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地

作者:童戈

一九八四年四月,在曾經無比親密的兩個同盟國--中國和越南--的邊境上,突發的戰火震動了全世界。這個故事,發生在這場大戰的前夜,故事的主人公,是四個卑微到不能再卑微的小人物……

(一)

天又黑了,蚊蟲盤旋的嗡嗡聲像飛機剛剛起飛時螺旋槳的轟鳴。

噴了過多的滅蚊劑,這僅容兩個人可以並排平臥權充前沿哨所的山洞裡,空氣在悶熱潮腥中,又多了令人窒息的不倫不類的一股邪香。

洞口外一片漆黑,就像整個世界都被封閉在一瓶墨汁中,連狗吠蟲鳴都淹死了。

洞外不到二十米處的崖頭上有奇妙的光斑在跳躍,細看什麼也沒有,黑成一片渾然。

模糊看見趙來子一手端槍監視洞外,一隻手伸進褲襠,小心地撓,嘴裡輕輕噓噓著。

「忍著點吧,撓爛了往後沒法打籽了。」

「不是,」來子說,「我要撒尿。」

我一骨碌爬起來,趕緊從暗處摸過個空罐頭瓶:「你他媽別就那樣撒,洞裡快長狗尿苔了。」

我倆用樹枝架起的「床」離地不夠一尺,只為了躺在洞裡,身子底下能通通風,但來子總是側過身掏出那鳥就撒尿,弄得洞裡總有一股尿臊撲鼻。

「你要敢撒,我揪下你那鳥。」

我吼著。來子接過了空罐頭瓶,聽聲音他果然是尿到了瓶裡。

暗裡又有道光閃過,只聽崖頭有聲沉悶的爆裂聲。隨即,聽到幾聲嘰哩哇啦的越語叫罵。

來子吃吃地笑了。

崖下,是道不足二十米寬的山谷,對面的山坡,就是越南人的防地。就在崖頭那邊,也有個越軍的前沿哨。

這裡是前沿的前沿。兩道大山對峙著在這裡靠近,山谷的谷底鋪滿均勻細碎的砂礫,恐怕在幾百上千年前,這山谷是一條河,至少也是一條溪流。越南那邊一道溝口的山坡上,越南佬用沙袋樹枝鐵皮壘了個棺材樣的哨所,裡面裝了兩個越南兵。我們這裡,在這個天然的石洞外,好似自天而降的一塊巨石,恰恰形成了伸向對面的一個平台,這巨石高不過三米,寬不過兩米,逼仄得山谷好似特意壘起了半道石壩,越南佬怕觀察不到這「石壩」兩邊,就把那哨所修在恰恰面對這崖頭。

這似乎很觸犯兵家大忌,因為我們踞高臨下。其實,這兩個哨所毫無軍事價值,不過就是顯示雙方的寸土不讓,寸土必爭。就在我們這四個當兵的背後的大山上,在那茂林荊叢中,才布下了千軍萬馬,不只有無數互相監視一舉一動的眼楮,還有足以摧毀這山林的兵力和重炮,一觸即發。

來子就悄悄對我說過:「咱倆一時不撤,這仗一時就打不起來,多昝讓咱火速撤離,頂多五分鐘,就會爆發出一條震驚世界的新聞。」

他的估計準確。每天,不過是我們那位河南侉排長沖步話機準時問四遍:「有情況嗎?」

「沒有。」來子每次都是這兩個字。

侉排長每次卻總要嘮叨幾句,諸如敵人侵略我之野心不死,戰爭危險隨時存在,我們的原則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們是光榮的前哨,肩負著人民重托,黨的信任,以示我們寸土不讓的嚴正立場……

「他也沒別的可說。」來子放下步話機,嘟囔,然後就催我,「把衣裳穿好,注意軍風紀」,然後,出洞,下崖,巡邏……

那邊的小老越見我倆下崖,也抄起槍出動,於是在這窄窄的溝裡就出現了荷槍實彈把臉扳成石頭模子樣的四個兵。

山溝挺長,足有五百多米,無論陰天亮晌,兩邊溝口看去總是片濛濛的濃霧,出了溝兩邊都是幾里寬的平地。過去,兩邊都有村子,誰家做米粑缺個石缶,就往對過村子去借,用不著打申請受審查等批准簽什麼「出境證」。現在,那裡還是片平地,但是,田荒了,連荊棵茅草都割盡了,只有兩邊的大山在默默地對峙。

我們就巡邏在這條溝裡。四個人一字排開,從這頭走到那頭,挺胸昂首,目不斜視……他們一個是三十多歲的老兵,精瘦臘黃的臉,腮上佈滿絲絲縷縷的血筋,一個看去不過十六歲,比老兵矮一頭,粉裡透紅的一張圓臉,骨嚕嚕轉一雙滾圓的眼,肥嘟嘟一雙大耳朵,福相。

我和來子給他倆起了外號,背後把老兵叫成「腔子」,把小兵叫成「嘟嚕」。

「喂,『腔子』、『嘟嚕』……」有時,來子就冷不丁一臉嚴肅地喊他們。他們倆聽了,莫名其妙,一個就更伸長脖子更像一具只剩了骨頭架的「腔子」,一個瞪大眼緊閉住嘴,就更顯出滿臉無處不是圓形的「嘟嚕」狀。趙來子就笑個前仰後俯。

哈哈一笑過後還是巡邏。

巡邏漸漸引出了小把戲,四個人走著走著,不知是誰帶頭故意把對方往一邊擠,擠著擠著四個人就都走到溝的對方二分之一地盤上,然後對方又往這邊擠……其實沒見任何上級的指示,這四個人總是不知不覺站成齊刷的一排,也不用任何人發出號令,一起邁右腿,一起邁左腿。有一次「嘟嚕」邁錯了腿,像倒線似的還緊倒兩步取齊。見我看他,小圓臉立刻緋紅,羞答答低下頭半晌,活像出操時走錯了步被人發現,怪難為情……

巡邏過後,就是互相的監視堅守。

「操!要不就兩邊談和,要不就大幹一場,來個魚死網破,就這樣乾熬著,是要把咱的雞巴熬得長出角來不成!」來子總是煩得不行。

我說他:「長不出角來還爛不掉嗎?」

因為洞裡奇潮奇熱,我們都已開始爛襠,糜爛,流黃水,奇癢,不留神就撓掉一塊皮,露出鮮嫩的紅肉,被汗一浸,又奇痛。

我們很眼熱還在身後的戰友了,他們雖然也處於緊張的戰備,但在太陽光充足的時候,還可以脫個赤條條的從容曬一曬,陽光和清爽的空氣是治療爛襠最有效的良藥。我們不能,連部派人送來的給養,聯繫工具步話機,一切等等都和我們堅守在那洞中。我們在洞側也搭了個茅草棚,白天坐到那裡乘涼通風,但在那「腔子」

和「嘟嚕」的視線之內,必須衣帽齊備全副武裝地維護軍風紀--軍人的形象。

來子總叨念:「操!是不是把咱倆給忘了,怎麼不派人換換咱們。」

但是,每天在步話機裡和侉排長通話時,或連部通訊員來送東西時,他卻一字不吭。

我們心裡都明白,這情況的持續,恰恰說明人家並沒忘記我們。

趙來子是安徽合肥人,大我三歲,我二十一,他二十四。

我參軍後三個月新兵連訓練過後,被分到了營部警衛排,來子是宣傳幹事,兼做電影放映員。不久,部隊從內地調赴這廣西前線,宣傳工作加重,因為我是在美術上有些專長的,就派來做他的助手,幫他出牆報,畫幻燈片。

趙來子黑森森的,大眼楮,有一副鋌而尖的鼻樑,他常自詡他全身都具備足以做人體模特的線條。

我倆佔據了一間十平方米的斗室,既做宿舍,又做工作室。

來子的性情活躍得像只不會停閒的小白鼠。他幾乎是逢人就說笑話,誰也估量不出他肚裡裝了多少系成圓圈拴了彎勾的話,他隨意接過別人的話頭開玩笑,主題總是離不開臍下三寸那方寶地。

