茶葉來的,」我舉起手上的貢品,「聽說是昨天才來的,被我這個不孝子一口氣挖走半罐。」
「喔,聽起來似乎是什麼仙種名品,只可惜我這裡沒有露水山泉之類的可以用,還是自來水將就將就吧。」雨弓笑著把我拉進房間。
「其實這不是茶葉。」我故弄玄虛地說。
「香片嘛!」雨弓帶著疑惑的表情打開茶葉罐,「等等,怎麼這麼香?」
「這是室內芳香劑,不要被騙了,」我笑著說,「泡開來聞一聞就好,不要真的喝下去,會拉肚子。」
「我看這是毒藥,」雨弓說,「聞都不能聞,會中毒。」
說歸說,雨弓還是取了一撮茶葉,放進壺裡、注入熱水。這泡茶果然威力驚人,滿屋子都是那股濃郁的香氣。
「果然,香得離譜。」雨弓啜飲了一小口,讚歎著說。「讓人懷疑這究竟是不是茶葉。」
在老媽那裡時,就已經有這種感覺,但是想到任何人工香料大概都逃不出老媽的舌頭,還是蠻放心的。
「其實我今天過來,是來問罪的。」第一泡茶很快就喝完了,雨弓轉身去加熱水時,我慢慢地說。
「是喔,請問,小女子何時又得罪了閣下呢?」雨弓沒有回頭,似乎早就知道我指的是哪一件事。
「今天早上你玷污了我的清白。」我一本正經地說。
「哪有那麼嚴重,不過是一件襯衫罷了。」雨弓笑盈盈地轉身坐下。
「原來你是故意的,果然是最毒婦人心。」我搖頭歎氣。
「喂,搞清楚,人家可還是純真可愛的少女,什麼婦人不婦人的,」雨弓撒起嬌還真是有點三八,「而且人家不是故意的,只是不好意思告訴你而已嘛。」
天底下如果還有你不好意思說出口的事情,大概只有衣櫃裡的秘密吧。我在心裡暗自吶喊著,盡力保持表情的鎮定。
「你現在覺得這泡茶怎樣?」我們默默地喝著茶,又衝了兩次水以後,雨弓問。
「淡多了,該換茶葉了。」我隨口說。
「好像沒有剛開始那麼香了,是不是?」我感覺得出雨弓有什麼話要說。
「其實再好的茶葉也一樣,沖久了,味道自然變淡了。」雨弓收起了笑容,慢慢地說,我盯著她的眼睛,卻什麼都看不出來。「就算香味依舊,我們聞習慣了,也不再覺得它有多香了。」
「或許你剛喝到這泡香片,會覺得它很香,讓你根本不想去碰其他的茶,但是時間久了以後,」雨弓的話,一字一句都重重地敲在我的心頭上,「明明這泡香片已經沒有味道了,可是你只記得它曾經多香多好,始終不願意把茶葉換掉,即使茶葉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不在壺裡了,你還是猛灌著毫無味道的白開水,那不是很笨嗎?」
心在痛,雨弓說的每一個字都刺中了我的要害。
「你不明白。」好長一段時間的沉默後,我站起來,走出了原本茶香四溢的小房間,雨弓沒有攔我。
早上八點,整夜失眠的我,被調用器叫「醒」。
是雨弓,她大概在等著我去早餐會報吧。剛把調用器關掉,準備再睡個半小時,電話又響了,我有點惱火地踢開棉被,抓起話筒。
「喂,我知道你今天大概不想吃早餐,」還是雨弓,打的是公共電話,她沒等我出聲就霹哩啪啦地猛說,「不過怕你上班遲到,還是雞婆一下,叫你起床好了。沒事了,再見。」
電話掛斷了,我還來不及說一個字,其實就算讓我說,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睡不下去了,勉強把自己從床上撐起來,晃進浴室洗個冷水澡,換上衣服出門。
恍恍惚惚地過了一天,反正上班做的也不過是一些簡單的Routine,用不到什麼腦筋。下了班,本能地往人最多的地方擠,人越多,我越感覺不到自己的顫抖。直到夜深了,街上人潮逐漸散去,我才依依不捨地回家,把自己深深地埋進被窩。
我知道,我害怕面對自己。刺傷我的不是雨弓,是被軟禁已久的自我。
「喂,該起床了。」隔天早上,依然是雨弓的電話把我從被窩中挖掘出來。
