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斯蒂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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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茱斯蒂娜薩德惡名的代表作

在文化史上,薩德是被道德譴責最深的人,是唯一因為生活故蕩,而多次被監禁的作家。

鼎鼎大名的薩德,他的作品翻譯成中文出版,是一件意義重大的文學盛事。我們特別挑選了三部薩德的代表作︰「朱斯蒂娜」、「淑女劫」、「情罪」

,來滿足讀者對這位叛逆天才的好奇。

薩德不僅僅是一位文學家,二百年後的今天,我們才具備了認識薩德的能力︰他是一位思想家、心理學家、精神分析學家,他的小說簡直就是人性病態的病理報告,薩德筆下所展示的各種各樣的變態性行為,直到今天,我們才瞭解到他的真實性與準確性,具備了非凡的科學價值。

然而,也正是這種可貴的價值,使薩德背上了「道德淪喪」的惡名,從荊條、苦鞭、戒尺、棍棒一直到狗咬,薩德把自己的小說變成了反常性行為的展覽所。

而,薩德的真知灼見呢?就藏在這樣「淫穢」的小說裡,到處都是!

哲學的成就在於它照亮了上帝用來引導人類走向歸宿的昏暗道路,在於它能因此而給人類標出行為規範;上帝是專橫的,總是按照自己的專橫意志來引導人類,人類這種可憐的兩腳動物備受上帝喜怒無常之苦;有了行為規範,人類就能發現幾條規則,可以用來解釋上帝對人的意圖,又可以堅持沿著一條道路前進,以防止命運的反覆無常。所謂命運,被人們冠以各種不同的名稱,而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一個符合實際的名字。

我們雖然擁有社會公約,而且從入學時起一直受到反覆向我們灌輸的要尊重社會公約的教育,但是不幸的是,由於某些人的墮落,我們遇到的永遠是荊棘,而壞人收穫的卻是玫瑰花,那些軟弱而沒有相當道德基礎足以戰勝這種悲慘環境的人,會不會認為順應潮流比抵抗潮流更好呢?他們會不會說,做一個有德者固然很好,可惜的是,有德者太軟弱了!無法同壞人搏鬥,因此,當有德者是個壞主意,尤其是在一個徹頭徹尾腐爛的世界中,最安全的辦法是隨波逐流,別人做什麼我也做什麼呢?

如果他們多一點知識,他們會不會認為像《憨弟德》(注1)中的天使熱斯拉德所說的,世界上有惡必有善呢?也許他們要自己加上一層意思︰既然在我們這個惡劣世界的不完善的結構中,有一大堆壞事,數量同好事相等,因此最重要的是保持平衡,必須有等量的好人和壞人;在總體規劃中,某人是善人,某人是惡人,是無關緊要的;如果壞人迫害好人,榮華富貴總是伴隨著壞人,在大自然的眼中也是無所謂的,因此站在富貴榮華的壞人一邊,比站在奄奄一息的好人一邊,不知要好多少倍。

最重要的是要防止哲學上的某些危險的詭辯,這些詭辯認為只要舉出一個受苦的有德者作為榜樣,就能使一個雖已墜落但仍保持些微善心的靈魂,改惡向善,可靠程度同在這條道德的道路上給他獻上金光閃閃的勳章和最美好的獎品一樣。

當然,最殘酷就是描寫一連串的災難,落到一個嚴守道德的溫柔而富於感情的女子身上,另一方面,一個終身蔑視道德的女人擁有無比輝惶的財富。不過,如果從這兩幅圖畫的描繪中得到益處的話,又何必譴責將它們公諸於眾之舉呢?難道證實一件事實還要後悔嗎?

聰明人讀了非常富於哲理性的文章而得到益處,這哲理教人聽從上天的安排,聰明人由此部分得知上天最神秘的意志是怎樣運行的,還得到了致命的警告,那就是上天為了引導我們回歸正路,往往打擊在我們旁邊似乎一心正在走著正路的人們。

這就是促使我們執筆寫這本書的動機,由於考慮到讀者的良心都是正直的,我們要求讀者運用注意力加點興趣,讀一讀關於悲慘的茱斯蒂娜的災難史,我們在下面就開始 述。

德.洛桑熱夫人是一位高級妓女,她的全部財童來自她的一副迷人的面孔,行為放蕩和奸詐狡猾;她的所有頭銜,不管如何冠冕堂皇,只能在愛神之島(注2)的檔案裡找到,是膽大妄為的人替她取的,愚蠢的輕信者沿用下來了。

她有棕色頭髮,反應靈敏,身材俊美,黑色的眼珠表情異常,十分聰明,像時下流行那樣不信神,她受過良好的教育;她是巴黎聖奧諸雷街一個十分富有商人的女兒,有一個妹妹,比她少三歲,姊妹倆都在巴黎最好的修道院裡學習,直到十五歲,她們想找一個顧問,找一位老師,找一本好書,找一位有才能的人,都能得到滿足,從來沒有遭到過拒絕,在這決定倒霉的時代,只要一天就可以使一個有道德的姑娘失掉一切。

姐妹倆的父親突然破了產,陷入非常困難的境地,唯一能夠使他逃脫悲慘命運的辦法,就是迅速逃到英國。他留下兩個女兒由母親照顧,母親在丈夫走了以後八天,也憂鬱而死。剩下一兩個親戚聚在一起商量怎樣安排兩個女兒。

她們兩人應得的財產為每人一百埃居左右,商量的結果是給她們行動的自由,將她們應得的錢交給她們,以後她們要幹什麼就幹什麼。

德.洛桑熱夫人當時叫做朱利埃特,她的性格已經形成,幾乎同三十歲時的性格沒什麼兩樣,本書所 述的,正是她在三十歲時的形象。但在當時,她只覺得自由了,是一件歡樂的事,絕沒有想到許多倒霉的事在等著她。至於她的妹妹茱斯蒂娜,那時剛好十二歲,性格憂鬱傷感,十分溫柔,驚人地敏感,不像她姐姐那樣精靈和狡猾,卻是天真、質樸、老實,以致她不斷地落入陷阱裡,她倒覺得當前處境非常可怕。

妹妹的模樣完全和朱利埃特不同,姐姐總是在玩弄手腕和賣弄風情,妹妹則表現出天真、嬌弱和羞怯。她有一種處女風度,藍眼睛,白皮膚,腰身纖細,嗓音動聽,有一顆美麗的靈魂和最溫柔的性格,象牙似的白牙齒,一頭漂亮的金髮,這就是這位迷人姑娘的輪廓。任何描繪她的畫筆,都不能不捕捉到她的天真爛漫和雅致的神情。

親戚們限定姊妹倆在二十四小時內離開修道院,而且讓她們自己決定怎麼使用一百埃居,隨便她們到哪兒去,以及要購買些什麼東西。

朱利埃特,正為著自己能做主而高興萬分,看見茱斯蒂娜在哭泣,起先想阻止她,後來看見沒有效果,就不安慰她了,反而罵她。她罵她是個蠢驢,說像她那樣年齡和才貌的姑娘,是不會餓死的;她還舉了鄰居的一個女兒作例子,說這女兒逃出了家門,現在被一個包稅人很闊氣地供養著,在巴黎坐著四輪華麗馬車。茱斯蒂娜聽了這個壞例子後很反感,她說寧死也不願學這個姑娘的樣子,在看見她的姐姐決心要過那種墮落的生活,就拒絕和姐姐一同住在一起。

兩姐妹就這樣分手了,她們的生活目的如此的不同,她們分別時也沒有說過什麼時候再見。朱利埃特想當一位貴夫人,如果她再見到她的妹妹,她怕小姑娘的道德癖好會玷污她;至於茱斯蒂娜,她不願意冒險,使她的良好生活習慣在同一個邪惡女人的交往中經受考驗。因此兩人各找各的辦法,沒有約好再見,第二天就遵照約定離開了修道院。

茱斯蒂娜從小受她母親的一個女裁縫扶養,她認為這個女人一定會同情她的遭遇。她去找到她,把自己的情況告訴她,請求她給她一份工作,不料遭到冷酷無情的拒絕。

可憐的小女孩歎息說︰「天啊!難道我踏進社會的第一步就走向悲慘嗎……這個女人過去是愛我的,今天為什麼她要拒絕我?……唉!就因為我成了一個貧窮的孤兒……就因為我在世界上再也沒有錢財,而人們只尊敬那些有能力幫助別人或者能給人消遣娛樂的人。」

茱斯蒂娜發現這點以後走去找到本堂神父,請求神父給她忠告。那位慈悲為懷的神職人員含含糊糊地回答她,說教堂的負擔已經過重,她不可能分得施捨,不過如果她願意為他服務,他倒很願意留她在家住宿。

這樣說著的時候,神父伸手去摸她的下巴,還吻了她一下,這吻太庸俗了,不像一個教會中人所為,茱斯蒂娜知道得太清楚了,她趕忙退縮,對神父說︰「先生,我既不求您施捨,也不謀求一個女僕的位置,我原來的社會地位較高,現在雖然剛剛脫離,但還不到要伸手乞討的地步,我只要求您給我一些忠告,這是我年輕和處境困難所需要的,而您卻想我用犯罪來購買這些忠告……」

神父聽了她的回答,非常不滿意,他打開大門,凶暴地把她趕了出來。茱斯蒂娜自從單獨一人以後,在第一天裡已經兩次碰壁。她看見一家人家門口掛著「有房出租」的牌子,她走了進去,租了一間帶傢俱的小房間,付了租金,在房間裡盡情發洩悲憤,這悲憤來自她自己的處境,也來自她命中注定要打交道的少數人的凶暴殘忍。

讀者請允許我暫時放下這個昏暗的破居室,回過頭去說一說朱利埃特。

我準備盡可能簡要地告訴讀者,朱利埃特怎樣以最初的一無所有,在十五年內就變成了一位有爵位的貴夫人,擁有二萬法郎的年金,十分精美的珍寶,兩三所房子,有在巴黎的,也有在鄉下的,而且當前,她還獲得德.科爾維爾先生的愛情、財富和信任,德.科爾維爾先生是享有極大聲望的議員,即將穩步入閣……她所走過的道路是坎坷的……誰也不會懷疑,這些少女踏上社會的最初遭遇都是恥辱的和困苦的;她們年輕,又缺乏經驗,初出道時總會落到道德敗壞的流氓手上,因此今天她們即使躺在親王的床上,身上也許仍然留著恥辱的烙印。

朱利埃特離開修道院以後,想起了她的一個墮落的女友說過一個女人的名字,住址她還記得,她就直截了當地前去找她。她厚著臉皮到了她的家,手上挽著一個包袱,身上穿著一件又皺又亂的短連衣裙,模樣兒的標緻可稱世界第一,神氣卻像一個小學生。她將自己的身世告訴那個女人,同時懇請那個女人照顧她,就像前幾年照顧她的女友一樣。

「你今年多大了,孩子?」迪.比松夫人問她。

「再過幾天就十五歲了,夫人。」

「從來沒有接觸過男人嗎?……」

「沒有,夫人,我可以向您發誓。」

「因為有時在這些修道院裡,總會有一個指導神父……一個修女,或者一個女伴……我得有確實的證據才行。」

「您想怎樣取證就怎樣取證好了,夫人……」

迪.比松夫人戴上一副滑稽可笑的眼鏡,親自檢查核實事情真相以後,才對朱利埃特說︰「好了,我的孩子,你可以留在這裡,你要聽從我的教導,十分樂意模仿我的做法,保持清白,節儉地過日子,對我十分忠誠,對女伴要溫柔,對男人要奸詐狡猾,這樣不出幾年你就可以有自己的一間房間,自己的五斗櫃,自己的牆上掛畫,自己的女僕;你在我這裡學到的本領就能夠使你得到其餘的一切。」

迪.比松夫人一把搶過去朱利埃特手上的小包袱,問她身上有沒有錢。朱利埃特坦率地回答說她有一百埃居(注3),那位親愛的夫人立刻把錢拿走,而且安慰她的年輕弟子說,她會為女弟子的利益將這筆小小的資產去投資獲利的,還說一個青年女子不應該有錢……錢是做壞事的工具,在當前這麼腐化墮落的世紀裡,一個出身高貴的聰明女子,應該小心翼翼,避免落到任何陷阱裡。

說完這番大道理以後,她介紹朱利埃特認識她的女伴,而且給她指定了臥房。從第二天起,她的童貞便拿來出賣了;在四個月間,同樣的貨色連續賣給八十個男人,每個人都按新鮮貨色的價錢付款。經過這段艱苦的進修期以後,朱利埃特才取得了雜務女工的證書。從今以後,她才被真正的承認是屋子的一員,共同分擔那淫蕩生活的疲勞……這是又一個見習期的開始。

如果說,在頭一個進修期內,除了少數例外,她總是按照自然的法則伺候人的話,那麼在第二個見習期中,朱利埃特就完全將自然法則置諸腦後了,她追求罪惡,尋找可恥的樂趣,過著陰暗的荒淫放蕩生活,有醜惡而古怪的癖好,喜歡叫人丟臉的新奇玩意兒。這一切都是兩種不同想法的結果︰一方面是要求不致有損健康的享受,另一方面是有害健康的滿足,這種滿足使想像力麻木不仁,只能在無節制的放縱中發展,或者只能在放蕩生活中才能稱心如意。

朱利埃特在第二個見習期中將道德完全敗壞,她的不道德行為所獲得的勝利使她的整個靈魂都腐爛了。她覺得既然她生下來就是一條犯罪的命,她應該犯更大的罪,她不願意永遠處在配角地位,犯的是同樣的罪,同樣腐化墮落,所得到的利益卻同她的所作所為遠遠不能相稱。

她被一個年老的貴族看中了,這個貴族生活放蕩,起初只是每次召她來一刻鐘取樂一下,後來她就耍弄手腕使他把她當作皇后似的供養,終於同她雙雙出入於戲院,和最瀟灑的情侶一起在公共場所散步;人人都盯著他們觀看,人人都談論他們,人人都羨慕他們。這個壞女人很能幹,在四年裡她就毀掉了三個男人,其中最窮的一個也有十萬埃居的年金。

她因此芳名大噪。這個世紀的男人都瞎了眼,這些壞女人越是臭名昭彰,他們就越想擠身於她們的受害者的行列,似乎他們敢於向她們表達愛情的多少,就取決於她的腐化墮落程度的深淺似的。

朱利埃特二十歲的時候,一位原籍昂熱的貴族德.洛桑熱伯爵,年約四十歲,熱烈地愛上了她,由於他不夠富有,無法金屋藏嬌地供養她,於是他決定同她結婚,將自己的爵號給了她,還給她一萬二千法郎年金,答應她如果他先她而死,全部遺產都歸她。他給了她一所房子,相當數量的僕人,穿制服的侍從,使得她在社會上擁有一定的地位,過了兩三年,人們便會忘記了她的出身。

就在這時候,可憐的朱利埃特完全忘記了自己出生於一個正直的家庭,受過良好的教育,身心破壞的書籍和壞的勸告徹底腐蝕,只想著自己單獨一人享受巨大財富,自己享受有爵號的姓名,不受丈夫拘束,竟然膽敢制定謀殺親夫的罪惡計劃……她設想了計劃,而且相當秘密地執行了;由於做得秘密,她將礙手礙腳的丈夫連同她犯罪的痕跡全部掩埋了,而她沒有受到法律的訴追。

德.洛桑熱夫人自由了,而且保持住伯爵夫人的頭銜,她又恢復了過去的生活習慣。不過現在她認為自己在社會上有些地位,所以在行為上也注意點分寸;她再也不是被人供養的情婦了,她現在是有錢的寡婦,經常大宴賓客,全城知名人士和宮廷裡的人都以收到她的請帖為榮。同她睡一覺要付二百路易(注4),包月要五百路易。

