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流長(星火續)

天水流長(一)

日午後的台北街頭,烏雲密佈,而我是個不喜歡帶傘的人。當西北雨開始下的時候,我本來是想和從前一樣,在雨中快快樂樂地淋雨,光著腳,仰著頭。但是,這是雨水pH值低達2.0的台北市,而且我不在宿舍附近,不能在雨後洗個痛痛快快的熱水澡。

於是,我躲進路邊的7-Eleven,翻看著新出的雜誌。

「是你。」一個披著頭髮的女孩子,隔著落地大窗敲著玻璃。我抬起頭,是一張熟悉的臉龐,但是我一點也想不起來她是誰。我微微一笑,點點頭,就算打過招呼,然後拚命在我腦中找尋女人姓名。糟了,想不起來……「我猜你可能想不起來我是誰了。」那個女人走進來,對我笑著。

「彩虹。」那個笑容太深刻了,我相信每一個看過的男人,都不可能會忘記的。

「嗯。好久不見。」彩虹盯著我手上翻閱的花花公子中文版,不懷好意地笑笑。

「嗯。好久不見。」我拿著被我拆封的雜誌,到櫃檯結帳付錢。「再見。」

我邊說邊逃出門外。

「等等!」一個女人從7-Eleven內追了出來,對著剛逃出來的男人,用最大的聲音說︰「你給我站住!我不准你再逃了!你給我站住!」

路邊的人、和剛剛收了我五百元大鈔的店員,都用病態的好奇,看著騎樓上開始上演的一齣戲。我只花了一秒鐘的時間,就決定怎麼辦了。

「告訴你,不要纏著我了。一、我已經不愛你了,二、你肚子裡的孩子不是我的,三、你不要以為賴到我頭上我就會認,我不是笨蛋。」我用同樣的音量,回頭對著她吼。既然馬路上沒有任何一個我認識、或是認識我的人,來場街頭秀又何妨?

「你……」看來我的反應超過她的預期,她有點不知所措。但是她也不是省油的燈,隨即用低聲的哭泣掩飾她狡詐的雙眸,「你……你那天晚上不是這麼說的。」

「男人在床上的承諾,你都當真啊?」我用挑的語氣說。

「你……」她咬著下唇,眼光向左右一飄,決定哭了起來。可怕,她的裝哭還真的蠻像樣的。

「我……」眼看有打抱不平的路人快要挺身而出了,我和她都忍不住地狂笑起來。那位看似上班族的先生停住了腳步,完全被我們搞糊塗了。我拉著彩虹的手,快步把她拖離這個騎樓。就兩個邊跑邊笑的人,冒著雨闖越了亮著紅燈的十字路口。

「怎麼樣?肯不肯賞光,陪我吃頓飯?」在駐足另一個騎樓時,彩虹向我提議。

「我能說不嗎?我可不想被路人圍毆到死。」看著雨中不斷變換的紅綠燈,我答應了她的邀約。

天水流長(二)

晚餐。

熟悉的場景。昏暗的燈光下,一對男女面對面坐著,想著各自的心事,卻有很多話想要問對方。誰都想開口問,誰也都不想做第一個開口的人。一頓飯,在用完餐上冷飲的時候,兩個人才漸漸打破那種尷尬。

「我沒想到你是認識小胡的。」彩虹丟出第一個球。「那天也謝謝你沒有拆穿我們彼此認識的事實。」

「喔?喔,你是指光華商場那次。」我有點猶豫,但是還是把話說出來了。

「其實已經沒有差別了,反正現在小胡都知道了。」

「他知道了?」彩虹的反應竟然是大吃一驚,「怎麼可能?」

我默默一笑。苦笑。什麼也沒說。

「他是怎麼知道的?」彩虹沒提防地就問了出來,但是話一出口,就知道不對,連忙改口︰「算了,反正也沒有差別了。」

「喔?」

「我們分手了。」彩虹冷靜地像在述說別人家的事。

「喔?」我從鼻孔中就笑出聲來。

「你這是什麼態度啊?」彩虹嗔道。

「能不能把你的演技留給別人?」我無奈地歎口氣。

「演技?」彩虹愣了愣,「你是說我在演戲給你看?我為什麼要騙你?騙你對我有什麼好處?」

「反正,不騙也是白不騙。」我慢慢地說,「當一個男人給女人騙多了,就會比較容易知道什麼時候,女人正在利用先天的優勢。我得承認,我是個不怎麼能抵抗溫柔陷阱的傻男人,但是我也不是十八、九歲的小毛頭了。夠了。」

「小胡跟你說了什麼?」彩虹收斂起她的楚楚可憐。

「他還愛你。深愛著你。他甚至為了你,跟我大吵了一架。」我淡淡地說,「就我認識的他而言,他不會為了一個過去式的女人,發這麼大的脾氣。」

「你……」彩虹說,「算了,我就知道瞞不過你。我本來希望騙騙你,然後間接去讓建隆安安心。因為你是我所知道,建隆最相信的朋友之一。從小胡那件事之後,我們冷戰了一段時間,之後他不肯再相信我了。

「我約你吃飯,其實是想問你,建隆還好嗎?」彩虹歎了口氣。

「我以為你們還在通信。」我說。

「通信又能怎樣?兩個人在信中都戴起了面具,即使每次會面我還是會到,但是我已經開始猜不透他的心思、看不透他的想法。他……他還是一樣體貼,但是憑著女人的直覺,我知道,他已經不是以前的他了。我甚至看不出來他過得好不好。」彩虹終於也卸下她的面具。

「如果我沒有弄錯,你現在愛的是小胡,在一起的是小胡。」我也不想裝下去了,「你現在對建隆的關心,是出於真心,還是罪惡感?」

「烈火與燈塔。這可是你說的。」彩虹受不住我的咄咄逼人,丟回一句我曾說的話。

「我錯了。六月底我去見了建隆,我才知道,我徹底錯了。」我閉上眼睛。

「我沒有想過,一個男人也可以這麼絕望,卻又不肯放棄希望。」

「你是說……」黑暗之中,彩虹喃喃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我是說,你辜負了一個非常愛你的男人,害得他到了現在還活在痛苦之中。」我恨恨地說,「你以為我本來為什麼要躲你?因為我不想看到你。夾在你、小胡、和建隆之間,我也受夠了。這輩子我只想完完全全地逃離這個故事之中。

「放過我吧。」我丟下一張千元大鈔,幾乎是逃難地逃出這家餐廳。

天水流長(三)

雨停。

雨過的台北天空,還是灰濛濛的。沒有陽光,也當然沒有彩虹。在台北唸書這麼多年,我的確也不曾看過彩虹出現在天際。

那個叫彩虹的女人,也沒有從餐廳中追出來。當我走遠的時候,我彷彿看到她趴在餐廳桌上哭了起來。女人的眼淚。一種我已經害怕到極點的武器。我沒有細看,也不敢細看。只是逃。遠遠地逃。

因為我已經沒有辦法判斷誰對誰錯。也許根本已經沒有對錯,每個人都只是這場肥皂劇中的一顆棋子,任憑命運擺佈。我只是想知道,我算什麼?

