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畫︰佐野貴志
第六章喜極而泣的淚水
沒料到會在咖啡店待了這麼久,修作和奈奈回到家時已過了下午五點。
「我回來了。」
說著奈奈便打開了門。迎門而來的,是果林從二樓下來的急促腳步聲。
「…」
好可怕的臉色。
兩眼就像被吊起來似地,怒氣衝天地瞪視著。
那眼神似乎燃燒著憤恨的怒火。
今早,或應該說是過午才醒過來的果林,察覺到最重要的髮飾不見了。
剛剛她還在家裹頭髮瘋似地搜尋著。
「我、我回來…」
修作一面驚訝於果林狼狽不堪的樣子,一面還是朝她怯怯的打了聲招呼。
但是,果林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用著銳利的眼神看著一旁的妹妹。
「啊!果然…」
我的髮飾…
果林認出奈奈頭上綁的,正是自己最寶貝、最珍視的髮飾,迅速地舉起右手。
連讓修作阻止的時間也沒有便往下一甩,奈奈的臉頰起了響亮的聲音。
「啪!」
由於事出突然,連被重重甩了一巴掌的人,都還搞不清發生了什麼事。
過了一會兒,奈奈才會過神來,瞬間兩眼盈滿了淚水,放聲大哭了起來。
「嗚…哇!」
被這突發事件嚇呆了的修作,被哭聲叫回了神。
他對著情緒激動得抖動著雙肩的果林,大聲叫著。
「你幹什麼啊!」
像要護著被打的奈奈一樣,修作踏上前去。這舉動使得果林更是怒火上升。
如同昔日從幼小的我那裡奪走媽媽和姊姊一樣,這個《妹妹》現在又要把我最喜歡的《小修》給搶走了。
真的是太過份了、太過份了。
聽到吵鬧聲而跑出來的小百合,一看到哭得肝腸寸斷的奈奈,不禁嚇了一跳。
「怎麼了?奈奈。」
「嗯,姊…」
奈奈早已泣不成聲。
小百合又來回看著果林和修作的臉。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啊,這個…」
果林擋住了正要做說明的修作。
「髮飾…我的髮飾,奈奈竟然自做主張地拿去用了。隨便地把我的髮飾…」
因為情緒過於激動,連話都講不清楚了。
想要像平常一樣地講話,但是只要嘴巴一開,卻叫湧到喉頭的激動情緒所阻。
口中盡說出些自己都不清楚的句子片斷。
髮飾?
直到這時候,修作才發覺到奈奈頭上綁的並不是平常的緞帶,而是個有著紅色小珠的髮飾。
但他卻還沒認清這是他小時候送給果林的東西。
他只是覺的很奇怪,果林為什麼會因為這種小事而出手打自己的妹妹呢?
「這有什麼關係,只是個髮飾罷了…」
「!」
果林呆住了。
她緊咬著唇,像要蓋住湧上來的情緒,低著頭讓前面的瀏海蓋住了眼睛。
「……」
果林肩頭微微地抖動著,垂在兩旁的手緊緊地握著拳。
「大家究竟是怎麼回事呀?」
看著抱著胡亂踢掉鞋子,一面哭著跑過來的奈奈,小百合詢問著大家。
「……」
但是,沒有人可以回答她。
突然間,果林抬起頭來,朝修作瞪一眼。那眼睛裡頭,閃著淡淡的淚光。
視線一閃而過。
果林走出玄關,穿上拖鞋,撞開像根木頭杵在那的修作,飛快地狂奔出去。
「啊,果林!」
「果林你要去哪裡?」
甩開小百合的阻止叫聲,果林往被夕陽洩成橘紅色的街道,頭也不回地奔去。
留下的是啜泣著的奈奈。
一臉莫名奇妙的小百合。
還有,胸前沾著果林淚水的修作。
「滴答滴答…」
平常不曾在意過的時鐘秒針聲,現在聽來卻是特別地清晰,感覺時間也過得特別的慢。
自從果林跑出去後,已經過了一小時。秋天的白天短暫,窗外開始暗了下來。
「果林怎麼還沒回來呢?」
身為大姊的小百合擔心的直看時鐘。
因為被隔壁的年輕夫婦委託照顧小孩,所以小百合沒有時間準備晚餐。
故大家今天的晚餐是火鍋。
其實這只要準備些材料和鍋子就一切就緒了。
桌子正中央擺著小瓦斯爐,旁邊的塑膠盤上並排有魚、肉、麵條和豆腐等。
季節外的春菊和洋蔥則盛在缽中,冰箱裡還有新鮮的松阪牛肉等著上桌。
火鍋已經準備好了。
接下來就差大家聚過來,點起瓦斯爐火而已。
但是,卻還不見果林的影子。
當初只認為她在外面平了怒氣後,便會自己回來的,然而,已經過了一小時。
時間快六點了。
果林現在是高中二年級。又不是三歲小孩。
雖然天色暗了下來,但倒也不須擔心,只是對她剛剛離家的樣子有點掛心罷了。
