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 序言
- 原序
- 凡例
- 第一回 百寶屏夢中鬥艷 一生石天外尋芳
- 第二回 啞詩箋一生情障 真心事三段誓詞
- 第三回 巧相逢月下追環 小姻緣店中合巹
- 第四回 野鴛鴦忽驚冤網 癡蝴蝶竟入迷花
- 第五回 藏錦字處處傳心 逗情箋般般合巧
- 第六回 綠雪亭鸞鳳雙盟 翠姻舫鴛鴦獨散
- 第七回 陳災兆青璅含情 解凶星紅鸞吊燕
- 第八回 赴京畿孤身作客 別揚州兩處傷心
- 第九回 躲塵緣貴府藏身 續情編長途密信
- 第十回 夢模糊弄假成真 墨淋漓因禍得福
- 第十一回 惡姻緣群牛喘月 巧會合眾犬留花
- 第十二回 結新恩喜同二美 申舊好笑釋三冤
- 第十三回 同心結無意相逢 合巹杯有情雙遇
- 第十四回 折宮花文才一種 奪春魁錦繡千行
- 第十五回 丑兒郎強佔家資 巧媒婆冤遭吊打
- 第十六回 慶團圓全家合璧 爭坐位滿席連枝
- 第十七回 六色盆勝色爭春 五花樓停在飛晏
- 原序
新鐫移本評點小說 繡屏緣
《繡屏緣》二十回,清初刊本,正文卷題「新鐫移本評點小說繡屏緣」「蘇庵主人編次」,首序,末署「康熙庚戌(1670)端月望弄香主人題於叢芳小圃之集艷堂」,次有凡例七則,署「蘇庵漫識」;後有「蘇庵雜詩」、「九疑山南呂曲」。有回評,書為二十回。第十九回實際只有詞八首,存世有抄本,珍藏於荷蘭漢學院。
《繡屏緣》是一部故事性頗強而又極平庸俗氣的小說。書敘一個曲曲折折的故事:
元順帝時,杭州錢塘縣有一個趙員外,只生一子,名叫趙青心,號雲客。貌似潘安,才如子建,自道是天下第一風流才子。十八歲時,已是無書不讀,無事不曉,特別是雲雨意,件件都知道。一日,到員外後房間玩耍,看見了一架屏風,便討來,張在自己的書房內。這是年代很久的一架珍貴屏風,雕刻有前代美人之形,其中器具服飾皆用寶石嵌成,做工精細。雲客邊看書,邊看屏上美人。一日睡去,屏上美人圍床侍立,如花簇錦。她們輪番擲骰子,勝的與雲客繾綣。原來是夢遺。不想他的一生知遇也正在這裡頭。一天,他撫摸屏風,忽見掉下一張綾絹,絹上有詩,並印有「玉環私印」四字。雲客點香發誓,說自己是有情人,如遇絕色佳人,不管艱難險阻,為結一個生死相同。
一日,雲客想去西湖遊玩,一則結交朋友,二則尋個有情佳人。他同兩位秀才朋友同到湖上,作詩吟詞,很是得意。有一隻大船靠在邊上,是一王姓鄉紳,女兒玉環,生得花容月貌,性情端淑。雲客見了,心忙意亂,一夜沒睡。第二天,打發家人回去,暗隨王船到了揚州。雲客想假做小廝,投靠王家。王家正忙,他只得在一酒家歇宿。賣酒老人叫孫愛泉,兒子做當差,綽號孫飛虎,女兒孫蕙娘,風情綽約,自是不凡。雲客便想接近她,時常送禮給二老,蕙娘也喜歡上了雲客。
員外見兒多日不歸,很是著急,尋到正在青樓的那兩個秀才,看到兒子托他們代管的鋪蓋上有血跡(妓女流下的),便疑兒子被害,直告到知府。知府將兩秀才收了監。雲客走時,未與他們告別,故而有口難辯。
雲客對蕙娘講了自己看中王小姐之事,蕙娘說:「我既遇到你,不論你娶不娶,是要隨你終身的。」於是兩人山盟海誓,暗地來往。
雲客在王家被吩咐看管花園,王家家法甚嚴,雲客很難到小姐處,一日月朦朧時,雲客忽見一小姐一丫鬟來到牡丹台下,便上前探問,知是本衙的,來與雲客私約。雲客將小姐請入房內,摟抱雲雨起來。小姐身佩一寶石,發生異光,兩人便酣暢神迷。以後每夜都來。
一天,王家夫人要在花園裡聚會,雲客想看看小姐日間模樣,就躲在樹叢中,不想被發現,拖拉他時,懷中的詩絹掉了出來。小姐很奇怪,怎麼自己的小名印在上面?夜間便因詩成夢,因夢成情。玉環將此事對表姐吳絳英說了。絳英說可找他來問問,她叫玉環準備錦屏,讓雲客寫字。三人會了面,玉環覺雲客不凡,得知他為自己而來,便有了文君之念。中秋那天,絳英將玉環推入雲客住的小亭。兩人訴說了思念之情,玉環讓他歸家央媒說聘。到了晚上,那個美人同丫鬟一進來就向雲客賀喜,賀雲客與玉環的喜。雲客大吃一驚,想此兩人必是山妖,即用酒將美人灌醉。細看她,不像女人模樣,那寶石發光繞身。雲客用口吸那寶光,吸盡後,寶石不見了。美人醒來後,淚如雨下地說:「我修煉數十年,不想今夜全功盡棄。」原來,她是個狐精,並非害人,只想陰陽共補。她求雲客勿以異類無情待她。雲客也覺淒側,用好言相勸道別。
玉環讓絳英送銀子給雲客作盤纏,絳英對雲客也有情意,私寫一信,約雲客到船上相聚。雲客以為是玉環約他,一看是絳英,也想實實受用,便與她在船上鴛鴦共枕。次早,此船與另一船相撞,那船上人打將過來。原來是絳英的哥哥吳大,以為強盜搶妹妹。絳英說是自願,吳大以為是私奔,更加大怒。又見銀子,再生疑惑。為了顧全自己的體面,就先將雲客收監,然後給差役們一些錢,讓他們餓死雲客。
絳英回到王府,將實情告訴玉環,玉環為雲客焦急。
雲客監中遇一獄官,叫秦衡石,保雲客在家中。秦有個女兒叫素卿,有姿色又重豪情,見雲客不凡,便有情於他,委心相托。經秦說情,雲客被配驛燕山,解差正是孫飛虎。蕙娘得知此事,如潑了一盆冷水。她設法到王府傳候,以免家中多事。玉環與她關係甚好,並借絳英之名讓蕙娘帶信給雲客,以安他想念之情。
雲客在燕山,得信後,為三位美人心跡所感動。一日,燒香祝願後在粉牆上題詞一首以訴羈愁。正遇一官員見著,此官恰是玉環的父親王御史。王讓雲客銷了罪,收在衙上溫習迎考。
絳英在家心事重重,吳大要她快嫁人。她以為正是雲客的人。臨到出嫁那天,她從後門逃出,一逕走到與雲客相會的那條河邊,想一死了之。一隻小官船經過,船上人將她拉住。原來正是秦獄官和素卿。素卿聽絳英說雲客是她丈夫,也將自己心思托出,兩人同心合意,全無妒忌。
雲客在京又遇已成犯囚的兩位朋友。王御史也一併收留。秦獄官找到了雲客,將女兒嫁給了他,雲客又與絳英成了親,有了左右兩夫人。
殿試後,雲客中了狀元。他的兩個朋友也中了進士,他們與王御史說,雲客可與王女兒結親。京城駙馬女兒叫季苕,見了雲客也喜歡。經禮部批准,雲客入贅駙馬家。雲客又讓父母托媒上王府求親。結果,他便有了五個媳婦。
雲客設法讓五位夫人排了座次:玉環、季苕、素卿、絳英、蕙娘。他讓人蓋了五花樓,造一繡屏,畫自己與五夫人之像。雲客與五人共下棋,同奏樂,又一起雲雨,肆意歡娛,不理朝事。
原先與雲客相好過的那個狐精修成了一癩皮道人,他拉住雲客到一海外列島一遊。有一日,忽報抄沒富家,雲客家也在內。道人駕舟而下,帶雲客一家同去了那列島。道人飄然而去。
就情節而言,《繡屏緣》是有稱道之處的,那便是故事編排得精巧與人物關係設計得微妙。
故事的精巧主要表現在一個「曲」字上。曲徑通幽,曲盡其妙,是中國藝術的特色。《繡屏緣》在這點上用了兩點功夫。一是情節安排出人意料。如趙雲客追王家船到揚州,想通過做僕人來接近玉環,但沒成,就暫住蕙娘處,沒想到與蕙娘發生了戀情。以後的會絳英、識素卿等等,都有點出乎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二是故事進行得一波三折。小說對大小情節安排都比較講究曲折。大的情節如雲客和絳英幽會後的被打、被監、又被保、被解京、被收留、被取中、被入贅等經歷,小的情節,如雲客的兩位秀才朋友的遭遇,媒婆兩次上王府幫趙家提親等,都不是一眼看到底和直線發展的。
人物關係安排表現在一個「緣」字上。小說從開筆講趙家繡屏上的歷代美人像,引出雲客夢中會美人,再出現現實中的五個美人,這五個美人之間的關係以及她們與雲客間的瓜葛,都可以說是一種情緣,環環相扣,個個相連。其中,雲客在王府中,夜晚與一小姐會合,白日與玉環相識,真小姐、假小姐,真情幻景,結合得朦朦朧朧、隱隱約約,較有意境和魅力。
身份、經歷及性格不同的五位美人,由一「緣」字聚集在一起,由一「情」字顯示出不同的特點,扮演了不同的角色。從這一意義上說,《繡屏緣序》中的評論有點道理:「玉環之情而正也,季苕之情而順也,素卿之情而俠,絳英之情而節,蕙娘之情而智也。」
雲客在與五個美人成婚後說的那段話,可以看作是全書內容的概括和人物安排的原則:「昔日夢中相遇,儘是歷代國色。不想今日聚合相同,豈非天使奇緣。今我圖畫傳之幾千百世,也知道才貌兼全的,自然有情;有情的,自然有緣;有緣的,自然有遇;有遇的,自然有合。」
作品貫徹了這一原則,既使故事連貫,情節緊湊,但同時也產生了人工編造痕跡較深和情感之膚淺的弊病。
人工編造的痕跡在小說後半部尤其明顯。在雲客被解到京城後,他燒香後在粉牆上題詞,正遇上一官員,此人恰恰是玉環的父親王御史;絳英想投河自盡,正遇一船經過,船上恰恰是剛救過雲客的秦獄官和他的女兒;雲客的兩個秀才朋友被押解在京城途中,又恰恰碰到了剛被王御史銷罪的雲客;雲客應試中的又是狀元……如此等等,熟人總碰到熟人或有關的熟人,才子總會當官。情節編製人為而俗套,缺少生活邏輯性,而使人不可信。
這些都還只是小說表層的,表現在外部結構上的疵點。從內容上說,小說忽視了人物情感的揭示和挖掘。本書在故事本體、序言、開頭、結尾以及所插入的詩詞中,都反反覆覆強調了情、情、情。但實際情況和效果又是怎樣的呢?
小說這種表現社會生活和人物性格的藝術形式,抓情的確是個關鍵,中國文學創作上講的「為情而造文」,道出了根本。但《繡屏緣》卻落入了「為文而造情」的窠臼。因為整部小說要麼根本沒寫情,要麼寫了很淺薄或很庸俗的情。小說中所寫的雲客與五個美人間的情愛,實際只是一種性愛。除了蕙娘和素卿兩人還談得上有點兒從事生情再到愛和婚的情感發展過程外,其他幾個美人(也部分地包括蕙娘和素卿),小說中主要寫的都是「才貌兼全的,自然有情」這種淺顯的情愛過程,主要表現在男女外貌體態的互相取悅。五位美人,幾乎都長得「花容月貌」,「風情綽約」,雲客看中的就是這點;而她們看中雲客的,也都是因為他長得的英俊瀟酒,貌似潘安。一見鍾情之後,也沒有多少筆墨寫他們之間的內在情感交流,至多只是生活遭遇上的某些關心,主要描寫的還是性的吸引以致赤裸裸的性愛活動。特別像駙馬之女季苕,她與雲客間的關係,談不上有什麼真情實意。因為她只不過從小立志要找個狀元郎作夫婿,前一次狀元是個老頭,這次她看到雲客中狀元後遊街時的面貌,於是,不管他是否已有左右兩夫人和玉環的訂親,一心一意要嫁給他,以免再次錯過機會。這真有點可悲又可笑。
《繡屏緣》中最令人不舒服的是,對封建的一夫多妻制的肯定與讚美。趙雲客不過是個有點才氣和長得不錯的書生,其他方面並沒有什麼突出的優良品質和人格,他見到美人是一心想佔有,心蕩神迷加上山誓海盟,陸續和同時與五個以上女人發生關係(書中所說的有情有緣)。最令人不解的是,這五個以上的女人竟然全將心放在雲客一人身上,互相間毫無妒意、毫無矛盾和衝突,還相互幫助、支持、慰問和團結一致,愛慕雲客。雲客也能應付自如,將她們間的關係處理得均衡妥貼,毫不厚此薄彼。這是一種什麼情呢?令人費解。
恐怕正因為小說宣傳了這種以男子為中心的多妻制封建禮教,因此,沒有資料表明此書曾遭查禁過,儘管內容平庸俗氣。
其實,就淫穢描寫來說,此書是不遜色的。雖然就篇幅而言,露骨的淫蕩描寫並不多,但有兩點是值得注意的:一是將男子淫蕩不作為壞事,而作為成長的需要來作主要原則處理。小說第一回介紹雲客時便說:「只因趙員外家財豐盛,婢妾盡多,這雲雨意件件都曉得。勾情緣上說得好,陽物雖小,經了陰水,時常浸一浸,它自然會長大起來。趙家房婢個個會長養此物的,見那趙雲客生來標緻,那個不要親近他?所以年紀雖不多,只有這件事,便如經慣的一般。」因此,以後雲客與那麼多女子發生關係,作者的潛意識中,也是有這種吸陰補陽、吸陰壯陽的性文化觀念的;二是游離於情節與情感之外純作性愛描寫與欣賞。最集中與突出的是,第十七回至十八回,雲客與五位美人同淫樂一段,篇幅加起來近一個章回光景,無非是寫雲客如何能戰,如何吃了淫藥力大無窮、經久不衰,五位美人是如何快樂,如何變換花樣等等,並無多大意義,刪削壓縮也未嘗不可。
本書既無突出藝術成就,也沒有革新思想而遭禁,所以作品與作者蘇庵在文學史和小說史上均默默無聞。只是康熙年間望弄香為本書作序,說了幾句好話,稱作者是「逸才曠識,迥異凡流」,「古今情種,萃集一屏,非才子不足以當之。」
晉人有言:情之所鍾,正在吾輩。顧言情,而不悉情之所由始,則流而為放蕩,為妖孽,為因果報應。甚至山魈木魅,得探花月之權;村婦田夫,競效江皋之贈。任情之誤,等於無情,是豈人之所為哉!小說家掇拾殘編,穢言狼籍,然猶沾沾自喜以為情在,於是進登徒而訾宋玉,良可憾已。蘇庵逸才曠識,迥異凡流,鑒巴裡之陳言,誠恐情懷汩沒,沉埋慾海,於是分江郎之夢筆,寫焉卿之清琴,乃掃頹波,獨呈新藻,憐才好色,自有其真,使千古幽情不致淪於闇汶。而世之觀斯集者,恍然與玉山璧月,相對忘言,方抱形穢之慚,又何暇萌誨淫之念;故繡屏往事,軟障新緣,不為勝業坊之薄倖,遺恨脫鞋,不為章台路之失節。復申投盒,當其屏間一夢,彼璚枝相契,已超尋常漁色之流。逮夫竹裡數言而玉質守貞,遂同仙島埋名之什,則夫玉環之情而正也,季苕之情而順也,素卿之情而俠,絳英之情而節,蕙娘之情而智也。古今情種,萃集一屏,非才子不足以當之。蓋天下有緣,則有情,有情則纏綿不已。此皆慧男女之所為,非可與村夫浪子言也。昔子於雲,慧則通,通則流,茲集所錄,殆子於之意耶。從古無無情之人,亦無無緣而致情之事。苟情有所屬,緣有所期,置生死於浮雲等,具文於草菅。即或履危蹈險,天必報之以坦途。理或宜然,情有必至。余惜世之不知情者多,而猶假情以文過是,則為妖、為孽,無德而非果報矣。遑問繡屏之知己哉,是為序。
- 小說前每裝繡像數葉,以取悅時目。蓋因內中情事,未必盡佳,故先以此動人耳。然畫家每千篇一列,殊不足觀,徒災梨棗。此集詞中有畫,何必畫中有形,一應時像,概不發刻。
- 從來引用詩詞評語,俱以此襯貼正文。率皆敷淺庸陋,有識者未免遺恨。與其繁而無當,不若簡而可觀。余於諸家,較有微勝。
- 全部書中,似同傳劇,正生正旦,事必有主。每見近時諸刻,顛倒錯亂,玉石不分,詞意雖工,無取乎爾。
- 一回一事,終屬卑瑣。況有竊里巷之穢談,供俗人之耳目。愚雖菲薄,稍異頹靡。
- 始較事之所必無,終揆理之所必有,稍有強附,便屬不文。故亂倫失節,鬼神變幻,醜惡果報,不敢具登,所重者才情兩字耳。
- 是書之發,本乎坊刻,穢褻諸語,時習所尚,雖於大段主腦,不集俚俗,然間散點綴,時或有之。正恐劉邕之嗜,非此不歡,如握丹黃,終有微憾。
- 行雲流水,文章化境,隨時逐景,信筆則書,既無成心,何敢濫涉。
- 蘇庵雜詩八首
- 輕雲入夢綺窗秋,往事無成忍再愁;海燕去時花信斷,宮鶯啼散淚痕收。人間金谷朝朝變,天上銀河夜夜浮;青鳥不歸香篆冷,幾回悵望繞高樓。
- 星虛碧落夜光寒,月姊移香降綵鸞;紅袖拂雲驚影瘦,翠屏行雨惜花殘。含情腕晚留芳芯,暫見分明對合歡;不道三山容易隔,至今幽恨淚闌干。
- 花繞回欄月送更,夢殘猶自怨啼鶯;虛傳留枕憐曹植,誰惜能琳似馬卿。細雨春來金柳醉,澹煙秋去玉鉤情;尋思底事終難覓,知在瑤台第幾名。
- 知是鶼鶼遇未長,若鸞燈暗鏡光涼;搔頭玉暈三更月,照骨金留五夜香。夢裡苕榮終惜命,峽中雲散未為祥;只今梵火疑禪寂,會得空花也斷腸。
- 曾省驚魂度碧宵,至今幽夢未全遙;芙蓉嫩色添花勝,楊柳輕身壓絳綃。窗外影寒秋月瘦,燈前香散曉鬟嬌;多情剩有空梁燕,記得窺簾墮萃翹。
- 九疑山南呂
- 《香羅帶》一從鸞鳳分起,至首飾典無存止愁鸞埋鏡塵雙飛,斷雲關山夢轉衾,未溫畫圖難與喚,真真也!
- 《犯胡兵》飯食何處有起,方終可救止向殘燈自忖,把題箋寄恨,莫不是我宿世姻緣,今生已盡。
- 《懶畫眉》強對南薰起,流水共高山止空歎離情暗傷神,想昔時,投佩偶,親把幽香,星下結深恩。
- 《醉扶歸》只怕為你難移寵起,心先痛止繡幃綵鳳雙棲穩,說不盡惜花心,一段溫存,描不就嬌香體,五更殘困。
- 《梧桐樹》黃鶯似喚儔起,故把人倔愁止巫山暮雨昏,洛水朝霞暈。不道吹簫弄玉非凡品,綺樓會晤迷方寸。
- 星虛碧落夜光寒,月姊移香降綵鸞;紅袖拂雲驚影瘦,翠屏行雨惜花殘。含情腕晚留芳芯,暫見分明對合歡;不道三山容易隔,至今幽恨淚闌干。
詩云:
千里紅絲系碧環,美人家住最高山;分明有個司花吏,一段春情莫等閒。
自古道才子多情,佳人薄命,這句話,一正一反。那才子是有才學的,識見精明,得知古往今來,許多好事,決不是資性刻薄,把六親眷屬都看做陌路之人。這段情意,天生帶來的,不消說得。至於佳人薄命四字,全然不曉得世事的,說出這句話。自古真正佳人,命決然不薄。你道為何不薄起來?西施見辱於亡國;昭君困抑於畫圖;綠珠墮粉於高樓;太真埋環於荒驛;這都是命薄所致。
看官,卻不知他只為命好,所以有此遭際;若是命薄,求也求不到這個地位。怎見得他命好?世上有了幾分姿色的,偶然嫁得個斯文財主,做了財主婆,生男育女,不上幾年,奄然去了。世間這樣婦人盡有,那裡記得許多?譬如植名花於幽谷,自開自落,何從見得他好處?惟是顛連困頓,經一番亡家喪國之苦,見得他的,無不起愛惜之心,聞得他的,也還有垂憐之念。就得到幾千百世以後,知他名字,想他形容,說道:「我若遇此等佳人,便要如何愛護,如何憐惜,那捨得一旦雲收雨散。」這條念頭是人人有的。那個佳人,就享得半生富貴,已傳下萬載花容,豈不勝人百倍?如今做小說的,開口把「私情」兩字說起,庸夫俗婦,色鬼奸謀,一團穢惡之氣,敷行成文,其實不知情字怎麼樣解。但把婦人淫樂的勾當,叫做私情,便於情字大有干礙。不知婦人淫樂,只叫得姦淫。今日相交一個,明日相交一個,那算得是情,不把此道相交便稱貞節,直至陰陽交遘,就是私情。是所重在方寸之間,典情字大相懸涉,甚至有止淫風。借淫說法之語,正是誨淫之書。人既無情,流為報應,此皆不講得情字明白,到把「佳人才子」四個字,看得壞了,故有此話。
自古佳人才子,不知經歷幾千百年日月之精華,山川之秀氣,鬼神之契合,奇花異木,瑞鳥祥雲,禎符有兆,然後生將出來。正如寶貝一般,二美具合,就是不著身不幹這件勾當,也要一心想契,生可以死,死可以生。情之所種,若鴛鴦交頸,分拆不開,鴛鴦豈是慣要打雄的。蓋謂情上分不散,故此把他比人家夫妻之誼。樹有連枝,花有並蒂,儘是此意。切不要把「私情」二字看壞了,反做出許多無情之事來。不信,但看青陵台畔,魂魄依然,只聞地下有報淫之條,不聞天上有多情之律。吾且把一樁實事,演作話文,教天下有情的,向然感動。正是:
不入巫山留夜夢,怎知神女化朝雲。
當初隋文帝時,曾造一架屏風,賜與義成公主。其名喚做虹霓,雕刻前代美人之形,各長三寸許。其間,服玩之器衣服,皆用眾寶嵌成,水晶為地,外以玳瑁水犀為押,種種精妙,迨非人工所制。
延至唐朝,太宗得之,藏於內府。到玄宗時取出,賜典太真娘娘。太真歸其兄楊國忠家,帶此屏風,安於高樓之上。
一日國忠偃息樓上,方才就枕,屏風上諸女,悉到床前,各通名姓,又歌又舞,半晌而去。國忠醒來,怕是妖怪,急今封鎖樓門。
祿山亂後,屏風存在宰相元載家,自後流落世間。
至宋朝又取進官中,高宗南渡,帶到臨安。元朝代宋,屏風為趙氏宗室所藏。
元順帝時,杭州府錢塘縣,有個趙員外,乃是宋度宗第五世裔孫。他夫人只生一子,名喚趙青心,號雲客,生得貌似潘安,才如子建,年方一十八歲,已是無書不讀,名冠學宮,真個青年俊雅,自己道是天下第一個風流才子。
只因趙員外家財豐盛,婢妾盡多,這些雲雨意件件都曉得。那勾情緣上說得好,陽物雖小,經了陰水,時常浸一浸,他自然會長大起來。
趙家房婢,個個會長養此物的,見那趙雲客生來標緻,那個不要親近他?所以年紀雖不多,只有這件事,便如經慣的一般。但是他立心高曠,從小氣質,與凡夫不同,常願讀盡天下第一種奇書,佔盡天下第一種科甲,娶盡天下第一種美人,凡遇世間第二種事,他卻夷然不屑介意。
一日,到員外後房間玩,有些寶貝,他都不留心。只看見屏風一架。那是前朝相傳下來的,就是雕刻歷代美人的叫做虹霓。只因員外是個宋朝宗室近支,故此有異物。
雲容心上暗想道:「往常在書上,看出古來許多美女,每稱絕代佳人,令我終日思慕,不想這屏風上的雕刻,一發工巧非常,便與員外討此屏風,張在小書房內。下面鋪著一張紫檀小榻,錦衾繡褥,獨宿其中。」
那裡曉得屏風上的美人,通是靈異的。在先歷代所藏,只看做是個寶貝,偶一展開,即使收好。只有楊國忠樓上一睡,嚇得冷汗直流,以後從不曾近人的精氣。
那趙員外不知其故,便聽兒子把那屏風伴宿。只見趙雲客暫時擺在小書房內,便像過了美人氣的,心上歡歡喜喜,把一對像牙高照,點起通宵明燭,又把一個古銅香爐,燒些上號好香,也不要家童服侍,也不要婢妾往來。只為他是才子氣質,手中不離書本,又得了屏風這件寶物,一頭看書,一頭把屏風上的美人看看,連牽二夜,不曾上床睡,到第三夜來,眼內昏昏沉沉,雖然點燭燒香,也就上床睡了。
睡到二更時分,原來屏風上美人感了雲客的精神,就如天上差遣下來的,一個個舞袖翩翩,要與雲客相會。雲容似夢非夢,看見眾美人圍床侍立,如花簇錦,不覺神魂飄蕩,只道夢中遇著這些仙子,竟忘卻自己屏風上有這幾個畫圖,說道:「眾仙子忽然降臨,莫非與小生有緣在此書館相會?」
那美人不慌不忙,各自陳說名姓。也有說是虎丘山下,館娃宮裡來的;也有說是手抱琵琶,身從馬上來的;也有說是琴聲感動,壚邊賣酒家的;也有說是採藥相逢,山上折桃花的;也有說是宮中留枕,寄與有才郎的;也有說是青璅偷香,分與少年的;也有說是為雲化雨,夢中曾相遇的;也有說是似霧如煙,帳裡暫時逢的;也有說是吹簫樓上,攜手結同心的;也有說是侍晏瑤池,題詩改名姓的;也有說是身居金谷,吹逐恨無情的;也有說是掌上五盤,裙衫留不住的。其他離魂解佩,紛紛不一,說道:「吾等乃是歷代有名的國色,當初被一異人,雕刻形像,感郎君精神相聚,故此連袂而來。」
雲客聽知此話,一點心情,就被他收去了。
美人又道:「昔日薛昭遁入蘭昌宮,與三位女子相遇。其時以骰子擲色,遍擲雲容張氏采勝,遂命薛郎同坐,得薦枕席。今夕共會,不謂無緣。」
命侍兒羅列餚僎,珍饈百味,充滿於前。雲客口雖不言,心中提起平日所慕,不想就遇著這等好事,豈不快活?其時眾美人亦把骰子擲色,內中一個擲了六紅。
眾美人笑道:「此夜趙郎同會,擲色勝的,今宵先盡繾綣。」
當下趙雲客情興勃發,便同攜手,走至僻處,相與分衣解帶,一根玉棍,脹得火熱起來,不苟一二合,精湧如泉,弄得半死半活,忽然睡覺,美人影也不見。
看官,你道趙雲客雖則年紀弱小,他也曾在牝戶內,浸過幾時,難道夢中一度,便弄得半死半活起來?不知平常幹事,雖是一抽一下,未必就到極好去處。就是婦人家慣會奉承,把臀尖襯起,兩腿夾住聳將上來,也只是射中紅心之意,略用些呼吸工夫即有走作,不到十分狼籍。只有夢中做這樁事,不由心上做主,不是熬得極急,揮得盡情,怎得夢中遺失?況且少年英氣,情竇正開,一連獨宿幾夜,遇著好夢,那顧得性命如何?所以一弄便洩,一洩便吃力,這也是少年的光景。雲客只為走了這一度,掙將起來,日色將午。父母只道他睡遲的意思,也不揣著。
雲客梳洗已完,吃了些湯粥之類,身子甚是倦怠,復到書房中,細細把屏風一看,宛然夢中所見。雖甚奇怪,卻也不怕。你道他為何不怕?原來雲客是個風流才子,見那美人之事,未免有情,卻是他心上想慣了,縱使怪怪奇奇,只當得家常茶飯,何消怕得?但是身子睏倦,終非好事,他就把書房關起了。
卻說屏風上諸女,原是靈異之物,那趙雲客在美人面上,最有情的,天遣他看見這屏風,暫時一遇,也曉得古來美女,並不是塗脂抹粉假做標緻的,一至死後影響也沒有得。他是個天上星循,海外神仙,偶然投在下界便做個出類技萃的美人,及至身後留名,即是個神仙行徑。
聞得自古有個畫工,書二幅軟障圖,那是南嶽夫人形像,吩咐一士人叫他名字,喚做真真。叫了百日,那畫上的便活起來,下來與他做夫妻,生一兒子。後來士人疑他是個妖怪,他便攜了兒子重到畫軸上去了。這樣事,都是美人的靈異,與屏風上一般作怪的。
那趙雲客自一夢之後,心內時時想念:「只說天下才子自然有個佳人配他,我這夢中一弄,也是前世美人,三生石上,極大的緣法。只是身子困乏異常,若後來真得了佳人,情意正篤,終日如魚得水,消得幾時工夫?怕不做個色鬼?」
他也慮得周到。誰知天生這個才人後面,自應有些遇合,全然不消慮得。趙雲客隔了幾日,再往到書房中看看。不想他的一生知遇,正在這一看裡頭,豈不奇怪?