我一直在問︰我算什麼?

那天晚上,我睡不著。翻來覆去,結果爬起來開了電腦,把自己抓來的小胡故事、和自己寫的那些狗屎東西,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雨弓》、《陽光》、《星火燎原》……這些故事,也許不是故事,也許都是真的,也許都不是真的,又有誰知道?連我自己都不清楚了。

整夜在我腦海的,是吵架後約小胡出來道歉時,他那張無怨無悔、為愛不惜一切的神情;是六月看到建隆時,那幅強顏歡笑、卻是滄桑到令人心疼的憔悴;是那天彩虹趴在餐廳裡哭泣的身影。

很想抽根煙。對一個一輩子沒碰過煙的傢伙,這是個很奇怪的衝動。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多年前,還是單純的大一新生時,寫過一篇這個標題的現代小說欣賞報告,拿了個高分。今天回頭一看,只能笑當年的天真,竟然能用那麼理性的態度,去評論小說中人物的是是非非。若在今天要我重寫這份報告,我是不可能寫下同樣的東西的。

因為愛情沒有對錯,只有取捨,和無法割捨。

今天,我可以把彩虹當成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忽略她二十歲前悲慘的遭遇;我可以把小胡當成是奪人所愛、趁虛而入的愛情盜賊,不理他為這段情所付出、所遭遇的;我可以把建隆當成是一個只會照顧女人的呆木頭,看不清事實只會呆呆付出的傻蛋;而我,就是個唯恐天下不亂、到處惹是生非的混球。

但是,這樣對於現實的發展,一點好處也沒有。

到天亮的時候,我還是沒有任何的結論,結論我可以怎麼做、我又應該怎麼做。夏天,陽光會在很早很早的時候就露臉,一整天的炎燥也早早開始。

這表示我另一天的煩躁,也由此開始。

天水流長(四)

陽。

那天去看建隆,也是這種天氣。自從知道小胡的斷腿是我害的,我就沒有再回過建隆的信。重點不在於是不是他的意思,而是造成的結果他難辭其咎。我也是。小胡沒有怪過我,這讓我更愧疚。

但是看到建隆求我原諒他、去看他的信,為什麼我還是無法拒絕?

我想,失戀的傷痛我經歷過幾次、也看過身邊的朋友經歷過幾次,但是每次發生,我沒有不為之深深陷入,不管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那天建隆的神情讓我的心情也墜入谷底。對會在看電影時,跟著劇中人又哭又笑的我而言,我一直就是個不能置身事外的處女座。

我沒有問建隆過得好不好,因為我一看到他的眼神,就知道他一點也不好。

「我對不起你。」他說。

「算了。」我揮揮手,要他不要介意了。

「我也沒有想到事情會這樣變化。弄巧成拙?我想我是罪有應得。」

「唉……」我歎了口氣,「你和彩虹……」

「我不知道。」建隆從沒有在我面前露出這麼脆弱的神情,眼淚一下子就從他眼中滴落下來,「應該是吹了吧。她還是給我信,我還是給她信,她還是來看我,可是她的心不在了。我一直不懂她,她的笑容太燦爛,燦爛到讓我幾年來從沒看穿過,可是她這次卻讓我確確實實地,感覺不到她的存在。

「你有沒有過這樣的經驗?一個你深愛的人就在你身邊,可是你的愛卻像碰上一面冰冰冷冷的牆,透不過去,也沒有彈回來,只是無聲無息地消失在牆邊。

就像有人用橡皮擦偷偷抹去,一點痕跡也沒有了。

「我已經完全接觸不到她了。完全不能。」建隆的聲音,痛苦,顫抖。

「我懂。」為什麼我也會陪著掉下眼淚?

「真的一點痕跡也沒有了。為什麼這麼多年的感情,也可以說變就變,一被介入就結束第一乾二淨?你能不能告訴我,這究竟是為了什麼?

「我想,當她在我身邊的時候,我從沒真正瞭解過她。而在她已經遠離的時候,這幾年的事,卻一直反反覆覆出現在我腦海。我才知道,她曾花了多大的心力,維持她表面上燦爛的笑容。為什麼我沒有早點發現?

「這是我第一次後悔自己殺了那個兔崽子。」

「不要說了。你這樣只會加深自己的痛苦。」還有我的痛苦,我心中默默地說。「今天我不全部跟你說,這些話我還能跟誰說?痛苦?誰在痛苦了?如果一段情這麼經不起考驗,那不是早斷早好?總比將來有一天,用更殘忍的方法斷掉要好。

「我只是不能停止問我自己︰這麼多年的犧牲究竟值不值得?」建隆幾乎已經沒有了氣力,緩緩吐出這句永遠不會有答案的問題。

我沒有說什麼,我只是握住建隆的手。一直到會面時間結束,我們沒有再說什麼。有些時候,男人之間也是可以不必靠言語的。

「什麼也不要做。」建隆那天最後的一句話,也算是他的要求,「我欠你夠多了。什麼都不要做。」

而現在的我,回想起那天會面、和昨天與彩虹晚餐的情形,我決心違背我對建隆的承諾。

天水流長(五)

風大。

在與小胡電話中瞎扯蛋,確定他獨自在家後,我在那個月黑風高的晚上,騎車前往內湖。我沒有把握不會落空,但是我想,若要達成我的目的,我還需要許多巧合與運氣。我意一賭。如果輸了,也可以知道什麼時候該停下來。