而且,現在又是個早晚漸涼的季節。
她突然地飛奔出去,身上只有圓領衫加上牛仔裙在外面亂晃,真怕她會受涼了。
「……」
彼此都不知要說什麼。
三人圍在飯桌前,就等著果林一回來,便可以開動了。
每個人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著那空著的椅子被填上。飄散在週遭的洋蔥味,聞得令人刺鼻。
三人中最年長的小百合,最是坐立難安。
「好慢呀。果林到底跑哪去了?」
每過三分就看一下時間,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又坐下。
要是這樣,還不如多準備點菜色的好。
或許還可以分散點注意力。
癱坐在椅子上的奈奈,眼睛紅腫地毫無生氣。
桌上所放著的,就是事件原因所在的髮飾,只等著果林回來要直接還給她。
奈奈那頭總是綁得整整齊齊的蓬鬆褐髮,現在則將頭發放下披在肩頭上。
而修作,可說是三人中等得最難受的人。
果林飛奔出去後,聽著奈奈抽噎著說明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後,修作才猛然想起…
那髮飾正是自己送結果林的東西。
原來,果林一直都那麼珍惜著那個髮飾…
看見自己和奈奈回到家時果林那副狼狽的模樣,便可以知道她是如何地珍惜著那個髮飾。
那也就明顯地說明著,她是多麼重視著和自己的回憶了。
她居然還一直保留著。
然而,我卻…
喀。
已經沒辦法再等下去了,修作用力推開椅子站了起來。
「我去把她找回來。」
「可是…」
小百合話說到一半,抬頭望著修作。
她一臉的疑惑,表情好像是要問他,是否他知道要去哪裡找果林呢。
「嗯!」
耐不住的修作,肯定地點了點頭,便穿上椅背上的夾克,往外飛奔而去。
果林現在會在哪裡,修作心裡頭有了底。
果林,一直都那麼重視著自己送給她的髮飾。
即使十年的歲月流逝,身高長高,頭髮削短了,《果林》還是以前的那個青梅竹馬的《小果林》。
還是他之前所認識的果林。
那麼,被修作不經意的一句話所傷的果林能去的地方,就只有那裡了。
神社裡頭那個只屬於兩個人的秘密之地…
有著倆人小時候回憶的地方。
而現在能去接她的,就只有自己了。
修作這麼想著。
除了自己沒有別人有這個資格。
小鎮上已完全籠罩在夜色中。
漸為夜色所侵,洩成深紫色的東方天際裡星光閃爍著。
修作一衝出家門前的街道,街燈正好亮起。
街燈正好把去路照個通亮。走著走著,更深切地感受到這小鎮的變化。
經過多年的時光沖刷,小鎮大部份已改頭換面。
信道變寬,路面也都 上了柏油。
而昔日的空地蓋起了一棟棟的大樓公寓,街角的小酒店也換成了便利商店。
靠著記憶走了一會兒,就是找不到要去的神社。
修作感到很奇怪。以小孩子的腳程每天來回的場所,應該沒有這麼遠的。
停下腳步稍做思考…
他這才知道走反了方向。
天色太暗看不清楚路,再加上週遭的樣子變得太多,才將方向給弄反了。
「唉呀!」
於是他急忙轉頭,按著腦海中僅存的一點點對小鎮的記憶,尋著往神社的路。
總算在透過一整排房舍的那裡頭,望見了記憶中神社裡那棵聳立的大樹。
正確來說,應是那往天空伸展的枝葉遮避了即將消逝的斜陽,而成了飄浮在夜空中的黑影才是。
修作循著那黑影,終於到達了神社前。
暫且不管神社變得如何,他倒是對裡頭的樹林被剷平了的事感到難過。
往石階上一看,神社後頭是和那時同樣的景致。
幸運的是,最裡面的樹林躲過了這波開發的浩劫。
修作認為那是神明們的保佑,使得他和果林的共同回憶得以被留存下來。
和模樣不同於以往的鎮上相比,神社仍是記憶中的樣子。
衝上石階,通過紅漆剝落的古老門戶,感覺就好像是回到了十年前一樣。
繞過樹林茂盛的社殿裡邊,登上紅土的斜坡。
記憶中應是更陡的斜坡,實際上卻只不過是個土堆罷了。
想也知道,這當然不是坡度變小了,而是因為經過這些年,修作長大了。
修作走上斜坡,感受到不只是小鎮變了樣,連自己都已不再是昔日的自己。
十七歲的修作,走過斜坡,踏進了小樹林。
林中早已是黃葉處處可見,柔軟的土地上,積了一層層薄薄的落葉。
樹木與樹木的空隙間,是個罩在夜色中的廣場。
有了。
找到了!