評:
蘇庵深怪坊間俚詞惡說,挑蔥賣菜之人、爬灰括鑊之婦,動稱私情兩字。無怪乎小說之淫穢亂倫,可羞可恨也。此回把古來美艷視為神仙,便與私淫者,自然迥別。看得情字鄭重,則一花一草,皆有關係,海外玉真應稱知己。
詩云:《擬李玉溪無題》
窺鏡舞鸞迷,分釵小燕低;崔徽曾入畫,弄玉未為妻。香霧三更近,花枝二月薺;今情無限思,晼晚綺窗西。
卻說趙雲客走到書房中去,把屏風從上至下,細細看個不了,說道:「不知他美人有情,驟然發此靈異。又書知因我有情,便想像他出來,為何從無此夢,一到書房中睡了,就生出這等奇夢?」把兩隻手在屏風上,摸來摸去,誰知天大的緣法,一摸就著手了。
那屏風雖則是個寶貝,卻也年歲久遠,這接縫裡邊有些不堅固。始初藏在靜處,只當得玩器一般,如今被雲客摩弄一番,頭上便露些細縫。雲客將他一拍,只見屏風上邊一塊水晶地,便落下來。雲容呀然一笑說:「原來是不堅固的,被我弄壞了!」把空處一張,那曉得裡面隱著一幅白綾細絹,便把指尖挑將出來,仔細看他絹上,好一首舊詩。
一個紅圖書不知什麼意思,且將這詩句念了一遍:
濃香嬌艷等閒看,折得名花倚畫欄;無限心情莫惆悵,琵琶新調自盤桓。
又將這絹上的印子,看了一回,方才悟出他的根由。那是當時楊太真娘娘,放在官中時,自隋文帝到唐開元,已自有年。想是那屏風也曾壞了,被太真娘娘修好,把這幅詩絹,嵌在其中,當個記號。怎見得?只看印子上面的字,卻是「玉環私印」四個字,印得分明。
趙雲客是博古的人,曉得玉環是楊太真小名,又道太真時常愛彈琵琶,便知道這個緣故。也把自己的名字,印子印一個在後面,恰好兩個印子,紅又紅得好,印又印得端正。人只知屏風是個寶貝,不知那首詩自唐至元,有五百餘年,也是一件古玩了。
雲客自負有才,見別樣珍寶,偏不喜歡。見了這首詩,又是古物,甚加愛惜。即把他來佩在身邊。卻將水晶仍舊嵌好,就在屏風面前,朝了這些雕刻的美人,點起香來,罰個誓願,說道:「我趙青心是個天下有情人,自今已往,但遇著天下絕色佳人,不論艱難險阻,便可結一個生死相同了。只是有三件事,不願從得。第一來,不要婦人搽一縷粉,點一毫胭脂,裝一絲假髮,做個假髻美人先入宮之計;二來不要有才無貌,有貌無才,應了婦人無才便是德之言;三來不要六禮三端,迎門嫁娶,叫做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道理。」
看官,你道這三件事,他為什麼不從?只為世上塗脂抹粉的盡多,像個鬼使夜叉一般,見了人,便把這些假東西一一裝在頭面之上,及至真正本色,看不上一二分。有等癡人,便道他裝得好,不知搽粉之白是死白,塗脂之紅是呆紅,金珠圍繞是假髻。若是把他本身一看,不是笑,定是惱,那討得好處來?真正絕色佳人,就荊釵裙布,蓬頭亂髮,自有一種韻態嫣然。西子捧心,豈是妝嬌做媚?大凡世上,假事定要露一分賤相。趙雲客是聰明人,所以頭一樁,便絕這項。
從來傾國傾城,必定能詩能畫,若只有貌無才,出辭吐氣,自然粗淺。道學家只道婦人識字,恐怕有些走漏。如今世間識字的少,走漏的到多,這又是什麼緣故?所以才貌兼全,方為至寶。但是迎門嫁娶一節,禮法所重,聘則為妻,奔則為妾,自古皆然。不知趙雲客想著甚的,頓然改了念頭,把周公之禮,高高擱起,怎曉得這正是聰明人,識得透的第一件有情妙用。
你看父母作主,媒人說合,十對夫妻定要配差九對。但凡做媒人的只圖吃得好酒,那管你百年諧老之計,信口說來。某家門當戶對,父母是老成持重的,只思完了兒女之債,便聽信那媒人了。有時麻子配了光面,有時矮婦配了長人。最可笑的,不是壯,定是瘦,穿幾件新衣服,媒婆簇擁,也要嫋娜走來。後來做一年半載親,一件不曉得,提起婢妾一事,便如虎狼心性,放出吃人手段,甚是利害。所以世上夫妻,只因父母做主,再不能夠十分和合。男要嫌女,女要嫌男。雲客思量此話,必定有些不妥,不如放下禮文,單身匹馬,往各處尋花覓草。倘然遇一個十分稱意的,只把一點真情為聘,就好結個恩愛同心了。這也不在話下。
卻說趙員外因兒子長成,欲要與他攀親,知道兒子劣頭劣腦,又因是個種愛之子,不好輕易央媒,說合親事。
那一日,見是雲客走到面前,說道:「你在書房讀什麼書?我見你漸漸長大,要與你娶一房媳婦。這也是姻緣大事,自然有個配合的。只是你終身之計,還該向上一步。如今世上,那個不是趨炎附勢的?我看這些少年朋友,略略識幾個字,各處拜門生、結文社。遇著考試,進場後有了靠托,說道頭名,定然是我榜上真個應驗起來,也是有趣的事。況你新進學宮,文才本領不如於人,何不出去與那些鑽求名利的朋友,結交一番,待到大比開科,圖個出身高第,也與祖宗爭些體面。」
雲客笑道:「那些鑽求名利的朋友,只好杯酒往來,若要他意氣相投,千百中難得一個。」說便是這樣說,畢竟平日間有些小朋友。只是雲客才高意邁,又兼得了屏風上滋味,念美人的意多,圖功名的意少。
適值正遇暮春時候,那杭州西湖上,是千古有名的好耍子處,畫船簫鼓,那一日沒有?當日蘇東坡有詩二句,說得好:
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據他說起來,這西湖卻是晴也好雨也好,只除是求田問捨爭名奪利的,不曾領略山水之妙,錯過了多少光陰?其餘那個不曉得?雲客忽然想起來,那西湖上美人聚會之所,何不拉幾個朋友,備一隻好舡也到此處看看。若得遇著有情的,何消父母之聘,我自會娶他。當下告過父親,只說要到西湖上結個文會,員外就聽依了。酒米銀錢,一色齊備。又托一個老成家人,叫做趙義看管。
那時雲客往外邊約兩個同窗朋友,都是秀才。一個姓錢名通,號伸甫,一個就是雲客的表兄,姓金名耀宗,字子榮。那兩個朋友,通是錢塘縣有名的財主,因雲客也是個富貴家公子,所以這兩個時常往來。
彼時雲客一同下船,琴棋書畫、紙墨筆硯、圖書印匣等項,俱帶了去。那是斯文人的行頭,有等衙門裡人,或是清客,出去遊玩,必定帶笙簫絃管,或是雙陸紙牌。斯文人出門,只帶些琴棋書畫為遊戲之事。
只見雲客同兩位下了船,船內鋪設得齊齊整整。又擺上一桌果酒,與二位吃到半酣,雲客說道:「我們三人未到西湖,先有一段西湖的景致在心上。如今各人先要做一首想西湖詩。」
怎麼叫做想西湖?不是真正想著西湖許多大、許多闊、許多景致,但是有意思的人,各自有一段心事在腹內。若到西湖,遇景情深,便把一生的心事,發舒出來,這便叫做想西湖。
雲客倚馬高才,一揮而就,卻是專說自己的心情。詩云:
十年夢境盡繁華,月姊星娥隔絳紗;翠羽牆東鄰宋宅,郁金堂北是盧家。馬嘶暗逐多情草,燕剪低隨解語花;今日漫思湖上望,莫教只只是天涯。
錢金兩人,於做詩一道,原不十分講求,因見雲客先做一首,又催他共做,只得搜索枯腸,也湊成幾句,雖非風流俊雅之言,卻也到有些意思。
錢詩云:
二人今日想西湖,湖上題詩無日無;俗客最能通者也,書生到處念之乎。忙中易老皆名士,靜裡憂貧是僕夫;勉強斯文還自笑,不如高臥並提壺。
金詩云:
九儒十丐盡趨時,也逐西湖學做詩;笑我浪吟羞北阮,諸君何苦效東施。平生意氣惟耽醉,今日相逢且自癡;
子榮苦吟六句,說道:「如今做不出了。還記得少時念的古詩二句,就把他續成一律,裝個名士體面。」
富貴不淫貧賤樂,人生到此是男兒。
雲客見他兩人俱已完詩,讚道:「二兄天才高妙,反覺小弟綺靡之句,未免飛卿柔艷。只是小弟一向有句心言,不曾說出,今日二兄在此,可以細談。」
錢神甫道:「趙大兄,莫非指望考試,要鑽個頭名麼?前日總管平江路浙西道錢兵尊觀風,小弟偶然求他鄉里一封書,就考個第二,小弟連忙送他一副套禮,便認起同宗來。兄若有此意,只消二百餘金,也求他囑托一句,這是極便的門路。」
金子榮道:「何消如此費力?只求本縣李老師做頭,寫封公書,也就有用了。」
雲客笑道:「那功名之事,小弟全不掛心。平日思想起來要做人家,小弟這樣也夠用了,不消再做得。就是功名一節,自有個大數,便遲了幾年,也不妨事。只是我輩在少年場中,風流事業等不得到老的。」
神甫笑道:「原來未曾有尊夫人,這件就叫做心事了。小弟近日頗有娶妾之意,被拙荊得知,面也抓碎了,房裡的粉匣肥皂都打出來。幸得老兄不曾遇此等苦,方說得那樣心話。」
三人大笑一番,看看的路近西湖,不知西湖上那樣風光。看官慢慢的吃了茶,再講。
評:
屏中一詩,淡淡說來,已埋全部關節,絕無斧鑿之痕。
千古以來,惟假者不能混真,偏者不能勝全。雖極力裝點,終有碔砆魚目之誚,篇中一一指出,深足快心。至如配合一段,名言鑿鑿,更覺周禮害人不淺,末言名士氣習。蘇庵特逞筆作餘波耳,非有實意刺人也,讀者知之。
憶書此回時,斜月侵幾,篆香縈幕,蛩聲切切。顧影蕭然,瓶有殘醴,舉杯自貺。因飛余墨,得六絕句,附筆於此,以志餘情。自記:
- 馬搜
- 梨花樹老佛堂空,從此高山不可通;
- 摘盡荔枝無並蒂,斷腸心事雨聲中。
- 驛裡誰言負聖恩,女牛私誓至今存;
- 國家多少與亡事,玉輦何須恨劍門。
- 摘盡荔枝無並蒂,斷腸心事雨聲中。
- 明妃
- 當時天子重邊疆,馬上胭脂塞外香;
- 千古莫憐圖畫誤,幾人恩幸老昭陽。
- 翔雲漠漠動離情,一曲琵琶馬上行;
- 自是長門思幸薄,都令紅粉浪傳名。
- 千古莫憐圖畫誤,幾人恩幸老昭陽。
詩云:
繡簾不卷春雲暮,屏障雪衣嬌欲拓;緣淺休歌陌上桑,小立欄前看紅雨。說向花神低翠鬟,第嫌淚點自斑斑;三山青鳥何時至,回首啼鶯去復還。
原來西湖上景致,與別處不同。別處景致,看了就討回頭。那個西湖,是大郡所在,畫船簫鼓,過往的也在這裡盤桓,本地的也在這裡搖擺。所以不論早晚,佳人才子,聚會的甚多。有一個揚州府,江都縣的鄉紳姓王,在福建路做學校提舉司,任滿回來,路經錢塘。本身一隻大船,家小又一隻大船,因西湖好景,隨即換了湖船,暫住幾日。他的家小不多,夫人吳氏,單生下一位小姐,年方二八,小字玉環,連年隨在任所,還不曾許聘人家。那小姐生得花容月貌,便是月裡嫦娥,也讓他幾分顏色。宋玉云:「增之一分則太長,那高底鞋自然著不得;減之一分則太短,那觀音兜自然帶不得。著粉則太白,那粉撲兒一年也省了多少錢,施朱則太赤,那胭脂邊不消到浙江去買。」真正翩若驚鴻,宛若游龍。若是見他一見,便一千年也想像不了。又兼文才淹博,技藝精工,子史百家,無不貫串,琴棋詩畫,各件皆能。他心中最愛的一件樂器,是個琵琶,那是西蜀出的邏逤檀木所製。溫潤可愛,帶著幾條淥水蠶絲的弦,終日彈的音調,就是鈞天廣樂,也沒有這般好。那小姐不惟容貌過人,性情又甚端淑,閨中不輕一笑,對鏡亦無可憐。不知那個有緣的,撞著這樣一位莊嚴的小姐。這話休題。
卻說趙雲客自下船以來,竟到西湖換船。他盡想隨風轉舵,遇著個俊俏佳人,即不能夠竊玉偷香,也還要看個下落。誰想把船一泊,正泊在王鄉宦家小船邊。
那一夜是三月望日,風恬月朗,好一段夜景。雲客船上,張起燈來。四邊也有吹簫唱曲的,也有擊鼓放花炮的,鬧了二更有餘,也就寂然靜了。那錢金兩個,先去睡著。雲客獨到船頭,四顧清光,飄飄然如凌雲仙子。回頭一看,只見旁邊大船頭上,簇擁一夥婦人,異香襲襲。
雲客仔細看來,內中一個竟像瑤台上飛下來的。雲客心忙意亂,不敢輕易開口,看了一回。那女人見近邊船上,立著一個男子窺探,也就進船去了。雲客口內不言,整整思量了半夜。
你道船頭上是什麼人?卻就是回揚州的玉環王小姐。止因他家范謹飭,日間只好在官船中坐。雖則紗窗內可以寓目,外邊人卻不見他一絲影兒。那一夜月色又好,吹簫擊鼓的又去了,正好同夫人侍女在船頭上看看景致。不想被那一個有情郎瞧見,正是天生緣分,合著這樣湊巧事來。
趙雲客一夜不睡,巴到天明,即便起身,急急梳洗。走到船頭,並沒處看見一個婦女。道是昨夜船上,莫非又是屏風上的美人跟來出現?正思想間,看那傍邊大船上,貼一條欽差福建路學校提舉司大封皮,便知道是一家鄉宦的家小。望見船工水手,略略問他幾句,方才曉得真實。
雲客口雖不說,心中思忖道:「我這一段情意,不見也罷,見了如何擺脫?」坐在船中與錢金二位,粗粗講幾句斯文的話,心生一計,一面先打發那老成的家人回去,說道:「遊玩兩日,就歸來。」坐到第二日,那王家船竟要回了。雲客撇了二位,私自買只小船,帶些隨身盤費,跟隨王家大船,一路相傍而行。追到揚州,竟入城內去了。
那王家好一所大宅子,正住在揚州府前相近。裡面家人童僕以百數。雲客想道:「他小姐歸到家中,就是飛也飛不到他裡面去。我如今若要罷手,正如獵狗見了兔子,雖是深入穴中,怎肯回頭不顧?若是要他相遇,又像先生虛了館職,只好街上閒走,那得學生見面?若待思量計策,又恐怕像個醫生用錯了藥,不惟無功,反貼一頓打罵。如何是好?」思想一回,忽然笑道:「有了!有了!我是隔省之人,無人認得。不妨假做小廝,投靠他家。倘若能夠相逢,訴出緣由,自然小姐不棄。」便寫一張靠身文書,竟往王家門首,直入進去。只見王家宅內,喧喧嚷嚷,說道:「老爺即日赴京覆命,並無一人揣著。」雲客無處安身,仍出門來。身邊只帶盤纏,並隨身幾件文墨之事,一時無從安置,慢慢行來。偶到瓦子鋪前,見一賣酒人家,且買些酒吃。看那裡面幾間房子,到也乾淨,便對主人道:「我有一事到此,暫借尊處歇宿幾日。」即送房金一兩。
那賣酒的一個老人家,姓孫,號孫愛泉。只因祖上傳留賣酒為業,鄉鄰嘲笑他子孫慣喝白水,招牌上又寫著泉酒出賣,所以送個號叫孫愛泉。那愛泉年紀有五十餘歲,生得一子一女。一子綽號孫飛虎,因他是個本府堂上公差,眾人說道:「西廂記上有一賊徒,叫孫飛虎,他和尚寺裡寡婦人家,也要抄掠一番,如今做公人的翻了面皮,那個沒有虎性的?不要說平民,就是冤屈錢,也掠得幾貫。況兼府堂上,比下縣更加一倍。又見那孫家兒子為人剛暴,便綽號他做孫飛虎。他也隨人叫喚,竟不改名。一女名孫蕙娘,年紀一十七歲,雖不能夠淹通書史,也略識幾字。人才俊雅,容貌到有九十分。生平不喜塗脂抹粉,竟作個村妝打扮,風情綽約,自是不凡。少時攀一賣米鋪家,常顧饑荒賣些貴米。他兒子被人咒死,蕙娘竟望門寡了。雲客一進了門,便撿一間精潔房子,把隨身行李安好。孫愛泉見他斯文模樣,又且儀容標緻,時常煮些好茶,取幾個點心與雲客吃。一應茶飯,裡面收拾,吃了後算。誰知趙雲客是個俊俏兒郎,又乖又巧,出外買些好物,只說杭州土儀,送與愛泉妻子。愛泉妻子是熱心腸的老人家,見雲客甚是慇勤,就認做至親一樣。他女兒雖在裡面,也不十分顧忌。
住了兩日,雲客出去打聽王家消息,那王鄉宦還不曾起身,傍晚回到寓中,劈面正撞著孫蕙娘。雲客深深作揖道:「小生連日在此攪擾,心甚不安。」那蕙娘也不回言,竟望裡頭走進去。雲客也進自己的臥房。當日蕙娘心上,思想起來:「吾家母親說新租房的一個書生,人才生得甚好,且兼德性溫存,想是好人家的兒子。不知甚事,獨自一身,在此居住。看他衣服行李,也不像個窮人。」心上就有幾分看上他的意思。雲客自見蕙娘之後,把王家小姐,暫時放下心腸。做個現財買賣的勾當,只是無處下手。
又過一日,愛泉夫婦,要到岳廟中,還一個香願。商議買些香燭,第二日出門。雲客早已得知,到那一日,絕早催做飯吃,要早出去幹正經事。愛泉夫婦喜道:「我兒子差牌下鄉,家內又無媳婦,獨自女兒一個。幸喜得那租房的官人早出去了,我兩人還了香願,晚間便回來。」
不想雲客是聰明人,預先要出去,無非安那兩個老人家的心,使他女兒不消央人相伴。及至上午,買些好綢緞,兌些好首飾,帶在身邊,竟到店中來急急敲門。蕙娘在裡頭,道是母親決然忘了東西,轉來取去,即便開門。
只見雲客鑽身進去,便掩上門來,不慌不忙,走到蕙娘房裡說道:「我趙雲客是杭州有名的人家,雖是進了學宮,因無好親事,還不曾娶得妻子。前日有事到揚州街上撇然見了姐姐,道姐姐決不是個凡人,所以打發家人回去,獨自一身,租住在此。今日天遣奇緣,有此相會,若是姐姐不棄,便好結下百年姻眷,若是姐姐不喜歡有才有情的人,請收下些些微物,小生也不敢胡纏。」便將綢緞首飾,雙手送去。但見滿身香氣氤氳,一段恩情和厚。
你道蕙娘怎樣打發?那蕙娘雖則小家,人才卻也安雅,說道:「官人既是讀書之人,自該循規蹈矩。那苟合之事,本非終身之計。這些禮物一發不該私下饋送。」
虧那趙雲客絕頂聰明。聽得蕙娘「終身」二字,即曉得他有夫婦之情,說道:「小生非是閒花野草的人,任憑姐姐那樣吩咐。小生當誓為夫婦。」只這一句頂門針,就針著蕙娘的心了,蕙娘歎口氣道:「我這樣人家,也不願享得十分富貴,但恐怕殘花飄絮,後來便難收拾。」
雲客放下禮物,雙手摟住蕙娘,溫存言語,自然有些醜態。你道蕙娘為什麼這樣和合得快?只因趙雲客連住幾日,那些奉承愛泉夫婦,與夫燒香讀書,凡事慇勤,件件都照著蕙娘身上。蕙娘也是個聽察的,所以兩邊便易容和合。就是左右鄉鄰人皆曉得愛泉平日是個精細人,自然把女兒安插得停當,那一日都不來稽查。正是:
婚姻到底皆天定,但得多情自有緣。
說這趙雲客見了蕙娘,但與他敘些恩情,講些心事,約道如此如此,即走出門,仍舊往別處去。
看官,你道別人遇了婦女,便好親個嘴,脫衣解褲,先要上床,煞些火氣。那雲客為何只敘心言,便走出去?要知天下女子,凡是善於偷情的,他腹中定埋一段躊躇顧慮之意,始初最不輕易露些手腳。不比對門女兒,煙花質地,一見男子,便思上床的。他雖是心上極種愛的人,頭一次相交,必有一番駕馭男子的手段。卻把一個情郎能給在掌握之中,那時任其調度,全無差失。此正是聰明女子要佔先著的意思。
看官們曉得的,但凡男女交情,若至上身幹事,那先著便被男子佔了。婦人雖甚狡滑,只好步步應個後手。所以鶯鶯偷那張生,明明約他夜間來做勾當,及至見面,反變了卦,直使張生見了鶯鶯,疑鬼疑神捉摸不定,方才與他交合。那蕙娘是有智巧的,不是一味專要淫慾,雲客窺見其心,反放一分雅道,他自然心服,留這好處,到後邊慢慢的奉承。此又是聰明男子,識透女子的心性,故意把先著讓他,以後的事便十拿九穩。仍舊出去,並安插他父母回來的念頭,這是偷花手一毫不走漏的計較,也是雲客第一次入門的手段。
愛泉夫婦,還了香願回家,看看日色昏黑,叫女兒開門點燈,還不見那趙官人到來,心上一發歡喜。只說他讀書人有禮體,見我女兒一個在家,故此來得稽遲,若是那個官人來,急急備飯與他吃。不知讀書人在外面裝點,若要他心內果然有禮體,則怕明倫堂上難得這個好影子。況且女兒的計策,比老人家更高一層。
雲客約至初更,才提燈籠進愛泉店裡。愛泉歡歡喜喜說道:「官人在那裡幹事?這等晚來!」雲客道:「見你兩個老人家出去燒香,知道無人在家,不好就回來得。」愛泉笑道:「為我出去,帶累官人來夜了,恐怕肚饑,喚媽媽速備飯來。」雲客道:「你老人家一日走勞碌了,飯便慢些也罷。」雲客坐定,愛泉取飯來吃。因他外邊燒香,這一晚便是素飯,雲客吃完了,抽身到自己房裡去。這一夜工夫就比以前不同了。你道有何不同?方才晚間約成的計,必定如何發落。
評:
前趙雲客立誓要娶第一種美人,乃今未遇玉環王小姐,而先交蕙娘。毋乃羊質虎皮,見草而悅耶。
作小說者,辟盡從來俚語,專以佳人才子之配合,謂天造地設的一種至情。而忽有輒於酒店中,何也?蘇庵曰:「否否。」昔朱文公自白鹿洞講學之後,喚諸弟子從了,周流四方城迷下蔡之色。文公佇立階前,身不轉移,目不交睫,心志。一曰忽到一村落間,偶見一家女子,嫣然態度,頗有惑陽惶惑,恍然若失者久之。諸弟子進曰:「先生講學有年,一切功名富貴,視若浮雲。今乃遇一女子,而不能定情,將何以賢賢易色之文訓弟子也?」文公於無意中,為諸弟子所誚,猝然無以自明,因對弟子解嘲曰:「小子何見之淺耶?我所以佇立階前,恍然若失者,豈因一女子哉?蓋有謂也,夫茅簷之下,尚有絕色,四海之廣,豈無大賢?」只這一句,便開諸弟子,多少觸類推求的法門。世人只知珠翠成行,便是佳人;不知苧蘿村中,原無金屋玉堂之地。此蕙娘有情,天作之合,自然不沉沒於賣米鋪家,而留以待雲客也,有以夫。
詩云:
誰言風味野花多,園內桑陰盡綺羅;若是野花真味好,古來何用討家婆。
第二回中,夫妻配合,已說得明白矣。此後只該將趙雲客與蕙娘約成之計,一直說去,使列位看官,踴躍起舞,如何又把這詩正講起來?不知雲客私逃,就有好處在後,一時間說不盡。但是他家中父母,豈能忽然無念乎?