直到她廿六歲,她還能輝煌地征服許多男人,她一連毀了三位大使,四個大地主,兩位主教和三個御封騎士。

大凡犯了一件謀殺罪以後很少有就此洗手不幹的,尤其是當第一件罪行十分成功的時候,因此可憐的朱利埃特,罪孽深重的朱利埃特,又被兩件新的謀殺案玷污了雙手。這兩件謀殺案同第一件一樣,一件是殺害她的一個情夫,情夫將一筆巨款交給她保管,情夫的家裡人都不知情,德.洛桑熱夫人狠毒地殺害情夫以後就將巨款據為己有;另一件是為了提早取得十萬法郎的遺贈,她的一個崇拜者在遺囑裡以第三者的名義創建遺贈,只要給第三者以薄酬即可得到該款,她卻迫不及待地害死遺贈人以提早得遺贈。

除了這些醜惡的罪行外,德,洛桑熱夫人還犯了兩三件殺嬰罪。她害怕影響她的苗條細腰,又想隱瞞她同時與兩個男人私通的行為,就下定決心墮了幾次胎。

這些不為人知的罪行同別的罪行一樣,並不能阻止這個狡猾的野心家每天都能找到新的上當受騙的男人,因而使她的財產不斷增加,她的罪行也不斷增加。不幸得很,世間的事情是︰興旺發達總是伴隨著罪惡,越是腐化隋落,越能過世人所謂幸福的生活。

這是一條殘酷而無法改變的真理,我們馬上就要舉例說明好人總是一生苦難,但是世間的老實人不必害怕這條真理,也不必為此而感到痛苦,因為伴隨罪惡的興旺發達只是表面現象,同上帝毫無關係;上帝必然要處罰這種繁榮,犯罪的人在內心深處有孕著一條不斷地咬嚙他的蟲,這條蟲阻止他享受降落在他身上的幸福,使他感受不到幸福,只有滿腔撕裂心肺的對犯罪的悔恨。至於受命運折磨而受苦受難的好人。自有良心作為安慰,他能在私底下享受清白的歡樂,用不著多久就能為他補償了人世的不公道。

上面所述,就是德.洛桑熱夫人當時的處境。有一位德.科爾維爾先生,年紀五十歲,十分富有,決心為這個女人犧牲一切,使她永遠成為他的人。也許是由於德.洛桑熱夫人的關注,態度和明智,他達到了目的。她完全以合法妻子的身份,和他同居了四年。

那一年他剛好在蒙塔爾紀附近買了一塊上等的土地,他們兩人決定在夏天到那裡去住上幾個月。六月的一天傍晚,天氣非常好,他們一直散步到城裡,再循原路走回去太累人了,他們走進了一間旅館,想從那裡派一個人騎馬回去城堡找一輛車子來接他們。

從里昂來的大型旅行馬車在這間旅館裡停下。他們正好在一間低矮而涼爽的大廳裡休息,大廳通向院子,那輛旅行馬車停在院子裡。觀看旅客是一種天然的娛樂,每一個人只要有一分閒暇都不會錯過這種機會。德.洛桑熱夫人站了起來,她的情夫跟著她,他們眼看著全體旅客走進了旅館。大馬車裡彷彿已經走空了,這時候一個騎警隊的警士,從馬車上走下來,從他的一個也蜷縮在同一角落的同伴手中,接過了一個年紀約廿六七歲的女子,那女子身穿一件劣質棉布做的短上蓬,渾身被綁,彷彿是一個罪犯。

德.洛桑熱夫人見此情景,不由得又恐怖又驚訝地叫了一聲,那少女回過頭來,顯露出溫柔而高尚的容貌,纖細而靈巧的身段,使得德,科爾維爾先生和他的情婦禁不住對這個可憐的少女同情起來。

德.科爾維爾先生走過去問其中一位騎警,這個不幸的少女到底幹了些什麼。

「說真的,先生。」警官回答,「人家說她犯了三四件大罪,據說是偷盜、殺人和縱火,可是我得向您承認,我的同伴和我,我們從來押解犯人,沒有像這一次這麼反感,她太溫順了,完全像個老實人……」

「是嗎?」德.科爾維爾先生說,「會不會是又一樁基層法院常見的錯案?她在哪裡犯的罪?」

「在離里昂約十二公里的一家客棧裡,可憐的少女正想在那裡打工;里昂法院判她有罪,她到巴黎去使判決得到批准,然後再回到里昂來執行。」

德.洛桑熱夫人走得很近,聽見了警官的話,她低聲對德.科爾維爾先生說,她很想聽聽那個少女親口 述自己的不幸遭遇;德.科爾維爾先生也有同樣的想法。就過去同警官們打交道,把他們兩的身份和意圖告訴了他們。警官們並不反對,決定在蒙塔爾紀過夜,他們租了一間舒適的房間給女犯人,警官們住在旁邊一間。

德.科爾維爾先生保證女犯人不逃走,人家為她鬆了綁,她走進德.洛桑熱夫人和德.科爾維爾先生的房間,在那裡吃了一點東西。

德.洛桑熱夫人一定在心裡想︰「這個可憐的小東西也許是無罪的,可是人家認為她是犯人,而我可能比她更有罪,卻享受著榮華富貴。」因此德.洛桑熱夫人對這個少女深感興趣,她一見到少女由於人們對她多方安慰和深切關注而有點恢復過來以後,立即邀請她講述,她的樣子這麼規矩老實,是什麼事情使她落到這麼悲慘的境地的。

那個標緻的倒霉姑娘對伯爵夫人說︰「把我的一生經歷告訴您,就是向您提供一個驚人的例子,說明清白無辜的好人總是永遠受苦。這就等於在控訴上蒼,埋怨天公,這也是一種罪惡,我不敢……」

可憐的姑娘流下許多眼淚,在痛哭了片刻以後,她才用下述言語,講述了自己的經歷。

夫人,請您允許我不說出自己的真姓名和家庭出身,我的家庭雖然不是一個顯赫的家庭,但卻是一個正派的家庭,如果不是我的命中有災星,我也不會落到受盡屈辱和無人照管的地步,而我的大部分不幸都是從無人照管來的。我年紀輕輕就父母雙亡,我以為拿著他們的遺留給我的一點點錢,我就可以找到一個正當的職業,因此我經常拒絕一些不夠正派的工作,我不知不覺吃光了留給我的那份遺產,我變得越窮,就越被人們看不起,我越需要幫助,就越沒有人幫助我,或者只對我提出一些可恥的和屈辱性的幫助(注5)。

在這樣悲慘的境遇中,我只舉一個例,說明我受過怎樣苛刻的待遇,聽過怎樣生硬可怕的話。那是在迪布爾先生家發生的事,迪布爾先生是首都一個有錢的稅收承包人,人們叫我去見他是因為人們以為像他那樣擁有聲望和財富的人,一定可以改變我的惡運。可是勸我去見他的人或者是弄錯了,或者根本不認識這個人的心腸有多硬,道德有多敗壞。我在他家的候見室裡等了兩個小時,最後他終於接見了我。迪布爾先生約有四十五歲,剛從床上爬起來,身上裹著一件寬大的睡袍,掩蓋不住衣著的凌亂,人們剛準備為他戴假髮,他見了我就叫他的貼身男僕走出房間,問我有什麼要求。

我對他說︰「唉,先生,我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不到十四歲便嘗遍了世間的一切苦難。」

接著我便詳細敘述我的不幸,告訴他我找工作十分困難,我只能靠我手裡的一點點錢餬口,而不得不千方百計找錢,我連一些在店裡干或者在家裡干的活兒也找不到,我卻滿懷希望想靠這些活兒使日子好過一些。迪布爾先生很仔細地聽我訴說,聽完以後他問我是不是一向都很規矩。

我對他說︰「如果我不是一向規矩,我就不致於這麼貧窮和這麼尷尬了。

他對我說︰「孩子,你憑什麼要金錢解除你的痛苦,而你對金錢一次都沒有服務過?」

「服務,先生,我要的就是服務。」

「像你這樣一個孩子的服務,在家庭裡是有用的,可惜不是我要說的那一種;你的年齡和身材,都還沒有達到標準,不能像你所要求那樣安置你。但是只要你的作風並不嚴格得過分可笑,你在所有浪蕩公子那裡都能得到滿意的待遇。這才是你應該達到的目的,至於你肆意賣美的所謂德行,在世界上是沒有什麼用的,你儘管炫耀你的美德,結果你連一杯清水也得不到。像我的這類人,樣樣事情都干,就是不做善事,我們最不願做的就是善事,最討厭的就是施捨;我們從口袋裡掏出了錢,就要求得到補償,而像你這樣一個小姑娘,能拿出什麼來還債呢?恐怕只有人家要求你什麼,你就全部貢獻出來才行吧?」

「啊!老爺,難道在人們的心中,樂善好施和善良正直的感情,一點也沒有了嗎?」

「即使有也只有很少一點,我的孩子,即使有也只有很少一點;受人感恩戴德,已經被認為是不值一顧的想法,因為這樣固然可以使人暫時有一點自豪感,可是並不實在,只不過是渺渺茫茫和轉瞬即逝的東西,尤其是對像你這樣的小姑娘,與其對你施捨而獲得自豪感,還不如從你身上取得樂趣更為實在。

在我看來,一個慷慨大方、樂善好施的名聲,遠遠比不上你給我享受到的小小歡樂更有價值。和我同年齡和同愛好的人都同意這一點。我的孩於,我肯幫助你,唯一的條件是你絕對服從我,我叫你做什麼就做什麼,你會認為這是很符合道德的。」

「多麼狠心,老爺,您多麼狠心啊!您以為老天爺不會懲罰您嗎?」

「初出道的小姑娘啊,要知道我們在這世界上最不關心的就是老天爺了;他喜不喜歡我在地上幹的事,我們根本不在乎;我們知道得太清楚他對人類的權力非常有限,因而每天我們都毫無畏懼地得罪他。我們的樂趣也只有直接同天意相牴觸,才更具有魅力。」

「老爺啊,按照這些道理,不幸的人只有死路一條了。」

「那有什麼關係?在法蘭西,人口太多了。政府看事情總是從大處著眼,很少為個別的人操心,只要大局能維持住就不關心其他了。」

「可是您認為受虐待的孩子們能尊敬他們的父親嗎?」

「一個有太多孩子的父親,即使有些孩子很愛他,可是對他沒有用處,父親又有什麼辦法?」

「那麼最好還是我們一生下來就將我們扼死吧。」

「差不多應該這樣。可是你對這種政策性的東西不懂,我們還是別談吧,命運是由自己掌握的,為什麼你要抱怨命運呢?」

「我的天!要花什麼樣的代價才能掌握我的命運啊!」

「代價不大,有些東西只有你的自豪感認為它有價值,它才有價值,這樣的代價算什麼呢?……我們不談這個,只談一談在這裡有關我們兩個的事吧。

你認為這種代價很重要,對你?我認為一點不重要,但是我也不要求你為這代價作出犧牲,我所需求你的是另一種服務,為了這些服務你可以得到適當的但不過分昂貴的報酬。我把你交給我的女管家,你伺候她,每天早上當著我的面,或者是女管家,或者是我的貼身男僕,使你……」

「啊,夫人!怎樣把他的這個可恥的建議告訴您呢?他要我做的事使我羞得無地自容,我聽見他的話當場就驚呆了……把他的話重複一遍也叫我難以開口,我只能靠您的善良來寬免我了……那個殘暴的傢伙,把指定了我的大祭司,想叫我當祭壇上的犧牲品。」

那時候那個卑鄙的傢伙無恥地站了起來,繼續對我說︰「這就是我能為你做的一切了,我的孩子。這種儀式是又冗長又棘手的,我只能答應你維持兩年。你今年十四歲,到了十六歲你就可以自由到別的地方去碰運氣了。到那時為止,我包了你的衣、食、住,你還可以每月有一個路易的工資。這很夠了,已經比你的前任更多。你的前任並不像你一樣有保持完整的貞操,這是事實;你把貞操看得很重,這一點我也很欣賞,所以我肯給你每年約五十個埃居,你瞧,這筆款子比你的前任得到要多得多。你好好地考慮一下,尤其要想一想我收容你時你的情況多麼悲慘,思索一下你所處的是怎樣一個窮鄉僻壤,那些無以為生的人們必須吃苦才能賺錢,你同他們一樣,也要吃些苦頭,這一點我不否認,但是你比他們大多數人入息豐厚得多了。」

說著說著,這些無恥的說話燃起了這個惡魔的慾火,他粗暴地抓住我的衣領,說這是第一次,他要親自讓我看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可是我的不幸遭遇給了我勇氣和力量,我終於掙脫了他的魔掌,向著門衝去。

我一邊逃走一邊對他說︰「卑鄙的傢伙,你這殘暴地得罪天老爺,天老爺總有一天要按照你的罪行懲罰你;你拿你的財產來作這麼醜惡的用途,你真不配享有這些財產;你的殘暴已經玷污了這世界,你也不配呼吸這世上的空氣。

我悲哀地回到家裡,滿腸子還裝滿憂鬱和陰暗的想法,人只要暴戾和墮落了,就必然會產生這種想法。正在懊喪間,卻不料一線曙光在剎時間似乎照耀在我的眼前。原來我住的那家房東是個女人,她知道我的種種不幸遭遇。她走過來對我說,她終於找到了一家人家樂意收容我,只要我的表現好。

我激動地上前擁抱她,對她說︰「天啊,夫人,您說的這個條件正是我用來約束自己的條件,我怎能不高高與興地接受它呢!」

我要伺候的那個人是一個放高利貸的老頭子,聽人說,他不僅靠典當借貸發了財,而且他還找機會詐取每一個人的錢財,只要他認為這樣做十分安全的話。他住在坎康普瓦街一間房子的二樓上,同他同房的是他稱為妻子的老情婦,這個女人起碼跟他一樣壞。

這個吝嗇鬼對我說︰「索菲呀索菲(索菲是我用的假名),在我家裡最重要的一條美德,就是廉潔……有朝一日你如果侵吞了我一分錢的十分之一,我就要叫人絞死你,你聽見嗎,索菲,絞死你一直到你魂歸地府為止。今天我同我的太太在年老時能夠享些清福,都是我們拚命工作和努力節省的結果……我的孩子,你食量大嗎?」

我回答他說︰「先生,我每天只吃幾兩麵包,喝點水,運氣好的時候就喝點湯。」

「喝湯,見鬼!喝湯……」吝嗇鬼轉過身去對他的情婦說,「我的老伴呀,奢侈之風刮得真叫人受不了。整整一年在我工作,整整一年在忍饑挨餓,而現在居然想喝起湯來!我們每個星期日差點兒也喝不上一次湯,而我們辛辛苦苦地像個苦役犯那樣干了四十年的活呀!我的孩子,你每天吃三兩麵包,喝半瓶河水,每隔十八個月你可以拿太太的一件舊衣服去改為襯裙;到了年底,如果你的服務使我們滿意,如果你同我們一樣節省,如果你善於安排和佈置,使屋子裡有點興旺發達的氣象,我就給你三個埃居工資。」

「我們的家務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你一個人就行,每星期三次把這套有十個房間的公寓打掃和揩拭乾淨,每天為太太和我整理床 ,應門鈴接待客人,給我的假髮撲粉,為太太梳頭和戴帽子,照料狗、貓和鸚鵡、管理廚房,不管餐具用過與否都要洗刷乾淨,太太要弄點東西給我們吃的時候你要幫助她,其餘時間你可以用來縫衣補襪,製作便帽和其他小的家庭用具。你瞧,索菲,這不是跟沒事兒差不多嗎?你還有很多的空閒時間,我們准許你利用這些時間,你也可以用來縫製你所需要的內外衣服。」