果林就坐在四周都是樹木的廣場正中央的岩石上。
或許是因為果林垂著肩的關係吧,使得單薄的身子,看來更添一股寒意。
「沙…」
聽到鞋子踏在枯葉上的聲響,果林猛然抬起頭來。
因為太暗了,而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但是隱約可以感覺到她的緊張。
「果然是在這裡…」
說完修作便往廣場走過來。
修作到了正中央的岩石前,此時果林也站了起來,兩人尷尬的面對著面。
不知如何是好的一瞬間…
「剛剛,真、真是抱歉!」
「嗯!」
不知要說些什麼。
修作便先道了個歉。
「果林,還是先回家吧。小百合小姐很擔心呢。奈奈她已經認錯了…」
「……」
「果林!」修作又喚了一聲。
「……」
果林還是沒有回話。聽著修作的話,垂著的肩膀繃了起來,兩個拳頭握得緊緊的。
「你這樣子會感冒…」修作關心的說。
「笨蛋!」果林憤怒地叫著。
「現在才…現在才來已經太晚了…」
「耶?」修作一臉的疑惑。
「要來的話…要來的話,為什麼那時候不來呢?」
她像是在哭泣著,聲音有點發抖。
「那時候?」
可憐的修作還是一頭霧水。
「別裝傻!搬家前一天的事啊!」
繃著肩膀,果林喊著。
接著,視線一轉。
「那個,戒指…戒指掉了的事很對不起啦。但是…但是…」
視線落在腳邊,聲音也低得快聽不見了。
果林她在哭…
或許是眼睛已經習慣了,修作透過淡淡的夜色,看到了果林微微顫動著的雙肩。
「果林…」
修作想要說些什麼,果林卻突然抬起了頭。
「一直…我一直都在這裡等著。雖然剛吵過架,但我相信你一定會來見我最後一面的…想跟你道歉戒指的事,我一直等著…可是,你卻什麼都不說地走了…」
果林嗚咽著,話也說不下去了。
「那麼,那時候,果林一直都在這裡等著…」
「是啊,當然。還有其他地方可以等嗎?」
幹嘛呀,還裝傻…想到這,果林不禁怒吼著。
是嗎?是這樣啊…
在黑暗中,果林什麼也看不清楚,但修作此刻的表情是無法形容的複雜。
短暫的沉默…
終於,修作不好意思地說。
「那個,前一天…啊,不,是那時候的前一天,我們,那個、不是結婚了嗎?」
「?」
他這個突來的話題,果林滿眼淚水地征了一下。
「結了婚後,蜜月旅行約好要去後山的…還有,道別的地方也不是這裡,是在後山山腳才對呀…果林,忘記了嗎?」
不記得。忘記了。
但是,現在全部想起來了。
「小修,這是結婚喔!」
被最喜歡的《小修》套上戒指,高興得不得了的《小果林》。突然聽到結婚這個字眼,原先還有點不知所措的《小修》,也一下子就馬上熱衷起這個結婚遊戲了。
兩個人不時地窩在一起談論著「新婚生活」的種種事情。
而且,確實兩人也曾約定過,蜜月旅行時要到後上去。兩個人還能在一起玩的最後一天,為了留個美好回憶而決定的蜜月旅行。
約好見面的地方,當然就是在後山的山腳下。
只是,那天夜裡,《小果林》在床上一直想著要如何才能把心愛的《小修》給留住,所以把那個約定忘得一乾二淨。
潛藏在記憶深處的往事,現在慢慢地浮現出來了。
但是,已經遲了。太遲了。想起這個約定時,已經是十年後了。
在這十年中,果林一直認為自己是個「上當的呆瓜」。和《小修》心碎的離別,是導因於被最喜歡的人騙所造成的傷痛。
但是,事實上,要說是「上當的呆瓜」,還不如說是「健忘的呆瓜」,連自己都覺得哭笑不得的呆。
「所以,我那時一直在後山山腳下等著。」
就像果林在這廣場中頂著一頭被秋風吹亂的頭髮,苦苦等著修作一樣,修作也在人跡罕見的山腳下,任由夕陽灑在身上,一個人癡癡地等著果林。
「要是這樣,為什麼從來不聯絡呢?只要寫封信或打個電話,也就不會…」
只要好好解釋的話,也不會造成這樣的誤會了。