自從雲客前往西湖,家裡只知道同那錢神甫、金子榮兩位官人,做些斯文事業。
員外見家人趙義回家來,問道:「官人如何不歸,你先回來?」
趙義答說:「官人同錢金兩位官人,好好的在西湖遊玩,著小人先回,恐怕家裡有正經的事,故此先打發來。」
員外也不提起。
一連過了三日,仍差趙義往西湖去候。趙義尋來尋去,並不見雲客坐的船。趙義道:「我官人一定同那錢金兩位去了。只不知在錢家,又不知在金家?」
趙義也不回來,竟先往金子榮家探問消息,道:「是我官人表兄表弟,必然到他家裡。」
走到金家,門上人說:「趙伯伯有甚事到這裡來?」
趙義把尋官人的話,略問幾句,管門人道:「自從前日我家官人,聞得同你家趙大官人西湖上去,這幾日張相公家催賀分的日日在此聒噪。又且至元二年三年的錢糧要比,不知動那一倉米完納。我官人是沒正經的,莫非往湧金門外看新串戲的,做那蔡伯喈記去了?」
趙義曉得不在金家,又往錢神甫家問一問,便知端的。看看走到錢家,管門人不在,有個老媽媽立大門前。趙義便問媽媽:「曾見我家大官人到你家來?」
媽媽認得趙義是趙員外家,說道:「我家官人也出去三四日了,只因前日與裡面娘娘討了一番閒氣,想是沒顏面回家,不知這幾日躲在那裡,你家官人,並不見來。」
趙義心上慌忙,急急歸家,報知員外。另差人各處尋覓,也只恐他後生家,怕朋友搭壞了氣質。那裡得知趙雲客自見玉環之後,私下叫了小船,帶得隨身東西,竟自追去。
那一日,錢金兩個暫往橋上散步,及到船中已不見了雲客。只道雲客有事,私自歸家,不與他作別,深為可笑。又道是他的鋪蓋,遠在船中,拿他做個當頭。
金子榮道:「我們兩個且自回去,看他可到我家來。」
錢神甫道:「小弟前日與敝房有些口嘴,還要在外邊消悶幾日,聞得近處新到兩個姊妹,何不去看他一看?若是好的,便住一兩夜何妨?且把趙雲客的鋪蓋,放在那裡,見了趙雲客教他自去討取,笑他一番以償不別而行之罪。」
金子榮笑道:「這個到使得。」
兩人竟往妓家。
果然不遠一二里,見一處小小門徑。神甫有些認得,直往裡面去,先把鋪蓋放下。內中有三個妓,兩個先出來,略有些姿色的,也是油頭粉面。後人有詩一首詠青樓故事:
抹粉塗脂出繡房,假裝嬌態騙兒郎。相看儘是情人眼,摟得西施便上床。
朗庵云:「語云:『情人眼裡出西施,俗眼大都如此。』」
那兩個妓,一個叫採蓮,一個叫秀蘭。吃了茶,採蓮先笑道:「二位相公來舍下,自有鋪蓋,何消自己帶得?」神甫道:「蓮娘不知,這是另一個朋友的,因他不肯同來,把那鋪蓋放在這裡,後日還要取笑他。」四人笑話不題。
妓家連忙備酒,款待二人。晚間飲至更初,兩人酣興大發,神甫摟了蓮娘,千榮攜了蘭姐,兩人隔壁而睡。子榮本事不濟,才上身,被那秀蘭做個舞蝶倒探花之勢,先將兩腿豎起,腰下襯高,待陽物到穴邊,把手用力一攀,兩隻腿盡情放開了。子榮的身子正像從天落到雲窠裡一般,不由他做主。況且乘了酒興,那根大物,一下便盡根送進了。如此不上百餘合,又兼他口裡浪了幾樣肉麻的聲氣。不覺把持不定,勉強支吾,終難長久,顛得昏天黑地不上一更工夫,就也睡去。
原來妓家規矩,一上身,恐怕人本事高強先下個狠手,你不降服他,他便降服你。子榮終是書生,被他一降就服了。只有錢神甫在隔壁,聽見子榮才上床,便這般大哄,他走青樓中在行的,想道:「這一哄便被他哄倒了,我自有個調度。一上床來,只做醉昏昏的模樣,手也不動,腳也不搖。」
那蓮娘聽得隔壁如此高興,又浪得分分明明的好話,玉戶中正像有人搔他的,巴不得神甫上身,神甫只是不動。熬了一會到把手腳揉摸起來,泥胸貼肚,像個熬不得的光景。不多時,又拿一塊絹頭,在肚下揩抹一番及騰身上來,先做個省油火之事。這一件,舊名叫做倒澆。我這部小說後面,另行改名使喚,有小詞一首為證:
倒鳳顛鸞堪愛,肚下懸巢相配。不是惜嬌花,怎把玉杵高碓。親妹,親妹,蠟燭澆成半對。
神甫思量這婦人如此興濃,便順手扯來,先與他澆一回通宵畫燭。蓮娘不禁春情被神甫慢慢放出手段來,十八般武藝,盡皆全備。弄至三更有餘,蓮娘力盡神疲,大家齁齁的熟睡不題。
卻說趙員外因不見了兒子,心內十分焦燥。家人打聽得錢金兩位在妓家行樂,員外連忙喚數人跟隨,一境親到城外來尋覓。卻是冤牽相聚,正撞著金家童子,也來尋家主。同到妓家,員外一進了門,影也不見一個。原來二位正在睡鄉,醒來還要做些小勾當,以盡一夜之興。不想外邊喧鬧,兩個抽身起來,蓬頭赤腳,一出房,便見了趙員外。兩個嚇得口呆,目定不是怕什麼,只因員外是個高年尊長,鄉黨中第一正經古執人。況且子榮又是內親,所以嚇呆了。
員外見他兩人面上顏色不好看,道是騙他兒子嫖賭,心上發怒起來,道:「你們後生家,怎麼幹這樣沒正經的事?」
又道是:「我兒子在那裡?」
兩人道:「趙大哥幾日並不見來。」
員外愈加怒氣,叫家人房裡搜求,一定躲在那邊。只見家人進裡面一搜,便搜出趙雲客的鋪蓋來,說道:「大官人的鋪蓋,也在此。」
員外一把扯住兩人,扯他學裡去教訓。兩人嚇得癡呆,一言也說不出來。家人便把妓家掃興一番,春抬竹椅,打碎幾件才出門。那妓家不知什麼禍事,契家星火搬去。
且說員外扯到半路,家人報道:「官人鋪益上有許多血跡。」
員外回頭一看,忽然大哭起來,道:「必是你兩個謀殺我的兒子了。不是謀他帶些銀子寶貝,必是因妓女面上爭鋒,便發出歹心來。我兒子年紀又小,從來不曾出門,路也不認得,如何到那裡去,不見回家?況兼鋪蓋現在又有血跡,我兒子生性好潔,何從有這血跡來?這段人命,卻是真的。」
並不扯到學裡,竟扯到府前知府台下,大叫活殺人命。那知府生來也要做清官。平日間,怪些秀才纏擾,但是秀才犯法,從重擬罪,見那趙員外又哭又叫,知府說:「為什麼?喚上來。」
員外拖著兩個蓬頭赤腳人跪了,哭訴道:「趙某止生一個兒子,少年心性,不諳利害。只道世上朋友是好交結的。前十五日,禍遭那兩個兇徒騙到西湖,劫他所帶銀子寶玩等項,又將他身子謀殺,不知埋沒那裡,有被褥血跡現證。」
知府道:「你兩人姓甚名誰?」
兩人各通名姓。知府道:「為什麼謀殺他兒子?」
兩人道:「生員雖則識字粗淺,也曉得些禮法。如何敢謀人命?且趙家兒子又是好朋友、親戚,那有這等事來?前日同到西湖,不知那裡去了。生員輩並不知情。」
知府喝道:「本府曉得你們下路人,顧了銀子,見些小利,就是至親骨肉,也要反轉面皮。顧名思義的,千人中難得一個。你道不知他那裡去,怎麼同到西湖?被褥也在你處,身子便不見了。且又被褥上面的血跡新鮮,明明是謀殺的。暫收了監,一面補狀詞來,一面申文學院去。」
錢神甫、金子榮兩個,一時提在渾水裡,有口莫辯,且聽他監了。再作道理。
看官,不見了趙雲客也罷,你道鋪蓋上血跡,為何這等湊巧?不知那一夜,三個妓女,兩個出來陪客,內一個被別人干壞,下起敗血來。彼時鋪蓋無處安,暫放在那一個妓女床上,一時間點污了。這是神不覺鬼不知的事體,若是妓女尚在那裡,還好訪問真實,辨明此事。正為趙員外家人掃興,霎時間都搬去,無可尋蹤。這件事就認真起來,也是五百年前結會的冤債。好笑趙雲客在揚州城裡受用,那曉得家中這等怪事。我如今又把趙雲客說起了。
卻說孫蕙娘與趙郎面約的話,那一夜就行起來。是日,愛泉夫婦燒香回來,走得勞勞碌碌,雖是吃素,被女兒多熱幾碗酒,一時乘了快活,多吃得兩三甌,到了更深,兩人只管要睡。他女兒的房,卻在裡面,必要經過愛泉的臥所。每夜一路門閂都是愛泉親手關好。只見愛泉睡不多時,外面酒缸上一聲響,像個打破什麼光景。蕙娘道:「不好了,外面必是花貓,爬甚下來,打壞酒缸。」
愛泉昏昏要睡,叫老媽:「你同女兒點火去看看。」
蕙娘點火,後走著母親。一路先開門,才開到外邊門,蕙娘手內火霎時滅了。恰好趙雲客正在門邊,蕙娘上前一把手閃他進來,只言點火先引到自己房裡去。及至點燈來看,並無什麼。原來孫家的酒缸,但放在雲客房門前。日裡先約他,到更深把缸響一響,便立在門邊,暗裡一閃就閃進去。老媽依舊關門,進房睡著。
趙雲客既上蕙娘之床,少不得敘些寒溫,就要動手動腳,顛鸞倒鳳之事,自然做得停當。蕙娘雖則初試,因他情意篤實,就是花心有些狼籍,也顧不得了。
蕙娘道:「今夜進來,只為算那終身之策,不但圖一刻歡娛,願郎君說個本心。」
雲客摟住玉體,將臂代枕,說道:「我的家事,比你家還好。實不曾娶妻子,百年之期,不消說了。只是有一件事,先要告過。小生曾遇府前王家,有個小姐,未免有情。若是不能夠到手,也索罷了。倘後日娶得他,使與姐姐一般供養,這是本心。」
蕙娘道:「你這樣人才,後日自當有佳配。但是我既遇了你,不論你要不娶,定要隨你終身的。至於我的父母,自會調度他心肯便了。」
雲客滿口奉承,山盟海誓的套話,也都說了一遍。忽然外邊雞叫,東方漸漸的發亮起來。你道如何出得他房門?咦!進便進來得好,出時到有些難也!
評:
浮浪子弟,於戲謔之中,便埋禍根,往往弄假成真。有識者不可不慎。今時少年,多習輕佻,全無實行。至有目先輩為迂腐,而肆志罔行。彼所為名士氣習,固當如是耶!我恐其基禍深而致災速也。寄語少年,略知撿束,取益無窮。則此實當作中庸《論語》讀矣。
有一隻蘇州山歌倒唱得好,云:
昨夜同郎說話長,失寣(音忽,熟睡也。)直困(音困,吳人謂睡為困。)到大天光。金瓶裡養魚無出路,鴛鴦鴨蛋兩邊慌(慌同。)。
你道趙雲客同孫蕙娘在床上,要出門必要經過父母的床前,不出門,一間小房,豈是藏得身的?道是他兩個人,慌也不慌?不知他兩個自有好計,一些兒也不慌。
兩人雙手摟定,聽得雞鳴,反放了膽一寣睡看。乃至覺來,日色已到窗前。聽見隔壁愛泉夫婦颼颼聲要起身了,蕙娘問道:「敢是爹爹起來?我昨夜露了頭,點火出去,想是受些風寒。今早甚是頭痛,爹爹為我速去買些紫蘇來泡湯吃。」
愛泉道:「既是這等,我便出去買。媽媽你且起來,看看前面,恐怕有人買酒。」老媽也就起身。
愛泉出去買紫蘇。蕙娘又問母親:「爹爹可出去了?正忘了叫他並帶些姜來。」只這一句,專要探問愛泉果然出去的意思。老媽道:「他竟去了,得他來再買。」
蕙娘又道:「母親可速來看看我,為何頭這等生痛?」
老媽竟推開房門,到蕙娘床前,開了帳子。蕙娘睡在床裡面,把母親的手,拖到身邊來摸自己的頭。那老媽把身子盒在女兒床上,誰知夜間先取些亂衣服堆在椅子上,靠著房門。
雲客躲身椅下,待蕙娘扯母親盒倒床上,帳子又遮定,竟自出房,輕輕走向外邊去了。外邊的門,孫愛泉為真紫蘇,已經盡開,一毫也無礙處。這豈不是不慌忙的好計。雲客自此以後,乘著便,就與蕙娘相通。將自己帶的東西,盡數付與蕙娘收管。拜匣內有些圖書玩器,也付與蕙娘,只留著屏風內落出來的一幅詩絹。因蕙娘不好文墨,故此不與他。
一日走到府前,再訪王家消息。恰好老王赴京覆命,家內清清淨淨。雲客換了布衣,投身進門,先見了管門的大叔。
管門的道:「你是什麼人?來為甚的?」
雲客深深作揖道:「大叔在上,我祖居浙江。父親是個經商的客人,欲到揚州買貨,半路上為賊劫傷了,只留我一人逃命在此,無親可托。只得投靠一家鄉宦,可以度日。就是抄書寫字,也是會的,求大叔引進。」
管門的道:「我老爺進京覆命,家內又無相公,用你不著。」
把他身上一看,見雲客斯文身段,且是生得端正,笑道:「可惜我們家法,甚是嚴正。若是別一家的夫人小姐見了這樣小後生,還要做些好衣服與他穿著哩。」
雲客再四哀求,說道:「只顧度得日子,不願像別家的受用。」
管門的道:「也罷!我去稟上夫人,不知用不用。若是收了,且著你在東花園裡看守花木。老爺回家,再把別事差你。」
就在廳後傳梆說知,裡面也就允了。即時引雲客到東花園,也有幾個同伴,住在園中輪流值日。
原來老王宅內,家法甚嚴,三尺童子,無事不許進後堂的。雲客思想小姐,有天淵之隔。雖則住在園中,也時常到孫愛泉家看看。愛泉夫婦不知其詳。蕙娘心上,倒曉得的。
且說雲客始初,只為王家小姐思得一見,故此托名靠身。誰想一住東園,毫無影響,心上惶惑無定,常於僻靜之處,把小姐二字當做持咒一般,時時想念。到夜闌夢中,不知不覺高聲叫出小姐來。幸喜獨往一間小房,不與同伴共臥,還不曾露些醜態。
忽一夜,月色濛濛,竹間亭畔,若有行動之聲。雲客此時,正值無聊,聞得窗外有人行走,只道同伴邀他吃酒,或是尋他問話,急急開門。夜色蕭然,全無蹤跡。
雲客正要進房,不想回頭一看,遠遠見一女子立於牡丹台下,斜身靠著湖石,傍邊隨著一個十四五歲的丫鬟,遮遮掩掩。
雲客思念小姐,魂夢俱癡,忽然見此二美,心內便認真想道:「我在此月餘,不要說美人,就是醜陋的,也不曾見一個,為何今夜,有此奇遇?莫非小姐曉得我的心事,私下做出卓文君行徑來?且上前探問他,看怎生下落?」
輕輕走過畫欄,那女子也迎上來,儀容妖艷,體態動人。丫鬟先開口道:「我乃本衙侍兒,這一位便是本衙的小姐。曉得郎君終日想念,所以不憚露行來申私約,未知郎君意下如何?」
雲客心慌意亂,連忙向前施禮,說道:「既蒙小姐降臨,真是三生有幸,小生何福?受此厚情?」口內一頭說話,身子漸漸親近起來,相攜玉手,走到自己房裡去。彼時殘燈明滅,雲客摟抱玉體,同坐一處,先把他香肌摩弄一番,然後與他脫衣解帶。只見銜下幾件輕而且軟的衣服,脫至胸前,忽露出一件奇物來,形如水晶,光照一室。
雲客問道:「小姐,這是什麼寶玩?」
美人道:「這是祖上傳留的寶石,自小帶在身邊,時刻不離的。」
雲客此時無暇致詳,但與他同上香床,共圖好事。卻又古怪,別個女子雖極美艷,不過尋常態度。惟有那個美人,一上床來,先將這寶物放在枕前。但見帳子裡面,光瑩閃爍,令人昏亂。交合之際如在醉夢中,不復辨別人事,惟滿身酣暢,魂迷魄散而已。
將次五更,侍兒促歸,美人收拾衣裝,珍重而別。自後每夜到來敘恩情,別無他語。雲客只想小姐是個絕世佳人,有此天仙異質,不比尋常女子的相交,也不十分疑惑了。
忽一日早晨,管門傳諭,打掃東園,明日裡面,夫人要請某衙夫人在園中走走,眾人各各小心收拾花木等項。雲客想道:「這一番小姐定然到來,待我日裡看他,可是夜間的模樣?」
到第二日午間,夫人果然來了,請了某衙夫人並帶小姐,隨著一二十丫鬟使女,備酒東園。那些管園的都出去,只有雲客躲在後廳梅樹下,湖石邊。
只見一簇婦人擁進來,見了雲客說道:「你是什麼人?夫人來,還不迴避?」
拖到夫人面前,雲客跪道:「小的是新進來的,不知夫人家法,故此犯了。」
夫人道:「既如此,待他出去罷。」
數十婦人,把雲客推推扯扯,衣帶盡扯斷了。一來,道他是個標緻後生,故意賣弄他;二來,看夫人小姐走過花欄,就也有些放肆。雲客推得頭昏腦悶,出了園女。身上一個小袋,竟落在園內,袋中卻是藏那屏風內落出的詩絹,還有二三兩銀子。
雲客道:「可恨!小姐又看得不清,反遺失一個小袋,袋中銀子也罷了,只可惜那詩絹是古物,被人拾去,必定損壞了。」
說這雲客落的小袋,正被小姐身邊一個丫鬟拾得,解開先取了銀子,又見一幅詩絹,說道:「好一幅綾絹,只多了這幾行字。兩個圖書若是素淨的,也好打幾雙鞋面。」
又道是:「我家小姐是識字的,拿去與他看看。那新進的家童,不知什麼人,有這件東西?」
只這一日,園中熱鬧,傍晚便各回去。說這丫鬟,拾得詩絹,不敢藏匿,回到府中,黃昏時,燈下說與小姐知道:「今日園中,那個新進來家童,被各婦們擁打出去時,身邊落出一幅綾絹,有幾行字在上面,不知什麼。」就雙手送小姐。
只見小姐把那詩絹翻來覆去,看個不了。想道:「這也奇怪,那幅詩絹,不是平常之物,緣何詩句與我意思想同?上面一個印子,又是我的。」卻將詩句,暗裡念了數遍。道:「我愛彈的琵琶,是私房事,怎麼詩句上有『無限心情莫惆悵,琵琶新調自盤桓』之語?這也罷了,那印子上四個字,分明是我的小字。」
又看下面印子,卻是趙青心印,心上狐疑不決。
大約女兒心性,一件極無謂的事,偶然開了心,就要認真起來。小姐將詩絹藏好,當夜就想成夢。夢到一處,竹木參差。但見竹影裡立著一個郎君,豐儀俊秀,頗有顧盼之情,漸漸走近身來。回頭見母親行動,又指著幾個丫頭說什麼話,忽然驚醒。次日起身,因詩成夢,因夢生情。自此以後,便是燈花鵲噪,也有幾分疑惑,連那琵琶也不去彈了。
卻說小姐平日,有個相伴文墨的,也是一位小姐,姓吳,名絳英,就是夫人的侄女,比小姐年長一歲,自小沒了父母。有一親兄,那揚州府中名士,家內富饒,住居與王家相近。因吳氏夫人,單生一女,無人伴話,故此常請侄女住在家裡。那絳英小姐,風情綽約,心口伶俐,詩文針線,百般精巧,與玉環小姐同胞一般,極其親密,凡兩邊心上的事,無不相通。
一日玉環小姐,把詩絹的話與絳英說知,絳英道:「既有此事,何不乘便喚那新進的人來,問他可是姓趙,盤問來歷,就明白了。」
小姐道:「這樣便好。只是我一時難好盤問。」自後也不提起。
看看過了一夏,秋來風景,甚是可人。早桂香濃,殘梧月淡,詩情畫意,觸目關心。原來吳夫人的誕辰,是八月十三日。本年正值五十歲,內外姻親悉來奉賀。
絳英對玉環小姐道:「姑娘生日,各人恭賀。我與你兩人,也少不得把一件事賀壽。只是珍奇寶玩,都自家有的,不為希罕。我知你文才絕世,何不作一篇壽文,做個錦屏,後日擺在堂前,到是沒人有的賀禮。」
小姐笑道:「這件甚好,只是又要我出醜。」
當日便打點些意思,著外面家人,做一架上好錦屏來。家人承小姐之命,星夜攢工,錦繡妝成。一色齊備,只要將金箔寫那壽文。小姐因自己做的,不好傳將出去,就著家人選一會寫字的,後堂描寫。
家人思量道:「聞得小姐性子,最難服侍。況且錦屏上字,豈是好寫的。萬一錯寫一筆,怎好賠補?那管園的小趙,他自己說寫得好字,就著他進去。」這也是苦差。
誰知趙雲客為著夜間之事,一夏也不覺寂寞。忽聽得裡頭著他寫字,心內不勝歡喜。就把身上衣衫,打扮得齊齊整整,裡面穿著宮花錦緞,竟不像個靠人家的體態。繇前廳一喚,走進後堂。
梅香侍兒,環繞而立。夫人先走出來,問道:「你喚什麼名字?」因他靠身不多幾月,故有此問。
雲客躬身對道:「小的名喚趙青。」
內中有一個丫頭道:「便是那一日,請某夫人游東園時節,在花園中打出去的人,夫人卻早忘了。」
夫人笑道:「聞得你會寫字,著你寫那錦屏。」
只見兩位小姐立在夫人後面,把雲客從頭細看,心中思想:「那人正是詩絹上的趙青心了。看他有才有貌,衣服這樣打扮,決不是平常人。他定然假意來靠我家的。」
這小姐兩雙聰明眼睛,那裡逃得他過?雲客不慌不忙將筆描那金字,筆畫端楷,都有帖意。這原是他本行,見了小姐,愈加放出手段來。
絳英同玉環小姐走到房裡,商量道:「那人相貌不凡,眾人前不好盤問。可寫一字與他問明來歷。」
當下絳英便取一紙,寫成一字,封訖。把一疋綾紬,藏此字在紬內,走出喚梅香,把紬付與雲客,說道:「小姐道你字寫得好,先賞你一疋綾紬。待明日寫完,還要賞你東西。」
雲客寫到一半,天色晚了,袖著綾紬,謝了夫人小姐出來。回到園中,想道:「今日進去,方始親見小姐。只是日裡看他這樣端莊氣質,為何全然不像夜間光景?」心內疑疑惑惑,且將這紬緞分開,見一封字。拆出一看,字內寫道:
觀作相貌不凡。明日進來,可將家世姓字,靠身緣由,寫明一紙,放在錦屏之下。
雲客看了此字,愈加疑惑起來,道:「我與他相處幾時,怎麼這字上還要問我來歷?莫非夜間相交的,不是真正小姐,是別一個假借名色,也未可知?但是胸前這件寶貝,必定大家方有,豈是尋常人家有得的?我且不要管他,夜間自做夜間的事,日間自做日間的事。且把來意,到明日回覆小姐,看他如何下落?」當夜那個美人來,雲客全不提起寫錦屏事。
次日早晨,竟把一幅金鳳箋,作詩一首,道達己意,後面仍打一個名字圖書。原來雲客有兩個圖書,一個留在孫蕙娘處,一個帶在身邊,以便於用。
詩云:
西湖風景夜闌時,月下多情系彩絲;琴韻自應憐蜀客,簫聲無那傍秦枝。雲深玉澗迷紅樹,春入瑤台壓翠帷;聞道三山終不遠,幾回夢裡寄相思。
雲客寫完詩句將紙封好,竟帶進後堂去,寫完錦屏,就把自己的字放在其下。小姐又賞他些物件,雲客謝了轉身。絳英早已走到錦屏邊,取雲客的字,進房遞與玉環小姐看。小姐輕輕拆出,那是一首律詩。細詳詩意,竟是為他而來者。頭一句,就記得西湖泊船的相遇。小姐口雖不說,卻不能無文君之念,只可惜東園中,先有個頂名冒籍的,偷做文章去了。
評:
雲客想念小姐,形諸夢寐,便有個假小姐來混他。及至錦字傳心,尚不能辨其真偽。文家有損挫法,此其一也。見者心中,躍躍欲竟此事,則雖有量要緊處,亦當撇開,而急看後回矣。
詩云:
十分春色夢中描,一段香魂鏡裡銷;採藥不因迷玉洞,分槳曾許嫁藍橋。梨花月靜窺秦贅,楊柳姻低斗楚腰;見說妾家門近水,請君驗取廣陵潮。
說這小姐見了雲客的詩,也不輕易開口。想了一會,轉身對絳英道:「那人雖則像個風流才子,只是這樣行徑,豈可草草相合?若是今生有緣,須教他回家,尋個的當媒人來說合才好,不然終無見面之理。」
絳英道:「妹子差矣!世上有才有貌的,甚是難得。後日就嫁個王孫公子,倘一毫不稱意,終身便不能歡喜。他既投身到此,自然是個極有意思的。又且見他詩句,觀他豐儀,一發可信。自古宰相人家,青鎖分香之事,後人傳為美談。莫非天遣奇緣,豈可當面錯過?」
小姐卻被絳英攛掇幾句,話得有條有理,心內便有些難捨的光景,輕輕說道:「既然如此,為之奈何?」
絳英道:「這也不難,後日姑娘誕辰,我們慶賀完了,過了一日,正是中秋佳節,何不備酒東園?只說請母親同看月,當夜叫他躲在那裡,便好問個端的。待他回去,等個終身之計便了。」
小姐也無可否,說道:「慢慢的斟酌。」
你道絳英小姐為何這樣幫襯?他原是有情意的人,見雲客如此可愛,但借玉環小姐之名,自己也好佔些便宜。若是小姐無心,他一身如何幹得外事?所以盡情攛掇。也是雲客應該花星照命,裡面有此幫手。看看過了兩日,適值夫人壽誕,外面擔盤送盒的盡多,自不消說得。小姐著梅香展開錦屏,後堂羅列珍奇寶玩,只見:
玉燭銀盤,光焰裡照見仙姬開洞府。金猊寶鼎,瑞煙中引將王母下瑤池。陳列的海錯山珍,先獻上蟠桃千歲,供養的長松秀柏,幸逢著桂子三秋。正是鹿銜芝草添錦算,鶴舞瓊筵進壽杯。
當日夫人受了慶賀,恰好忙了二日。到第三日,是八月十五。小姐早晨起來,吩咐梅香,著家人備酒東園,與夫人慶賞團圓佳節。午間先喚數個侍女,隨了絳英小姐,先到東園,把園內收拾整齊。批了幾張封條,各處封得停當,不許外人偵探,著管園的園外伺候。
卻說那絳英小姐,一到東園,雖則整治亭台,排列酒席,這也倒是小事,他心裡自有主意。一路封鎖外門,轉過花欄,引過竹徑,見一雙小小亭子,叫做「綠雪亭」,倚著太湖秀石。前列牡丹高台,後連薔薇遠架,四面圍著萬竿翠竹。就是天台仙路,也沒有這般幽雅。
絳英密約趙雲客,住此亭中,卻將一條封皮,對了小門。那些梅香,並不知裡面有人,又不敢開門探看。專待良宵,與小姐訂盟鸞鳳。到下午來,數十婦女,後擁前遮,簇著夫人小姐,竟到園中來赴家晏。
絳英下階迎接,歡笑移時。夫人命兩位小姐同坐,先吃了茶,次用點心。漸漸的赤烏西下,白兔東昇,一輪飛鏡,照著兩位嫦娥。但見畫堂中,沉香繚繞,繡燭輝煌,小姐露出纖纖嫩指,雙捧盤花王爵,上獻夫人。然後分班侍坐,真個富貴家氣象!有個小詞,道他酒筵全盛,又想他兩人的意思:
玉爵分飛瓊液,金體首獻燔熊;奇珍不數紫駝峰,還有約胎為重。
藕片雙絲牽繫,蓮房並蒂相逢;宵來家晏意稠濃,看取團圓誰共。
兩位小姐分勸夫人,飲至二更,夫人起身罷酒。小姐吩咐梅香:「鋪設臥房,服侍夫人先睡。我同吳家小姐月下走走,你們把些酒席,各人多吃幾杯,也見得夫人的恩賜。」
那些梅香使女,承小姐之命,個個歡天喜地,將熱酒暢飲一香。只見絳英攜了玉環小姐之手,慢慢的走到「綠雪亭」邊,開了小門,低喚趙郎來迎仙子。小姐欲行又止,被絳英一堆,進了小亭,把門關好,自己等在太湖石後。
雲客見了真正小姐,又驚又愛,不敢輕易犯他,跪告道:「小生趙雲客,前在西湖月下,天付姻緣,遇見小姐。自此以後,日夜想念。今宵良會,這段心情,便好申訴了。小生家住錢塘,資財不亞貴府。小生的功名富貴,視如拾芥。惟念佳人難得,所以屈體相親。若小姐垂憐苦心,果然見愛,就於月下訂個盟約。小生即日歸家,罄悉資財,央媒說聘,為百年之計。」
小姐道:「前日見你的詩箋,已知是個才子。又被表姊絳英說合此事。但是尋媒來聘,必得的當的人到京,與我父親說知。我家父親是執性人,切不可草草。若是要用銀子,甚是不難,你略住幾日,我央絳英先付些你做盤費。你前失落的一幅詩絹,我已收好,這便是姻緣之期了。」
雲客喜出望外,心上頗有千金一刻,莫負良宵之念。怎當得玉環小姐,大家風度,正如天仙下降,毫無凡俗氣質,可以褻狎。略住片時,便出亭來。絳英是個極伶俐的,一見小姐,恐怕他有些羞澀,雙手攜住道:「你的心事,總是與我心上一般的。趙郎之言,諒非虛語,凡事我當與你做個停妥。」小姐低頭不言,兩人仍走到夫人房裡。諸婢盡皆沉醉,服侍兩位小姐睡了。
次日早晨,梳洗完後,就收拾歸後堂去。雲客由得園亭,不勝狂喜,便要起身回家。思量獨自一身,來此四五月,我家父母,不知怎樣思想我了。起初只為小姐,故此羈遲。如今便好歸去算計。只是前夜所交的假小姐,不知鄰近誰家?昨晚因園中熱鬧,不見他來。今夜待他來時,必要考究明白。