他交給人東西,就說:「給你一傢伙,十個月後見公母再起名字。」

他招呼別人幫忙,就說:「來,咱倆干一把,你可先洗乾淨了。」

……

人們喜歡和他這樣開玩笑,不說不笑不熱鬧。我也和他開玩笑,把他的名字加了白話解。我說:「你的名字其實是文言文,『趙來子』翻譯成白話,應叫成『趙(照)你來一股子』。」

他笑嘻嘻反擊:「對,小肖,就是這意思,本來是照你來一股子。」他加重了「你」字。

我忙說:「是照我……」

他哈哈大笑:「對,沒錯,是照你……」

其實軍營裡和別處一樣,閒時的最開心的話題也是男男女女,「食色性也」。

和來子混熟了,他竟說我是個「壞小子」。

「我說,憑你個壞小子,沒勾搭過人家大閨女,我不信!」來子說。

「我要說實話,你更不信,我搭的『常伴兒』有一打。」

「吹唄。」

「唬你是死小老越。」

「憑這話口,你該……領教過一番雲雨。」

「咱不像你那麼沒出息。」

「放屁!咱……童男!」他神情十分得意。

「還他媽『人參娃娃』呢?」

「對嘍!」來子大笑,「養人,你吃不?」

「吃!怕你不敢……」

甚至,他在和我洗澡時,在我已脫衣上床時,會冷不防拍了我的屁股,怪聲笑道:「好周正的小屁股,是專門為我預備的吧,哈哈……」

如果,這玩笑統統當成什麼「錯誤」追究,那真就是蘇三進了洪洞縣--沒有一個好人了。同性間互相以性的目的開玩笑,幾乎公開而普遍,打逗著,追逐著,笑鬧中大喊一聲:「我操你屁股的,你給我站住!」沒人惱怒,更沒人以此作「流氓」論處,軍營裡也如此。

我和來子的玩笑卻發展著。

來子開始和我動手動腳,尋機會就狠狠吻我一下--而我,說心裡話,很覺愉快。

我在讀初中時就領教過這種愉快。

我的個子高,座位在教室裡最後一排,而且是在牆角。

那時,同學中私下就已充斥著性的話題,朦朧的,不明所已的,把遺精說成「流油」。

是在冬天,大家穿得都很臃腫。同桌的宏祥悄悄對我耳語:「我昨晚『流油』

了。」

已經上課,他很有些神不守舍,大概還在想昨夜的事。他想著,藉著棉衣的掩蓋,竟伸手到了我的褲內,我暗中躲他,正在上課,躲不開,那感覺卻又有些求之不得,心神不定,也就不再躲。身上竄動著一種潮熱,是一種要飄升的浮動,輕飄飄的愉快……

其實,不只是我和宏祥,男同學之間不只流行這話題,也流行這遊戲……來子和我又發生了這遊戲。

而突破這遊戲界限的事情發生了。

那是我剛洗過澡回宿舍,來子盯了我看,眼神迷迷瞪瞪,趁我背著他收拾床上的東西,他猛地拉下了我的短褲……

還應該說實話,我沒惱,我反而逗他說:「怎麼,饞啦,真想照你來一股子啦?」

他是那樣異樣地笑著,說:「我真饞了,只怕你…臨動真格的就捨不得……」

「捨得,來吧,……」我想像著和同桌宏祥分手後已久違的那種愉快。

來子卻不是這樣。他猛把我撲倒在床,順手拉滅了電燈,他抱住我沒頭沒腦地狂吻。

我的心急劇地跳,驚惶中也湧動著似曾相識的貪婪,我也抱住了他,他的滑膩的皮膚茸茸的汗毛怒張的肌肉的彈性通過我的手向我傳遞著一種躁烈的不安的愉快,我竟也用唇用舌去尋找他的唇舌--後來,他說,我的這主動是他沒想到的--於是,這唇舌就咬在一起,絞在一起,直到滿足,平靜……「肖,你說實話,你真喜歡這樣嗎?」

這晚,來子和我擠到了一張床上,他的胳膊伸在我的頸下,摟著我的肩。

「……」我沒作回答。

「真的,你不喜歡,以後,我……保證避免,再不這樣。」

我扭過頭,舔著他的臉和胳膊,囁嚅著:「我……不知道,真不知道……」

「那……你想女人嗎,……」

「不知道,……你……你別問了,行不!」

「不是。肖,我……我不想害你。」

「怎麼害我?」

「假如,你……你討厭這樣……」

我沉默著。我似乎第一次被來子逼著想自己……我想女人嗎?想過,好像想得也不是那麼深、那麼切,我想不出有哪個女人曾進入我自己才知道的那種夢,而我發生那種夢的衝動時,好像有女人也有男人,只是一些優美的裸體的幻覺,那都是些飄蕩的完整的線條,我似乎從沒專注於人們常視線焦距的那種局部的部位,而引我激動的線條,既有女人的柔美,也有男人的力度……女人的飄柔秀髮曾讓我動心,而在浴室中,對有些戰友那中意的身體,我不是也曾有過同樣的心旌迷離嗎?…現在,我和來子是第一次不只撫摸了一個同性的全身,而且吻他,也接受了他的撫摸和吻。我很愉快,似乎曾經品味過而又確實是第一次品嚐的愉快……而且,我沒有把他想像成任何一個別人,我沒有把他當成女人,他是來子,趙來子,我平時就喜歡的活躍隨和的來子,有著那種精明的男人氣的俊朗的來子,身材矯健得像一頭梅花鹿的來子……只是,平時的喜歡在今天發生了突變,他的大膽進攻,他的不顧一切,換來了我吻他的身體時,使我愉悅地吮味著他身體的發鹹的一種甜香,……我到底是喜歡這樣還是討厭這樣呢?……

於是,我說:「來子,反正,到現在,我知道你是來子,是男人。」

「肖,想不到,你這樣含蓄。」

「不,來子,我確實是剛覺出來。」

「什麼?」

「……和你在一起,不覺得……不好……」

……

來子很激動,他輕輕地「啊啊」叫著,這聲音使我對他的感受似更真切也似更朦朧。

(二)

自那天,我們之間在有別人的場合,開玩笑反而收斂了,覺得有些難為情,兩人相處時,卻也覺不出是玩笑,而是無間的一種親熱。

有一天,我和他正在燈下對坐著描畫一組表揚好人好事的幻燈片。他突然抬頭異常嚴肅地說:「咱倆像是在搞……同性戀。」

「……」我很覺愕然。因為,對這個詞,我只是聽說過,我不記得曾經見過什麼解釋這個詞的文本,只知道聽說它是人的一種「變態」,我從沒想過要深究它,甚至覺得它既像法國的艾菲爾鐵塔又像百慕大海區,距離我遙遠又神秘。

「你光胡思亂想。」我對來子說,「你和我有誰是一副『娘娘腔』,咱倆……又有誰……是那樣?」

「哪樣?」來子也滿面疑雲。

「那種……願意讓人……當女人的。」

「可也是……」來子像是自言自語,「可……咱倆,說心裡話,不是像在戀愛一樣嗎?」

我不得不深思。確實,在那個晚上以前,我們之間也互相照料,但那只是年輕朋友之間粗線條的關照,自那天以後,兩人之間多了種含蓄的細微和纏綿。前些日子,我得了急性腸炎,吃了喃類藥物又發生不良反應,來子徹夜不眠地守護我,幾次叩頭作揖地請來衛生隊的醫生。他要下連隊去放電影,軍令不可違,急得團團轉。當夜,他沒吃飯走了四十多里山路終於汗透全身地趕回。當我在輾轉反側中見他急火火進屋,沒等他想試我是否還在發燒的手按到我的額頭上,我就攔腰抱住他,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我心裡是那麼害怕他會再離開我一分一秒。

這感覺是在那一刻突發的,但點燃這感情的導火索,卻是在那個兩人同床共眠的神秘的夜晚。

難道,我們這就是那個既神秘叵測又使人感到可怕的……「同性戀」?

