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童戈
轉貼:黃蟲
(1)
子夜時分,嘈雜的人聲驚醒了值班的林政。
幾個被大雨淋濕的打工仔送來一個蜷縮在診斷床上的病人-說不清是雨水還是被劇烈腹痛逼出的汗水,把病人濃黑的頭髮一絡絡貼在了頭上,他已陷入昏迷狀態,面色如紙,嘴唇發青,身體一陣陣不由自主的痙攣。他的腹痛已經兩天多,同事們初沒在意,只是下了中班後回到宿舍,喚他而他只是呻吟並不回答,才發覺病勢嚴重,不得不冒雨把他送來。他們是一群離鄉背井,自己出來闖世界的貧困的打工仔。
林政趕緊為他做檢查。當他終於找到了痛處--手指觸到腹股溝處發熱並不安地搏動著的腫物時,他倒吸了一口冷氣--這是疝氣引起的小腸嵌頓,下墜的腸管被卡在恥骨處,病人已經高熱昏迷,不難判斷,病情已經到了出現腸壞死並引發全身中毒,隨時會發生更加可怕的腹膜穿孔,……
林政很覺為難。自己所在的這家醫院只是一家小小的保健醫療性質的地段醫院,雖然有間手術室,平時只是做些小的外科處理手術,從沒做過處理一般外傷縫合和剔腫排膿以上的手術。似這樣的病人,都是讓他們轉送到別的大醫院,……此刻,他卻痛苦地於心不忍。他知道,轉送到最近的醫院,至少需要一個小時以上的路程,而在這樣的大雨之夜,這樣一群年輕的打工仔,若是在交押金,辦手術手續上出點麻煩,誰知病人會否發生意外……
林政毅然決定,自己就在這裡為男孩做手術--他派值班的醫生迅速去叫那兩個在宿舍裡睡覺的實習生。他們知道林政曾是名牌醫學院的高材生,也曾是這座城市一家最有名的大醫院裡掛「頭牌」的外科主治醫生,是見過大世面,手裡有「硬通貨」的人物。那兩個實習生是農家子弟,只是沒有靠山,才被分配到這裡來實習。他們總盼望德高望重的林老大夫能傳授他們一點過硬的技術,今晚就是不期而遇的好機會。林政緊張地做好了手術前的準備。
沒有無影燈,沒有吸入麻醉設備,甚至沒有升降功能的手術台,……林政在病人送上手術台前又做了細緻的檢查,為病人掛上了輸液瓶,準備了一切可能發生變化的應急藥品,……
在他站到手術台前時,有種超然的神聖感。他對自己的技術充滿自信。他想起近三十年前的那場邢台大地震時,也就在這個病人的年齡,他參加了醫療隊奔赴災區,根本沒有什麼的手術設施,就在臨時架起的帆布帳篷裡,他成功地進行了幾十個病人的手術搶救,包括腹部的開放性創傷,血淋淋的腸子擠到了體外。就在那次,他做為救災的優秀人物和前來視察的國務院總理周恩來見面握手,回到醫院後,又是頒獎又是戴光榮花,他胸佩大紅花的照片被放大到二尺,掛在醫院進門的大櫥窗裡,……但是,這一切後來都被那個可怕的罪名湮沒了,他被發配到了這家衛生院,那時,這裡還屬郊區。他的人事檔案裡至今仍保留著紙色已經發黃但墨跡依然漆黑的結論--「思想淫亂,道德敗壞,作風惡劣,流氓成性,……」
拿起手術刀的時候,他的手有些顫抖。他緊閉眼楮鎮定了好久,才將思緒集中到手術台上覆蓋的白色孔巾下露出的那方人體部位,……直到東方微露晨曦,病人才被送出手術室。
兩位實習生端著白瓷盤,把裝著從病人體內割下的約有三寸的腸體給那些護送病人來的打工仔看。腸體現出可怕的暗綠色,上面已出現黃白色的膿斑,……「要不是林大夫,哼,現在該送他進火葬場了,讓他記住林大夫的救命之恩吧!」
此刻,林政在病房裡。他撫著病人的額頭,手指的觸覺又引發了他心裡難禁的衝動。
他已經知道這病人叫秦陽,二十四歲。
秦陽還在術後的昏睡中,林政端詳著他,發現秦陽不只有著一副使他怦然心動的猶如高手藝人巧奪天工般塑造的優美的鼻樑,而且有著一張俊秀的臉,一副健碩的身姿。
他撫摸著秦陽,體味著這個年齡的健美的同性生命曾經帶給自己的那種歡愉。
有聲響驚動了林政。
是那兩個實習生和那群打工仔,他們怕發出聲響正悄悄聚集在他身邊,他的心撲通撲通急劇地跳,身體也發生了別人不易覺查的緊張顫抖……他忙做出術後護理的醫囑,不顧那群打工仔的千恩萬謝,借口有些疲倦,匆匆而去。
他幾乎像逃離災難般慌張失措,在走下台階時幾乎摔倒。他一直跑回自己在醫院小後院緊挨著鍋爐房的八平方米的「窩」,才覺安定。
時值深秋。雨後的清晨,他的小房間中有些潮濕的氣息,大半截的門窗玻璃用舊報紙糊住了,屋裡只有一架窄窄的單人床,一張剝脫了漆皮的簡陋書桌,一個用三角鐵焊得十分粗陋的高大的貨架權充了衣櫥、食櫥、書櫥、雜物櫥,除此以外,整個房間充斥的就只有泛著寒意的寂寞。
坐定,他竟有些後悔收治這個素昧平生的秦陽了。至少,這個秦陽需要在一個星期裡由他親自進行術後護理和治療。他真害怕自己會一時失控,再惹出那災難深重的麻煩。
剛才,送秦陽回病房,當護士撩開他身上的白被單,現出秦陽勻稱強健而又肌膚白淨的裸體時,他就像眼前引爆了一枚炸彈,被巨大的氣浪沖擊得幾乎難以自持,……
他已經五十六歲了。他已經超過了孔老夫子所說的「天命之年」。他覺得自己對同性的美的追求,對同性的愛慕已經被歲月風化得猶如荒漠上那細小的砂粒了,他的心已死,情已滅,早已經是具沒有情感的木乃伊了,……可是,這個秦陽,卻像火種,引燃了他情慾的乾柴,胸膛裡只覺熱熱的……(2)
他的少年密友天頡就是一副這樣挺直透著高傲的鼻樑。
他曾無數次吻過那副鼻樑,隱密地吻著,也隱密地燃燒著兩個同性少年相愛慕的摯情。
後來,天頡不僅因為是個跑到台灣的國民黨下級軍需官的兒子,還因為暴露了和另一個同性少年的戀情,被做為「流氓犯」用手銬帶走,聽說被放逐到了遙遠的騰格裡大沙漠,一去經年,杳無音訊,生死茫茫,……而林政,卻不能因此放棄這追逐,他因此和妻子分手,因此被處分,被送到當初這裡只有三個鄉村土醫生的衛生院,一個年輕有為的堂堂一流大醫院的佼佼者,卻要接受三個指甲縫裡永遠有污黑的泥垢、全部認識的字都寫出來寫不滿巴掌大一塊紙、用嘴一抿鋼針就敢給病人扎針灸的人的監督和領導,至今,他仍然是個一般職稱,沒有職務的普通醫生。他似乎在一直追逐著,瞄著天頡的影子追逐著,追逐著那不死的孽情。……