這次她只說了五個字,便掛上電話。我依然恍恍惚惚地過了一整天。
第三天早上八點,電話又響了。
「今天星期六,我公司不用上班。」我吸了一口氣,接起電話,搶在雨弓前頭,平靜地說。
一陣沉默,我可以聽見那一頭的車輛喇叭聲。
「好,那我中午去找你,不准跑。」雨弓掛上了電話。
我不知道這四個多小時是怎麼過的。十二點四十一分,門鈴響了,我勉強裝出一幅沒事的模樣,替雨弓開了門。
「你一個人住三個房間啊?」一進門,雨弓逛了一圈,驚訝地說。畢竟是雨弓的演技好些,嗅不出一絲一毫不對勁的氣氛。
「這是你的房間吧,果然男生的房間都一樣亂。」「還有廚房喔,真可惜,給你這種懶鬼用。」「冰箱…哇,這麼多啤酒,真是超級大酒鬼,分我一罐!」
雨弓像尋寶一樣,到處亂逛亂翻,看著強顏歡笑的她,我心裡又是一陣刺痛。
「雨弓,」她逛進主臥房時,我叫住了她,她有點訝異地轉過頭來。「對不起。」
「怎麼了?」她還在盡力保持臉上的快樂,但是微笑已經有些僵硬。
「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問題。」我也盡量讓聲音保持平靜。「對不起。」
「到底是什麼事情?」雨弓還在試圖掩飾自己的情緒,突然間,雨弓的笑容瞬間崩潰,兩道淚水慢慢流出。我再也忍不住了,伸手將雨弓緊緊地抱進懷中。
「混蛋!」雨弓在我懷裡哽咽著說,「你知道我等你這句話有多辛苦嗎?」
「從今天開始,」感受著雨弓的顫抖,覺得多年來襄在心頭上的枷鎖似乎正在離我而去,「我會每天早上叫自己起床,然後呼吸一個小時,也許一個月,也許一年以後,我就不用再提醒自己該起床和呼吸了。」
「我可不會追你追到帝國大廈,」雨弓依然將頭埋在我的懷裡,輕聲細語地說,「你最好把我看緊一點,聽到沒有?」
我沒有給雨弓任何承諾,我仍然擔心,我的承諾只會招致厄運。
或許我們做了錯誤的決定。從這一天起,我得到了半個令人稱羨的情侶,卻失去了一個人人夢寐以求的好朋友。對雨弓來說,應該也是類似的情形,不過她得到的情侶可能比半個還少一點。
作朋友時,基於默契,對於不愉快的過去,我們可以略有隱瞞,對方不會逼問;但是作情侶時,這項默契無法成立,雖然我們依然盡力遵守著。暑假的第一個月過去了。我們白天上班,晚上總是言不及義地膩在一起試圖用更親密的行動來掩飾自己心中的不安。
「你相信世界上有這麼浪漫的愛情嗎?」那個看了『麥迪遜之橋』的晚上,趴在床上看著我打字的雨弓問著。
「或許吧,」經過雨弓的鍛煉,我打字的速度並未因為說話而下降,「如果梅麗史翠普真的和克林伊斯威特走了,那才浪漫不起來。」
「喔?難道只有悲劇才浪漫得起來嗎?」雨弓不置可否地問。
「想想看,如果他們真的一起離開,」我大概生性酷好焚琴煮鶴,說起話來也殘酷些,「梅麗史翠普會一直惦記著小鎮裡的一切,克林伊斯威特再怎麼弔書包也無法讓她不去回想,梅麗史翠普為了兩人之間的關係,當然也不會告訴克林伊斯威特她究竟在想什麼。久而久之,也許三五年後吧,他們終於無法忍受包了一層隔閡的對方,可是那又怎樣呢?他們已經太老了,沒有機會再去追尋另一次幸福,最後當然也沒有浪漫的結局。」
雨弓沒有回話。我回過頭,發現雨弓正呆呆地凝視著我。
「睡覺吧。」我關上電腦,這是解決問題,或說是拖延問題最簡單也最有效的方法。「晚安。」
雨弓順手拉開棉被躺下,我關上電燈,離開房間。每當雨弓來這裡陪我喝啤酒聊天時,總是理所當然地霸佔我的房間,所以我一個星期大概有四、五天得睡在老哥的床上,反正他被中華民國流放到馬祖。
「你覺得我們這樣下去好嗎?」我帶上房門時,雨弓在黑暗中輕輕地說。
「明天的事,明天再說。」我真希望明天永遠不要來。