來子不只一次地對我很憂慮地表示懷疑--他說他覺得我們兩個就是搞「同性戀」。

終於,營裡的副教導員把我找去。

他疑惑地盯住我看,才問:「肖,你對趙來子的印象怎麼樣?」

我不假思索:「他要求進步,工作認真,團結同志,關心集體……」

「得,得,」他卻攔住我,「我沒讓你給他做鑒定。我是說,你和他一起工作,又住在一宿舍,他……他在生活上有什麼毛病沒有?」

「沒有呀。」我卻很有疑問了。

「這個……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他……對你……有沒有過下流的……比如說,那種見不得人的表現一類什麼的……」

我領悟了他的所指。但是,來子和我或是我和來子,確實沒有過非份的舉動。

我心裡很慌,但還強自鎮定地問:「我不懂你是指什麼,你能不能說明白些。」

副教導員似乎也不想再打啞謎,他拿出一封來子寫給一家開有「心理諮詢」欄目的雜誌編輯的信。他以替一個朋友打聽為借口,請教同性戀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糾正等等。

那編輯部出自對人民衛士的崇敬和關心,竟把這封信轉到了營裡,並特別強調「部隊中男性集中,應嚴防極個別的變態者拉攏腐蝕,動搖軍心,毀我長城」云云,而且加蓋了大紅公章。

副教導員讓我看了這些信。

我很感到悵然。巍巍長城竟能被同性戀毀掉?這同性戀真比核武器還厲害嗎?

我一口咬定:「我不懂什麼叫『同性戀』,我也沒見趙來子有什麼出格的行為。」

「好啦,沒情況就好。」副教導員小心地收起了那兩封信,「注意,談話到此為止,別擴散。」

走出他的辦公室,見他的通訊員已經把來子也叫來了。我極緊張,我只得用眼楮示意他,我什麼也沒說,他的嘴巴也要嚴點。

只是一會兒,來子愁容滿面地回來了。

「說了什麼?」我忐忑又迫切地問。

「沒什麼,讓我寫一份強烈要求下連當戰士,到火線去接受組織考驗的申請書。」

「就因為……?」

「別說了,難得糊塗。」

「我也寫!」

「少跟著起哄吧,你又不是和我拴在一根線上的螞蚱,沒那個必要。」

……

但是,我還是背著他寫了,遞交了。

當我倆被雙雙批准下到同一連隊,來子才知道底細。他幾乎是氣急敗壞:「你是傻實了心竅不是?你……你這不是等於說……說咱倆有……有那回事嗎……」

我恍然驚悟,而木已成舟,無法挽回。

坐在送我們去連隊的汽車上,遠遠聽得隆隆的炮擊聲,作了偽裝的卡車車廂裡,只有我和來子,我們的心也隨卡車劇烈顛簸著,不知此一去命運如何。沉默中,我們兩個的手又攥到了一起,我們就勢擁抱著,吻著……我們很快被派來駐守這個前沿觀察哨,來子是排級,是我的上司。連長的理由極充分,說是哨所關係重大,負有國防與外交的雙重責任,需要得力的人才云云。

其實,從上邊下到連隊還帶點級別的,只有兩種人。一種是有意派往基層「鍍金」

,很快會尋機提拔到比原先更實際的高職位上。這種人下到連隊,上面多有特地的關照。另一種,就是犯了什麼莫名其妙的錯誤,這種懲罰,比正式給處分能使檔案中不留污點,但也把犯錯誤的印象比檔案上的黑字白紙還厲害地傳播到人們的腦海,而且,遠不如檔案中記載的錯誤事明確,結論清楚。這種懲罰,永遠會讓人們感覺你是犯過錯誤,而你若追究,自己就覺得「事出有因,查無實據」,任何人都可以教誨你「多做自我批評,有則改之,無則加勉,革命戰士,只要是做革命工作,都應該當成組織的信任和考驗。」

我和來子已被信任地在這洞裡考驗了三個月。

「來子,再蹲三個月,我怕要蹲廢了。」

我對來子說,不無酸楚。

「聽命令吧。」來子也不無酸楚。

剛進洞,兩人更近距離而且無時無刻不廝守相對,來子喟歎:「咱倆不想同性戀也得同性戀了,同命相戀。」

我倆又開始了已中止一段時間的相擁相吻。

一次,他暗中氣喘噓噓地說:「肖,你若是真不討厭和男人,那……我想讓你來真格的。」

我知道他要什麼,就說:「不好!」

「肖,」他的聲音在顫抖,「我總尋思,是我害了你。因為……我也說不清,我……早就特別想……想和男的……你……你偏遇上了我。你要是真也……認了,到了這地步,你只要願意,我……我倆也不枉受這一遭……」

我答應了,從心裡答應了,因為,我沒覺出什麼不快,反而,當我覺得真正擁有了來子的一切,覺得一條漂亮的活生生的同性生命屬於我時,那充實愉悅使我陶醉得忘乎所以。

來子自此反而恢復些他的活潑。

神聖的職責就被這兩個年輕小伙子的偷情和漫無頭緒的枯燥交織著。

那兩個越南兵不知在怎麼打發日子。

總聽見「腔子」像沒牙的老太婆樣嗚嚕嗚嚕唱一隻老調,「嘟嚕」毫無動靜。

「『嘟嚕』是不是啞巴?」我問來子。

「可憐啊,他頂多只有十五歲。」

「『腔子』准他媽是個酒色之徒。」我說。

「喝酒有可能,好色……沒條件。」來子鄭重地思索過又鄭重地下了結論。

「差不多他和『嘟嚕』也搞『同性戀』呢。」

「你呀,有我一個就足夠了,管什麼人家。」聽來子的口氣,倒好像他早就知道那兩個越南兵如何似的。

來子愛逗,愛開玩笑,但也愛認真。

每天的每次例行公事的巡邏之前,他也總要拾掇得頭上腳下一絲不苟。一次,在溝底走熱了,我把領扣衣扣解開,他還狠狠瞪我一眼,低喝:「繫上!」……為他的爛襠,我多次建議他貼身甭穿短褲,好得風,他根本不聽……來子好個頭、好身板、好臉膛、好眉眼,端了嶄新的快槍戳在那兒,勝過畫家雕塑家裝扮出的解放軍叔叔。

蹲洞、串山溝,這滿世界就只有來子成為我賞悅的一道風景,也似乎只有他配做我百賞不厭的一道風景。這是緣份,也是命,我想。

只被告之中越的關係日益緊張,連隊每天練兵緊張得近於瘋狂,我們這裡(還有對面那兩個小老越)卻依如一架舊鐘,只是一個使人昏昏欲睡的節奏。

「我快寂寞瘋了!」我沖山谷大喊。

「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來子卻極冷靜。

「是啊!咱倆還能說話解悶,那『腔子』和『嘟嚕』就夠嗆,兩人有嘛話可說呢。」

「你呀,」來子苦笑了,「看《三國》掉眼淚……」

「操你小老越吮癟帶響兒的媽!」

我扭頭沖崖下狠罵,溝裡響成一片。

「別無事生非了……」

來子說,他癡癡看向洞外莫測的昏暗。

連續陰天,來子的爛襠犯得更厲害,鑽心的癢巾了又刺骨的痛,幾包「六一散」敷上,滿襠成了稀泥塘,走路哈叭著兩腿。巡邏時,挺胸甩臂氣宇軒昂,回洞,趕緊脫褲拿柴藥水、棉團抹,邊抹邊呼溜呼溜吸氣……「來子,再巡邏時我一個人就行,你甭去了,來子!」我見了,實在好心疼。

