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 第一回 西門慶熱結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親哥嫂
- 第二回 俏潘娘簾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說技
-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賄 設圈套浪子私挑
- 第四回 赴巫山潘氏幽歡 鬧茶坊鄆哥義憤
- 第五回 捉姦情鄆哥定計 飲鴆藥武大遭殃
- 第六回 何九受賄瞞天 王婆幫閒遇雨
- 第七回 薛媒婆說娶孟三兒 楊姑娘氣罵張四舅
- 第八回 盼情郎佳人占鬼卦 燒夫靈和尚聽淫聲
- 第九回 西門慶偷娶潘金蓮 武都頭誤打李皂隸
- 第十回 義士充配孟州道 妻妾玩賞芙蓉亭
- 第十一回 潘金蓮激打孫雪娥 西門慶梳籠李桂姐
- 第十二回 潘金蓮私僕受辱 劉理星魘勝求財
- 第十三回 李瓶姐牆頭密約 迎春兒隙底私窺
- 第十四回 花子虛因氣喪身 李瓶兒迎奸赴會
- 第十五回 佳人笑賞玩燈樓 狎客幫嫖麗春院
- 第十六回 西門慶擇吉佳期 應伯爵追歡喜慶
- 第十七回 宇給事劾倒楊提督 李瓶兒許嫁蔣竹山
- 第十八回 賂相府西門脫禍 見嬌娘敬濟銷魂
- 第十九回 草裡蛇邏打蔣竹山 李瓶兒情感西門慶
- 第二十回 傻幫閒趨奉鬧華筵 癡子弟爭鋒毀花院
- 第二十一回 吳月娘掃雪烹茶 應伯爵替花邀酒
- 第二十二回 蕙蓮兒偷期蒙愛 春梅姐正色閒邪
- 第二十三回 賭棋枰瓶兒輸鈔 覷藏春潘氏潛蹤
- 第二十四回 敬濟元夜戲嬌姿 惠祥怒詈來旺婦
- 第二十五回 吳月娘春晝鞦韆 來旺兒醉中謗仙
- 第二十六回 來旺兒遞解徐州 宋蕙蓮含羞自縊
- 第二十七回 李瓶兒私語翡翠軒 潘金蓮醉鬧葡萄架
- 第二十八回 陳敬濟徼幸得金蓮 西門慶糊塗打鐵棍
- 第二十九回 吳神仙冰鑒定終身 潘金蓮蘭湯邀午戰
- 第三十回 蔡太師擅恩錫爵 西門慶生子加官
- 第三十一回 琴童兒藏壺構釁 西門慶開宴為歡
- 第三十二回 李桂姐趨炎認女 潘金蓮懷妒驚兒
- 第三十三回 陳敬濟失鑰罰唱 韓道國縱婦爭鋒
- 第三十四回 獻芳樽內室乞恩 受私賄後庭說事
- 第三十五回 西門慶為男寵報仇 書僮兒作女妝媚客
- 第三十六回 翟管家寄書尋女子 蔡狀元留飲借盤纏
- 第三十七回 馮媽媽說嫁韓愛姐 西門慶包占王六兒
- 第三十八回 王六兒棒槌打搗鬼 潘金蓮雪夜弄琵琶
- 第三十九回 寄法名官哥穿道服 散生日敬濟拜冤家
- 第四十回 抱孩童瓶兒希寵 妝丫鬟金蓮市愛
- 第四十一回 兩孩兒聯姻共笑嬉 二佳人憤深同氣苦
- 第四十二回 逞豪華門前放煙火 賞元宵樓上醉花燈
- 第四十三回 爭寵愛金蓮惹氣 賣富貴吳月攀親
- 第四十四回 避馬房侍女偷金 下象棋佳人消夜
- 第四十五回 應伯爵勸當銅鑼 李瓶兒解衣銀姐
- 第四十六回 元夜遊行遇雪雨 妻妾戲笑卜龜兒
- 第四十七回 苗青貪財害主 西門枉法受贓
- 第四十八回 弄私情戲贈一枝桃 走捷徑探歸七件事
- 第四十九回 請巡按屈體求榮 遇胡僧現身施藥
- 第五十回 琴童潛聽燕鶯歡 玳安嬉游蝴蝶巷
- 第五十一回 打貓兒金蓮品玉 斗葉子敬濟輸金
- 第五十二回 應伯爵山洞戲春嬌 潘金蓮花園調愛婿
- 第五十三回 潘金蓮驚散幽歡 吳月娘拜求子息
- 第五十四回 應伯爵隔花戲金釧 任醫官垂帳診瓶兒
詩曰:
豪華去後行人絕,簫箏不響歌喉咽。雄劍無威光彩沉,寶琴零落金星滅。玉階寂寞墜秋露,月照當時歌舞處。當時歌舞人不回,化為今日西陵灰。
又詩曰:
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裡教君骨髓枯。
這一首詩,是昔年大唐國時,一個修真煉性的英雄,入聖超凡的豪傑,到後來位居紫府,名列仙班,率領上八洞群仙,救拔四部洲沉苦一位仙長,姓呂名巖,道號純陽子祖師所作。單道世上人,營營逐逐,急急巴巴,跳不出七情六慾關頭,打不破酒色財氣圈子。到頭來同歸於盡,著甚要緊!雖是如此說,只這酒色財氣四件中,唯有「財色」二者更為利害。怎見得他的利害?假如一個人到了那窮苦的田地,受盡無限淒涼,耐盡無端懊惱,晚來摸一摸米甕,苦無隔宿之炊,早起看一看廚前,愧無半星煙火,妻子饑寒,一身凍餒,就是那粥飯尚且艱難,那討餘錢沽酒!更有一種可恨處,親朋白眼,面目寒酸,便是凌雲志氣,分外消磨,怎能勾與人爭氣!正是:
一朝馬死黃金盡,親者如同陌路人。
到得那有錢時節,揮金買笑,一擲巨萬。思飲酒真個瓊漿玉液,不數那琥珀杯流;要鬥氣錢可通神,果然是頤指氣使。趨炎的壓脊挨肩,附勢的吮癰舐痔,真所謂得勢疊肩而來,失勢掉臂而去。古今炎冷惡態,莫有甚於此者。這兩等人,豈不是受那財的利害處!如今再說那色的利害。請看如今世界,你說那坐懷不亂的柳下惠,閉門不納的魯男子,與那秉燭達旦的關雲長,古今能有幾人?至如三妻四妾,買笑追歡的,又當別論。還有那一種好色的人,見了個婦女略有幾分顏色,便百計千方偷寒送暖,一到了著手時節,只圖那一瞬歡娛,也全不顧親戚的名分,也不想朋友的交情。起初時不知用了多少濫錢,費了幾遭酒食。正是:
三杯花作合,兩盞色媒人。
到後來情濃事露,甚而鬥狠殺傷,性命不保,妻孥難顧,事業成灰。就如那石季倫潑天豪富,為綠珠命喪囹圄;楚霸王氣概拔山,因虞姬頭懸垓下。真說謂:「生我之門死我戶,看得破時忍不過」。這樣人豈不是受那色的利害處!
說便如此說,這「財色」二字,從來只沒有看得破的。若有那看得破的,便見得堆金積玉,是棺材內帶不去的瓦礫泥沙;貫朽粟紅,是皮囊內裝不盡的臭淤糞土。高堂廣廈,玉宇瓊樓,是墳山上起不得的享堂;錦衣繡襖,狐服貂裘,是骷髏上裹不了的敗絮。即如那妖姬艷女,獻媚工妍,看得破的,卻如交鋒陣上將軍叱獻威風;朱唇皓齒,掩袖回眸,懂得來時,便是閻羅殿前鬼判夜叉增惡態。羅襪一彎,金蓮三寸,是砌墳時破土的鍬鋤;枕上綢繆,被中恩愛,是五殿下油鍋中生活。只有那《金剛經》上兩句說得好,他說道:「如夢幻泡影,如電復如露。」見得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到了那結束時,一件也用不著。隨著你舉鼎盪舟的神力,到頭來少不得骨軟筋麻;由著你銅山金谷的奢華,正好時卻又要冰消雪散。假饒你閉月羞花的容貌,一到了垂眉落眼,人皆掩鼻而過之;比如你陸賈隋何的機鋒,若遇著齒冷唇寒,吾未如之何也已。到不如削去六根清淨,披上一領袈裟,參透了空色世界,打磨穿生滅機關,直超無上乘,不落是非窠,倒得個清閉自在,不向火坑中翻觔斗也。正是:
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
說話的為何說此一段酒色財氣的緣故?只為當時有一個人家,先前恁地富貴,到後來煞甚淒涼,權謀術智,一毫也用不著,親友兄弟,一個也靠不著,享不過幾年的榮華,倒做了許多的話靶。內中又有幾個斗寵爭強,迎奸賣俏的,起先好不妖嬈嫵媚,到後來也免不得屍橫燈影,血染空房。正是: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話說大宋徽宗皇帝政和年間,山東省東平府清河縣中,有一個風流子弟,生得狀貌魁梧,性情瀟灑,饒有幾貫家資,年紀二十六七。這人複姓西門,單諱一個慶字。他父親西門達,原走川廣販藥材,就在這清河縣前開著一個大大的生藥鋪。現住著門面五間到底七進的房子。家中呼奴使婢,騾馬成群,雖算不得十分富貴,卻也是清河縣中一個殷實的人家。只為這西門達員外夫婦去世的早,單生這個兒子卻又百般愛惜,聽其所為,所以這人不甚讀書,終日閒遊浪蕩。一自父母亡後,專一在外眠花宿柳,惹草招風,學得些好拳棒,又會賭博,雙陸象棋,抹牌道字,無不通曉。結識的朋友,也都是些幫閒抹嘴,不守本分的人。第一個最相契的,姓應名伯爵,表字光侯,原是開綢緞鋪應員外的第二個兒子,落了本錢,跌落下來,專在本司三院幫嫖貼食,因此人都起他一個渾名叫做應花子。又會一腿好氣〔毛求〕,雙陸棋子,件件皆通。第二個姓謝名希大,字子純,乃清河衛千戶官兒應襲子孫,自幼父母雙亡,游手好閒,把前程丟了,亦是幫閒勤兒,會一手好琵琶。自這兩個與西門慶甚合得來。其餘還有幾個,都是些破落戶,沒名器的。一個叫做祝實念,表字貢誠。一個叫做孫天化,表字伯修,綽號孫寡嘴。一個叫做吳典恩,乃是本縣陰陽生,因事革退,專一在縣前與官吏保債,以此與西門慶往來。還有一個雲參將的兄弟叫做雲理守,字非去。一個叫做常峙節,表字堅初。一個叫做卜志道。一個叫做白賚光,表字光湯。說這白賚光,眾人中也有道他名字取的不好聽的,他卻自己解說道:「不然我也改了,只為當初取名的時節,原是一個門館先生,說我姓白,當初有一個什麼故事,是白魚躍入武王舟。又說有兩句書是『周有大賚,於湯有光』,取這個意思,所以表字就叫做光湯。我因他有這段故事,也便不改了。」說這一干共十數人,見西門慶手裡有錢,又撒漫肯使,所以都亂撮哄著他耍錢飲酒,嫖賭齊行。正是:
把盞銜杯意氣深,兄兄弟弟抑何親。一朝平地風波起,此際相交才見心。
說話的,這等一個人家,生出這等一個不肖的兒子,又搭了這等一班無益有損的朋友,隨你怎的豪富也要窮了,還有甚長進的日子!卻有一個緣故,只為這西門慶生來秉性剛強,作事機深詭譎,又放官吏債,就是那朝中高、楊、童、蔡四大奸臣,他也有門路與他浸潤。所以專在縣裡管些公事,與人把攪說事過錢,因此滿縣人都懼怕他。因他排行第一,人都叫他是西門大官人。這西門大官人先頭渾家陳氏早逝,身邊只生得一個女兒,叫做西門大姐,就許與東京八十萬禁軍楊提督的親家陳洪的兒子陳敬濟為室,尚未過門。只為亡了渾家,無人管理家務,新近又娶了本縣清河左衛吳千戶之女填房為繼室。這吳氏年紀二十五六,是八月十五生的,小名叫做月姐,後來嫁到西門慶家,都順口叫他月娘。卻說這月娘秉性賢能,夫主面上百依百隨。房中也有三四個丫鬟婦女,都是西門慶收用過的。又嘗與勾欄內李嬌兒打熱,也娶在家裡做了第二房娘子。南街又佔著窠子卓二姐,名卓丟兒,包了些時,也娶來家做了第三房。只為卓二姐身子瘦怯,時常三病四痛,他卻又去飄風戲月,調弄人家婦女。正是:
東家歌笑醉紅顏,又向西鄰開玳宴。幾日碧桃花下臥,牡丹開處總堪憐。
話說西門慶一日在家閒坐,對吳月娘說道:「如今是九月廿五日了,出月初三日,卻是我兄弟們的會期。到那日也少不的要整兩席齊整的酒席,叫兩個唱的姐兒,自恁在咱家與兄弟們好生玩耍一日。你與我料理料理。」吳月娘便道:「你也便別要說起這干人,那一個是那有良心和行貨!無過每日來勾使的遊魂撞屍。我看你自搭了這起人,幾時曾有個家哩!現今卓二姐自恁不好,我勸你把那酒也少要吃了。」西門慶道:「你別的話倒也中聽。今日這些說話,我卻有些不耐煩聽他。依你說,這些兄弟們沒有好人,使著他,沒有一個不依順的,做事又十分停當,就是那謝子純這個人,也不失為個伶俐能事的好人。咱如今是這等計較罷,只管恁會來會去,終不著個切實。咱不如到了會期,都結拜了兄弟罷,明日也有個靠傍些。」吳月娘接過來道:「結拜兄弟也好。只怕後日還是別個靠你的多哩。若要你去靠人,提傀儡兒上戲場──還少一口氣兒哩。」西門慶笑道:「自恁長把人靠得著,卻不更好了。咱只等應二哥來,與他說這話罷。」
正說著話,只見一個小兒,生得眉清目秀,伶俐乖覺,原是西門慶貼身伏侍的,喚名玳安兒,走到面前來說:「應二叔和謝大叔在外見爹說話哩。」西門慶道:「我正說他,他卻兩個就來了。」一面走到廳上來,只見應伯爵頭上戴一頂新盔的玄羅帽兒,身上穿一件半新不舊的天青夾縐紗褶子,腳下絲鞋淨襪,坐在上首。下首坐的,便是姓謝的謝希大。見西門慶出來,一齊立起身來,邊忙作揖道:「哥在家,連日少看。」西門慶讓他坐下,一面喚茶來吃,說道:「你們好人兒,這幾日我心裡不耐煩,不出來走跳,你們通不來傍個影兒。」伯爵向希大道:「何如?我說哥哥要說哩。」因對西門慶道:「哥,你怪的是。連咱自也不知道成日忙些什麼!自咱們這兩隻腳,還趕不上一張嘴哩。」西門慶因問道:「你這兩日在那裡來?」伯爵道:「昨日在院中李家瞧了個孩子兒,就是哥這邊二嫂子的侄女兒桂卿的妹子,叫做桂姐兒。幾時兒不見他,就出落的好不標緻了。到明日成人的時候,還不知怎的樣好哩!昨日他媽再三向我說:『二爹,千萬尋個好子弟梳籠他。』敢怕明日還是哥的貨兒哩。」西門慶道:「有這等事!等咱空閒了去瞧瞧。」謝希大接過來道:「哥不信,委的生得十分顏色。」西門慶道:「昨日便在他家,前幾日卻在那裡去來?」伯爵道:「便是前日卜志道兄弟死了,咱在他家幫著亂了幾日,發送他出門。他嫂子再三向我說,叫我拜上哥,承哥這裡送了香楮奠禮去,因他沒有寬轉地方兒,晚夕又沒甚好酒席,不好請哥坐的,甚是過不意去。」西門慶道:「便是我聞得他不好得沒多日子,就這等死了。我前日承他送我一把真金川扇兒,我正要拿甚答謝答謝,不想他又作了故人!」