在馬祖當兵的老哥放了兩星期的返台假,雖然很少看到他,但畢竟不好意思再讓雨弓在家過夜,於是這兩個星期中,我和雨弓晚上的節目單純了許多,如果沒有特別安排,通常都是在雨弓的小套房裡品嚐我從老媽那裡不斷搬來的各式茶葉。
其實這樣平靜的日子,並沒有什麼不好,只是辛苦了老媽。我感覺最近老媽開始躲著我泡茶,偏偏神出鬼沒的我總是能算準老媽泡茶的時間,三天兩頭不懷好意地回去「探望」老媽。
「你喔,」一天晚上,雨弓一面啜飲著我剛弄回來的高山烏龍,一面搖頭歎氣,「說是回家看老媽,實際上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我這是善盡為人子女應盡的孝道,」我大言不慚地說,「老媽那裡茶葉多得誇張,她就算每天找一堆人來開茶會也喝不完,我幫老媽消化消化,以免庫存壓力太大,造成供需失調。」
「好偉大,」雨弓說歸說,似乎還是很喜歡這泡高山烏龍,「那為什麼不挑舊的拿,總是拿最新的好茶葉呢?」
「人總是不能太虧待自己嘛,」我笑著回答,「反倒是你,喝了人家那麼多茶葉,什麼時候去給人家看一下吧。老媽可是聰明得很,我一個人喝不了這麼多茶葉,分裝過的茶葉又不能送禮,她大概早就算準有你這麼一個人的存在了。」
「是喔,」雨弓把茶壺倒干,遞給我加熱水,「那關我什麼事?你自己去應付就好了,姑娘我不擅交際應酬。」
「這算哪一國交際應酬?」我把加滿熱水的茶壺放回茶盤中,其實我也不打算讓雨弓和家人見面,只是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原因。
「我最討厭這種場面了。」雨弓有點厭惡地說道,自從我們的關係有所轉變後,雨弓便很少在我面前賣弄她的演技。「每個人都擺著一副曖昧的笑容,眼睛死盯著別人也不知道在看什麼,不管想做什麼,在那種氣氛下保證你只敢乖乖坐在椅子上,什麼都不敢說,什麼都不敢瞄,真的會憋死人。」
「哦,看來你經驗豐富喔。」我笑著說。
雨弓沒有回答。我突然驚覺到,無意間的一句話,似乎又違反了我們之間不成文的默契。
如果說世界上真的有巧合的存在,那我確定這位巧合先生一定有一雙無孔不入的眼睛。
Theres a time when a woman has to say whats on her mind, even Though she knowshow much its gonna hurt.
一首熟悉的英文老歌響起。這張唱片是七零年代的英文老歌雜燴,收錄這首歌當然沒錯,但現在放出來,未免太巧合了些。
Before I say another word, let me tell you, I love you, and then Let me say these wordsas gently as I can.
我們默默地聽著這首歌。
There has been another man that Ive needed and loved but it doesnt mean I love you less.
Although he cant process me and he knows he never will, theres some where of me deep insideonly he can fill.
Torn between two lovers, feeling like a fool, loving both of you is breaking all the rules.
Torn between two lovers, feeling like a fool, loving you both is breaking all of the rules.