天頡是他高中時的同學。林政已經記不清兩人是怎麼特別親密的。他只記得天頡俊朗出眾,而且開朗活潑。天頡能跳神氣的水兵舞,能激情洋溢地朗誦高爾基的《海燕》,能不用打底稿寫極漂亮的美術字。那時天頡和他都想加入共青團,但天頡有他那個跑到台灣的老爹,而林政有自己曾在外國洋行裡做事的老祖父,都要經受比別人更特殊的考驗。於是他們兩個總是努力幫助別人好事,認為自己足以接受考驗了。然而,在一次對他倆入團問題徵求意見的討論中,同學們卻又提出他倆太「驕傲」、愛出風頭、做好事是為了表現自己、不夠格……那一次,他們竟不約而同到了校牆外的河邊,不約而同地下了河,與夏季汛期洶湧的河水搏擊釋放著自己的委屈。他們累了,上了岸,隱身在岸邊峻崖的巨石下那茂密的樹叢中。那天的太陽火辣辣地曬,兩具十八歲的少年軀體坦露著怒張的被委屈困惑著的身體,他們不約而同地傾吐委屈,悄然落淚,……自那次起,兩人產生了說不清的互相吸引。在默默中,兩隻手的相握傳遞著他們自己也說不清的一種異樣的觸電般的快意。終於有一次,也是個悶熱的夏季的夜晚,林政在前,天頡在後,天頡的一隻手搭在林政肩頭,兩人嘴裡在訴說著周圍對他們的不公正,另外的兩隻手卻互相伸進了對方的短褲,……群蛙停止了鼓噪,河水停止了流動,天上的雲停了,風息了,他們覺得所談的是那麼枯燥無味,索性用雙方的唇與舌創造著兩個年輕人心裡躁動著追求的那難得的歡愉,……
林政還記得,自那次後,兩人幾乎難捨這種歡愉。他記得,當天頡第一次提出「要他」,他曾經對「要他」是怎麼回事有所耳聞,曾經認為那是一種恥辱的念頭竟煙飛灰散,他感到全身顫慄的銳痛,但他仍接受了,他在銳痛中生發出又一種異樣的滿足,天頡的美是屬於他的,天頡的生動是屬於他的,……當他也這樣要了天頡,他這滿足達到了頂峰,他真願意那個神話在他身上應驗--獵人海布力觸犯了天條,把海水要淹沒大地的消息告訴了眾人,鄉親們逃生了,而海布力卻被上天罰為化石,永遠淹沒在海底。他覺得,自己和天頡也觸犯了天條,如果被罰為化石,就這樣連在一起,吻在一起,沉入海底,有清純的海水沐浴,有自由的魚兒相伴,沒有別人的打擊貶低,沒有嫉妒,沒有干擾,能永遠享受著對方的青春活力,享受著對方的健碩俊美,那該有多好啊,……
但是,生活向他們襲來的,卻只是一陣陣要他們分離,並把他們擊碎的惡浪。
儘管天頡多才多藝,學業優秀,但因為父親的「政治問題」株連,不能升大學,被分配到了一家公共浴池去做服務員。
林政考上了醫學院,兩人無奈地分手。
天頡為他餞行,在天頡家。
天頡的母親說過幾句誇讚、羨慕林政的話以後,只是默默為林政讓菜。她不敢多說一句為心愛的兒子鳴不平的話,她是個「歷史反革命」的妻子,暗中,周周圍圍無數的眼楮和耳朵監視著她,儘管她當時是為了能拿到幾個錢為了給拉黃包車的父親治病才嫁給天頡父親的,儘管天頡父親是被大軍過境脅裹著離家才穿上那身他並不願穿的軍裝的,也儘管他只想能積攢幾個錢找機會回河南老家,置上幾畝地,做個安份守己的莊稼人,卻被一紙「調防令」送上了登陸艇,送到了他根本沒想到會從此拋妻棄子的台灣島,否則,他不會扔下妻兒不管。
窒息般的沉悶。
林政只是和天頡默默對飲。過去的和現在的一切,都無需再多說,而兩人心裡要說的話,有天頡母親在一旁,也只能靠對視的眼楮傳遞,兩人都強忍著忍不住的淚,酒燒著苦澀的心,心燒著錯綜的情,……那晚,天頡送林政出來好遠,直到兩人心有靈犀地鑽進僻靜小巷一個破敗的磚棚裡,天頡和他相擁著,兩人互相舔著臉上溫鹹的淚……
(3)
第一個假期,林政回家後還沒坐穩,就去找天頡。
那是在一場狂熱的「大躍進」過後,中國大地陷入全民大饑饉的六十年代的開始。
因為持續性的捱餓,又沒有別的食品可以補充營養,當時的十個中國人中有八個患了營養不良性浮腫。
林政也不例外。
走了好遠的路到了天頡所在的那家浴池,林政已經氣喘噓噓,蒸騰的熱氣撲面而來,又使他心裡發空地撲通不止……
聽到有人找,全裸著只在腰間圍了條發污的舊浴巾的天頡聞聲出來,他一見是林政,怔在那裡竟有些發呆。林政想奔過和他握手,卻一陣眩暈,猛地一個踉蹌,……天頡忙趕上將他扶住:「你,……你怎麼啦?」
「沒……沒什麼,頭暈,……」
「我扶你躺會兒。」
「沒事,沒事,……」
林政雖這樣應,身子癱軟得卻不聽使喚。
天頡把他扶到一張浴客躺的狹小的木床上,轉身跑開,一會兒捧回一杯水,很甜,加了當時平常人視為奢侈少見的白糖,……有人高聲喊天頡了,他把杯子塞給林政,囑咐他:「端穩,慢慢喝,別著急。」又轉身而去。
林政喝著甜得有些發黏的水,心裡卻很苦,他恨自己不爭氣,本來設想了和天頡相見的種種浪漫,想給他一個驚喜,想傾吐對他的想念,想問他分別這近一年的情況,卻被自己這一陣飢餓造成的眩暈全打碎了。
口糧嚴格限量分配,似他這樣正長身體的大小伙子,每月只有二十八斤口糧,只有半斤豬肉二兩油,其它的什麼都沒有,不要說自己囊中空澀,就是有錢,也仍然什麼也買不到,以一個普通醫生的全部月薪,只能在「高價商店」買回不足一百顆糖果。林政在離校時,當月的口糧早就吃光了,一路到家,他只吃了幾個柿子充飢,到家後只說吃過飯了,便趕來見天頡。不想,走得急,又被浴池的熱氣一灌,竟沒支撐住,……
天頡又轉來了,問他:「怎麼樣?」
問著,伸出指頭在他小腿上一按,又撫著按出的深深的凹窩,歎口氣:「在學校裡,也吃不飽吧?」
林政看清,天頡整天被浴池的蒸汽薰著,比以前更白淨,簡直是沒有血色的慘白。天頡也很瘦,扁平的胸脯怒張著一條條肋骨。
「晚上來吧,晚上我值班。」天頡說著,轉身又去應付喚他的浴客。
一杯糖水進了肚,林政有了力氣。
浴池的店堂裡人很多,充斥著男人的體氣汗臭,林政仍覺得有些窒息。周圍是一片白花花的人體,在濛濛的水汽中游動著,像在水裡漂動著的裸屍,……他卻找不到天頡在哪裡,……
他覺出一種無端的空虛。他覺得,無論如何,兩個互相「要」過對方也屬於過對方的人分開這麼長時間後的重見,是不該這麼乏味的,儘管這種互相的依屬不可能真正存在,……
他是那麼想忘掉又不能忘掉和天頡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他知道,那是觸犯天條的,是被人們當成畜類樣不恥的,但他覺得當時在朦朧中滋生的慾望已經漸漸像某種異形的人體細胞,已經不斷繁衍著充斥於自己的身體,已經深深場入了自己的神經和骨髓,已經變成了在身體裡時時怒張和奔突流竄的不同於別人的熱血。
他為此痛苦過,害怕過,甚至把這些當成另一個自己狠狠地咒罵過。但是,眼前只要晃動出天頡的影子,那熱血就如同滔天巨浪打下,一下子就把那些痛苦和害怕吞沒,只剩下悵悵的渴求和想像,……
他曾經想在同學中再找一個像天頡這樣的密友,但是,……他不敢,……班上確實有個長得酷肖天頡的同學,但他不如天頡多才多藝,而且他來自部隊,一張嘴就是成套的政治術語。他是共青團支部書記,又是三代出身的貧下中農,訓起林政這樣「非勞動人民」家庭出身的同學,總是鐵青著臉,火藥味十足。
林政躲他尚且不及,怎敢和他接近?