我按了電鈴。雖然那把鑰匙還在我口袋中躺著,但是非不得已,我不想用。

等了一下後,在我懷疑自己已經用光運氣之時,門開了。門後,是一個紅著雙眼的女人。

「是你。」她說,「進來吧。我想也該是時候了。」

我默默地跟著她走近這個熟悉的小公寓。她走向應該叫做廚房的角落,拿起一罐密封的咖啡罐,一開罐,濃郁的咖啡豆味剎那充滿整個斗室。

「咖啡?」她問。

「好。」我找了個舒服的椅子坐下,看著她忙進忙出,「我以為你會問啤酒的。」我開個個玩笑,企圖打破這個靜默。

「然後讓你再趁虛而入?我可不要再給你機會。」彩虹端著兩個咖啡杯,把其中一個遞給我。她沒有立刻喝下咖啡,只是用小小的湯匙撥弄著杯中的液體。

「你害我少領了今天一天的薪水。」

「我也蹺了一天班。」我靜靜地說,「誰有心情出得了門。我想,這也是你今天不想見小胡的原因。」

「原來剛剛佔住他的電話線的,就是你。」彩虹的眼神從低垂的瀏海下望向我,「我早該想到。算了,我們不要這樣彼此試探了,開門見山如何?我找理由遣開小胡,你也確定他在家裡,都為了我們兩個單獨談談。不要浪費時間,你是來要我跟小胡分手的吧?」

「你這麼想?」我咬咬下唇,「也許是。不過我不會這麼說。」

「你會拐彎抹角,你會告訴我建隆的狀況,說不定還會加油添醋幾分,讓我心虛、讓我心疼、讓我心痛。你知道我不是個忘恩負義的女人,我會不由自主地決定放棄小胡,乖乖回到建隆身邊。」彩虹一口氣喝完咖啡,不管它有多滾燙。

「為什麼你不相信我會在建隆出獄時,一定會回到建隆身邊?」

「因為愛情是誰也說不准的。」厲害的女人,把我想說的話都說完了,「你既然都知道我的企圖了,那應該也想到怎麼接招了吧?」

「你認為我會怎麼接招呢?」她反問我。

「你會說,你跟小胡只是逢場作戲,只是不小心玩得有點入戲而已。你當然還是愛著建隆的。你說不定會用你的著名笑容來加強這種印象。而我會相信,因為除了相信一途,我也別無他法,只有摸著鼻子離開。」我慢慢喝了一口咖啡,「但是這樣對事實又有什麼幫助?我已經在你心中埋下陰影,我身上的陰影我自己也是不可能甩掉的。」

「唉。」她為自己倒了杯咖啡,和我無語相對。

天水流長(六)

夜深。

很久沒有跟一個女人聊到這麼晚,這麼敞開心胸。在一來一往的攻防之後,我們終於真正地卸下面具,把話講開。我告訴她我和建隆見面的經過,而她告訴我她在兩個男人之間的掙扎經過。其實,她跟我一樣,都沒有好過過。

「事情就是這樣了。」我說,「你應該比較不怪建隆吧?其實,我也是六月底見他的時候,才原諒他的。」

「嗯。根本就沒有人跟我說過這些。建隆不敢說,小胡說得模模糊糊不肯多說,讓我只知道建隆讓人碾斷了小胡的腿,根本不知道這些細節。如果讓我知道建隆原本只是想公平競爭,這場車禍全是別人自做主張,那我就不會賭氣去找小胡,把他從他躲著的姊姊家挖出來,把自己交給他。」彩虹歎了口氣,「可是現在,我已經無法自拔。建隆那死東西,為什麼不自己說清楚。」

「他心裡也不好受。」我又喝了杯咖啡,「其實你也高估了我。我不是來拆散你和小胡的,我只是來告訴你,我知道的這部份故事。我也說過,建隆是我朋友,小胡也是我朋友,我不會左右你的選擇。」

「那你來幹嘛?」彩虹啞然失笑,「不要說你要當漫畫的旁白,老是在告訴主角們他們沒看到的劇情。」

「是啊,那種動不動就跳出來開個小視窗的那種。」我也跟著笑了出來。

「不,我只是希望你繼續發揮你的演技,對建隆好一點。不管是真情或是假意。」

「喔?你是要我去當他的毒品?」彩虹瞪了我一眼,「我可是戒不掉的海洛英。」

「如果他會想戒的話。」我無視她的質疑,一個一個字地說︰「對,就是當他的海洛英。我相信你的演技,只要你想讓他認為你已經回心轉意,我相信他也不會懷疑的。」

「你是指我現在演的不夠好。」彩虹喝完了最後一杯咖啡舔舔上唇,在我看來好像想去拿罐啤酒喝。

「因為你沒有用心。你在懲罰他,在剛開始的時候,然後想煞住車的時候卻略嫌遲了一點,被他第一次看穿你的心思。」我幫她從冰箱中拿了一罐冰啤酒,遞給她,「一罐而已。我可不想再被喝醉的你強姦。」

「哈哈!」她一邊拉開拉環,一邊取笑我,「反正都這麼久了,告訴你也沒關係。那天晚上什麼都沒有發生。」

「什麼?!」我差點連下巴都掉了下來,「你說什麼?不可能,我……」

「你的衣服是我扒光的,然後我也脫掉了我的,躺在你身邊。如果你注意到了,我是裹在毯子裡的。我怎麼可能會被幾罐啤酒醉倒?當然也不會笨到被你看到我的身體。為了讓戲更真實一點,我還吞了你趁一大早買的幾顆避孕藥,害我那個月特別不規則。」彩虹用認真的聲音說。

「你……你這是為了什麼?」我已經開始結巴起來,就我這輩子遇過的最大一次騙局,我真的完完全全呆掉了。

「這回,你對我的演技更有自信了吧?」彩虹這女人,真是個不能小看的對手。

天水流長(七)

月黑。

埋在心中很久的一個陰影,既然只是個騙局。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心中沒有一點點的憤怒,只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即使我是個很會裝傻的人,對於自己不想記起來的事,也可以把自己瞞到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步。

對於這個厲害的女人,我真的已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為什麼?」我真的很想知道,彩虹設計了這個陷阱,到底是為了什麼?