謝希大便歎了一口氣道:「咱會中兄弟十人,卻又少他一個了。」因向伯爵說:「出月初三日,又是會期,咱每少不得又要煩大官人這裡破費,兄弟們頑耍一日哩。」西門慶便道:「正是,我剛才正對房下說來,咱兄弟們似這等會來會去,無過只是吃酒頑耍,不著一個切實,倒不如尋一個寺院裡,寫上一個疏頭,結拜做了兄弟,到後日彼此扶持,有個傍靠。到那日,咱少不得要破些銀子,買辦三牲,眾兄弟也便隨多少各出些分資。不是我科派你們,這結拜的事,各人出些,也見些情分。」伯爵連忙道:「哥說的是。婆兒燒香當不的老子念佛,各自要盡自的心。只是俺眾人們,老鼠尾巴生瘡兒──有膿也不多。」西門慶笑道:「怪狗才,誰要你多來!你說這話。」謝希大道:「結拜須得十個方好。如今卜志道兄弟沒了,卻教誰補?」西門慶沉吟了一回,說道:「咱這間壁花二哥,原是花太監侄兒,手裡肯使一股濫錢,常在院中走動。他家後邊院子與咱家只隔著一層壁兒,與我甚說得來,咱不如叫小邀他邀去。」應伯爵拍著手道:「敢就是在院中包著吳銀兒的花子虛麼?」西門慶道:「正是他!」伯爵笑道:「哥,快叫那個大官兒邀他去。與他往來了,咱到日後,敢又有一個酒碗兒。」西門慶笑道:「傻花子,你敢害饞癆痞哩,說著的是吃。」大家笑了一回。西門慶旋叫過玳安兒來說:「你到間壁花家去,對你花二爹說,如此這般:『俺爹到了出月初三日,要結拜十兄弟,敢叫我請二爹上會哩。』看他怎的說,你就來回我話。你二爹若不在家,就對他二娘說罷。」玳安兒應諾去了。伯爵便道:「到那日還在哥這裡是,還在寺院裡好?」希大道:「咱這裡無過只兩個寺院,僧家便是永福寺,道家便是玉皇廟。這兩個去處,隨分那裡去罷。」西門慶道:「這結拜的事,不是僧家管的,那寺裡和尚,我又不熟,倒不如玉皇廟吳道官與我相熟,他那裡又寬展又幽靜。」伯爵接過來道:「哥說的是,敢是永福寺和尚倒和謝家嫂子相好,故要薦與他去的。」希大笑罵道:「老花子,一件正事,說說就放出屁來了。」
正說笑間,只見玳安兒轉來了,因對西門慶說道:「他二爹不在家,俺對他二娘說來。二娘聽了,好不歡喜,說道:布J是你西門爹攜帶你二爹做兄弟,那有個不來的。等來家我與他說,至期以定攛掇他來,多拜上爹。』又與了小的兩件茶食來了。」西門慶對應、謝二人道:「自這花二哥,倒好個伶俐標緻娘子兒。」說畢,又拿一盞茶吃了,二人一齊起身道:妣禲A別了罷,咱好去通知眾兄弟,糾他分資來。哥這裡先去與吳道官說聲。」西門慶道:「我知道了,我也不留你罷。」於是一齊送出大門來。應伯爵走了幾步,回轉來道:「那日可要叫唱的?」西門慶道:「這也罷了,弟兄們說說笑笑,到有趣些。」說畢,伯爵舉手,和希大一路去了。
話休饒舌,捻指過了四五日,卻是十月初一日。西門慶早起,剛在月娘房裡坐的,只見一個才留頭的小兒,手裡拿著個描金退光拜匣,走將進來,向西門慶磕了一個頭兒,立起來站在旁邊說道:「俺是花家,俺爹多拜上西門爹。那日西門爹這邊叫大官兒請俺爹去,俺爹有事出門了,不曾當面領教的。聞得爹這邊是初三日上會,俺爹特使小的先送這些分資來,說爹這邊胡亂先用著,等明日爹這裡用過多少派開,該俺爹多少,再補過來便了。」西門慶拿起封袋一看,簽上寫著「分資一兩」,便道:「多了,不消補的。到後日叫爹莫往那去,起早就要同眾爹上廟去。」那小兒應道:「小的知道。」剛待轉身,被吳月娘喚住,叫大丫頭玉簫在食籮裡揀了兩件蒸酥果餡兒與他。因說道:「這是與你當茶的。你到家拜上你家娘,你說西門大娘說,遲幾日還要請娘過去坐半日兒哩。」那小接了,又磕了一個頭兒,應著去了。
西門慶才打發花家小出門,只見應伯爵家應寶夾著個拜匣,玳安兒引他進來見了,磕了頭,說道:「俺爹糾了眾爹們分資,叫小的送來,爹請收了。」西門慶取出來看,共總八封,也不拆看,都交與月娘,道:「你收了,到明日上廟,好湊著買東西。」說畢,打發應寶去了。立起身到那邊看卓二姐。剛走到坐下,只見玉簫走來,說道:「娘請爹說話哩。」西門慶道:「怎的起先不說來?」隨即又到上房,看見月娘攤著些紙包在面前,指著笑道:「你看這些分子,止有應二的是一錢二分八成銀子,其餘也有三分的,也有五分的,都是些紅的黃的,倒像金子一般。咱家也曾沒見這銀子來,收他的也污個名,不如掠還他罷。」西門慶道:「你也耐煩,丟著罷,咱多的也包補,在乎這些!」說著一直往前去了。
到了次日初二日,西門慶稱出四兩銀子,叫家人來興兒買了一口豬、一口羊、五六壇金華酒和香燭紙札、雞鴨案酒之物,又封了五錢銀子,旋叫了大家人來保和玳安兒、來興三個:「送到玉皇廟去,對你吳師父說:『俺爹明日結拜兄弟,要勞師父做紙疏辭,晚夕就在師父這裡散福。煩師父與俺爹預備預備,俺爹明早便來。』」只見玳安兒去了一會,來回說:「已送去了,吳師父說知道了。」
須臾,過了初二,次日初三早,西門慶起來梳洗畢,叫玳安兒:「你去請花二爹,到咱這裡吃早飯,一同好上廟去。一發到應二叔家,叫他催催眾人。」玳安應諾去,剛請花子虛到來,只見應伯爵和一班兄弟也來了,卻正是前頭所說的這幾個人。為頭的便是應伯爵,謝希大、孫天化、祝念實、吳典恩、雲理守、常峙節、白賚光,連西門慶、花子虛共成十個。進門來一齊籮圈作了一個揖。伯爵道:「咱時候好去了。」西門慶道:「也等吃了早飯著。」便叫:「拿茶來。」一面叫:「看菜兒。」須臾,吃畢早飯,西門慶換了一身衣服,打選衣帽光鮮,一齊徑往玉皇廟來。
不到數里之遙,早望見那座廟門,造得甚是雄峻。但見:
殿宇嵯峨,宮牆高聳。正面前起著一座牆門八字,一帶都粉赭色紅泥;進裡邊列著三條甬道川紋,四方都砌水痕白石。正殿上金碧輝煌,兩廊下簷阿峻峭。三清聖祖莊嚴寶相列中央,太上老君背倚青牛居後殿。
進入第二重殿後,轉過一重側門,卻是吳道官的道院。進的門來,兩下都是些瑤草琪花,蒼松翠竹。西門慶抬頭一看,只見兩邊門楹上貼著一副對聯道:
洞府無窮歲月,壺天別有乾坤。
上面三間敞廳,卻是吳道官朝夕做作功課的所在。當日鋪設甚是齊整,上面掛的是昊天金闕玉皇上帝,兩邊列著的紫府星官,側首掛著便是馬、趙、溫、關四大元帥。當下吳道官卻又在經堂外躬身迎接。西門慶一起人進入裡邊,獻茶已罷,眾人都起身,四圍觀看。白賚光攜著常峙節手兒,從左邊看將過來,一到馬元帥面前,見這元帥威風凜凜,相貌堂堂,面上畫著三隻眼睛,便叫常峙節道:「哥,這卻是怎的說?如今世界,開隻眼閉只眼兒便好,還經得多出只眼睛看人破綻哩!」應伯爵聽見,走過來道:「呆兄弟,他多只眼兒看你倒不好麼?」眾人笑了。常峙節便指著下首溫元帥道:「二哥,這個通身藍的,卻也古怪,敢怕是盧杞的祖宗。」伯爵笑著猛叫道:「吳先生你過來,我與你說個笑話兒。」那吳道官真個走過來聽他。伯爵道:「一個道家死去,見了閻王,閻王問道:『你是什麼人?』道者說:『是道士。』閻王叫判官查他,果系道士,且無罪孽。這等放他還魂。只見道士轉來,路上遇著一個染房中的博士,原認得的,那博士問道:『師父,怎生得轉來?』道者說:『我是道士,所以放我轉來。』那博士記了,見閻王時也說是道士。那閻王叫查他身上,只見伸出兩隻手來是藍的,問其何故。那博士打著宣科的聲音道:『曾與溫元帥搔胞。』」說的眾人大笑。一面又轉過右首來,見下首供著個紅臉的卻是關帝。上首又是一個黑面的是趙元壇元帥,身邊畫著一個大老虎。白賚光指著道:「哥,你看這老虎,難道是吃素的,隨著人不妨事麼?」伯爵笑道:「你不知,這老虎是他一個親隨的伴當兒哩。」謝希大聽得走過來,伸出舌頭道:「這等一個伴當隨著,我一刻也成不的。我不怕他要吃我麼?」伯爵笑著向西門慶道:「這等虧他怎地過來!」西門慶道:「卻怎的說?」伯爵道:「子純一個要吃他的伴當隨不的,似我們這等七八個要吃你的隨你,卻不嚇死了你罷了。」說著,一齊正大笑時,吳道官走過來,說道:「官人們講這老虎,只俺這清河縣,這兩日好不受這老虎的虧!往來的人也不知吃了多少,就是獵戶,也害死了十來人。」西門慶問道:「是怎的來?」吳道官道:「官人們還不知道。不然我也不曉的,只因日前一個小徒,到滄州橫海郡柴大官人那裡去化些錢糧,整整住了五七日,才得過來。俺這清河縣近著滄州路上,有一條景陽岡,岡上新近出了一個吊睛白額老虎,時常出來吃人。客商過往,好生難走,必須要成群結伙而過。如今縣裡現出著五十兩賞錢,要拿他,白拿不得。可憐這些獵戶,不知吃了多少限棒哩!」白賚光跳起來道:「咱今日結拜了,明日就去拿他,也得些銀子使。」西門慶道:「你性命不值錢麼?」白賚光笑道:「有了銀子,要性命怎的!」眾人齊笑起來。應伯爵道:「我再說個笑話你們聽:一個人被虎銜了,他兒子要救他,拿刀去殺那虎。這人在虎口裡叫道:『兒子,你省可而的砍,怕砍壞了虎皮。』」說著眾人哈哈大笑。
只見吳道官打點牲禮停當,來說道:「官人們燒紙罷。」一面取出疏紙來,說:「疏已寫了,只是那位居長?那位居次?排列了,好等小道書寫尊諱。」眾人一齊道:「這自然是西門大官人居長。」西門慶道:「這還是敘齒,應二哥大如我,是應二哥居長。」伯爵伸著舌頭道:「爺,可不折殺小人罷了!如今年時,只好敘些財勢,那裡好敘齒!若敘齒,這還有大如我的哩。且是我做大哥,有兩件不妥:第一不如大官人有威有德,眾兄弟都服你;第二我原叫做應二哥,如今居長,卻又要叫應大哥,倘或有兩個人來,一個叫『應二哥』,一個叫『應大哥』,我還是應『應二哥』,應『應大哥』呢?」西門慶笑道:「你這〔芻〕斷腸子的,單有這些閒說的!」謝希大道:「哥,休推了。」西門慶再三謙讓,被花子虛、應伯爵等一干人逼勒不過,只得做了大哥。第二便是應伯爵,第三謝希大,第四讓花子虛有錢做了四哥。其餘挨次排列。吳道官寫完疏紙,於是點起香燭,眾人依次排列。吳道官伸開疏紙朗聲讀道:
維大宋國山東東平府清河縣信士西門慶、應伯爵、謝希大、花子虛、孫天化、祝念實、雲理守、吳典恩、常峙節、白賚光等,是日沐手焚香請旨。伏為桃園義重,眾心仰慕而敢效其風;管鮑情深,各姓追維而欲同其志。況四海皆可兄弟,豈異姓不如骨肉?是以涓今政和年月日,營備豬羊牲禮,鸞馭金資,瑞叩齋壇,虔誠請禱,拜投昊天金闕玉皇上帝,五方值日功曹,本縣城隍社令,過往一切神〔氏〕,仗此真香,普同鑒察。伏念慶等生雖異日,死冀同時,期盟言之永固;安樂與共,顛沛相扶,思締結以常新。必富貴常念貧窮,乃始終有所依倚。情共日往以月來,誼若天高而地厚。伏願自盟以後,相好無尤,更祈人人增有永之年,戶戶慶無疆之福。凡在時中,全叨覆庇,謹疏。 政和年月日文疏 |
吳道官讀畢,眾人拜神已罷,依次又在神前交拜了八拜。然後送神,焚化錢紙,收下福禮去。不一時,吳道官又早叫人把豬羊卸開,雞魚果品之類整理停當,俱是大碗大盤擺下兩桌,西門慶居於首席,其餘依次而坐,吳道官側席相陪。須臾,酒過數巡,眾人猜枚行令,耍笑哄堂,不必細說。正是:
才見扶桑日出,又看曦馭銜山。醉後倩人扶去,樹梢新月彎彎。
飲酒熱鬧間,只見玳安兒來附西門慶耳邊說道:「娘叫小的接爹來了,說三娘今日發昏哩,請爹早些家去。」西門慶隨即立起來說道:「不是我搖席破座,委的我第三個小妾十分病重,咱先去休。」只見花子虛道:「咱與哥同路,咱兩個一搭兒去罷。」伯爵道:「你兩個財主的都去了,丟下俺們怎的!花二哥你再坐回去。」西門慶道:「他家無人,俺兩個一搭裡去的是,省和他嫂子疑心。」玳安兒道:「小的來時,二娘也叫天福兒備馬來了。」只見一個小走近前,向子虛道:「馬在這裡,娘請爹家去哩。」於是二人一齊起身,向吳道官致謝打攪,與伯爵等舉手道:「你們自在耍耍,我們去也。」說著出門上馬去了。單留下這幾個嚼倒泰山不謝土的,在廟流連痛飲不題。
卻表西門慶到家,與花子虛別了進來,問吳月娘:「卓二姐怎的發昏來?」月娘道:「我說一個病人在家,恐怕你搭了這起人又纏到那裡去了,故此叫玳安兒恁地說。只是一日日覺得重來,你也要在家看他的是。」西門慶聽了,往那邊去看,連日在家守著不題。
卻說光陰過隙,又早是十月初十外了。一日,西門慶正使小請太醫診視卓二姐病症,剛走到廳上,只見應伯爵笑嘻嘻走將進來。西門慶與他作了揖,讓他坐了。伯爵道:「哥,嫂子病體如何?」西門慶道:「多分有些不起解,不知怎的好。」因問:「你們前日多咱時分才散?」伯爵道:「承吳道官再三苦留,散時也有二更多天氣。咱醉的要不的,倒是哥早早來家的便益些。」西門慶因問道:「你吃了飯不曾?」伯爵不好說不曾吃,因說道:「哥,你試猜。」西門慶道:「你敢是吃了?」伯爵掩口道:「這等猜不著。」西門慶笑道:「怪狗才,不吃便說不曾吃,有這等張致的!」一面叫小:「看飯來,咱與二叔吃。」伯爵笑道:「不然咱也吃了來了,咱聽得一件稀罕的事兒,來與哥說,要同哥去瞧瞧。」西門慶道:「什麼稀罕的?」伯爵道:「就是前日吳道官所說的景陽岡上那隻大蟲,昨日被一個人一頓拳頭打死了。」西門慶道:「你又來胡說了,咱不信。」伯爵道:「哥,說也不信,你聽著,等我細說。」於是手舞足蹈說道:「這個人有名有姓,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先前怎的避難在柴大官人莊上,後來怎的害起病來,病好了又怎的要去尋他哥哥,過這景陽岡來,怎的遇了這虎,怎的怎的被他一頓拳腳打死了。一五一十說來,就像是親見的一般,又像這只猛虎是他打的一般。說畢,西門慶搖著頭兒道:「既恁的,咱與你吃了飯同去看來。」伯爵道:「哥,不吃罷,怕誤過了。咱們倒不如大街上酒樓上去坐罷。」只見來興兒來放桌兒,西門慶道:「對你娘說,叫別要看飯了,拿衣服來我穿。」
須臾,換了衣服,與伯爵手拉著手兒同步出來。路上撞著謝希大,笑道:「哥們,敢是來看打虎的麼?」西門慶道:壞翱O。」謝希大道:「大街上好挨擠不開哩。」於是一同到臨街一個大酒樓上坐下。不一時,只聽得鑼鳴鼓響,眾人都一齊瞧看。只見一對對纓槍的獵戶,擺將過來,後面便是那打死的老虎,好像錦布袋一般,四個人還抬不動。末後一匹大白馬上,坐著一個壯士,就是那打虎的這個人。西門慶看了,咬著指頭道:「你說這等一個人,若沒有千百斤水牛般氣力,怎能勾動他一動兒。」這裡三個兒飲酒評品,按下不題。
單表迎來的這個壯士怎生模樣?但見:
雄軀凜凜,七尺以上身材;闊面稜稜,二十四五年紀。雙目直豎,遠望處猶如兩點明星;兩手握來,近覷時好似一雙鐵碓。腳尖飛起,深山虎豹失精魂;拳手落時,窮谷熊羆皆喪魄。頭戴著一頂萬字頭巾,上簪兩朵銀花;身穿著一領血腥衲襖,披著一方紅錦。