夫人,您很容易就可以猜得出,我接受這樣一份職業是因為我處境悲慘的緣故,我要干的活兒不僅非我的年齡和氣力所能承受毫無限制地增加,還有,每天只能吃這一點點東西叫我怎能活下去?可是,為了防止人家說我挑三揀四,我接受了,當晚就住了進去。

夫人,我在那家人家目睹了他們許多滑稽可笑的吝嗇行為,本想一一告訴您以博您一笑,可是第二年就有一件可怕的禍事降臨到我的頭上,我不得不先把這件禍事告訴您。

夫人,您知道這家人家從來不用照明,主人和女主人的房間,恰好面對著路燈,這樣他們上床睡覺就可以不用別的燈光。他們從來不用零星衣著用品,主人上衣的兩隻袖口上,女主人長袍的兩隻袖口上,都縫著兩管舊袖套,每逢星期六晚間,我要把袖套洗乾淨,以便星期日能夠使用。

屋子裡沒有床單,沒有毛巾,為的是可以免去漿洗,據我那位尊敬的主人迪.阿潘先生說,漿洗是一個家庭裡最昂貴的東西。他們從來不喝酒,迪.阿潘先生說,清水是人類始祖所飲用的,是大自然給我們提供的唯一飲料。每次用刀切麵包,總要將一隻籃子放在下面,用來盛跌落的麵包屑,這些麵包屑加上吃飯時落下來的麵包屑,在星期日用一點點有哈喇味的黃油炸一炸,就構成了休假日的美味佳餚。

從來也不許拍打衣服或者傢俱,怕把它們弄壞了,只許輕輕地用羽毛撣子掃一下;主人和女主人的鞋子都用鐵襯裡,他們夫妻倆還把他們開始同床那天穿的鞋子恭恭敬敬地供起來。還有一種十分古怪的做法,他們規定我每週必須做一次;原來臥室裡有一間相當大的小房間,牆壁上沒有裝掛毯,我必須拿一柄刀,把牆壁上的石灰刮下來,刮夠一定數量以後放進一隻細孔的篩子裡,篩出來的粉末就變成化裝白粉,我每天早上就把這種白粉灑在主人的假頭髮裡和女主人的髻子上。

如果這些壞蛋只會幹這些卑鄙可恥的行徑,那就要謝天謝地了,因為保存自己的財產,是人的天性,但是想搶奪別人的財產來增加自己的財產,那就不同了。

用不著多久我就發現迪.阿潘先生是用後一種方法來變得富有的。我們樓上住著一個相當有錢的人,他擁有貴重的珠寶,也許由於是鄰居,也許由於這些珠寶經過我的主人的手,老吝嗇鬼對它們非常熟悉。我經常聽見他同他的老婆歎息一隻價值三十至四十路易的金盒子沒有落到他的手裡,據他說,當時只要他的訴訟代理人稍為聰明一點,那隻金盒子就一定會留在他的手中。為了減輕退還金盒子的痛苦,自命為老實的迪.阿潘先生籌劃把金盒子拿回來,他們派我去做這筆交易。

迪.阿潘先生先向我作了一段冗長的說教,說明盜竊是無關緊要的事,甚至是有利於社會的事,因為它把財富分配不公所造成的不平衡完全恢復過來,然後迪.阿潘先生交給我一把偷制鑰匙,向我保證說它能打開鄰居的房門,我進到房間裡就會發現有一張從不上鎖的寫字檯,裡面就放著那只盒子,我可以毫無危險的將盒子拿走。為了這麼簡單的一件勞務,他們答應每年多給我一個埃居的工資,連續兩年。

我聽了後不由得大喊起來︰「啊,先生,世界上哪有一個主人膽敢這樣腐蝕他的僕人的嗎?誰能阻止我拿你們交給我的武器回過頭來攻擊你們呢?如果我按照你們的教導,去偷你們的錢財,你們有正當理由反對我嗎?」

迪.阿潘先生對我的回答十分驚訝,不敢再堅持下去,卻對我暗中懷恨,他說他剛才說的話不過是考驗我,幸虧我抵抗住這陰險的誘惑,否則我一定會被絞死。

我為這個回答付出了代價,從此以後我覺得這樣的建議會給我帶來惡運。

我的堅決拒絕會給我造成損害,可是我沒有中間道路好走︰或者我接受建議去犯罪,或者我堅決拒絕建議。當時只要我多一點人生經驗,我就會馬上脫離這家人家。可是我的命書上記載著︰每當我個性要我去做一件正直的行動,必然要有一件災難為代價,因此我不得不承受我的命運,沒法子逃避。

迪,阿潘先生在一個月內毫無動靜,換句話說,一直等到我在他家第二年將近結束時,他沒有說過一句責備的話,對我的拒絕,絲毫沒有流露出半點不滿。一天晚上,我做完了工作,回到自己的房間想休息一下,猛然間有人撞門進來,我又驚又懼地看見迪.阿潘先生帶著一個警官和四個巡邏兵一直走到我的床前(注6)。

迪.阿潘先生對警官說︰「先生,做您應做的事吧,這個卑鄙的女人偷了我的一隻價值一千埃居的鑽石戒指,您可以在她的房間裡或者她的身上找到它,這是必然的事。」

「我?偷了您的東西!先生,」我慌慌張張地滾下床來,「我?先生,誰比您知道得更清楚我對偷竊向來是深惡痛絕的,我不可能犯這樣的罪。」

可是迪.阿潘先生大吵大喊,使人無法聽清楚我說什麼,他只是一味繼續命令搜查,那只要命的戒指果然在我的一張床墊裡找了出來。物證如山,百口難辯,我馬上遭到逮捕,被捆綁起來,可恥地關進法院的監獄,完全不容許我說一句話為自己辯護。

在法國,對一既沒有地位,又沒有勢力的不幸者的審判,很快便會結束。

法院相信道德同貧窮是不能共存的,只要你貧窮,法院認為這就充分證明你有罪;還有一種不公道的成見,認為可能犯罪的人一定是犯過罪了;一切都按照你的處境來論斷,只要你的身份和財產不能證明你是一個正直的人,你的罪名馬上就成立了。

我費盡口舌去自我辯護,我對臨時指定為我辯護的律師枉費心機也提供了許多方法,我的主人指控我,戒指在我的臥房裡找到,很明顯是我偷了。等到我提出迪.阿潘先生曾經教唆我犯罪,現在落到我頭上的災難只不過是他的一系列報復行為之一,他想除掉我。因為我掌握他的秘密,可以左右他的聲譽,等等。他們只把我的控訴視為詭辯,他們說,四十年來,人人都認為迪.阿潘先生是一個清廉的人,他不可能做這樣駭人聽聞的事。正當我為了拒絕參加一件罪行而將要付出生命為代價的時候,一件意外的事使我恢復了自由,同時將我投入到等待著我的別的逆境中去。

一個四十歲的婦女,人稱為拉.杜布瓦,以犯過各種各樣的大罪而名震一時,當時也處在執行死刑判決的前夕;她是罪有應得的,因為她的所有罪行都經過證實,而我卻是無緣無故蒙受不白之冤的。我不知怎樣吸引了這個女人的注意,一天晚上,就在我們兩人快要喪失生命的前幾天,她叫我不要睡覺,裝出很自然的樣子,同她一起留在監獄門口附近。

「在半夜到一點之間,」那個走運的壞女人對我說︰「監獄將有火災……那是我的傑作,也許有人燒死,不要緊,最要緊的是我們肯定能越獄了;有三個男人,他們都是我的同謀和朋友,會與我們會合在一起,我保證你可以獲得自由。」

上天的手剛剛處罰了我的清白無辜,現在又在我的犯罪中保護了我……火燒起來了,火勢驚人,有十個人被燒死,我們逃脫了。當天就到了邦迪森林的一個偷獵者的茅屋中,這個偷獵者是和我們不同類別的壞蛋,但同我們這夥人是親密的朋友。

拉.杜布瓦這時對我說︰「我親愛的索菲,你自由了,現在你可以選擇過你喜歡的生活了。可是我要給你一個忠告,那就是放棄把道德作為行為的準則,因為這樣的準則從來沒有給你帶來好處,朋友,不適當的潔身自好把你帶到斷頭台下,而一件駭人聽聞的罪行卻救了我。請你睜開眼睛看看,善良在世間有什麼用,值不值得為它而犧牲自己呢。你年輕貌美,我願意在布魯塞爾負責為你照料一切,如果你願意的話;我要到布魯塞爾去,因為那是我的故鄉。在兩年之內,我可以把你捧到大紅大紫,可是我警告你︰我把你叫到發財的道路並不是沿著道德的窄路走去的;像你這樣的年齡,應該不止從事一種職業,如果你想很快就獲得成功的話,你應該不止參與一種陰謀……你聽見嗎?索菲……你聽見嗎?索菲……你趕快作出決定,因為我們要趕快逃去,我們在這兒只有短期間的安全了。」

我對我的恩人說︰「啊,夫人,我欠您天大的恩情,您救了我的性命,我最遺憾的是︰這是靠犯下罪行才得到的,您可以確信,當時如果要我參與罪行,我是寧死也不願意的。我知道得很清楚,我的心裡總是滋生著正直誠實的感情,如果我跟著這些感情定,我會遇到多麼大的危險;可是儘管道德的道路上荊棘叢生,我也寧願走這條路,而不願意接受罪惡暫時帶來的虛假繁榮與幸福。感謝上天,我身上的宗教思想從來沒有離過我。如果天主使我的一生十分坎坷,那是因為它要在美好的來世充分補償我︰這個希望使我得到安慰,減輕我的痛苦,平息我的怨恨,使我在逆境中更加堅強,敢於面對天主願意賜給我的所有惡運。這種快樂的心境馬上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如果我用罪惡來玷污它的話,那時我不僅要害怕比現在所遭到的更可怕的惡運,還要時時惦記著在另一個世界裡上天準備好給冒犯它的人的懲罰。」

「你說的這一大套可笑的理論不久就要將你送進醫院,我的好姑娘,」拉·杜布瓦皺著眉頭對我說,「請相信我,拋開你的上天懲罰論或者你的來世報應論吧,你所說的一切,在你離開學校以後就應該忘記掉,或者,一旦走入社會以後,你還愚蠢到把這些話信以為真,那你只有餓死的份兒。我的孩子,有錢人的狠毒心腸使窮人的卑劣行為變成合理又合法的了。只要他們的錢包為我們的需要而開放,只要他們的心裡有『人道』這兩個字,那麼道德也可以根場在我們的心中;可是假如我們的不幸,我們忍受不幸的耐心,我們的善意,我們的逆來順受,只能夠增加我們的銬鐐的話,我們的犯罪就變成了他們的產物,我們如果拒絕用犯罪來減輕他們套在我們頭上的枷鎖,我們就大大地上當了。」

「大自然使人人生而平等,索菲;如果命運任意打亂了這項普遍法則的話,我們就應該去糾正命運的任性,應該用我們的機智去取回強者巧取豪奪的東西……我恨喜歡聽這些有錢人,這些法官,這些官吏說話,我很喜歡看到他們向我們宣講道德觀念;一個人擁有的財富,比他生活所需的多三倍,當然很難保證不再去偷;一個人周圍都是拍馬屁的人或者順從的奴隸,就很難不產生謀殺的念頭;一個人陶醉於享樂之中,簇擁著他的都是美酒佳餚,當然要想節欲或者節制飲食就十分困難了;從來沒有說謊的必要的時候,就很難做到真誠。

「可是我們,索菲,被你愚蠢地奉為偶像的不講道理的天神,強迫我們在地上爬行,就跟蛇在草中爬行一樣;我們被人蔑視,因為我們窮;我們被人侮辱,因為我們軟弱;我們在整個地球上只能找到苦膽和荊棘,只有犯罪能夠為我們打開生活的門,你卻禁止我們犯罪。你希望我們永遠服從和卑躬屈膝,而統治著我們的那些人都擁有全部幸福和好運,我們有的只是痛苦,只是沮喪和憂傷,只是貧困和眼淚,只是凌辱和斷頭台!」

「不,不,索菲,不,你所崇敬的神祇或者只值得我們藐視,或者我們對的意圖還不夠清楚……請你更深入地認識 ,索菲,請更深入地認識 ,然後堅信既然 將我們置於惡劣的環境中,我們離不開惡,那就是 同時給了我們以做惡的可能,做惡同行善一樣,都符合 的法則,兩者對 都有用。 給我們創造的是平等的身份,破壞平等的人並不比恢復平等的人更有罪,這兩種人都是受衝動的驅使才這樣做,這兩種人都應服從這種衝動,都應用布條蒙住眼睛去享樂。」

我承認,如果我曾一度動搖,那就是這個機靈婦人一番迷人的話所致,可是我的內心深處發出一個更強大的聲音把這些詭辯打敗了。我聽從了內心的聲音,最後一次宣稱我下定決心永遠不受腐蝕。

拉.杜布瓦於是對我說︰「你愛怎樣做就怎樣做吧,我不管你,讓惡運去管你,不過如果你再度被捉,你干萬不能供出我們。命運總是這樣作弄人︰犯罪的人永遠能逃脫,好人免不了要成為犧牲品。」

我們在這邊爭論著的時候,另一邊拉.杜布瓦的三個朋友同偷獵者正在喝酒。通常酒有這樣的魔力,它能使壞人忘記犯過的罪,同時使他還沒有離開險境就重新犯罪。這四個惡棍不願意放過我,想拿我取樂。他們信奉的原則,他們的習性,我們躲藏處所的幽暗,他們以為暫時得到的安全,他們的酒醉狀態,我的年齡,我的身材和我的天真無知,這一切都鼓勵他們這樣做。

他們離開桌子,大家商量,還徵求拉,杜布瓦的意見,全部過程顯得神神秘秘,使我害怕得顫慄起來。

最後的結果是︰我在離開以前必須輪流伺候他們四個人,不管是自覺自願也好,還是他們使用暴力也好。如果是我自覺自願的,他們每人給我一個埃居,而且送我到我要去的地方,因為我不願意跟他們走;如果他們被迫要用暴力來強迫我服從,我同樣要受侮辱,不過為著保守秘密,四個人中最後享受我的那一個,必須將刀插進我的乳房,然後將我埋在一棵樹下。

夫人,請您想一想,這個醜惡的建議對我產生什麼樣的影響;我撲倒在拉·杜布瓦的腳下,懇請她再做一次我的保護人,可是那個混蛋女人對我的險惡處境只是嘿嘿地笑,在她的心目中,這只不過是小事一樁而已。

她開口說︰「當然啦,你不得不伺候四個又高又大身材魁梧的漢子,你太可憐了!可是在今天的巴黎,卻有一萬個女人寧願出重金換取你的位置啦……」她考慮了半晌又說,「你聽我說,我有相當的威望,可以左右這班傢伙。只要你肯乖乖地聽我的話,我就可以叫他們饒了你。」