「即使我告訴你,你就會相信嗎?」彩虹狡詐地說,「我只是為了讓你手忙腳亂,沒有空來管我的閒事。」

「唉,你說你的吧。反正我已經不知道該相信你什麼了。」我忽然感覺得很累,在和這個女人鬥智的當中,我不但沒有佔到便宜,反而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夜深了,我該走了。」

「我以為你的話還沒有說完。」彩虹在我起身的時候,很明顯地有點意外。

「說不說完已經沒有差別了。」我起身站到門前,「反正我已經做完我想做的,額外還附送了一件本來不打算知道的事。」

「你以為你已經在我心中架起一個枷了?你太天真了。」彩虹在我步出門外時,在我背後放下這句話。

「我當然沒有。」我沒有回過頭來,只是直直的走向樓梯,「只有你自己可以。」

「你確定要這樣嗎?」我不禁懷疑地問。

「是的。」他堅決地說,「一把定輸贏。」

(第一部完)

天水流長第二部(八)

汗雨。

在烈陽之下的看守所,就如火烤的地獄。我已經用完了帶來的所有面紙,但是在室內待過久的白皙皮膚上,仍凝集了數不清的汗珠,在過高的度之下揮發不去。我不再做無謂的掙扎,就讓汗水透身上的衣服。

因為在這個談話之中,身體上的所有感覺都可以忽略。

「這就是我的計。」建隆也是滿身大汗,但是他專注於和我的談話,一點也不在乎。「在這種大熱天找你來,就是希望你能幫我出主意,幫我下這也許是最後的一步棋。」

「這……」我聽到建隆的計,簡直已經呆住了。

「你在信中說得對,在這種情況之下,我已經沒有勝算可言了。」建隆的眼神,已經不是一個月前看到的憔悴,而是一種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豪爽。「我想過了,徹底想過了。還有一年,而就這樣下去,我會在牢裡默默痛苦一年,一年後仍然是槁木死灰,仍然是個輸家,一無所有。如果真的要輸,我也要看到GameOver,不是一個不明不白淡掉的愛情。」

「你……」看到建隆終於從那種自怨自艾之中復活過來,我是很高興,但是對於他的做法,老實說,我不是很贊同。

「這可是你說的,」建隆直直地看著我的眼,執著、堅定、無法屈服。我認識的建隆又回來了。「要我想出辦法自己爬出這個泥沼,我辦到了,但是我需要你拉我一把。這也許有點強人所難,因為我知道你和那姓胡的小兔崽子還是好朋友;但是換個方向想,萬一我輸了,對他也是一件好事。而誰輸誰贏,並不是我能控制的。」

「不,你誤會我猶豫的原因。」我搖搖頭,「我擔心的是你。如果有那個萬一,你會甘心這麼多年全部失去意義,化為烏有?」

「如果有那個萬一,」建隆在這天中,只有在這時,眼中才閃過一點猶豫。

但是他很快地抹去,換上的是他無可取代的堅毅。「那我會祝福他們。畢竟,彩虹能夠得到她的幸福,我意做任何犧牲。不管過去、現在、或是將來,都是我不變的承諾。」

「等等,我現在不想答應你,但是也不是拒絕你。」老實說,這就是建隆,換做是我絕對不可能做出這種決定的。「你好好想想,三天後再寫信給我,告訴我你是不是真的要這樣做。如果到時你仍不改初衷,我就答應你,赴湯蹈火全力以赴。」

「不必了。」建隆把握著會面結束前的最後幾分鐘,匆匆卻萬分肯定的說,「人在牢裡沒事做,就是思考而已。這是我最後的決定,你知道的,我決定後是不可能有任何更改的。」

「你確定要這樣嗎?」我不禁懷疑地問。

「是的。」他堅決地說,「一把定輸贏。」

「好。這個忙我幫了。」在警衛帶走他前,這是他聽進的最後一句話。

天水流長(九)

多雲。

那天,建隆終於決定把給彩虹的最後一封情書寄出去了。與其說是情書,還不如說是與妻訣別書。建隆在寄給彩虹時,也同時把他的草稿寄給我。在刪刪改改之間,我看到一個男人,為了一個女人的幸福,所能做的最後一個犧牲︰把自己犧牲掉。不要問我,我是不可能做出這種犧牲的。

彩虹︰

今天午後下了場雨,但是陽光直射進來,方向不對,看不到彩虹。

忽然驚覺,我已經很久都看不到彩虹了。我看到的是個叫雨弓的女子,勉勉強強地披著彩虹的外衣。不要急急否認,因為你已經知道我知道什麼了,而我也知道你已經知道了。

再裝下去,就不像了。

我很抱歉。炮哥叫人碾斷胡……先生的腿,我也很遺憾。你從來沒提起過這檔事,但是我知道你知道,而且很生氣。因為你愛他。不必否認,也不要用你的笑容想賴過去(天哪!想到你的笑容,我真的不想寫這封信了,但是,我告訴自己,不一次寫完這封信,我會永遠寫不完)。和你一起生活這麼多年了,不要以為我一直看不穿你的笑容,那天在大雨中,擁你衝出親戚家的時候,你還笑著心疼我的幾百萬時,我就知道,你的笑容中隱藏的,是你不讓我擔心的早熟。但是,我沒有告訴過你,我只是把你的笑容,當成是你幸福的樣子。因為我真的喜歡看你笑,尤其是真心感到幸福時的笑容。如果你不感到厭煩,我意對你說千千萬萬次的「我愛你」,只為了看你幸福的笑容。為了你,你知道我可以犧牲一切的。

即使是犧牲我自己。

我想,也到我該安靜走開的時候了。你愛他,他愛你,我夾在中間,除了成為你心頭上的一個包袱,已經沒有機會了。感激並不是愛,我不希望你對我的感激阻撓了你追求幸福,讓你一輩子屈就在我身邊。我不想得到你的人,卻得不到你的心,這種滋味在這幾個月的通信中,我再也清楚不過了。

於是我告訴自己︰讓你走吧。

也就是說,我要違背我對你的諾言,我不但不意照顧你一輩子了,我還要甩了你。如果不是確知你愛的是胡先生,他也深愛著你,也意給你幸福的話,我是不可能做這樣的決定的。

不要回信了。如果你真的決定跟他走,你就不要回這封信。當不成愛人,我們還是可以當朋友的。不管你遇到了什麼困難,你都可以寫信給我,反正我一年內都et3會在這裡,不會走的。

再見,我最愛的人。

建隆上

天水流長(十)

驚雷。

幾天後,我本來期望會收到建隆的信。一直沒有。事情一忙,就沒去留神,直到那天下午午睡時,吵醒我的那通電話。

「喂,請問小昭在嗎?」習慣午覺睡一下午的我,對於這通陌生的電話,一時沒聽出是誰。

「我是。」我用著睡眼惺忪的聲音說,「哪位?」

「建隆。」話筒那端的聲音說。

「喔?哪個建隆?開BBS的那個劍龍?」我的腦袋還停留在剛剛的那場夢中。

「牢裡的那個建隆。」那個聲音漸漸進入我的腦袋,我認出來了!但是,建隆怎麼可能打電話?