「我想,在最後一起玩的那時候,跟果林說了那麼過份的話,一定是被討厭了…所以,電話也不敢打了。要是真被討厭了,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而且…」
我也是這麼想的。好怕被說討厭。因此,電話也不敢打,信也不敢寫了。
「那麼…」
想問他剛見面時的事,但果林還是忍住了。她想起自己對拚命想和解的修作所採取的態度。被那樣對待後,誰還敢要試圖去解釋誤會呢?
真是天大的笑話!
自己弄錯了約定地點,卻一直認定是自己被討厭了,在這十年中,她一直努力要使自己忘掉最喜歡的《小修》。
到最後甚至不惜剪掉那一頭會讓自己回想起快樂時光,記起思念的人的長髮。
果林笑了。
無聲地,只是嘴角微翹起地笑著。
我真是個笨蛋。
就在這時候,果林像決堤般地哭了起來。
「嗚哇…」
「果、果林…」
果林一面哭一面撲向不知所措的修作胸前。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我還一直以為小修已經不喜歡我了,所以拚命地想忘掉小修的事,也不想再留長髮,可是…可是…」
好長的一段時間,一直極力忍著的話一下子全宣洩開來。
果林把臉埋在修作胸前。
「那麼一來,我簡直就像是個白癡…」
的確如此。果林在這十年間,都在扮演著一部不好看劇集中的主角。結果,只能算是個「白癡」。
只是這個喜劇,對主演的當事人來說,應該說是個悲劇啊。
「真的…真的好像白癡一樣…」
接下來已經不知所云了。
淚水無法停下來地流著,連同鼻水一起洩濕了修作的衣服。
「果林…」
修作伸手往哭泣中的果林的肩膀一攬,像小時候一樣溫柔地抱住那冰冷的身軀。
「叩叩叩…」
在敲門前不知退縮了多少次,帶點遲疑的敲門聲。
「請進!」
修作一出聲,門被開了個縫,像是在窺探著裡頭的情景似地,果林露出臉。
「我可以進來嗎?」
「啊,嗯…」
沒什麼事做,仰躺在床上的修作坐起了身。
門被打開,怯生生的果林走了進來。
像是才洗完澡似地,穿著一件直條紋的男性睡衣,上面再套了件白色開襟毛衣。
修作也是差不多的裝扮,只是顏色有點不同。
時間已過了十一點。
修作坐在床邊,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果林往他面前一站。
仔細一看,她的左臉頰有點紅。
那是在修作的陪伴下回到家時,被噙著淚水,生氣地說著「不知道大家很擔心嗎?」的小百合打的一巴掌。
平常一向溫柔可人的小百合竟有如此嚴厲的時候,修作真是被嚇到了。
同時,也對三姊妹的雙親為何如此放心地將家交給她,而安心出遊的決定感到認同了。
乍看之下柔弱的小百合,其實內在非常的堅強,雙親應該早已非常清楚。
「怎麼了?這個時間…」
修作故作鎮靜地問。但是,果林無法回答。直挺挺地站在修作面前,她伸出右手。
「?」
修作一臉的莫名奇妙。
果林張開手,只見掌心上躺著一枚戒指。
是修作媽媽留下來的戒指。
「這個,還給你!」
果林的聲音像蚊子般小聲。臉上是一種宛如被老師斥責過的小學生的表情。
修作拿起果林手中的戒指,挪到自己面前靜靜地看著。他知道這是什麼,只是,暫時無法相信它還有回到自己手中的一天。
修作眼睛盯著戒指。
「這是,媽咪的…」
都已經不小了,還稱呼「媽咪」是有點奇怪,但對從小就失去母親的修作而言,只存在回憶中的母親永遠都是小時候的「媽咪」,是不會理成「媽媽」的。
因這意想不到的東西而呆掉的修作,果林說明了一切。
本來這戒指就沒有丟掉過,丟掉這個謊言只不過是為了想留住要搬家的修作所製造出來的,這十年間,果林一直都想道歉的…