是日,打點收拾鋪陳,尋覓皈路,不覺忙了一日。挨至黃昏時候,前夜那個美人,同著丫鬟,攜了一壺美酒,兩盆時果,竟到雲客房裡來,開口賀雲客道:「昨晚的事,甚是喜慶。妾與侍兒,特攜酒果奉賀。」
只這一句。嚇得雲客心頭亂跳,想道:「昨宵私會,就是鬼神也不得知,怎麼這個女子,又曉得了?我日裡遍訪近鄰,全無蹤影,這一定是山妖木客,變形而來的。我且今夜多勸他幾杯酒,將好語誘他,看怎生光景?」
因笑對美人道:「昨晚之事,娘子何以知之?小生思鄉念切,正想與娘子一敘,早已備下醇酒在此。又蒙帶酒果而來,正合我意。」
便把椅子擺好,兩個促膝而坐。丫鬟暖起酒來。雲客的酒量,原自寬洪。兩個閒辭浪語,飲至二更,那美人已有八九分酒意,又被雲客留心苦勸,吃了一會,不覺沉醉起來。雲客摟抱上床,與他脫了衣服,兼且乘著酒興,兩邊鏖戰一番。只見那美人不勝酒困,一覺睡去。也是合當有事,連夜相交,俱是雲客先睡。惟有這一夜,雲客因自己關心,並未合眼,他竟呼呼的熟睡了。雲客此時,愈加疑畏,細看他身軀,全然不像女人的模樣。但見胸前所佩的寶貝,光彩燁燁,縈繞其身。
雲客想道:「往常讀稗官野史,見有精怪之事,煉成陰丹,其光繞身。人若觸之,即便驚醒,若於從呼吸他的光,他反受人之累。我今夜且把這句書試一試。」
就在床上,輕輕對了他的身子,將口吸那寶光。誰知這個光,始初旋繞不定,自從被雲客呼吸,那光便漸漸的入至口中。
雲客吸一口,即嚥一口,吸至一半,這寶貝也覺小了。雲客腹中,溫暖異常,知道書上的話,應驗起來,索性一口緊一口,把他的光吸盡。只見光也盡了,胸前的寶貝也不見了。
雲客朦朧假睡,察其動靜。那婦人突然醒來,便將身子坐起。正像失落了魂魄一般,把手推醒雲客。
雲客順手扯那婦人道:「娘子好好的同睡,為何獨坐床上?」
婦人長歎數聲,淚如雨下道:「我在廣陵城裡,修煉數十年,不想今夜全功盡棄。」
雲客亦坐起來道:「這話怎麼說?」
婦人道:「趙郎,我實對你說,我本非婦人,那廣陵城中積年的狐精是也。原非有禍於人,但要借些男子的陽精與我陰丹共相補助,以成變化之術。不比夫人家的女子,豐衣足食,只圖自己快活,把別人的精神,當做流水一般,時刻浪擲的。不意今夕醉中,被你識破,把我的丹吸去。幸喜與你同睡月餘,陽精充實陰胎,得以苟全性命。不然陰丹已散,殆將死矣。我如今別你而去,不復更能變人。潛匿原形,仍舊取星光月色,采煉成丹,多則半百,少則一二十年,再圖後會。勿以異類,遂謂無情。郎君貴人,幸勉自愛,我亦從此隱矣。」
言訖,披衣而起,執手嗚咽。雲客聽到此處,也覺得淒惻起來,亦把好言慰諭。天色將曉,灑淚言別,雲客送至後庭,同了丫鬟冉冉而去。
原來這狐精,住在廣陵城中,但遇大家園中無人走動處,便隱匿其間。他的陰丹,原常在口中吞吐的,因見雲客睡覺,恐怕在口中吞吐易於逗露,故意佩在胸前,喚做寶石,夜間光照帳裡,使人不疑。誰想醇醪誤事,喪其所守。可見私房酒席,不是輕易吃的。
雲客清早起身,到孫愛泉家,尋便與蕙娘一別,約他娶了小姐,一同歸去。午後歸至東園,算計道:「我在揚州城裡,不上半年,諸事已就。不過一兩日工夫,就有回頭之期了。」
自吞了狐丹,反覺精神健旺,也是天遣奇緣,因禍得福。從此以後,一心掛在王家小姐身上。只道瞞神赫鬼,放出偷天妙手,誰知這段姻緣,更有意外之慮。
自小姐賞月之後,歸到蘭堂,絳英探問消息,小姐道:「趙郎之言,與姐姐料的,一毫也不錯。只是待要留他,恐怕洩了風聲。不如付些銀子,先打發他回去,叫他上緊把姻事算計起來。這五百兩銀子,與我帶了,只說我暫時皈去看看兄嫂。待我到家,傳一密信寄與趙郎,極便的事。」
小姐即將五百金,付與絳英。絳英往夫人前去,說道:「幾時不見兄嫂,暫要回家一兩日,便來。」
夫人道:「既是這等,著家人把轎子送吳小姐去。」
絳英隨了梅香,一境歸家。其兄往鄉間去了,不在家裡。見過了嫂嫂,乃到一間房中安歇。心上忽然生起計來,想道:「趙雲客的才貌,誰人不愛?玉環叫他回去,若是他去央媒說親,竟來聘玉環。我這一段情意,丟在那裡?不如寄信雲客,只說小姐有紅拂之意,明日早晨尋只船,約到一處等待。到了明日,我竟同他先去。就是後來聘了玉環,也丟不得我。」就寫一字,密付梅香,約雲客如此原故。
雲客在園中,忽得此信,便尋定一隻船,等在府東北市河下。又把一字遞與梅香,說道:「謹依來命,在開明橋下伺候。」
雲客只道王家小姐,不知其麼計策,脫身出來。但是驟然回去,也要小心的。
等到次晨,只見一乘小轎,隨一梅香,竟到船頭。雲客親扶下船,急急撐開。原來不是王家小姐,到是吳家小姐。絳英備述心言,說:「我今日辭了嫂嫂,只說又往王家,無人稽察,所以來得容易。還有拜匣內白銀五百,為路費之資。」
雲客是個風流名將,就如淮陰用兵,多多益善,豈不快活?玉環小姐的事,且待歸去商量。
這一路風月舟中,新婚佳趣,倒是實實受用的。把船兩頭冒好,竟出了揚州城。隨路行來,至一村落,暮煙凝合,夜色蕭然。梢公住櫓停宿,此夜鴛鴦共枕,比那孫蕙娘家,更加安穩。只多了梅香同伴,不好恣意取樂。絳英花蕊初開,半推半就。雲客風情蕩漾,如醉如癡。雖不敢大奮干戈,也落得暫時雲雨。只有梅香在鋪邊細聽,睡又睡不著,熬又熬不住,翻來覆去,但求速速完事,省得聞了此聲,心性意亂。若是小姐當不起久戰,何不把我做個替身?也分些好處。雲客為舟中不便酣戰,且絳英又是新破瓜,難於進退,弄到一二更,也就住手了。
次日絕早,催梢公發船。曉霧濛濛,莫辨前後,正要開船,忽然前面一隻船來,因在霧中照顧不及,船頭一撞,把那一隻船撞破了。那一個船中,立起三四人來,先捉梢公亂打。
雲客不知其故,出了船艙,說道:「不要打,若是撞壞了船,我自賠修。」
船上人那裡顧你?一齊挑上船來,就把雲客扭住,把船中一探,大叫道:「這位女娘是認得的,緣何在此?」
你道什麼人,就認得絳英來?不知這船上坐的,就是絳英的大兄。扭住雲客的,就是絳英的家人。因下鄉幾日,趁早要歸家,不想撞著絳英。家人急急報知,倒把吳相公一嚇,說道:「如何妹子隨著這個人,往那裡去?」又聽得雲客是杭州的口聲,心上大駭道:「莫非是個強盜,打劫家裡,搶妹子來的?」速叫家人,把雲客不管好歹,先將繩綁了。
絳英在船中叫道:「哥哥不要亂嚷,這是我自己要去的,不幹那人之事。」
吳大聽見此話,明明道是私奔,越發大怒起來,道:「若然如此,我在揚州府中,體面擱在那裡?」叫家人搜他船中,帶些什麼。家人取一拜匣,打落了鎖,扯開,內中儘是銀子。
吳大罵道:「這個草賊,盜我家許多銀子!」
只把雲客當做賊情看待,這也是全體面的好計。一面叫兩個家人,把自己的船,拖那絳吳與梅香在船上,吩咐家人竟送到王老爺家,不要到家裡去出醜。自己跟幾個家人,綁了雲客,解到揚州府來。絳英亂哭亂嚷,那個顧他?只有雲客,嚇得魂飛魄散,一言也辯不出。
當晚進了揚州城,吳大把那匣中銀子,拿出四百兩,做個打官司的盤纏。只將一百兩連那拜匣,做個真賊實盜。一路考問緣由,雲客只是不說。又把船上梢公相打,喝道:「你們船上人,慣同別人做賊,知他什麼名姓?」
梢公稟道:「相公息怒,小的是鄉間人,不比別處快船,掛了貴府燈旗,不是捉賊,就是做賊。昨日早晨,只見那個人說道,要載家小到浙江去,叫小人的船,其餘都不曉得。」
吳大恐梢公牽連他妹子的事,竟不拷問他,一腔毒氣,獨呵在雲客身上。漸到府前,呈詞手稟,也不及寫,同那幾個家人,竟扯雲客,解到府中。吳大擊起鼓來,知府坐堂,手下人簇擁那一起進去。
吳大是個揚州名士,府堂上公差大半相熟,沒有一個不幫襯他,跪到知府面前說道:「生員今早捉得一個草賊,特解到太公祖大人案下,乞求正法。」
知府問道:「怎樣捉的?」
吳大道:「生員兩日有事下鄉,今早霧中,忽一隻船撞破生員的船,與他理說,他反肆毒手,把生員的家人打壞了。裡黨中人不服,把船押往,搜他船中一個拜匣,那是生員家裡的。匣中銀子一百兩,錠錠都是生員家裡的物,真贓現證。連忙差人到家,果然昨夜逾牆而入,鑽穴相偷的。這是天羅地網,著他敗露。」
知府喚雲客上前,喝問道:「你做賊是真的麼?」
趙雲客年紀不多,生平不曾經衙門中事,又見吳大利口,一時難與他爭執。思量說出她妹子的事,先認一個罪名在身上,這句話又說不出。
只向前稟道:「生員名喚趙青心,也是浙江杭州府錢塘縣學生。這銀子是自己的,那吳秀才明明要詐人,反冤屈生員做賊,望公祖老爺電鑒。」
知府道:「你說是錢塘秀才,本府那裡去查你?只這匣是你的,還是吳家的?」
吳大挺前證道:「這匣子祖父所傳,裡面還有印記,難道不是真贓?」他明曉得分與妹子的拜匣,正好將他執證。果然匣中有吳家印記。
那時知府看見,便道:「賊情定是真的,今日且收下監。他說是錢塘秀才,待移文到錢塘去,若果然秀才,申文學院;不是秀才,就將這賊一棒打死便了。」
雲客淚下紛紛,口中但叫冤屈。公差不由分說,拖到監中。吳大出了府門,頓然生出一計。不知將趙雲客,怎樣擺佈。
評:
昔有人入山,遇見一仙子,與之三言兩語,便欲求合。仙子笑曰:「汝欲生男育女耶?」其人曰:「非也。」仙子曰:「然則何為急於求合?」其人曰:「某生平嗜好在此,不能禁耳。」仙子引入石室,其人才上床,即化為老龜,殼重足輕,艱於行動,屢向仙子叩頭乞命。仙子曰:「汝生平嗜好,以致如斯。速宜改卻前非,不然此殼將歷劫不脫矣。」老龜盤旋山嶺,不能自歸而死。夫萼綠華,杜蘭香,亦曾下嫁,此其情所不免也,若失情未至而欲先之,則一生平嗜好之老龜耳。趟雲客初遇玉環,可敬可愛而不可親,若是肉蒲團,便形出許多賤態矣。要知真正情種,決不輕易宣淫如雞犬者也。讀者無嫌寂寞,直至後回便見。蘇庵嘗有詩紀事云:「世間男女盡飛蟲,一上身來便打雄;試問有情誰似鷹?夜深孤影向長空。魄散香魂冉冉輕,木客山妖盡有情;聞道一生落花底,活現盡擬惜苕榮。」
詩云:
雲欺月色霧欺霞,風妒楊枝雨妒花;縱使自憐珠有淚,可能終信玉無瑕。杜鵑啼處三更夢,靈鵲飛來八月槎;莫道風流容易遘,錦屏心緒亂如麻。
吳大陷害雲客一事,只為有關體面,故此下個毒手。一出府門,便生計較道:「看這賊奴,原像個斯文人。只因我連日下鄉,不想妹子做這件勾當。今日幸得不分不明,送他監裡。此後覆審,加些刑罰,倘若從實招出,我的體面倒不好看。若是聽府支移到錢塘,果是秀才,又寬他幾分了,後日反做一冤家在身上,又似不妥。」
反覆思量,忽然悟道:「不如將些銀子,在府房中捺起申文,也不要再審。只吩咐監門禁子,不許送飯與那賊徒吃,過一兩日,自然餓倒下來。那個剖明此事?我的體面暗暗裡全了,豈不周到?」
看官,那吳大這樣算計,就是活神仙,也難救得趙雲客,看看的要餓死了,不要說兩位小姐、一個蕙娘將來無窮懊恨,就是我做小說的,後面做甚出來?若真要雲客出頭,不是知府救他,定是鬼神救他,方才免這場大禍。誰知那二項,一毫也不見影響。正是:
甕中捉鱉,命懸手下。
我只得將趙雲客,暫時放在一邊,聽他餓死便了。且把吳小姐歸家之事,說個下落。
卻說絳英小姐,被哥哥撞見,著家人仍送到王府中。自侮命運迍邅,累及雲客,無辜受禍。一日不曾吃飯,哭得手麻眼暗,漸到王家府前,家人叫一肩小轎,請小姐上岸。
絳英含羞忍恥,上了轎子,隨著梅香,竟進王家宅門。家人通報,吳小姐到來。夫人小姐親自迎接,見絳英花容憔悴,夫人道:「小姐臉帶愁容,莫非家中與嫂嫂淘些閒氣麼?且進房去喫茶。」
玉環攜手進房,含笑問道:「姐姐到家,有什麼閒氣,如此不歡?」
絳英但低著頭不說。玉環不好再問,只喚侍女,快備夜飯,且待宵來,細細問他,心上想道:「又不知我的事體,可曾料理?」私問絳英的梅香,梅香不敢直說,應答模糊,也不明白。
到夜來,銀燭高燒,綺疏掩映,排著夜飯。兩位小姐,只當平日坐談的模樣,玉環再三勸酒,絳英略略沾唇。夜飯完後,侍女出房,兩個促膝而坐。
玉環小姐道:「姐姐,你的閒氣且慢慢的講,只問你昨日事體如何?」
此時絳英不好相瞞,只得說個明白。道是:「妹子不知,今日為我一人,弄出許多禍事,且並要帶累你,為之奈何?」
玉環道:「莫非趙郎敗露,他竟不別而行麼?五百金小事不與他也罷,只是教他得知我前日與你說的意思才好。」
絳英把私隨他去,撞著大兄等事,細細說了一遍。又道:「我只恐獨來聘你,教我無處著落,故此先要跟他。誰想這般禍種,倒因我做出來。幸喜妹子的事,一毫也不走漏。但趙郎為兄所陷,不知怎的下落?」
玉環聞得此言,心中雖則一驚,卻也倒有門路,對絳英道:「既然此事不諧,前日原是我央你去的,我也不怪你。為今之計,只先要打聽趙郎的消息,便好相機而動。」
絳英道:「我如今也顧不得體面,過一兩日,還要歸家,與哥哥說個明白。他若必要害趙郎,我便與他做個撒手的事,看他如何安放我?」
小姐道:「不要草率,明日先打發梅香歸,探聽一番,再作道理。」
這一段,也是私房的話。只不知趙雲客的救星,可曾落在下界了?吳大自府回家,也不說長說短,睡了一夜。
次日早晨,吃了飯,身邊帶著幾兩銀子,將二十兩送與府房,捺起申文,將四兩付與禁子,不容他買飯吃,只待三四日後,遞個病狀與知府,又將三四兩銀子,與府堂公差,償他昨日幫襯的禮,自己道做事周匝,完了府堂使用,又往到朋友家去幹別項事。趙雲客自昨晚進監,監門又要使費,公差又索銀子,牢內頭目,又要見面錢,滿身衣服,俱剝了去。夜中苦楚,不可勝言。
挨至第二日午後,還沒有飯吃。異鄉別省,全無親戚,可以照顧。只道命犯災星,定作他鄉冤鬼。那曉得紅鸞吉曜,一時吊照起來。揚州府有個獄官姓秦,名衡石,號程書。他原籍湖廣武昌府貢監出身,雖是個獄吏,平日間極重文墨的。有一妾生兩個兒子,一個就在揚州府進了學,一個還小,在衙內讀書。他奶奶親生一女,名喚素奴,因他母親日夜持齋念佛,止生這一個女兒,故取名叫做素奴。素奴長成,精通書史,自己改名素卿,年方一十八歲。人才風韻,俊雅不凡。
那秦程書本日親到獄中,查點各犯,原是舊規。做了獄官,時常要到獄中查點的。只見各犯唱名點過,臨了點到趙雲客,說道:「那人新進獄門,本司還不曾見面。」想是犯人進監,獄官原有些常例的,故說此話。又見趙雲客一表人才,赤身聽點,問道:「你是什麼人?犯什麼事,到此獄中?」
雲客俯身跪訴道:「生員趙青心,原是杭州府錢塘縣學生,家裡也是有名的,薄產幾千畝。前日有事到揚州,帶些盤費過來,在街上買一拜匣。不想是府中吳秀才家的。昨日早晨,大霧中開船回去,正撞壞那吳秀才的船。被他狼僕數人,亂打一番。窺見生員船中,買些貨物,頓起不良之心。以拜匣為名,冤屈生員做賊,把行李貨物,都搶了去。父母老爺詳鑒,生員這個模樣,豈是做賊的?知府不曾細察,堂上公差,又俱是吳家羽翼,一時就推到監裡。生員家鄉遼遠,無門控訴。伏望老爺大發慈悲,救生員一救。」
秦程書見他這一副相貌,又兼哀訴懇切,心上就發起慈念來,說道:「既然如此,後日審究,自然有個明白,本司今日也做不得主。但是見你哀辭可憐,果然是文墨之士。本司保你出去,在衙裡住幾日,待審明白了,再理會。」
禁子得了吳家使用,稟道:「這是本府太爺要緊犯人,放不得出去的,夜來還要上押床,老爺不可輕易保他。」
秦程書喝道:「就是府太爺發監的犯人,不過偷盜事情,也不是個斬犯,你便這樣阻擋。」禁子不敢攔阻,任憑獄官領雲客到衙裡去。
原來秦程書最怕奶奶,奶奶平日敬佛,不許老兒放一分歹心,又因大兒子在學裡,一發把斯文人尊重,對雲客道:「我衙內有個小兒子。你既是秀才,與我兒子講些書史也好。」
一到衙中,把些衣服與雲客穿了,著他住一間書房裡教書。一日三餐,好好的供給他。只因雲客是個犯人,時常把書房門鎖好,鑰匙付奶奶收管。大兒子出外與府中朋友做放生會,每人一日,積錢三文,朔望聚錢,雜買魚蝦之類,於水中放生,以作善果,這也是奶奶敬佛的主意。是晚回衙,聞得父親保一個斯文賊犯,在書房教兄弟的書,便到書房相會,說起詩書內事,雲客口若懸河,隨你百般盤問,毫無差誤。
大兒子故意要試他才情,就對雲客說道:「今日小弟做放生會,各友俱要賦詩紀事。小弟不揣,欲求兄代作一首,未審可使得?」雲客謙遜一香,提起筆來便寫,立成放生詩一首云:
四海生靈困未休,魚蝦何幸得安流;腐儒僅解開湯網,塵世誰能問楚囚。蟲孽未消終有劫,風波難息豈無愁;放生莫放雙鯉去,恐到龍門更轉頭。
大兒子見了此詩,讚歎不已,到裡面對父母道:「那書房中的犯人,果然文才淹博,相貌過人,後日必定大發的。只是吳秀才冤屈他,也覺可憐。」妹子素卿,在房中聽見哥哥說話,心內也要去看他一著。到第二日,程書出衙理事,兩兒外邊遊玩。
衙內無人,素卿與母親散步到書房邊,一來隨意閒遊,二來看那書房中的犯人。門縫裡張了一會,見雲客身材俊秀,手裡拿一本書,朗吟詩句云:
因貪弄玉為秦贅,且帶儒冠學楚囚。
素卿頗曉詩書,聽雲客朗吟詩句,便有些疑惑起來,想道:「人家屈他做賊,其實不像個賊料。他這吟的詩句,倒有些奇怪。莫非是一個風流才子,到這裡來?婦人面上有甚勾當,被別人故意害他,也未可知?且到晚間背了母親,去試他一試。若是果真冤枉,便與父親說知,盡力救他,後來必有好處。」
你道素卿為何頓發此異想?原來秦素卿自小生性豪俠,常道:「我身雖為女子,決不要學那俗婦人,但守著夫妻兒女之事。」瀨水擊綿,救亡臣於饑困,盤餐加璧,識公子於逋逃。便是父母兄弟,一家男女,無不敬服他,道他是個女中男子,並不把女兒氣質看待。他要看人,就依他看人,他要遊玩,就依他遊玩。
素卿也有意氣,平時見了庸夫俗子,任你王孫富貴,他竟毫不揣著。
那一晚,乘衙內無人。母親又在佛前禮拜,私取鑰匙竟把書房門開了。雲客忽見一個女子,韻度不凡,突然進來,反把他一嚇。只因近日監中,一番磨難,身上事體未得乾淨,那些雲情雨意,倒也不敢提起。見了素卿,拱手而立。
素卿問道:「官人何等人家?犯法羈住在此?」
雲客哀告道:「未審姐姐是誰?小生的冤,一言難盡。」
素卿道:「我就是本衙老爺的女兒,名秦素卿,平生有些俠氣。官人有事,不妨從直說出。我與父親說明,當救你出去。看你這等氣質,決不是做賊的。緣何他家冤你做賊?想是你有什麼婦人的勾當,被人害你麼?」
雲客道:「這個倒沒有,小生家裡還未有妻子,外邊安敢有甚歹事?」
只把監內告秦程書的話,說了一遍。素卿道:「這個不難。待我與父親商量,算個出脫你的門路。只是有句話對你說,我一生率性,有話就說。不像世上婦人暗裡偷情,臨上身還要撇清幾句。你既是沒有妻子,犯了屈事,在這裡來,倒像有些緣法。你若是此冤昭釋,後日富貴,慎勿相忘。」
雲客謙恭盡禮,但要營求脫身,圖謀玉環小姐的約,那裡又有閒情敢與素卿纏擾?誰知不纏擾素卿,倒是極合素卿的意思。素卿仍鎖書房,行至裡面。暗裡自思道:「那人有才有貌,有禮有情,並不是世上這般俗人見了女子,滿身露些賊態。我家哥哥大發之言,定是不差。」當夜便私自出房,再到雲客書館。
原來素卿在家中,人人畏慎,並沒有一個敢提防他。雲客坐到更余,接見素卿,就不像以前的樣子了。攜手謝道:「小生趙雲客,在危疑困厄之中,蒙小姐另眼看承,實是三生有幸。不知以後,怎樣補報?若能夠脫身羅網,得遂鸞鳳,一生的恩情,皆小姐所賜。」
素卿直性坦蕩,見雲客這般言語,自然情意綢繆,委心相托,竟把姻緣二字認得的的真真。古語云:「一夜夫妻百夜恩。」他就像一千夜還放不下的念頭。愛月心情,遇著惜花手段。想是趙雲客前世在廣陵城裡種玉。故所遇無非嬌艷,必定受恩深處,自有個報答春光。但看後日如何?且聽下回表白。
評:
從來作小說者,經一番磨難,自然說幾句道學的話。道是偷婦人的,將來果報,定然不爽。是何異欲嗜佳餚,而訾其後來臭腐,令人見之,徒取厭倦而已。昔湯臨川序牡丹亭有言,自非通人,恆以理相格。第雲理之所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旨哉斯言,足以藥學究矣。
詩云:
昨夜殘雲送曉愁,西風吹起一庭秋;夢裡不知郎是客,苦相留。別恨為誰閒繡幕,驚啼曹與倚高樓;破鏡上天何日也,大刀頭。
卻說吳大相公移奸作盜,自是周旋妙策。過了兩日,親往監門,訊問禁子道:「那個趙賊死了還未?」
禁子對說:「前日承相公之托,極該盡力。怎奈遇著獄官秦老爺,查點各犯,被那個姓趙的一套虛詞,倒保他衙裡去住了。我們攔阻不住,故此不曾效力。」
吳大頓足身冷汗。女兒素卿,在房裡聽見,便走出來,對父親道:「那吳家要把銀子央來,這件事必然冤枉的了。只是爹爹雖不受他銀子,怎禁得別人不受他銀子?那姓趙的一條性命,終久不保。」
老秦夫婦點頭道:「便是我女兒說得不差。」
素卿道:「如今莫若把他銀子受了,以安其心。省得又要別尋頭路。列明日草堂,爹爹去見知府,把這件事說起。說道:『外邊人俱曉得他冤枉,只是吳秀才定要處置他。聞得他的父親浙江有名的富室,又且真的是個秀才,老大人不可輕易用刑。後面弄出事來,官府面上也有些不妥。』就是偷盜也非大事,只叫知府輕輕問個罪名便了。」
秦程書滿口稱讚:「我的女兒大是有才,這一番語甚好。我明日便去與知府說。」
當夜更深,素卿思想趙郎明日審問,雖則托了父親這一番言語,未知是禍是福。又恐怕吳家別有惡計,轉輾不安。待眾人睡了,竟自出房,到書館裡來,見了雲客,把今日父親的話,備細述了一遍,說:「明日分別,未審好歹。雖則父親為你申救,不知知府意中必定如何?」
雲客聞得此言,不覺淒惶道:「有這樣狗官!賊也招在家裡,可笑!可笑!」
即便回身算計道:「我這場官司,如今要費銀子了。若是聽他審問,萬一他也像獄官面前的話,翻轉事來,我倒有些不便。且是妹子在王家,昨日打發梅香來探看,無非打聽那賊的消息,必定處置死了,方為乾淨。」
本日就兌白銀一百兩,央人送與知府,一定要重加刑罰。又將白銀四十兩,央人送與獄官秦程書,說道:「那賊是吳相公的仇人,求老爺不要遮蓋他。」又將銀十兩,送與府堂皂隸,叫他用刑時節盡力加責。就約明日解審,這一段門路又來得緊了。
不想秦獄官是個好人,見吳家央人送銀子與他,回衙對奶奶道:「不知那姓趙的與吳家怎樣大仇,定要處死他。今早央人,先送白銀四十兩與我,約明日解審,叫我不要遮蓋。想起來,我這裡尚然如此,別個愛財的老爺,難道倒白弄不成。」
只見奶奶聞得此言,就罵道:「你那老不死!這樣冤屈錢,切不可要他的。我與你單有二男一女,偏要作孽積與子孫麼?」
口裡一頭念佛,一頭責備,倒嚇得老秦一無地,一把抱住素卿,哭道:「小生遇著小姐,只道有了生機,不想明日這一般,定然不能夠完全。小生死不足惜,但辜負小姐一片恩情,無從報答。」
素卿見他苦楚,掉下淚來,說道:「也不要太憂煩。倘父親與知府說得明白,好也未可知。只是就有好信,你定要問個罪名。若是罪輕,你速速完事,便當歸去,不可久留,被吳家算計;若是罪重,你的身子,還不知到那裡去,怎得再到我家來?我今夜相見,竟要分別了。」
兩人抱頭大哭。又道:「你若明日出了府門,有便再到這裡一會,我今夜先付你些盤資。」把十兩銀子縫在衣中,與雲客穿好。又吩咐道:「你的身子,千萬自己保重,以圖後會。」雲客哽咽無言,漸至五更,素卿哭別進去。雲客和衣而睡。
只見絕早,外面敲門,那是提趙雲客赴審的公差,需索銀錢,如狼似虎。秦程書裡面曉得,出來安插他,送與銀子二兩,央他凡事照顧。將次上午,秦衙並留公差,同雲客吃了飯。程書親送雲客,行到府門,吳秀才卻早伺候久了。秦程書先進府堂,見了太守,就與他說這件事。太守心上早有三分疑惑,又見獄官真情相告,道是與雲客討個分上,也不十分威嚴。
原來這太守,做人極好,專喜優待屬官。又因秦獄官平日真誠,他的話倒有幾分信他。程書稟過下來,公差即帶雲客上堂。太守喝道:「你是賊犯,快快招來,省得用刑罰。」
雲客訴道:「生員的罪名,終無實據。就是一個小匣,原在瓦子鋪前買的,也不曉得是吳家的物件,有買酒的孫愛泉為證。」
雲客因無人靠托,指望把孫愛泉央他一句話,救己的性命。誰知太守要兩邊周旋,顧了吳家又捨不得獄官的情面,做個糊塗之計,一名也不喚叫,說道:「你的賊情定真的。姑念你遠客異鄉,如今也不用刑了,依律但凡奸盜之事,擬個滿徒配驛燕山。」
另點一名差人孫虎,著即日起解到京裡,如遲,差人重責三十板。不由分說,就發文書押出去。吳秀才還要太守加些刑罰,被眾人一擁下來。
雲客就在府門拜謝秦程書。程書回衙,述與奶奶知道:「雖則配驛,然終虧我一番話,不曾用刑,也算知府用情了。」說這公差孫虎,押了雲客,竟到家中收拾行李起身。
你道這公差是誰?原來孫虎就是孫愛泉的兒子孫飛虎。雲客一見愛泉,怨聲恨語,說了一遍。愛泉夫婦,忽聞得這件事,也與他添個愁悶,道是不推官人受冤,我兒子又要措置些盤費出門去。蕙娘在裡面,聽得雲客有事,就如提身在冷水中一般,無計可施。只得挨到夜間,其雲客面話。
孫虎因雲客是認得的,不好需索費用,把雲客托與父親看好,自己反出去與朋友借盤纏。說道:「趙大官且住在此,我出外移補些銀子,明日早上回來,便可同去。」
孫愛泉見雲客一來是個解犯,有些干係,二來恐怕吳家有人來窺探,就著落雲客直住在後面房裡,正好與蕙娘通信。當夜更余,蕙娘尋便來看雲客。兩個相遇,並不開言,先攜住手,哭了一會。
蕙娘問道:「幾日不見你來,只道是你有正經在那裡。不想弄得如此,且把犯罪緣由,說與我知道。」