「你……隆哥,你打電話?」剎那間,我的腦袋立刻清醒過來。

「我要假釋了。下星期出去,所以他們讓我打電話交代一些事情。」建隆的聲音透過話筒傳來,「我想拜託你,幫我到內湖搬我的東西。」

「這……」我還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這是怎麼回事?」

「電話中沒時間多說,下週六能不能帶東西到看守所接我出來?」建隆急急地說,旁邊顯然有個聲音在催促他,「我用限時信寄了封信給你,信中有清單,拜託你只要幫我帶這些東西就好。詳細情形,我下週六告訴你。」

「好。」在我答應之後,有人幫建隆掛上電話。

天水流長(十一)

過火。

週六午後,看守所外依然是炙熱異常。有個看起來就是賊律師的傢伙,準備了一盆火爐,看起來也是在等什麼人出來的。我把帶著建隆東西的旅行袋丟在腳邊,躲到圍牆的陰影下。那個賊律師竟然還穿得下一身西裝,我覺得他的腦袋若不是秀逗,就是耍帥。

在建隆走出大鐵門的時候,我正在後悔自己穿的T恤厚了點。在我還來不及迎上去之前,那個賊律師立刻把火爐點上,要建隆跨過去。我沒有靠過去,只是靜靜站在一旁看。建隆有點不甘心地跨過去,一邊不知和賊律師大聲說些什麼。

過一會兒後,那個賊律師摸摸鼻子先走了。建隆看著他走,一面向地上吐了口口水。我提起行李袋,向建隆走過去。

「那賊律師是誰啊?」我一邊遞給建隆行李袋時,一邊問。

「我老頭花大錢雇的二愣子。」建隆一邊翻看袋中的東西,「不忙敘舊,先找間旅館,我好好洗個澡去去霉氣,再找家館子好好吃一頓。干!監獄的伙食吃久了,比養豬還糟。」

「我就知道你會這樣。」我笑了笑,「坐我的機車吧,前面有一家不錯的旅館,你去洗澡,我幫你叫頓好菜。想吃啥?台菜?日本料理?」

「漢堡薯條。」建隆用捉狎的眼神望向我,我不禁也跟著笑了起來。

「好好好,你還記得四年前我欠你的麥當勞吃到飽賭局啊?」我一邊發動機車,一邊把行李袋丟到腳邊,「坐上來吧!看來你吃定我,接風這頓我肯定要破費不少了。」

「少來。」建隆一邊跨上機車,一邊打了我肩膀一拳。「未來的大醫生一頓麥當勞就哇哇叫。誰叫你當年硬說自己聯考成績上不了醫學系,硬要打賭。」

「還說啊。」我苦笑著說,「用前一年的分數標準算,我當初真的沒有醫學系可念嘛!好啦好啦,隨你點到吃飽,這樣可以吧!」

「這還差不多。」在外面的建隆,看起來開朗多了。「走吧,我餓了。」

天水流長(十二)

天青。

找了好久,才在這個陌生的小城找到麥當勞。換了一身衣服的建隆,和一樣理著平頭的我,像搶劫一樣地掠奪價目表上的東西。打工的小女孩子看著我們兩個人點了五人份的餐點,還以為我們是餓死鬼投胎。

「我雖然不懂法律,但是好像沒人假釋這麼快的?」看著建隆狼吞虎,我一手拿著薯條塞向口中,「是你一直瞞著我嗎?不夠意思啦!」

「我怎麼會瞞著你,」建隆一口吞下半個漢堡,伸手拿第三杯可樂,「還不是我老頭用錢砸出來的。嗯,你能幫我再買兩杯大可嗎?」

「灌蟋蟀啊!」我一邊搖頭,一邊轉頭大聲誘惑收銀機前的小妹,「兩杯大可,小姐,謝謝。」坐在櫃檯附近就有這麼個好處,在離峰時間不但可以遠距點餐,還有美眉幫你送過來。」

「謝啦!」建隆把喝完的可樂杯隨手一擺,開始跟我搶薯條吃。「我老頭從加拿大回國辦事,發現他的兒子竟然在牢裡,怕被朋友知道抬不起頭,就雇了剛剛你看到的那個痤律師,花了大錢幫我買通關節。

「其實,我早就提出假釋申請,只是不懂該注意的東東,又沒錢問律師,就一直被刷回來。老頭的錢又正好花在刀口上,聽說他又在加拿大跟某個法院大老的老頭鄰居,所以他們重新看我的案子,一下子就過了。要不然,如果知道我要出來了,我幹嘛跟彩虹玩單選遊戲?當然衝回去內湖了。」建隆用雙手一把抓完桌上的薯條往嘴裡塞,不管我的抗議。

「小姐,能不能再來三包大薯,一杯中紅茶?」我搖搖頭,對著端兩杯可樂過來的麥當勞美眉,一邊掏錢。看著她吃驚的眼神,我不禁怪起建隆︰「你看,人家被你的吃相嚇到了。

「說真的,你現在要回去嗎?我可以送你回去。」我擔心地問。

「唉。應該不要了,否則為什麼要你幫我把東西帶出來?」建隆搖搖頭,又埋頭解決另一個麥香魚堡。「在知道可以假釋時,我本來還後悔寫了那封最後的信給彩虹,那時我信心又來了,想我已經不是完全沒有機會了。

「但是,等到冷靜下來後,我聽到自己說︰讓她走吧。她真的沒有回信,也是原因之一。我在找你來前已經想了很久,確定自己不是意氣用事。愛,不一定就要擁有。我知道自己未來幾年可能得自己一個人過,聽著自己的呼吸,一個人睡。但是,我甘。為了彩虹的幸福,我甘。」建隆低著頭吃漢堡,沒有抬起頭來。