這人不是別人,就是應伯爵說所陽谷縣的武二郎。只為要來尋他哥子,不意中打死了這個猛虎,被知縣迎請將來。眾人看著他迎入縣裡。卻說這時正值知縣升堂,武松下馬進去,扛著大蟲在廳前。知縣看了武松這般模樣,心中自忖道:「不恁地,怎打得這個猛虎!」便喚武松上廳。參見畢,將打虎首尾訴說一遍。兩邊官吏都嚇呆了。知縣在廳上賜了三杯酒,將庫中眾土戶出納的賞錢五十兩,賜與武松。武松稟道:「小人托賴相公福蔭,偶然僥倖打死了這個大蟲,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這些賞賜!眾獵戶因這畜生,受了相公許多責罰,何不就把賞給散與眾人,也顯得相公恩典。」知縣道:「既是如此,任從壯士處分。」武松就把這五十兩賞錢,在廳上散與眾獵戶傅去了。知縣見他仁德忠厚,又是一條好漢,有心要抬舉他,便道:「你雖是陽谷縣人氏,與我這清河縣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參你在我縣裡做個巡捕的都頭,專在河東水西擒拿賊盜,你意下如何?」武松跪謝道:「若蒙恩相抬舉,小人終身受賜。」知縣隨即喚押司立了文案,當日便參武松做了巡捕都頭。眾裡長大戶都來與武松作賀慶喜,連連吃了數日酒。正要回陽谷縣去抓尋哥哥,不料又在清河縣做了都頭,卻也歡喜。那時傳得東平一府兩縣,皆知武松之名。正是:
壯士英雄藝略芳,挺身直上景陽岡。醉來打死山中虎,自此聲名播四方。
卻說武松一日在街上閒行,只聽背後一個人叫道:「兄弟,知縣相公抬舉你做了巡捕都頭,怎不看顧我!」武松回頭見了這人,不覺的──
欣從額角眉邊出,喜逐歡容笑口開。
這人不是別人,卻是武松日常間要去尋他的嫡親哥哥武大。卻說武大自從兄弟分別之後,因時遭饑饉,搬移在清河縣紫石街賃房居住。人見他為人懦弱,模樣猥蕤,起了他個渾名叫做三寸丁谷樹皮,俗語言其身上粗糙,頭臉窄狹故也。只因他這般軟弱樸實,多欺侮也。這也不在話下。且說武大無甚生意,終日挑擔子出去街上賣炊餅度日,不幸把渾家故了,丟下個女孩兒,年方十二歲,名喚迎兒,爺兒兩個過活。那消半年光景,又消折了資本,移在大街坊張大戶家臨街房居住。張宅家下人見他本分,常看顧他,照顧他依舊賣些炊餅。閒時在鋪中坐地,武大無不奉承。因此張宅家下人個個都歡喜,在大戶面前一力與他說方便。因此大戶連房錢也不問武大要。
卻說這張大戶有萬貫家財,百間房屋,年約六旬之上,身邊寸男尺女皆無。媽媽余氏,主家嚴厲,房中並無清秀使女。只因大戶時常拍胸歎氣道:「我許大年紀,又無兒女,雖有幾貫家財,終何大用。」媽媽道:「既然如此說,我叫媒人替你買兩個使女,早晚習學彈唱,服侍你便了。」大戶聽了大喜,謝了媽媽。過了幾時,媽媽果然叫媒人來,與大戶買了兩個使女,一個叫做潘金蓮,一個喚做白玉蓮。玉蓮年方二八,樂戶人家出身,生得白淨小巧。這潘金蓮卻是南門外潘裁的女兒,排行六姐。因他自幼生得有些姿色,纏得一雙好小腳兒,所以就叫金蓮。他父親死了,做娘的度日不過,從九歲賣在王招宣府裡,習學彈唱,閒常又教他讀書寫字。他本性機變伶俐,不過十二三,就會描眉畫眼,傅粉施朱,品竹彈絲,女工針指,知書識字,梳一個纏髻兒,著一件扣身衫子,做張做致,喬模喬樣。到十五歲的時節,王招宣死了,潘媽媽爭將出來,三十兩銀子轉賣於張大戶家,與玉蓮同時進門。大戶教他習學彈唱,金蓮原自會的,甚是省力。金蓮學琵琶,玉蓮學箏,這兩個同房歇臥。主家婆余氏初時甚是抬舉二人,與他金銀首飾裝束身子。後日不料白玉蓮死了,止落下金蓮一人,長成一十八歲,出落的臉襯桃花,眉彎新月。張大戶每要收他,只礙主家婆厲害,不得到手。一日主家婆鄰家赴席不在,大戶暗把金蓮喚至房中,遂收用了。正是:
莫訝天台相見晚,劉郎還是老劉郎。
大戶自從收用金蓮之後,不覺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症。端的那五件?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淚,第三耳便添聾,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自有了這幾件病後,主家婆頗知其事,與大戶嚷罵了數日,將金蓮百般苦打。大戶知道不容,卻賭氣倒賠了房奩,要尋嫁得一個相應的人家。大戶家下人都說武大忠厚,見無妻小,又住著宅內房兒,堪可與他。這大戶早晚還要看覷此女,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地嫁與他為妻。這武大自從娶了金蓮,大戶甚是看顧他。若武大沒本錢做炊餅,大戶私與他銀兩。武大若挑擔兒出去,大戶候無人,便踅入房中與金蓮會。武大雖一時撞見,原是他的行貨,不敢聲言。朝來暮往,也有多時。忽一日大戶得患陰寒病症,嗚呼死了。主家婆察知其事,怒令家僮將金蓮、武大即時趕出。武大故此遂尋了紫石街西王皇親房子,賃內外兩間居住,依舊賣炊餅。
原來這金蓮自嫁武大,見他一味老實,人物猥〔衰〕,甚是憎嫌,常與他合氣。報怨大戶:「普天世界斷生了男子,何故將我嫁與這樣個貨!每日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的,只是一味〔口床〕酒,著緊處卻是錐鈀也不動。奴端的那世裡悔氣,卻嫁了他!是好苦也!」常無人處,唱個《山坡羊》為證:
想當初,姻緣錯配,奴把你當男兒漢看覷。不是奴自己誇獎,他烏鴉怎配鸞鳳對!奴真金子埋在土裡,他是塊高號銅,怎與俺金色比!他本是@塊頑石,有甚福抱著我羊脂玉體!好似糞土上長出靈芝。奈何,隨他怎樣,到底奴心不美。聽知:奴是塊金磚,怎比泥土基!
看官聽說:但凡世上婦女,若自己有幾分顏色,所稟伶俐,配個好男子便罷了,若是武大這般,雖好殺也未免有幾分憎嫌。自古佳人才子相配著的少,買金偏撞不著賣金的。
武大每日自挑擔兒出去賣炊餅,到晚方歸。那婦人每日打發武大出門,只在簾子下嗑瓜子兒,一徑把那一對小金蓮故露出來,勾引浮浪子弟,日逐在門前彈胡博詞,撒謎語,叫唱:「一塊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嘴裡?」油似滑的言語,無般不說出來。因此武大在紫石街又住不牢,要往別處搬移,與老婆商議。婦人道:「賊餛飩不曉事的,你賃人家房住,淺房淺屋,可知有小人羅!不如添幾兩銀子,看相應的,典上他兩間住,卻也氣概些,免受人欺侮。」武大道:「我那裡有錢典房?」婦人道:「呸!濁才料,你是個男子漢,倒擺佈不開,常交老娘受氣。沒有銀子,把我的釵梳湊辦了去,有何難處!過後有了再治不遲。」武大聽老婆這般說,當下湊了十數兩銀子,典得縣門前樓上下兩層四間房屋居住。第二層是樓,兩個小小院落,甚是乾淨。
武大自從搬到縣西街上來,照舊賣炊餅過活,不想這日撞見自己嫡親兄弟。當日兄弟相見,心中大喜。一面邀請到家中,讓至樓上坐,房裡喚出金蓮來,與武松相見。因說道:「前日景陽岡上打死大蟲的,便是你的小叔。今新充了都頭,是我一母同胞兄弟。」那婦人叉手向前,便道:「叔叔萬福。」武松施禮,倒身下拜。婦人扶住武松道:「叔叔請起,折殺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禮。」兩個相讓了一回,都平磕了頭起來。少頃,小女迎兒拿茶,二人吃了。武松見婦人十分妖嬈,只把頭來低著。不多時,武大安排酒飯,款待武松。
說話中間,武大下樓買酒菜去了,丟下婦人,獨自在樓上陪武松坐地。看了武松身材凜凜,相貌堂堂,又想他打死了那大蟲,畢竟有千百斤氣力。口中不說,心下思量道:「一母所生的兄弟,怎生我家那身不滿尺的丁樹,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奴那世裡遭瘟撞著他來!如今看起武松這般人壯健,何不叫他搬來我家住?想這段姻緣卻在這裡了。」於是一面堆下笑來,問道:「叔叔你如今在那裡居住?每日飯食誰人整理?」武松道:「武二新充了都頭,逐日答應上司,別處住不方便,胡亂在縣前尋了個下處,每日撥兩個土兵伏侍做飯。」婦人道:「叔叔何不搬來家裡住?省的在縣前土兵服侍做飯醃〔月贊〕。一家裡住,早晚要些湯水吃時,也方便些。就是奴家親自安排與叔叔吃,也乾淨。」武松道:「深謝嫂嫂。」婦人又道:「莫不別處有嬸嬸?可請來會。」武松道:「武二並不曾婚娶。」婦人道:「叔叔青春多少?」武松道:「虛度二十八歲。」婦人道:「原來叔叔倒長奴三歲。叔叔今番從那裡來?」武松道:「在滄州住了一年有餘,只想哥哥在舊房居住,不道移在這裡。」婦人道:「一言難盡。自從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負,才到這裡來。若是叔叔這般雄壯,誰敢道個不字!」武松道:「家兄從來本分,不似武松撒潑。」婦人笑道:「怎的顛倒說!常言:人無剛強,安身不長。奴家平生性快,看不上那三打不回頭,四打和身轉的」武松道:「家兄不惹禍,免得嫂嫂憂心。」二人在樓上一遞一句的說。有詩為證:
叔嫂萍蹤得偶逢,嬌嬈偏逞秀儀容。私心便欲成歡會,暗把邪言釣武松。
話說金蓮陪著武松正在樓上說話未了,只見武大買了些肉菜果餅歸家。放在廚,走上樓來,叫道:「大嫂,你且下來則個。」那婦人應道:「你看那不曉事的,!叔叔在此無人陪侍,卻交我撇了下去。」武松道:「嫂嫂請方便。」婦人道:「何不去間壁請王乾娘來安排?只是這般不見便。」武大便自去央了間壁王婆來。安排端正,都拿上樓來,擺在桌子上,無非是些魚肉果菜點心之類。隨即燙酒上來。武大叫婦人坐了主位,武松對席,武大打橫。三人坐下,把酒來斟,武大篩酒在各人面前。那婦人拿起酒來道:「叔叔休怪,沒甚管待,請杯兒水酒。」武松道:「感謝嫂嫂,休這般說。」武大只顧上下篩酒,那婦人笑容可掬,滿口兒叫:「叔叔,怎的肉果兒也不揀一箸兒?」揀好的遞將過來。武松是個直性的漢子,只把做親嫂嫂相待。誰知這婦人是個使女出身,慣會小意兒。亦不想這婦人一片引人心。那婦人陪武松吃了幾杯酒,一雙眼只看著武松的身上。武松吃他看不過,只得倒低了頭。吃了一歇,酒闌了,便起身。武大道:「二哥沒事,再吃幾杯兒去。」武松道:「生受,我再來望哥哥嫂嫂罷。」都送下樓來。出的門外,婦人便道:「叔叔是必上心搬來家裡住,若是不搬來,俺兩口兒也吃別人笑話。親兄弟難比別人,與我們爭口氣,也是好處。」武松道:「既是嫂嫂厚意,今晚有行李便取來。」婦人道:「奴這裡等候哩!」正是:
滿前野意無人識,幾點碧桃春自開。
詞曰:
芙蓉面,冰雪肌,生來娉婷年已笄。裊裊倚門余。梅花半含蕊,似開還閉。初見簾邊,羞澀還留住;再過樓頭,款接多歡喜。行也宜,立也宜,坐也宜,偎傍更相宜。
話說當日武松來到縣前客店內,收拾行李鋪蓋,交土兵挑了,引到哥家。那婦人見了,強如拾得金寶一般歡喜,旋打掃一間房與武松安頓停當。武松吩咐土兵回去,當晚就在哥家歇宿。次日早起,婦人也慌忙起來,與他燒湯淨面。武松梳洗裹幘,出門去縣裡畫卯。婦人道:「叔叔畫了卯,早些來家吃早飯,休去別處吃了。」武松應的去了。到縣裡畫卯已畢,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那婦人又早齊齊整整安排下飯。三口兒同吃了飯,婦人雙手便捧一杯茶來,遞與武松。武松道:「交嫂嫂生受,武松寢食不安,明日撥個土兵來使喚。」那婦人連聲叫道:「叔叔卻怎生這般計較!自家骨肉,又不服事了別人。雖然有這小丫頭迎兒,奴家見他拿東拿西,蹀里蹀斜,也不靠他。就是撥了土兵來,那上鍋上灶不乾淨,奴眼裡也看不上這等人。」武松道:「恁的卻生受嫂嫂了。」有詩為證:
武松儀表豈風流,嫂嫂淫心不可收。籠絡歸來家裡住,相思常自看衾稠。
話休絮煩。自從武松搬來哥家裡住,取些銀子出來與武大,買餅茶果,請那兩邊鄰舍。都斗分子來與武松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不在話下。過了數日,武松取出一匹彩色段子與嫂嫂做衣服。那婦人堆下笑來,便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賜與奴家,不敢推辭。」只得接了,道個萬福。自此武松只在哥家宿歇。武大依前上街挑賣炊餅。武松每日自去縣裡承差應事,不論歸遲歸早,婦人頓茶頓飯,歡天喜地伏侍武松,武松倒覺過意不去。那婦人時常把些言語來撥他,武松是個硬心的直漢。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覺過了一月有餘,看看十一月天氣,連日朔風緊起,只見四下彤雲密佈,又早紛紛揚揚飛下一天瑞雪來。好大雪!怎見得?但見:
萬里彤雪密佈,空中瑞祥飄簾。瓊花片片舞前簷。剡溪當此際,濡滯子猷船。頃刻樓台都壓倒,江山銀色相連。飛鹽撒粉漫連天。當時呂蒙正,窯內歎無錢。