林政只得用和天頡再次相見安慰自己,用嚴密的自控壓制自己,……那次,上解剖課。一見躺在解剖台上的那具人體,林政幾乎難以自持地撲上去。這是個年輕人,身體的每一寸地方都像極了天頡,尤其那端正的五官和那高挺的鼻樑。
聽說,這是個死囚,是犯了什麼惡被槍斃,家裡竟不敢出面收屍,索性送給了醫學院。
當授課老師手裡的手術刀割入這年輕人身體的瞬間,林政竟像看到天頡被殺,竟痛楚得發出一聲淒厲的驚叫。
就在那天晚上,他悄悄溜進瞭解剖室。
他看到,躺在那裡的年輕人除去手腳還是完整的,人已經支離破碎了。
一盞昏黃的燈搖曳著,映出他動盪的身影。有什麼在克吱克吱地咬,大概是老鼠。
一陣巨大的恐怖襲來,使他毛髮倒豎,緊瞪著那個年輕人的破碎身軀,他一步步倒退著,突然又轉身拚命地逃了。
他躲在校園的暗處,咬緊牙關無聲地狠狠哭了半夜,他不知道為誰而哭?他覺得那個同齡人、天頡、自己,都是一個命運,都在被別人用刀子一道道割著、切著,直到破碎,……
第二天,開班會,那個團支書果然就指名道姓批判林政,質問他前一天的驚叫究竟表現了哪個階級的感情?那是個對階級兄弟行使反革命報復的資本家的狗崽子,死有餘辜,千刀萬剮都不足以抵罪。他要林政深挖思想根源。
林政囁嚅說:「我看他太年輕,……」
「這是資產階級虛偽的人道主義思想,不是革命青年應該具備的感情。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
林政無心聽他的慷慨陳辭,卻癡癡注視著他高挺的鼻樑,……他的心飛遠了,飛向了留在家鄉的,他苦思的天頡,……
今天,見到了天頡,卻是實實在在的飢餓製造出的沒有回味的乏味。
「你好點了嗎?」天頡又轉到了他跟前。
「沒事,……」
「怎麼沒事,我見你也浮腫了。」
「是,……」
林政竟覺得沒什麼可說,周圍那片白花花的人體好像總是在把他和天頡拉來推去。
「你若晚上沒事,晚上九點鐘以後來吧,我值班。你看,……」天頡朝周圍揚了揚下 :「正忙,等著我伺候哪,……」
林政應了。離開時,天頡沒送他。
(4)
林政沉浸於晚上再和天頡見面的想像。
十時,他說去見天頡,家裡沒攔他。
那時,中國大陸上已經消滅了屬於資產階級的夜生活,飢餓中的人們早早為了節約身體的熱量就鑽進了被窩,街上空曠得如同荒野,一扇扇窗子現出無奈的黝黑的幽暗,只有昏黃的路燈把林政的身影拉長又縮短,縮短再拉長。林政興沖沖走著,他想著那些所有與他倆無關的白花花的人體都消失了,他和天頡又能像一年前那樣,享受著兩個人互相的欣賞、品味、交流和擁有,兩個人盡情打扮著屬於自己的美麗的邪惡或是純真,……
為他開門的天頡仍只圍著那條浴巾。
浴池裡沒有第三個人。
當天頡把店門關好後,林政要去摟他,卻被他輕輕推開了。天頡嘴裡噴吐著酒氣,走進那間小小的值班室,小桌上放著塊煮熟的什麼肉,有一包打開的花生米,有酒,一聞就知道是劣質的烈性酒,……
天頡用手撕下塊肉遞給林政:「吃,馬肉,老主顧送的,……別看我幹的是『下九流』,比你這個堂堂大學生強,有人送酒送肉,……」
林政接過,嚼著,說不出腥還是香。他見天頡大模大樣盤坐在床上,兩膝支起了浴巾,把他的羞處暴露無遺。天頡也瘦了,那副鼻樑更顯削挺,……天頡注意到了他目光,咧嘴一笑:「喂,大學生了,前途為重,要改造掉一切資產階級思想,不許再想歪的邪的,……喝一口嗎?別喝了,我可不想腐蝕你,……噢,忘了告訴你,我老娘……肺結核,三期,沒有幾天了,……」
林政停止了咀嚼,他覺得眼前的天頡是個陌生人,從未見過的陌生人,……「怎麼用這種眼神看我?不認識了?其實,我沒變,我骨子裡流的就是我爹的髒血、花柳病、梅毒,……」天頡狠狠喝了一口酒,被燙似的嘶嘶吸氣:「我倒盼著……老娘早一天脫離苦海,她被戴了『四類份子』的帽子,交給街道管制,有病,卻沒工作,沒收入,只靠我。我靠誰去?……哦,聽我的話,你以後少來找我,革命青年,別沒吃著羊肉倒惹回一身膻,沒那個必要,……」
咕咚,又是一口燒酒,又是嘶嘶吸氣。
林政聽著,只覺這是地獄裡發出的聲音。他想起白天的那杯糖水,想起天頡按在自己腿上的指頭。他覺得那才是天頡,而眼前的,是一個什麼妖魔幻化的天頡,……
「吃啊,愣著幹什麼?」天頡又為他抓過一把花生:「我說的是實話,我已經看透了,你也該看透,別學我,你眼前是一條光明大道。」
這時,又有人輕輕叫門。
「操!」天頡竟然不經意地罵了一句:「看來,今天把我這點丑底子都要抖落給你了。你坐你的,……他,哼,也是個我這樣的醜類,……」
天頡去開門,領進個一雙眼楮很大,卻空洞洞略顯僵滯的削瘦的青年。
他一見林政,明顯地忸怩不安。
「我的老同學。」天頡大大咧咧介紹。
空氣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
倒是那青年不住和林政搭訕。
天頡一杯又一杯地喝酒,他不向這二人讓酒,只是催促林政:「吃,吃……」
林政真想逃離這尷尬,但他不忍這樣離開自己曾苦苦想著的天頡。他有一種預感,今夜的分手,怕是永遠不會再有從前樣的相處了。
那青年查顏觀色,卻越來越活躍,不住地打聽林政上學的那座城市和大學裡的情況,他還幾次奪過天頡的酒杯喝酒,……
林政要小便。那青年騰地跳起來,熱情地要領林政去店堂後邊的廁所。
「站住!」天頡突然硬梆梆地喝住了他們,他指著林政:「就在這裡尿!尿!