「你……」我知道自己好像說錯話了,連忙轉移話題,「那你要跟你老頭回去加拿大嗎?」

「你在說笑嗎?」建隆又解決完一個漢堡,拿起另一杯大可猛灌,「我還在假釋期耶!你看過假釋期的人可以出國的嗎?你是不是電影看多了?」

「喔,我忘了。」我摸摸頭,裝出一幅天真無邪不懂世事的樣子,「那,你有什麼打算?」

「到南部做工。」建隆嫌用吸管喝不暢快,一把掀起蓋子往嘴中灌,「我的假釋官,咦?職稱是這樣沒錯吧?不管,反正他在中南部有個親戚開工廠,正在找個年輕肯學的工人,他和我談過,覺得我滿適合的。我想想,工作不算太重,而且老闆也意讓我邊工作邊念空大什麼的,這個機會不錯,而且又是假釋官安排的,我就答應下來了。」

還因為這工作離台北和高雄都遠吧。我想,但是不敢講出來,怕又勾起不適當的話題。「中南部哪裡?該不會是嘉義吧?如果是嘉義,那我回家就可以去找你。」我一手拿著新點的冰紅茶,一手又在跟建隆搶薯條。

「我可沒忘記你是嘉義人,別忘了我還去過你家。」建隆畢竟手快,薯條一下就搶掉一大半,「我也還不知道。明天和假釋官約好,跟他下中南部,到時才知道。對了,今晚我沒處落腳,你意收留我嗎?」

「那有什麼問題?」我終於搶到最後一根薯條,看著建隆扼腕的神情實在好玩,「我宿舍隨時歡迎你。室友正好今天晚上都不會回來,今晚我們可以好好聊聊。」

「那還等什麼?去丟垃圾,出發啦。」這個臭建隆,還真的就去找門邊的美眉搭訕,丟我一個人收拾滿桌的餐餘。

在回宿舍的路上,我們去抱了打啤酒。建隆看起來就是一副渴的樣子,一回到我宿舍連衣服都不換,就拉著我去吃學校外的小吃街。長途騎車真的有點累,但是,我還是陪著他去吃吃他兩年沒吃的各種小吃。

終於,我拉著建隆回到我宿舍。他喝著啤酒看我29寸大電視的時候,我就進去洗個熱水澡,順便把省公路沿途的風砂洗掉。我才剛頂著頭髮走出浴室,建隆就已經開了罐啤酒在等我了。

「隆哥,一罐就好,我不能喝太多。」我一邊在客廳沙發上的衣服堆抓了條毛巾擦頭髮,「對了,上次跟你提到我把你的故事寫成小說,你要不要看?」一邊說,我就把電腦開機,Windows 95的藍天白雲就在螢幕上飄啊飄啊。

「還有那個小胡的小說啊?」建隆把腳瘡從電視前移開,在電腦桌旁拉了張掛輪椅子坐,「當然要。我要看你們把我寫成什麼樣了。」

一夜的時間,就在我挪動鼠標翻頁、建隆盯著螢幕看之中,悄悄步入子夜。

到了後來,我乾脆教建隆怎麼翻頁,自己倒到一旁呼呼大睡去了。不知在什麼時候,我聽見低泣聲,我睜開眼睛,看到建隆頂著一雙紅紅的眼睛。我有點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本想繼續裝睡,但是建隆已經注意到了。他沒有掩飾,就直接遞了罐啤酒給我。我猶豫一下,還是決定喝下今晚第二瓶啤酒。算了,反正明天吃顆藥就沒事了。

「原來這就是故事的真相,」建隆帶著嗚咽的聲音說道︰「我今天終於知道了。」

「隆哥……」我說不出話來,只是將手搭到他肩膀上。建隆一整天緊繃的偽裝似乎在這個深夜時分完全崩潰,他,就倒在我單薄的肩膀上哭了起來。我,看著他抖動的肩膀,不禁也落下淚來。

子夜時分,兩個哭泣的男人。

不知什麼時候,建隆推開我的肩膀,逕自走向浴室去。我聽見水聲,之後是一聲痛苦的大吼,我只是默默喝著我已經不冰的啤酒。在酒要喝完的時候,建隆只穿著一條內褲就走回客廳,繼續喝他的啤酒。

「天氣熱,我也沒衣服換了,最後一套乾淨的要留到明天穿。這樣穿沒關係吧?」建隆用平穩的聲音說。

「還說勒,我平常在屋子裡都是這樣穿的。」我笑笑說。眼淚洗完眼睛後,視線變得有點過於清晰。「小說看完了?我要關機了。」

「關吧。」建隆已經回復他的自製之中,又和我談天說地起來。「你怎麼幫我取『建隆』這個可笑名字的?還有,彩虹真的用假強暴玩過你?」

「還說勒,我真的糗死了。被一個女孩子騙到這種地步,這輩子我還是第一次。你名字不是我取的,是小胡的傑作。」我解釋給他聽,「其實,這些文章都是看連續劇時寫的,每天寫一點。」

「那未完的部份呢?你不是還在寫這篇『天水流長』,現在我都出來了,你要怎麼寫,要給我怎麼樣的結局?」虧建隆還是主角,他竟然大搖大擺地跟我討論起這篇小說。我想,也只有建隆才能有這種氣魄,在傷心完之後、能夠立刻站起。

「你要什麼樣的結局呢?」我反問。

「我想想。」建隆露出詭異的笑容。

天水流長(十四)

天明。

當天空漸漸亮起來的時候,我和建隆還在討論他的事,和彩虹的事。其實我大部分時間都在聽,建隆顯然已胸有成竹,告訴我他在最後幾天蹲牢中,決定的一些事。

「我到了南部,安頓下來後會寫信給你。但是,我希望你完全置身事外,要寫信給我、要找我都可以,但是不管彩虹怎麼來求你,希望你不要告訴她我在哪裡。」這是反覆思量後,他得出的結論。「我想過了,我等了她一個多禮拜,沒有回信。表示她已經去追求她的幸福了。既然決定不給她帶來負擔,最好我就是走得遠遠的。

「我想,你也許猜到了,我為何答應到中南部工作,會答應地那麼爽快的原因。」建隆透著日出的光輝,對著我說。

「嗯。」我默默點點頭,沒有說什麼。

「至於我老頭,算了,他雖然想看我一面,但是又不想讓他在台灣的朋友知道他有這樣的孩子。我也不想見他。這麼多年了,對他的印象早淡了。我不想去加強。」建隆話鋒一轉,談起他的老爸。