我淚流滿臉地喊道︰「啊,夫人,您要我幹什麼?只要您一聲令下,我立刻照辦。」

「我只要你跟著我們走,我們幹什麼,你就幹什麼,不能表露出有一丁點兒的厭惡,你肯答應這個條件,你的安全就包在我的身上。」

我相信我無法權衡利弊,如果我接受了這個條件,我承認我會遇到新的危險,可是這些危險不那麼迫切,我可能設法躲避,而眼前威脅著我的危險卻是迫在眉睫無處躲藏的。

「不管哪兒我都去,夫人,」我對拉.杜布瓦說,「我答應您,不管哪兒我都去,只要您能把我從這些人的魔爪中救出來,我永遠也不離開您。」

拉.杜布瓦於是對四個強盜說︰「孩子們,這個姑娘加入我們一夥了,我接受了她,將她安排在你們中間。我禁止你們對她施暴,不要讓她在第一天入伙時就倒了胃口;你們瞧,她的年齡和模樣兒對我們可能有用,為了我們的利益我們可以利用她,但是不要為了一時歡樂而犧牲了她……」(注7)可是男人的情慾膨脹到一定程度是沒有任何話能夠阻止的,那四個暴徒什麼也聽不進去,四個人一起走到我面前,異口同聲地對拉.杜布瓦說,即使他們面對的是斷頭台,他們也要先得到我。

他們其中一個將我一把攔腰抱住,說︰「我先來。」

「有什麼權利要當開頭第一個?」第二個人推開他的同伴,粗暴地搶了過去。

「你們當然都要排在我的後面。」第三個人說。

爭論越來越熱烈,四個暴徒互相扯頭髮,拳打腳踢,扭成一團,絆倒在地,這給了我一個很好的機會,我有時間逃走了。趁著拉.杜布瓦上前勸架,拉開他們的機會,我飛奔著逃跑了,一直奔到樹林裡,一眨眼功夫便再也看不見那所房屋了。

等到我認為已經到達安全的地點,我立刻跪下來祈禱說︰「至高無上的天主,您是我真正的保護人和嚮導,請您可憐可憐我吧。您看得很清楚我是軟弱的和天真的,您看得很清楚我充滿信心將全部希望寄托在您身上,請您挽救我脫離眼前的危險吧,讓我死也死得更體面一些吧,請您快點把我呼喚回到您的身邊吧。」

祈禱是受苦受難的人最甜蜜的安慰,一旦祈禱以後他就變得更加堅強了。

我站了起來,心中充滿了勇氣。那時天色已晚,我鑽進一個矮樹林裡過夜,以減少危險,當時我擁有的安全感,奔走以後的疲勞,脫離危險所享受到的一點快樂,這一切都幫助我度過了一個安眠之夜,一直到第二天太陽高高掛起時,陽光才使我睜開了眼睛。對於不幸的人,初醒過來的片刻是最要命的,那時靜止的感官,平服了思潮,對苦難的暫時遺忘,都加倍猛烈地恢復對苦難的回憶,使得壓在身上的沉重負擔,更加難以忍受。

「好吧!」我心裡想,「既然事實上是大自然要將某些人變成跟野獸一樣,他們必須遠離人群,躲藏在他們的隱蔽所裡,像野獸一樣,我同野獸又有什麼區別呢?這樣悲慘的一生還值得活下去嗎?」

我這樣悲哀地想著,眼淚不由得傾盆而下。我還沒有哭夠的時候,聽見了周圍一陣響聲;起初還以為是野獸,慢慢地我聽出來是兩個男人的說話聲。

「來呀,我的朋友,來呀,」其中一個男人說,「我們在這裡才是妙不可言哩,在這裡我的母親就不能礙手礙腳,妨礙我同你共同享受一下對我來說是十分寶貴的樂趣哩……」

他們走近來,近得簡直就在我的面前,使得他們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都逃不過我的耳朵和眼睛,因此我親眼看見了……

天啊,夫人,索菲停頓了一下才按著說,命運為什麼那麼殘酷,只把我安放在十分尷尬的境遇裡,使我對這種境遇羞得沒法說出口,也不敢聽人家描述呢?……

這種可惡的罪既冒犯了大自然,也觸犯了法律,早已被上天的手多次懲罰過,總之,這種無恥的行為於我是聞所未聞的,我簡直無法想像出來,現在居然讓我親眼目睹了,這種令人深惡痛絕的罪行,竟連所有細節都絲毫不漏地在我的眼前展開了。

其中一個男子,就是主動的那一個,大約有二十四歲,穿著一件綠大氅,裝扮得相當漂亮,證明他有一定地位;另外一個顯然是他家的一個年輕男僕,年紀約在十七至十八歲之間,模樣長得十分標緻。他們演出的一幕,既醜惡時間又相當長,叫我等得好不心焦,尤其因為我時時刻刻恐怕被他們發現。

最後兩個演出這場醜劇的壞蛋,一定是情慾得到了滿足,都站了起來,準備走上回家的道路。這時那個年輕的主人,走到我藏身的樹叢裡小便,看見了我的高帽子,馬上對他的同性戀人說︰「茉莉花,我們的秘密暴露了……一個姑娘褻瀆了神聖,窺探了我們的秘密,你過來,把這個臭婆娘拉出來,審問她在裡面幹什麼。」

我不等他們來拉我,我自己掙扎著走了出來,馬上跪到他們腳下。

「兩位老爺,」我向他們伸出雙臂,對他們呼喊,「可憐可憐我這個不幸的人吧,我的命運比你們想像中的要悲慘得多,再也沒有別的處境比我的更糟糕的了,請你們不要看見我當前的狀況就認為是我的錯,那是我的悲慘命運造成的。我當前的苦難已經夠多了,希望你們不要雪上加霜,火上添油,請你們相反地給我方便,幫助我逃脫嚴竣的命運吧。」

我落到他手中的年輕人名叫德.布魯薩克,他有一腦子的荒淫無恥的思想,心裡卻沒有半點善念。不幸得很,肉體上的道德敗壞必然撲滅內心裡的善念,這是經常有的事。道德敗壞通常會使人變成鐵石心腸,因為絕大部分的放蕩行為都需要靈魂麻木,或者由於神經受到強烈的刺激,對自己的行動已經沒有什麼感覺了,總之,一個職業化的浪蕩子很少同時是一個慈悲為懷的人,這是非常可悲的常見現象。

德.布魯薩克先生除了具有我上面描寫的那種天然的殘暴性格以外,還明顯地對女性憎惡,他的憎惡女性是根深蒂固的、全面的,使得我很難將我想使他感動的情緒移場到他的心中。

「你到底在這兒幹什麼,林中小姐?」那個我想軟化的男人相當粗暴地用這句話回答我。「說老實話,你剛才看見我同他之間所發生的一切?對不對?

「我?沒有,先生。」我馬上大喊起來,我認為在這件事上說個謊是對的,「我只看見很普通的東西︰我看見你們,這位先生和您,你們坐在草地上,我認為你們在那兒談了一會兒話,這就是我看見的全部事實,請相信我吧。」

德.布魯薩克先生回答說︰「我很想相信你說的話,這也是為你好,假如我認為你看見了別的東西,你就永遠也走不出這座林子了。來呀,茉莉花,現在天色還早,我們還有時間來聽聽這個婊子講述她的經歷,叫她馬上講,講完以後我們把她綁在這棵橡樹上,在她的身軀上試試我們的獵刀。」

兩個年輕人坐了下來,他們命令我坐在他們旁邊,我就天真地把我自出生以來的經歷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們。

我講完以後,德.布魯薩克先生站起來︰「我說,茉莉花,在我們的一生中也講一回公道吧,公平的正義和法律女神已經判決這個婊子有罪,我們切不可使女神感到失望,我們一定要這個罪人受到應有的懲罰。我們這樣作並不是犯罪,相反,卻是做善事,我的朋友;我們是在恢復事物本來的秩序,因為我們有時不幸破壞了事物的秩序,現在機會來了,我們應該勇敢地恢復它。」

說完以後兩個凶殘的傢伙把我從地上拖起來,一直朝著那棵橡樹拖去,我的呻吟聲和眼淚都不能打動他們。

「朝這個方向綁住她,」德.布魯薩克對他的僕人說,同時推我把肚子貼著樹幹。

霎時間他們的襪帶,他們的手帕都用上了,我被殘酷地縛得那麼緊,使得我沒法子動一動我的四肢。 完以後,兩個混蛋解開我的裙子,撩起我的襯衫一直高到肩膀,拿起他們的獵刀,我以為他們一定會將我的後背斬得體無完膚的了。

誰知我還沒有吃上一刀,便聽見布魯薩克說︰「夠了,這樣做就足夠使她認識我們厲害,使她看清楚我們能夠怎樣對待她,讓她永遠聽我們的話了。」

接著他就解開我身上的束縛,對我說︰「索菲,穿上你的衣服,注意保守秘密,跟著我們走。如果你肯追隨我,你不會後悔的,我的孩子。我的母親需要增加一個貼身女僕,我可以介紹你給她……我相信你所說的過去的歷史,我可以為你向她作保證,不過假如你利用我的善良來欺騙我,那麼你就瞧瞧這棵樹吧,它就是你的葬身之地,請記住我們帶你去的城堡離這裡只有四公里遠,你只要犯一點小錯誤,我們馬上把你帶回來。」

我穿好衣服,簡直不知道用什麼樣的說話去感謝我的恩人,我跪到他的腳下……我吻他的膝蓋,我對他賭咒發誓一定要品行端正,對於我自己當時的快樂或者悲哀,我已經毫無感覺了。

「走吧,」德.布魯薩克先生說,「今後你的行為代表你的說話,唯一能決定你的命運的,就是你的行為。」

我們走了。茉莉花和他的主人在一起談話,我一句話也不說,謙卑地跟著他們,一小時不到我們便到達德.布魯薩克伯爵夫人的城堡,周圍的一切宏麗而豪華,使得我看出來,無論我在這所邸宅裡幹什麼工作,我的收入肯定比在迪.阿潘先生和夫人家當女管家好。他們叫我在廚房裡等候,茉莉花讓我好好地吃了一頓午飯。這時候德.布魯薩克先生上樓去見他的母親(注8),過了半個鐘頭,他親自來找我,帶我去晉謁他的母親。

德.布魯薩剋夫人是一個四十五歲的婦女,風韻猶存,我覺得她是一個十分老實而且富有人情味的女人,雖然她在道德準則和談話方面都有點過於嚴厲。她守寡已經兩年,已故的丈夫擁有一間宏偉的邸宅卻沒有別的財產,結婚以後只有爵位名號帶給他的妻子,因此年輕的德.布魯薩克候爵有希望獲得的財產都來自他母親,他從父親所得到的遺產還不夠維持他的開支。

德.布魯薩剋夫人給他加上了一大筆年金,可是仍遠遠滿足不了她兒子揮霍無度的巨大開銷;這所房子起碼有六萬法郎的入息,而德.布魯薩剋夫人既沒有兄弟又沒有姐妹。從來就沒有法子說服他去服兵役;一切使他離開他心愛的娛樂的,都叫他無法忍受,所以沒有人能叫他接受任何束縛。

伯爵夫人和她的兒子每年有三個月在這兒度過,其餘的日子住在巴黎。她強迫她的兒子和她在這兒度過的三個月,對於一個從來不肯離開他的娛樂的人來說,已經是相當大的折磨了。

德.布魯薩克候爵命令我將告訴他的經歷複述給他的母親聽。我說完以後德.

布魯薩剋夫人對我說︰「你的天真和老實使我沒法懷疑你的清白。我對你不作任何其他的調查,我只想知道你是否真的如你所說,是你所說的那個人的女兒。如果事實果真如此,我就是你父親的老朋友,我就更有理由對你更加關心。至於你同迪,阿潘的糾紛,我負責進行處理,我只要拜訪兩次大法官就行了。大法官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他是全法國最清正廉明的人,只要對他證明你的清白,以前攻擊你的一切都全部作廢,你就可以毫無畏懼地在巴黎出現……可是你要仔細考慮一下,索非,我答應你的一切都有一個條件,那就是你必需品行良好,因此你瞧,我要求你報答我的條件總是對你有利的。」

我跪到德.布魯薩剋夫人的腳下,我向她保證她永遠只會對我滿意;從這時起我就當上了她的第二位貼身女僕。德.布魯薩剋夫人派人到巴黎打探消息,三天以後正如我所希望的一樣,帶來了回音,一切不幸的想法,都從我的心中消失了,代替它們的,是我期待已久的甜蜜安慰。可是天上並沒有記載著可憐的索菲可以享受幸福,如果她能意外地有短暫的太平日子過的話,那也是為著接踵而來的更可怕的時刻使她的命運更悲慘。

我們剛到巴黎,德.布魯薩剋夫人就趕緊為我奔走。首席法官想會見我,他深懷興趣地聽了我的不幸的經歷,迪.阿潘的詐騙行為在深究之下確認了,大家認為我雖然利用了監獄的火災,起碼我沒有參加放火,因而我的官司一筆勾消(他們這樣對我說),並不需要其他辦過這件案子的法官再辦其他手續。

不難想像,這樣的舉動使我越來越來親近德.布魯薩剋夫人;縱使德.布魯薩剋夫人沒有給我種種好處,僅僅這些奔走活動,難道還不能夠使我永遠追隨這位難能可貴的保護者?

年輕的德.布魯薩克男爵其實並不想我與他的母親有如此密切的關係,除了我向你們描述過的那種惡行以外(這個年輕人在巴黎如同在鄉下一樣,盲目沈緬於這種惡行中),我過不了多久就發現他非常憎恨伯爵夫人。

事實是伯爵夫人使盡方法來阻撓他過荒淫放蕩的生活,也許使用的方法過分嚴厲,使怒氣衝天的侯爵產生了逆反心理,加倍瘋狂地去幹壞事,可憐的伯爵夫人只從它的嚴厲中得到加倍的憎恨。

侯爵經常對我說︰「不要以為我母親為你做的一切都出自她本人意願,索菲,如果不是我經常糾纏著她,她會一點兒也記不起她答應過對你的種種關懷;她對你誇耀自己到處奔波,其實這都是我的功勞。我敢說,你感激的應該是我,我要求你的感恩之情在你這方面應該是無私的,不管你長得多麼漂亮,我要求的不是你的好感……不,索菲,不,我等待你的報答是另外一種,等到你完全相信我為你做了一切,那時候我希望能夠在你的心裡找到我有權享有的東西。」

他的這一番話說得含含糊糊,使得我不知怎樣回答才好;我採取碰運氣的辦法作出了回答,也許我的回答太輕率了。

現在我應該告訴您,夫人,我生平犯的唯一應該譴責的真正錯誤……我說的是錯誤,其實是一件獨一無二的荒謬行為……不過最低限度這不是犯罪,只是普通的錯誤,受罰的只是我一個人,我並不認為上天公平的手會利用這個錯誤把我拖到不知不覺在我的腳下張開大口的深淵裡去。

事實是我每見到德.布魯薩克侯爵,就不可能不感到一種柔情吸引我去接近他,這種柔情是我所壓抑不住的。儘管我考慮到他的討厭女人,他的下流愛好,他和我之間道德準則的距離甚遠,但是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撲滅我的初生愛情,假如侯爵要我犧牲生命,我會為他犧牲一千次還認為自己沒有為他做什麼。

他一點也不懷疑我內心仔細地珍藏著的愛情……這個負心漢子,他一點也分辨不出可憐的索菲每天流淚都是為了他可恥的放蕩生活,這種生活可以毀掉他;然而他也不可能不感覺到我飛也似的去迎接他喜歡的東西,他也不可能不意識到我對他的慇勤體貼……我的慇勤體貼可能帶著太多的盲目性,只要在情理許可的範圍內,我甚至幫他犯錯,而且經常在他母親面前為他掩蓋。

我的所作所為在一定程度上獲得了他的信任,只要是他給我的東西,我都寶貝得不得了,我盲目到這種程度,他僅僅把一點心交給我,有時我就自豪地相信我在他心中並不是無所謂的,可是很快的,過度放蕩的生活就使我醒悟過來了!