「怎麼辦?」我在心裡拷問著自己。「怎麼辦?」
我們依然沒說話,各自在心裡掙扎著。整張唱片放完了,又從第一首艾爾頓強的歌開始播放。
「今天晚上,」雨弓終於打破沉默,「你不要回去好嗎?。」
我沒有回家。這一晚,我們相互佔有了對方的一切,除了心靈。
「抱歉,我實在無法對你坦白。」雨弓緊緊地靠在我的身邊,在雨弓的單人床上,我們無法,也沒有理由保持距離。
「我瞭解,」我輕撫著雨弓散在枕上的頭髮,「我也是。」
「這樣下去,我們遲早得分開的,」我可以感覺到雨弓柔軟的身體在黑暗中顫抖,「可是我捨不得。」
想起了侯文詠在某本書上寫的麻醉原則︰不到最後關頭,絕不能給病患更強烈的麻醉藥劑。然而,我和雨弓已經將最後的一張王牌用掉了,我們之間的問題卻依然沒有解決,當這最後一劑麻藥的藥效消退,我們還能用什麼來抵擋未知的痛楚呢?
我們不再說話,各自在黑暗中默默地仰望著自己頭上那塊天花板。
「最後一個月。」在雨弓開口前,我們經歷了一段漫長得可怕的沉默。不禁回想起小時候第一次坐火車經過北回鐵路上一個又暗又長的隧道時,堅信列車正通往地獄的我是多麼的脆弱無助。「我還有一個月要回高雄,那時候,我們也該分手了。」
「如果我們分手了,」我似乎已經預見了結局,「我們還能作朋友嗎?」
「應該可以吧,」遲疑了一會兒,雨弓不太確定地說,「只要我回台北,我們還是可以一起去早餐會報。」
「我還可以帶茶葉來這裡泡嗎?」我問。
「可以吧,」雨弓緩緩地回答,「如果我還是一個人住在這裡的話。」
我沒有再追問下去。就如同雨弓對小慧的瞭解一樣,我只要知道這些就足夠了,對於只能維持一個月的關係而言,我沒必要對雨弓要求更多。
「我想喝酒時,你會陪我嗎?」我囉唆地問,就肥皂劇劇情以及文藝小說而言,這應該是女主角的台詞。
「會吧,」雨弓說,「你喝醉時,我會送你回家。」
「萬一是你先醉呢?」一個無聊的問題,但是唯有不斷說話,才能讓腦袋少往不愉快的方向運作。事實上雖然我自認酒量還不錯,但雨弓的酒量絕對不輸給我。
「那當然是你送我回家了。」雨弓不加思索,也不厭其煩地回答。
「萬一我們都醉了呢?」我問。「那就一起睡在路邊吧,」雨弓回答,「像日本人一樣。」
「如果我們被警察抓走呢?」我問。
「那就有地方可以睡了。」雨弓回答。
毫無意義的問答持續進行著,至少這是個比數羊稍微有趣點的遊戲。
「如果找不到乾淨的衣服呢?」經過幾百個無聊的問題後,不知道從何時開始變成雨弓發問,我回答,當然更搞不清楚是如何扯到衣服的。
「找個女人結婚,叫她洗。」越來越疲倦的我們,問答速度越來越慢。我覺得眼皮像鉛塊一樣重,但是原本絞成一團的神經似乎鬆弛了些。
「如果我結婚了,」雨弓帶著睡意的聲音問著,「你會來喝喜酒嗎?」
我假裝睡著,沒有回答。
「唉,男人。」這是我真正睡著以前,聽到雨弓說的最後一句話。
小時候寫過一個作文題目︰「如果我只剩下三十天的生命」。
你可以說那個出題目的老師很有遠見,知道死亡教育的重要性,不過,長大後的我只覺得這個題目是一沱狗屎。雖然當時我也寫得很冠冕堂皇,什麼把握每一秒鐘啦,幫助每一個需要幫助的人啦,留下一件足以流芳百世的成果啦,後來回想起來,覺得只能用幼稚無知來形容。
真正的答案只有一個︰「完成自己最想做的事情」。至於這件事情對人類有什麼貢獻,我想當事人是不會多做考慮的,如果真的那麼想對人類犧牲貢獻,乾脆把自己賣到實驗室去做活體實驗算了。
在雨弓與我的感情也只剩下三十天的壽命時,我只想做一件事,那就是和雨弓徹底決裂,最好讓她恨我一輩子。我很清楚,破裂的感情充其量是在心頭上刺出幾個傷口,完整的感情卻往往能將一個人徹底鍘成兩半。畢竟比起難以平撫的遺憾、悔恨以及罪惡感而言,仇恨算是相當仁慈的,既然雨弓做了其他的選擇,我又如何捨得在她心上掛個沉重的包袱呢?