雲客細訴真情,不曾話得一句,卻又撲簌簌掉下淚來,說道:「自前日別你之後,便遇了王家小姐,承他一心相契,他的緣法也夠得緊了。誰想內中又有一個小姐姓吳,名絳英。他先要隨我到家中,然後尋媒來聘那王家小姐。想是我的福分有限,當不起許多美人之情,一出城,至第二日早起,正撞著吳小姐的大兄。被那吳大扭稟知府,百般算計,要結果我的性命。幸喜得遇一個獄官秦程書,出身相救,得以全生。如今一路到京,未知路上如何?姐姐若是不忘舊情,守得一年半載,倘然有回家之日,定來尋你,決不敢相負。」
蕙娘道:「如今的吳絳英,還在那裡?被他害了,他不知還想著你麼?」
雲客道:「聞得他原住在王家府中。這兩位小姐,今生想不能夠再會了。」
蕙娘道:「也是你自少斟酌。事已如此,只得耐心上去。我為你死守在家,定不把初心改變。我還要乘便,替你打聽王家消息,看他如何思想?只是這樣富貴人家,比不得我們,說話也不輕易的。外邊有了人家父母做主,那得別有心腸,再來等你?你此後也不必把這兩家的小姐十分掛心。」
蕙娘這句話,雖是確當不易之言,他也原為自己,佔些地步,所以有此叮囑。當夜五更,兩人分別,傷心慘目,不言可知。
孫虎自覓盤纏,天明就到家裡,一邊做飯,一邊收拾,又對父親說道:「我一到京,討了批迥,便轉身來的。家中凡事,你老人家耐煩些。」就同雲客整頓行裝,出了門,竟向前去。
雲客泫然含涕,回首依依。只是他一點真情,四處牽掛,並不把湖上追來之事,懊悔一番。只道有情有緣,雖死無恨。一路裡鳥啼花落,水綠山青,無非助他悲悼。口吟《訴衷情》詞一首,單表自己的心事:
廣凌城外訴離憂,回首暮雲浮;尺素傳心,何處雁字過高樓?不堪重整少年游,恨風流,百般情事;四種恩量,一段新愁。
雲客配驛進京,看看的出了揚州境界,心中想道:「我此番進京,不過三年徒罪,只要多些盤資,自有個出頭之日,只不知絳英回到王家,作何料理?就是玉環小姐,前日見他這般吩咐,料不是薄情的人。我這孤身,前賴蕙娘周旋,後虧素卿提救,雖是受些怨氣,也甘心的了。近日若尋得一個家信,寄到錢塘與我父母說知,湊些銀子來,京中移補,就得脫身,更圖恢復。但是一來沒有伶俐的人,替我在父母面前,說話中回護幾分,二來恐怕父母得知,不與他爭氣倒不穩便。且自餐風露宿,挨到京中,或是借些京債,或是轉求貴人,申訴冤情,再作道理。」
這一段,是雲客分離的愁思。還有兩位小姐暗裡相思,又不知曉得問罪的事,又不知不曉得問罪的事,又不知別尋計策圖個明珠復合之功,又不知只算等閒做個破鏡難圓之想。正是:
夢中無限傷心事,鸚鵡前頭不敢言。
評:
此回小說用意甚深,而觀者或未之覺,何也?其始也,遇蕙娘則有孫虎為之解。有孫虎為之解,而下回之面目開矣。其繼也,遇素卿、秦程書為之救。有程書為之救,而十一、二回之機權現矣。使他人捉筆,定於將解未解之時,費多少氣力。而此淡淡說來,已覺順水流舟,全無隔礙,不必強生枝節。前後若一線穿成,此文家化境也。觀其結處圓淨已作前段收局復開,後幅波瀾。蓋雲客在廣陵城中之事,已經完局,後面不過步步收合,故不得不於此處,總敘一番。作者自有苦心,看者幸無忽略。
擬古二首:
玉顏既睽隔,相望天一方;夢短情意長,思之不能忘。呼女自為別,一歲一斷腸;歎此見面難,君恨妾亦傷。昔有倩魂行,念我何參商。
弦月星河明,露下清且寒;乘搓隔銀漢,安用徒心酸。空閨復何娛,惟有贈琅玕;夢寐暫相見,慇勤慰加餐。
孫蕙娘自別趙郎,花容憔悴,寢食無心,暗地裡只有短歎長吁,人面前略無歡情笑口。
愛泉夫婦商量道:「我的女兒,年紀長成,想是他不喜歡住在家裡,終日愁眉蹙額,就是頭也經月不梳。若能夠尋一個門當戶對的,也完了老人家心上的事。常言道:『女大不中留。』這句話漸漸的像起來了。」
孫愛泉存了這個念頭,就有些媒婆,往來說合,也有說是一樣做生意的。家給人足,正好攀親眷;也有說是衙門裡班頭,外邊極行得通的,可以相配。也有個伶俐的媒婆,說道:「看你家這位姑娘,人材端正,不像個吃苦的,待我與你尋一個富貴人家。雖不能夠做夫人奶奶,也落得一生受用不盡。」
愛泉也不論人家,只要他老媽中意,便可成親。說來說去終無定局。蕙娘在房裡想道:「趙郎分別不上幾時,就被這些惡婆子來說長說短。若再過幾月,我家父母,怎能坐身得穩?必定要成一頭親事,趙郎的約,便不講了。我如今莫說小小人家,就是王孫公子,人才面貌與趙郎一般的,我也一馬不跨二鞍,豈可背盟爽約?況且來話的,儘是庸流賤品,難道是我的匹配?須生一計,擺脫那樣說話才好。」
正思想間,忽聽得外邊大鬧。乃是府堂公差,愛泉兒子的同輩,當了苦差,要孫家貼盤費,把愛泉亂打亂罵。愛泉一番淘氣,正合著女兒的計策了。
蕙娘聽知父親受氣,便道:「我的脫身,有了計策。前日趙郎所遇王家小姐,既然盟誓昭章,定有些放心不下。不如乘此機會,只做個投靠他的意思。待到王家府中,一則探望小姐的心情,就在他房裡,躲過幾時,省得人來尋我。」輕輕走出,假裝怒容,對愛泉道:「我家哥哥才去一月,那人便如此欺負我家,若是去了一年半載,連這酒缸鍋子,都是別人的。如何人情這樣惡薄?想起來這般世界,只有勢頭壓得人倒。不如依傍一家鄉宦,求他略遮蓋些也好。」
愛泉一時乘氣說道:「有理!有理!我被那小狗頭欺瞞,難道便怕他不成?只不知投那一家好。」
蕙娘道:「揚州府裡,只有府前王家,現任京裡做官。況兼他家夫人極喜遮護人的。」
愛泉點頭道:「便去便去。」連忙備了四隻盛盤,同了媽媽女兒,竟到王家府中。家人與他通報,夫人傳諭,喚那媽媽女兒進來。
蕙娘同了母親,走進後堂。夫人一見,就有幾分歡喜。只因蕙娘生得標緻,又兼他出詞吐氣,有條有理。那著外面家人,收了他的盤盒,吩咐外邊人,不許欺負那老人家。他女兒蕙娘,倒也聰明伶俐,著他服侍小姐。老媽且暫出去,有事進來。老媽拜謝而去,同了愛泉歸家,少不得宅門大叔,請些酒席,倒弄得家中熱鬧不題。
卻說蕙娘進了房來,拜見小姐。玉環見了,便想道:「好一個俊雅佳人,小人家女兒,也有這般顏色。」
玉環略問幾口,蕙娘是個乖巧的,應對安閒,並不露一份俗態。又見了絳英,蕙娘便問道:「那一位小姐,想是二小姐了。」
玉環道:「這是吳家小姐,是夫人的侄女。」
蕙娘心知,絳英也不提起別樣。住在房中,凡事溫存周到,小姐十分愛他。過了兩三日,蕙娘見玉環並無歡容,時常看書,無人處歎幾口氣,有時提起兔毫,寫一首詞。詞云:
倚遍欄杆如醉,花下偷彈別淚;鳳去鏡鸞孤拋,卻殘香遺翠。空睡,空睡,夢斷行雲難會。
蕙娘不敢推詳,也不審詞中之意,只是察言觀色,每事關心。欲將言語逗他,又難開口。
忽一日,把自己的妝匣開了,整些針指花繡之類,露出一方圖書,那是趙雲客的名字印子,正與玉環所留詩絹上印子一般的。
玉環偶然是來看見,便把圖書細細玩了一番,就問蕙娘道:「這個印子是你自己的,還是那個的?」
蕙娘曉得小姐通於書史,正要借個發端探問消息,便對玉環道:「是吾家表兄留下的。不瞞小姐說,吾家表兄姓趙,字雲客,原是杭州府一個有名的才子。因他恃才好色,今年三月中,到這裡來。聞得他前日不知與那一家女兒交好了,私下逃歸,被那一家的家人撞見,不把他做奸,倒冤他做賊。解到本府,幾乎弄死了。又虧一個獄官相救,才得問成徒罪,配驛燕山,前日就起了身。吾家哥哥押解,故此留下這些零星物件。」
只這一番話,嚇得玉環目瞪口呆,想道:「前日絳英的事,梅香打聽,並無音耗,只道他脫身去了,不想問罪進京。倒虧蕙娘說出,今日方曉得實信。」
也不開口,拿了圖書,就叫絳英,將蕙娘的話,私下述了一遍。絳英心緒纏綿,正要尋消問息,驟聞此語,如夢忽覺,轉身便走,要問蕙娘。玉環一把扯住道:「此事未可造次開言,姐姐何得性急?既有他的哥哥押解,便好覓個寄信之路了。」
兩人攜手來問蕙娘,道:「你說那姓趙的表兄,既是個才子,何不好好的尋一家親事,孤身到這裡來,受此無辜之禍。」
蕙娘答說:「小姐不知。吾家表兄,家裡也是有名的富豪,只為他要自己撿擇個絕代佳人,故此冒犯這件事。」
小姐道:「如今他問了罪,莫非埋怨那相交的美人麼?」
蕙娘道:「他是有情之人,如今雖問了罪,還指望脫身,仍尋舊好,那裡有一毫埋怨的念頭。」
小姐笑道:「絳英真個盼著了情人也。」
蕙娘問道:「小姐怎麼說這句話?」
玉環道:「蕙娘,你道這那姓趙的是誰?就是那吳家小姐。」
蕙娘假裝不知,說道:「原來就是吳家小姐。吾家趙雲客為小姐費心,險些送了性命,小姐可也垂憐他麼?」
玉環道:「絳英時刻想念,正要覓便寄一信與他。若果是你家至親,極好的事了。」
是日,兩位小姐把孫蕙娘,就看做嫡親骨肉一樣,打發開了梅香侍女,三人細細交談。不想盡作同心之結,那一夜挑燈客語,三人各敘衷曲。
玉環以絳英為名,句句說自己意思。蕙娘因玉環之語,件件引自身上來。不消幾刻工夫,三人的心跡,合做一處。
玉環道:「我三人的心事,業已如此,何必藏頭露尾?如今以後,只算個姊妹一般。也不須分上下了。」
蕙娘對玉環道:「小姐既有此約,蕙娘一生,甘心服侍小姐。只恐怕老爺作主,另擇一家,為之奈何?」
玉環道:「這個不妨。我家老爺進京時,原吩咐夫人說:『待我回家,方擇親事。』若是老爺回來,最快也得一二年。趙郎果能脫身,算計也還未晚。為今之計,但要覓人寄一信去。一來安他想念之情,其次叫他速謀歸計。這是第一要緊的。」
蕙娘道:「這個不難。小姐可備書一封,待蕙娘與父親說知,只叫他送些盤纏與哥哥。又有一封趙家的家信,付些路費,央他並帶去。我家父親是誠實人,必不誤事。」
玉環道:「這事甚好。」
就借絳英為名,寫書一紙,中間分串他三人的情意。
薄命妾絳英書,寄雲客夫君:足下煙波分鵁,風月愁鸞,簾幕傷情,綺疏遺恨。自憐菲質,暫分異域之香。深媿寒花,反誤臨邛之酒。未射雀屏,先罹雀角。每懷魚水,統俟魚書。伏念昔因環妹,得申江浦之私。乃今近遇蕙娘,轉痛衡陽之隔。會真之繾綣,夢繞殘絲。遊子之別離,魂迷織錦。明珠復合,誓願可期。霜杵終全,矢懷靡罄。專馳尺素,上達寸誠。思公子兮未敢言,情深千里,念夫君兮誰與語,志在百年。蘭堂之別黯然,蕙徑之行渺矣。鶯花莫戀,時異好音。山水休羈,勉加餐飯。臨池泫感,無任懸情。外附玉環之衷,新詩十絕。並寫蕙娘之意,托詞二章。密信交通,慎言自保。菲儀數種,聊慰旅懷。
附玉環詩:
不道離愁度驛橋,只今魂夢記秦簫;春風自是無情物,未許閒花伴寂寥。翠翹金鳳等閒看,一片心情濕素紈;無限相思誰與訴,花前惆悵倚欄干。憑誰題錦過衡陽,夢斷空餘小篆香;展卻繡幃留曉月,素娥爭似冷霓裳。欲化行雲媿未能,個中情緒自挑燈;宵來會鵁知何日,幾度思君到廣陵。銷盡殘脂睡正宜,舞鸞窺鏡自成癡;人間縱有高唐夢,不到巫山那得知。東風搖曳動湘裙,女伴追隨映彩雲;莫道無情輕聚散,此中誰信是雙文。瓶花慘淡自藏羞,只為多情恨未休;掩卻鏡台垂繡幕,半生心事在眉頭。閒脂浪粉斗春風,舞蝶那知是夢中;不遇有情憐獨笑,假饒歡樂也成空。一片花枝泣杜鵑,不堪重整舊金鈿;絳河鵲駕渾多事,縱有相思在隔年。洞口飛塵路渺茫,人間流景自相忘;夢中剩有多情句,浪逐殘雲寄阮郎。
附蕙娘小詞:
殘燈明滅坐黃昏,偷傍欄杆掩淚痕;一段心情無共論,憶王孫,細雨荒雞咽夢魂。憑誰飛夢托崑崙,繡幄添香空閉門;玉漏聲聲送斷魂,憶王孫,一夜夫妻百夜恩。
玉環將書封好,遞與蕙娘,並寄些衣服路費之類。蕙娘持了書,竟自歸家,對孫愛泉道:「前日哥哥出門,因牌限急促,身邊盤纏甚少。如今一路到京,恐怕途中無措。我們既有了王家靠托,家中無事,爹爹何不自己去看他一看?」
愛泉是個老實人,說了兒女之事,心上也肯出去,說道:「這也使得,只是要多帶些費用。」
蕙娘道:「不妨,奴家在王府中,積幾兩銀子在此,爹爹盡數拿去,也見得兄妹之情。前日王府中,又有個朋友到浙江,帶得那趙官人一封家書在這裡,並與他寄去。」把那書及衣服銀子,打了一個包,付愛泉拿好。
愛泉歡歡喜喜,便收拾行李出門,說道:「我老人家年紀雖五十餘歲,路上還比後生一般。那京中的路,也曾走過幾次。如今不但看我的兒子,倒是與趙大官寄家書,也有個名色。我以前看那趙官人,恂恂儒雅。他為了冤屈事,心上十分放他不下。既是有了盤費,何難走一遭?」又對蕙娘道:「只是你母親在家,無人照顧。你該常時看看。」
蕙娘道:「這個自然,不消掛念。那趙家的書,也看他伶仃孤苦,千萬與他寄到了,須是親手付他才好。」
愛泉道:「到那裡自然當面與他,況且還有些衣服銀子,難道與別人不成?」
蕙娘心中甚喜,待父親出了門,便往王家府內回覆小姐。
一至房中,玉環與絳英攜手問道:「書曾寄去否?」
蕙娘道:「信倒寄得確當。」便述父親看兒子一番話。
兩位小姐道:「都虧了你,我兩人後日有些成就,儘是你之力。總是苦樂同受的。只不知趙郎在京,怎麼樣了?」
卻說兩位小姐,一個蕙娘,好好的住在家中,打做一團,戀做一塊,專待趙雲客回來。共成大舉以前,三人畫個相思圖,以後三人做個團圓會,豈非美事?不想天緣難合,還有些磨折在後邊,未審遇合如何?看到後回便見。
評:
孫蕙娘觸處藏機,不惟自全,又能為人幫助,真雲客一大功臣也。書辭對偶精工,詩句函情秀麗,當與賈雲華集唐並傳。恩情意深長得此。
詩云:
一腔心事無申訴,變作夢魂難自寤;夢裡結成刑,假的也是真。大夢無時白,此身終作客;剖晰眼前花,方知夢境差。
趙雲客與美人相處的事,已經敘過十分之五,他家中父母想念之情,尚未曾說及二三。我此回,就從這一首《菩薩蠻》說起。我想世上的人慣會做夢,心上思這件事,夢中就現這件事,因那夢中現這件事,心上就認真這件事。不知人的身子,有形有質,還是一場大夢。何況夜間睡昏昏的事,便要認真起來。所以古來說,至人無夢。但凡世人做夢,儘是因想而成,豈可認得真的。
趙員外因兒子不見,又見了被上的血跡,把錢金兩個秀才,拖到監裡。又因知府正值大計,數月不理眾事,這樁事,還不曾審結。員外在家,做了七七四十九日功德,招魂立座,日日啼哭。忽一日,知府掛牌,編審這事。學院有了批文,著差人拘趙某明日早堂候審。
那一夜,趙員外睡了,便夢見兒子蓬頭跣足,啼哭而來,說道被朋友謀死,身上時常痛苦。員外不待夢中說完,捶胸跌足,放聲大哭,哭醒了,對家人道:「明日府堂審事,兒子今夜,就托一夢與我。他雖身死,冤魂不滅,來此出現,那謀死的勾當,豈非真實!」說了又大哭一番。
次日早晨,竟到府中執命。知府在監中提出兩人,陳列刑具,考究謀命一事。錢金兩人,雖然從實置辯,怎當得被上血跡一項,終不明白。趙員外哭訴奇冤,就把昨夜陰魂出現,夢裡的真的話,上告知府。卻也奇怪,原來昨夜燈前,太守看這一宗文卷,亦曾疑這血跡,終無實據。只因疑心不決,夜間也有一夢,夢見黑風刮地,陰雲慘慘,回頭看時,滿地都是血跡。此時審問,聽見趙員外冤魂夜現的話,自然認以為真。他原是直性的,也不十分詳察,寫了供狀就定審單,申達上司。
審得錢通、金耀宗,名列青矜腐儒,行同綠林豪客。私誘同學趙青心,利其多資,於三月十五曰,騙到西湖,謀財殞命。所游與僻,既非管仲之可人,卻使沉商,有類石崇之賤行。趙某青樓緝獲被上之血跡,贓證昭然。伊子黃泉負冤,帳中之夢,魂悲啼傷矣。錢通為首,罪在不赦,相應解京處決。金耀宗黨惡同謀,編戍燕山衛。卑職未敢擅便。伏乞裁照施行。 |
知府審結此事,申文各憲,便點二名府差,鎖押兩人,一齊解到京裡。
員外咬牙切齒,說道:「我夜夜夢見兒子,想是他陰魂未散。但願半路上,活捉那兩個賊徒,才洩我一場怨氣。」
官司已結,員外歸家。錢金兩人,帶盆望天,有口莫辯。家中措些盤費,相傍進京。
一個歸路有期,一個生還未卜。你道兩人弄假成真,豈不可笑。只因他少年狂妄,全不想世上朋友豈是好交結的?做出事來,平日間交遊同輩,與夫至親骨肉,惟恐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那個出身相救?隨你要死要活,只算個等閒看待。常時這些思義酒杯來往,錢財交結,同眠同坐的,到了此際,毫釐也用不著。末世人情,大抵如此。倒不如趙雲客,在廣陵城裡的事,虧了幾個美人真情提挈,一樣問罪進京,還不十分狼狽。兩人押解起程,出了杭州府城,一路逢州換驛,遞解到京裡不題。
卻說趙雲客,自一月之前,出了廣陵,看看的到燕山大驛,身邊盤費,漸漸消磨,又兼見了驛官,用些使費,雖不曾親受刑杖,羈愁困苦,無不備嘗。連那孫虎身邊盤纏,都用完了,一時沒有批回,與雲客同住驛中。又守了半月有餘,忽見一人,慢慢行來,背了褡袱行李,走到驛前。
雲客凝眸觀望,那是寄書的孫愛泉。雲客一見不勝狂喜,問道:「你老人家怎麼來了?」
愛泉道:「我因兒子前月出門,盤費甚少,放心不下。又有官人家裡,寄一封書信,送些衣服銀子。」
在此,交與雲客。孫虎也出來,見了父親說道:「正沒有費用,等待批回。父親來得甚好,明後日領了批,就好起身歸去。」
愛泉又對孫虎道:「自從你出了門,我在家中,就被堂上這些後生欺負,又要貼使用,把我終日鬧吵。我氣不過,只得投了府前王家,你的妹子也住在王府裡。這項盤纏,倒虧他寄與你用的。」
孫虎道:「這也罷了,只是妹子到王家府中,一時不便攀個親事,且圖過了目下,再作理會。」
雲客接了書,收下衣服銀子,又聽得蕙娘投靠王家一節,想道:「蕙娘是個有智巧的,他到王家,未必其中無意。但是我家裡,不知什麼人去通個信,把書銀等項寄來。」
當晚背了人,將書拆開,那是絳英手筆,又見了玉環的詩,並這小詞。便曉得他三人心跡,就裡假托家信,叫孫愛泉寄來。把那書詞,細細看了一會,不勝慨歎道:「女子之情,一至於此,令人怎生割捨得下?」便把衣服銀子,收拾藏好。夜間又略略盤問愛泉家事。
次日早上拿些銀子,送與驛官先發批回。打發愛泉父子回家。雖是掛念這幾個美人,又不好寄封回書,說些心事。思量道:「愛泉回去,蕙娘自然問我的確信,也不消寫回書了,只把個安然就回身的意思,與愛泉說道。待他到家,與蕙娘說便了。」
愛泉父子,將次起身,對雲客道:「官人可有家信,帶一個回去?」
雲客道:「多謝你兩人,我也不等家信了,既有這些盤費,即日當算計歸家。況且前日一到,看那驛官是一個好人,待他尋個方便,就好脫身。我若歸家,還要親到你家裡來奉謝。」愛泉珍重而別。
說這驛官,得了雲客的銀子,又知他是個盜情小事,也不十分督察,聽他在京中,各處遊玩,只不許私自逃歸。過了一兩日,雲客偶然散步到一處,見一所殿宇,甚是整齊。走進裡面,那是后土夫人之祠。
雲客撮土為香,拜了四拜,私下祝道:「夫人有靈,聽我哀告:錢塘信士趙青心,只為姻緣大事,偶到廣陵,撞著幾個美人,情深意厚。不相惹出禍事,配驛到京。若是今生有緣,明珠後合,願夫人神靈保佑,使能脫身歸去,陰功不淺。追想家鄉風月,情緒纏綿。今日漂泊無依,何等淒楚。惟神憐憫,言之痛心。」
雲客想到此處,不覺泫然淚下。獨坐在廟中,歇息一回,走出門來,抬頭四顧,只見粉牆似雪,雲客身邊,帶有筆墨,就在粉牆上面,題詞一首,以訴羈愁:
孤身漂泊染秋塵,家鄉月似銀;不堪回首自籌論,青衫淚點新。冤未白,恨難申,長懷念所親;夢飛不到廣陵春,愁雲處處屯。
雲客題了這詞,閒愁萬千,一時間,蹙在雙眉,自覺情思昏昏,暫坐廟門之下。手裡拿著筆墨,還要在新詞後面,寫一行名字,或是家鄉籍貫。只因愁懷睏倦,少見片時,不料為睡魔所迫,就倒身在門檻邊,鼾鼾的睡去了。
雲客酣睡正濃,誰想廟前,正遇著一個官員過往。路上簇擁而來,見了雲客,就喚手下人問道:「那廟前睡的是什麼人?怎獨自一身,夜間不睡,日間到這裡來睡?官府攀過也不揣著,好生可惡!」衙役就到廟門,扯起雲客。
只見那官員把粉牆一看,看著新詞幾行,濃墨淋漓,情詞悲切,心上好生疑惑。雲客被眾人拖到轎前,雙膝跪下,還打個欠身,昏沉未醒。
衙役稟道:「那一個不知什麼人,手裡拿著一管蓬頭筆,滿身污了墨汁。這等模樣,在官府面前,昏昏沉沉的,想是那好好的粉牆,被他塗抹壞了,后土夫人有靈,把他匝縛在此。」
又將雲客一堆道:「快快甦醒,官府面前不是兒戲的。」
雲客抬起頭來,驚得滿身汗出。
那官員問道:「你是什麼人,孤身瞌睡在此?這牆上的詞句,可就是你寫的麼?」
雲客拜道:「爺爺聽稟,生員趙雲客。」
官員道:「原來是一個秀士,你細細說來。」
雲客道:「生員祖居錢塘,僑寓廣陵城瓦子鋪前。買一拜匣,禍遭一個慣絮囤的吳秀才,明欺孤弱。得知生員帶些資本在寓中,便借拜匣為名,冤屈做了盜賊,把生員的資本,盡數搶去。賄囑衙門,不分皂白,配驛到此。今日幸遇老爺,想是此冤可白。求爺爺神明提救,就是再生之恩了。」
那官員想一會道:「本衙也住在廣陵,聞得學裡有幾個不習好的秀才,這樣枉事盡有。」
就喚手下人,且帶到衙裡,慢慢盤問,若果冤枉,申理何難,雲客隨了轎子,一境到衙裡去。
原來那官員不是別個,恰好正是揚州府前住的王老爺,即玉環小姐的父親,現任在京,做了京畿御史。衙門風憲,不比尋常。
雲客進了衙中,伺候半日。老王出來,細加訪問,又道:「老夫家裡,住在揚州府前。你既寓揚州,可認得我宅裡幾個家人麼?」
雲客道:「生員寓在瓦子鋪前,賣酒的孫愛泉家。貴府大叔,都是認得的。」
歷舉幾個名姓,一字不差,老王半年不見家信。倒虧趙雲客在衙中,間些詳細說道:「我家裡的家人不曾放肆詐人麼?宅中不聞得有些別事麼?」
雲客道:「都沒有。」
老王道:「你既是秀才,那些詩書,可也還記得?我今日就差人到驛官處說明,銷了罪籍,暫在我衙裡,溫習經史。老夫自前歲衡文閩省十一月詔罷科舉之後,也就回京。近日聞知朝廷,曉得天下才人觖望,又要開科,特取真才,贊襄治化。你該就在這裡應試,倘能夠博一科第,那冤枉的事,便不要別人翻冤了。」
雲客深感厚恩,拜謝而起。老王與他擇二間書館,陳設鋪蓋,每日供給他,又喚衙役,行文到驛裡去除籍。
雲客一應要看的書史,盡搬出來。
雲客想道:「我這一身,得遇老王提救,也是后土夫人有靈,使我瞌睡片時,逢這機會。過了幾日,還要虔誠去燒一炷香謝他。只是我家鄉念切,既脫了身,星夜回去,就散了家資,報答各位美人的厚情才好。怎奈老王情意篤實,不好悻悻告別。還有一件,若能夠悉我的長才,僥倖一名科第,尋得一官半職,那玉環小姐,倒有三分娶得的道理,各位美人,要圖報恩也容易。只是眼下羈遲,頗難消遣。我且把平日偷花手段,丟在一邊,把目前折桂手段,放些出來,看怎生結果。」
評:
夢者因也,有因而起。其間怪怪奇奇,一切天堂地獄之事,皆形現出來。佛家所謂因果從心而生者也。昔有一人經過海中,同舟遇一老僧,齎銀數百,往南海做好事。此人頓起邪心,把老僧推墮海中,取銀而歸。抵家便夢老僧來索,如此連夢幾夜,心上昏沉。日裡起身,將鏡子照照,鏡裡現出此僧;把茶來吃,茶盞裡又照見此僧。此人大駭,謂僧索銀甚急,百般禳解,竟成大病,上床睡了一年。不但睡時,常常夢見,並覺時也似夢非夢,每見老僧正在身邊。忽一曰,外邊叩門,一老僧來訪問。家中訊他來歷,正是南海去的那老僧。此人聽得,在床上大叫道:「往常夢中看見,已經怕甚。今日親自上門來討命,我的性命定不好了。」霎時間,牛頭馬面,繞床而立。其人驚悸不已,家中大小,俱向老僧,叩頭乞命道:「萬求老師父放大慈悲,饒他性命,當即日盡把家財,做個好事超度你。」老僧笑道:「不要害怕,我今日並不來討命。前年蒙居士推墮海中,彼時幸遇一隻客舡提救,不曾溺死。思想起來,銀子是身外之物,就是到了普陀山,他分散與眾僧,不是老僧拿去做人家的,如今居士家取了,也不妨事。老僧今日偶然到這裡來看看,怎麼這樣大驚小怪?」床上病人,如夢忽覺,滾下床來拜道:「我一年來夢中見你,鏡裡茶裡,早晚床上時時見你。不想你原未死,總來是我的心上事,故現出這個光景,適才聞得老師父這一番話,身裡的病,一時好了。」就把家財賑濟貧窮,盡數分散,隨那老僧出家。後來苦行二十餘年。一曰偶參一大善知識,拜問道:「夢中現形,誰是真形?」那堂上大喝道:「這禿子速向山門外走!」那人便轉身向山門外走。走了二里多路,忽且一孩子啼哭,其母問何哭。孩子道:「方纔夢見吃果子,如今要吃。」其人聽得豁然大悟,遂成正覺。此回中,員外想念,太守疑心,兩夢合一。不知趙雲客在京裡,做下好夢,正無醒日。
看官們,倘若各人有心事的,可為借鑒。
詩云:
誰家門巷舊垂楊,繫馬棲鴉覆短牆;不是關心休折取,絲絲葉葉盡離腸。
趙雲客既脫網羅,朝夕孜孜矻矻,攻習文章,指望一舉成名,報恩雪恥。這也是天緣大數,未可輕易表白。想起一段流離,無非為美人情重,弄出這般困厄。正是:
不因漁父引,怎得見波濤。
雖然如此,但要郎情女意,兩邊認得真,縱使相隔天淵,也有乘槎會面之日。若是女子有情,那郎君只算得順風采花的意思,丟了那個,又想別個。緣分順湊的還好,倘然有些隔礙,便要放下愁腸。李十郎之負心,黃衫俠客也看他不過。若是男子有心,那女人只有做癡漢等婆娘的模樣,可以嫁得,就隨了他。若還掣肘,不如隨風順舵。章台柳之攀折,縱有許俊,何補於失身?所以生死交情,其實難得。自雲客陷身荒驛,那廣陵城裡四個美人,私下做的事,向來瞞神欺鬼,並不曾在人面前,說半句「我要跟趙雲客」的話。又是名人要顧體面。名人自有父兄,雖則青璅偷情,說盡山盟海誓,也只是兩人的私語。就如做戲的,兩邊擔扯一番,便要當真起來。說又說不出,行又行不得。被那嚴父嚴兄,尋一人家,叫一肩花花轎,推擁別家去,做個鶯鶯嫁鄭恆故事,任你表兄人才絕世,也只好為郎憔悴,卻羞郎而已,為之奈何?不知真正情種,全不把這段話文騙得他的身子動一動。玉環寄書之後,終日叫孫蕙娘歸家,打聽回音。