他放蕩到這種程度,使得他的邸宅裡住滿了這一類的僕人,他還在外邊豢養了一大批壞蛋,有時他到他們家去,有時他們到他家來,而且這種男色嗜好雖然是惡習,可是並不便宜,因此侯爵浪費了大量金錢。

有時我大膽勸告他這種行為有許多弊病,他毫無反感地聽我說,最後他告訴我︰一個人洩上了惡習是無法改正的,惡習會以各種形式出現,會繁衍為適應各種年齡的枝椏,每隔十年會給你一種新的感受,而且會使那些不幸而著迷的人一直廝守惡習到進墳墓為止……如果我談起他的母親和他造成她的憂愁,我就只能見到他怨恨、發脾氣、惱怒和焦急。

他是無法容忍眼看著早就應該屬於他的財產繼續長期留在他人手中,他對這位可敬的母親懷著深仇大恨,他對親子之情有一種叛逆心理。一個人如果在癖好上能夠做到公然違反這個神聖器官的法則,這種第一步犯罪的必然後果將是非常容易地犯其他的罪,難道真的是這樣嗎?

有時我也使用宗教做武器,我是經常從宗教得到安慰的,因此我也嘗試將宗教的好處移場到這個壞人的靈魂裡,如果我能夠做到同他分享宗教的魅力,那麼大概就能用這種羈絆束縛住他,但是侯爵沒有讓我在長期內用這種方法對付他。他是我們神秘聖事的公開敵人,是我們教義的堅定的反對者,而且激烈地否認有上帝的存在,德.布魯薩克先生不僅沒有讓我改變他,反而想設法來腐蝕我。

他對我說︰「所有的宗教都是從一個錯誤的原理出發,它們都假定崇拜一個造物主是必要的,殊不知我們這個不朽的世界,同其他在無限的空間漂浮的星球一樣,是無 也不會有終的,如果大自然的繁殖都是它自身規律所必然產生的結果,如果它永不休止的作用與反作用就是它的本質的必不可少的運動,那麼你毫無根據地給它一個原動力,又有什麼必要呢?」

「索菲,請你相信,你所肯定的造物主只不過是愚昧和專制的產物,強者要奴役弱者的時候,總是說服弱者相信壓在他身上的鐐銬是經過上帝祝聖的,弱者被貧困害得昏頭昏腦時,對強者所說的一切都相信。所有的宗教,都是這種原始謊話的必然結果,應該同這謊言一樣,受到蔑視,這些宗教沒有一個不帶著欺騙和愚昧的標記。我看得很清楚,在所有這些使理智震驚的宗教神話裡,只是一些敗壞人性的教條。而那些古古怪怪的宗教儀式,只能夠引人發笑。

索菲,我生下來剛睜開眼睛,就討厭這一切,我定下守則要將這些東西踏在腳下,我立下誓言在有生之日永遠不同這些東西妥協。如果你是講道理的,你就倣傚我吧。」

我回答侯爵說︰「先生,您如果取締了安慰我的宗教,那就是打破了一個可憐女於最甜蜜的希望。我是堅決聽從宗教的教義的,我絕對相信對宗教的一切攻擊,都是放蕩行為的結果,難道我要為這些使我戰慄的詭辯,犧牲我一生中最甜密的信念嗎?」

我還根據我的理智,將蘊藏在我心中的其他無數理由添加上去,可是侯爵只是笑,他的歪理,加上他的雄辯,又得到引經據典(我幸而沒有讀過這些書)的支持,總是能駁倒我的所有理論。渾身美德和滿懷慈悲的布魯薩剋夫人,不是不知道她的兒子用不信教的奇談怪論來為自己的誤入歧途作辯護,她經常同我一起長吁短歎;由於她發覺我比別的女傭更通情達理,她很喜歡把她的憂傷傾訴給我聽。

可是她兒子對她的態度越來越惡劣了,他已經到了在她面前也不再隱瞞的地步,他的那班為他發洩性慾的危險的壞蛋已經佈滿在他母親左右,他還大膽到當著我的臉宣佈,如果她再想反對他的癖好,他就當著她的臉表演一次,以這種癖好的美妙來說服她。這一番談話和這種作為使我悲憤不已,我試著從內心深處找出一些理由來撲滅燃燒著我內心的不幸愛火……然而愛情是不是可以治療的一種病呢?我費盡力量搜索來撲滅它的理由,只能夠使它燃燒得更加旺盛,那個陰險惡毒的布魯薩克,在我集中起來幫助我憎恨他的種種理由前面,只顯得更加可愛。

我在這所宅子裡已經過了四年,始終受同樣的憂愁所煩擾,也被同樣的柔情安慰著。這時候侯爵給我提出了一個可怕的建議︰我們那時正住在鄉間,伯爵夫人身邊只有我一個人,她的第一位貼身女僕為著丈夫有事,被允許留在巴黎。

一天晚上,我剛從女主人處回房不久,站在陽台上乘涼,炎熱的天氣使我無法睡覺,突然間侯爵敲我的門,我同他談一會兒話……唉,這個狠心郎君雖然是我一切痛苦的根源,但他肯同我會面的每一分鐘對我都是寶貴的,因此我不願意拒絕他。

他走進了我的臥房,細心地關上了門,坐在我身邊的一張沙發上對我說︰「索菲,你聽我說,」他顯得有點尷尬,「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你得先發誓你永遠不洩漏我告訴你的一切。」

「啊,先生,您相信我會辜負您的信任嗎?」

「如果你的行動證明我不應該信任你的話,你的生命就有危險。」

「我最大的憂愁就是得不到您的信任,我不需要您再恐嚇我。」

「好吧,索菲……我想害死我的母親,我要借用你的手來完成這件工作。

「借我的手?先生,」我嚇得後退幾步,大喊起來,「您怎麼能夠想到這件事呢,我的天!先生,您害死我吧,我的生命是您的,您可以隨意處分,您雖然救過我的命,可是別想我會幫助您去犯罪,只要一想到這樣的罪行我的心就無法忍受了。」

「你聽我說,索菲,」德.布魯薩克先生使我恢復平靜,對我說︰「我早就知道你討厭這種事,可是你是一個聰明人,我可以自誇能夠幫助你克服厭惡之情,我只要向你證明,你認為是一樁大罪的,其實只是一件普通的事就行了。在你缺少哲理的眼中,出現了兩件大罪,由於被殺的人是我的母親,這罪行就加重了。所謂殺死我們的同類,索菲,請你注意,只不過純粹是空想而已,大自然沒有賦予人類滅絕一件東西的能力,人類充其量只有改變一件東西的形式的能力,而沒有將其滅絕的能力。而從大自然來看,一切形式都是平等的,在宇宙的巨大熔爐中,沒有什麼是消失的,只不過變化而已,投進熔爐的每一部分物質,都不停地以新的面目出現,我們不管做什麼,我們的任何動作都不會直接傷害它,都不能玷污它。我們的破壞只能使它恢復活力,保持它的能量,而一點也不能使它減弱。」

「那麼,今天以一個女人形狀出現的一堆肉,明天化為十萬種不同的昆蟲,對於不停地創造著的大自然,又有什麼關係呢?你敢說毀壞一個像我們那樣的人,對於大自然來說,比毀壞一條蟲的損失更大些,因而值得引起更大的關注嗎?如果它們同大自然之間的關係,密切或不密切,都是同樣的,那麼,由一個人的所謂罪惡的行動,造成另一個變成蒼蠅或者萵苣,又有什麼關係呢?

只要能向我證明人類比別的物種更高一級,同時證明人類對大自然那麼重要,使得人的毀滅必然觸犯大自然的法則,那麼我才相信這種毀滅是一種罪行。可是對大自然的最慎重的研究只能向我證明︰在地球上生長的一切,哪怕是最不完善的創造物,在大自然中都具有同樣價值,我不認為將一個生物演變為一千個別的生物會違反大自然的法則,我對自己說︰所有的人,所有的場物,所有的動物,都生長、繁殖和用同樣的方法毀滅,可是永遠也不會真正的死亡;他們只是改變形狀,他們毫不在乎地出生、毀滅和繁殖,有時以一種形式出現,片刻以後又變成另一種形式,根據大自然的意志,在一天裡能改變一千次,而不會有片刻時間違反大自然的任何法則。」

「現在我要進攻的是我的母親,是為我十月懷胎的人。怎麼,就憑這個虛幻的理由就想阻止我動手,憑什麼它能夠得逞?這位母親,她在淫亂時想到過會生下我這個胎兒嗎?她只想到自己快活,我能感謝她嗎?何況造成胎兒的並不是母親的血,而只是父親的血。母腹的功能是結果,保存和加工,可是不能提供什麼,這種考慮就是我從來不想謀害父親的原因,而我卻認為割斷母親的生命線是一件極其平常的事。如果一個孩子的心裡能夠合理地湧現一股對母親的感激之情的話,也許關鍵是我們懂事的時候,母親對待我們的態度。如果她的態度很好,我們可以愛她,也許我們應該愛她;如果她的態度不好,不受大自然任何法則束縛的我們,不僅不欠她什麼,而且一切都注定要我們擺脫她,因為我們身上有一股自私自利的強大力量,很自然地和無法抗拒地、就一定會擺脫一切妨礙我們的東西。」

我聽了後十分驚駭,我對侯爵說︰「啊,先生,您說大自然不在乎這種事,那仍然是您的不正當情慾所產生的想法。我求您暫停一分鐘,不要聽您的不正當情慾,聽聽您的良心吧,您很快就會發覺良心譴責您這種來自放蕩生活的蠻橫推理。我把您推向良心的法庭,難道這個法庭不是一塊聖地,被您侮辱的大自然要求您在這兒傾聽和崇敬它的麼?如果大自然在您所籌劃的罪惡上,打上十分可恥的烙印,您難道不同意我譴責這件罪行麼?您還要對我說,情慾的火焰會在片刻之間焚燬這種恥辱之感麼?恐怕您來不及感到滿意,這種恥辱之感又要新生了,它通過後悔的感官又使人聽到它的聲音,這是您所無法壓制的。」

「您的感覺越靈敏,就越發感到痛苦……每一天,每一分鐘,這位被您野蠻的爪子送進墳墓的溫柔的母親,總是出現在您的眼前,您聽見她的哀怨的聲音頻頻叫著您的可愛小名……她在您醒著的時候出現在您眼前,她在您的夢中使您苦惱不安,她會向您張開血淋淋的被您弄得滿是傷痕的雙手;從今以後您在世上不會有一瞬間幸福,您的一切樂趣都遭到破壞,您的思想混亂不堪,您不是否定上天的權力的麼?上天的手會為您毒死所有的親人而報復,您等不及為您的罪行歡呼,就將為膽敢完成這些罪行而後悔至死。」

我說最後幾句話的時候已經泣不成聲,我撲倒在侯爵腳下,我請他憑最寶貝的東西發誓,忘記他一時迷失本性所想做的可恥的事,我答應永生永世為他保守秘密。可是我看錯人了,儘管侯爵還是精力過人,他的全部神經已經麻木了,他的情慾達到沸點,整個人只受到罪行的控制。侯爵站起來,冷冷地對我說︰「我看清楚我弄錯了,索菲,也許我應該為你也為我自己感到惱火;不過不要緊,我會找到別的辦法的。你在我的心中失去了很多份量,而你的女主人卻沒有增加什麼份量。」

這個恫嚇改變了我的全部想法︰我拒絕接受犯罪,這對我非常危險,而我的女主人卻肯定必死無疑;如果我同意作共犯,我就可以避開侯爵的怒火,而我卻必然可以挽救他母親的性命。

這個想法在我心裡片刻就形成了,它使我頓時改變了角色,可是改變得這麼迅速會引起懷疑,我盡量拖延我的失敗,我使侯爵一次再次地重複他的詭辯言詞,我裝出逐步地無言可答的樣子,使侯爵相信我是真的被說服了。我為自己的軟弱辯護,說是他的辯才太強有力了,最後,我裝出完全接受的樣子,侯爵跳起來擁抱我……這個舉動可能使我充滿快樂,只可惜他的野蠻計劃已經熄滅了我那顆脆弱的心膽敢對他懷有的全部愛情……我不可能再愛他了……侯爵對我說︰「你是我吻的第一個女人,說真的,我是全心全意地吻你的……你真美妙,我的孩子;哲學的光線透進你的心裡了,你這可愛的腦袋還能永遠不開竅嗎?」

我們同時議定了我們的行動計劃;為了使侯爵受騙,我總是裝出一副不很願意的模樣,每逢他深入地談論他的計劃,或者向我介紹所使用的方法,我所處的可憐地位,只有靠偽裝才能騙得他團團轉。我們商定︰在兩三天內,時間長短由我根據情況是否順手確定,我要巧妙地將侯爵交給我的一小包毒藥放進一杯伯爵夫人每天早晨都要喝的巧克力飲料裡;以後的事便由侯爵負責,他答應給我兩千埃居的年金,或者在他身邊享受,或者在我選好可以安度晚年的地方。他要簽訂這個承諾給我,但在上面不說明給我這個恩惠的原因。商量好了我們就分手了。

在這期間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這件事完全可以向您證明同我打交道的這個男人有多麼殘暴的性格,您一定很想知道我參與了的這件事的結局怎樣,因此我就繼續說下去,不中斷我的敘述了。我們會面的第二天,侯爵收到了一個消息︰他的一個叔父死了,本來他並不期望得到他的遺產,卻在死時遺留了八萬法郎的年金給他。

「我的天啊!」我知道這件事以後對自己說,「上天原來是這樣懲罰惡人的!我拒絕接受數目少得多的錢財,為的是怕喪失自己的生命,而這位有錢有勢的男人,卻因為計劃犯可怕的大罪而得到大筆財產。」

可是我馬上就後悔我說了褻瀆神明的話,我跪了下來,請求天主饒恕我,同時我為這筆意想不到的遺產感到高興,我以為它起碼可以使侯爵改變他的計劃……偉大的天主,我錯得多厲害啊!