「那怎麼行,萬一有什麼情況呢。」

「能有什麼情況,有啥事我也能應付。」

「我不放心……肖,我只盼著,能親眼見到打完仗,你全身全尾地回去……」

「天下青山埋忠骨,何必馬革裹屍還。」

「胡說!」來子竟動氣地低吼了,「你要做英雄豪傑,等我離開或我先……完了,你再做,我管不著。我有一口氣,也要看著你回去!」他見我木呆著,放緩了口氣,「其實,我不愛聽你這晦氣話,彆扭。」

「我懂,來子。」我不再張牙舞爪。

我懂他的心。他總認為是他帶壞了我,連累我也受這懲罰。但我不這樣認為,用上學時政治課上老師講的哲學道理說,這是偶然中的必然,假若我沒遇到來子或來子沒遇到我,假若不是由我被派來為他幫忙而又同住一室,又會怎樣?而且,我覺得營副教導員也不是故意懲罰我們,他是因循一種慣例,他已經調到省城的軍區司令部做什麼參謀去了,他的岳父是北京一個夠地位的高官,他的心思放在走門路調離這大戰一觸即發的前線,他不至於對我們兩個小人物這查無實據的「問題」耿耿於懷,他甚至也根本不相信我們會毀壞能把蔣介石趕下海,把美帝趕回朝鮮三八線的武裝長城。我真不希望來子總為此自責自罪,從結識他到現在,我們之間發生的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的,我走到什麼地步,也不會把責任歸罪於他。

我告訴他,他的多慮反而引我難過。

「你別總說那晦氣話就行,我聽了,心裡像塊豆腐樣發軟,煩。」他說,極正經。

「我懂。」我吻了他,「我懂啊,來子!」

我怎麼能不懂呢?

(三)

和來子突破這「遊戲」界限以前,我不只和他,也向一些要好的不要好的戰友,有意無意地重複著在上學期間的吹牛,總說是愛過我的女孩有若干,吹噓那男女間的情事對我已不神秘,已不陌生……

我自己,甚至聽到的人也知道,這不過是男孩中常見的吹牛,只是吹牛而已。

只被父母愛,是沒長大的象徵。

長大了,就該被別人愛,就敢去愛別人,男人愛女人,女人愛男人。

一個沒人愛的人,就是沒長大。就注定被人像看待一個小孩子樣輕視。

其實,從讀初中開始,同學間就充斥著這樣真真假假的吹牛了。

伴隨著這種吹牛,同學間也充斥著另外一種竊竊的品評。

兩個要好的同伴走著聊著,一個會對一個突然說:「昨晚,我又『流油』了。

」那神情是極為得意,極為囂張的。

男同學開始品評哪個女孩子漂亮,雖然自己也憧憬著,但朦朧中總是有一個標準,下意識地把這個漂亮女孩「分配」給自己認為也是漂亮的男同學。於是,「謠言」也開始滋生。

被這「謠言」襲中的,並不惱,是故作嗔態半推半就的否認--其實,心裡是樂得接受,樂得成為事實的。

總圍著女孩去追逐的男孩會被同伴看不起,那些被女孩議論著討好著的男孩又會被同伴嫉妒地羨慕。

那些極沒有光采從不被女孩注目的男孩也不甘寂寞,總愛選中機會作出神秘的憂鬱狀在同伴中散佈「誰誰對我有意思,怎麼辦呀!」

但又常常換來同伴們背後的攻訐--

「他呀,長得像個馬鈴薯,吹唄!」

「他那『玩藝兒』像顆花生米……」

「他還沒長毛呢……」

……

愛與被愛,是從對自己對別人對異性對同性的漂亮有了朦朧的界定開始的。

於是,校園中就充斥了一些自恃俊美而像還沒被閹割也還沒被馴化的兒馬蛋子那樣高傲無狀的小男生。他們總是大模大樣地橫衝直闖,盤旋在運動場上,顯示他們的健美,對任何事都咋咋唬唬地橫加評論,總愛怒張著自己凶強俠氣的正義感,總愛表現出憤世嫉俗的不凡,他們煩透了家長和老師對他們的千篇一律的喜歡和愛,他們厭煩這種形同恩賜的愛,他們覺得自己有足夠的資格得到格外的愛,對他們沒有婆婆媽媽管束和要求的那種愛,為了得到,他們總是悄悄「管束」自己,頭髮不再亂篷篷,身上也不再污濁得一塌糊塗,指甲縫也沒了黑垢……漂亮的感覺使他們忘乎所以。

我就有點這種脾氣,但我不漂亮,細長的小眼楮,也沒有人家那種足以顯示聰慧的寬額頭。我只是長得高大,長得白淨,我最推崇的人體審美標準就是「一白遮百丑」。

我只沾洩了這點脾氣,就使我在學校裡不是個功課和操行最好,最聽老師話的那類學生。我是籃球場上的驍將,而且,最積極於畫畫,但我沒想過要當大畫家,也就從不真正去拜師下功夫,我只滿足於在班裡,為學校,畫壁報,佈置會場時眾目睽睽下的炫耀。(想一想,女孩子們看見一個身材挺拔勻稱,白白淨淨的男孩在瀟灑地把色彩隨意拼湊成圖形,那眼色中該有多麼讓人心神蕩漾的神秘啊……)漂亮的感覺使每個從來都馬馬虎虎的男孩變得敏感而嫉妒,從而在嫉妒中也悄悄羨慕和喜愛足稱漂亮和更漂亮的同性夥伴,不漂亮的男孩往往是缺乏同伴的擁戴的,而那些帥哥周圍,卻也總簇擁著他的追隨者。

儘管是宏祥做為「第一個」引我去做那種遊戲,我其實並不喜歡他。宏祥足有一米八高,乾瘦乾瘦,長了一張老鼠樣的臉,只是他的手很白很滑膩,他在上課時把手伸進我褲腰裡隨意到處撫弄的時候,那種緊張而又神秘的感覺是被一雙這樣的手在操縱,才不至於讓我感到討厭。

而在那時候,我卻總想到班裡的夏季。他真正是稱得起漂亮,他幾乎成為全校女同學背後言論的核心人物,而且幾乎成為全校男同學暗中嫉妒的中心目標,這已經不是什麼秘密。夏季玩得一手好雙槓,而且是學校在節日辦文藝演出時最受歡迎的獨唱演員。其實,他的嗓子實在難以恭維,有著男孩子變嗓時那樣忽尖忽悶的一副公鴨腔,唱起歌來荒板走調的。但女同學們卻還是為他這難聽的歌聲熱烈鼓掌,由一個人調動著齊聲喊:「夏季,來一個,夏季,來一個……」

很有些男同學因此酸溜溜。

我也嫉妒,怎麼讓他長有那樣一雙又大又亮凹在突起的寬額頭下的眼楮,而且讓他長有一雙那樣的幾乎連在一起的寬重的濃眉,讓他長了那樣一副凸現著肌肉力度的寬肩膀和胸膛?我會為自己塌塌的胸膛暗自悲哀,為自己細長的小眼楮悲哀,……尤其是游泳時,夏季似乎很珍惜這足以炫耀自己的漂亮的機會,他只一次次跳水,這可以顯示他的膽量他的身體,而不至於把自己的漂亮藏在水下。我盯了穿著緊繃繃三角褲的夏季,看他那凹凸得優美的屁股,看他小腹下三角褲製造的,感覺是別的男同學不能相比的那渾然如一口銅鐘般似乎在嗡嗡作響的突起,……我心裡在滋生一種焦灼和遺憾,我特別想和他進行那種遊戲,我特別想知道一個這樣漂亮的形體中還蘊藏著怎樣的漂亮。這焦灼和遺憾幾乎持續到畢業,大家分手。