問題是,我做不到。
我們就像完全不記得那天晚上似的,盡情享受每一個夜晚,每一個假日,以及一點一滴我們能夠聚在一起的時光。每當我背對雨弓時,我總是在心裡咒罵自己不爭氣;可是一旦轉過頭面對雨弓,剛剛下定的決心瞬間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即使是出於善意,要刻意去傷害一個心愛的人,還是需要莫大的勇氣,我沒有。
況且,我更擔心萬一處理不當,雨弓會把我們之間的錯誤歸咎於她自己。
「明天早上,」一個週六晚上,我正為著已經多拖了兩天的稿件而埋頭猛敲鍵盤時,躺在我床上看著『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的雨弓,突如其來地提議︰「我們回老家那裡看看好嗎?」
「如果我今天能把稿子趕完的話。」我對著螢幕說。
「好,你不敲完,不准你上床。」雨弓對著書本說。
雨弓真的等我等到凌晨兩點半,我不知道她看了多少書,但是床邊新出現的書堆裡竟然參雜了幾本她毫無興趣的軍事小說。
「打完了?」雨弓硬撐開沉重的眼皮問。
「打完了。」實際上還約有三分之一的工作尚待奮鬥,但是我不願讓雨弓失望,還是明天再找時間完成吧。
「終於可以睡覺了。」雨弓放下了書本,把身子挪向床邊讓出空位給我。我的床雖然是Queen Size的雙人床,可是被偷懶的我在床上放了一排組合櫃充當書架後,剩下的空間並不比雨弓的單人床大多少。
「喂,我趕得這麼辛苦,」我不懷好意地笑著,「總該有點獎勵吧?」
「不管你了,明天六點半要起床,」雨弓疲倦地說,「想要的話自己想辦法解決。」
我頑皮地故意歎了口氣給雨弓聽,然後關上檯燈,把同樣疲憊,同樣得六點半起床的自己丟進被窩。
我賴到六點四十五分才起床,是被雨弓用枕頭打起來的。
我們在美而美吃了簡單的早點,然後向那片不為人知的廢墟前進。二十分鐘後,我們氣喘吁吁地爬上了那條隱蔽的小路。廢墟依然毫無改變,就連上次我們坐的那兩塊大石頭也還在原來的位置。
令人難以想像,這條道路,昔日曾經是這個地區僅有的一線公車所行駛的幹道。磚瓦水泥的碎片四處散落在滿是裂痕的柏油路面上,倖存的幾根電線桿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以往路邊濃密的竹林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幾根竹子還沒倒下,反倒是雜草發揮了強悍的生命力,從每一個可能通往泥土的縫隙中鑽了出來。
「今天穿的衣服比較便宜,」我拉著雨弓的手說,「隨你哭。」
一如原先預料,換來的回答是一個拳頭。
「你知道我為什麼想來嗎?」雨弓倚在我的身邊,凝視著被填平的山谷說。
「嗯,說吧。」我可有可無地回答。
「因為我想知道,那天你為什麼要帶我來。」雨弓抬起頭,看著我說。
「因為我想看看你哭的樣子。」我盡力控制著臉上的肌肉,不顯露出任何表情,不過對雨弓這個大內行來說,不啻是班門弄斧。
「騙人,」肩膀上又挨了一個拳頭,「你給我說實話。」
「你確定要聽?」我多此一舉地問。
「要。」雨弓簡短地回答。
「長篇還是短篇?」我問。
「長篇。」這和雨弓看小說的習慣差不多,越是大部頭的書,她越喜歡。
「好吧,聽好了。」一時之間,我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話說盤古開天闢地以來……」
「又來了,」今天挨的第三個拳頭,「你這種長篇,賣得出去才有鬼。」
「長篇還沒完稿,先聽短篇好了。」我說。
「隨你,」雨弓說,「最好說清楚一點,不然不讓你下山。」
「好吧,」我說,「給你最後一次反悔的機會。」
雨弓不耐煩地搖搖頭,輕柔的髮絲在我頸邊摩擦著,有點癢。
「小慧在這裡,」我感到雨弓的身體震了一下,「我想帶你來給她看看。」
雨弓沒說話,靠我靠得更緊了些。
「我不知道她究竟在哪裡,」我緩緩地說,眼睛指向面前那一大片被填平的山谷,「總之在那底下。」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雨弓顯然沒想到她會得到這樣的答案。
「因為你想知道,」我說,「我也覺得我應該讓你知道。」
「那長篇呢?」雨弓問。
「你想聽嗎?」我反問。
「現在不想,」雨弓回答,「我覺得我沒資格聽。」