就尿在這屋裡。」
那青年羞惱了:「你要喝啊!」
「喝又咋的?不都是人肚裡的玩藝兒嗎!」
天頡嘻笑著,竟拉住了林政:「真的,後邊黑燈瞎火的,就在這屋裡尿……」
沒等林政說話,那青年卻埋怨天頡:「你這個人怎麼這樣?你以為人家跟你一樣啊……」
豈料,天頡竟呼地站起一把扯下了圍在腰間的浴巾:「你是不是又看上他了,想挨操了嗎?很容易啊,這玩藝兒是現成的,脫!你先脫!想要哪個給你哪個!」
……
林政已忘記自己當時是怎樣奪門而逃的。而在第二天,天頡又讓人為林政帶來了一大包花生和一包白糖。然而,從那天起,兩人再也沒見過面。
他猜不透天頡那晚上的「表演」(林政憑直覺斷定那是天頡故意演給他的戲)到底是什麼意圖?是天頡故意讓他厭惡,讓他感到噁心,讓他忘掉過去從而也……讓他摒棄從前的那個自己嗎?像,但又好像不完全是這樣。
回校後,他給天頡寫過信,勸他振作起來,但卻從未收到天頡的回信。天頡已經不再愛他了嗎?
(5)
又是一個學年過去。
林政假期探家。他覺出家人不再像從前那樣提起天頡,他有種不祥的預兆。
果然,父親問他:「你和天頡聯繫過嗎?」
他搖搖頭,他從父親的眼楮裡讀出了那種可怕的狐疑。
「沒聯繫也好,」父親近乎沉吟:「想不到,那孩子,竟是那麼一塊料。」
「他怎麼了?」林政一驚。
「你……你也這麼大了,恐怕也聽說過,流氓,而且,雞姦、和男的『兔子』
、雞姦犯。被抓起來了,判了五年徒刑。他母親……可惜,還有病,拖著半口氣,為他死過幾回……」
「他母親還在世?」
「活著,攤上這麼個兒子,不如死了好,省心,也免去見不得人,唉……」
林政覺得有個炸雷滾在自己胸膛。
父親還在嘮叨:「人總得有立場,明是非,多虧你是上大學去了,我看他啊,若是你沒走,也想……也想拉你下水……」
竟會是這樣的結果?竟會是這樣的結論?
他真想對父親說,不!不是這樣的!我們之間沒有虛偽,沒有輕視,我們……我們之間的感情是誠摯純潔的,我們之間是互相尊重的,他沒加害我,我也不傷害他,我們之間只是互相愛撫著共同的美,愛撫著共同的不敢褻瀆的那種別人沒有的互相欣賞的慾望,也愛撫著共同的別人沒有的躁動的心靈!
如果說這是罪惡,我們都是魔鬼,是不曾戕害別人,只是互相獻身的魔鬼,被冥冥中的上天施加了魔法變成的魔鬼!
但他什麼也沒有說。
天頡的母親找到林政,交給林政一個包裹,天頡寫給林政的日記,那是一字一淚的表述;還有一件新衣服。天頡臨走前讓母親轉述,林政讀書很苦,這件新衣服送給他,自己不再需要了。原來,天頡還深深地愛著林政。
林政咬緊牙關無聲地哭了半夜。他又想起了被手術刀切割得七零八落的那個年輕人。他總覺得那個年輕人不是一具屍體,而是活生生的人。果然,活生生的天頡居然就被切割了,自己活生生的一顆心也就被切割了。
後來,他打聽到,天頡被送到了遙遠的西北大漠去服刑。再後來,音訊皆無,……
他就總想起那起伏的光禿禿的沙丘,想像著天頡在那裡飽受煎熬,他想像中的天頡不是穿囚服的憔悴的天頡,也不是腰際只圍了條舊浴巾的天頡,而是少年的天頡,是那個矯健地跳「水兵舞」的天頡,是那個高亢動情地朗誦高爾基《海燕》的天頡,天頡就那樣舞著唱著,卻被狂風漫卷的沙濤一點點埋沒,埋沒,……林政的心死了一半。
他從此也對周圍的人變得乖巧了。他不再總是落寂地獨往獨來,他不再因同學間用性為主題開玩笑而拉開距離,甚至不再對和女同學的交往冷冷淡淡,他熱衷於包括討論「階級鬥爭」動向在內的所有的集體活動,他甚至主動找那位團支部書記匯報思想動態,征述意見,……
一直到那次邢台大地震他拚命搶著參加醫療隊,他把自己的輝煌推到了頂峰。
他畢業了,他被分配到最有名的一流醫院,他接受了姑娘的追求,他順理成章地結婚了。
他似乎已經完全忘掉了天頡,忘掉了和天頡在一起的日子,也平息了自己心裡的躁動。
他結婚時在二十八歲,是在那場空前浩劫的「文革」伊始。
祖父做過舊洋行的買辦和他在邢台大地震時取得的政治榮譽為他嫁接出一種想不到的結果--造反派不依靠他,也不能把他做為鬥爭的對象,醫院裡的業務卻又離不開他,他只是很積極地表示一番革命態度,卻能爭取到不必實際去投入的難得的超然。
那一陣,他很累,每天都有手術,甚至一天裡有幾個手術。
似乎,連他自己都認可了這樣的生活。用忙碌和勞累寧實自己所有的精神空間,像寧地基那樣砸實,不留絲毫空隙。
他竟漸漸也認可自己和天頡之間發生的一切是荒唐的,他漸漸認可自己走出了異類。
只是,他也發覺自己和妻子之間的一種異常感覺,他點燃不起自己對女人的激情。他愛妻子,愛她的清秀、文靜、嫻淑、勤快,他滿足於有了妻子以後在生活上的井井有條,但是,他卻對做愛有種說不出的淡漠,他甚至怕觸摸妻子身體的柔軟滑膩,怕聞妻子身上那女性的略有鮮腥的體氣,他激發不出一個男性的進攻型的佔有的衝動,他覺得還是天頡那堅實富有力量的彈性肌肉,那有些膻鹹的體氣,尤其那勇猛的強烈佔有的有力的擁抱,自己依偎於他那怒張著力量的懷抱裡,感受他「要」自己時像雄獅發狂般的進攻力量時,自己才有一種依附於強健者的安慰,才有一種心靈被保護神收留的輕鬆和快意,……
和妻子做愛,每次都被自己這種異樣和由此對妻子產生的愧疚弄得情趣索然。