和來子一見面,我這焦灼和遺憾又被點燃了,但極其朦朧--或許,這是因為我對自己的這種並沒有明確的認定,也就使它雖然無時無刻存在著,卻總是似雲霧纏繞;或許,是來子使自己隨和到毫不特殊,沒有那種不可一世的炫耀。其實,來子很漂亮,雖然沒有夏季那種厚重,來子更敏捷玲瓏,他愛逗,大家也愛和他逗,追他鬧他,這時,他笑著左躲右閃--我說過--他更像一頭騰躍的小梅花鹿。

終於,在那個我和他發生初吻的晚上,他一下子使我明確了自己的那種認定--為什麼我聽到派我給他作助手時那樣喜出望外,幾乎是剛出營部就小跑著去找他報到,並迫不及待地當天就搬進了他的宿舍;為什麼我在工作中會那麼小心翼翼地順從他,討好他,而放棄了我曾經很引以為自豪的那種高傲……可以說,我不聽他勸阻也打了要求下連隊參戰的報告,仍是這種衝動的驅使。

可是,我也有些恨他。

他不該寫信向那該死的編輯部去問,也不該向我說起那我根本就沒想過的什麼該死的……「同性戀」。

從聽到這三個字,有一種不安向我和他在一起時感到的愉快襲來,而且像毒霧一樣蔓延:難道,我們這就是同性戀,可我和來子有誰像人們傳說中那樣有著不男不女的妖氣,有著輕浮放蕩的無恥?無論如何,我們屬於戰友中出色的,我們工作認真,我們把工作搞得有聲有色,團裡表揚,師裡表彰,……啊,啊,……而現在,這三個字,……

我甚至已認同了這三個字。我應該坦白,自從認同了這三個字以後,我對來子的漂亮,有了更加瘋狂的慾望。有時,我已經會主動突然把他擁住,厚顏無恥地嘻笑:「來子,我得要你了,我忍不住了……」

而這時,肉慾的滿足中有種報復的快意:我就是同性戀!能這樣得到這個漂亮小伙子,就是同性戀也不冤枉了!來子!我跟你……也就……豁出去這同性戀吧!

來子也變了,除去必要的提醒,他對我曾經有過的「上司」的那種態度蕩然無存,他順從著我,幾乎到了毫無原則的地步。有時,他端槍監視著洞外,我就肆無忌憚地往他身上扒,我甚至模仿流氓和女人作愛的口吻,對他髒話連篇甚至強要他應和,……他這時只是沉默,他的表情很痛苦。他認為是他把我勾引壞的,是他把我引到了這前程莫測,生死未卜的地步,他愧悔羞疚,他忍受著痛苦滿足我,也忍受著痛苦,盼望我能在肉體和精神上,在生命和人生上,安然無恙地和他分離……他連我這虛張聲勢不惜死於戰地的無聊的話,都以他的愧悔變得如此敏感。

我豈能不懂啊,來子!

「我以後不說這混帳話了,來子,」我撫摸著他,「不只我要平安的回去,你要平安的回去,來子,咱倆……這是一場命中注定的生死之戀,我愛你,不是你挑逗我,是我願意,是我從小就愛……是命運把你送給我的……」

「壞小子,別說了,你……你以前就這樣和女孩調情吧。」他想開玩笑,但聲音哽咽。

天又黑了。

又聽見那個三十多歲的老越在淒涼地唱。

戰地無聲,戰地極其寧靜。

「趁著還有點亮,我給你上藥吧。」我說。

來子的爛襠上了新的特效藥,破損處結了硬痂,顯出些小伙子的活力。

「趕明兒天要好,我盯著,你索性貓在後邊的荊棵子裡著實曬半天……」我囑咐他。

卻聽得崖下傳來那老越的一聲大吼,隨後聽得他沒完沒了的喊,聽得那年歲小的老越在說什麼,帶著哭腔。

「他又欺負那小孩了,可能打那小孩了。」來子聽著,像自言自語。

我們在白天看見過那三十多歲的越南兵不知為什麼打那個小兵仔,拚命用穿了美國佬留下的硬頭大皮靴踢,用蘇聯支持的新式步槍的槍托搗,用中國輸送的銅頭牛皮帶抽……

他們的一個吼一個訴在這隨夜幕降臨而壓抑著昏暗的山谷中聽來更加真切。

「操你媽的小老越!」我就沖這片莫名的漆黑使盡力氣罵了一聲。

「別鬧了!」來子捅了我一把。

他們的聲音竟也停了。當天色完全黑了,才又聽見那老兵似乎終生都要唱下去的那歌聲。

「我困了,肖,你驚醒些,發現有什麼異常,別耽擱,推醒我……」

「睡吧,來子,睡吧。」我側過身去吻他,我願意向他表達這樣的意思--我說要同性戀,這不在於你願意不願意;我不願意,你想怎麼樣也不行,這不關你的事。

來子確實困了,他迎和著我的吻,後來竟只是平靜地接受了。

我把他的頭放在適宜入睡的位置上才罷手。

「我是真愛你啊,來子!」我在心裡說。自從兩人都爛襠,只有這接吻是我們愛的方式了。

夜太黑也太靜,夜風潮呼呼的,抓一把粘糊糊能攥出水,有什麼爬在我的屁股上,一扭一扭寫外文,我劃拉了一把,淨濕……

洞外,仍是那麼黑,光禿禿的崖頭也睡死在濃黑中,好似挺端莊。

終於聽到有什麼蟲在唧唧叫。

好難熬的夜啊!

我摸索著濃濃噴了些驅蟲劑。我摸索著脫下來子的鞋襪,解開他的褲帶,為了讓他的身體能享受一點這難得的夜風。

我心疼他也恨他這認真--白天,為了顯示這中國軍人的英姿,他決不肯少穿這全副戎裝裡外的任何一件;晚上,為了那道戰備軍令,他還不肯脫下能立刻投入戰鬥的任何一件衣服。他不滿我的總是赤膊赤腳,甚至就光了曬太陽。我看出了他的不滿,我知道,若是換了別人,他會換上一副「上司」臉的。我見識過他的「上司」臉,那副小臉極澀,「這不行!背景畫得這麼馬虎,襯托不出戰地氣氛,不行,重畫。」

他的鞋襪濕漉漉,我索性不怕「違紀」,悄悄溜出洞(這可是私自擅離哨位啊),到洞側的那條小溪邊為他洗了。他竟睡得死沉。昨夜,他沒推醒我接他輪值,自己頂了一夜,白天,因原來三次的巡邏又增加了一次,他的眼眨也沒眨,算來,他是近四十個小時沒睡覺了。可恨的來子,你這認真真是恨得我心疼啊!

我為他洗了鞋襪,又悄悄端了水,洗他那雙臭烘烘的腳,他的腳被汗漚得像只裹了層油紙的腫脹的死肉,……我怕驚醒他,極其小心地為他洗著,連聲水響都不敢出。他真睡沉了,鼾聲低悶,一動不動,我的手觸著他的腳,想著他下到連隊來蹲這該死的山洞的前後,想著他對我的態度的變化,我心痛得想哭。來子是這樣拘謹自己的人嗎?那頭歡蹦亂跳的小梅花鹿呢?他不該這樣成為過早地套上繩套在皮鞭呼嘯下被驅趕著去拉一輛重車的沒長大的小牛犢啊?而我……更不該成為這繩套皮鞭和重車的一部份啊?……我覺出,我有眼淚在流。

我捧著他的腳,就像在擁抱他,我忍不住用唇用舌去吻他的腳,我想用我的吻告訴他,你不必對我愧疚,我願意這樣,我願意!我對你的喜歡,甚至過於你對我的喜歡。

他的腳很鹹,仍有腳臭,但我吻來卻感到實實在在的藉慰,……人們不是說同性戀是一種變態嗎?那麼,就讓我變態吧!如果說我對他的喜歡我對他的心疼以至這命運驅使的相濡以沫是變態,我不想為自己這變態尋求什麼該死的解釋,一句話足夠了--我願意!