一日,愛泉與兒子忽地歸來,正值蕙娘在家。心上天悲又喜,喜得那趙郎的信息,有了幾分;悲得那趙郎的肉身,何時見面?連忙喚母親:「爹爹與哥哥回來了,快備晚飯。」
愛泉與兒子進了酒店,卸下行裝,先要吃些熱酒。蕙娘便把熱酒與他吃了。
老媽問道:「那趙大官可曾解到?」
孫虎道:「解到了,正在驛中,少了盤纏,虧得父親到來,才不曾吃得苦。」
蕙娘問道:「他家的書信,曾付與他?你們回來,那姓趙的可也苦切麼?」
愛泉道:「那趙大官始初見了家信,有些傷心的情狀,及至看了書,又收了銀子衣服,倒歡天喜地。說道,他見的驛官,甚好說話。既有了這項銀子使用,即日也要尋個脫身之路。他說不久歸家,還要親自來謝我。不知他心上,可是誠實的話。」
蕙娘聽這一番信,又把愁腸略放下幾分了。當夜睡過。
次日清早,收拾停當,仍到王家府中去。玉環掛憶趙郎,如癡似醉,淚痕在竹,愁緒縈絲。一見蕙娘,便想攜手,私下問道:「你兩日在家,何故不來?那寄書的曾有消息否?」
蕙娘把父親昨夜歸來的言語說完,又道:「幸喜他身子不曾受累。若能夠今年就得脫身,我們的事便可穩當。」
小姐新愁舊恨迸在心頭,縱使雲客即立面前,還訴不盡百般情緒。何況口傳虛信,怎解得他萬種思量?只有吳絳英的心,正像趙雲客往那裡去了,立刻就回來的一般,也不十分牽掛。但要經營後日,先嫁趙郎,恐怕他兩個先佔了滋味,故此心忙意亂,專待雲客到家,全不閒思浪想。聞知蕙娘好話,信以為實,說道:「只要趙郎不死,這段親事,那怕走在天外去,遲幾日,也不妨。」那絳英便是這樣。誰想他的哥哥在家,提起此事,深為愧恨。思想吾的妹子前日醜事,已經使我無顏,萬一再撞一個冤家,叫我如何擺脫?不如及早尋下一頭親事,完這孽債。成禮之夕,就要新人結親。
絳英私想道:「我與趙郎情深似海,況且已經著身一夜,不比玉環空來空往。做女子的既是以身許人,便如士卒隨了將官,任他死活存亡,一惟聽命,安有更改地方再跳營頭之理?若今生不能嫁趙郎,惟有一死,圖個夢中相會,這也是姻緣簿上,有這一段遇而復失之事。」
正是:
欲知別後相思意,盡在今生夢想中。
絳英想到此處,不覺柔腸千結,進退無門,只得從暗裡大哭一場。挨過幾日,媒婆來說,吉期已到。日間行禮,夜間結親。花轎出門,一境到岳廟前大宅裡結親的。
到了正日,小牛打扮新奇,只道紅鸞照命,絳英心腸慘裂,有如白虎纏身。默在房中,思量一計道:「料想此番,不能脫空。我若懸樑高掛,倘被他們知覺,救得轉來,終是不妥。不如乘他忙亂之時,做個金蟬脫殼之計。」
外面歡歡喜喜,只像要出去的模樣。到了黃昏時分,先打發梅香往王家,謝別夫人小姐。外邊行禮盤盒,陳列紛紛。鼓樂喧天,牽羊擔酒。吳家大小眾人,各各忙亂,擁擠前門。又要收盤盒;又要討賞封;又要備酒席,只存兩個婆子,相伴小姐。
絳英急要脫身,騙那裡人家不當穩便,除非鄉間還好。就央幾個媒婆與妹子說親,又吩咐道:「城裡的人一味虛文,全無著實。倒是各鄉財主,有些信行,可以做親眷。」
媒婆承命,往鄉間說親,那各鄉盡曉得吳大是個名士,俱要攀他。只見不多時,媒婆便話一家,來對吳大道:「有一家財主,住在大儀鄉,姓牛,家裡雞鴨五六百,母豬一二十,米麥幾千斛。他還有一所大房子在岳廟前,只是有句話。他家官人長大,本年就要成親的。」
吳大道:「這等極好。」
便撿下吉日,先去拜門,即日行禮成親。吳大叫兩個使女,來到王家,候絳英回去,說道:「相公把小姐攀了鄉間牛家。成親日子也檢定了,請小姐回去住幾日,好收拾出門做新人。」
絳英聞知此話,嚇呆了半晌。玉環私在房中,拍絳英肩頭道:「你今去做小牛的妻子了,不與我做同伴,那落花流水之意,如何拋卻?」
蕙娘又在旁邊道:「那於官人不知氣味如何。可不辜負了小姐一片花容。」
兩人如諷如譏,把一個絳英氣得渾身麻木,口裡疇躇道:「此去也不妨,我自有主意。但是你們後日見了趙郎,須把我這一段念頭與他說幾句。」
不知他主意何如,辭了王夫人,竟上轎子,向自己家裡去。絳英到家,住了幾日,看看吉日漸近,行兩個婆子道:「我家哥哥嫂嫂,做人極其慳吝。因我沒有父母,凡事草率不成規矩。你們兩個須是乘他忙亂之時,也出去先討些賞封。若待我出了門,一毫也沒有的。」
兩個媒婆,聞得這話,火急走出房門,挨身去擠在外面討賞。絳英獨自一身,將包頭兜好,身上換一件青布舊衣,又將束腰一條,緊緊束住,竟向後門急走出去。家人也有撞見的,只道是家裡別人要拿什麼東西,全不揣著。
絳英在暗中,一路前行,信足所至,不想到了安江門,他也不知那裡。幸得城門尚未關鎖,絳英竟自出城。一路前來,漸近廣陵驛,立在官河岸上,想道:「這所在才是我結親之所。更深夜靜,無人知覺,河伯有靈,今夜把我吳絳英的精魂順風兒牽去。」
此時在吳宅廳堂,毛坑鼠洞裡都在尋找,那裡見得絳英小姐?牛家人馬,連忙報知老牛,喚粗使數十人,親到吳家,只道設計哄他財禮,把吳家傢伙打得粉碎。吳大捶胸跌足恨道:「不但養女是賠錢之貨,如今賠氣賠傢俬,也還不停當,必定明日少得經官動府,央些親友私下講和,還他茶禮。」只苦了送親迎娶的閒人,自白凍了一夜,湯水也沒得吃。籠燈火把,人馬轎傘,打得七零八落,豈非笑話?世上財主,喜歡攀有名望人家的,請看這個榜樣,切不可輕信媒婆之口。吳大氣惱,小牛敗興,這段話文不過如此。
且說絳英小姐,走到河邊,將要投河,悲悲咽咽,便尋死路。看官們曉得的,但凡女子的盡頭路,止有投河一著。就像戲文上有個錢玉蓮投江故事,有人來救,後面還有好處。若無人救,也便罷了。這也是私情中的常套,不足為奇。但是絳英所處之地,又自不同。若是一到河裡,就直了腳,倒是清淨的事。萬一驚動眾人,撈摸起來,死又不死,送到吳家,這般顏面,反覺不雅。即不然,遇著過往客船,一篙帶起,貪利的把你做個奇貨,說道全虧他救命,要扯住了詐銀子。貪色的,頓起邪心,載到別處去,做些勾當,如何脫白?
絳英這一番算計十分倒有九分不妥。不想孤零一身,將次下水,岸上攢住十數隻惡犬,絳英的布衣,被犬牙咬住,一時倒難脫身。絳英心忙膽怯,彷徨無措。河裡忽撐一隻小小官船,傍到岸邊來。船頭上立著一個老人問道:「什麼人孤身獨立?」
絳英為犬圍住,進退兩難,被行船水手女一把扯到船上。
老人見是一個女子,道是:「你這個女子,獨立河邊,莫非要投河的麼?」
你道問絳英的老人是誰?那是獄官秦程書,任滿起身,載了家小,正要進京,再謀一處小小官職。
當夜泊船安江門外,次日早開。船內女兒秦素卿,聽見外邊有女子投河,他是生性豪俠的,飛跑到船頭上來,見了絳英,一把手就扯到船艙裡去,吩咐手下人,不要驚動岸上人。他既要投河,必定其中有個緣故,且把船開了,再泊下些,明日絕早開去。岸上人為犬聲熱鬧,只道官船過往,全不曉得女子投河一節。
素卿見了絳英,說道:「好一位女娘,為何幹這拚命的事?」
絳英泣訴道:「奴家也是好人家女兒,自小得知些節義。只因少時喪了父母,兄嫂無情,把奴家自小攀的一家丈夫,欺他貧弱,將他陷害,配驛到京裡,另擇一家財主,欲賣奴家,今夜來娶。奴家不忍改節,故此私自投河。」
素卿俠氣勃發,把桌子一拍道:「有這樣屈事。我正要到京,不管長短,帶你進京尋覓丈夫。一應盤費,在我身上。我且問你,丈夫姓甚名誰?」
絳其道:「奴家丈夫姓趙,字雲客。」
素卿耳邊忽提起「趙雲客」三字,想道:「這也奇怪。我在衙裡相逢的那趙雲客,他被人陷害,問罪進京。我相遇時,他全然不說有妻子。怎麼這個女子說起,又有個趙雲客?且在路上細細盤問。若果然是他,倒好做個幫手。」
看官,你道秦素卿家住湖廣武昌府,那秦程書任滿,自然打發家小回家,自己進京,再圖官職。為甚把家小一齊帶到京裡去?不知他的一家進京,儘是素卿的妙計,專為要尋趙雲客,故此定個主意。
素卿因父親解任,私下算計道:「竟歸武昌,便與趙雲客風馬無涉,今生安有見面之理?難道一番恩愛,丟在空裡不成?」
便與母親商量道:「爹爹進京,大哥正好圖功名之路。聞得要帶二娘同去,叫我們母女兩人歸家。想起來,家裡有甚好親眷?我們一家人,倒分做兩處,這事成不得。不如一同到京,得了官,一同再到那裡去方好。」
素卿的母親聽見這話,對秦程書道:「我一家親丁,只有六日,若要分兩處,決然使不得的。且同到京裡去,再作道理。」
程書素怕奶奶,吩咐一聲,就如令旨,不敢違拗,所以同往京中,正好遇著吳絳英。絳英是個才貌兼全的,不比素卿直性,路上待人接物,極其周到,便是秦程書夫婦,甚如敬重,就看做女兒一般。倒嫌自己的女兒,來得粗辣。你看這兩個美人的心腸,待雲客也算真切。
不知趙郎後日,把他如何看待?倘若有一毫薄倖,這兩個主顧不是好惹的。他竟要唱出「恨漫漫,天無際」的曲子來了。
看官們放心,那雲客是斯文人,這樣負心事弗做個。
附言:
余刻此畫未竟,裡中有狂士,偶於途中質余。轉視之,不相識也。詢其姓名居止,且考其質余之故。其人曰:「姓張。平生慕君才,有著作欲求正。故相問耳。」終不告以名字,因於腰間出銅印一枚為贈。余英而受之。翌日,於其居旁有相識者來語余,言其人少好學,多聰慧,家素饒。為兄所敗,遂得狂疾。曾一見余此書,心甚契焉。余驚謝曰:「是何言與?余困雞窗有年,今且為絳帳生涯,旦夕佞佛,何狂生之見慕若是?」未逾月,聞其人以戲水死。嗚呼!余與張素無交契,特以扈言之故,念余不罡。夫世之面交而心誹者,見富貴則趨之;見貧賤則棄之;見頌德政之俚言,假道學之腐語,則群和之,見風月閒情,則共訕之。豈能如狂生之語,真而情懇也哉?惜未嘗以全書惠狂生,而淹然長逝,余其有餘憾矣夫!
詩云:此詩代題桃花仕女圖贈閨人之作
春風暗入武陵溪,傳得仙姿愛品題;軟障屏開香篆小,朝雲夢斷月痕低。有情爭恨劉晨別,無跡空憐崔護迷;最是相思魂漠漠,等閒蕭颯伴深閨。
絳英得遇素卿,飄然長往,也不管家中鬧吵,一路相傍進京。
素卿從容問道:「姐姐的丈夫,既是自小結親,怎麼令兄陷害他的時節,姐姐不言不語。直至今日,方尋這條路?萬一前日被令兄陷死,姐姐從何處著落?難道終身守他不成?」
絳英道:「前日聞他陷在獄中,幸喜問了徒罪,還指望他回來,圖個後會,所以因循到此。」
素卿道:「前日我家老爹在此做官時,因見那趙雲客哀訴苦切,說道被那吳秀才害他。我家老爹憐念無辜,保在衙中。就是後來問罪,也都虧我家提救,不曾被吳秀才謀死,不想就是姐姐的丈夫。」
絳英道:「這等說起來,便是奴家的恩人了。」
素卿道:「只是有一句話不好說得。那趙雲客在衙裡時,他把受冤來歷,盡情告訴。只說道吳秀才貪其資財,將小匣為名冤他做賊。並沒有半句說及姐姐的事,這卻為何?」
絳英被那秦素卿說這句話,一時間對答不出,臉上通紅起來。素卿想道:「那一夜看趙雲客,我原道他定有婦人的勾當。如今詳察起來,莫非與絳英有私情事體,所以吳秀才必要處死他?」
便對絳英道:「姐姐既是拚命為那趙雲客,自然不是平常的人了。但是他在京中孤身作客,倘然又遇了些閒花野草,可不負姐姐一片好心?」
絳英長歎道:「姐姐面前不好相瞞。當初趙郎止因為了奴家,害他獄中受累。今後奴家若再嫁人,鬼神有知,便是我負他了,寧可就死,以盡一心。至於另有相知,這也隨他。只要趙郎見面時節,得知奴家一段苦情,他難道變了心腸,致有白頭之歎?」
素卿道:「前在衙裡,也曾窺見趙郎。這般才貌,諒不是個薄倖的,且放心前去,待尋著了他,再作道理。」
絳英與素卿,日親日新,相傍進京,一日說一句心話,也有幾百句。漸漸把自家的心跡說明白了,素卿也不相瞞,說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好瞞你。此番進京,實與姐姐的意思相同。」
兩人同心合意,全無妒忌之情。道是我們婦人家,從了個才貌兼全的丈夫,譬如忠臣事了聖君,大家扶助他過日子,何必定要專房起嫉妒之念?這個意思,畢竟趙雲客生來有福,這些美人,個個發此聖德,竟把世上歡喜吃醋的婦人,看得一錢不值,豈非美事?他兩個相憐相愛,扶傍上京去了。後來遇著遇不著,路上安靜不安靜,我做小說的,也包他不定。若只顧把他兩個路上光景,吟詩作賦,怨態愁情,說得詳細,我曉得世上這些不耐煩讀書的。看官又要瞌睡起來了。我如今另將一段奇文,說來以醒瞌睡之眼。
話的非別,便是那趙雲客,寓在老王衙裡之後,頌讀余工,便把各位美人,籌論一遍。
住了數日,忽然思想后土夫人廟裡,要去拜謝他,還不曾燒一灶香。就往街上買了香燭,走到廟中,深深拜謝道:「弟子趙青心,前日偶憩廟門,得逢王鄉宦提拔,皆是夫人的神靈,鴻恩護庇。今日一點虔心,特來拜謝。弟子也不敢多求,但願受恩的知恩報恩,有情的因情展情。」
雲客拜罷起身,慢慢的走出廟來,不想撞見一樁怪事。解冤釋結,盡在此一刻之間。
你道有甚怪事?遠遠望見兩人,披枷帶鎖,又有兩個人押了,迤衍而來。雲客想道:「我的苦方才出脫,見了這個模樣,使人心膽俱裂。」
只見漸漸的走近前來,內中一人,忽然指著雲客,大喊道:「這個就是趙雲客,把我們兩個人,這樣冤枉,有口難辯,想是你的陰魂一路隨來,與我兩人伸冤麼?你自己不知死在那裡,怎麼把我們這等連累。好苦!好苦!」
雲客不知其故,反把他嚇了一嚇,說道:「這又是什麼菩薩見咎?」
那鎖押的兩人,又喊道:「趙雲客,你的魂靈千萬不要變了去,與我兩人說一個明白,救了兩條性命。」
嚇得街上的人,一時聚集了百數,都來看他。
雲客走到面前,細細觀看,真當可駭。說道:「你兩人是錢大哥,金家表兄,為什麼事弄得這等?」
兩人道:「還要問?只為你,受這樣苦。你如今是死過的還是活的?」
雲客道:「為什麼死起來?好好的人,為何咒我是死的?」
兩人道:「原來你不曾死。我們今日,便好到官府面前伸冤理枉了。」
雲客道:「你兩人且不要忙,慢慢與我說緣由。」
錢神甫道:「自從三月望日,與你同到西湖,不想你霎時不見了。你家父親差人各處尋覓不見,只道是我們兩人謀死了你,竟告到府裡,備嘗刑罰,不容不招。知府又是執性的,申了各上司,問定罪名。把我問了斬罪,金子榮問了充軍。」
雲客道:「原來有這等事!只是不見了我,有什麼憑據,就把罪名問實了?」
兩人道:「只因你的鋪蓋在船中,不知那個累些血跡在上面。你父親將來執證,教我們辨不清楚。」
眾人聽見這一番話,各各歎道:「世上這樣冤屈事!倘若遇不著,豈不真正冤枉到底?」
雲客道:「且莫慌,我同你兩人先到王御史衙裡,求他在刑部說明,解此疑案。」
兩人道:「我如今一刻也離不得你了,只問你為何不見?又怎麼到這裡來?」
雲客道:「我的事話長,且到王衙裡去。」
連那解子一齊到老王衙裡來,便請王御史出衙,錢金兩人細述冤枉情由,又道:「若非趙大兄當面相遇,我兩人定作冤鬼。」
老王笑道:「陳丞相之攫金,豈難置辨?狄梁公之承反,實有可原。兩位不必慌張,待老夫與你昭雪這事。」
就打了轎,親到刑部會議,超脫了錢神甫的重罪。又差人行文到燕山衙裡,除了金子榮的名字。付些盤纏,打發兩個解子回去。
老王道:「這件事也千載難遇。既然你三個俱是好親友,俱是秀才,可一同住在我衙裡,侍應了試回家去。」
兩人拜謝再生之恩。當夜老王倒備起酒來,與三人做個賀喜筵席,就鋪設在一間書館裡,三人抵足而睡,細細談心。錢神甫道:「我與金子榮無辜受累,這也罷了,只是趙大兄,為何也到這裡來?」
雲客道:「不瞞兄說,只因少年心性,故此弄出這般禍事。自從西湖夜泊,這一夜月朗風清,你兩人俱睡了,我獨自一身,立船頭來月,看見隔船有個美女,甚是多情。第二日我便撇了你們,私下叫一小船,直追到揚州。指望尋個方便會一會就歸家的。誰知會又會得不停當,倒被一個人紮了火口,送官究治。彼時獨自一身,家裡又無消息,又虧一個獄官相救,得以配驛到此。」
錢神甫道:「那女子是什麼人?」
雲客道:「也不必說明,以後自然知的。」
金子榮道:「你既配了驛,怎能夠脫身在此?」
雲客道:「卻也奇怪,我偶然到方纔那后土夫人廟中禱告,出了廟門,題一首詞,在粉壁上,一時瞌睡起來,睡在廟旁。適值老王過往,看見小弟這一首詞,問起緣由,小弟盡訴冤情,虧他好心救了。」
錢神甫道:「怪不得這些名士終日刻了歪詩印在紙上,東送西送。原來詩詞果然有用處。」
金子榮笑道:「當初只有這些落柏山人刻了歪詩,送與公卿大人為入門之訣。如今這項生意都被秀才佔了。趙大兄何處習此巧法?我們若早也做得幾首詞,或者略有些運動,不至有冤難辦,弄到如此。」
三人回歎作喜,仍舊如當初相處的情狀,全不把冤屈事情,掛在口裡。朝夕歡天喜地,倒像嫡親早的一般,說道:「我們三人的事,都是自已不老成弄出來,那些執證的,定罪的,各認一偏道理,不必要盡怪他。正是不因傍晚山行,安遇毒蛇猛獸?但要得知命中不該屈死,任你懸崖斷索,只當得平生之路,自然有一奇緣來相救援。既然此身不死,再把後面日子好好挨將過去。正如戲場上一出悲苦,便有一出歡喜。何必粘皮帶骨,只把報冤結怨的事,留在心上。正像今日僥倖不曾死得,就是幾千百年,活在世上的,庸庸碌碌,殊覺無謂。這個便是見性遲鈍,不會變化的。我們三人,生性曠達,只管做後面事體,切不要把已往之事,重新提起。」
故此三人的心腸,因那一番磨煉,比往常更加親密。上午翻閱書卷,下午到街上,輪流做個小東道。只待得了功名,再尋別路。
雲客同了二人,忽一日,走到吏部衙門前閒步,並看天下官員候選。見一老人,坐在衙前石砌上。
雲客上前一看,說道:「這是我的恩人,幾時到這裡來的?」
原來那老人就是秦獄官,一到京中,便在吏部衙前,打聽消息。忽然撞著趙雲客,攜手道:「老夫近日到京。官人的事體如何?緣何有工夫在這裡閒耍?」
雲客道:「晚生自蒙大恩,救了性命。解到這裡,又遇著揚州的王鄉宦,感他提拔,如今脫然無事了。」
程書道:「這等千萬分恭喜。那兩位是誰?」
雲客道:「也是敝友。」
兩人各通名姓,又述伸冤一段。
秦程書道:「這般詫異,三位有此遭逢,後日自當大發。」
雲客問道:「貴府宅眷皆安穩添福麼?」
程書道:「老荊與子女同在這裡。因不便歸武昌,所以同來了。小寓就在近邊。」
雲客心念素卿,到此這段姻緣定先配合,心中大喜,對程書道:「晚生寓在王御史衙中。今日暫且告別,明日親到尊寓奉看。」
秦程書送了三人回到寓中,對奶奶道:「今晚往吏部衙前看看,遇著一件奇事。」
奶奶道:「什麼奇事?」
程書道:「便是揚州所救的趙雲客,在衙前撞見。他說到京遇了王御史,把他的事消釋了,又伸雪他兩個朋友一段冤枉,如今安閒無累,在此候考。明日還要親來看我。」
奶奶道:「不枉了我們救他。明日少不得請他吃一杯酒。」
素卿與絳英房裡聽見這話,就如升天一般,心內十分歡喜,專等明日商議與雲客相會。
絳英對素卿道:「奴家僥倖餘生,得同姐姐進京,今日又聽得趙郎的好信,一生遭遇,皆是姐姐的恩了。但是奴家與趙郎,既在此間,不比家裡,若見了他,便好直言無隱。只不知姐姐的事,如何定奪?」
素卿道:「便是這等說,且待明日到來,看他言語怎麼樣。倘然男子心腸,一時難測,前日被這一番磨難,又生出別樣腔板,也未可知?」
兩個美人,千思百量,專待趙郎佳信,床上翻來覆去,倒費了一夜清心。挨至次日午前,還不見趙雲客的影子。
評:
人生百年,只有三萬六千日。光陰似白駒過隙,安可鬱結愁腸,錯過良時美景?倘一失足,衰暮悔遲。回中樂天知命,盡在數語之中,覺冤親平等,使怨恨之心,渙然冰釋。此三昧真諦也,豈可件小說觀?
余看絳英素卿,思想佳期,一夜不能合眼。因憶往時偶有五更小調,附錄於此,以侑一觴:
一更裡捱,一更裡捱,香亂雲鬟卸玉釵,對銀缸,空把燈花拜。想起喬才,想起喬才,萬種恩情難打開。恨離愁,不斷相思債。恨離愁,不斷相思債。
二更裡捱,二更裡捱,斜擁熏籠傍鏡台,照癡情,明月知無奈。心上安排。心上安排,夢且雖同相且難。記盟香,縱死心常在。記盟香,縱死心常在。
三更裡捱,三更裡捱,淚滿羅衫恨滿懷,怨今生,不了前生愛。夢斷魂來,夢斷魂來,只為情深死亦該。負心的,自有天誅害。負心的,自有天誅害。
四更裡捱,四更裡捱,香冷金爐燭暗台,暫朦朧,怨殺魂歸快。何處投胎,何處投胎?但願雙雙死共埋。化行雲,永給同心帶。化行雲,永結同心帶。
五更裡捱,五更裡捱,斷雨殘雲總不諧。為傷心,使我無聊賴。且自疑猜,且自疑猜,還望天緣合繡鞋。那其間,始信盟如海。那其間,始信盟如海。
詩云:
千絲官柳拂行塵,不解迎春解送春;雲氣向疑朝化楚,簫聲令記夜歸秦。驂鸞有夢驚同調,求鳳無媒莫論貧;獨掃間階惜紅雨,漫題新句問花神。
雲客既遇秦程書,回至書館,深想素卿情愛,無從報恩,幸喜天緣暗合,同寓京中。若錯些機會,後來便難尋覓。次日早早起身,要到秦家下處,又被王御使出來,閒談半日。吃了午飯。雲客竟自抽身,走至程書寓中。
老秦迎接坐定,把伸冤諸事,細談了半晌。裡邊早已備下現成酒席,雲客再三辭謝,方才舉杯,兩人對飲一回。
酒至半酣,秦程書忽然思想道:「我往時涉歷江湖,頗曉得些麻衣相法。我看雲客氣色甚妤,全不比受冤之時。若是將我女兒配他,倒是一個東床佳婿。」
你道老秦為何起此念頭?止因雲客難中相處,每每視同骨肉。所談的話,句句以真情相告,正像嫡親子弟,全無半點客氣。
老秦生性樸實,又見雲客情意篤切,說道:「官人此番回家,老夫不知幾時再會。」
雲客探知其意,與他親密,便生一計。奉那老秦道:「小生自受大恩,日夜感德。如今偶遇老伯在京,正好圖報了。晚生相知的王御史,他與吏部相好。求他尋一個浙江衙門,補了老伯,便可朝夕走候。一應使用,晚生身上設處,不煩費心。」
秦程書道:「到了浙江,極好的事。至於使用,官人有了門路,老夫自然照數補出。只是有句話,老夫家裡雖在武昌,也沒有什麼親戚。若得宦游浙省,便好以宦為家。聞得官人尚未有妻室,老夫止生一女,還不曾許字,官人歸家,何不與令尊說知,給一門親眷?」
雲客千言萬語,專要討此一句。聽得這話,就立起身來謝道:「倘得如此,晚生當奉養終身,與兒子一般看待。」
老秦大喜,當晚酒席完了,雲客告別,到王衙館中,專心致志,圖謀浙江小職。秦程書回到裡面,把席上的話與奶奶商量。奶奶滿口應承,道是既有此言,也不消占卜,就定這門親事罷了。素卿在房,還要等些妙計相會雲客,誰知配合天緣,一毫也不必費力。聞知父母所言,就對絳英道:「我的身子已有定局。姐姐也不勞費心,總是我們兩個,甘苦相同的。」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趙雲客歸至寓中,便把謀官的事與老王商議,說道:「晚生急欲報恩,求老先生一舉前箸。」
老王道:「這事容易。我學生昨日恰好聞得臨安缺了知縣一員,可就把姓秦的,暫補一年便了。只是今早禮部接出聖諭一道,兄可曉得?」
雲客道:「還不知。」
老王道:「聖上自從中書之議,思量天下人才,也要振作一番,今後不必由府縣升薦,先就現在京中的監貢生員,擇次月十五日,試策一道,拔幾個真才,上以宜觀國之光,下以為牧民之本。各位須當猛力。」
雲客曉得此信,不覺精神奮揚。又與錢金兩兄,議論了一會。當夜雲客思量道:「我這試期已近,倘然有些僥倖,恐怕一時難得歸家。況且還要算計聘那王家小姐。如今老秦到了浙江,雖是親口相許,終無定局,不若就在此間,只瞞了老王,私下先成親事。待他到浙江時,這段姻緣便是鐵板刊定,再無走漏了。」
次日,竟到秦家寓中,對秦程書道:「小婿昨日就覓得一缺,那是臨安縣知縣,把尊名已補上了。」程書大喜。
雲客又道:「但是有句相知的話,不知可以從得?小婿近日有了試期,恐怕在京擔擱,心上欲先在京中入贅,以後到家,就候過門。這也是兩省的意思。此時世界這些繁文禮節,不必相拘,倒是脫略些好。」
程書心上也恐雲客後日倘然高發,另就了好親事,不如乘此機會,做個結局。便說道:「這也使得。」
雲客即往外邊,就在數日之內撿一好日,私下又備些禮儀,連那錢金兩個都瞞了。挨至吉期,換些衣服,將禮儀一齊送去。原來秦程書雖則性子忠厚,卻也有些慳吝。道是不歸武昌,處處是個客寓,便在此間完了女兒之事。省得到他家裡,添出些花紅酒席來。雲客行至秦家,喜筵俱已擺列。因在客邊,鼓樂等項一概蠲免。
看看近了吉時,內裡擁出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交拜天地父母,結親的常規,一件不脫。只有帳中合巹,新人不甚害羞。當夜枕上細談,準準的話了半夜。正是「其親孔嘉新,其舊如之何」兩句書並作一句,更覺十分親客。有《鵲橋仙》詞一首為證:
鳳鸞乍合,鴛鴦重聚,喜客邸行雲如舊。柔情狂興整相看,說不盡為郎消瘦。
深思似海,佳期如夢,今夜合歡先輳。百花開遍笑東風,還記取錦屏紅袖。
素卿他鄉遇故,自然情意綢繆。雲客久旱逢霖,不覺興頭莽撞,摧殘玉質,狼藉花心。
素卿睏倦之際,忽然想起絳英,道是他為了趙郎,出萬死一生之地,還不曾有一些受用。不想令夕,倒是我先佔了風光,教他對影聞聲,一夜怎熬得過?這也是素卿的俠性,於歡娛之頃,把管鮑交情,毫不放過,如今世上婦人,雲雨正濃,就是父母的病痛,也都忘了,那裡想起別人的冷靜?