我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只剩下十幾天的我們,沒必要這麼透徹地瞭解對方,那只會徒增離別後的思念。當然,雨弓也在暗示我,對於那件事情,她不希望我知道。
「下山吧。」在各有所思的沉默中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想起還沒有完成的稿件。
「嗯。」雨弓順從地點點頭。
我知道我的個性常常在無意間刺傷別人,可是當我真的想要有點重又不會太重地刺雨弓一下時,那根不聽話的尖刺卻死也不肯伸出來。幾天以後,我終於放棄了這個念頭,既然知道自己做不到,乾脆把這個念頭徹底忘掉算了。
「喂,請找Rita。」星期一下午,我在辦公室撥了通電話給雨弓。雨弓在她辦公室用的名字是Rita,她說是Rainbow In The Aspiration的縮寫,不過喝下午茶時,就變成了Rainbow In The Afternoon,在頂樓看風景時就變成了Rainbow In TheAir。反正A開頭的單字多得是,隨她掰。
「您好,我是Rita。」十秒鐘後,雨弓不帶絲毫感情又充滿活力的辦公用音色響起。
「喂,是Rita嗎?」我也故意裝出與客戶聯繫用的聲音。「是這樣的,我想今天晚上我們一起吃個飯好嗎?」
「喔,平常不都是這樣的嗎?」雨弓說,我知道她老闆的座位離她不遠,所以她依舊佯裝著不帶感情的聲音。
「今天我們自己煮,」我壓低了聲音,以免被多事的同事們聽到,「我還沒吃過你做的菜。」
「我想這沒有問題,不過我們得先準備點資料。」雨弓說。
「下班我們一起去買菜,我到你公司對面的便利商店等你。」我說。
「好的,我們再聯絡。」雨弓掛上了電話。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突然產生這個念頭,事實上,一個人往往對自己做某件事的動機是茫然無知的。總之,我站在便利商店裡翻了十分鐘各種八卦雜誌以後,穿著白色連身裙的雨弓出現在我面前。
「走吧,」雨弓親熱地挽著我的手,「先跟你說,大小姐我燒出來的,再難吃你也得給我吃掉。」
「那我們先去買點胃藥吧。」想當然,肩膀上又挨了雨弓一拳。
我們在超市裡逛了半小時,搬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回家,讓我懷疑這堆糧食是不是得吃上一個星期。
還好我平常還會煮點水餃泡麵的,廚房還沒荒廢到無法使用的地步。雨弓果然是不常下廚房的女孩,當然,就我看到的環境而言,她實在沒什麼下廚房的機會。看她在廚房裡手忙腳亂的模樣別有一番情趣,這可不是我幸災樂禍,是她自己把我趕出廚房的。
終於,在震耳欲聾的排油煙機鼓噪聲、嗆鼻的油煙以及足以把人烤熟的熱浪中,香汗淋漓的雨弓端出了四菜一湯,可能做得比我還差一點,不過比我的最壞打算好得多了。
「這是……炭燒排骨?」我故意問。
「紅燒排骨。」筋疲力竭的雨弓灌著冰啤酒說。
「那這是……炭燒魚鬆?」說實話,要不是看到一小段魚骨頭,我還看不出來那堆東西是魚。
「豆趐鱈魚啦,」雨弓有點不耐煩,「再鬧我要翻臉了喔。」
「好啦,我先嘗嘗看這個鍋貼豆腐。」其實我知道她做的是紅燒豆腐。
「我真的要翻臉了。」雨弓一字一字地說。
「抱歉啦,只是沒想到你這麼賢慧。」我忍住笑說。
「講話不要刺人,我可從來沒說過我賢慧。」雨弓說。
「是很賢慧啊,閒在家裡什麼都不會。」我說。
雨弓突然站起來,半杯啤酒啪地一聲潑在我臉上。我真的嚇了一跳,伸手抹掉臉上的泡沫,看到她眼中正在燃燒的怒火。
「我不會做菜,難道是我的錯?」雨弓平靜地說,很明顯她正在壓抑自己的怒意,「不要以為每個人的家裡都有廚房可以用,更不要以為每個人都和你家一樣,一個家破掉不一定會變成兩個家,可能一個都不剩。」
雨弓說完話後,回房間拎了皮包就往外走,我從來沒看過這樣生氣的雨弓,目瞪口呆之際竟然讓她就這樣離去,完全沒想到要攔住她。
雨弓走了,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襲上心頭。從沒想到,刻意要刺傷一個人這麼困難,無意間要刺傷一個人卻又這麼容易。
「高興點吧,」我對自己說,「這不就是你想做的嗎?現在她可以了無牽掛地追尋她的幸福了,這不是很好嗎?」
祝雨弓幸福吧,乾杯。
狠下了心,把雨弓的東西裝成兩包,明天帶去寄包裹吧。不小心把一滴眼淚也包了進去,唉,管他的,到了明天,誰還認得出來那滴眼淚呢?