……

(四)

第二天,我見來子巡邏時走一步臉上就痛苦地抽搐一下。

「怎麼啦?」我問他。

「這……」他指著襠。

回來洞裡,褪下褲子一看,一大塊硬痂被磨掉了,露出鮮紅的嫩肉。

「這可怎麼辦?」我感到束手無措。若想不磨,一是就這樣暴露著等他長好,我曾因小小的燙傷住進醫院,所以知道,這樣的創口不宜包紮,在無菌條件下暴露是最好的辦法。可是,這能做到嗎?二……說是包紮,可包紮起來會捂得更糟糕,這是不言而喻的。

兩人一籌莫展。

步話機卻「嗡嗡」響了,又是排長的侉調:「喂,趙來子同志,有情況嗎?」

「沒……沒情況。」來子騰不出手,歪身把嘴湊近放在地鋪上的步話機說。

我趁他不備,一手抄過步話機就喊:「有情況!」

「咋……咋……咋哩……」排長一聽變了侉調。

「趙來子負傷了,雞巴都爛掉半截了,雞巴,你身上也長著的物件……」

「你……」來子不顧一切,來搶步話機。

「好,好……」聽得出,侉排長咬牙切齒了,「你等著,我命令你等著……」

步話機「嗡嗡」響,顯然沒關。

「你淨惹事!」來子滿臉痛苦地埋怨。

我扶他坐好。他雙手捧著步話機,嘴角抽搐。我撿起棉團,伏下身為他擦襠。

我幾乎不忍下手,在一片黑紫中,十幾塊豆大的地方透出鮮紅,我擦一下,那兜子皮肉就抖動一下。濕漉漉的悶熱捂得心裡透不過氣,我覺得額上身上的汗拚命掙開毛孔往外躥……我扔掉粘糊糊的棉團換塊新的,我將那兜皮肉捧在掌心,注意著棉團不去觸及那露出鮮肉的破損處,我輕輕擦去那不知是藥糊還是膿血的污物,來子的皮肉在我掌心發顫,顫成一股電流……

「喂,喂,是來子嗎?」

步話機又響了,侉排長搬來了指導員。

「是我……」

「來子,小肖在你旁邊不?小肖……」

聽到喊我,我抬頭應了聲:「在哩。」

「來子,小肖……說什麼呢?大家心裡都明鏡一般……哦,我剛問了團裡衛生隊,新來了一批藥,有治『爛襠』特效的,是專給咱前線新研製出來的,管事兒,我已經派人去取,馬上給你們送去。小肖最好也勤著上點藥,有病治病,沒病防病。還有,我還順便給你們捎了台半導體,……好像,對咱們的廣播電台挺麻煩,……胡亂聽吧,有聲響就行吧,你們說,是吧?……還有,我已安排每天有個人和你們通話,時間不得低於半小時,你們用手錶盯著,時間若是不夠,我處分他的『貪污』。喂,昨晚二排就出新鮮事了,那個『江西屁大個』竟在床上『畫地圖』了,……喂,來子,小肖,我說和你們聽清了嗎?……」

「聽……聽清了……」來子哽咽了。

「肖,小肖,你聽清沒有?」

「嗯,知道,指導員……」

「聽著,現在,每個當兵的都一個蘿蔔一個坑,……你們,守到下命令撤離那一刻,我給你倆請功!」

「是!」

「小肖啊,還有什麼要求嗎?」

來子用含淚的眼看我,把步話機遞到我嘴邊。我囁嚅了,半晌,咬牙說:「到時候,讓我參加突擊隊,我要好好出出這口窩囊氣。」

……

好半天過去了,來子歎口氣,對一直沉悶著的我說:「指導員是個好人,懂得體貼人。」

「嗯,不錯。」我答。

又沉默半天,他像自言自語:「指導員還說給咱請功呢。聽他的這態度,好像不像……」

「不像什麼?」

「不像……知道咱們的事。」

「咱們……什麼事?」

「明知故問。」

我突然暴怒了:「我就要問,我偏要聽你狗嘴裡吐出什麼象牙來!你……你真是讓我恨死了,我向你表白了無數遍的話,你硬是不往心裡裝,你……你不就是在心裡扣死了那三個字嗎?戀,我偏他媽戀,我偏他媽戀你,我戀你到老,到死,戀你一輩子,這輩子戀完了,下輩子接著戀,我就要戀得你永世……就這樣,嘀嘀咕咕,窩窩囊囊,……」

來子不說話,他的臉色蒼白,他開始顯得有些驚愕,慢慢又籠罩起一層淒苦,他像一個在危險中對於救助無望的小孩,他的眼楮現出了淚光,接著,大滴大滴的眼淚無聲地串串垂落,他仍不動,紋絲不動……

看著來子這張由於蒼白更像一尊雕像的俊美的臉,看著他的悲慼和眼淚,我的怒氣像被狂風刮著的雲縷,一下子飄逝得很遠,很遠……「別往心裡去,我又欺負你了。……來,躺下,讓小弟我給你上藥,……」其實,我心裡也很難受,也想哭,只是,我實在不忍心讓這兩人世界再加重這讓人心碎的難受了,我強作笑顏,「來子,我信緣份,連你大我幾歲,做我老大哥總得讓著我,也是緣份。躺下呀,再不聽,我可真急了,別怨我再犯混啊,……」

來子順從地躺下了。

「別動!讓我為你脫褲,誰讓我……我是真像兩口子一樣愛上你了呢,……」

來子哽咽著開了口:「肖,你別哄我了,我懂得你的心,……我真想,你狠狠打我一頓才好。」

「等著吧,有一天……我見你和別人相好了,煩我了,怨我了,我掂量著能忍心對你下手了,我……我不只是打你,我殺了你!」

……

(五)

山谷裡沉寂依舊,我和來子相守依舊。

使我快慰的是,來子開始恢復了活潑。

他見我脫光了曬太陽,就叫:「要不總陰天呢,天狗晾蛋了。」

他要叫醒我,就用指頭來捅我的屁股,怪叫著:「捅進去了,還假裝打呼嚕呀!」

他對我的稱呼也開始混亂,「壞小子」、「孫大聖」(寓意我有根金箍棒一樣的那東西)、「阿弟」、「浪裡白條」、「阿乖乖」……我當然不示弱,叫他「排座」(座,寓意他的屁股)、「頭兒」、「趙哥」、「照你來一股子」,以至叫他:「俊老婆。」他就笑著鬧:「以後,我就叫你『小女婿』……」

笑著,鬧著,戰爭局勢在急劇升級。

指導員在步話機裡通知我們,現在的形勢已經不僅僅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而是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尖銳階段。他以命令的口吻說,對越方的監視不可有絲毫鬆懈,對越方的任何挑釁行為都不必忍讓,隨時向他報告。而且,他毫無猶豫地告訴我們,一旦情況有變,來子和我都可以扔下任何東西(最好是毀掉),攜帶武器自行迅速撤離,他讓通訊員送來一張屬於「絕密」級的撤離路線圖,以防誤觸密佈的地雷。這條沒埋雷的信道,是專為我和來子留下的。

隨這張路線圖送來的,還有兩條據說是特供中南海的「中華」香煙。

來子擺出我久違的「上司」臉下達命令--這煙只能在巡邏時抽。

「遵命,排座。」我反而為見到他的「上司」臉莫名其妙地欣慰。

戰局緊張,這山谷裡的一切卻沒改變。

每天仍是例行公事地巡邏。

那天,巡邏到狹窄的溝口,我們和那兩個老越就倚在相距不過十米的石壁上休息。

來子掏出「中華」,煙盒就在陽光下現出那麼一片燦爛的鮮紅……兩個老越也在他們那邊的石壁倚了。

「腔子」也摸煙叼在嘴上(「嘟嚕」恐怕不會吸煙,因為從未見他抽過煙),然後就渾身上下亂翻……顯然他沒帶火柴。

我瞥了他一眼,就掏出我那電子打火機,在手心一掂,掂出道奪目的金光,手腕一翻,喀嚓打著,為來子和自己把煙點燃,極愜意地深吸一口……「腔子」眼楮一亮,撂下槍起身朝我們移動了腳步……我向來子眨眨眼,微微一笑,把打火機喀嚓喀嚓連打十幾下,通紅的火苗兒好不鮮活……「腔子」的兩眼都發藍了,「嘟嚕」卻要攔他,只見他把「嘟嚕」一搡,幾乎朝我們撲來,卻又猛地停住……