但他努力去做,他甚至悄悄提前吃些有滋補作用的中藥,那種黑光光的中藥丸,他甚至想自己去爭取主動,在黑暗中展開想像,挑逗自己的激動,他甚至摩挲著自己的身體去想像,但每次的想像卻總是那些虛擬的女人幻化成了天頡和酷肖天頡的虛幻中的同性,……
不知善解人意的妻子是不是也查覺了他的異樣,竟三天兩天去值夜班,或者回娘家。
林政很愧疚,他努力使自己排解那索然,像個用功的小學生完成老師佈置的家庭作業一樣,去為妻子做個女人所要的丈夫那樣的男人。
本來,林政想,自己會這樣一天天地平穩地過下去,他想,只要再有個孩子,妻子的心必然會大半放到孩子身上,自己也就能放鬆一大塊地應付了。
豈料,事情卻急轉直下。
(6)
一天,他值夜班,他去裝了大量人體解剖標本的地下室庫房去取什麼東西。那庫房外是個方廳,有一個乒乓球檯,平時休息時,人們常到這裡打乒乓。
那天,深秋季節,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夜風已經攜帶著有些襲人的寒意。
林政裹了件醫院的紫色棉睡袍,在走出樓門時,還是被撲面而來的寒意打了個寒噤。
他走進地下室,一眼看到,迎門的乒乓球檯上,竟蜷縮著一個也只裹了件病人穿的睡袍的男孩。
那男孩也被驚醒,一骨碌翻身坐起。
「林老師,……」那男孩怯怯地招呼他。
他認出,這是「文革」運動爆發前被分配到醫院實習的一群醫大學生裡的一個。因為不是在外科,所以,認識,卻不熟悉。
「怎麼睡在這裡?」林政問他。
他卻低著頭,沉悶不語。
在一盞昏暗的燈下,林政看他的臉現出這個年齡不該有的蒼白,身子在微微發抖。
林政看出,在臃腫的棉睡袍包裹中的,是一具碩長優雅的男孩子的身體,他有著一雙深藏憂鬱的大眼楮,而且,令林政怦然心動的,是他有著一副天頡那樣的鼻樑,……
一股憐愛在林政胸膛裡奔突衝撞。
「你怎麼睡在這裡?多冷啊,……」
在林政的不住追問下,那實習生囁嚅地告訴他,家裡被「紅衛兵」查抄了,而且「紅衛兵」把他們當成了駐紮的據點,把幾十家形形色色的「牛鬼蛇神」集中在他家,開批鬥會、遊行、請罪,頭一天,他也被罰,跪了一夜,好容易允許他回醫院,他不敢再回家,……
林政的心一陣陣絞痛。
他擁著這實習生的肩頭:「到我值班室去擠一擠吧,凍病了,更不好辦。」
實習生眼楮裡閃動著淚光,卻執意謝絕。
「走吧,走吧,說什麼你還是個學生,在思想上和家庭劃清界限就是了。不應該受這樣的罪,黨的政策也沒有這一條,……」
他勸著,哄著,把這實習生帶到了值班室。
房間裡只有一架單人床。林政要他安穩地睡在床上,他說自己在值班,不睡也罷,誰知夜裡會發生什麼事呢?
實習生卻把自己縮到床的裡側,強要他躺下,歇歇也好。
他躺下了,床太窄,兩人只好反向擠在一起打通腳。
林政熄了燈。
有陣陣淒慘的呻吟襲來,是樓下內科病房裡一個患了晚期肝癌的病人,那病人才三十多歲,他總要媽媽守著他,他被劇痛和絕望折磨得神志有些失常了,只要媽媽不在身邊,他就拚命哭喊:「媽媽,媽媽,媽媽你不管我了!」
這喊聲漸漸停了,不知是那病人終於耗盡了生命,還是為他打了止痛安眠的藥針。
林政翻了個身,那實習生又往裡縮了縮。
林政把胳膊搭在實習生蓋了被子的腿上,他的手臂接受了一陣不易覺察的顫慄。
「這孩子嚇壞了,也凍壞了,……」
他的手伸到了被下,摸到了實習生雙腳的冰涼。他用手握住了那雙腳,他把臉貼到了被上。他本想就這樣睡著,但是,隔著被子,他卻嗅到似乎一陣強似一陣的那種久違的男孩子的體味,他被這體味衝擊得心旌神搖。
他不自禁地拉了拉被子,讓實習生的腳露到被邊,把臉貼了上去。
「臭!」那實習生想縮回腳,並怯怯說。
他拉住了,他說:「睡吧!」卻把臉貼得更緊。
那實習生一動不動。
他貪婪地嗅著這實習生真實的體味。
他聽到這實習生在強壓著啜泣。
猛獸出籠般的掙扎和被刀刺般的心痛使林政身上復燃著和天頡曾經共同焚燒的孽火。他的腦子變成了一片空白,只有這火舌一下下舔著他那顆劇烈悸動的心。
一夜就這樣過去了。
因妻子「送醫下鄉」,那時家裡只他一個。第二天,他主動去找了那實習生,要他隨自己去家裡睡幾天,等到他家的「紅衛兵」撤離了,他就可以正常地每天回家了。
其實,林政沒有非份的奢望,他愛憐這個比他小六歲,還屬於兄弟的實習生。
他發現這男孩有引他愛憐的美,也有引他酸楚的不該遭受的折磨--他見不得這樣。他看過曹禺的那部名劇《雷雨》,對別人的毀滅,他能接受,對那個二少爺周沖的死,他卻難受得多日不能安寧,他不能接受那樣的男性生命的毀滅。
雖然視林政為「老師」,到底是同齡人,而且自己確實沒有別的辦法可想,那個實習生在表示了謝意後,接受了林政的安排。
林政陷於一種亢奮,為他做飯,為他燒熱水,為他鋪床,拿了自己的背心內褲要他換。
睡下,靜謐的黑暗籠罩了他們。
實習生順從地讓他攥緊自己的手,漸漸把自己的身子繞到了林政身邊,他把臉偎在林政的胸前,聲音發顫地說:「林老師,你真好。」
呼地,林政全身燒旺了自己本以為已經完全熄滅了那股孽火,他什麼也不想說,什麼也不願說,只感到擁有這樣一個同性的生命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滿足,……從此,他有了第二個「天頡」。
然而,災難降臨了。