當天晚上德.布魯薩克先生奔到我的臥房裡對我說︰「親愛的索菲,我的福氣多好呀!我已經跟你說過好多次,只有想法子犯罪,才能使幸福降臨,幸福的道路好像是專為惡人才開通的。八萬加六萬,我的孩子,我一共有十四萬法郎供給我娛樂了。」

「怎麼,先生,」由於環境關係我裝出不甚驚訝的樣子,「這筆意外的財產不能使您耐心地等待夫人自然死亡,而您還想趕快結束她的生命麼?」

「你要我等待,我一分鐘也不等,索菲,請想一想我已經十八歲了,在這種年齡等待是艱難的。我不希望改變我們的計劃,我求你,我們務必在我們回去巴黎以前結束這一切……明天動手吧,至遲不過後天,我已經急著要付給你四分之一的年金,還想全部都交給你了。」

我盡可能掩飾我的恐怖,他的熱中於犯罪實在太可怕了。我又再度扮演昨天的角色,可是我的全部愛情都熄滅了,我對這一個堅決不改的壞蛋只有厭惡之感。

我所處的地位非常尷尬︰如果我不下手,侯爵不久就會發覺我在耍他;如果我告訴德.布魯薩剋夫人,侯爵很快就會看出來他上當了,也許他會決定採取更惡毒的辦法,同時能使母親死亡,也在我身上報復。我只剩下一條道路,就是通知司法當局,可是我無論如何也不願採取這個辦法,最後我決定,不管發生什麼,我都要通知伯爵夫人。在所有可採取的辦法中,我認為是最好的辦法,我就照做了。

我同侯爵最後一次會見的第二天,我對伯爵夫人說︰「夫人,我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要告訴您,可是不管這事同您有什麼關係,如果您不以榮譽擔保您對少爺大膽計劃的事情不流露出不滿的話,我就不說。您可以行動,夫人,您可以採取您認為最好的辦法,可是您不能聲張,請您一定答應我,否則我就不說。」

德.布魯薩剋夫人以為我要說的是她的兒子的某件荒唐行為,就照我的要求起了誓,我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她。可憐的母親得知這件可恥的罪行以後哭得像淚人兒似的。

「這壞蛋!」她喊出來,「我做的哪一件事不是為他好?如果我想防止他犯錯,或者改正他的錯誤,除了他的幸福和平安以外,還有什麼別的動機可以讓我這樣做?是誰使他得到他叔父的遺產?除了我還有誰?我之所以不讓他早點知道,是對他的體貼。啊,這個惡魔!索菲,請你證明他的計劃的惡毒,請你提出證據,使我再也不懷疑這件事的真實性,不這麼做無法使我心中天然的母子之情熄滅……」

於是我拿了交給我的那盒毒藥給伯爵夫人看,我們將一小點毒藥給狗吃,那狗被我們小心地關起來了。不到兩小時,那條狗四肢抽搐,恐怖地死亡。伯爵夫人不再懷疑了,她馬上決定採取步驟,她命令我將剩餘的毒藥交給她,接著就寫了一封信給她的親戚松澤瓦,派人送去。信中要求松澤瓦秘密地去謁見部長大臣,將她即將被害的經過詳詳細細地告訴他,取得一份逮捕她的兒子的命令,帶著命令和一個警官火速趕到鄉下來,盡可能地逮捕謀害她的惡魔……可惜上天注定這件醜惡的罪行得以完成,而道德是敵不過卑鄙行為的。

那條我們用來試驗的狗把一切都暴露給侯爵了,他聽見那條狗哀鳴,他知道她母親很愛這條狗,馬上查問狗在那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他詢問的那些人不知道一切,沒有回答他。從這時候起他起了疑心。他一句話也不說,可是我看見他煩燥不安,整天東張西望。我將情況告訴了伯爵夫人,可是沒有什麼可猶豫的,我們能做的一切,就是催促信使趕快動身,而且隱藏好信件。

伯爵夫人對她的兒子說,她急著送信去巴黎,請求德.忪澤瓦公爵充當叔父遺產的執行人,因為如果遺囑上沒有人出面,恐怕要打官司;她又加上一句話,她請公爵來這兒把繼承的一切經過告訴她,以便在需要時她帶兒子到巴黎。

侯爵是一個善於察言觀色的人,他早看出他母親臉上的侷促不安,也看出我臉上的窘困之態,他裝出對一切都滿意的樣子,實際上是處處防範。他藉口要與他的孌童們出外散步,遠離城堡,在信使必然經過的地方等待,那個信使既忠於他也忠於他的母親,侯爵截住他時他毫不為難就交出了他帶的信件。侯爵確信我背叛了他,給了一百個路易給信使,命令他永遠不要再回到家中,然後侯爵滿腔怒火地回家,可是盡可能抑制自己,他碰見了我,像往常一樣愛撫我,問我是不是明天動手,告訴我必須在公爵抵達前完成這件工作,說完以後就回房安靜地睡覺,一點不露痕跡。

不久侯爵就告訴我,這件可恥的罪行實現了,如何實現的?可能像我在下面敘述那樣……夫人第二天按照習慣喝她的巧克力飲料,由於飲料只經過我的手,我可以肯定其中並沒有攙和什麼。

可是大約十點左右侯爵走進了廚房,發現只有廚師一個人在那兒,他命令廚師立刻到花園裡給他摘些桃子。廚師反駁說他不可能離開他的菜餚,侯爵堅持要廚師滿足他吃桃子的怪念頭,並說他可以代他照看爐子。

廚師走了出去,侯爵仔細察看了晚餐的所有菜餚,認為夫人最愛吃的是一種刺菜薊的葉脈,他就將致命的毒藥倒了進去。晚餐時伯爵夫人大概吃了這道倒霉的菜,罪行實現了。

我這裡所說的都是我的猜測之辭,德.布魯薩克先生在這件悲慘事件以後只告訴我他成功了。現在不談這些可怕的猜想,只說說我由於不想參與這件罪行而且將陰謀告訴夫人而受的殘酷的懲罰吧……一吃完飯,侯爵就向我走過來,臉上保持十分冷靜,他對我說︰「索菲,你聽我說,我找到一種可以完成我計劃的更可靠方法,比我起先告訴你的那種方法更好,可是這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說清楚的。我又不敢經常到你的臥室裡去,我怕被人看見不好。五點准你能在花園的角落等我嗎?我到那裡同你會合,我們一起去作一次長途的散步,在散步中我會把一切告訴你的。」

我承認,或者是上天的旨意,或者由於我過分天真,或者是我盲目,沒有一點跡象對我顯示一件可怕的災難正在等候著我;我相信伯爵夫人的安排十分秘密和十分可靠,我萬萬想不到伯爵會發現。可是我心裡也有一點不安。

我們的一個悲劇詩人曾經說過︰「答應過犯罪的人,如果違背自己的諾言,那就是一種德行。」可是違背諾言對於高尚和敏感的心靈來說,總是醜惡的,我有點覺得侷促不安,不過時間並不太長,伯爵的惡毒行動,給了我新的痛苦,同時也平息了我這方面不安。

他帶著世界上最愉快和最坦率的態度走到我身邊,我們一起走進樹林,他像往常一樣同我說說笑笑,別的事情什麼都不幹。每次我想將話題挪到我們到這兒來的目的上,他總是說還要等待,他怕被人看見,因為我們的處境還不安全。

不知不覺我們到了那株大橡樹附近,那就是他第一次遇見我的地方。我再看見這些地方就禁不住戰慄起來,我粗心大意的後果和我的險惡命運這時候似乎全部呈現在我眼前,更可怕的是我看見在那株我曾經遇過險的要命的橡樹下,坐著侯爵最寵愛的兩個孌童。他們看見我們走近就站了起來,往草地上扔下繩索,牛筋和別的使我一看見就發抖的工具。

這時候侯爵對我使用了最粗魯和最可怕的字眼︰「臭婊子,」他對我說,這時候那些年輕人還聽不見他的說話,「你認識這樹叢嗎?我曾經把你像隻野獸似的從這樹叢裡救出來,你本來應該死的,是我救了你的命;你還認識這棵樹嗎?」

「我曾經在這棵樹下威脅你說,有一天你的所作所為叫我後悔做過這件好事,我就要將你帶到這兒來。為什麼你答應過幫我的忙,謀害我母親,而實際上你是有意背叛我的呢?你想修行積德,卻拿你救命恩人的自由作賭注,你到底是怎樣想的?你從兩個罪惡中必須選擇一個,為什麼你要選擇最糟的一個?

你應該拒絕我的要求,而不應該先接受後來又背叛我。」

接著侯爵就把他怎樣起了疑心,怎樣截住信使,怎樣取得信件一一告訴了我。

他又說︰「你的謊言得到了什麼樣的結果,賤貨?你拿你的生命來冒險卻保不住我母親的生命,我的行為已經開始了,我希望我回去的時候大獲成功。

可是我必須處罰你,我必須教訓你知道道德這條小路並不是好走的,世界上有許多時候做犯罪的共犯比告密者好得多。你不是不知道我的,你怎麼敢耍弄我?你以為慈悲之心和宗教的幾條清規戒律就可以縛住我的雙手嗎?殊不知我的慈悲心只能為我的取樂服務,而宗教的清規戒律是經常被我踐踏在腳下的……或許你想靠你的魅力吧?」

他帶著最殘酷的嘲笑口吻加上一句︰「好吧,我向你證明,你的魅力,不管你脫光到什麼程度,只能燃起我的復仇之火……」

不等我回答,也不對我淚流滿臉表示一點同情,他猛力抓住我的臂膀,把我拉向他的兩個嬖倖,對他們說︰「這個女人想毒死我的母親,也許她已經犯下了這件可惡的罪行,不管我採取什麼樣的防範措施。我想最好的辦法是將她交給司法當局,可是她可能在那兒保不住她的小命,我倒想留下她的一條命,讓她長期受苦。你們趕快剝光她的衣服,把她縛在樹上,肚子對著樹,我要按照她應得處罰來懲罰她。」

他的命令馬上就得到執行,他們將手帕塞住我的嘴,叫我緊緊抱住樹幹,縛住我的肩膀和大腿,讓身體其餘部分都露出來,使之容易接受鞭打。侯爵異乎尋常地激動,抓住一根牛筋鞭子(注9),在鞭打以前,這個殘忍的人想觀察一下我的模樣兒;簡直可以說,他的眼睛由於欣賞我的眼淚和我臉上痛苦和恐怖的表情而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然後他走到我背後約三步遠近,我馬上感覺得到他出盡全力在鞭打我,從背脊的中部一直到大腿最多肉的部分。這個劊子手停下來一會兒,他殘暴地用手撫摸他剛打傷的所有部分……他低聲對他的一個奴僕說了一句話,我不知道他說些什麼,馬上有人將一塊手帕蓋住我的腦袋,使我無法看見他們的任何動作。

他們在背後作了一些動作以後,再一次把我鞭打得鮮血淋漓……在鞭打以前侯爵說了一句︰「對的,就是這樣。」他的話音剛落,鞭子就加倍猛烈地落到我的身上,我始終不懂得侯爵那句話是什麼意思;接著又停止片刻,他們又用手觸摸被打得皮開肉綻的部位,他們又低聲說話……其中一個年輕人高聲說︰「我這樣子不是更好些嗎?」……我也聽不懂這句話的意思,只聽見侯爵說︰「再近些,再近些,」

然後是第三次更加猛烈的鞭打,在鞭打當中布魯薩克一連兩三次說過下面幾句話,還伴隨著非常難聽的咒罵︰「打呀!打呀!兩個一起動手,你們難道不清楚我想她死在這兒,死在我的手上嗎?」(注10)這些話越說越響,最後結束了這場出色的大屠殺。他們又低聲說了一會兒話,我聽見新的動作聲,我發覺我的繩索被解開了。我睜開眼看見草地上洩滿我的鮮血,我就知道自己處在怎樣的狀態中︰這時只剩下侯爵一個人,他的兩個幫兇已經不見了。……

「婊子,」侯爵對我說,同時用厭惡的眼光觀察我,這種眼光是瘋狂的激情過後必然有的,「你不認為做好人代價太大嗎?兩千埃居年金的價值抵不上一百下牛筋鞭子嗎?……」

我倒在大樹腳下,隨時都可以喪失知覺……那個混蛋,剛才的暴行還不能使他滿意,看見我的傷口就使他殘忍地激動起來,他用腳踐踏趴在地上的我,把我踏得氣也喘不過來。

「我為人太好了,才饒了你的命,」他一連兩三次重複地說,「你起碼得留神不要辜負我的善意……」

於是他命令我站起來,穿好衣服。由於我渾身流血,我只剩下這套衣服,要避免讓衣服洩上血跡,我不知不覺地撿起地上的草來揩拭身子。他在附近走來走去,不管我,只顧自己沉思,我的肌肉腫脹,血還在流,傷口疼痛得使我無法容忍,這一切都使得我無法穿好衣服,而在我面前的這個兇惡的人,使我落到這種地步的這個惡魔,幾天以前我還想為他犧牲生命的人,沒有流露出絲毫憐憫之情,沒有動一動手指頭幫我一下。

等到我穿好衣服以後,他走過來對我說︰「你走吧,你愛到哪裡去就哪裡去,你的口袋裡還剩下些錢,我不拿走你的錢,可是你得注意不要再在我眼前出現,在巴黎不行,在鄉間也不行。你在公眾面前,我警告你,要承認自己是毒死我母親的人;假如她還有一口氣,我就讓她把這個想法帶進墳墓;屋子裡的人全都知道這一點;我要向司法機關告發你。」

「你的第一件官司,你以為已經結束了,實際上只是暫緩處理,我警告你,人家告訴你官司已經了結,那是在騙你;讓你處在這樣的環境中,目的是觀察你的行為,原來的決定沒有撤銷,因此巴黎也不是你合適居住的地方。現在你身上背著的不是一件官司,而是兩件官司,你的對手不是一個卑鄙的高利貸者,而是一個有錢有勢的男人,這個人決心一直追趕你到地獄,如果我饒你一命,你卻用來亂喊冤枉和惡意誹謗別人的話。」

我回答他說︰「先生啊,不管您對我多麼嚴厲,您也不必害怕我的作為;關係到您母親的生命時,我認為應該反對您;關係到可憐的索菲時,我永遠也不會採取行動。永別了,先生,祝您的罪惡給您帶來幸福,正如您的殘暴給我帶來痛苦一樣,無論上天怎樣安排您的命運,只要上天肯保全我這條賤命,我就一定用它來為您祈禱。」

侯爵抬起了頭,聽了我這番話他忍不住朝我看了看,看見我滿面淚痕,站也站不住,他害怕自己會一時軟下來,狠心的他就走了開去,不朝我看一眼,等他走到不見人影的時候,我癱倒在地上,完全陷在痛苦之中,讓我的呻吟聲響徹四野,把我的淚珠灑滿草地。

「我的天主啊,」我喊道,「這是您的意願,您的不朽的旨意上面寫著︰無辜的人又一次成為罪惡和不公平的犧牲品;懲罰我吧!天主,我受的痛苦比您為我們所受的痛苦還差得遠呢;讓我為崇敬您而忍受的痛苦使我終有一天能夠獲得您答應給予弱者的獎賞吧,弱者在苦難中眼睛始終朝著您,不停頓地歌頌您的光榮!」

天已經全黑下來了,我站也站不住,更無法走遠。我想起來四年前我在比現在好一點的悲慘情況下,在那裡睡過一夜的矮樹叢,我盡我的能力爬了過去,找到原地方我躺了下來。還在流著血的傷口使我痛苦萬分,精神受著壓抑,內心隱藏著悲傷,我在那裡度過了想像不出的悲慘的一夜。

天亮時分,我的年輕力壯和堅強性格給了我一點力量,離城堡太近使我驚嚇,我趕緊離開,我走出樹林,決定碰運氣到我所看見的第一所住宅裡去。我走進了離巴黎約廿四公里的克萊小鎮。我找醫生,人家告訴了我醫生的家。我請求醫生為我包紮傷口,我對他說我為了愛情糾紛離開了母親在巴黎的家,不幸走進了邦迪森林,落到幾個流氓手中,他們把我打成像他看見的樣子,醫生給我治傷,條件是我必須到鄉村書記員那裡口述一分筆錄,我答應了。

看來很可能醫生作過一些調查,但是我從來沒有聽人家說起過。醫生願意收容我住在他家,直到我的傷口痊癒為止。由於他盡心為我醫治,不到一個月我就完全好了。

我一恢復到我能出外走走的時候,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村子裡找一個相當機靈和相當聰明的女孩子,到德.布魯薩克城堡去打聽一下,我離開以後發生了什麼事。

我這樣做並非純粹出自好奇心,也許好奇心在這裡是危險的,也是不合適的,可是我在伯爵夫人家所賺的那一點點工資都留在我的房間裡了,我身邊只帶著不到六個路易,在城堡裡我卻有接近三十個路易。我認為侯爵不致於狠心到拒絕還給我合法賺來的錢,我相信他的第一次怒氣過去以後,他不會第二次又給我不公平的待遇。因此我寫了一封盡可能動人的信給他……唉!這封信太動人了,我的悲哀的心也許在無意中還為這個惡魔說了話。

我細心地隱藏我住的地方,只請求他將我的行李和我藏在房間裡的那一點錢還給我。一個年齡在二十歲至廿五的農村姑娘,人又機靈又聰敏,答應給我送信,而且答應暗中為我搜集情況,以滿足我等她回來時對她提出種種疑問的要求。