當日這雪下到一更時分,卻早銀妝世界,玉碾乾坤。次日武鬆去縣裡畫卯,直到日中未歸。武大被婦人早趕出去做買賣,央及間壁王婆買了些酒肉,去武松房裡簇了一盆炭火。心裡自想道:「我今日著實撩鬥他他一撩鬥,不怕他不動情。」那婦人獨自冷冷清清立在簾兒下,望見武松正在雪裡,踏著那亂瓊碎玉歸來。婦人推起簾子,迎著笑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謝嫂嫂掛心。」入得門來,便把氈笠兒除將下來。那婦人將手去接,武松道:「不勞嫂嫂生受。」自把雪來拂了,掛在壁子上。隨即解了纏帶,脫了身上鸚哥綠〔寧〕絲衲襖,入房內。那婦人便道:「奴等了一早晨,叔叔怎的不歸來吃早飯?」武松道:「早間有一相識請我吃飯,卻才又有作杯,我不耐煩,一直走到家來。」婦人道:「既恁的,請叔叔向火。」武松道:「正好。」便脫了油靴,換了一雙襪子,穿了暖鞋,掇條凳子,自近火盆邊坐地。那婦人早令迎兒把前門上了閂,後門也關了。卻搬些煮熟菜蔬入房裡來,擺在桌子上。武松問道:「哥哥那裡去了?」婦人道:「你哥哥出去買賣未回,我和叔叔自吃三杯。」武松道:「一發等哥來家吃也不遲。」婦人道:「那裡等的他!」說猶未了,只見迎兒小女早暖了一注酒來。武松道:「又教嫂嫂費心。」婦人也掇一條凳子,近火邊坐了。桌上擺著杯盤,婦人拿盞酒擎在手裡,看著武松道:「叔叔滿飲此杯。」武松接過酒去,一飲而盡。那婦人又篩一杯酒來,說道:「天氣寒冷,叔叔飲過成雙的盞兒。」武松道:「嫂嫂自請。」接來又一飲而盡。武松卻篩一杯酒,遞與婦人。婦人接過酒來呷了,卻拿注子再斟酒放在武松面前。那婦人一徑將酥胸微露,雲鬟半〔身單〕,臉上堆下笑來,說道:「我聽得人說,叔叔在縣前街上養著個唱的,有這話麼?」武松道:「嫂嫂休聽別人胡說,我武二從來不是這等人。」婦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頭不似心頭。」武松道:「嫂嫂不信時,只問哥哥就是了。」婦人道:「啊呀,你休說他,那裡曉得什麼?如在醉生夢死一般!他若知道時,不賣炊餅了。叔叔且請杯。」連篩了三四杯飲過。那婦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動春心,那裡按納得住。欲心如火,只把閒話來說。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己只把頭來低了,卻不來兜攬。婦人起身去燙酒。武松自在房內卻拿火箸簇火。婦人良久暖了一注子酒來,到房裡,一隻手拿著注子,一隻手便去武鬆肩上只一捏,說道:「叔叔只穿這些衣裳,不寒冷麼?」武松已有五七分不自在,也不理他。婦人見他不應,匹手就來奪火箸,口裡道:「叔叔你不會簇火,我與你撥火。只要一似火盆來熱便好。」武松有八九分焦燥,只不做聲。這婦人也不看武松焦燥,便丟下火箸,卻篩一杯酒來,自呷了一口,剩下半盞酒,看著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這半盞兒殘酒。」武松匹手奪過來,潑在地下說道:「嫂嫂不要恁的不識羞恥!」把手只一推,爭些兒把婦人推了一交。武松睜起眼來說道:「武二是個頂天立地噙齒戴發的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俗傷人倫的豬狗!嫂嫂休要這般不識羞恥,為此等的勾當,倘有風吹草動,我武二眼裡認的是嫂嫂,拳頭卻不認的是嫂嫂!」婦人吃他幾句搶得通紅了面皮,便叫迎兒收拾了碟盞傢伙,口裡說道:「我自作耍子,不直得便當真起來。好不識人敬!」收了傢伙,自往廚下去了。正是:
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情戀落花。
這婦人見勾搭武松不動,反被他搶白了一場。武松自在房中氣忿忿,自己尋思。天色卻是申牌時分,武大挑著擔兒,大雪裡歸來。推門進來,放下擔兒,進的裡間,見婦人一雙眼哭的紅紅的,便問道:「你和誰鬧來?」婦人道:「都是你這不不爭氣的,交外人來欺負我。」武大道:「誰敢來欺負你?」婦人道:「情知是誰?爭奈武二那。我見他大雪裡歸來,好意安排些酒飯與他吃,他見前後沒人,便把言語來調戲我。便是迎兒眼見,我不賴他。」武大道:「我兄弟不是這等人,從來老實。休要高聲,乞鄰舍聽見笑話。」武大撇了婦人,便來武二房裡叫道:「二哥,你不曾吃點心?我和你吃些個。」武松只不做聲,尋思了半晌,一面出大門。武大叫道:「二哥,你那裡去?」也不答應,一直只顧去了。武大回到房內,問婦人道:「我叫他又不應,只顧望縣裡那條路去了。正不知怎的了?」婦人罵道:「賊餛飩蟲!有甚難見處?那羞了,沒臉兒見你,走了出去。我猜他一定叫人來搬行李,不要在這裡住。卻不道你留他?」武大道:「他搬了去,須乞別人笑話。」婦人罵道:「混沌魍魎,他來調戲我,到不乞別人笑話!你要便自和他過去,我卻做不的這樣人!你與了我一紙休書,你自留他便了。」武大那裡敢再開口。被這婦人倒數罵了一頓。正在家兩口兒絮聒,只見武松引了個土兵,拿著條扁擔,逕來房內收拾行李,便出門。武大走出來,叫道:「二哥,做什麼便搬了去?」武松道:「哥哥不要問,說起來裝你的幌子,只由我自去便了。」武大那裡再敢問備細,由武松搬了出去。那婦人在裡面喃喃吶吶罵道:「卻也好,只道是親難轉債,人不知道一個兄弟做了都頭,怎的養活了哥嫂,卻不知反來咬嚼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搬了去,倒謝天地,且得冤家離眼睛。」武大見老婆這般言語,不知怎的了,心中反是放不下。自從武松搬去縣前客店宿歇,武大自依前上街賣炊餅。本待要去縣前尋兄弟說話,卻被這婦人千叮萬囑,吩咐交不要去兜攬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尋武松。
說這武松自從搬離哥家,捻指不覺雪晴,過了十數日光景。卻說本縣知縣自從到任以來,卻得二年有餘,轉得許多金銀,要使一心腹人送上東京親眷處收寄,三年任滿朝覲,打點上司。一來卻怕路上小人,須得一個有力量的人去方好,猛可想起都頭武松,須得此人方了得此事。當日就喚武松到衙內商議道:「我有個親戚在東京城內做官,姓朱名〔面力〕,見做殿前太尉之職,要送一擔禮物,捎封書去問安。只恐途中不好行,若得你去方可。你休推辭辛苦,回來我自重賞。」武松應道:「小人得蒙恩相抬舉,安敢推辭!既蒙差遣,只此便去。」知縣大喜,賞了武松三杯酒,十兩路費。不在話下。
且說武松領了知縣的言語,出的縣門來,到下處,叫了土兵,卻來街上買了一瓶酒並菜蔬之類,逕到武大家。武大卻街上回來,見武松在門前坐地,交土兵去廚下安排。那婦人餘情不斷,見武松把將酒食來,心中自思:「莫不這思想我了?不然卻又回來怎的?到日後我且慢慢問他。」婦人便上樓去重勻粉面,再整雲鬟,換了些顏色衣服,來到門前迎接武松。婦人拜道:「叔叔,不知怎的錯見了,好幾日並不上門,叫奴心裡沒理會處。今日再喜得叔叔來家。沒事壞鈔做什麼?」武松道:「武二有句話,特來要與哥哥說知。」婦人道:「既如此,請樓上坐。」三個人來到樓上,武松讓哥嫂上首坐了,他便掇杌子打橫。土兵擺上酒,並嗄飯一齊拿上來。武松勸哥嫂吃。婦人便把眼來武松,武松只顧吃酒。酒至數巡,武松問迎兒討副勸杯,叫土兵篩一杯酒拿在手裡,看著武大道:「大哥在上,武二今日蒙知縣相公差往東京幹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兩三個月,少是一月便回,有句話特來和你說。你從來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外人來欺負。假如你每日賣十扇籠炊餅,你從明日為始,只做五扇籠炊餅出去,每日遲出早歸,不要和人吃酒。歸家便下了簾子,早閉門,省了多少是非口舌。若是有人欺負你,不要和他爭執,待我回來,自和他理論。大哥你依我時,滿飲此杯!」武大接了酒道:「兄弟見得是,我都依你說。」吃過了一杯,武松再斟第二盞酒,對那婦人說道:「嫂嫂是個精細的人,不必要武松多說。我的哥哥為人質樸,全靠嫂嫂做主。常言表壯不如裡壯,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煩惱做什麼!豈不聞古人云:籬牢犬不入。」那婦人聽了這句話,一點紅從耳邊起,須臾紫漲了面皮,指著武大罵道:「你這個混沌東西。有甚言語在別處說,來欺負老娘!我是個不帶頭巾的男子漢,叮叮噹噹響的婆娘!拳頭上也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不是那〔月畏〕膿血搠不出來鱉!老娘自從嫁了武大,真個螞蟻不敢入屋裡來,什麼籬笆不牢犬兒鑽得入來?你休胡言亂語,一句句都要下落!丟下一塊瓦磚兒,一個個也要著地!」武松笑道:「若得嫂嫂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應。既然如此,我武松都記得嫂嫂說的話了,請過此杯。」那婦人一手推開酒盞,一直跑下樓來,走到在胡梯上發話道:「既是你聰明伶俐,恰不道長嫂為母。我初嫁武大時,不曾聽得有甚小叔,那裡走得來?是親不是親,便要做喬家公。自是老娘晦氣了,偏撞著這許多鳥事!」一面哭下樓去了。正是:
苦口良言諫勸多,金蓮懷恨起風波。自家惶愧難存坐,氣殺英雄小二哥。
那婦人做出許多喬張致來。武大、武松吃了幾杯酒,坐不住,都下的樓來,弟兄灑淚而別。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回來,和你相見。」武松道:「哥哥,你便不做買賣也罷,只在家裡坐的。盤纏,兄弟自差人送與你。」臨行,武松又吩咐道:「哥哥,我的言語休要忘了,在家仔細門戶。」武大道:「理會得了。」武松辭了武大,回到縣前下處,收拾行裝並防身器械。次日領了知縣禮物,金銀駝垛,討了腳程,起身上路,往東京去了,不題。
只說武大自從兄弟武松說了去,整整吃那婆娘罵了三四日。武大忍聲吞氣,由他自罵,只依兄弟言語,每日只做一半炊餅出去,未晚便回來。歇了擔兒,便先去除了簾子,關上大門,卻來屋裡坐的。那婦人看了這般,心內焦燥,罵道:「不識時濁物!我倒不曾見,日頭在半天裡便把牢門關了,也吃鄰舍家笑話,說我家怎生禁鬼。聽信你兄弟說,空生著卵鳥嘴,也不怕別人笑恥!」武大道:「由他笑也罷,我兄弟說的是好話,省了多少是非。」被婦人啐在臉上道:「呸!濁東西!你是個男子漢,自不做主,卻聽別人調遣!」武大搖手道:「由他,我兄弟說的是金石之語。」原來武鬆去後,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歸,到家便關門。那婦人氣生氣死,和他合了幾場氣。落後鬧慣了,自此婦人約莫武大歸來時分,先自去收簾子,關上大門。武大見了,心裡自也暗喜,尋思道:「恁的卻不好?」有詩為證:
慎事關門並早歸,眼前恩愛隔崔嵬。春心一點如絲亂,任鎖牢籠總是虛。
白駒過隙,日月如梭,才見梅開臘底,又早天氣回陽。一日,三月春光明媚時分,金蓮打扮光鮮,單等武大出門,就在門前簾下站立。約莫將及他歸來時分,便下了簾子,自去房內坐的。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卻有一個人從簾子下走過來。自古沒巧不成話,姻緣合當湊著。婦人正手裡拿著叉竿放簾子,忽被一陣風將叉竿刮倒,婦人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卻打在那人頭上。婦人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紀,生得十分浮浪。頭上戴著纓子帽兒,金鈴瓏簪兒,金井玉欄杆圈兒;長腰才,身穿綠羅褶兒;腳下細結底陳橋鞋兒,清水布襪兒;手裡搖著灑金川扇兒,越顯出張生般龐兒,潘安的貌兒。可意的人兒,風風流流從簾子下丟與個眼色兒。這個人被叉竿打在頭上,便立住了腳,待要發作時,回過臉來看,卻不想是個美貌妖嬈的婦人。但見他黑〔髟真〕〔髟真〕賽鴉〔令鳥〕的鬢兒,翠彎彎的新月的眉兒,香噴噴櫻桃口兒,直隆隆瓊瑤鼻兒,粉濃濃紅艷腮兒,嬌滴滴銀盆臉兒,輕裊裊花朵身兒,玉纖纖蔥枝手兒,一捻捻楊柳腰兒,軟濃濃粉白肚兒,窄星星尖翹腳兒,肉奶奶胸兒,白生生腿兒,更有一件緊揪揪、白鮮鮮、黑〔因〕〔因〕,正不知是什麼東西。觀不盡這婦人容貌。且看他怎生打扮?但見:
頭上戴著黑油油頭髮〔髟狄〕髻,一逕裡〔執足〕出香雲,周圍小簪兒齊插。斜戴一朵並頭花,排草梳兒後押。難描畫,柳葉眉襯著兩朵桃花。玲瓏墜兒最堪誇,露來酥玉胸無價。毛青布大袖衫兒,又短襯湘裙碾絹紗。通花汗巾兒袖口兒邊搭剌。香袋兒身邊低掛。抹胸兒重重紐扣香喉下。往下看尖翹翹金蓮小腳,雲頭巧緝山鴉。鞋兒白綾高底,步香塵偏襯登踏。紅紗膝褲扣鶯花,行坐處風吹裙〔誇〕。口兒裡常噴出異香蘭麝,櫻桃口笑臉生花。人見了魂飛魄喪,賣弄殺俏冤家。
那人一見,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早已鑽入爪窪國去了,變做笑吟吟臉兒。這婦人情知不是,叉手望他深深拜了一拜,說道:「奴家一時被風失手,誤中官人,休怪!」那人一面把手整頭巾,一面把腰曲著地還喏道:「不妨,娘子請方便。」卻被這間壁住的賣茶王婆子看見。那婆子笑道:「兀的誰家大官人打這屋簷下過?打的正好!」那人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一時衝撞,娘子休怪。」婦人答道:「官人不要見責。」那人又笑著大大地唱個喏,回應道:「小人不敢。」那一雙積年招花惹草,慣覷風情的賊眼,不離這婦人身上,臨去也回頭了七八回,方一直搖搖擺擺遮著扇兒去了。
風日晴和漫出遊,偶從簾下識嬌羞。只因臨去秋波轉,惹起春心不自由。
當時婦人見了那人生的風流浮浪,語言甜淨,更加幾分留戀:「倒不知此人姓甚名誰,何處居住。他若沒我情意時,臨去也不回頭七八遍了。」卻在簾子下眼巴巴的看不見那人,方才收了簾子,關上大門,歸房去了。