一個笨得出奇的實習生嫉妒林政對他這個同學的偏愛,竟因此發難。他悄悄觀察追縱了許久(在當時,這個在功課上蠢笨的學生如何在二十多歲的年齡卻對當時的人們極少能想到的這種事情觸發敏感,是林政後來感到很微妙的一個謎)。
終於,在一個刮著大風的夜裡,他帶人把在值班室裡全裸相擁入睡的林政和那個實習生捉了「奸」。
林政被打發到了這個農村衛生院,那個實習生被打發回了貧困的淮北老家,他們的人事檔案裡,裝進了他們要終身背負的沉重的十字架--「道德敗壞的流氓」。
妻子平靜地和林政分手。
當面對憔悴了許多的妻子時,林政什麼都沒說。而妻子卻也沒像別的女人那樣,向他傾瀉污辱和咒罵,妻子只是說,她已經早有察覺,卻一廂情願地不往壞處想。妻子痛楚萬分地問他:「你哪個方面都是傑出的,你為什麼偏要這樣?一個男人怎麼會比一個女人還能動搖你?你身為男人,怎麼會為了也是個男人的人葬送自己的前程?難道,以前你向我表現的一切都是虛偽的嗎?你能不能給我個明白……」
林政不能給她個明白,林政連對自己都不能給個明白,……(7)
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
林政那顆曾為天頡死過一半的心全死了。
好在,這裡只是個農村的衛生院,半封閉的環境,半封閉的人,林政除去上班應診,就是回到自己的宿舍,日常物品不用總去買,他也懶得去買,除去些必需的食物,他覺不出什麼還是必需的,十多年,他就穿那些早就過時的藍滌卡制服,藍棉布大衣,戴那頂灰舊的呢制帽,他沒有打扮自己的興趣,也沒有佈置房間的興趣,他不養花草魚蟲,唯一的消遣是一台半導體收音機和後來又使用了十幾年的一台九寸黑白小電視,……
他就這樣過了二十多年。
他不去爭著長工資,不去爭著評職稱,什麼也不爭,什麼也不要,他只是認真地給病人治病,只有沒有病人時,他才感到自己心裡的悵惘--一個在這個世界上感到什麼都多餘的人的悵惘。
歲月刷洗著他,也刷洗著周圍--他居然被評上過兩次最基層的「先進」,領回過一張獎狀,一面鏡心刻個「獎」字的鏡子。
他對此也很平靜。好像這平靜也使別人對他殞滅了熱情,後來就再也沒評選過他。
他覺得能被別人無視存在般淡漠著挺好。
豈料,這個無意中出現的少年病人秦陽,竟又觸發了他情感世界,就像當年發現那個睡在地下室乒乓球檯上的實習生那樣,而且那副酷肖天頡的鼻樑,竟把他這個年齡不難理解的愛憐迅速加溫,向自己那種說不明白的情感推進,……原來,自己追逐的心並沒死啊!
……
桌上的鬧鐘急驟地響了。
他的思緒被打斷,才發覺已經中午十一點了。鬧鐘是他昨晚對好的,他不想做午飯,又怕值夜班後睡過醫院小食堂的開飯時間。食堂太小了,只有一個雇來的老太婆臨時做十來個人的飯,錯過了時間,就沒得東西吃。
他拿起飯盒趕緊去打飯。出門,心裡一驚,他又想起了秦陽。早晨,他慌亂中匆匆回來,忘了向秦陽那些夥伴們囑咐,秦陽這些天要絕對禁食。此刻,秦陽該醒來了,護士們該吃飯去了,林政真怕無知的打工仔會好心地喂秦陽東西吃,……他顧不得打飯,幾乎是小跑著趕到了病房,……
秦陽果然醒了,沒有那些夥伴,一個人孤伶伶地盯著天花板。
他見了林政,勉強地作出許笑意。
「痛嗎?」林政仔細查看了他身上的輸液管、導尿管、負壓管,……「不痛。」秦陽微弱地說。
「餓嗎?記住,沒有我說該吃東西和吃什麼,你一口東西也不要吃。可以喝一口水潤潤口腔,……」林政說著,卻發現秦陽床頭的小櫃上什麼也沒有:「哦,讓你的同伴把水杯、毛巾、牙膏牙刷什麼的送來,……等會兒,我先給你拿個水杯來,再拿個吸管,你自己能夠著,就吸一口水,不要大口喝,只為了潤嗓子,……」
「林大夫,就讓他用這個吧。」秦陽旁邊一個老病人,向林政討好地送個玻璃罐頭瓶。
林政謝過,仍絮絮囑咐秦陽,卻見秦陽的淚水奪眶而出,……「怎麼啦?別難過,誰都有生病的時候,再有幾天,你就不用受苦了,……」
「這孩子,心思重。」那個老病人歎息。
林政彎腰用指頭刮了刮秦陽的鼻子:「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是不是?有什麼難處儘管說,我們會幫你,……」
秦卻卻咬著嘴唇,忍著淚。
「好了,好了,……」林政又勸慰他一番,轉身要去打飯。
「林大夫,……」秦陽卻又喚住他:「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我……我不能騙您,……」
「騙?騙什麼騙?」
「他們……不會再來了……」
「他們?誰?」
「我……我沒有錢,我只能拿出一千二百元錢,我這場病要花很多錢吧?我聽說,住院的押金就要四千元,我拿不出,……」
「哦,……」林政聽明白了他的潛台詞,那些打工仔害怕醫院向他們要錢,不敢再露面了。
他在心裡苦笑了。莫非,冥冥中的上天不肯放過自己,非要讓自己重陷和一個同性少年的糾葛,一種說不清、理還亂的糾葛嗎?
顯然,秦陽在剛剛做完手術,還需要大量的治療和護理的情況下,向自己吐露真情,是鼓足了勇氣的,甚至是將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的。秦陽可以想到,因為他說了實情,極有可能引出草草治療,被匆匆送出醫院的結果啊!