事情的真相只留在果林的心中。因此,只要說以為去了,以後卻又找到了之類的話,想必一定可以說得過的。只是,像這樣不顧一切地坦白了,說不定跟好不容易才解除誤會的修作之間,又要造出一條鴻溝來也說不定。
而且,現在回想起來,想要留住修作之類的藉口未免太幼稚,不太可能被採信的。搞不好,還可能被認為是想要這戒指所捏造出來的藉口呢。
但是,果林已經不想再對修作做任何隱瞞了。隔了十年,好不容易才和好的兩人。就因為如此,兩人之間才更不可以有任何秘密的存在。
與其要繼續欺騙自己最喜歡的《小修》,還不如全部說清楚後被討厭的好。
「這個,我一直、一直都想跟你道歉的,但是…」
說著說著,果林的眼眶裡又滲出淚水。都已經下定決心,寧願被討厭也不願再說謊的,但一想到真的會被討厭,仍忍不住地傷心起來。
將一切都說清楚了的果林,擦乾淚水,一面窺視著坐在前面的修作的表情。
真要被說「討厭」了吧?要被輕視「說謊」的舉動吧?還是,會被更嚴厲地指責呢?
那也是當然的。自己做的是那種被《小修》罵得多慘都不足為過的「……」
修作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抓起正屏息等待宣判的果林的右手。同時,毫不遲疑地和那時候…十年前,在小果林的小指頭上套上戒指一樣地,在同樣的中指上套上母親所留下的這枚戒指。
「!」
這意料之外的判決叫果林驚訝不已。接著,昔日和修作在一起的歡樂時光的鮮明記憶,一下子全湧上心頭。
他全都記得的…
驚訝、困惑和喜悅全混在一起,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即使在如此混亂之下,心底仍浮現出一個問題。
為什麼要把戒指套在我手上…
猜測著修作的意圖,果林一臉疑惑地開口問道。
「小修,這是…」
「這個戒指是要給果林的。」
給我?這…
修作說的就像是給顆糖果那麼容易,但這戒指可是他媽媽遺留下來的重要東西。
啊。
「但是,這個是最重要的東西啊!」
「嗯!」
修作慢慢地點了點頭。
「就因為是最重要的…」
說著便看著果林的臉。
「所以希望送給最重要的人。」
小修的語氣帶著無限深情。
「小修…」
話還沒說完,果林的聲音便開始哽咽起來。積在眼角的淚水湧了上來,直滑下臉龐。
修作抱住呆站在那兒,掩臉而泣的果林的纖細肩頭,讓她在自己旁邊坐下。
然後望著淚流滿面的青梅竹馬。
「怎麼了?這戒指給你添麻煩了嗎?」
果林依然低著頭,只是用力地搖著頭。
「那麼,為什麼?」
修作感到很奇怪。
「因為、因為太高興了嘛!」
不知不覺中,果林穿越過十年的時光,又再度回到小時候那個《小果林》了。
而相同地,修作也一起回到了過去,兩人的言行都變得跟小孩子一樣。
「因為高興才哭,好奇怪喲。如果高興的話,就應該笑才是啊!對不對?」
「嗯…」
果林面向著修作,試著要做出笑臉來。
但是,沒辦法。只是嘴角往上一牽,完全看不到笑臉。
一看到帶著一臉擔憂又溫柔的表情往這邊望的《小修》,眼淚就不聽話地流了下來。
這時候的果林才第一次知道,原來真心歡喜的時候也會讓人淚流不止的。
尾聲「再見了 小修」
這之後,又過了近六年的時光。
雖然有過許許多多的事,但最大的變化則是我和修作都進了大學。
我上的是可以通學的本地大學,而小修則是東京的私立大學。
修作就近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而我和小修的同居生活也畫上了休止符。雖說是不得已,但在家裡頭舉行送別會的時候,還是哭得跟淚人兒似地。