寄出包裹後,過了兩天,我也收到一個雨弓寄來的包裹,裡面是四罐茶葉,彷彿還有一顆淚珠。
我們真他媽的賤,明知自己玩不起愛情的遊戲,卻又禁不住誘惑。也許宿命就是這麼一回事吧,就像亞當與夏娃命中注定要吃下禁果,即使沒有蛇的誘惑,總有一天,他們仍然會犯賤去偷嘗那令人垂涎欲滴的果實。
雨弓一直沒和我聯絡,我當然也沒有找她。好不容易有這麼圓滿的結局,何必再破壞呢?斷得乾乾淨淨的,對我對她都好。
「結束了,」兩天的行屍走肉後,我告訴自己,「忘了她吧。」於是我把身體裡一種快要消失的,叫做快樂的元素提煉出來,全部注射到憔悴的臉上;又盡力回憶起一種快要遺忘的,叫做微笑的表情,掛在幾無血色的唇邊。我強迫自己每天睡八個小時,我強迫自己每天玩三個小時的電腦遊戲,我強迫自己不碰吉本香蕉的書,我強迫自己每餐吃兩倍的份量,我強迫自己不再喝酒……生活似乎規律了許多,健康了許多,也無趣了許多。
開始體會到,雨弓的招牌微笑,大概是經歷了無數這樣的痛以後,才訓練出來的。媽的,沒事又想到雨弓做什麼?
不知不覺間,暑假的工作結束了,學校也快開學了。消沈的日子或許過得不會特別快,但一定特別茫然些,我根本記不得這段日子裡的一切,除了刻意假裝遺忘的,雨弓。
「我已經忘掉那一切了。」我真的差點就這樣騙過自己,直到那一天,我又看到雨弓的那一天。
在火紅的夕陽中,一個人影孤單地佇立在那片被填平的山谷邊上,我知道,那是雨弓。
我愣住了。在最後幾天窮極無聊的假期中,實在找不到事情做,茫茫然中竟然又逛到了這條廢棄的山路上,茫茫然中竟然遇上了雨弓。
雨弓背對著我,趁她轉過頭以前,我還有選擇的機會。
單選題(a)轉身離去(b)從背後抱住她(c)向她打招呼(d)假裝沒看到她,走到另外一邊,看她的反應
一個沒有標準答案的爛題目。不管如何抉擇,我總是會後悔的。
雨弓沒讓我選擇,她不知為何轉過頭來,正好看到茫然失措的我。我們各自面臨了自己的單選題,卻都不知該如何作答,只能呆呆地注視著對方。
「你來了。」夕陽又往下沉了幾公分後,雨弓說。
「嗯,你也來了。」我說。
我走到雨弓身邊,距離她兩公尺,看著夕陽逐漸被遠處那座山峰給吞蝕。不久後,夕陽終於落入山峰的懷抱,留下滿天炫麗的雲彩。
「天快黑了。」我說。
「嗯。」雨弓點點頭。
「該走了吧。」我說。
「我明天走。」雨弓說,我愣了一下,才想到她是指回高雄的事。
「我們還是朋友嗎?」我問。
「是,」雨弓遲疑了幾秒鐘,「是很要好的朋友,但也只是朋友。」
「那我可以問你幾個朋友或許該知道的問題嗎?」我問。
「你可以問,」雨弓回答,「我不一定會回答。」
「你來這裡做什麼?」我問。
「看夕陽,」雨弓回答,「老家,還有她。」
「這些都已經不在了。」我說。
「她不在了,」雨弓說,「你剛剛說她不在了?」
「她不在了。」我遲疑了一會兒,然後堅定地說。
「你再說一次。」雨弓說。
「她不在了。」我說。
「大聲一點,告訴全世界。」雨弓說。
「她-不-在-了!」我對著早已填平的山谷大喊,「她不在了!」
雨弓轉過頭來,我們相視而笑,天色漸暗,但我覺得雨弓似乎能照亮一切。