我明確地告誡她不要說出她從哪裡來,不要提起我,在任何時候都不要提起,只說她是從一個男子手中接到信,而這個男子是從幾十公里以外來的。這個農村姑娘名叫讓內特,她動身走了,廿四小時以後她帶來了回音,夫人,最重要的是告訴您德.布魯薩克侯爵家裡發生的什麼事,然後我讓您知道我收到回信的內容。

他的母親伯爵夫人在我離開城堡那天沉重地病倒了,廿四小時以後在痛苦和可怕的抽搐中死去,親戚們都來了,伯爵裝出不勝悲痛的樣子,宣稱他的母親是被一個貼身女僕毒死的,這個女僕名叫索菲,當天就逃走了。大家都在尋找這個貼身女僕,找到她就送她上斷頭台。

侯爵得到他母親的遺產以後更加富有了,他簡直沒有想到,保險箱、珠寶、德.布魯薩剋夫人所有人所不知的財富,使她的兒子,除了入息以外,還擁有超過六十萬法郎的票據或現金。人家都說,透過他裝出來的痛苦,他簡直隱瞞不住他的滿心高興。

他的親屬應他的要求來觀察解剖他母親的屍體,親屬們哀痛可憐的伯爵夫人,發誓要抓住兇手為她報仇,然後就離去了,留下侯爵安靜地享受他的卑鄙行為的全部收穫。德.布魯薩克先生親自同讓內特談過話,他問過她許多問題,各種問題都有,那個農村姑娘用非常堅定和坦率的態度回答他,使他無法可施,只好不再逼迫她,決定給她一封回信。

「信就在這兒,這封可詛咒的信,」索菲邊說邊從衣袋裡拿出信,「就是這封,夫人,有時候我覺得我的心很需要這封信,我要保存它一直到我最後的一口氣為止。您如果不怕汗毛直豎您就讀讀它吧。」

「一個能夠毒死我母親的無恥的女人,在犯了這件滔天的罪行以後,居然還膽敢寫信給我。她最好是隱瞞她的藏身之地,她可以肯定如果人家發現了她,她就沒有好日子可過了。她還敢索取……她說什麼金錢和衣服?她留下的東西抵得上她偷的東西嗎?她住在這所房子裡的時候就偷東西,她最後完成她的罪惡時也偷東西,她偷的東西還少嗎?不准她第二次像這次一樣再派人來,否則必將逮捕替她跑腿的人,直到司法機關發現這個有罪女人隱藏的地點為止。

德.洛桑熱夫人將這信還給索菲,對她說︰「繼續說下去,我親愛的孩子,這是多麼可恥的態度……自己富得流油,而拒絕還給一個可憐的窮女孩合法賺來的錢,只因為她不想當幫兇,這是絕無僅有的卑鄙無恥的行為。」

索菲繼續將她的經歷講下去。唉,夫人,我拿著這封可詛咒的信哭了兩天,我哭的是信中卑鄙無恥的態度,而不是它拒絕我的請求。

我又成了罪犯了,我歎息著對自己說,我第二次陷入司法的樊籠,只為的是太遵守法律了……沒關係,我不後悔;不管我的遭遇如何,我既沒有良心上的痛苦,也沒有懊悔,我的靈魂是清白的,我沒犯別的錯誤,如果有,只是過於相信公平和道德的觀念,但是我相信它們永遠不會拋棄我。

我完全不相信侯爵所說的他們在到處搜尋我的話,這話不像是真的,因為我要是在法院出庭對他說來是十分危險的,我想在他內心深處他更害怕見到我,我沒有什麼理由在他的恐嚇面前感到害怕。這些想法使我決定留在該地,如果可能找一分工作,等到我的錢包有點漲起來時我才離開。

醫治我的醫生名叫羅丹,他建議我為他工作。他是一個三十五歲的男人,性格嚴厲、粗暴、野蠻,但是在當地享有很好的名聲,人人稱讚他精通醫術,他家中沒有女人,因此,他很高興在下班回家時有一個女傭來管理家務並照顧他本人。他建議每年付給我兩百法郎,還給我分紅,我都答應了……可是我不相信我的新主人,他始終不知道我是何許人也。

我在他家工作了兩年,我的主人除了我應做的以外,從來對我沒有分外要求這是我應該為他說的一句公道話。雖然我在那裡有許多痛苦的回憶,可是精神上的安定使我幾乎忘記了那些悲痛。每遇到我做一件合乎道德的好事,上天一定馬上使我遭遇不幸,這一次上天也將我從短期的幸福中帶走,又將我扔進新的災難中。

有一天,家中只有我一個人,我盡責任到處巡視的時候,似乎聽到地窖底下傳來呻吟聲,我走過去……我比較看清楚了,我聽見一個女孩的哭聲,可是一扇緊閉著的門把她同我隔開,我沒法子走進她躲藏著的地方。我的腦子裡產生了各種各樣的想法……那小東西能在裡面幹什麼呢?羅丹先生沒有孩子,我也沒有看見他有姐妹或侄女等等要他關心,因而被他處罰關在地窖裡面;他的生活很規矩,我也不相信他會關著這個年輕姑娘來滿足他的獸慾(注11),他為什麼要關禁她呢?我十分好奇,想解答這個疑問,大著膽子去問那個女孩子,問她在裡面幹什麼?她是誰?

那個不幸的姑娘回答我說︰「唉,小姐啊,我是森林裡一個煤炭小販的女兒,我只有十二歲。住在這兒的先生,趁我父親離開的時候,同他的一位朋友,在昨天將我綁架到這兒來。他們倆將我綁住,扔進一個裝滿麩皮的口袋裡,我在裡面根本不能叫喊,他們將我擱在馬背上,昨天晚上把我弄進了這所房子,他們立刻把我關進地窖。我不知道他們要把我怎麼樣,可是一到了這兒,他們馬上就脫光了我的衣服,讓我赤身露體地受他們檢查,他們問我的歲數,最後神氣像是屋子的主人那位先生,對另一位先生說,必須將手術改在後天晚上,因為我驚嚇得太厲害了,稍為安靜一下,試驗的效果就會好些,又說我完全符合當實驗對象的所有條件。」

說完這些話以後小女孩就沉默下來,又開始辛酸地哭泣。我請她安靜一點,我答應照顧她。我覺得應弄清楚羅丹先生和他的朋友拿這個不幸的女孩幹什麼,那位先生也是一位外科醫生。不過我經常聽見他們說過『實驗對像』這個詞,這次聽小女孩一說,我馬上懷疑很可能他們有一個可怕的計劃,要在可憐的小姑娘身上作活體解剖。

在確定是不是這個殘酷計劃以前,我還要打聽一下。羅丹先生同他的朋友回來了,他們一起進晚餐,支使我離開他們,我假裝聽從,卻躲在一旁聽他們談話。他們的談話只進一步證實他們在醞釀一個可怕的計劃。

羅丹先生說︰「如果不能夠在一個暴死的孩子身上檢驗血管,解剖學就不是完整的。因為只有從這種收縮我們才能得到有關這件值得注意的器官的完整分析。」

他的朋友說︰「對於保護童貞的處女膜也是同樣的道理,必須用一個孩子來動手術。對青春期的女孩子我們能夠觀察什麼?什麼也沒有;月經撕裂了處女膜,使一切研究結果都不正確。」

羅丹說︰「最討厭的是各種毫無意義的反對理由阻止了技術的進步……僅僅犧牲一個實驗對象,卻可以挽救千千萬萬的人,對這樣的代價我們還能動搖嗎?依法殺人,同我們的殺人有什麼不同?法律那麼英明。其目的難道不是犧牲一個人來挽救成千上萬的人嗎?我希望沒有什麼能夠阻止我們的行動。」

「啊,對我來說,我已經下定決心了。」另一個說︰「如果我膽敢一個人干,我很久以前已經干了。這個生來不幸的可憐的女孩子是不是很愛惜生命呢?她這樣做是幫了她自己和她的家庭啊。」

「如果我們去買她,她家為了錢是肯賣她的。可是我的原則是︰所有下賤階級的人都是試驗的好材料,我的朋友;就是用他們作試驗我們才源源不絕招來寶貴的業務,業務使我們發財……」

我不必告訴您他們兩人其餘的對話了,他們談的只是有關醫術的問題,我沒有放在心上。可是從這時起,我一門心思只用在不惜任何代價去挽救這個可憐的犧牲品身上;醫術的進步固然從各方面講都是寶貴的,可是這種進步要以一個無辜的生命作代價,我認為是太大了。兩個朋友分手以後,羅丹沒有跟我說一句話就上床睡覺了。

第二天,約好是件這個殘酷手術的日子,他同平常一樣出門,只對我說他同他的朋友像昨天一樣回來吃晚飯。他剛走出門我就只想著我的計劃……老天爺幫忙,可是我得到的是什麼樣的報應啊!

我走下地窖,再一次詢問小女孩……她回答我的始終是那幾句話,始終是同樣的恐懼;我問她是否知道他們走出地窖時把鑰匙放在那裡……「我不知道,」她回答我,「可是我認為他們帶走了……」

不管怎樣我仍舊到處尋找,我的腳在泥沙裡碰到了什麼東西,我彎腰下去……正是我要找的鑰匙,我打開了門……可憐的小女孩撲倒在我的膝下,將她的感恩的眼淚灑濕了我的雙手,我這時絲毫沒有想到我在冒什麼險,也沒有考慮等待我的命運是什麼?只是一心要幫助這個孩子逃走。

幸喜我帶她出村子時沒有遇見任何人,我把她帶到通向森林的道路上,吻了她,慶幸她的得救,也慶幸她重新出現在她父親面前時,她會給父親帶來歡樂和安慰。

兩個醫生在約定的時刻回家了,他們的內心充滿了執行他們的醜惡計劃的希望,他們高高興興地很快就吃完了晚飯,立刻到地窖裡去,為了掩飾我做過的事情,我只採取一項預防措施,就是將鎖打碎,把鑰匙放回原地,造成小女孩自己逃走的假象,可我要欺騙的那兩個人不是那麼容易上當的……羅丹非常氣憤地回到地面上來,他一把抓住了我,立刻拳腳交加,他問我將他鎖在裡面的小女孩弄到哪裡去了;我開頭矢口否認……不久我的不幸的坦率本性就使我承認了一切。

這時候兩個壞蛋臉上的凶狠和憤怒的表情已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一個建議要用我來代替那個女孩,另一個說要給我更可怕刑罰,他們一邊談論一邊打我,這個人打完另一個人打,最後把我打昏了,倒在地上失去知覺。他們的怒火才稍稍平息了一點,羅丹使我甦醒過來,我一恢復知覺,他們就命令我脫光了衣服。我戰慄著聽從了。等到我如他們所願渾身赤裸時,他們一個按住我,另一個開刀;他們從我的每隻腳上切去一隻腳趾,然後叫我坐下來,他們每人從我的嘴裡拔去一顆牙。

「這並沒有完,」那個殘暴的醫生說,邊說邊把鐵放在火裡,「我收容她的時候她被人鞭打過,我釋放她的時候要給她打上烙印。」

這個無恥之徒一邊說一邊將燒紅的鐵烙在我的後肩膀上,通常人們只烙在盜賊身上,醫生的朋友按住我,使我無法動彈,只能隨他去。

「這臭婊子,看她再敢回來,她敢!」羅丹氣惱地說,又指著我肩膀上屈辱性的烙印,「憑著這烙印,我就有足夠的正當理由秘密地和迅速地辭退她。

說完以後,兩個醫生抓住我,把我一直帶到森林的邊沿,那時是夜晚,他們將我狠心地遺棄在那裡,事前還警告我,不許說他們一句壞話,否則以我所處的卑賤地位,這樣做是危險的。

換了別的人,一定不把這個恫嚇放在心上,因為只要人家能證明我的烙印不是法院打上去的,我為什麼要害怕?可是我的軟弱,我慣常的老實,在巴黎和德.布魯薩克城堡的不幸遭遇所產生的恐懼,都使我變得六神無主和驚嚇萬分,我只想在我的創傷稍為好點時,趕快離開這鬼地方。由於他們曾經細心地為我包紮傷口,第二天早上傷口的疼痛便大為減輕。

我在一棵樹下度過了一生中最可怕的一夜,天一亮我就動身走了。我腳上的傷口妨礙我快速前進,可是我急於離開這片不祥的森林,第一天我就走了十六公里,第二天和第三天也是一樣。可惜我不辨方向,也沒有問人,我只是在巴黎周圍兜圈子,第四天傍晚,我才到達聖地。

我知道這條路可以通到法國南部各省,我決定沿著這條路走,盡我的可能走到這些遙遠的地區裡去,我以為在我的家鄉我找不到的和平與安息,也許正在天涯海角里等著我呢。

錯了,大大地錯了!不知還有多少淒涼的境遇在等著我!我的所有財產,在羅丹家裡比在德.布魯薩克侯爵家裡更少一點,以致我不必分開來存放,幸而我全數帶在身邊,換句話說,就是大約十個路易,這就是我在德.布魯薩克家儲蓄下來的,和我在醫生家做工得到的全部總和。

我過於不幸,發覺他們沒有取走我的這點救命錢就很高興了,我認為這筆錢起碼可以幫我一直找到工作為止。烙印等恥辱的標誌都是藏在衣服裡面的,我認為可以永遠不讓人知道,這些不會妨礙我謀生;我只有廿二歲,我雖然疲弱而纖細,身體卻健康,我的模樣兒不幸被太多的人讚美過,我擁有的若干德行雖然經常給我惹麻煩,卻能安慰我,而且我希望終有一天上天會給它們一些報酬,或者起碼會使它們所吸引來的災難暫停一下。

於是我充滿了希望和勇氣,一直走到桑斯,在那裡我沒有治好的雙腳使我感到穿心的痛苦,我決定休息幾天。可是我不敢將引起我痛苦的原因告訴任何人,我想起來羅丹曾用某些藥醫治同類的創傷,我也去買了一些來自己醫治。

一個星期的休息使我完全恢復健康;也許我會在桑斯找到一份工作,可是我念念不忘的是走得越遠越好,我連工作也不願找,就繼續趕路,我的目的是到多菲內省去碰運氣。在孩童時我就聽人家談起過這個地方,我認為這裡就有幸福,我們看看結果如何吧。

在我的一生中,無論環境如何,宗教觀念始終沒有離開過我。我蔑視那些不信神的人高談闊論空洞的詭辯之詞,我認為這些全是來自他們的放蕩生活,而不是出自堅決的信仰,我用我的良心和勇氣來對抗他們,我從這兩者總能找到反駁他們的方法。由於我的不幸遭遇,有時我被迫忽略了去做禮拜,我一有機會就馬上補做了。

我是六月七日從奧塞爾出發的,我永遠不會忘記這段時期。那天我趕了大約八公里路,開始覺得熱起來了;我登了一座小山,山上有一個樹林,離開大路稍遠,在大路的左邊,我想在山頂上涼快涼快,還在那裡睡幾個小時,這樣可不必花錢住旅店,比在大路上休息也安全。

我上了山,在一棵橡樹腳下坐了下來,吃了一些麵包和清水,就算是我的節約午餐,然後我就美美地睡著了。我享受了兩小時的安靜。我一睜開眼睛就覺得大路左邊風景宜人,有一個一望無際的森林,林子中間離我約十二公里左右,我隱約看到一座鐘樓,怯生生地出現在空中。

「多美好的清靜,」我心想,「我真羨慕鐘樓能在這地方長住久安!這座鐘樓一定是幾個修道女或者幾個神聖的隱士幽靜的隱僻處,這些人一心只想著宗教,只顧盡他們的本分,遠離這個險惡的社會,在這個社會裡罪惡經常同清白進行鬥爭,而且不斷取得勝利。我相信所有的好人都住在這所鍾樓裡。」