雖然只有一年的同居生活,但我還是因為可以填滿我們分開十年的空白時光,而十分高興地渡過「和小修在一個屋簷下生活」的日子。
在考試的壓力下,還是偷閒在高三時一起到海邊去。現在回想起來,還真是慶幸可以上得了大學。
海邊、電影、野餐、夜晚的公園等這些瑣碎的事說也說不盡,總之,這些都為我們已經所剩無幾的高中生活,增添了不少色彩。特別是在記憶中所渡過的最後一個夏天。
就因為如此,離別時的苦楚也更加深刻。
就這樣,從那年的春天起,我和小修便開始了各自的生活。住的地方雖然又隔遠了,但兩人的心意卻從未遠離過。
確實,一起的時間是減少了,但卻也因為距離的關係,而更清楚了彼此的重要性。
其實每個月都有兩次會約在某處見面的。
但是,還是有著想見卻沒辦法立刻見到的不便性,此外,也曾因意見不合吵過幾次架,還曾有過認為「已經完了」的時候。但是,由於渡過這些危機,也使我自己更加確信了對小修的感情。
那年的年底,調派期間結束,小修的父親從澳洲回國了。
那般正經的感覺還是跟記憶中的一樣,只是像剛打完高爾夫球的黝黑皮膚,看起來比以往健康多了。
隔年的夏天,爸爸媽媽從非洲回國,就像是安排好的一樣,姊姊也要結婚了。
對方是當地公立小學的一位男老師,和姊姊似乎是同年。是個身材高,人又和善的帥哥,想法也和傻大姐的姊姊很相配。兩個人站在一起還蠻登對的。
這位即將成為姊夫的人,竟是以前常來家裡遊玩的《憲一》,我真是驚訝得講不出話來。知道後再看看他,果然還留著昔日的模樣。
姊姊和《憲一》的結婚典禮,是在十月的一個晴朗日子裡舉行的。
穿著純白結婚禮服的姊姊,真的是好漂亮。
這一天的來臨充滿了喜悅,化為柔和幸福的鐘聲,將美麗的姊姊團團包圍住。
而和姊姊的新娘姿態一樣記憶深刻的,便是婚禮中爸爸的那張臉了。被稱做「大鬍子不倒翁」的爸爸,有著大鬍子的臉變得紅通通的,拚命忍著快哭出來的表情,讓我實在想要笑出來,但又想到若是我要結婚,爸爸也是同樣的一張臉時,便又忍不住地紅了眼眶。
相較之下,媽媽就顯得沒那麼難過,她一直說︰「好在可以在三十歲前嫁掉」
,也三不五時地對我念道︰「你也快點準備,好報答一下父母吧」之類的玩笑話。
不過,即便是精明的媽媽,可能也不知道我早已決定了「出路對像」,只不過在等機會公開罷了。
結果,等到兩人都大學畢業,和姊姊差了三年的時間,我和青梅竹馬的《小修》高梨修作結婚了。只是,我們兩人只去登記結婚,並沒有舉行婚禮。因為,我和小修的結婚典禮,已經在以前的神社那個秘密場所舉行過了,而且,總覺得光是形式這種表面的東西,會破壞掉那時候兩人純真無邪的心意。
但是關於這件事,姊姊卻很反對。她認為結婚是一生一次的大事,還是要舉行典禮較好。姊姊似乎對她結婚時,全身穿著純白的新娘服感受很深似的,因此希望妹妹也能體驗看看。
而媽媽卻認為只要我們高興就行了,因而對我們的決定毫無意見。
但是她卻直嚷著要把省下來的錢拿去吃些好東西。
爭論的焦點最後放在婚禮的舉行與否,對於我結婚這件事很想提出看法的爸爸,卻因始終插不上嘴而一個人生著悶氣。再加上媽媽似真似假地說著︰「再等奈奈也嫁出去了,我們倆乾脆就到非洲永久居住算了」,更是叫他浮現出一臉無法言喻的複雜表情。
經過些許的意見爭執後,最後還是如我們所願,不再舉行典禮了。
於是,我和小修一起向戶政機構提出結婚證明。
現在的我於休息室忙著做準備的工作。一看時間,是下午兩點零五分。已稍微過了預定的開場時間。
我現在身穿的是一件純白長禮服。
我實在不適合穿這種像是公主模樣的禮服,這讓我不禁感到有點彆扭,因此直到時間快到時才開始準備。
爸爸和媽媽早已先前往會場了。
靜靜地坐在化妝台前的我,任由姊姊為我梳理著一頭垂肩的黑髮。