林政的心裡不平靜了。
他幾乎是陷於陶醉地看著秦陽,半晌,他才說:「謝謝你這麼信任我。錢,你不要去想,放心,自己只管安心養病,……」
「林大夫,我……我只要出院後不會被老闆『炒魷魚』,欠醫院的錢,我一定還,……」
「放心!我說過了,錢的事情,你不用想。」
「唉,……」那個老病人又歎氣,對林政說:「離鄉背井的打工,不容易,他是怕被老闆辭退,他們……打工,沒有保障啊,……」
林政心裡刀割樣作痛了。他已經掂量出,病痛中的秦陽背負著多麼深重的人生苦難,而讓一個這樣坦誠的少年遭受這麼多苦難的煎熬,觸發的是林政心裡的隱痛,柔腸百結的隱痛,……
林政更感受到了冥冥中的上天的逼視,他不知上天為他送來這個秦陽,是把他重新投入復燃的孽火,還是讓他分享秦陽承受的苦難,讓這個少年能得到一些解脫。
他認為是後者。
「安心養病,什麼也別想,哦,不用發愁,讓我看看能想什麼辦法。」林政說著,撫著秦陽有些汗濕的頭髮,拭去秦陽臉上的淚。
(8)
他走出病房,心裡很沉重。
「老林,怎麼,沒打上飯?我還沒吃呢,走,外邊小餐館『啖』一頓去,我請客,……」
同在外科的趙大夫見林政愁眉苦臉拿著個空飯盒,就熱情地招呼他。
林政剛到衛生院時,小他十二歲的趙大夫不過是托門路進了醫院在藥房幫著取藥的孩子。趙大夫很好學,有心計,見衛生院來了個名牌醫學院出身,又在市裡一流醫院「掌刀」的正宗外科大夫,就和林政故意接近,把他引為老師學習技術。林政也用心教他,兩人的關係在醫院裡格外親近。
趙大夫瘦小枯乾,精明鑽營。林政和他,竟從沒在感情上出現過和天頡那樣的波動。
見趙大夫要請吃飯,林政謝絕,但趙大夫一百個不幹,趙大夫就是這麼個人,他的熱情有很高的黏稠度,尤其是請人吃飯--他在餐館吃飯從來要收據,然後逮住個什麼做頭頭腦腦的病人,一番熱情接待,包括做人家根本沒必要做的體格檢查、開些與治病無關的滋補藥,那收據也就讓人家替他報銷了。他總能擠出一臉的苦相:「就這麼點薪水,沒辦法,朋友多,應酬多,沒辦法,因為這個,老婆都鬧離婚了!」
見林政謝絕,他拉起林政就走:「老林,你就是這麼個死心眼,這年頭,不吃白不吃,白吃誰不吃。走,走,……」
在醫院門前,住院部的主任見了林政,提醒他說,那個叫秦陽的病人昨晚只交了五百元錢,他讓林政催病人快交上押金。
「哦,我忘了,他們把錢交給我了,下午我去交上。」林政應著,他想,下午就去銀行取自己的存款,四千元,對自己還不至於傷筋動骨,花給秦陽,似乎是一種格外的安慰。
在飯桌上,他向趙大夫提出了秦陽怕被老闆因病「炒魷魚」的事。
趙大夫漠不經心地搖頭:「這年頭,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誰能管這麼多,吃,……」
可是,林政固執地盯住他的眼楮:「不過,這件事,我想管,……」
「哦……」趙大夫稍稍一怔,隨即狡黠地一笑:「你老兄的事,我不能不管,……那小子,算他有福氣,跌跤跌倒在菩薩跟前,菩薩還以為他是給磕頭呢……」
趙大夫聽到秦陽打工的是一家私人的食品廠,滿面釋然:「你老兄放心,這事包在我身上,我拉防疫站的老劉去一趟,那老闆不但不敢說個『不』字,往後,他得把這姓秦的小子當成『護身符』……」
「也用不著這麼驚動……」
「你甭管了。不過,四十里外的後村有個『款爺』的媳婦得了『類風濕』,那是防疫站老劉的親戚,你老兄哪天抽空去給瞅瞅,……」
「好吧,你安排吧!」林政心裡好笑,趙大夫就是這樣,做事像個商人,總是有所交換。不過,趙大夫對外界是給林政大吹大擂的,每次請林政為他拉的關係去看病,也一改在醫院裡的隨便,畢恭畢敬地一口一個「林老師」、「林先生」--趙大夫借此使他的行為增值。
「也別說,這姓秦的小子帶著人緣,長得蠻漂亮嘛,……老林,你是他的救命恩人,你若喜歡他,收他做你的乾兒子吧,就看他有沒有這份福氣了,……」
趙大夫像開玩笑,說得很隨意。
林政卻在心裡打了個寒顫。他猛意識到,趙大夫是從衛生院時期過來的人,他可能對自己為什麼「發配」到衛生院的原因有所耳聞,不知他這番話是不是對自己另有所指,……
趙大夫卻又大大咧咧說些別的,不住嘴地大吃大嚼。
「是自己太敏感了嗎?」林政不禁嘲笑自己。
他想起,前不久去衛生局開會,竟遇到了已經分手十八年的妻子。他覺得很尷尬,前妻卻很淡然地對他說:「真快啊,我們都到這個年齡了,都老了,到了這個年齡,只有多照顧些自己,好自為之地活著吧!」
其實,和他同齡的前妻並不老,滿頭黑髮,臉上沒有一道明顯的皺紋,身上那件絳紅色的披風式的羊絨風衣和頸間飄拂著的那條大朵大朵雜色芍葯花的絲巾,更洋溢著她身上那不衰的活力和風韻。
林政明白,是前妻看出他是真正衰老了。
他也聽出,前妻的話裡不只有安慰,也有感歎和提醒,只是因為都到了這個年齡,這些也都浸透了歲月洗洩的悵然和無奈。
是啊,是啊,自己已經是年近花甲的人了,應該是心如枯井,人如槁木般苟延殘喘活著的人了。俗語說:「德高望重」,而自己從和天頡觸犯了天條的那一刻起,就注定這一生不論怎樣去做,都不會成為一個道德君子了。何況,又有後來的暴露,有人事檔案裡注定要伴隨著自己被送進火化爐也燒不掉的恥辱的記錄!
如今,秦陽,這個素昧平生卻惹人愛憐的少年闖來了,他像個小精靈,用林政自己也說不出的感覺撒下了一張網,不是捕捉現在的林政,而是捕捉林政那顆自以為已死的躁動的心。
這會引出什麼結果呢?
林政暗中長呼一口氣,自己反正是到了這年齡,還會有什麼,既然自己已經引動了對秦陽的喜歡,就甘願為他去做吧,只要不會出現那種把可愛踐踏成污穢的接觸,自己的心就再為這苦難的愛燃燒一次,燒過,恐怕也就永遠是飛揚的灰燼,再沒有復燃的可能了。
「人還在,心不死。」聯想起當年「以階級鬥爭為綱」年代總是提醒人們對「階級敵人」不要放鬆警惕的這句話,他暗自苦笑。
吃過飯,他趕緊撿點了些必需的物品給秦陽送去,知道秦陽的體溫上升,他又開處方,讓護士為秦陽加了消炎藥物,然後,匆匆去銀行取錢,為秦陽交了醫療費……回到自己的小屋,已是暮色朦朧。他才覺出,自己很有些累了。他想歇一下,卻睡著了,睡到有人來叫他才醒,竟沒做常做的那種亂七八糟的夢。
秦陽的體溫持續高熱。
他忙趕到病房,緊急地驗血、注藥,他親自動手加冰袋,兩三個小時後,藥物生效,秦陽的體溫下降,安詳地入睡。
林政才想到自己沒吃晚飯。
匆匆泡了兩包方便麵,他又找出秦陽的病案記錄,考慮第二天投藥的方案。
一天、兩天、三天,秦陽的病情一天好似一天地恢復著,林政為他買來了飲料,林政扶他下地走動,林政為他熬了雞湯,……護士們見了林政,第一個匯報的,也是秦陽的情況。
秦陽打工的那家工廠的老闆也帶了禮物來探視,特意來向林政致謝。但他沒提錢的事,也沒有「助人為樂」的虛無的歌頌。趙大夫去找他時,說秦陽是醫院裡高資歷外科專家林老先生的親戚的小孩,他來看望,是拉關係。