看官聽說,這人你道是誰?卻原來正是那嘲風弄月的班頭,拾翠尋香的元帥,開生藥鋪複姓西門單諱一個慶字的西門大官人便是。只因他第三房妾卓二姐死了,發送了當,心中不樂,出來街上行走,要尋應伯爵到那裡去散心耍子。卻從這武大門前經過,不想撞了這一下子在頭上。卻說這西門大官人自從簾子下見了那婦人一面,到家尋思道:「好一個雌兒,怎能勾得手?」猛然想起那間壁賣茶王婆子來,堪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撮合得此事成,我破費幾兩銀子謝他,也不值甚的。」於是連飯也不吃,走出街上閒遊,一直逕踅入王婆茶坊裡來,便去裡邊水簾下坐了。王婆笑道:「大官人卻才唱得好個大肥喏!」西門慶道:「乾娘,你且來,我問你,間壁這個雌兒是誰的娘子?」王婆道:「他是閻羅大王的妹子,五道將軍的女兒,問他怎的?」西門慶道:「我和你說正話,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的不認得?他老公便是縣前賣熟食的。」西門慶道:「莫不是賣棗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搖手道:「不是,若是他,也是一對兒。大官人再猜。」西門慶道:「敢是賣〔骨〕〔出〕的李三娘子兒?」王婆搖手道:「不是,若是他,倒是一雙。」西門慶道:「莫不是花胳膊劉小二的婆兒?」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時,又是一對兒。大官人再猜。」西門慶道:「乾娘,我其實猜不著了。」王婆哈哈笑道:「我好交大官人得知了罷,他的蓋老便是街上賣炊餅的武大郎。」西門慶聽,跌腳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樹皮的武大麼?」王婆道:「正是他。」西門慶聽了,叫起苦來,說是:「好一塊羊肉,怎生落在狗口裡!」王婆道:「便是這般故事,自古駿馬卻馱癡漢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這等配合。」西門慶道:「乾娘,我少你多少茶果錢?」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時卻算不妨。」西門慶又道:「你兒子王潮跟誰出去了?」王婆道:「說不的,跟了一個淮上客人,至今不歸,又不知死活。」西門慶道:「卻不交他跟我,那孩子倒乖覺伶俐。」王婆道:「若得大官人抬舉他時,十分之好。」西門慶道:「待他歸來,卻再計較。」說畢,作謝起身去了。
約莫未及兩個時辰,又踅將來王婆門首,簾邊坐的,朝著武大門前半歇。王婆出來道:「大官人,吃個梅湯?」西門慶道:「最好多加些酸味兒。」王婆做了個梅湯,雙手遞與西門慶吃了。將盞子放下,西門慶道:「乾娘,你這梅湯做得好,有多少在屋裡?」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討不在屋裡!」西門慶笑道:「我問你這梅湯,你卻說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只聽得大官人問這媒做得好。」西門慶道:「乾娘,你既是撮合山,也與我做頭媒,說頭好親事,我自重重謝你。」王婆道:「看這大官人作戲!你宅上大娘子得知,老婆子這臉上怎吃得那耳刮子!」西門慶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性格。見今也有幾個身邊人在家,只是沒一個中得我意的。你有這般好的,與我主張一個,便來說也不妨。若是回頭人兒也好,只是要中得我意。」王婆道:「前日有一個倒好,只怕大官人不要。」西門慶道:「若是好時,與我說成了,我自重謝你。」王婆道:「生的十二分人才,只是年紀大些。」西門慶道:「自古半老佳人可共,便差一兩歲也不打緊。真個多少年紀?」王婆道:「那娘子是丁亥生,屬豬的,交新年卻九十三歲了。」西門慶笑道:「你看這風婆子,只是扯著風臉取笑。」說畢,西門慶笑著起身去。
看看天色晚了,王婆恰才點上燈來,正要關門,只見西門慶又踅將來,逕去簾子底下凳子上坐下,朝著武大門前只顧將眼望。王婆道:「大官人吃個和合湯?」西門慶道:「最好!乾娘放甜些。」王婆連忙取一鍾來與西門慶吃了。坐到晚夕,起身道:「乾娘,記了帳目,明日一發還錢。」王婆道:壞悒L,伏惟安置,來日再請過論。」西門慶笑了去。到家甚是寢食不安,一片心只在婦人身上。就是他大娘子月娘,見他這等失張失致的,只道為死了卓二姐的緣故,倒沒做理會處。當晚無話。
次日清晨,王婆恰才開門,把眼看外時,只見西門慶又早在街前來回踅走。王婆道:「這刷子踅得緊!你看我著些甜糖抹在這鼻子上,交他抵不著。那全討縣裡人便宜,且交他來老娘手裡納些販鈔,嫌他幾個風流錢使。」原來這開茶坊的王婆,也不是守本分的,便是積年通慇勤,做媒婆,做賣婆,做牙婆,又會收小的,也會抱腰,又善放刁,端的看不出這婆子的本事來。但見:
開言欺陸賈,出口勝隋何。只憑說六國唇槍,全仗話三齊舌劍。只鸞孤鳳,霎時間交仗成雙;寡婦鰥男,一席話搬說擺對。解使三里門內女,遮莫九皈殿中仙。玉皇殿上侍香金童,把臂拖來;王母宮中傳言玉女,攔腰抱住。略施奸計,使阿羅漢抱住比丘尼;才用機關,交李天王摟定鬼子母。甜言說誘,男如封涉也生心;軟語調合,女似麻姑須亂性。藏頭露尾,攛掇淑女害相思;送暖偷寒,調弄嫦娥偷漢子。
這婆子正開門,在茶局子裡整理茶鍋,張見西門慶踅過幾遍,奔入茶局子水簾下,對著武大門首,不住把眼只望簾子裡瞧。王婆只推不看見,只顧在茶局子內煽火,不出來問茶。西門慶叫道:「乾娘,點兩杯茶來我吃。」王婆應道:「大官人來了?連日少見,且請坐。」不多時,便濃濃點兩盞稠茶,放在桌子上。西門慶道:「乾娘,相陪我吃了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你影射的,如何陪你喫茶?」西門慶也笑了,一會便問:「乾娘,間壁賣的是什麼?」王婆道:「他家賣的拖煎阿滿子,乾巴子肉翻包著菜肉匾食餃,窩窩蛤蜊面,熱燙溫和大辣酥。」西門慶笑道:「你看這風婆子,只是風。」王婆笑道:「我不風,他家自有親老公。」西門慶道:「我和你說正話。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餅,我要問他買四五十個拿的家去。」王婆道:「若要買炊餅,少間等他街上回來買,何消上門上戶!」西門慶道:「乾娘說的是。」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去了。
良久,王婆在茶局裡冷眼張著,他在門前踅過東,看一看,又轉西去,又復一復,一連走了七八遍。少頃,逕入茶房裡來。王婆道:「大官人僥倖,好幾日不見面了。」西門慶便笑將起來,去身邊摸出一兩一塊銀子,遞與王婆,說道:「乾娘,權且收了做茶錢。」王婆笑道:「何消得許多!」西門慶道:「多者乾娘只顧收著。」婆子暗道:「來了,這刷子當敗。且把銀子收了,到明日與老娘做房錢。」便道:「老身看大官人像有些心事的一般。」西門慶道:「如何幹娘便猜得著?」婆子道:「有甚難猜處!自古入門休問榮枯事,觀著容顏便得知。老身異樣蹺蹊古怪的事,不知猜勾多少。」西門慶道:「我這一件心上的事,乾娘若猜得著時,便輸與你五兩銀子。」王婆笑道:「老身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個中節。大官人你將耳朵來:你這兩日腳步兒勤,趕趁得頻,一定是記掛著間壁那個人。我這猜如何?」西門慶笑將起來道:「乾娘端的智賽隋何,機強陸賈。不瞞乾娘說,不知怎的,吃他那日叉簾子時見了一面,恰似收了我三魂六魄的一般,日夜只是放他不下。到家茶飯懶吃,做事沒入腳處。不知你會弄手段麼?」王婆哈哈笑道:「老身不瞞大官人說,我家賣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日下大雪,那一日賣了個泡茶,直到如今不發市,只靠些雜趁養口。」西門慶道:「乾娘,如何叫做雜趁?」王婆笑道:「老身自從三十六歲沒了老公,丟下這個小,沒得過日子。迎頭兒跟著人說媒,次後攬人家些衣服賣,又與人家抱腰收小的,閒常也會作牽頭,做馬百六,也會針灸看病。」西門慶聽了,笑將起來:「我並不知乾娘有如此手段!端的與我說這件事,我便送十兩銀子與你做棺材本。你好交這雌兒會我一面。」王婆便呵呵笑道:「我自說耍,官人怎便認真起來。你也!」且看下回分解。有詩為證:
西門浪子意猖狂,死下功夫戲女娘。虧殺賣茶王老母,生交巫女會襄王。
詩曰:
乍對不相識,徐思似有情。杯前交一面,花底戀雙睛。〔差〕〔亞〕驚新態,含胡問舊名。影含今夜燭,心意幾交橫。
話說西門慶央王婆,一心要會那雌兒一面,便道:「乾娘,你端的與我說這件事成,我便送十兩銀子與你。」王婆道:「大官人,你聽我說:但凡『挨光』的兩個字最難。怎的是『挨光』?比如如今俗呼『偷情』就是了。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的。第一要潘安的貌;第二要驢大行貨;第三要鄧通般有錢;第四要青春少小,就要綿裡針一般軟款忍耐;第五要閒工夫。此五件,喚做『潘驢鄧小閒』。都全了,此事便獲得著。」西門慶道:「實不瞞你說,這這五件事我都有。第一件,我的貌雖比不得潘安,也充得過;第二件,我小時在三街兩巷游串,也曾養得好大龜;第三,我家裡也有幾貫錢財,雖不及鄧通,也頗得過日子;第四,我最忍耐;他便打我四百頓,休想我回他一拳;第五,我最有閒工夫,不然如何來得恁勤。乾娘,你自作成,完備了時,我自重重謝你。」王婆道:「大官人,你說五件事都全,我知道還有一件事打攪,也多是成不得。」西門慶道:「且說,什麼一件事打攪?」王婆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挨光最難,十分,有使錢到九分九厘,也有難成處。我知你從來慳吝,不肯胡亂便使錢,只這件打攪。」西門慶道:「這個容易,我只聽你言語便了。」王婆道:「若大官人肯使錢時,老身有一條妙計,須交大官人和這雌兒會一面。」西門慶道:「端的有甚妙計?」王婆笑道:「今日晚了,且回去,過半年三個月來商量。」西門慶央及道:「乾娘,你休撒科!自作成我則個,恩有重報。」王婆笑哈哈道:「大官人卻又慌了。老身這條計,雖然入不得武成王廟,端的強似孫武子教女兵,十捉八九著。今日實對你說了罷:這個雌兒來歷,雖然微末出身,卻倒百伶百俐,會一手好彈唱,針指女工,百家歌曲,雙陸象棋,無所不知。小名叫做金蓮,娘家姓潘,原是南門外潘裁的女兒,賣在張大戶家學彈唱。後因大戶年老,打發出來,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與了他為妻。這雌兒等閒不出來,老身無事常過去與他閒坐。他有事亦來請我理會,他也叫我做乾娘。武大這兩日出門早。大官人如幹此事,便買一匹藍綢、一匹白綢、一匹白絹,再用十兩好綿,都把來與老身。老身卻走過去問他借歷日,央及他揀個好日期,叫個裁縫來做。他若見我這般說,揀了日期,不肯與我來做時,此事便休了;他若歡天喜地說:『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縫,這光便有一分了。我便請得他來做,就替我縫,這光便二分了。他若來做時,午間我卻安排些酒食點心請他吃。他若說不便當,定要將去家中做,此事便休了;他不言語吃了時,這光便有三分了。這一日你也莫來,直至第三日,晌午前後,你整整齊齊打扮了來,以咳嗽為號,你在門前叫道:『怎的連日不見王乾娘?我買盞茶吃。』我便出來請你入房裡坐喫茶。他若見你便起身來,走了歸去,難道我扯住他不成?此事便休了。他若見你入來,不動身時,這光便有四分了。坐下時,我便對雌兒說道:『這個便是與我衣服施主的官人,虧殺他。』我便誇大官人許多好處,你便賣弄他針指。若是他不來兜攬答應時,此事便休了;他若口中答應與你說話時,這光便有五分了。我便道:『卻難為這位娘子與我作成出手做,虧殺你兩施主,一個出錢,一個出力。不是老身路歧相央,難得這位娘子在這裡,官人做個主人替娘子澆澆手。』你便取銀子出來,央我買。若是他便走時,難道我扯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是不動身時,事務易成,這光便有六分了。我卻拿銀子,臨出門時對他說:『有勞娘子相待官人坐一坐。』他若起身走了家去,我終不成阻擋他?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又好了,這光便有七分了。待我買得東西提在桌子上,便說:『娘子且收拾過生活去,且吃一杯兒酒,難得這官人壞錢。』他不肯和你同桌吃,去了,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此事又好了,這光便有八分了。待他吃得酒濃時,正說得入港,我便推道沒了酒,再交你買,你便拿銀子,又央我買酒去並果子來配酒。我把門拽上,關你兩個在屋裡。他若焦燥跑了歸去時,此事便休了;他若由我拽上門,不焦躁時,這光便有九分,只欠一分了。只是這一分倒難。大官人你在房裡,便著幾句甜話兒說入去,卻不可燥暴,便去動手動腳打攪了事,那時我不管你。你先把袖子向桌子上拂落一雙箸下去,只推拾箸,將手去他腳上捏一捏。他若鬧吵起來,我自來搭救。此事便休了,再也難成。若是他不做聲時,此事十分光了。這十分光做完備,你怎的謝我?」西門慶聽了大喜道:「雖然上不得凌煙閣,乾娘你這條計,端的絕品好妙計!」王婆道:卻不要忘了許我那十兩銀子。」西門慶道:「便得一片橘皮吃,切莫忘了洞庭湖。這條計,乾娘幾時可行?」婆道:「只今晚來有回報。我如今趁武大未歸,過去問他借歷日,細細說與他。你快使人送將綢絹綿子來,休要遲了。」西門慶道:「乾娘,這是我的事,如何敢失信。」於是作別了王婆,離了茶肆,就去街上買了綢絹三匹並十兩清水好綿。家裡叫了玳安兒用氈包包了,一直送入王婆家來。王婆歡喜收下,打發小回去。正是:
巫山雲雨幾時就,莫負襄王築楚台。
當下王婆收了綢絹綿子,開了後門,走過武大家來。那婦人接著,走去樓上坐的。王婆道:「娘子怎的這兩日不過貧家喫茶?」那婦人道:「便是我這幾日身子不快,懶走動的。」王婆道:「娘子家裡有歷日,借與老身看一看,要個裁衣的日子。」婦人道:「乾娘裁甚衣服?」王婆道:「便是因老身十病九痛,怕一時有些山高水低,我兒子又不在家。」婦人道:「大哥怎的一向不見?」王婆道:「那跟了個客人在外邊,不見個音信回來,老身日逐耽心不下。」婦人道:「大哥今年多少年紀?」王婆道:「那十七歲了。」婦人道:「怎的不與他尋個親事,與乾娘也替得手?」王婆道:「因是這等說,家中沒人。待老身東楞西補的來,早晚要替他尋下個兒。等那來,卻再理會。見如今老身白日黑夜只發喘咳嗽,身子打碎般,睡不倒的,只害疼,一時先要預備下送終衣服。難得一個財主官人,常在貧家喫茶,但凡他宅裡看病,買使女,說親,見老身這般本分,大小事兒無不管顧老身。又佈施了老身一套送終衣料,綢絹表裡俱全,又有若幹好綿,放在家裡一年有餘,不能勾做得。今年覺得好生不濟,不想又撞著閏月,趁著兩日倒閒,要做又被那裁縫勒〔肯〕,只推生活忙,不肯來做。老身說不得這苦也!」那婦人聽了笑道:「只怕奴家做得不中意。若是不嫌時,奴這幾日倒閒,出手與乾娘做如何?」那婆子聽了,堆下笑來說道:「若得娘子貴手做時,老身便死也得好處去。久聞娘子好針指,只是不敢來相央。」那婦人道:「這個何妨!既是許了乾娘,務要與乾娘做了,將歷日去交人揀了黃道好日,奴便動手。」王婆道:「娘子休推老身不知,你詩詞百家曲兒內字樣,你不知識了多少,如何交人看歷日?」婦人微笑道:「奴家自幼失學。」婆子道:「好說,好說。」便取歷日遞與婦人。婦人接在手內,看了一回,道:「明日是破日,後日也不好,直到外後日方是裁衣日期。」王婆一把手取過歷頭來掛在牆上,便道:「若得娘子肯與老身做時,就是一點福星。何用選日!老身也曾央人看來,說明日是個破日,老身只道裁衣日不用破日,我不忌他。」那婦人道:「歸壽衣服,正用破日便好。」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膽大,只是明日起動娘子,到寒家則個。」婦人道:「何不將過來做?」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又怕門首沒人。」婦人道:「既是這等說,奴明日飯後過來。」那婆子千恩萬謝下樓去了,當晚回覆了西門慶話,約定後日准來。當夜無話。
次日清晨,王婆收拾房內乾淨,預備下針線,安排了茶水,在家等候。且說武大吃了早飯,挑著擔兒自出去了。那婦人把簾兒掛了,吩咐迎兒看家,從後門走過王婆家來。那婆子歡喜無限,接入房裡坐下,便濃濃點一盞胡桃松子泡茶與婦人吃了。抹得桌子乾淨,便取出那綢絹三匹來。婦人量了長短,裁得完備,縫將起來。婆子看了,口裡不住喝采道:「好手段,老身也活了六七十歲,眼裡真個不曾見這般好針指!」那婦人縫到日中,王婆安排些酒食請他,又下了一箸面與那婦人吃。再縫一歇,將次晚來,便收拾了生活,自歸家去。恰好武大挑擔兒進門,婦人拽門下了簾子。武大入屋裡,看見老婆面色微紅,問道:「你那裡來?」婦人應道:「便是間壁乾娘央我做送終衣服,日中安排些酒食點心請我吃。」武大道:「你也不要吃他的才是,我們也有央及他處。他便央你做得衣裳,你便自歸來吃些點心,不值得什麼,便攪撓他。你明日再去做時,帶些錢在身邊,也買些酒食與他回禮。常言道:遠親不如近鄰,休要失了人情。他若不肯交你還禮時,你便拿了生活來家,做還與他便了。」正是:
阿母牢籠設計深,大郎愚鹵不知音。帶錢買酒酬奸詐,卻把婆娘自送人。
婦人聽了武大言語,當晚無話。
次日飯後,武大挑擔兒出去了,王婆便踅過來相請。婦人去到他家屋裡,取出生活來,一面縫來。王婆忙點茶來與他吃了茶。看看縫到日中,那婦人向袖中取出三百文錢來,向王婆說道:「乾娘,奴和你買盞酒吃。」王婆道:「啊呀,那裡有這個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這裡做生活,如何交娘子倒出錢,婆子的酒食,不到吃傷了哩!」那婦人道:「卻是拙夫吩咐奴來,若是乾娘見外時,只是將了家去,做還乾娘便了。」那婆子聽了道:「大郎直恁地曉事!既然娘子這般說時,老身且收下。」這婆子生怕打攪了事,自又添錢去買好酒好食來,慇勤相待。看官聽說:但凡世上婦人,由你十分精細,被小意兒縱十個九個著了道兒。這婆子安排了酒食點心,和那婦人吃了。再縫了一歇,看看晚來,千恩萬謝歸去了。
話休絮煩。第三日早飯後,王婆只張武大出去了,便走過後後門首叫道:「娘子,老身大膽。」那婦人從樓上應道:「奴卻待來也。」兩個見了,來到王婆房裡坐下,取過生活來縫。那婆子點茶來吃,自不必說。婦人看看縫到晌午前後。卻說西門慶巴不到此日,打選衣帽齊齊整整,身邊帶著三五兩銀子,手裡拿著灑金川扇兒,搖搖擺擺逕往紫石街來。到王婆門首,便咳嗽道:「王乾娘,連日如何不見?」那婆子瞧科,便應道:「兀的誰叫老娘?」西門慶道:「是我。」那婆子趕出來看了,笑道:「我只道是誰,原來是大官人!你來得正好,且請入屋裡去看一看。」把西門慶袖子只一拖,拖進房裡來,對那婦人道:「這個便是與老身衣料施主官人。」西門慶睜眼看著那婦人:雲鬟疊翠,粉面生春,上穿白布衫兒,桃紅裙子,藍比甲,正在房裡做衣服。見西門慶過來,便把頭低了。這西門慶連忙向前屈身唱喏。那婦人隨即放下生活,還了萬福。王婆便道:「難得官人與老身段匹綢絹,放在家一年有餘,不曾得做,虧殺鄰家這位娘子出手與老身做成全了。真個是布機也似好針線,縫的又好又密,真個難得!大官人,你過來且看一看。」西門慶拿起衣服來看了,一面喝采,口裡道:「這位娘子,傳得這等好針指,神仙一般的手段!」那婦人低頭笑道:「官人休笑話。」西門慶故問王婆道:「乾娘,不敢動問,這位娘子是誰家宅上的娘子?」王婆道:「你猜。」西門慶道:「小人如何猜得著。」王婆哈哈笑道:「大官人你請坐,我對你說了罷。」那西門慶與婦人對面坐下。那婆子道:「好交大官人得知罷,你那日屋簷下走,打得正好。」西門慶道:「就是那日在門首叉竿打了我的?倒不知是誰家宅上娘子?」婦人分外把頭低了一低,笑道:「那日奴誤衝撞,官人休怪!」西門慶連忙應道:「小人不敢。」王婆道:「就是這位,卻是間壁武大娘子。」西門慶道:「原來如此,小人失瞻了。」王婆因望婦人說道:「娘子你認得這位官人麼?」婦人道:「不識得。」婆子道:「這位官人,便是本縣裡一個財主,知縣相公也和他來往,叫做西門大官人。家有萬萬貫錢財,在縣門前開生藥鋪。家中錢過北斗,米爛成倉,黃的是金,白的是銀,圓的是珠,放光的是寶,也有犀牛頭上角,大象口中牙。他家大娘子,也是我說的媒,是吳千戶家小姐,生得面伶百俐。」因問:「大官人,怎的不過貧家喫茶?」西門慶道:「便是家中連日小女有人家定了,不得閒來。」婆子道:「大姐有誰家定了?怎的不請老身去說媒?」西門慶道:「被東京八十萬禁軍楊提督親家陳宅定了。他兒子陳敬濟才十七歲,還上學堂。不是也請乾娘說媒,他那邊有了個文嫂兒來討帖兒,俺這裡又使常在家中走的賣翠花的薛嫂兒,同做保山,說此親事。乾娘若肯去,到明日下小茶,我使人來請你。」婆子哈哈笑道:「老身哄大官人耍子。俺這媒人們都是狗娘養下來的,他們說親時又沒我,做成的熟飯兒怎肯搭上老身一分?常言道:當行壓當行。到明日娶過了門時,老身胡亂三朝五日,拿上些人情去走走,討得一張半張桌面,到是正經。怎的好和人鬥氣!」兩個一遞一句說了一回。婆子只顧誇獎西門慶,口裡假嘈,那婦人便低了頭縫針線。
水性從來是女流,背夫常與外人偷。金蓮心愛西門慶,淫蕩春心不自由。
西門慶見金蓮有幾分情意歡喜,恨不得就要成雙。王婆便去點兩盞茶來,遞一盞西門慶,一盞與婦人,說道:「娘子相待官人吃些茶。」旋又看著西門慶,把手在臉上摸一摸,西門慶已知有五分光了。自古「風流茶說合,酒是色媒人」。王婆便道:「大官人不來,老身也不敢去宅上相請。一者緣法撞遇,二者來得正好。常言道:一客不煩二主。大官人便是出錢的,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虧殺你這兩位施主。不是老身路歧相煩,難得這位娘子在這裡,官人好與老身做個主人,拿出些銀子買些酒食來,與娘子澆澆手,如何?」西門慶道:「小人也見不到這裡,有銀子在此。」便向茄袋裡取出來,約有一兩一塊,遞與王婆,交備辦酒食。那婦人便道「不消生受。」口裡說著恰不動身。王婆接了銀子,臨出門便道:「有勞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我去就來。」那婦人道:「乾娘免了罷。」卻亦不動身。王婆便出門去了,丟下西門慶和那婦人在屋裡。
這西門慶一雙眼不轉睛,只看著那婦人。那婆娘也把眼來偷西門慶,又低著頭做生活。不多時,王婆買了見成肥鵝燒鴨、熟肉鮮〔魚乍〕、細巧果子,歸來盡把盤碟盛了,擺在房裡桌子上。看那婦人道:「娘子且收拾過生活,吃一杯兒酒。」那婦人道:「你自陪大官人吃,奴卻不當。」那婆子道:「正是專與娘子澆手,如何卻說這話!」一面將盤饌卻擺在面前,三人坐下,把酒來斟。西門慶拿起酒盞來道:「乾娘相待娘子滿飲幾杯。」婦人謝道:「奴家量淺,吃不得。」王婆道:「老身得知娘子洪飲,且請開懷吃兩盞兒。」那婦人一面接酒在手,向二人各道了萬福。西門慶拿起箸來說道:「乾娘替我勸娘子些菜兒。」那婆子揀好的遞將過來與婦人吃。一連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燙酒來。西門慶道:「小人不敢動問,娘子青春多少?」婦人低頭應道:「二十五歲。」西門慶道:「娘子到與家下賤內同庚,也是庚辰屬龍的。他是八月十五日子時。」婦人又回應道:「將天比地,折殺奴家。」王婆便插口道:「好個精細的娘子,百伶百俐,又不枉做得一手好針線。諸子百家,雙陸象棋,折牌道字,皆通。一筆好寫。」西門慶道:「卻是那裡去討。」王婆道:「不是老身說是非,大官人宅上有許多,那裡討得一個似娘子的!」西門慶道:「便是這等,一言難盡。只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個好的在家裡。」王婆道:「大官人先頭娘子須也好。」西門慶道:「休說!我先妻若在時,卻不恁的家無主,屋到豎。如今身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飯,都不管事。」婆子嘈道:「連我也忘了,沒有大娘子得幾年了?」西門慶道:「說不得,小人先妻陳氏,雖是微末出身,卻倒百伶百俐,是件都替的我。如今不幸他沒了,已過三年來。今繼娶這個賤累,又常有疾病,不管事,家裡的勾當都七顛八倒。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來?在家裡時,便要嘔氣。」婆子道:「大官人,休怪我直言,你先頭娘子並如今娘子,也沒這大娘子這手針線,這一表人物。」西門慶道:「便是房下們也沒這大娘子一般兒風流。」那婆子笑道:「官人,你養的外宅東街上住的,如何不請老身去喫茶?」西門慶道:「便是唱慢曲兒的張惜春。我見他是路歧人,不喜歡。」婆子又道:「官人你和勾欄中李嬌兒卻長久。」西門慶道:「這個人見今已娶在家裡。若得他會當家時,自冊正了他。」王婆道:「與卓二姐卻相交得好?」西門慶道:「卓丟兒別要說起,我也娶在家做了第三房。近來得了個細疾,卻又沒了。」婆子道:「耶〔口樂〕,耶〔口樂〕!若有似大娘子這般中官人意的,來宅上說,不妨事麼?」西門慶道:「我的爹娘俱已沒了,我自主張,誰敢說個不字?」王婆道:「我自說耍,急切便那裡有這般中官人意的!」西門慶道:「做什麼便沒?只恨我夫妻緣分上薄,自不撞著哩。」西門慶和婆子一遞一句說了一回。王婆道:「正好吃酒,卻又沒了。官人休怪老身差撥,買一瓶兒酒來吃如何?」西門慶便向茄袋內,還有三四兩散銀子,都與王婆,說道:「乾娘,你拿了去,要吃時只顧取來,多的乾娘便就收了。」那婆子謝了起身。那粉頭時,三鍾酒下肚,哄動春心,又自兩個言來語去,都有意了,只低了頭不起身。正是:
眼意眉情卒未休,姻緣相湊遇風流。王婆貪賄無他技,一味花言巧舌頭。
詩曰:
璇閨繡戶斜光入,千金女兒倚門立。橫波美目雖後來,羅襪遙遙不相及。聞道今年初避人,珊珊鏡掛長隨身。願得侍兒為道意,後堂羅帳一相親。
話說王婆拿銀子出門,便向婦人滿面堆下笑來,說道:「老身去那街上取瓶兒來,有勞娘子相待官人坐一坐。壺裡有酒,沒便再篩兩盞兒,且和大官人吃著,老身直去縣東街,那裡有好酒買一瓶來,有好一歇兒耽擱。」婦人聽了說:「乾娘休要去,奴酒不多用了。」婆子便道:「阿呀!娘子,大官人又不是別人,沒事相陪吃一盞兒,怕怎的!」婦人口裡說「不用了」坐著卻不動身。婆子一面把門拽上,用索兒拴了,倒關他二人在屋裡。當路坐了,一頭續著鎖。