兩人鏖戰已畢,雲客偃旗息鼓,素卿嬌喘略定,對雲客道:「前在廣陵相遇時,郎君曾說沒有妻子。今日幸得配合,以後便不該閒花野草了。」
雲客被他這一句話,逗著心事,難好對答,只做朦朧要睡的光景。素卿又道:「郎君若是另有所遇,心裡放得下,不必說了。倘然有幾個放心不下的,不妨就此說明,省得後日不好相處。」
雲客摟住素卿道:「小生是個有情人,就是外邊另有所遇,斷然不敢作茂陵薄倖之事。」
素卿道:「你如今也不必瞞我,你的心上人,我倒遇著一個。」
雲客自想揚州城裡,兩位小姐定然不出門的,莫非素卿遇著的是孫蕙娘?便問道:「小姐這話恐怕不真。」
素卿把絳英投河一段,細細述將出來,道是耶吳絳英這般節義,可謂十分情重了,只不來郎君何以待之?
雲客驟聞此語,悲喜交集,說道:「不想吳絳英有這一番事,又虧得小姐救他。如今曉得他在那裡?」
素卿道:「今現在此間,只為尋你,一同到京。明日須與他面會一會。」
雲客不勝忻幸。
至次日早晨,便要圖謀與絳英相會。
卻說吳絳英雖則與素卿兩邊和好,也只因趙郎面上指望並膽同心,共圖會合。不意老秦作主,竟把素卿佔了先著,那一局棋子,自己倒步步應個後手。
聽得那邊房裡,一團高興,這一夜便覺更漏綿長,只影寒燈,淒淒切切,想道:「素卿俠性,今番已經成就,後日定不把我奚落。但是我人才容貌,件件不讓於人,又兼死裡逃生,百般挫折,豈料同衾共枕,反在素卿之後。」
心上雖不敢吃些酸味,也不免怨著年庚月令,自歎夫星不甚透徹。當夜挨至五更,不要說做些閒夢,便是朦朧睏倦,也不曾合得雙眼。早早起身,梳洗完後,欲要探問雲客,又因老秦夫婦,不知其詳,難好輕易舉動。暫坐一回,只見素卿走過那邊房裡來,見了絳英,就攜手道:「姐姐昨夜冷靜了。趙郎之事,奴家已與他說個明白。他也曉得姐姐這一番苦心,感激不淺。奴家想起來,事已如此,今日便該做個定局。若再含糊,以後就不好說了。待奴家見了爹母,即與他說這件事。」
老秦夫婦在外邊備些酒席,整治家宴。到了上午,趙雲客和素卿一對夫妻,出了房先拜謝丈人丈母,方好赴宴。程書忽然想道,今日家宴,只有吳家小姐,不便與女婿相會,教他獨坐房中殊覺不穩。
正思想間,女兒素卿上前說道:「女兒有句話稟上爹母。今日家宴,雖是慶喜筵席,還怕有一樣喜事不曾完得。」
便叫丫鬟房內請吳家小姐出來。
秦程書道:「這卻為何,恐怕趙官人在此,有些不便。」
素卿道:「女兒正為此,所以要請來說個明白。」
就將吳絳英始初投河,只為趙雲客的意思,從頭至尾,說了一遍。
程書與奶奶聞知此話,大喜道:「這等便是一家人了,不惟趙官人有此奇遇,也虧我女兒賢德,全無妒忌之心。」
奶奶親自進房,速請吳小姐出來共成喜事。絳英輕移蓮步,出得房來。一見雲客,但低著頭不說。正如西廂上的話,未見時準備著千言萬語,得相逢都變做短歎長吁了。
秦程書笑道:「吳小姐既有前盟,今日喜筵相遇,老夫婦就做個主,與趙官人一同結親。我女兒以後,只把姊妹相稱,也不必分大小。」
適值本日正是黃道吉期,就鋪起氈單,擺列香案,一樣先拜天地。程書夫婦,也受了禮,又與素卿兩邊交拜。雲客先將台盞,奉酒兩個老人家。各人坐定,飲了半日,奶奶叫侍女送兩位小姐進房。
雲客也就起身,一同進去。酒筵已散,雲客一進房門,便攜絳英手說道:「小姐為了小生,費這一番情節,昨宵秦小姐備述其略,小生不知將何補報?」
絳英驚喜之餘,一時不好細講,專待上床與雲客備陳情緒。素卿是個俠性人,巴不得雲客與絳英就鑽在被裡做些勾當。當夜素卿另鋪一張床在房中,讓絳吳與雲客敘舊。
趙郎攜了絳英,一般兒脫衣解帶,盡個新做親的規矩。上了繡床,說不盡分離情況。
絳英道:「兄嫂無情,只道與你永別,不想天緣湊合,得有今日。此皆是素卿之力。」
雲客又把玉環小姐近來消息問些詳細。絳英道:「幸得玉環近日又得一個幫手。」
便述孫蕙娘投靠一節,虧他寄書的話。
雲客道:「我自那日見你的手札,就想著蕙娘有些意思,果然不出所料。」
絳英與雲客,因要把分別以後的事,大家話些支節,那溫存言語也無暇說半句。雖則一頭講話,下身兩件東西,不知不覺湊在一處,自然運動起來。比得舟中相樂,更加有趣。
從此三人相聚,似漆投膠,一邊一夜,輪流歡樂。
雲客日裡到王御史書館中,與錢金兩位做些文義。傍晚只說有事,住在秦家寓中。
一連過了月餘,秦程書領了臨安縣文憑,就奉欽限,即日赴任。
程書對雲客道:「老夫到臨安欽限甚速,不得久留京中。官人在京候考,老夫專等好消息。兩個女兒,且到任所,待官人回來,便好過門。」
雲客進房與兩位小姐分別,只因前番吃苦,此後局面已定,三人歡歡喜喜,雖是新婚伊邇,也無眷戀之念。程書收拾起身,奶奶又私下與雲客些銀子,作在京盤費,仍到王御史衙中去住。
雲客想道:「廣陵美人,幸喜一半到手。若是後面那一半,也是這般到手得容易,豈不快活?」
錢神甫、金子榮,見雲客又來同住,問道:「一月住在別處,有何尊干?」
雲客假托他辭,一毫不露心跡。又住數日,忽然朝裡掛了試期,著在京應試的貢監生員,各備試卷,先三日,禮部報名。至期早集殿階,御前親試。只這一回,有分教:
仙桂芬芳,才子看花開錦繡;瓊枝爛熳,美人爭舞斗胭脂。
看官們靜坐片時,看這些窮秀才跳龍門者。
評:
作長篇文,不難於起手,而難於收局。此回雲客第一收局處也。從此以後,五美聚合。若一線穿成,絕無勉強配合之病,又無顧權大主之嫌。非高手不能如此。
詩云:
識得之無滿座傾,蜜蜂老鼠盡爭名;吟詩作賦非難事,不惜囊空便有成。
又:
讀書何必苦疑猜,孔孟傳心竅暗開;莫道聖人無見識,達財原不是真才。
趙雲客同錢金二位,先往禮部報了名字,即日備下卷子。至第三日早起,王御史親送三人考試。進了午門,御筆親題試萬言策一道,應制詩二首,時曲一段,判語五個。
雲客將平日長才,上獻天子,策上天子擢為第一。錢通金耀宗皆低低搭在榜上。在京報子,盡到王御史衙中來,一應使用,老王替他打發。原來順帝當日,深怪各省及府州縣考試的私相授受,全無真才實學,可以輔國安民,所以親自策試。那一榜取中一百二十名,趙青心為榜首,特恩欽賜狀元,賜宴殿前,簪花遊街三日。王御史不勝忻幸,第一日備酒衙中,與三人賀喜。
錢神甫與金子榮商量道:「我們兩個,幸運老王提救。如今僥倖功名,皆是老王之德。聞得他家中只有一女,尚未許聘,狀元趙雲客,又無內室。我們特地與他作媒,成這一門親事。」
金子榮道:「此事甚好。」
趙雲客遊街赴宴回到寓中,王御史出來迎接,並錢金兩位一同坐席,分賓抗禮。雲客深謝抬舉之恩,得有今日。
酒至數巡,錢神甫道:「趙年兄青年俊秀,果魁天下,真是文才可據。但是有句話,還要告王老先生得知。趙年兄的家事,晚生輩少時同學,稔知其詳。他的令尊先生,因要與趙兄覓一佳偶,至今尚不曾聘得年嫂。前日聞得老先生有一位令嬡,待字香閨,晚生意欲作伐,為金馬玉堂之配,不識老先生可使得?」
老王笑道:「學生家中,止生一個小女,心上也要擇一佳婿,故此還未許字。今狀元果無尊閫,又承兩兄厚意,極好的事了。」
雲客謙恭盡禮。酒筵散後,錢金兩個,盡力攛掇,老王也就許允。先要寫封家書,打發一人回去與夫人說知,好待趙員外家來行禮納聘。趙雲客當夜也寫一封家書,附與京報帶到家中,第一樁先說速往揚州府前王御史家,將財禮聘他小姐。
次日早起,王御史的家人也發回去。趙雲客的書信,也付與京報,一徑到錢塘報喜。當日又游了街,晚間往別處赴宴。
到第三日,趙雲客想道:「今日遊街已完,以後在京把這些各位大老,相會一相會,便好先上一本,辭朝出京。一來省親,二來完娶姻事,不過月餘,就有回家之期。諒朝廷自然從允。」
不想這一日遊街,又撞著一件奇事。京中王府貴戚,但是每科遇著狀元遊街,各府內眷,以為奇貨,無不擠立府門,看迎新狀元。道是天上的文星落在下界,每到戚里朱門,便要擁住馬頭把狀元的相貌,從頭至腳看個不了。
年老的讚道:「鰲頭獨佔,斷屬老成。想是萬民有福,又添出一位宰相的胚子。」
年少的讚道:「那樣郎君青年大發,不知那一家有福的佳人,嫁著這一個才子。」
在京婦女,人人羨慕趙雲客是個風流年少,人才體貌,迥出凡流。只這一年看狀元的,一發如意,早晨擁起,傍晚尚難脫身,倒擁得執旗把傘之人,腰酸腳軟。
只見行到一處,卻是駙馬府前,那駙馬姓韓,有一個郡主,小名叫做季苕。生居金屋,少長玉堂,自然比不得荊釵裙布的模樣。又生得一種性子,與世上婦女大不相同。
常道:「我等人家,那怕沒有富貴子弟為配?只是有才無福,有福無貌,俱非男子。」
就自小立下一個主意,必定要嫁個狀元。前歲開科時節,他年紀也略長成,因見狀元有六十餘歲,不好將身許聘。淹留歲月,近已及笄。昔聞廢科一詔,心上好生煩惱。父母也曉得他的意思,不敢輕易擇婿。
就是朝廷策士,也虧得那駙馬因女兒有這個志氣,他進朝入奏,把天下才人待用之語奏了幾句,朝廷便有親試的一段事。如今恰遇著趙雲客首折宮花,季苕郡主生平這番念頭,正好發洩出來。
又因那一日迎到府門,看見雲客面貌,越發定了主意。次日早期,尉馬就進一本,把女兒素志,上達天聽。
駙馬都尉臣韓呈一本。為招婿事。奉聖旨:郡主韓季苕,許聘狀元趟青心。該禮部即日議禮成親。
禮部接出此本,就往狀元寓中,來議姻事。宴客忽聞聖旨,難於擺脫,使與老王商議。
王御史道:「小女之事,雖未成親,奈前日已發家書回去。家中見我的書,自然擇日納聘,鄉里之中,盡曉得與趙家攀親。今日奉旨招婿,辭又辭不得,為之奈何?」
趙雲客念切玉環,就是絳英、素卿也還是第二樁心事,何況牽連國戚為籠中之鳥。當夜就寫成一本,清早親自入朝,把已經聘過御史王某之女,理難再娶,堅執不從的話上奏。
也奉聖旨,批發禮部議覆。禮部大臣,即約王御史並狀元駙馬,會議姻事。趙雲客報定宋弘之義,韓駙馬引著王允之情,禮部會議未妥。酌量調停一說,便覆奏道:
臣部會議得郡主姻事,狀元趙青山已聘過御史王某家女,義難離解。今郡主奉旨招親,又無違旨之理。臣部酌議,如晉相賈充故事,特置左右夫人。趙青山先在京中,與郡主韓季苕結親。即日同郡主歸家省親,並娶王氏。庶情義兩全等語上奏。奉聖旨:依議行。
卻說郡主秀苕,思想天下做狀元的,有得幾個?若是錯這一次,後邊再遇著一個年老的,教我怎生定奪?如今莫說有一個王家小姐,就是有一百個王家小姐,也顧不得,定要隨他了。做女子的,但凡爭寵專權,儘是外邊體面,與切身之事,全無補益。今後那管他有妻無妻,次妻正妻,只嫁了個狀元,就完我一生的心事。凡事寬他一分,倒落得個賢德之名。聽得禮部覆奏已准,心上十分歡喜。駙馬也思量狀元難得,每事依順。見了部議,便擇下吉日,與狀元成親。趙雲客既奉諭綸,便圖入費。乃至正日,先謝了王御史,一徑到駙馬府中。自想道:「今番入贅,比不得別家。不知那郡主性格如何,容貌如何。」
心內憂懷鬱結。挨至府門,燈影成行,綵球高掛,洞房花燭,自是侯王體致。不比世間嫁女,多添得幾件衣裳首飾,便道一場大事,只管把男家責備,要爭幾副糖桌。結親之夕,雲客細看郡主,卻也古怪。別人娶妻,經營了許多年代,才討得一個女兒還是非麻即黑。偏有趙雲客撞著的,就是月裡嫦娥,再沒有一件不生得端正。雲客心念。季苕花容月貌,也與廣陵城裡美人不相上下,只不知他性格可是好說話的。當夜被底綢繆,雲客極意奉承,專為求他真心,合到玉環小姐身上去。
說這秀苕,被雲客甜言美語,打動情腸。道是不惟趙郎才貌天下無雙,看他這一段衷情也考得個第一。但凡有關雲客身上的事,他倒百般依順。
相交月餘,日裡出外赴宴,傍晚回到房中,不是談論古今,考究詩賦,就是彈琴著棋、看花飲酒,也略把雲客家事問些詳細。
兩情和合,如魚得水,專待辭朝,與雲客同到錢塘家裡去。雲客探知季苕心中坦蕩,更兼情意纏綿,漸漸把左右夫人之旨,露些心跡。季苕全不關心,任他從便。雲客大喜,乘便往老王寓中,商量歸計。
王御史聞知郡主賢德,知道他女兒後日的醋量自然不消開壇,愈加歡喜。便與雲客算定歸路。雲客乘便進朝,先陳省親之念,後把娶王一事拖帶幾句。朝廷許允。一徑出朝,來辭駙馬說道:「暫歸錢塘,即日到京奉候溫靖。」
駙馬以前,原奉有左右夫人之旨,不好相留。又見郡主秀苕,夫妻契厚,他便放心得下。奩資等項,色色整齊。雲客擇日起身,又往王御史衙中,告歸婚娶。
老王道:「老夫在京,一時難得脫身,小女姻事,自有拙荊可以作主。事也不必過費。」
雲客拜謝而別,行旌南指。季苕辭別雙親,餞行杯酒,留連數日。
雲客思念家鄉,睽離已久。當日西湖乘興,流寓廣陵,自後花下奇緣,月中良遇,情懷於種,迷戀忘歸,及至羅網忽張,驚魂靡定。雖則香閨提救,終為荒驛相羈。定省晨昏,缺然未講。雖道才子多情,偏不想著父母的?只因雲容所遇,儘是軟麻繩,把一個才情蓋世的郎君,一交縛住。人只道雲客的心腸,長者薄而婦人厚,不知慈烏之戀源自邀切。所以當日,將次出京,反添些悲歡離合之感,全不把富貴功名,裝成嬌態,但指望立刻就到錢塘拜見父母,便將這些美人,聚集一處。他還要把舊日的親情友誼,報答一番,也見得山川種秀,祖功宗德,發出這一段功名,正好在鄉里之中,做些正經事體。
看官,你道別人中了科甲,個個像蘇四郎,佩著六國相印,不但貧交故舊,就是兄嫂,也該俯伏迎候,父母也該頤指氣使,每日早起在家堂香火之前,祝願裡中弄出幾椿閒事,好於從中佔得銀子,因此貧交故舊,漸漸生疏。偏是雲客中了狀元,心內全無此念,豈非癡想?看看的錦衣歸故里,那趙員外在家,自應做些好夢。只不知報狀元的,可先到家幾時了。
評:
憶余往時,讀書城東小樓,與白香居士討論時,義得失,雅相善也。白香一夕感古名媛事,手拈一題,並操新稿見示,讀之令人快心。因率鄙意亦作一篇,不復自計工拙,回中偶有試事,聊附於末,以博一哂。白香英才蔚發,自是金馬玉堂人物,行將幾萬高搏,而余僅以卮言,重災梨棗,亦足感也。
問西子亡吳,其功耶非耶?吳亡而不與之俱亡,其貞耶淫耶?
嘗謂西子非婦人也!其殆於越之元勳,春秋之智士乎!當勾吳之爭雄天下也。封豕長蛇之勢,逼於鄰國;會稽之困,危如累卵。越之君若臣,無所展其才。而大夫種之第三術,得行於其間,遂令閨閣芳姿,振聲千古。蓋越之存,不存於生聚之後,而存於夫差荒淫之一心。吳之亡不亡於好色之時,而亡於極好色之意,使忠諫不得進一言。究之存亡之征,操之一女子。而此一女子者,亦何庸心節義,以自全其守貞哉!越存而不以居功,吳亡而不以任過。想蓮洲之遺粉,追響靡之餘音,有令人置思莫罄,要非可以艷舞清歌,輕論西子也。今之議西子者,鮮不曰石室全生,三津得返,非越大夫之功,西施惑敵之功也,其揚名也,固宜,或又曰豺狼出柙,麋鹿游台,非吳君臣之罪,暴戾荒縱之罪也,其垂誡也亦宜。至若逞容報越或以為貞,冶質傾吳,或以為淫,凡此皆不足以定。西子當其時,待字苧蘿,守身諸暨,浣紗溪水之上,亦何曾懸計,後日玉堂金屋,有人焉付興亡於逝水者乎?初不過隱幽蘭於芳谷而已。及其進舞姑蘇也,越之幸而非西子之幸也。訪美裡人遺謀,窺牧宮之故智,此其心知有越,而不知有吳矣。知有越,則凡可以煽處者,無不陰寓其權宜。沼吳適所以興越也,而何必但亡?愚故曰越國之元勳也。然鳥盡弓藏,越興而種困,使西子邀功於越。安知非昔獻之以解厄者,即誅之以示戒乎?跡其行事,能損吳於全盛之時,復能全身於喪亂之後。雖吳越春秋,不載其末局,而稗官野史,相傳與范蠡偕行。則其行藏之術,又何如哉?愚故曰春秋之智士也。雖然千古以來,以色傾國者多矣。壓弧箕服,一笑成災,霓裳羽衣,三春賈禍,以為冶容之誨。貞少而淫多,即墮粉樓前,尚不能保季倫之家室,況嬌姿麗質,亂君心於傾敗者乎!吳亡而罪西子者,比比矣。罪之,則不得以貞目之。此老儒塞井之見也,而非所以服西子之心,且國家疇不知有忠佞之分乎。吳之先,以用子胥而強,其後任宰嚭而弱。彼爭長黃池,侈心齊楚,縱無西子,亦終必亡,又奚罪焉?後之玄宗,得姚宋而治,得李林甫而亂,如必謂馬嵬負國?則唐之前,掌中歌舞,浴室凝光,未聞漢成之失國也。唐之後,高曹向孟,代有賢德,而宋浸弱又曷以故。以是知吳之亡,亡於復諫,而非亡於縱淫也!詩所謂「西施若道能傾國,越國亡來更是誰」者,良有以也。然則以貞淫擬西子者,則又過矣。夫天生一美人,以充離宮之奉事。非若關睢逑匹正名分而定天下也,其寵之也不足重,其疏之也不足輕。彼西子者,名花濃艷等耳,使必律以貞淫之道。則是古今來必姜源太姒而始稱為婦人也,此又迂儒之解也。雖然愚有為西施憐者,不在被亡國之名,而在處亡國之事,夫天生一寸士實難,天生一美人亦不易。彼美人者,不用之於燕處宮幃,而用之為行權納間,究之存亡致感。斷粉零香,杳然如夢,回首採蓮之徑,傷心禾黍之悲,即不能國亡興亡,如玉樹後庭之井,又何必論其功與罪,更何必計其貞與淫耶?然而猶有幸者,後之人雖樵夫牧豎,莫不念姑蘇之舊跡,而推究芳容。彼其始進於吳也,固與鄭且同其御。而鄭且至今無聞,夫西子者,亦豈僅以一身之歌舞著名吳越者哉?或曰西施,孔雀名,古人借此以名美人者,亦猶趙後之名飛燕,崔氏之名鶯鶯是也。說見李義山詩。
此回不用引子,恐看者徒視為余文,則詩詞可廢也。不知詩句之中,盡有許多意思,深心者自能辨之。今此回前無言可詠。偶得半對,錄呈天下才人。如對得出,便稱繡屏知己:
紅拂長垂,紅線紅兒,擎出付紅娘。
趙員外自從把錢金兩人,問成冤罪,解京定奪,將次半年。每日家中,夫婦二日,持齋念佛。自己道是老年衰倦,又兼哀怨之餘,精神消弱,料想今生不能夠生男育女。通房侍婢雖則一片熟田,他也無心耕種。只將本分傢俬,修橋造路,施捨貧乏,為作福之地。思想子孫之事,惟有慨歎一番。說道:「我的兒子,何等才貌,如今沒了,自己若再生出來也未必中意,何況圖謀立嗣,望別人繼續?看今世上的人,那見得有幾個祭祖宗的極其誠敬?又誰人看見做鬼的,必定要吃羹飯?便是這幾根骨頭,埋在土中,與付諸水火一般消化,何須慮得?」只這念頭,倒也乾淨,全然不把繼嗣之念重新提起。他的盛族,住在錢塘的,也有幾百丁,見員外立定主意,一時難好開口。
忽一日,族中有幾個惡薄的,算計道:「我家老大房的兒子,被錢神甫謀死。可惜他這樣好傢俬,無人承受。若是待員外天年以後,合族之中,那個是個忠厚的?這些資財便分散了。如今也顧不得他要嗣不要嗣,只將一個兒子送進門去叫他爹娘,怕他不認?」
內中便有一個道:「我是近支,理應承繼。」便喚自己兒子,叫做趙戍郎,將他裝個名色,乘員未死之先,挨身過去,掙住他家財,不被兩個老人家施捨完了。就是後日,族中有些說話,也好分他一分,決不做了白客。商量已定,便要行將起來。
那一日員外在家禮懺,一則薦度兒子,二則做些預修。滿堂僧眾,敲鐘擊鼓,倒也熱鬧。盡齋鼎禮之時,外面走幾個同族進來,也有是兄弟行的,也有是子侄輩的,後面又隨著一個短小的,便是趙戍郎。
員外一見,不知什麼緣故,迎接進廳,就在佛堂中生了。
員外道:「今日老夫親自禮懺薦亡,兄弟子侄,來得甚好,一同在此吃素飯。」
族中道:「恭喜老伯近日越發清健。子侄輩在家思想起來,存亡之事,俱是天數注定,不必十分悲苦。子侄輩恐怕老伯與伯母無人相伴,特省出這個兒子名叫戍郎,著他住在家中,晨昏定省。小望老伯俯留,這是通族盡知的。」
員外聞得些語,就如瘧疾忽到,身上發寒發熱,不覺怒氣衝天,思量:「我兒子死不多時,族內便埋這樣分傢俬的腳地。倘若再過幾年,老夫婦身無立錐矣。」
只因心上怒極,倒冷笑道:「老夫自從兒子去後,提起子息一段,甚覺傷心。待老夫死後,有些薄產,任憑分散。若在生一日,這話斷然不願提。」
只見那個趙戍郎,不由分說,正像教熟的猢猻一般,只管作揖,口叫阿多。又驀然竟進他裡面,抱住員外的老嫗,又叫阿娘,倒把那老人家一嚇。你道趙戍郎怎生模樣?有個《黃鶯兒》為證:
黑臉嵌深麻,發黃茅,眼白花,龜胸駝背真難畫。但聞得口中糞渣,更添著頭上髻疤,鼻斜耳弔喉嚨啞,生如蛙。癩皮搭腳,慣喜弄花蛇。
員外走進後堂,見這一個惡物是來走去,心上愈加惱怒。便罵道:「你這個蠢東西在我家做什麼?難道我沒有兒子,要你這樣煙薰落水鬼來繼嗣不成了你可速速出去,不要在此纏擾。」
那趙戍郎不惟不肯去,倒坐在中堂,要吃長吃短,氣得員外手腳冰冷,便把戍郎一堆,那戍郎跌在地上,大哭起來道:「我做得半日兒子,就將我這等亂打,好生苦惱。」
員外夫婦,被他一番攪擾,書齋也無心收拾,外邊和尚,餓了半日。員外走出,對族人道:「承繼二字,斷斷不能。且待老夫死後,再作理會。」
原來這些族人,做成圈套,不怕員外不從,說道:「老伯不消發怒。但凡人家族誼,那個肯在祖宗面上讓一分情面的?偶然有隙可乘,嫡親兄弟,也要使些計較,何況遠房支庶,肯替你出力?我家的戍郎,相貌也看得過,送與老伯看守家財,實是好意思,為何倒發起怒來?如今子侄輩,暫且告別,權留這戍郎打話。」
員外一把拖住道:「別樣也還耐得,第一,這個戍郎,再留不得的。」
正喧嚷間,忽聞大門之外,一夥人帶著器械,亂打進來,大聲喊叫,直打到廳上佛前,把和尚的鐘鼓打得粉碎。和尚忍了肚饑,各各奔竄。
員外想道:「白日裡決非強盜,必是那些惡族打聽我不肯立嗣,就來乘勢搶我傢俬。」
心上又氣又嚇,便望裡頭走進,急急躲在別處。停了一刻,只聽得外邊大喊道:「快萌趙老爺出來,我們不是別個,是京裡報子,特來報狀元的。速速出來,打發賞賜。」
員外不知所以,思量道:「我家並無人考試,就是族中有讀書的,也不聞府縣升薦,怎麼驟然說起報狀元?這定是族人,恐怕我走了,假裝這樣胡亂的名色騙我出去,好拖住我要分家財。」
一家大小,個個嚇呆。堂內那些和尚,雖是打碎鐘鼓,躲在外邊,聞得是報狀元的,知道與他無關,俱挨進來收拾經懺,怕又被人搶去,一發折本。漸漸走到佛前,與報子打話。有幾個本學的門鬥,說出緣由,道的真是報狀元,師父們頭上,不消嚇出汗來,像個發潮的葫蘆。和尚便望裡面,傳說京報之語。
員外因和尚傳話,道不是騙他,輕輕走到廳前,那粉紅大照壁上,早已高貼著報條一幅:
捷報貴府老爺趙諱青心在京御前新試特恩欽賜狀元
報子見了趙員外先要一千兩銀子,做路中辛苦之費,其餘寫賞票。員外問道:「什麼趙狀元,怕不是我家,你們莫非報錯了?」
報子身邊抄出三代籍貫,鑿鑿可據。
員外遲疑未決,報子又拿出趙雲客的家書,說道:「狀元老爺前因有事到京,虧得御史王爺極力扶助他。禮部報了名字,御筆親題,特拔做狀元的,怎麼報錯了?」
員外看了家書,才信道:「有這等事?我只道他死了,冤屈錢金兩人。他卻原不曾死,倒在京中應試。別樣雖不可信,那幅手札,明明說出來歷,與這印子是真實的。」
少停一回,家人趙義來報員外道:「不惟我家官人中了狀元,街上聽得,連錢金兩家,俱在京中,中了進士。他兩家報子,也報過了。」
員外一發驚喜,便把些銀子,打發京報。方才族內要立嗣的幾個人,看見報條,個個嚇得面如死灰,連尋趙戍郎推擁歸去,含羞忍恥,俱來請罪而散。
趙員外回進裡面,細讀兒子家書,對夫人道:「兒子不死,就十分僥倖。況兼中了狀元,真是錦上添花。不想前日思量,正是一場癡夢。如今他的書上,別項可緩,只頭一件說速往揚州府前王御史家說親。我兒子在京,已蒙御史許允,這是緩不得的。」
使著家人往外邊喚一個精巧媒婆,星夜到揚州去。因王御史現任在京,家內夫人作主,故此喚個媒婆,好到裡頭說話。家人承命,就往街上尋一媒婆,姓馮叫六娘。因他姓馮,凡遇喜事,就逢著他,人都綽他叫喜相逢。那馮六娘生性尖巧,言語便捷,一進後堂便有許多好話,員外與夫人大喜。先賞他些銀子,又付些盤費,逕到揚州府來說親。
卻說玉環王小姐,自吳家忙亂之後,梅香細細報知。玉環追念絳英為了趙雲客,拚命出門,不知死在那裡,終日憂憂鬱郁,萬轉千回,懶下床褥。幸得孫蕙娘在旁,時時勸解,不至如賈雲華,淹淹一息。只道絳英已死,無可追蹤,悲怨之餘,吊詩二首:
憑誰飛夢送情親,遂水啼紅花劫塵;荒草露寒堆碧月,空山日暮動青磷。渡頭定有憐神女,畫裡曾無喚玉真;紫風不歸仙洞杳,亂雲惆悵淚沾襟。
蕭颯孤魂去不回,錦堂仍為美人開;砧聲怎奈郎情喚,機繡須同妾命裁。鏡裡飛鸞終作對,表前歸鶴為誰來;傷心留得山頭月,不照朱明照夜台。
玉環對蕙娘道:「絳英尚且如此,吾輩何以為情?前日若不遇著你,教我孤身安能消遣得過?如今趙郎去後,青窵信杳,那姻緣兩字,再不必提起了。但恐雲戀巫陽,終須銷化,為可惜耳。」
原來玉環的心性,細密難測。以前絳英在房,憂悶之中,還略略尋些歡喜。自絳英分散後,連那一刻歡容,也消減了。
忽一朝,聞得夫人堂上,有人來說親。蕙娘潛去打聽,見一媒婆,在夫人面前說道:「老婢是馮六娘,奉錢塘趙太夫人之命,他家新狀元有書寄趙太爺,道狀元在京,曾遇貴府王老爺,說及小姐親事,蒙王老爺千金之諾,故此老婢敢來說親。」
吳夫人道:「六娘來說,自然確當。只不知我家老爺,怎麼不發個書來?若近日京中有信到,也就是了。倘然無信,須差著一家人到京請問老爺,方好從命。」
就吩咐侍從收拾酒飯與馮六娘吃,六娘閒辭浪語說了一回。蕙娘聽見這話,進房述與小姐得知。
玉環道:「趙郎問罪,死生未卜,今日又有個狀元來說親事。我們兩個如何是好?」
蕙娘無計可思,反恨那六娘花言巧語,頓生一計就與小姐商量。約了房中侍女四五人,私到外邊伺候。
馮六娘吃了酒飯,辭別夫人,要到錢塘回覆趙員外。吳夫人又付些盤費。逕自出來。被蕙娘候住,騙他道:「六娘不可輕去,我家夫人還有吩咐。六娘暫在東園住宿一夜,明日領了夫人之命,方好回去。」
六娘認以為真,便同蕙娘等齊到東園。園中冷靜異常,無人稽察。蕙娘騙那媒婆,引到《綠雪亭》中。四五個梅香,一齊擁進,對馮六娘道:「奉夫人嚴命,我家小姐斷不嫁遠方別省去的,儘是你做媒婆的,偏要把狀元勢頭來哄騙,好生可惡。先著我們在東園,吊打一百,還要送官究治。」
六娘道:「方纔見夫人言語甚好,為何有這般說話?」
梅香不由分訴,盡將六娘衣服脫得精光,高吊在《綠雪亭》中,只管亂打。
六娘喊道:「不要亂打,我們做媒婆的,全靠一張嘴、一雙腳在外邊尋飯吃。列位姐姐必定要打,須把下面的嘴,替了上面,上面的腳,替了下面。這也是媒婆舊規,話得事成,嘴內吃酒,腳下賺錢。話事不成,手就當腳,嘴就是此道。今日切不可打錯了。」
有《西江月》一首詠其事。
只為狀元情重,先教婆子來通;無端高吊竹亭中,打得滿身青腫。口角嘮叨無用,腳跟往復難容;今朝倒掛喜相逢,露出下邊黑縫。
蕙娘道:「且饒他這一次,你速速回去,不許再來纏擾小姐的姻事。決然不成的,休得亂語。」
馮六娘被梅香打了一頓,再不敢將攀親二字,口中提起,但求脫身歸去。倒把身邊盤費,送與梅香買放,空身出了東園,連夜回錢塘縣去。
蕙娘回到房中,述與小姐道:「雖則打了一頓,究竟未知後日如何?」
小姐道:「蕙娘,你且暫時歸家,為我訪問新狀元叫什麼名字,我們的癡想莫非天緣湊合?趙郎在京,有些好處,也未可知?」
蕙娘道:「小姐也說得是。」
即日打點歸家去,問哥哥孫虎,可曉得新狀元的名姓。
評:
平平寫出報狀元,局勢便畢,機法便軟。先將承繼一段,極盡人情炎涼俗套,並老趙淒惻無賴光景,描繪一番。突起一峰,令人快心豁目。九天九地,此兵家設奇制勝法也,奚止文章乎?