「現在我也該告訴你了,」雨弓轉過頭,對著遠處襄著金邊的山峰說,「他還有兩年才能出來,我等他,我必須等他。」
「他為了養活我而放棄了讀大學,」雨弓的聲音變得有些沙啞,我知道她在哭,「他為了保護我而打傷了人,被判刑三年,我不能背叛他。」
「如果不是他,」泣不成聲的雨弓繼續說,我很想叫她不要說下去,但是我知道,只要我一開口,勉強擋在眼眶裡的淚水會立刻決堤而出,「我早就被勢利的親戚逼去做女工,還是找個有錢的老頭子嫁掉了。」
天色暗下來,幾顆比較明亮的星星已經浮現在天際,但是心亂如麻的我們依然站在山坡上,不知何去何從。
「走吧,」當第十六顆星星出現在樹梢旁時,我說,「趁還看得見路,趕快溜,迷路就慘了。」
雨弓伸袖擦乾了眼淚,我們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山下摸索,該死的弦月根本提供不了任何照明。蚊蟲、黑暗以及莫名的恐懼侵襲著我們,我只能緊緊握住雨弓的手,讓她踏著我走過的步伐。
抱歉,雨弓,我只能給你這麼多。
「生日快樂。」隔天下午,我把雨弓送到車站後,我對雨弓說。
「你怎麼知道?」雨弓睜大雙眼,難以置信地問。
「送你。」我從機車置物箱中拿出一個保利龍盒給她。世界上有三千種方法可以查出一個人的生日,我用的是哪一種,就讓雨弓去慢慢猜吧。
「謝謝。」雨弓帶著一號微笑接過保利龍盒,但是手在抖。「這是什麼?巧克力糖人?」
「做得不好。」我說,那是一個二十公分高,巧克力塑成的人像。昨天搞了一整晚,而且為了把它帶來這裡,我還大費周章地用層層冰塊和塑膠袋、保鮮膜加工,當然,我不會跟雨弓說這些的。
「這是你自己嗎?」雨弓開心地笑著。
「當作是吧,」我緩緩地說,「聽著,我要你把這個糖人當成是我,當它化掉時,也就是你把我遺忘的時刻。」
「等等,」我又一次看到雨弓的笑容在她臉上僵硬、凝結、然後裂成碎片,「我們……我們還是朋友吧,我們還是可以當朋友的……」
「不,不要給我們自己留下任何藉口了。」看著焦急的雨弓,我很懷疑自己怎能如此平靜而又殘酷地拒絕她。「一切都過去了。」
「可是……」雨弓捧著糖人哭了出來,「我們……」
「車來了,」我和台汽都沒有給雨弓反駁的機會,「上車吧,我可不想把你打昏,然後寄去高雄。」
雨弓不再說話,只是默默地哽咽著。我狠下了心,把雨弓隨身的行李往她手上一塞,將她推向車門。在周圍旅客的注視下,雨弓終於掏出車票,走向那台象徵別離的巨獸。
「我可以叫你彩虹嗎?」當雨弓的左腳踏上車門的台階時,我對她喊。
「可以。」雨弓停下腳步,回頭大喊,又引來不少旅客的側目。
「彩虹,」我喊著,「結婚時發喜帖給我,我會去喝喜酒的。」
彩虹從蒼白的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用力地點頭,然後轉身走進車廂。
初秋午後的天空,蔚藍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