這婦人見王婆去了,倒把椅兒扯開一邊坐著,卻只偷眼看。西門慶坐在對面,一徑把那雙涎瞪瞪的眼睛看著他,便又問道:「卻才到忘了問娘子尊姓?」婦人便低著頭帶笑的回道:「姓武。」西門慶故做不聽得,說道:「姓堵?」那婦人卻把頭又別轉著,笑著低聲說道:「你耳朵又不聾。」西門慶笑道:「呸,忘了!正是姓武。只是俺清河縣姓武的卻少,只有縣前一個賣飲餅的三寸丁姓武,叫做武大郎,敢是娘子一族麼?」婦人聽得此言,便把臉通紅了,一面低著頭微笑道:「便是奴的丈夫。」西門慶聽了,半日不做聲,呆了臉,假意失聲道屈。婦人一面笑著,又斜瞅了他一眼,低聲說道:「你又沒冤枉事,怎的叫屈?」西門慶道:「我替娘子叫屈哩!」卻說西門慶口裡娘子長娘子短,只顧白嘈。這婦人一面低著頭弄裙子兒,又一回咬著衫袖口兒,咬得袖口兒格格駁駁的響,要便斜溜他一眼兒。只見這西門慶推害熱,脫了上面綠紗褶子道:「央煩娘子替我搭在乾娘護炕上。」這婦人只顧咬著袖兒別轉著,不接他的,低聲笑道:「自手又不折,怎的支使人!」西門慶笑著道:「娘子不與小人安放,小人偏要自己安放。」一面伸手隔桌子搭到床炕上去,卻故意把桌上一拂,拂落一隻箸來。卻也是姻緣湊著,那只箸兒剛落在金蓮裙下。西門慶一面斟酒勸那婦人,婦人笑著不理他。他卻又待拿起箸子起來,讓他吃菜兒。尋來尋去不見了一隻。這金蓮一面低著頭,把腳尖兒踢著,笑道:「這不是你的箸兒!」西門慶聽說,走過金蓮這邊來道:「原來在此。」蹲下身去,且不拾箸,便去他繡花鞋頭上只一捏。那婦人笑將起來,說道:「怎這的羅!我要叫了起來哩!」西門慶便雙膝跪下說道:「娘子可憐小人則個!」一面說著,一面便摸他褲子。婦人叉開手道:「你這歪纏人,我卻要大耳刮子打的呢!」西門慶笑道:「娘子打死了小人,也得個好處。」於是不由分說,抱到王婆床炕上,脫衣解帶,共枕同歡。卻說這婦人自從與張大戶勾搭,這老兒是軟如鼻涕膿如醬的一件東西,幾時得個爽利!就是嫁了武大,看官試想,三寸丁的物事,能有多少力量?今番遇了西門慶,風月久慣,本事高強的,如何不喜?但見:
交頸鴛鴦戲水,並頭鸞鳳穿花。喜孜孜連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帶結。一個將朱唇緊貼,一個將粉臉斜偎。羅襪高挑,肩膀上露兩彎新月;金釵斜墜,枕頭邊堆一朵烏雲。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旖妮;羞雲怯雨,揉搓的萬種妖嬈。恰恰鶯聲,不離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楊柳腰脈脈春濃,櫻桃口微微氣喘。星眼朦朧,細細汗流香玉顆;酥胸蕩漾,涓涓露滴牡丹心。直饒匹配眷姻諧,真個偷情滋味美。
當下二人雲雨才罷,正欲各整衣襟,只見王婆推開房門入來,大驚小怪,拍手打掌,低低說道:「你兩個做得好事!」西門慶和那婦人都吃了一驚。那婆子便向婦人道:「好呀,好呀!我請你來做衣裳,不曾交你偷漢子!你家武大郎知,須連累我。不若我先去對武大說去。」回身便走。那婦人慌的扯住她裙子,紅著臉低了頭,只得說聲:「乾娘饒恕!」王婆便道:「你們都要依我一件事,從今日為始,瞞著武大,每日休要失了大官人的意。早叫你早來,晚叫你晚來,我便罷休。若是一日不來,我便就對你武大說。」那婦人羞得要不的,再說不出來。王婆催逼道:「卻是怎的?快些回覆我。」婦人藏轉著頭,低聲道:「來便是了。」王婆又道:「西門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說得,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許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負心,我也要對武大說。」西門慶道:「乾娘放心,並不失信。」婆子道:「你每二人出語無憑,要各人留下件表記拿著,才見真情。」西門慶便向頭上拔下一根金頭簪來,插在婦人云髻上。婦人除下來袖了,恐怕到家武大看見生疑。婦人便不肯拿甚的出來,卻被王婆扯著袖子一掏,掏出一條杭州白縐紗汗巾,掠與西門慶收了。三人又吃了幾杯酒,已是下午時分。那婦人起身道:「奴回家去罷。」便丟下王婆與西門慶,踅過後門歸來。先去下了簾子,武大恰好進門。
且說王婆看著西門慶道:「好手段麼?」西門慶道:「端的虧了乾娘,真好手段!」王婆又道:「這雌兒風月如何?」西門慶道:「色系子女不可言。」婆子道:「她房裡彈唱姐兒出身,什麼事兒不久慣知道!還虧老娘把你兩個生扭做夫妻,強撮成配。你所許老身東西,休要忘了。」西門慶道:「我到家便取銀子送來。」王婆道:「眼望旌捷旗,耳聽好消息。不要交老身棺材出了討輓歌郎錢。」西門慶一面笑著,看街上無人,帶上眼紗去了。不在話下。
次日,又來王婆家討茶吃。王婆讓坐,連忙點茶來吃了。西門慶便向袖中取出一錠十兩銀子來,遞與王婆。但凡世上人,錢財能動人意。那婆子黑眼睛見了雪花銀子,一面歡天喜地收了,一連道了兩個萬福,說道:「多謝大官人佈施!」因向西門慶道:「這咱晚武大還未出門,待老身往她家推借瓢,看一看。」一面從後門踅過婦人家來。婦人正在房中打發武大吃飯,聽見叫門,問迎兒:「是誰?」迎兒道:「是王奶奶來借瓢。」婦人連忙迎將出來道:「乾娘,有瓢,一任拿去。且請家裡坐。」婆子道:「老身那邊無人。」因向婦人使手勢,婦人就知西門慶來了。婆子拿瓢出了門,一力攛掇武大吃了飯,挑擔出去了。先到樓上從新妝點,換了一套艷色新衣,吩咐迎兒:「好生看家,我往你王奶家坐一坐就來。若是你爹來時,就報我知道。若不聽我說,打下你個小賤人下截來。」迎兒應諾不題。
婦人一面走過王婆茶坊裡來。正是:
合歡桃杏春堪笑,心裡原來別有仁。
有詞單道這雙關二意:
這瓢是瓢,口兒小身子兒大。你幼在春風棚上恁兒高,到大來人難要。他怎肯守定顏回甘貧樂道,專一趁東風,水上漂。也曾在馬房裡喂料,也曾在茶房裡來叫,如今弄得許由也不要。赤道黑洞洞葫蘆中賣的什麼藥?
那西門慶見婦人來了,如天上落下來一般,兩個並肩疊股而坐。王婆一面點茶來吃了,因問:「昨日歸家,武大沒問什麼?」婦人道:「他問乾娘衣服做了不曾,我說道衣服做了,還與乾娘做送終鞋襪。」說畢,婆子連忙安排上酒來,擺在房內,二人交杯暢飲。這西門慶仔細端詳那婦人,比初見時越發標緻。吃了酒,粉面上透出紅白來,兩道水鬢描畫的長長的。端的平欺神仙,賽過嫦娥。
動人心紅白肉色,堪人愛可意裙釵。裙拖著翡翠紗衫,袖挽泥金帶。喜孜孜寶髻斜歪。恰便似月裡嫦娥下世來,不枉了千金也難買。
西門慶誇之不足,摟在懷中,掀起他裙來,看見他一對小腳穿著老鴉緞子鞋兒,恰剛半叉,心中甚喜。一遞一口與他吃酒,嘲問話兒。婦人因問西門慶貴庚,西門慶告他說:「二十七歲,七月二十八日子時生。」婦人問:「家中有幾位娘子?」西門慶道:「除下拙妻,還有三四個身邊人,只是沒一個中我意的。」婦人又問:「幾位哥兒?」西門慶道:「只是一個小女,早晚出嫁,並無娃兒。」西門慶嘲問了一回,向袖中取出銀穿心金裹面盛著香茶木樨餅兒來,用舌尖遞送與婦人。兩個相摟相抱,鳴咂有聲。那婆子只管往來拿菜篩酒,那裡去管他閒事,由著二人在房內做一處取樂玩耍。少頃吃得酒濃,不覺烘動春心,西門慶色心輒起,露出腰間那話,引婦人纖手捫弄。原來西門慶自幼常在三街四巷養婆娘,根下猶帶著銀打就,藥煮成的托子。那話煞甚長大,紅赤赤黑鬚,直豎豎堅硬,好個東西:
一物從來六寸長,有時柔軟有時剛。軟如醉漢東西倒,硬似風僧上下狂。出牝入陰為本事,腰州臍下作家鄉。天生二子隨身便,曾與佳人斗幾場。
少頃,婦人脫了衣裳。西門慶摸見牝戶上並無毳毛,猶如白馥馥、鼓蓬蓬髮酵的饅頭,軟濃濃、紅縐縐出籠的果餡,真個是千人愛萬人貪一件美物:
溫緊香干口賽蓮,能柔能軟最堪憐。喜便吐舌開顏笑,困便隨身貼股眠。內襠縣裡為家業,薄草涯邊是故園。若遇風流輕俊子,等閒戰鬥不開言。
話休饒舌。那婦人自當日為始,每日踅過王婆家來,和西門慶做一處,恩情似漆,心意如膠。自古道: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不到半月之間,街坊鄰舍都曉的了,只瞞著武大一個不知。正是:
自知本分為活計,那曉防奸革弊心。
話分兩頭。且說本縣有個小的,年方十五六歲,本身姓喬,因為做軍在鄆州生養的,取名叫做鄆哥。家中只有個老爹,年紀高大。那小生得乖覺,自來只靠縣前這許多酒店裡賣些時新果品,時常得西門慶發他些盤纏。其日正尋得一籃兒雪梨,提著繞街尋西門慶。又有一等多口人說:「鄆哥你要尋他,我教你一個去處。」鄆哥道:「起動老叔,教我那去尋他的是?」那多口的道:「我說與你罷。西門慶刮剌上賣炊餅的武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街王婆茶坊裡坐的。這咱晚多定只在那裡。你小孩子家,只故撞進去不妨。」那鄆哥得了這話,謝了那人,提了籃兒,一直往紫石街走來,逕奔入王婆茶坊裡去。卻正見王婆坐在小凳兒上績線,鄆哥把籃兒放下,看著王婆道:「乾娘!聲喏。」那婆子問道:「鄆哥,你來這裡做什麼?」鄆哥道:「要尋大官人,賺三五十錢養活老爹。」婆子道:「什麼大官人?」鄆哥道:「情知是那個,便只是他那個。」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個姓名。」鄆哥道:「便是兩個字的。」婆子道:「什麼兩個字的?」鄆哥道:「乾娘只是要作耍。我要和西門大官人說句話兒!」望裡便走。那婆子一把揪住道:「這小猴子那裡去?人家屋裡,各有內外。」鄆哥道:「我去房裡便尋出來。」王婆罵道:「含烏小囚兒!我屋裡那裡討什麼西門大官?」鄆哥道:「乾娘不要獨自吃,也把些汁水與我呷一呷。我有什麼不理會得!」婆子便罵:「你那小囚攮的,理會得什麼?」鄆哥道:「你正事馬蹄刀木杓裡切菜──水洩不漏,直要我說出來,只怕賣炊餅的哥哥發作!」那婆子吃他這兩句道著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烏小猢猻,也來老娘屋裡放屁!」鄆哥道:「我是小猢猻,你是馬伯六,做牽頭的老狗肉!」那婆子揪住鄆哥鑿上兩個栗暴。鄆哥叫道:「你做什麼便打我?」婆子罵道:「賊〔入日〕娘的小猢猻!你敢高做聲,大耳刮子打出你去。」鄆哥道:「賊老咬蟲,沒事便打我!」這婆子一頭叉,一頭大栗暴,直打出街上去,把雪梨籃兒也丟出去。那籃雪梨四分五落滾了開去。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過,一頭罵,一頭哭,一頭走,一頭街上拾梨兒,指著王婆茶坊裡罵道:「老咬蟲,我交你不要慌!我不與他不做出來不信!定然遭塌了你這場門面,交你賺不成錢!」這小猴子提個籃兒,逕奔街上尋這個人。卻正是:
掀翻孤兔窩中草,驚起鴛鴦沙上眠。
詩曰:
參透風流二字禪,好姻緣是惡姻緣。癡心做處人人愛,冷眼觀時個個嫌。野草閒花休采折,真姿勁質自安然。山妻稚子家常飯,不害相思不損錢。
話說當下鄆哥被王婆打了,心中正沒出氣處,提了雪梨籃兒,一逕奔來街上尋武大郎。轉了兩條街,只見武大挑著炊餅擔兒,正從那條街過來。鄆哥見了,立住了腳,看著武大道:「這幾時不見你,吃得肥了!」武大歇下擔兒道:「我只是這等模樣,有甚吃得肥處?」鄆哥道:「我前日要糴些麥稃,一地裡沒糴處,人都道你屋裡有。」武大道:「我屋裡並不養鵝鴨,那裡有這麥稃?」鄆哥道:「你說沒麥稃,怎的賺得你恁肥耷耷的,便顛倒提你起來也不妨,煮你在鍋裡也沒氣。」武大道:「小囚兒,倒罵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漢子,我如何是鴨?」鄆哥道:「你老婆不偷漢子,只偷子漢。」武大扯住鄆哥道:「還我主兒來!」鄆哥道:「我笑你只會扯我,卻不道咬下他左邊的來。」武大道:「好兄弟,你對我說是誰,我把十個炊餅送你。」鄆哥道:「炊餅不濟事。你只做個東道,我吃三杯,便說與你。」武大道:「你會吃酒?跟我來。」
武大挑了擔兒,引著鄆哥,到個小酒店裡,歇下擔兒,拿幾個炊餅,買了些肉,討了一鏇酒,請鄆哥吃著。武大道:「好兄弟,你說與我則個。」鄆哥道:「且不要慌,等我一發吃完了,卻說與你。你卻不要氣苦,我自幫你打捉。」武大看那猴子吃了酒肉:「你如今卻說與我。」鄆哥道:「你要得知,把手來摸我頭上的疙瘩。」武大道:「卻怎地來有這疙瘩?」鄆哥道:「我對你說,我今日將這籃雪梨去尋西門大官,一地裡沒尋處。街上有人道:『他在王婆茶坊裡來,和武大娘子勾搭上了,每日只在那裡行走。』我指望見了他,撰他三五十文錢使。叵耐王婆那老豬狗,不放我去房裡尋他,大栗暴打出我來。我特地來尋你。我方才把兩句話來激你,我不激你時,你須不來問我。」武大道:「真個有這等事?」鄆哥道:「又來了,我道你這般屁鳥人!那兩個落得快活,只專等你出來,便在王婆房裡做一處。你問道真個也是假,難道我哄你不成?」武大聽罷,道:「兄弟,我實不瞞你說,我這婆娘每日去王婆家裡做衣服,做鞋腳,歸來便臉紅。我先妻丟下個女孩兒,朝打暮罵,不與飯吃,這兩日有些精神錯亂,見了我,不做歡喜。我自也有些疑忌在心裡,這話正是了。我如今寄了擔兒,便去捉姦如何?」鄆哥道:「你老大一條漢,元來沒些見識!那王婆老狗,什麼利害怕人的人!你如何出得他手?他二人也有個暗號兒,見你入來拿他,把你老婆藏過了。那西門慶須了得!打你這般二十個。若捉他不著,反吃他一頓好拳頭。他又有錢有勢,反告你一狀子,你須吃他一場官司,又沒人做主,干結果了你性命!」武大道:「兄弟,你都說得是。我卻怎的出得這口氣?」鄆哥道:「我吃那王婆打了,也沒出氣處。我教你一著:今日歸去,都不要發作,也不要說,只自做每日一般。明朝便少做些炊餅出來賣,我自在巷口等你。若是見西門慶入去時,我便來叫你。你便挑著擔兒只在左近等我。我先去惹那老狗,他必然來打我。我先把籃兒丟出街心來,你卻搶入。我便一頭頂住那婆子,你便奔入房裡去,叫起屈來。此計如何?」武大道:「既是如此,卻是虧了兄弟。我有兩貫錢,我把你去,你到明日早早來紫石街巷口等我。」鄆哥得了錢並幾個炊餅,自去了。武大還了酒錢,挑了擔兒,自去賣了一遭歸去。