又評:
同一憐才也,蕙娘素卿看其設計,絳英就見諸行事,季苕寫於素志,玉環寫其意中篤摯之情。敘事不同,義歸於一。此作文化境也,讀者知之。
詩云:
王帳重重鎖去身,朝來依舊踏芳塵;曾經北裡空凝睇,可有東施敢效顰。修竹舞煙梁苑曉,梨花如雪杜陵春;阿侯年少方嬌艷,畫出新妝故惱人。
新狀元同了郡主季苕,辭朝歸覲,奉旨勒賜金蓮彩燭一對,宮花錦緞四端,為左右夫人成親之禮。一時勢焰薰天,在京百官各賦詩詞奉賀。就是王御史衙門,也因招了貴婿,添些榮耀。
一路程途,起送夫馬,竟望浙江而來。途中想道:「此番歸去,先娶了王玉環,即日恭請秦小姐素卿,吳小姐絳英,一同到家。至於孫蕙娘,既在王家,他自然相隨王小姐,決不走在別處去。這幾個美人,雖是不曾奉旨迎娶,卻倒是以前的結髮,虧他生死交情,真是深恩莫報,專待榮歸,慶團圓之會。連日途中,探知郡主季苕,性格溫厚,十分可喜。只不知列位小姐,槁砧思念,腰帶如何了?」話分兩頭。
卻說玉環小姐,與蕙娘設計吊打媒婆,指望辭親卻聘,誰知這頭親事,倒是前生注定,徒然把做媒的,冤枉一番。
過了一日,蕙娘正要歸家去訪消息,京中忽地差人到家,呈上御史家書一封。原來這書不比得錢塘的家信狀元書札。因前附京報帶來,不消數日,就到家裡。御史書扎,著家人送回,一樣同日出京,路上來得遲了。所以玉環疑惑,把馮六娘著些屈棒。
那日見父親音信,無非說許聘趙雲客的話。家人又將趙雲客虧了家主,脫他徒罪,住在衙裡唸書得中榜首,細述夫人得知。
玉環與蕙娘聽得詳細,暗地歡喜,巴不得馮六娘立刻再來擇日行聘。
那曉得馮六娘生性乖巧,偶然落網被梅香吊打,心上好生惱悶。挨過幾日,想道:「我喜相逢經了多少富貴人家,再不曾出醜,今番折本。若被旁人知覺,一生就難出頭說合親事,只得收了氣悶,再往趙家回覆。以後相機而行,圖得花紅到手,方才償我一段受累。」
一逕走到趙家。那員外與夫人正想這門親眷。過了數日,還不見馮六娘回報。一見六娘,就問道:「親事如何?怎麼去了許多日子?」
馮六娘道:「老婢一到揚州,承王家夫人極其見愛,接連留了數日,故此回覆遲了。他說小姐親事,自然從允,只要待他老爺有了家信就好擇日行禮。」
員外道:「六娘不知,前日吾家狀元,又有一封信來說王家的親事,也不消待王老爺歸家作主,他是奉旨招婿的。」
便把入贅駙馬,奉旨特置左右夫人的意思,與馮六娘說知。
又道:「狀元即日榮歸,六娘今日先取些盤費,可速到揚州。待成親之日,重重賞賜。」
六娘曉得這話,也不要盤纏,星夜又到揚州來見王夫人。六娘進門,自怨道:「此番切不可到東園去了。既是狀元奉旨招婿,我們做媒的,蓬上愈有風力。」
竟進後堂見夫人重新把趙家說起。小姐房內幾個梅香,見了六娘,各各暗笑。六娘知是前番被他算計,定非夫人主意,也不將吊打之事提起。只說狀元又有家信,奉旨招親的話。
王夫人滿口應承道:「前日我家老爺已經有書送來,說新狀元親事,是老爺親口評定,怎麼六娘今日又說是奉聖旨?這話從何說起?」
六娘道:「不瞞夫人說,其實狀元先為韓駙馬家招贅,因狀元不敢背王老爺的面約,後來禮部議奏,特置左右夫人,所以就奉了聖旨。」
王夫人道:「這等說來,狀元既贅駙馬,吾家小姐便不是正妻了,這怎麼使得?」
六娘道:「這個不妨。既是奉旨的,自然不把小姐落後。」
夫人便依六娘,任從趙家擇日行禮。玉環小姐在房,聽見左右夫人的旨,對蕙娘道:「趙郎的情意雖是篤切,又多了韓府這一番事,其覺不便。」
蕙娘道:「事已如此,且待後日理會。」
馮六娘往返兩家,六禮三端,盡皆全備。不上一二月,攀親的規矩都完結了。趙雲客自出京來,漸漸到家。員外先著家人,同了些親戚,喚了大舡,遠遠迎接。
次日早晨,泊舡城外,午時起馬。旗鑼鼓傘,炫耀裡中。一進大門廳上,拜謝北闕,轉身參拜父母。韓季苕雖是郡主,一般也行了子婦之禮。又因初到家中,賓客拜望,接連忙了數日。然後擇日完那王家親事。
原來趙雲客一段心情,始初只道佳人難得覓了一個同生同死,所以把功名富貴都丟開了。誰想暫到廣陵,漸漸的得隴望蜀。不上一載,恰湊著五朵瑙花。
卻又個個是恩情兼盡的,無分上下。思想奉旨招娶,上有左右夫人,難道秦知縣衙裡這兩位小姐他怎肯落於人後?如今先娶了王家,然後著人去候秦衙小姐,那秦程書又是固執人,恐怕他有些說話。不若先去候他到來,安插了老秦夫婦,方好把王家親事做個結局。這卻不在話下。
且說秦知縣自從上任,日日指望趙雲客信息。忽聞外邊報了狀元,那是雲客名字,不覺喜出望外。
又遲了幾日,朝報內看見有韓駙馬一本,又見部覆有王家親事。心上疑疑惑惑道:「不信趙雲客一中狀元,便有許多貴人攀親。這也罷了,怎麼趙雲客本中,全然不提起我的女兒,例說曾聘王氏?卻也古怪,難道這個趙狀元,不是前日的趙雲客不成?」連日疑心未定。
忽一朝,把門皂隸,急急通報道:「新狀元來報老爺!」
一個知縣衙門,見有狀元來拜,滿堂衙役手忙腳亂。秦程書火急出衙迎接,卻正是女婿趙雲客。
秦程書在內衙,慇勤敘舊。雲客親到裡面,拜見奶奶。又見了素卿、絳英兩位小姐,方才說明京中期報上的事。
程書道:「賢婿飛騰霄漢,老夫婦榮幸非常。但是前日偶見朝報,有賢婿另贅韓駙馬一段事,不知真假,請試言之。」
雲客道:「小婿今日,一來拜門請罪,二來告訴苦衷。小婿自別尊顏,叨蒙聖恩首擢,意謂即歸故里。不想遇著王御史,與韓駙馬兩家爭議姻事。不由分剖,禮部議覆,便奉聖旨招贅。小婿想起來,雖是奉了聖旨沒奈何就婚,終不敢把兩位小姐相負,也曾與王御史韓駙馬說明的了。幸喜郡主賢淑,全無忌心。今日請過了罪,明日便候兩位小姐歸去,一同拜見父母。」
程書道:「既有聖旨,也索罷了。只是賢婿歸家,將兩個小女安置得停當,兔得老夫婦牽掛,這就是賢婿之恩了。」
雲客道:「這個自然不消掛懷。」
程書與奶奶留雲客吃了小飯,先送出衙。
次日絕早,夫馬轎傘,奉候秦衙小姐歸家。絳英與素卿,本曉得王家小姐的事,雖是添了個韓郡主,他兩個自恃才貌,也不揣著。一同上轎出了衙裡,竟往趙家而來。
趙雲客先歸到家,門上結綵張燈,專候秦衙小姐進門。素卿、絳英兩位天仙,歸至趙家,家中大小,無不稱羨。拜見員外夫婦後,郡土季苕出來相見。三人的才貌,各自爭妍。正是人中畫人說得好:
惟美愛美,惟才憐才。
便相攜手,一見如故,各各忻喜不題。
卻說王家小姐受聘之後,馮六娘往來說合,擇下吉日。他是大家得達,又是奉旨成親,凡事十分齊整。先期幾日,狀元親往揚州親迎,牽羊擔酒,熱鬧做一團。到了正日,新人進門,花燭之期,自然富貴。隨嫁的梅香侍女數十人,孫蕙娘為第一。妝奩陳設,錦繡之外,更兼書史數千卷,文房異寶幾十種,古琴二床,西蜀邏逤檀木琵琶一面。雲客點起御賜金蓮彩燭,為合巹之榮。真個閬花瑤台,不比塵凡下界。鈞天廣樂,備極繁華。
第二日晨起,參見過了員外老夫婦。季苕郡主,同各位小姐齊來行禮相見。
雲客道:「今日行禮,雖是前後不同,一時難分上下,況兼郡主小姐而下,還有一人。」
因指著孫蕙娘道:「這也是未第持,在廣陵受恩之人,原許他與正室一樣看待,今日也要說個明白。」
趙員外老夫婦道:「吾兒才名冠世,各位媳婦又四德兼全,真是古今稀有之遇。今日行禮,既是奉旨的自有明旨,受恩的不可忘恩,各位且不必分大小。」連孫蕙娘五個,一齊並肩而立,行了禮,笙簫鼓樂,齊送入洞房,為團圓之會。
玉環小姐進了內房,先與郡土季苕敘了寒溫,又與小姐素卿問些來歷,然後對吳絳英道:「自從廣陵分袂,音耗杳然。不想姐姐何以得遇良人,遂成合璧。」
絳英道:「這雖是天緣湊合,也由人力使然。」就略把素卿提救,進京相遇等事,述了一番。不惟列位小姐見為奇逢,就是滿房侍兒,各各歎異。
酒筵陳列,炮鳳烹龍。杜工部麗人一篇,不足寫其全美。李翰林清平三調,未易盡其形容。趙雲客首插宮花,身穿御錦,端坐於上。五位美人,齊立筵前。
雲客起身笑道:「各位夫人請坐。」
只見五位相向而立,無言無語。雲客又道:「夫人何以不坐?」
季苕上前道:「今日喜筵本該就席,但是有句話未曾剖析,所以各位站立。」
雲客道:「夫人有何話說?不妨就此宣明。」
季苕道:「各位雖是一體相看,然坐位必有上下。使越次無倫而唱隨道,廢則良人伉儷之謂何,其敢自為後先也。」
雲客笑道:「這事將奈何,夫人當自相議處。」
蕙娘先開口道:「論家聲之重,貴不降微,言婚娶之條,先不讓後。良人初至廣陵,未嘗他射雀屏也。妾雖托質寒微,其烏能以下坐?」
雲客道:「蕙娘說的是。」
吳絳英道:「坤貞效順,節重而才輕。婦道多端,義嚴而文略。安江門外,秦衙之內眷可征也,伊誰肯降?」
雲客道:「吳小姐又說得是。」
秦素卿道:「良人試思治,長誤陷時諸夫人,能出手相挈乎?今日甫就鸞盟,而遂分鳳侶,妾又安能以自嘿?」
雲客道:「秦小姐責我以忘恩,理因然也,韓夫人其謂我何?」
韓季苕道:「以君子之才,經籮永托恩深情重,固不專在儀文。今日諸夫人各自為功,妾以何可妄議?但天語煌,煌詔從中、禁,良人當有以自處耳。」
雲客被四個美人,紛紛爭長,一時有口難分,但把一雙眼睛注看王家小姐如何話說?玉環端靜寡言,全無爭意。但含笑道:「古語云:『山有末,工則度之,賓有禮,主則擇之。』今日雖非主賓,料君子自能量度。」
雲客手執玉環,沉思了半晌,忽然笑道:「有了有了,各位夫人,不必爭執,我自有設處。」
不知趙雲客怎樣思量?就定了五個美人的坐次。試看下回,便知端的。
評:
此回乃全部結局處也。看他次序五位美人,前後一絲不亂,又非勉強牽合。便知從前種種相遇條貫井然,全無顧奴失主之病。作文名家,自是高手,豈坊間俚利刻能窺其涯際?
詩云:
同車到處喜驂鸞,花信撩人思未安;夢至動心誰惜死,情因種愛便成歡。屏間豈獨鶯離鄭,枝上應知蝶姓韓;一片幽懷經畫少,夜深燈燼照銀盤。
說這趙雲客被五位美人,各爭坐位,紛紛莫定。雲客思想片時不覺笑道:「今番良會,真是宿世奇緣,有些遇合。我不肖一生情重,上天之報有情,可謂不薄。猶憶往時,獨坐書幃,曾有一架屏風。那是古來至寶,中間列著三千粉黛,旁邊靠著十二欄杆,雕刻美人,妝成錦繡。忽一日,依然相對,感動情腸,夜間似夢非夢,看見眾美人圍床侍立,內中捧出色子一盆,遍擲采勝者為主,更殘雲散,情不能持。自後流寓廣陵,轉棲都下桃花深洞,無不牽懷。今日五位相看,況符前夢,昔年警報,良不虛矣。」
又對玉環道:「就是前番遺落東園的一幅詩絹,也是那屏風中取出來的,小姐可還在麼?」
玉環道:「這倒留好在此。我只道是有心寫的,不想原是古玩。」
雲客遂命侍兒,老爺處取古屏風過來。只見四五個梅香,立刻抬著一架屏風,張於房內。玉環等俱是博古通今的,且不暇爭坐次,先要看這屏風。看見美女如花,個個疏眉秀眼,各人細看一番。
雲客道:「今日坐位,就依那夢中所為。」
叫侍兒捧著色盆,各位次第相擲,偶遇紅多者,便應首席。蕙娘絳英等忻然就擲。
玉環想道:「難道我擲不出紅,便該下坐不成,這不過是戲言,我且不擲,看他擲個什麼?」
吳絳英開手一擲,便擲了三個紅,笑道:「雖非第一,也有第二的指望。」
輪著蕙娘,也擲了三個紅,素卿擲紅四個。季苕擲紅五個。
眾人笑道:「此番坐位,漸漸的有定局了。只是王小姐不肯擲色,如何是好?」
雲客道:「小姐不妨請試一擲,看怎麼樣?」
玉環不得已,勉強把纖纖玉手拿著骰子,滿房看擲色的有一二十個,簇擁席間,道是已經有了五個紅,也算難事了,不知王小姐可擲得出?
只見玉環小姐不慌不忙,輕輕把骰子一擲。不擲尤可,擲了這一擲,滿房不覺大笑起來道:「這也詫異。」就是趙雲客見了,也呆著半晌道:「不信天上緣法有這樣巧合的。」
你道為何如此歎異?原來眾美人輪擲,止有五個紅。還是擲了幾遍,方擲得出。偏到玉環手裡,就像那六個骰子皆有靈異的,一擲下去,便端端正正,擺著六個紅。
雲客恭身起立,親移一把繡椅,擺在第一位道:「王小姐天上神仙,偶來下界。首位無疑,其餘依次而坐。」
玉環小姐第一位,季苕第二位,素卿第三位,絳英第四位,蕙娘第五位。
坐定,鼓樂喧填,笙歌迭奏。雲客歡然相聚,酣飲一回。是夜因玉環新婚,雲客鴛鴦同宿不題。
卻說玉環因擲色勝後,那四位美人,每事讓他一分,居然是第一位夫人了。
過了幾日,雲客想道:「我這身子始初,只為一點癡情,得到廣陵。悲歡離合無不備歷,也不想美人情重,一至於斯。此後若把五個美人,只算世間俗見,以夫妻相待,這便是庸流所為。倘然庸庸碌碌過了一生,日月如梭,空使才情絕世的一段話文,付之流水,豈不可惜?」
雲客有了這個意思,就創一個見識:先著精巧家人,喚集土工木作,在別院之中,起造一座大樓。房樓高五丈,上下三層。下一層為侍女棲息之地,中一層為陳列酒筵之處,上一層為臥所。四圍飾以錦繡,內中鋪設奇珍異寶。器皿俱用金玉沉香,珊瑚珠翠。樓下疊石如山,四面種植天下名花,一年艷開不絕。上照樓前,照然如瑤台月殿。樓前題一大匾,名曰:「五花樓」。
雲客與五位美人,偃怠樓上,食則同食,臥則同臥。又造一架繡屏,圖畫自己與五位美人之像,張設樓中。
雲客對五個美人道:「昔日夢中相遇,儘是歷代國色。不想今日聚合相同,豈非天使奇緣?今我圖畫,傳之幾千百世,也知道才貌兼全的,自然有情,有情的自然有緣,有緣的自然有遇,有遇的自然有合。」
每日傍晚,大開筵席,命侍兒折名花一枝,樓下擊鼓,席上傳花。花傳至雲客手裡,五位夫人遞相敬酒。花傳至五位,手裡即以傳花之次第,為床上取樂之先後。
那一日正值暮春天氣,牡丹盛開,雲客在外邊陪過了員外與母親的酒,迤衍至「五花樓」來,已有一二分酒興,見那玉環小姐與韓季苕,同在花前著圍棋。
雲客道:「二位天仙下棋,肯容小子點眼否?」季苕笑道:「點得一眼,點不得二眼。」
玉環笑道:「這等說來,今晚那一局先讓韓夫人做個對手。」
玉環平日,舉止端靜,雲客不敢輕易褻狎,忽聞先讓之語,不覺興致翩翩。
說道:「小姐肯讓季苕,小生偏不讓小姐。」
玉環始初,原未嘗疏放,自到「五花樓」,與四位同眠同坐,就將雲雨一事,也不十分收斂了。
玉環被雲客摟住,正要脫身,適道絳英走來,笑道:「我與姐姐替完這一局棋子罷。」
雲客見絳英成全其美,心中歡悅笑道:「有違姐姐代勞。」
隨即牽著玉環,逕往樓上去了。
雲客總是對玉環不敢輕褻,今日趁著玉環興致,也就自比平時威風,更加放蕩了,兩人即時寬衣解帶,上了繡床,親咂面舌,雲客不禁春情,先抬起金蓮,覷定了玉關,提矢直下。
玉環新婚未久,見雲客勢頭太狠,就將纖手一把捻住道:「雅歌投壺,亦為名將,何必嚴於攻擊?」
雲客笑道:「正恐大耳兒,專望轅門射戟也。」
口雖說話,那下邊的不覺入妙起來。原來玉環的陰戶,迥異凡流,別個婦人縱使肥暖光香,接連合了幾十次,便不能如初婚之緊湊,惟有玉環的妙物,一次盡情交合,第二次上身,仍復如處子一般大,有如趙飛燕內視三日,肉肌盈滿之意。所以雲客初進門時,未敢恣意,及至春情飄蕩,漸漸頂住花心,不肯十分提起。
此時玉環口裡,雖是他賦性閑雅,不喜閒辭浪語,然已微露些嬌怯聲氣。
雲客見他會心微妙,便將金蓮展開,安置兩旁欄上,俯身摟定。誰知玉環之物,還有一種異處,別人到高興之時,淫水泛溢,聲聞於外,大抵水多者易寬,無水者易涉。至若玉環幹不枯涉,濕不乏溢,正像一團極滑極暖極軟之物,裹住元陽,進則分寸皆合,退則表裡俱香,雲客戰酣情足,不用揩抹,玉戶中忽覺浸潤起來,玉環香魂流蕩,不勝嬌喘,喉間齒頰,但聞睏倦余聲。雲客亦滿身酥暢。
兩個龍盤龜伏,寢息片時。那知雲客的本事,原自高強。遇別個相交,十次中只丟得一二次。惟經了王夫人,便不能持守。只因玉環有異人之質,更兼妖艷非常。雲客精神,大半被他收服。只這一晚完事後,穿好了衣服,整容掠鬢,大家攜手下樓。
不知四位夫人,在花前做什麼事?但見日色平西,晚妝明媚,群仙聚集,花柳爭妍。有絕句一首紀其事:
從此風流別有名,情隨春浪去難平;遙知小閣還斜照,更倚朱欄待月明。
一詩主意︵已埋下二回︶
雲客下樓,絳英早已與季苕著兩三局棋子,又與秦素卿斗茶去了。孫蕙娘斜倚花欄,看侍兒整治晚宴。當晚席上傳花,大開筵席。五位夫人,重整新妝,名花傾國,兩相照映。
樓下笙歌迭奏,鈞天廣樂,繚繞動心。雲客滿舉金盃,笑對玉環道:「久聞小姐高才,一向未曾面試,令夕傳花綺席,可能賜教一詩,為竟席之歡?」
玉環道:「列位方才情絕世,寧獨首推一人?」
季苕與素卿較遜玉環,雖則因雲客推獎,他兩人乘此機會把玉環的才調,考較一番。若果然高作,不枉讓他做個第一。
雲客道:「人生在世,不過一點真情相聚,求小姐請了。」
玉環因念道:「叢艷對花憐妾妒,風回舞蝶斗身輕。」
雲客諷詠此詩,乃是一首回文,十分讚歎。季苕等四個美人,共相稱誦道:「夫人天才俊逸,自非吾輩所及,能不令人心服?聞得古人有以詩為歌者,如《清平調》之類,何不被之管弦,以志一時之盛?」
雲客就喚梅香把這幅詩,粘在繡屏之上。自己執了檀板,長歌此詩,前後回覆數四。
玉環彈西蜀琵琶,季苕吹紺色媚玉簫,素卿絳英,各執絃管,蕙娘吹鳳笙。歌聲嫵媚,餘音繚繞。滿院侍兒,聞之無不心醉。
酒闌歌散,月色熒熒,雲客攜了五美,走到第三層樓上來。要知春興如何,少刻上床便見。
評:
昔歐陽五代史中,有一蒞政者,不能決事。每日昇堂,將骰子擲色,以定兩造勝負。雲客與諸夫人卜坐位,大亦治國齊家,有所本而然耶,為之一笑。
「五花樓」勝會,雲客於此時,心滿意足,所謂花正開時月正圓也。看書至此,得無有良時不再、佳會難逢之感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