「我以為你的個性,是不會接受他施捨的。」我不解地說,「我不是說你假釋不好,只是說,你會讓他這樣安排你,我覺得有點意外。」

「坐牢兩年,人,會改變很多的。」建隆拿起一個個易開罐空瓶,一一捏成一團鋁塊。「有人要救我出火坑,即使是魔鬼我都肯。反正這是他欠我的,我一點也不感覺愧疚。為了一時意氣,再在牢裡蹲個把個年頭,我才是腦袋有問題。

而且,那個賊律師還多少有點用處。」

「什麼用處?」我拿過垃圾桶,把桌上的鋁塊丟進去。

「我要他把內湖那棟公寓的產權轉給彩虹了。」建隆的聲音有點脫的味道,「反正我這輩子再也不可能回去,我要它來幹嘛?我要重新開始,有得吃、有得住、還有微薄的薪水,夠過活就夠了。我要賊律師幫我辦妥這檔事。看在我老頭份上,他不敢不辦得妥妥貼貼。」

「你真的要放棄一切?」我不禁為他有點叫屈。

「是的。我還年輕,又有人不計較我的過去,意給我頭路吃,有何不好?

趁這個機會,也許把過去全忘了,對我、對她,都是件好事。」建隆一點也不以為委屈,平靜地說,「我很想拿到四年前錯過的大學學歷。」

「那,就祝福你了。」我忽然想到什麼,到我書桌上拿起一把鑰匙,遞給建隆,「這是內湖的鑰匙,我用不著了。你要不要留作紀念?」

「嗯。」建隆一把接過鑰匙,看著上面的彩虹鑰匙圈,不禁為之一震。他翻來覆去看了看,猶豫了許久,忽然一手握住。「好吧,我留著,我總得留一點紀念品。啊,對了,你有沒有帶出我和她的合照?」

「我怎麼可能漏掉?」我幫他翻行李袋,掏出一個相框。看著建隆端詳照片的神情,我忽然發覺,他已經將他對彩虹的愛,昇華到另一種境界,一種我可能永遠達不到的境界。這種不在乎天長地久,只記得曾經擁有的氣概,是我不可能有的。我看著夏天清晨的陽光攏照著他,覺得我再也不必寫下這故事的結局了。

「啊,幾點了?我和假釋官約八點台北車站。」建隆從甜蜜的回憶中驚醒,連忙看向牆上的時鐘。

「還早呢!才六點不到。」我笑著說,「要不要吃早餐,我餓了。」

「好。」建隆咬咬牙,好像在下一個很難的決定,「不過吃早餐後,我希望你載我到一個地方。」

「沒問題,哪裡?」

「內湖。」

天水流長(十五)

遙望。

在內湖的公寓外,我停下車來。建隆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很明顯心情相當激動。我在想,他不知道會不會控制不了自己。但是,他心情雖然激動,但是身體卻一動也不動,只是凌望該是彩虹房間的那個窗口。

「她,應該在上面睡吧。」建隆輕輕地說。

「……要不要上去找她?」我忍不住,還是想要把握最後一個機會,把這個故事的結局矯正過來,至少是以我覺得最好的方式。

「不要。」建隆歎了口氣,「一旦我看到她,我就走不了了。何況,萬一有誰也在上面,那就不好了。」

「嗯。」我想到小胡。也許他正擁著彩虹入眠,我的確也不想看到五篇故事的所有主角,都同時在這個清晨交會。「要走了嗎?快要上班時間了,我怕會塞車。」

「走吧。」我和建隆在往車站路上,我們誰都沒有說話。他在想他的心事,而我想我的。

當我們到火車站西三門口時,有個穿休閒裝的中年男子,已經在那邊等著我們了。建隆看到他,就要我把車靠過去。他介紹了我們彼此認識,「小昭,這是我的假釋官葉先生;葉先生,這就是我跟你提過的那個念醫學系的朋友。」

「你好。」我把右手伸向葉先生,和他握手。「葉先生,建隆就麻煩你照顧了。」

「哪裡。建隆是個好孩子,只是一時走偏了。我相信我看人的眼光是不會錯的。」葉先生用沉穩的聲音說,「我們得去趕南下的火車了,就不多聊。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我轉向建隆,「隆哥,不要忘了寫信給我。可不要忘了我這個朋友,我不會原諒你的。」

「我那敢?」建隆笑著道別。「你好好保重,以後我生病可是要靠你醫。」

「你也保重。」我跟建隆揮手,直到他和葉先生消失在上班時間擁擠的火車站中。我的眼淚,不知為何不爭氣地留了下來。有人說,眼淚是上帝將天上最珍貴的水,送給人類的禮物。只有在悲傷或是歡喜的時候,人類才會記起上帝給的這個禮物,讓它綿綿長長地流傳下去。

遙遠天際,我想起一首歌︰天空不要為我掉眼淚。而我,越是這樣,就越是不爭氣地流下淚來。戴上墨鏡,也不管眼淚是不是在流,我忽然很想回到溪頭,回到第一次見到建隆的地方。

不管建隆在哪裡,我知道,我們都永遠是朋友。

天水流長(十六)

彩虹。

在鍵盤上敲完這篇小說的第十五篇時,我以為,這一系列的故事就將告一段落。當然還有一篇不知道小胡能不能寫完的霞晚。但是此時,門鈴卻響了起來。

又是死室友忘了帶鑰匙吧,我想。

「我問你,建隆呢?」門外是個熟悉的女孩,彩虹。但是帶著的是眼淚,而不是慣有的笑容。

「你……你怎麼找到這裡來的?」我結結巴巴地問。

「少囉唆,」她不客氣地直闖進門,就往各個房間搜。明顯沒有建隆的蹤影后,她不客氣地指著我的鼻子,「說!他在哪裡!你把他藏到哪裡去了?」

「坐下來吧。」我拉過一張椅子,就在她面前坐了下來,「這種態度解決不了事情。」

「不要扯開話題,」她不客氣地對我大吼,「我寄信到看守所被退回來,說他已經假釋了,回家一看,他的東西又都帶走了。他竟然就這樣不告而別!說!