「喂,當兵的,點個火……」

「腔子」意外流利地說了中國語。

「嘟嚕」緊跟他身後,圓臉漲成個西紅柿,紅中透青,兩手緊緊把著槍……我和來子一愣,互相使了個眼色。

我就漫不經心走近「腔子」,舉著打火機朝他伸直了胳膊……「腔子」嘿嘿乾笑一聲,要接,我沒給,而是喀嚓把火打著,他又尷尬地笑,叼煙低頭湊過時,我縮回了胳膊……

「腔子」沒了笑意,滿面惱怒。

我卻拿出「中華」,連打火機一併遞他。

「腔子」一見,立刻轉怒為喜,說著「謝謝」,伸手就要接。那「嘟嚕」卻說了句不知什麼,伸手擋住了「腔子」的胳膊。

「腔子」把他狠狠一搡,一推帽子,歪頭擺出副一百個不在乎的老兵架兒,伸手接過煙,湊近我打著的打火機點燃, 著眼吸了一口。

溝邊荊叢中「嘩啦」一響,鑽出只小松鼠,驚奇地看我們一眼,「吱溜」飛奔過溝,不見了。

「咋樣?比你們的煙強多了吧?」我問。

「這煙,我抽過。」他有點不服氣,但還是掏出煙盒--他們那種常見的大綠包--把未點的那支煙精心裝了回去。

來子嘿嘿笑。他是沒膽量也不願意做這種「小淘氣」的。我在用眼神徵求他的意見,他的默許使我決計再繼續這難得的「娛樂」。

「你這煙,我抽過。」「腔子」仍不服氣地重複。

「當然,」我一眼看到他腳上的大頭翻毛皮靴和「嘟嚕」腳上的「解放鞋」,我指劃著又說,「當然,你們見過世面,你腳上這雙鞋,老美的,沒錯。他穿的那雙鞋是我們給的…你們倉庫裡准還有法國貨。你們准還得了老俄的什麼玩藝兒?」

「腔子」狠狠瞪我,迸出一句:「我們越南人……能打仗……」

「哈,」我也故意歪頭抖著一條腿作出兵痞狀,「瞧你,一顆炮彈飛過來,炸不到你,也把你這副骨頭架子震散了。瞧他……剛不吃奶吧,那玩藝兒……你明白吧,怕還沒長毛呢,……」

來子笑出了聲。

「腔子」精瘦臘黃的臉漲紅了,他斜起眼瞪我,一口緊一口吸煙。

「嘟嚕」滿臉驚駭,滾圓的鼻子尖頂著一層細密的滾圓的汗珠。

「腔子」終於把煙吸完,突然把煙頭一扔,摘下帽子也一扔,捋起袖子瞪眼問我:「咱摔跤!」

我看一眼來子,他衝我擠眼。

「摔就摔!」我說著,就要摘下身上的槍。

旁邊,「嘟嚕」卻一步衝過,橫在我和「腔子」中間,最可恨的是,他的槍不再橫在胸前,而是平端著直對著我,「腔子」又去推他,卻沒推動,他沙啞著向「腔子」喊了句什麼,槍端得更平……

「算了,算了……」來子笑咪咪走過,拉住了躍躍欲試的我,沖「腔子」伸出小姆指搖搖,笑著沖緊張萬狀的「嘟嚕」一瞥,他對「腔子」說:「算了,你看你這個搭檔,連開玩笑都不懂,他任屁不懂!」

「對,不摔了,」我也就勢為自己找到了台階,「他任屁不懂!」

「腔子」惱火得呼呼喘氣。「嘟嚕」卻仍朝我們平端著槍,指頭緊扣著板機,端立不動。

「腔子」撿起帽子,啪啪在腿上抽打,拎起槍大步就往他們的哨所走去,……走出幾步,怒沖衝向還站在那裡有些驚慌的「嘟嚕」大喊了一句,是喊「嘟嚕」隨他回去,也不排除狠狠地罵了他一句什麼,……

於是,我就和來子又倚在石壁上,點起煙,輕鬆悠閒地哼……「妹妹找哥淚花流,不見阿哥心憂愁……」

這晚上,只聽他兩個時而大聲時而小聲地吵了半夜,想來「腔子」很為白天沒能夠和我摔上一跤,心裡極覺得彆扭。

我和來子,卻覺得少有的愜意。我說:「來哥,那倆口子可不如咱,他們怕是說要『打離婚』了,他們是『捆綁夫妻』,……」

來子說:「你就壞吧!非得讓爛襠爛掉你這邪性勁頭,你就老實了。」

可能,「嘟嚕」讓「腔子」罵慘了,一連幾日,巡邏時疲疲沓沓隨在「腔子」

旁邊,連正眼兒也不敢瞅我們。

「腔子」挺來神兒,不知從哪兒也弄來個打火機,也是電子的,走到溝口就掏出喀吧喀吧打個沒完,極為得意。

「『腔子』是在向咱們示威。」我說。

「哼,他也是閒得難受。」來子說。

於是,巡邏時,我故意高抬腿猛甩臂,腳底下喀喀響,帶起一陣風,瞅空朝「腔子」伸出小姆指晃晃,用腳在地下劃個圈兒,吐口唾沫,用腳尖一點……「腔子」和「嘟嚕」莫名其妙。

「真有你的,連穿開襠褲小孩玩的『啞巴禪』都想起來了,你儘是絕活兒…」

「他們懂嗎?」

「誰知道!」

……

(六)

巡邏依舊。

但大戰的空氣越來越濃,從電台中聽到,中國政府對越南的軍事挑釁行為的嚴正抗議每天幾乎少有空白,而且措詞越來越尖銳。

指導員也正式通知我們,把不該留下的東西盡量毀掉,輕裝簡備,只要聽到我方開炮,隨時都可以撤離……

我和來子都清楚,這個哨位的意義已經不存在了。我們為能就要結束這枯燥的廝守有些高興,也為撤回後必定會離開,而且前途難卜感到黯然。我們都避開談論撤回以後會怎樣,爛襠只把相偎相擁留給我們作親熱的方式,這一刻,我們的話明顯少了,任何的話只是多餘,我們只想互相多接受一點對方的喘息和心跳,用這像苟延的喘息,互相傳遞不捨的感情,傳遞茫然的祝福和企盼,……然而,我們都沒想到,竟因為那一種鄙瑣的莊嚴,一種緲小的崇高,一種卑賤的自尊,一種無奈的強勝而把我們逼到了撤離的那一刻。

這是個陽光明媚的中午。

這天,我們倆剛下崖頭,忽見「腔子」吱溜鑽出他們的「棺材蓋」,手裡舉個水壺踉踉蹌蹌朝我們奔來,「嘟嚕」緊隨他,慌張失措。

我倆急忙攔去,撲面一股酒氣。

「腔子」被「嘟嚕」拽個趑趄,站住了。他的瘦臉通紅,脖子通紅,舉起那水壺衝我們喊:「中國兵,喝好酒,我們的…喝完,咱摔跤,越南人,中國人……」

來子用眼色制止我和他對峙。

我就沖「腔子」笑著說:「等你醒酒了再說吧,你喝成這樣,就是我勝了,也像是欺負你。」

「腔子」用死鬼樣的眼色瞪我,他把水壺湊到鼻尖下聞聞,又直瞪瞪朝我遞過:「喝!當兵的,喝……」

我沒接,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腔子」嘿嘿笑了,越笑越緊笑出了眼淚,他笑著,佝僂了腰,又咕咚喝了一口,他喝嗆了,撕心裂肺好頓咳杖,鼻涕眼淚,他抹了一把甩了,身子一晃,「嘟嚕」要扶他,被他拚命搡開,又晃著水壺朝我和來子湊近。