我正在這樣想著,一個同我年齡相仿的姑娘,突然出現在我眼前,她在放牧一群羊。我問她那座鐘樓裡住著些什麼人?她回答我說,我看見的是一座修道院,住著四個奧斯定會改革派的隱修士,他們的虔誠,禁慾和節制飲食,是沒有人比得上的。

這個姑娘還對我說︰「人們每年到修道院去朝聖一次,朝拜一個能夠顯示奇跡的聖母,凡是虔誠的人向聖母求什麼就得什麼。」

我激動萬分,很想立刻跪在聖母腳下求她幫助我。我問那姑娘是否願意陪我一起去。她回答我說不可能,因為她媽總在家裡等著她,但是到鐘樓去的那條路很好走,她指給我看,還說主持神父是個最可敬和最神聖的人,他一定會很好地接待你,如果你需要幫助的話,也許還能幫助你。

「他們稱 為尊敬的拉斐爾神父。」那姑娘繼續說,「他是意大利人,可是他整個一生都在法國度過,他喜歡這兒的清靜,羅馬教皇是他的親戚,曾經好幾次建議給他高薪厚祿,都被他拒絕了。他出身於名門望族,性格溫和,熱心助人,年齡約有五十歲,十分虔誠。這一帶的人都把他當成聖人。」

這個牧羊女的一番話更煽動了我的熱情,我恨不得馬上就到這所修道院朝聖,而且用禮拜的辦法來補贖我過去忽略本份的過失。我自己雖然很需要別人的施捨,我仍然賞了幾個錢給那個姑娘。

我就動身朝修道院前進,這所修道院的名字叫「林中聖瑪麗」。我回到平原上來時,看不見那座鐘樓,只有森林做我的嚮導。我沒有問那個牧羊女從我所在的地方到修道院一共有幾里遠,不久我就發覺兩地距離遠比我估計的更遠。可是我不氣餒,我到達了森林的邊沿,看見天色還亮,就決定深入森林,自認為在天黑以前可以到達修道院……這時候就發覺四面毫無人跡,一所房子也沒有。只有一條鮮少足跡的小徑,我只好不顧一切沿著這條小徑走過去。

從小山到這裡,我起碼走了二十公里,我還以為最多不過十二公里就可以到達目的地了。眼前我什麼都沒有看見,而陽光正準備離開我;最後我終於聽到了離我不到四公里的地方傳來了鐘聲。我循著聲音過去,越走越快,小徑也逐步變寬……從我聽見鐘聲開始,走了一個鐘頭的路程以後,我看見了籬笆,接著便看見了修道院。

修道院的地點真是僻靜到了極點,周圍沒有一家住家,最近的人家也有廿四公里遠,而且修道院的四周還圍著一層十二公里的森林。修道院座落在窪地裡,我走了半天下坡路才到達那裡,這就是我回到平原以後看不見鐘樓的原因。

修道院的園丁小屋裡住著一個管花園的修士,要進入修道院先得問一問園丁。我問這位聖潔的隱士能不能讓我去見主持神父……他問我有什麼事……我對他說是宗教責任……一個許願吸引我到這虔誠的隱居所來了,我吃過千辛萬苦,如果我能跪倒在聖母腳下一分鐘,或者跪倒在這所房子的主持人腳下一分鐘,我吃的苦就得到補償,因為這所房子供奉著能顯示奇跡的聖像(注12)。

修士聽了後叫我休息一下,他馬上走進修道院。當時天已全黑,他說神父們在吃晚飯,他要等一會兒才能回來。最後他同一個神父一起回來了,他對我說︰「這位是克萊芒神父,小姐,他是修道院裡的管事,他來看看您的事情是否重要,以便決定是否打擾主持神父。」

克萊芒神父是一個四十五歲的男子,身材肥胖異常而且人高馬大,目光凶狠而陰沈,嗓音冷酷而沙啞,初見面時不僅沒有給我安慰感,反而使我嚇了一跳……我不由自主地顫慄起來,說也奇怪,過去的災難全部像抑制不住似的出現在我混亂的記憶中。

「您要什麼?」神父相當粗暴地問我。「難道現在是到教堂來的時間嗎?

您的模樣兒像個二流子。」

我連忙拜倒在他腳下說︰「神父,我認為不分晝夜都可以進入教堂;我是從遠方來的,我的心充滿了虔誠和熱愛,如果可能的話我請求神父聽我懺悔,等到您完全認清我的良心以後,您就知道我是不是有資格跪在你們供奉的聖母像前。」

「可是現在不是懺悔的時候呀,」神父的口氣有點軟了下來;「您今晚在哪裡過夜?我們這兒沒有地方供您住宿,您最好還是明天早上再來。」

我回答他說,我有好多理由不能夠早上來,他不回答我,卻去通知了主持神父。過了幾分鐘我聽見教堂的門開了,主持神父走進園丁小屋向我走過來,請我跟他一起進入教堂。我想應該馬上給您描寫一下拉斐爾神父是怎樣一個人︰他的年齡同人家告訴我的一樣,但是他長得年輕,看起來像只有四十歲;他人很瘦,相當高,一副聰明溫柔的模樣,雖然有點意大利口音,法語卻說得很好,外表上裝腔作勢,骨子裡陰險毒辣,我以後有不少機會可以向您證明這一點。

「我的孩子,」神父滿臉春風地對我說,「雖然時間已經很晚,而我們又沒有在夜間接待信徒的習慣,可是我仍然願意聽您懺悔,聽完以後我們再想辦法讓您好好地過一夜,到明天您就可以及時地向我們供奉的聖像致敬。」

說完以後,神父點燃了聖像架子周圍的幾盞燈,叫我跪下來,命令園丁修士走開,關好所有的門,請我放心地將一切都告訴他。遇見表面上這麼溫柔的一個人,克萊芒給我造成的驚嚇完全消失了,我在神父的腳下低頭認罪,然後我把我的一切經歷告訴他。我總是又天真又容易相信人,關於我的一切,我一點不向他隱瞞。我把我的全部錯誤告訴他,將我的不幸遭遇全都告訴他,一點不隱瞞,連可惡的羅丹在我身上的恥辱烙印也讓他知道了。

拉斐爾神父十分注意地聽我說,他甚至還帶著慈祥和憐憫的神氣叫我重複幾次某些細節……他一連問過幾次的問題是關於下述幾點︰1.我是不是真的是巴黎人和無父無母的孤兒;

2.我是不是真的沒有父母,沒有朋友,沒有可投靠的親戚,沒有一個我可以通信的人。

3.我有沒有告訴牧羊女說我想到修道院來,我有沒有約好回去時同她會面。

4.我是否確實是處女而且只有廿二歲。

5.我能否肯定沒有人跟蹤我,而且沒有人看見我走進修道院。

我滿臉天真地回答他的問題,完全滿足了他的要求,於是神父站起來握著我的手對我說︰「來吧,我的孩子,今天晚上時間太晚了,不能帶您去禮拜聖母,明天我會滿足您的要求,讓您在聖像腳下領聖體,現在先想想您自己,去吃晚飯和睡覺吧。」

他一邊說一邊帶著我往聖器室走。

「怎麼?」我禁不住產生了一點不安,我問他︰「神父,我在您的內室吃飯和睡覺嗎?」

「還有別的什麼地方,標緻的朝聖女?」神父回答,打開通向聖器至的一扇迴廊的門,把我引進屋子……「怎麼,您害怕同四個修道士過夜?啊,我的天使,您很快就會知道我們並不像表面上那麼虔誠,我們知道怎樣同一個漂亮的新手玩樂的……」

神父一邊說著這些話,一邊下流地用手緊緊抓住我身體的某一部分,羞恥心使我不便說出來,可是我渾身顫慄,一直到內心深處︰「公平的天老爺啊,」我對自己說,「難道我又再一次成為我的善念的犧牲品嗎?我想接近教會最尊崇的事物,難道也構成罪惡要受處罰嗎?」

這時我們繼續在黑暗中行進,神父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他不時停下來更換一下他的下流手勢。受到逐步成功的鼓勵,他用一隻手伸進我的裙子下面,另一隻手抓住我,使我無法脫逃,他肆意在我身上好幾處地方亂摸,而且強迫我接受下流的親吻,使我感到非常 心。

「啊,天啊,我完蛋了!」我對他說。

「我想是的,」那個壞蛋回答我,「可是現在已經不是考慮的時候了。」

我們繼續走著,他越來越大膽,我差不多要昏倒過去;到了迴廊的盡頭,我們見到了一道樓梯,拉斐爾叫我走到他前面,他發覺我有一點抵抗的表示,就粗暴地推我,狠狠地罵我,一再對我說現在已經不再有退路了。

「畜生!你很快就會發覺,即使你落到一個強盜窩裡,也不比你落到四個色狼手裡更糟,這四個色狼就要拿你來取樂了。」

使我膽顫心驚的事在我眼前層出不窮,我已經沒有時間去為這幾句話感到不安了;這幾句話剛鑽進我的耳朵,其他驚嚇我的事已經襲擊我的五官了。門一打開,我就看見三個神父和三個年輕姑娘圍繞著一張桌子坐著,他們六個人的服裝都非常下流;兩個姑娘全身赤裸,正在脫第三個姑娘的衣服,三個神父的狀態也差不多。

「朋友們,」拉斐爾走進來說,「我們缺少一個姑娘,現在有了;請允許我給你們介紹一個真正的天生尤物;她是呂克雷絲(注13)再世,她的肩膀上有蕩婦的烙印,而這裡,」他一邊說一邊做了一個既下流又明確的手勢……「這裡,朋友們,是公認為處女的確實證據。」

哈哈大笑的聲音充滿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這是迎接新人的笑聲;我開頭見到的那個神父克萊芒,已經喝得半醉,馬上大聲叫喊起來,說他要驗證一下是否屬實。由於我必須為您描繪一下我同些什麼人在一起,我必須中斷敘述,我盡可能不使您對我的境遇產生懸念。我認為我的處境已經相當危急,您可能不感興趣。

您已經相當熟識拉斐爾和克萊芒,我可以談談另外兩個人。

熱羅姆神父是修道院裡最年長的,一個六十歲的老淫棍,為人同克萊芒一樣嚴厲和殘暴,比克萊芒更愛喝酒,他厭倦了天然的樂趣,為著使自己重新振奮,不得不去找尋一些不正當的刺激。

安托南神父是一個四十歲的矮個子,乾癟瘦弱,脾氣像火,外貌像色鬼,毛多得像頭熊,生活放蕩毫無節制,世界上找不到像他那樣喜歡逗美人和惡毒無比的人。

小花是婦女中最年輕的一個,她是第戎人,年齡大約十四歲,是第戎城中一個富商的女兒,被拉斐爾的手下綁架來的;拉斐爾有錢有勢,在他所屬的修會中最有勢力,對能滿足他的獸慾的任何人和物,都不放過。她有一頭棕色頭髮,一對極端漂亮的眼睛,容貌十分惹人憐愛。

其次是科爾內莉,她大約十六歲,有一頭金黃色的美發,模樣兒很引人注目,皮膚晶瑩雪白,腰身美得不能再美,她是奧塞爾人,父親是酒商,她被拉斐爾親自誘騙,秘密地落入他的陷阱中。

第三個是翁法勒,是一個身材十分高大的三十歲婦女,相貌溫柔,楚楚可人,全身各部份輪廓分明,一頭華美的頭髮,有美麗無比的胸部,充滿柔情的眼睛;她是儒瓦尼一個富有的葡萄園主的女兒,她在十六歲時正要嫁給一個可以使她發財的男子,就被熱羅姆用十分奇特的方法誘騙她脫離自己的家庭。

這就是我要同她們生活一起的一班人,這就是那個藏污納垢之所,我最初以為這裡是修道院,一定住著許多有德之人,想不到竟是一個垃圾箱。

他們馬上使我明白,生活在這個可怕的圈子裡,我最好就是倣傚她們的百依百順。

拉斐爾對我說︰「你很容易就猜得到,你的災星把你引導到這個與世隔絕的隱,居所裡來,一切抵抗都是沒有用的。據你說,你吃過許多苦頭,按照你敘述的過去經歷,這是真的,但是對於一個有德行的女子來說,最大的苦頭你還沒有吃過呢。到你這種年齡還是處女,這正常嗎?這是不是不應該再延長下去的一種奇跡?……你在這兒的女伴們被迫伺候我們的時候也曾客氣一通,後來她們發現這樣做只能使她們受到虐待後,就聽話了,你也會乖乖地像她們那樣做的。」

「索菲,落到你這樣的處境,你還想自衛麼?睜開眼睛看一看你被遺棄在世界上的情況吧!你自己也承認你既沒有父母,也沒有朋友;你看一看,你是在沙漠中,沒有人來救你,誰也不知道你的存在,你落到四個淫棍手中,他們當然不會放過你……你要向誰求助呢?向天主吧,你剛才還十分虔誠地向他祈禱,而他卻利用你的虔誠,更有把握地將你投進陷阱中去……」

「你看清楚,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力或者神力,能夠將你從我們的手中奪走,也不可能從人所能做到的事當中,或者從奇跡當中,找出一種方法,可以幫助你,使你引為自豪的童貞,能夠繼續保全下去;或者可以阻止你成為我們四個人口中的獵物。索菲,脫光衣服吧,希望你的無條件服從能夠爭取到我們的善意,否則我們的善意馬上就可以變成最殘酷、最具屈辱性的刑罰,而這些刑罰只能夠加倍激怒我們,絲毫不能使你躲過我們的尋歡作樂和暴戾恣睢。」

我當然知道這一番可怕的話意味著我毫無生路,可是如果我不聽從天性和良心的指引,採取最後一個辦法,我豈不是有罪了嗎?我撲倒在拉斐爾的腳下,用盡我的全部力量,哀求他不要利用我當前的情況來凌辱我,我的滿含辛酸的眼淚灑濕了他的膝蓋,凡是我心目中最能哀婉動人的一切,我都大膽她哭著嘗試過,可是我還不知道眼淚對於罪犯和色狼另有一種魅力,我不知道我所嘗試用來感動這些魔王的一切,只能產生激起他的怒火的效果……拉斐爾憤怒地站起來,皺著眉頭說︰「抓住這個婊子,安托南,立刻當著我們的面把她剝光了衣服,教訓她,在像我們這類男人眼中,憐憫和同情是沒有地位的。」

安托南用一隻乾癟而青筋暴露的臂膀抓住我,一邊動作一邊狠狠地咒罵,轉眼間他使扯掉我的全身衣服,使我亦要裸體地暴露在大夥兒面前。

「真是一個漂亮的娘們,」熱羅姆說,「三十年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好看的妞兒。」

「等一等,」主持神父說,「我們的行動必須有一定規範;朋友們,你們熟悉我們接待新人的方法吧,讓她毫無例外地每種方法都嘗試一下,在這段時間裡,另外三個女的必須留在我們身邊,作為後備或者用來刺激我們。」

在場的人馬上圍成一圈,把我圍在中間,在兩個多小時中,四個色狼仔細審查我,觀察我,觸摸我,每個人對我時而讚賞時而批評。

我們標緻的女囚徒說到這裡,臉漲得通紅,她繼續說︰夫人,請您允許我跳過去不說這個第一次見面禮中的某些猥褻的細節,夫人只要想像一下,在這種情況中荒淫無恥的色狼肯定會有怎樣的作為就行了,只要想像他們拿我同我的女伴們逐個比較、對照和評比,您大概就會對他們第一次狂歡的情景略知一二了;可是同我不久以後所遭受的暴行比較,這種行為太微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