你一定知道他在哪裡。」

「我不知道。」我說的是實話。從送走建隆已經一個禮拜,建隆只打過一次電話,告訴我他剛開始忙著安定下來,等有空再寫信給我。我一時在電話中也忘了問他在哪裡。

「不要騙我了!」彩虹失去她所有的矜持,抓住我的肩膀就用力搖了起來,「不告訴我我會殺了你。」

「殺了我也沒有答案,」我歎了口氣,「如果你那麼在乎他,為什麼不早點回信?他出獄前等不到你的信,你知道他有多失望。他到南部去了,重新開始他的生活。至於在哪裡,老實說,他還沒告訴我。」

「你騙我!」彩虹喘著大氣,大吼︰「你絕對知道。」

「你不相信,那我也沒有辦法。」我平靜地說。「是你決定將這段感情結束的,不要搞錯了。建隆悄悄地走,也是為了成全你和小胡。」

「你給我閉嘴!」彩虹開始搜我的信架,找不到可疑的信後,她的眼淚又不爭氣地流下來。「求求你,你一定知道。求求你告訴我。」

「你知道建隆的個性,他決定的事誰也阻止不了。」我昧著良心,把我這條路堵死,撒了個謊,「他知道你會來問我,所以乾脆不告訴我。所以,我是真的不知道。」

「那……」彩虹似乎被我認真的神情所說服,說︰「你總看過他吧?他還好嗎?」

「還好。」我殘忍地說,「至少,他已經從失戀的傷痛爬了起來,準備全力開創他的未來。也許,離你遠一點會對他好一點。」

「你……」彩虹的眼淚像止不住的水龍頭,哽咽地說不出話來︰「你……」

「走吧。再見。」我真的快要屈服在女人的眼淚之下,但是我答應建隆,這輩子再也不可以扯進這個故事之中。我趁我還能把持最後一點理性之際,開門請彩虹走。「問問那個賊律師吧,也許他知道。」

「賊律師?」彩虹低泣著。

「要把公寓權狀轉給你的那個賊律師。」我答。

「你……你到底知道多少?好!我會問他的。」彩虹收斂起她的眼淚,換上冷酷、卻萬分堅決的表情。「我會找到他的。你等著。如果被我發現你在騙我,我會要你死得難看。」

「隨便你。」我狠心把她推出門外,反正我「現在」真的不知道。她踩著重重的步伐乒乒乓乓下樓,我靠在門後,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做錯什麼。至少,我遵守我的諾言,完完全全地退出這個故事了。

結束了。我想。就讓這些藏到我心中最深的角落,和硬盤中加密的檔案吧。

天賜之水,遠遠流長。

天水流長(後記)

重逢?

「這是週日的車票。」我拿出一張綠色的火車票,「坐到票上的終點,他會在車站出口等你。」

「我不懂。」她沒有伸手接過車票,只是飲著那杯水晶玻璃杯中的咖啡色液體。

「這是我的意思。」我拿著車票的手,並沒有因此而縮回,「雖然我答應他不再介入這一切,但是,我不忍心看他後悔一輩子。一個朋友,有時候還是會多管閒事一點。」

「他會在那裡等我?」她看起來有點心動,但是還是沒有舉動。

「是。」我點點頭,「雖然他不知道是你。我告訴他我有個朋友想借住他那裡一宿,他就說,我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他還意到車站接我朋友。」

「而你要我當那個朋友,」她的手,已經有點猶豫,但是仍握著水杯,沒有動作。「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我上星期到南部看過他了。」我把車票放在桌上,她和我之間。「他開始工作了,曬得比以前更黑,生活好似也有了重心。但是,我知道他的生命缺少了什麼,讓他永遠也快樂不起來。甚至比他在牢裡的時候更不快樂。

「他的生命中,缺少的,是你。」我看著她的眼睛,一個一個字地說。

「你應該知道我愛的是誰。」她忽然生氣了起來,「你,或是他,以為這樣我就會改變?太天真了。是你們聯手隔絕了我,在他出獄的時候,讓我幾個星期一顆心懸在那裡,不上不下,抱著很深的罪惡感。而現在,你以為用這招,我就會照著你希望的去做?」

「星期天晚上,我和小胡都會去參加一個網友聚會,」我沒有理會她的話,「他不會注意到你的失蹤,至少到星期一早上前。而我也相信,如果你要他不注意到,他也注意不到。」

「你太天真了。」她把車票甩到我臉上,「我已經不可能回頭了。你叫建隆去死吧!告訴他,我愛的是小胡,我愛他,我愛死他。你還有什麼招數就快使出來,否則我要走了。車票,還是早點退掉,還可以拿回大部分的錢。」

「這是建隆的日記。」我從袋中拿出一本黑皮的日記,隨手撿起那張車票,夾到日記裡面。「拿去看看吧。這是他入獄之後所有的日記,他的心情、他的血淚。拿去看看吧。也許這不能讓你改變心意,但是,你有義務要知道他為了你犧牲兩年的自由、甚至犧牲自己只求不讓你為難、只求你幸福的一切心路歷程。」

「你……」她看著我拿出的黑皮日記,一時有點呆住了。

「這是最後的機會。」我喝完我的飲料,「他不住在這張車票的目的地,事實上,我也不認為你找得到他,不管你有多神通廣大。你錯過這次,也許這輩子都見不到他。而我,也不會再製造第二次機會了。」

「你……」她咬咬牙,「好,我收下。我會去。但是這個故事的結局並不會改變。你最好搞清楚這一點,我不是被你玩弄的玩偶。」

「不必我來操控。如果你停止欺騙自己,你就知道你要的到底是什麼。」我拿起帳單,開始起身。「猛烈的火,燒久了就會熄;而燈塔,卻是一輩子在那裡守候的。還記得我說過這些嗎?

「我想你早就知道,如果他們兩個人都同時站在你面前,你會做出怎樣的選擇。」我笑了笑,站起身來,「只是建隆對自己沒有自信,又不忍心看到你為難的樣子。去看看這個傻子吧!我相信,這是你不可能放過的機會。」

「看來你真是他媽的雞婆。」她只是淡淡地說,「我真不知道該打死你還是感謝你。」

「等請我喝喜酒的時候,再告訴我你到底想打死我還是感謝我吧。」我笑著離開。

「我會的。」彩虹也笑了起來,這時候,她忽然不再是雨弓。也許,再也不會是了。「不管新郎是哪個,我想,我都不會忘記要敲詐你一個大紅包。」

「只要我開始賺錢了,這紅包絕對不會小。」我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