「嘟嚕」的臉在陽光下發白。

「當兵的……打仗,喝酒才是當兵的……喝酒……喝,當兵的……」

他叫著,把衣服一把拽開,露出洗衣板樣道道骨頭的胸脯,他又笑了,笑得淒惶笑得鄙夷,笑得寒氣森人……

「當兵的,酒都不敢喝,還打仗?喝吧,酒……酒裡沒毒……喝,喝呀……」

「腔子」伸水壺的手在抖,他越湊越近,笑著,嘴在咧,卻有大顆的淚珠湧出……「都是當兵的,打仗,喝……」

他含混的聲音無端帶著哭腔兒。

我心裡也在莫名地打戰。我看來子,他 著眼咬緊嘴唇肅穆地看著那水壺。

「喝……」

看著「腔子」手裡的水壺,我覺它在無限膨脹,那死寂的黑綠色幾乎濃霧一樣擋住了眼前的一切塞滿了這狹窄的山溝,一種同為小人物的卑賤感擠得我耳朵嗡嗡響像有人捏緊了我的脖子使我喘不上氣……

我又看了眼來子,他並不看我。我狠喘一口,朝水壺伸去手……「腔子」樂了,無聲,但看出是真樂。

突然,「嘟嚕」一步躍過,用槍猛地挑開水壺,水壺從「腔子」手裡挑飛,一道暗綠的弧形,無聲地落到溝底沙地上,眼前一片紛飛的晶瑩,壺口流出道小溪,泊泊幾聲,小溪斷流,乾涸了,滿溝酒氣……

我早一步退到來子身邊,不知來子怎麼想的,竟伸手扶了我一把,好像我喝了酒喝多了就要醉倒……倒是「腔子」,只這麼一愣,便嗷地一聲長嗥,伸手揪住了「嘟嚕」,沒聽「嘟嚕」出聲,已被「腔子」拽倒在地,醉了的「腔子」好一把幹勁,只見他拽著「嘟嚕」的腰帶把他提起半人高,狠狠朝地下摔去,幾下摔過,他抬腳把「嘟嚕」踢得在地下打滾,「嘟嚕」架不住他的美式大皮鞋,連聲慘叫,「腔子」卻不顧一切,奪過「嘟嚕」的槍,用槍托劈頭蓋腦朝他打去……「嘟嚕」滾著躲了,這下子,「腔子」氣瘋了,他血紅著眼楮哇哇叫著,竟不顧一切追上,一腳踩在「嘟嚕」肚子上,死命要把他踏住。

「嘟嚕」哇地哭了!

他的聲音是孩子的童音,絕對童音!

我見來子的臉變得煞白,就在「腔子」又瘋子般掄起槍朝「嘟嚕」砸下之際,他箭一般躥過,拚命托住了「腔子」手裡的槍……

「還不快跑,等他打死你呀,……」

口鼻流血、被打懵的「嘟嚕」驚惶失措地爬起身,竟下意識地朝我們這方跑來。

我和來子正全力想制服「腔子」。突然,「噠噠噠」,一陳驚人的槍聲震盪了山谷。

是「腔子」在撕擄中扣動了槍機。

槍聲震驚了我,也震驚了來子,他把「腔子」一搡推倒在地,拉起我就往後跑。

槍聲震驚了「嘟嚕」,他冷丁停住腳步,茫然地去摸槍,卻忘了槍在「腔子」

手裡。

槍聲震驚了「腔子」,他不再發瘋,一屁股呆呆跌在地下,槍口有縷沒散盡的青煙。

當我和來子擦身跑過「嘟嚕」的瞬間,不知兩邊的大山上是哪方迫不及待地開了槍。

槍聲呼嘯著,在我們的頭頂。

跑回洞裡,步話機裡侉排長喊得正急:「趙來子,有我們掩護,緊急撤離,緊急……」

來子抓著步話機,半晌,才答:「是!」

槍聲更密更響,陽光下我們頭頂來往奔突著群群飛蝗。

「走吧!」

洞裡本無長物。來子揣上了步話機,又拎起了那架半導體。我只覺心裡一片空白,我恍惚覺得這「緊急撤離」的命令與每天侉排長詢問情況沒什麼異樣。

「走吧!」來子催我。

我倆出了洞,卻誰也不想跑,只是一步步走向洞側荊叢榛棵中的小路。我什麼也聽不到,只聽到陣陣童音的哭聲,我什麼也看不到,只看到眼前一片忽明忽暗的黑綠……

「有人哭!」來子卻也停下了腳步。

回頭看去,溝底已經沉積起一層二尺多厚的硝煙,天是晌楮的,萬里無雲,滿世界似乎毫無聲響,只是對峙的大山半腰還一群群來回跑著成群成團的飛蝗,……呵,溝底,「腔子」還抱著槍木雕泥塑樣坐著,旁邊,站著重又跑回他身邊的「嘟嚕」,站得筆直……

他們被沉積著的硝煙層層覆蓋。

「是『嘟嚕』哭吧?」來子問我。

我細聽,卻只聽到自己咚咚的心跳。

我只能搖搖頭。(後記)我們撤回連裡後,果然就分手了。來子被任命為一個「加強連」的指導員,我則被召回營部,被任命為通訊排長。很快,大戰正式爆發,我的來子哥被罪惡的地雷奪去了雙腿。

一晃,兩年過去,我已復員。

我去看他--他裝了假肢,被安排在一家中學作負責後勤工作的副校長。

我不忍心在這裡對他再多加描述。

見面是驚喜的,但只是慣常的寒暄。到了他的宿舍,當兩人的手重又握到一起時,那熟悉的熱盼才又重新點燃。

來子是被授了一個一等功,一個三等功的功臣。現在是個副科級的第五位副校長,獨身。

他還不到三十歲。

見他的穿著和宿舍裡的簡陋,我憤憤不平。

他淡然說:「想想那時滿山死著的都是一張張的娃娃臉,我活著,這樣,夠本了!」

他問我的情況,我告訴他,復員後被分到一個小小的開發區的管委會,挺得意的。

他故作淡然的問:「有女朋友了吧?或者,已經結婚了吧?」

我答:「沒有。」

「沒結婚?」

「不,沒搞戀愛。」

「……」他猶豫著,半晌,說:「該搞了。」

「不,」我終於沒有耐性進行這種迂迴,「來哥,你該知道我為什麼來找你。」

「……」他苦笑,小聲歎氣,「找我幹什麼,你瞧我這樣,還有人樣嗎?」

「不,我現在也不是從前的那個小肖了,……現在,我……挺放縱的,你信嗎?你……你會嫌我嗎?我現在更懂了,我自己……本來就是一個……一個愛男性的小色鬼,……」

他好半天才低語:「我……算完了,……」

「為什麼?」

「還用問嗎?肖,半個人,……」

「你……你還是,總對自己自責嗎?」

「不。想到和你……我真這麼想,這輩子也夠本了。只是,我……總想起那『嘟嚕』,比咱……還可憐,……」

「我們不會再去打仗了。」我說。

「是……」來子低下了頭,好半天,他的聲音哽咽了,「可我……也永遠不會再有那種愛和恨的激情了,永遠……心如枯井了,……」

我擁住了他,我淚流滿面,我要吻他,……

他卻躲著,喃喃說:「我配不上你了,……」

「胡說,你胡說,這輩子……真正刻骨銘心愛過的,我只有你,只有你……」

他的身子漸漸癱軟了,他呢喃:「夠本了,我這輩子,夠本了,……」

兩個經歷著戰爭死地的男人,壓抑的啜泣無聲地糾葛在一起。

我們重回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