林政感到的,是一種異樣的充實。
尤其在他扶秦陽下地走動時,秦陽不自覺地要依靠他,他就感到一條可愛的同性少年的生命被自己呵護著的快意。秦陽略顯靦腆和愧疚地笑著致謝時,他看著秦陽微凹的那雙大眼楮,看著秦陽那動人的高挺的鼻樑,看著秦陽那充滿活力的笑渦,
內心就洋溢著說不出的欣然和安慰。
每次查看秦陽的創口,都給了他一種欣賞秦陽健碩的生命之美的滿足。他感到了一種異樣的佔有的滿足。只是,他克制著自己的一種衝動,他想吻他,想擁抱他,但他克制著。
(9)
秦陽恢復得很快,已經能下地活動了。
他知道了林政為他所做的一切。但他是個口訥的孩子,他多次想對林政說些熱烈的感激的話,但一張口就漲紅了臉,語無倫次。
林政就笑著欄住他,他不要聽,他從秦陽的眼楮裡讀出了真誠,他感到足夠了。
那天,林政被趙醫生拉著去給防疫站老劉的親戚看病,去了一整天,回到醫院,趕著到病房去看秦陽。
秦陽卻坐在走廊裡朝門口張望著等他。
秦陽幾乎是不自覺地一把就拉住了他:「我,我想了您一天了,……」說著,眼楮裡竟噙著了淚花,林政心裡也熱烘烘地莫名的發軟。
「吃過飯了嗎?」林政問他。
「……」秦陽點了點頭,他若有所思地抓著林政的手,好半天,他才漲紅著臉抬頭:「林大夫,我……我不知道是不是高攀,我……我想認您做……做我的叔爹……」
溫流沖蕩著林政,他被興奮陶醉了:「好,好啊,我願意……」
「可,沒有旁人的時候,我……我想叫您……爸……」
「啊,……」林政被突襲的幸福感擁塞了喉嚨,他什麼也說不出,只是拍著秦陽的肩。
「爸,以後,我走到天邊,也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
「好孩子,不要說了,什麼也不要說。」
是啊,什麼也無需多說。十八年了,林政孤苦地活著,他的愛奄奄一息,現在,他重又擁有了愛,一條活生生的同性生命對他的真摯的愛,雖然秦陽把他視為父輩,雖然有著他對自己克制的不可逾越的那道屏障,但他所愛的秦陽也愛著他,是他不敢去奢望的敬愛,十八年後終於出現了,他感到滿足,……「秦陽,打針,……」有護士在病房裡叫。
秦陽應了,咬著嘴唇笑著走向病房。
林政覺得,世界上最可厭的人就是喊去了秦陽的那個護士。
他又為自己這想法感到可笑。自己是被突然降臨的幸福搞糊塗了。
又是幾天,秦陽在沒有別人的時候,就陶醉般親暱地喚林政:「爸……」。
他沒有別的辦法控制對林政報恩的摯愛,他也沒有別的辦法表達自己在這茫茫人海中獨自闖蕩生活而不敢奢求的一個陌生長輩賜予的關懷的感受,而且,這關懷是在他危難無助之際,由一位陌生的可敬長輩賜予的,……他和林政的談話也無拘束了,他談自己家鄉的貧困,談輟學的苦惱,談外出打工的艱辛。他的疝氣病已經多次發作了,這一次,他忍著,直到忍不住,一個人孤伶伶在淒清破爛的工棚裡掙扎。開始,他還知道哭,後來,昏昏沉沉,時而奪命的劇痛使他清醒。他真盼一下子就痛死,省卻了許多活著的麻煩,……一次次,使林政更沸騰起對他的愛憐。
他清楚自己對秦陽的愛不只是感情的,而且躁動著心靈的,肉體的愛。但他克制了,他知道自己不是當年的林政,秦陽也不是當年的天頡,他可以和天頡像戀人那樣去愛,現在,萎縮了十八年的愛復活了,他願意像父輩樣去愛--無論如何,能愛自己的所愛;這愛已經關閉了十八年,囚禁了十八年,終於釋放了;無論如何,十八年沒有愛的日子被秦陽改變了。
這天,又是林政值夜班。
趙大夫和他交班時,似乎不經意地提醒他:「老林,我看,那個秦陽,差不多該出院了吧,你為他做的,足夠買下他做你的……書僮了!」
「哦,……」林政的心猛一縮:「是,是,你……你就安排他出院吧,……」
「好,那我就安排了。你老兄盡可放心。」
林政覺得自己被一個響雷炸昏了,他從趙大夫的提醒從趙大夫的笑意中發現了異樣--自己這一陣確實忽略了曾經有過的從前。
他想再拐到病房,把出院的事告訴秦陽,但他卻覺得背後突然多了監視的眼楮,他無端畏怯萬分,只得回了自己的宿舍。
他有些神經質地回憶和秦陽的接觸,他竟覺得自己又有什麼非份的舉動被別人發現了,他在記憶中清理著,沒有,什麼也沒有!
這記憶卻像打翻的一桶水,蔓延開去。
他想起了那個曾睡在地下室的實習生,在出事後被遣返農村,一切美好的前途付諸東流;他更想起了天頡,一個英俊灑脫、多才多藝的天頡就踟躕在漫無際涯的大漠荒丘上消磨了自己的生命。
秦陽不應該落個這樣的結果。他眼前交融出一具潤潔如白玉、健美如著名雕塑「大衛」、神聖如飛天使者的少年人體--他卻辨不清是秦陽還是自己曾愛慕過的那幾個少年。
秦陽應該活得比他們好。林政想,應該讓秦陽出院,這是明智的。
想著。有人敲門。來的就是秦陽。
他滿面喜色:「趙大夫告訴我,今天我就能出院了,回食品廠上班也沒有問題。」
「是,一切都好了,該出院的。」林政拉他並排坐下。
秦陽卻又羞澀了,聲音很悄然很神秘:「爸,我……我想問您一件事……」林政的心為他這羞澀跳亂了,竟覺得秦陽的目光有些灼人,不敢正視:「什麼事?」
「我……我想問,聽人家說,……我不知道,這種病……會不會影響生育?」
「什麼?什麼?」林政大惑不解。
「聽人家說,這病會……影響生育。」
林政莫名其妙:「你……有什麼不好的感覺?」
「沒,沒有……」秦陽搖頭,臉色更羞紅:「我只是聽有人這麼說,心裡害怕,一直想問您,不好開口,……其實,這幾天,我試了,挺……挺正常的,……」
恍惚中林政更感到一派糊塗:「你試了,試什麼?」
秦陽的臉更緋紅了:「您別笑話我,我試著……手淫,感覺挺正常,……」
林政聽明白了,不禁搖頭笑出了聲:「你呀,你呀,本來正常,莫名其妙……」
秦陽竟突然羞得把臉埋在了林政胸前。
林政擁抱了他,林政感到一種說不出的神聖,像秦陽這樣可愛的生命,應該活得一切都好,應該這樣!
秦陽愜意地接受了他的擁抱,竟悄悄哭泣了:「您對我太好了,我不知道怎麼報答您。」
林政眼裡也湧出了淚,他俯下頭,忍不住輕輕吻著秦陽的額頭:「不要報答,記著有個姓林的老頭就足矣了,……」
秦陽抬起了頭,接受了他的吻,他忍不住又去吻著秦陽那多少次想吻的鼻樑,……
秦陽在呢喃:「我真不知道該為您做什麼,我永遠忘不了您,您真比我的親生父母還疼我。我知道,您不願意正式收我做兒子,老百姓的習慣,您嫌俗氣。等我有了兒子,他就能正正經經喊您做『爺爺』了,爸,是吧?……」
「是,是,你一定會活得比我好!一定,……」
林政也呢喃著,他覺得自己在掙脫心裡的沉重,他忘情地吻著秦陽,他想,讓秦陽出院確實是最明智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