最後,由姊姊為我梳齊了前額的瀏海。
「這模樣感覺如何?」
確認過鏡中她為我整理的髮型後,我點點頭說︰「嗯,OK!」便從椅子上起身。
「果林,真的好漂亮喔…」
我往鏡中一看。
嗯,美人、美人。小修會喜歡上也不是沒道理的,是吧…一切準備都已經就緒,不快點不行了。
會場上被招待的賓客們,一定都在等著主角的登場了。
對著往門口走的我,姊姊搓著兩隻手說道︰「真的這樣就好嗎?一生只有一次而已,還是好好舉行個典禮較好,不是嗎?」
姊姊也真是的…
從今早開始便一直重複著這些話,真是耳朵都要長繭了。
我輕輕歎了口氣,轉身面向姊姊。
「果林…」
「這樣就好了。我和小修的婚禮老早就舉行過了。」
「但是…」
就在姊姊又想說些什麼時,房門被打開了,是奈奈。
奈奈今年也十九歲了。身高稍微長高了些,臉龐也少了點孩子氣。
奈奈用著卡通人物的語調說著。
「林姊,準備好了嗎?大家都在等著喔!」
大概是看我還不出現,被媽媽叫來看看情形的吧。
真是碰巧了。
剛好可以藉機結束和姊姊的對話。
雖是個任性、自以為是又不可愛的妹妹,但有時候還是有派上用場的好處。
「嗯,現在就出去了。」
說完,我走過站在房門旁的奈奈身邊時,奈奈目光停在我的右手上。右手中指上,充滿了回憶的戒指正閃閃發著亮光。
「 ?」
「什麼?」
對著停下腳步的我,奈奈一臉更像笨蛋地說︰「好奇怪喔。結婚戒指不是都該戴在左手的無名指上嗎?」
要是在平常,我一定會捏住她那張自以為是的小嘴,但今天我只是用自信滿滿的笑容回敬她。
「這樣就行了。」
「 ?什麼?為什麼?」
這是我和小修重要的秘密。才不要浪費唇舌去跟奈奈說呢。
「小孩子不懂的啦!」
「 ?說什麼啊!又把我當小孩子看了~」對小孩子,當然用對待小孩子的方式羅。
丟下噘著嘴的奈奈,我從旅館的走廊往宴會會場前進著。穿著不太習慣的高跟鞋和長禮服,走起來還真是吃力。
會場就在下一樓。要等著不知何時才要來的電梯,不如走樓梯比較快。
本來應該是要在姊姊的陪同下,緩緩地步入會場才是,但一等準備完畢,我便等不及要以新娘的姿態和小修見面了,而我的腳步也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小跑步。
下了樓梯,一直往走廊走去,便看到了位於前方的宴會會場。門口立著「高梨。夏川兩家結婚宴會」的牌子。
似乎所有的賓客都已到齊了,桌面上 著白布的招待處上,看不見一個人影。
就在要打開大門時,因使用電梯而反倒慢了的姊姊和奈奈,終於追了上來。
「慢點,果林…」
不理會制止我的姊姊,我走進會場之中。察覺到主角登場的幾個人開始鼓起掌來,不一會兒,會場中便充滿了歡迎我的掌聲。
真是盛大,不過這讓我感到有點害羞。
會場之中,有許多都是認識的面孔。
姊姊的先生憲一,因工作關係住大阪的小修父親,國中時的導師,高中的同班同學,大學社團的前輩們…
當然,還有一些完全不認識的人。大概是小修東京大學裡的朋友或遠房親戚之類的吧。
會場的人群中,我搜尋著另一位主角。
在那裡…
西式禮服裝扮的小修,正在高中同班同學的包圍下背對著這邊。經其中一人的提醒,小修才轉身面向我,淺淺地微笑著。
一看到小修,我便不顧一切地跑了過去。
「再見了,小修…」
和《青梅竹馬的小修》,在此要說再見了。過了今天,高梨修作不再是《我的兒時玩伴》,而是《我的另一半》了。
面對著飛奔入懷的我,小修…不,我的另一半,溫柔地把我抱起。
再見,小修。以後請多指教了,我的另一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