原來這婦人,往常時只是罵武大,百般的欺負他。近日來也自知無禮,只得窩盤他些個。當晚武大挑了擔兒歸來,也是和往日一般,並不題起別事。那婦人道:「大哥,買盞酒吃?」武大道:「卻才和一般經紀人買了三盞吃了。」那婦人便安排晚飯與他吃了。當夜無話。次日飯後,武大只做三兩扇炊餅,安在擔兒上。這婦人一心只想著西門慶,那裡來理會武大的做多做少。當日武大挑了擔兒,自出去做買賣。這婦人巴不的他出去了,便踅過王婆茶坊裡來等西門慶。
且說武大挑著擔兒,出到紫石街巷口,迎見鄆哥提著籃兒在那裡張望。武大道:「如何?」鄆哥道:「還早些個。你自去賣一遭來,那七八也將來也。你只在左近處伺候,不可遠去了。」武大雲飛也似去賣了一遭回來。鄆哥道:「你只看我籃兒拋出來,你便飛奔入去。」武大把擔兒寄下,不在話下。
卻說鄆哥提著籃兒,走入茶坊裡來,向王婆罵道:「老豬狗!你昨日為什麼便打我?」那婆子舊性不改,便跳身起來喝道:「你這小猢猻!老娘與你無干,你如何又來罵我?」鄆哥道:「便罵你這馬伯六,做牽頭的老狗肉,直我〔毛幾〕〔毛八〕!」那婆子大怒,揪住鄆哥便打。鄆哥叫一聲:「你打我!」把那籃兒丟出當街上來。那婆子卻待揪他,被這小猴子叫一聲「你打」時,就打王婆腰裡帶個住,看著婆子小肚上,只一頭撞將去,險些兒不跌倒,卻得壁子礙住不倒。那猴子死頂在壁上。只見武大從外裸起衣裳,大踏步直搶入茶坊裡來。那婆子見是武大,來得甚急,待要走去阻當,卻被這小猴子死力頂住,那裡肯放!婆子只叫得「武大來也!」那婦人正和西門慶在房裡,做手腳不迭,先奔來頂住了門。這西門慶便鑽入床下躲了。武大搶到房門首,用手推那房門時,那裡推得開!口裡只叫「做得好事!」那婦人頂著門,慌做一團,口裡便說道:「你閒常時只好鳥嘴,賣弄殺好拳棒,臨時便沒些用兒!見了紙虎兒也嚇一交!」那婦人這幾句話,分明叫西門慶來打武大,奪路走。西門慶在床底下聽了婦人這些話,提醒他這個念頭,便鑽出來說道:「不是我沒這本事,一時間沒這智量。」便來拔開門,叫聲「不要來!」武大卻待揪他,被西門慶早飛起腳來。武大矮小,正踢中心窩,撲地望後便倒了。西門慶打鬧裡一直走了。鄆哥見勢頭不好,也撇了王婆,撒開跑了。街坊鄰舍,都知道西門了得,誰敢來管事?王婆當時就地下扶起武大來,見他口裡吐血,面皮臘渣也似黃了,便叫那婦人出來,舀碗水來救得甦醒,兩個上下肩攙著,便從後門歸到家中樓上去,安排他床上睡了。當夜無話。次日,西門慶打聽得沒事,依前自來王婆家,和這婦人頑耍,只指望武大自死。
武大一病五日不起,更兼要湯不見,要水不見,每日叫那婦人又不應。只見他濃妝艷抹了出去,歸來便臉紅。小女迎兒又吃婦人禁住,不得向前,嚇道:「小賤人,你不對我說,與了他水吃,都在你身上!」那迎兒見婦人這等說,怎敢與武大一點湯水吃!武大幾遍只是氣得發昏,又沒人來采問。一日,武大叫老婆過來,分咐他道:「你做的勾當,我親手捉著你奸,你倒挑撥姦夫踢了我心。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們卻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們爭執不得了。我兄弟武二,你須知他性格,倘或早晚歸來,他肯干休?你若肯可憐我,早早扶得我好了,他歸來時,我都不提起。你若不看顧我時,待他歸來,卻和你們說話。」這婦人聽了,也不回言,卻踅過王婆家來,一五一十都對王婆和西門慶說了。那西門慶聽了這話,似提在冷水盆內一般,說道:「苦也!我須知景陽岡上打死大蟲的武都頭。我如今卻和娘子眷戀日久,情孚意合,拆散不開。據此等說時,正是怎生得好?卻是苦也!」王婆冷笑道:「我倒不曾見,你是個把舵的,我是個撐船的,我倒不慌,你倒慌了手腳!」西門慶道:「我枉自做個男子漢,到這般去處,卻擺佈不開。你有什麼主見,遮藏我們則個。」王婆道:「既然我遮藏你們,我有一條計。你們卻要長做夫妻,短做夫妻?」西門慶道:「乾娘,你且說如何是長做夫妻、短做夫妻?」王婆道:「若是短做夫妻,你們就今日便分散。等武大將息好了起來,與他陪了話。武二歸來都沒言語,待他再差使出去,卻又來相會。這是短做夫妻。你們若要長做夫妻,每日同在一處,不耽驚受怕,我卻有這條妙計,只是難教你們!」西門慶道:「乾娘,周旋了我們則個,只要長做夫妻。」王婆道:「這條計用著件東西,別人家裡都沒,天生天化,大官人家裡卻有。」西門慶道:「便是要我的眼睛,也剜來與你。卻是什麼東西?」王婆道:「如今這搗子病得重,趁他狼狽,好下手。大官人家裡取些砒霜,卻交大娘子自去贖一帖心疼的藥來,卻把這砒霜下在裡面,把這矮子結果了,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沒了蹤跡。便是武二回來,他待怎的?自古道:『幼嫁從親,再嫁由身。』小叔如何管得暗地裡事!半年一載,等待夫孝滿日,大官人娶到家去。這不是長遠夫妻,偕老同歡!此計如何?」西門慶道:「乾娘此計甚妙。自古道:欲救生快活,須下死功夫。罷罷罷!一不做,二不休。」王婆道:「可知好哩!這是剪草除根,萌芽不發。大官人往家裡去快取此物來,我自教娘子下手。事了時,卻要重重謝我。」西門慶道:「這個自然,不消你說。」
雲情雨意兩綢繆,戀色迷花不肯休。畢竟人生如泡影,何須死下殺人謀?
且說西門慶去不多時,包了一包砒霜,遞與王婆收了。這婆子看著那婦人道:「大娘子,我教你下藥的法兒。如今武大不對你說教你救活他?你便乘此把些小意兒貼戀他。他若問你討藥吃時,便把這砒霜調在心疼藥裡。待他一覺身動,你便把藥灌將下去。他若毒氣發時,必然腸胃迸斷,大叫一聲。你卻把被一蓋,不要使人聽見,緊緊的按住被角。預先燒下一鍋湯,煮著一條抹布。他那藥發之時,必然七竅內流血,口唇上有牙齒咬的痕跡。他若放了命,你便揭起被來,卻將煮的抹布只一揩,都揩沒了血跡,便入在材裡,扛出去燒了,有什麼不了事!」那婦人道:「好卻是好,只是奴家手軟,臨時安排不得屍首。」婆子道:「這個易得。你那邊只敲壁子,我自過來幫扶你。」西門慶道:「你們用心整理,明日五更,我來討話。」說罷,自歸家去了。王婆把這砒霜用手捻為細末,遞與婦人,將去藏了。
那婦人回到樓上,看著武大,一絲沒了兩氣,看看待死。那婦人坐在床邊假哭。武大道:「你做什麼來哭?」婦人拭著眼淚道:「我的一時間不是,吃那西門慶局騙了。誰想腳踢中了你心。我問得一處有好藥,我要去贖來醫你,又怕你疑忌,不敢去取。」武大道:「你救我活,無事了,一筆都勾。武二來家,亦不提起。你快去贖藥來救我則個!」那婦人拿了銅錢,逕來王婆家裡坐地,卻教王婆贖得藥來。把到樓上,交武大看了,說道:「這帖心疼藥,太醫交你半夜裡吃了,倒頭一睡,蓋一兩床被,發些汗,明日便起得來。」武大道:「卻是好也。生受大嫂,今夜醒睡些,半夜調來我吃。」那婦人道:「你放心睡,我自扶持你。」看看天色黑了,婦人在房裡點上燈,下面燒了大鍋湯,拿了一方抹布煮在鍋裡。聽那更鼓時,卻正好打三更。那婦人先把砒霜傾在盞內,卻舀一碗白湯,把到樓上,叫聲:「大哥,藥在那裡?」武大道:「「在我蓆子底下枕頭邊,你快調來我吃!」那婦人揭起蓆子,將那藥抖在盞子裡,將白湯沖在盞內,把頭上銀簪兒只一攪,調得勻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把藥便灌。武大呷了一口,說道:「大嫂,這藥好難吃!」那婦人道:「只要他醫得病好,管什麼難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時,被這婆娘就勢只一灌,一盞藥都灌下喉嚨去了。那婦人便放倒武大,慌忙跳下床來。武大哎了一聲,說道:「大嫂,吃下這藥去,肚裡倒疼起來。苦呀,苦呀!倒當不得了。」這婦人便去腳後扯過兩床被來,沒頭沒臉只顧蓋。武大叫道:「我也氣悶!」那婦人道:「太醫吩咐,教我與你發些汗,便好的快。」武大再要說時,這婦人怕他掙扎,便跳上床來,騎在武大身上,把手緊緊的按住被角,那裡肯放些松寬!正是:
油煎肺腑,火燎肝腸。心窩裡如霜刀相侵,滿腹中似鋼刀亂攪。渾身冰冷,七竅血流。牙關緊咬,三魂赴在枉死城中;喉管枯乾,七魄投望鄉台上。地獄新添食毒鬼,陽間沒了捉姦人。
那武大當時哎了兩聲,喘息了一回,腸胃迸斷,嗚呼哀哉,身體動不得了。那婦人揭起被來,見了武大咬牙切齒,七竅流血,怕將起來,只得跳下床來,敲那壁子。王婆聽得,走過後門頭咳嗽。那婦人便下樓來,開了後門。王婆問道:「了也未?」那婦人道:「了便了了,只是我手腳軟了,安排不得。」王婆道:「有什麼難處,我幫你便了。」那婆子便把衣袖捲起,舀了一桶湯,把抹布撇在裡面,掇上樓來。捲過了被,先把武大口邊唇上都抹了,卻把七竅淤血痕跡拭淨,便把衣裳蓋在身上。兩個從樓上一步一掇扛將下來,就樓下尋扇舊門停了。與他梳了頭,戴上巾幘,穿了衣裳,取雙鞋襪與他穿了,將片白絹蓋了臉,揀床乾淨被蓋在死屍身上。卻上樓來,收拾得乾淨了,王婆自轉將歸去了。那婆娘卻號號地假哭起「養家人」來。看官聽說:原來但凡世上婦人哭有三樣:有淚有聲謂之哭,有淚無聲謂之泣,無淚有聲謂之號。當下那婦人乾號了半夜。
次早五更,天色未曉,西門慶奔來討信。王婆說了備。西門慶取銀子把與王婆,教買棺材發送,就叫那婦人商議。這婆娘過來和西門慶說道:「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只靠著你做主!不到後來網巾圈兒打靠後。」西門慶道:「這個何須你費心!」婦人道:「你若負了心,怎的說?」西門慶道:「我若負了心,就是武大一般!」王婆道:「大官人,如今只有一件事要緊:天明就要入殮,只怕被仵作看出破綻來怎了?團頭何九,他也是個精細的人,只怕他不肯殮。」西門慶笑道:「這個不妨事。何九我自吩咐他,他不敢違我的言語。」王婆道:「大官人快去吩咐他,不可遲了。」西門慶自去對何九說去了。正是:
三光有影誰能待,萬事無根只自生。雪隱鷺鷥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聞。
詞曰:
別後誰知珠分玉剖。忘海誓山盟天共久,偶戀著山雞,輒棄鸞儔。從此簫郎淚暗流,過秦樓幾空回首。縱新人勝舊,也應須一別,灑淚登舟。
卻說西門慶去了。到天大明,王婆拿銀子買了棺材冥器,又買些香燭紙錢之類,歸來就於武大靈前點起一盞隨身燈。鄰舍街坊都來看望,那婦人虛掩著粉臉假哭。眾街坊問道:「大郎得何病患便死了?」那婆娘答道:「因害心疼,不想一日日越重了,看看不能勾好。不幸昨夜三更鼓死了,好是苦也!」又哽哽咽咽假哭起來。眾鄰舍明知道此人死的不明,不好只顧問他。眾人盡勸道:「死是死了,活的自要安穩過。娘子省煩惱,天氣暄熱。」那婦人只得假意兒謝了,眾人各自散去。王婆抬了棺材來,去請仵作團頭何九。但是入殮用的都買了,並家裡一應物件也都買了。就於報恩寺叫了兩個禪和子,晚夕伴靈拜懺。不多時,何九先撥了幾個火家整頓。
且說何九到巳牌時分,慢慢的走來,到紫石街巷口,迎見西門慶。叫道:「老九何往?」何九答道:「小人只去前面殮這賣炊餅的武大郎屍首。」西門慶道:「且停一步說話。」何九跟著西門慶,來到轉角頭一個小酒店裡,坐下在閣兒內。西門慶道:「老九請上坐。」何九道:「小人是何等人,敢對大官人一處坐的!」西門慶道:「老九何故見外?且請坐。」二人讓了一回,坐下。西門慶吩咐酒保:「取瓶好酒來。」酒保一面鋪下菜蔬果品按酒之類,一面燙上酒來。何九心中疑忌,想道:「西門慶自來不曾和我吃酒,今日這杯酒必有蹊蹺。」兩個飲勾多時,只見西門慶向袖子裡摸出一錠雪花銀子,放在面前說道:「老九休嫌輕微,明日另有酬謝。」何九叉手道:「小人無半點效力之處,如何敢受大官人見賜銀兩!若是大官人有使令,小人也不敢辭。」西門慶道:「老九休要見外,請收過了。」何九道:「大官人便說不妨。」西門慶道:「別無甚事。少刻他家自有些辛苦錢。只是如今殮武大的屍首,凡百事周全,一床錦被遮蓋則個。」何九道:「我道何事!這些小事,有甚打緊,如何敢受大官人銀兩?」西門慶道:「你若不受時,便是推卻。」何九自來懼西門慶是個把持官府的人,只得收了銀子。又吃了幾杯酒,西門慶呼酒保來:「記了帳目,明日來我鋪子內支錢。」兩個下樓,一面出了店門。臨行,西門慶道:「老九是必記心,不可洩漏。改日另有補報。」吩咐罷,一直去了。
何九接了銀子,自忖道:「其中緣故那卻是不須提起的了。只是這銀子,恐怕武二來家有說話,留著倒是個見證。」一面又忖道:「這兩日倒要些銀子攪纏,且落得用了,到其間再做理會便了。」於是一直到武大門首。只見那幾個火家正在門首伺候。王婆也等的心裡火發。何九一到,便間火家:「這武大是甚病死了?」火家道:「他家說害心疼病死了。」何九入門,揭起簾子進來。王婆接著道:「久等多時了,陰陽也來了半日,老九如何這咱才來?」何九道:「便是有些小事絆住了腳,來遲了一步。」只見那婦人穿著一件素淡衣裳,白布〔髟狄〕髻,從裡面假哭出來。何九道:「娘子省煩惱,大郎已是歸天去了。」那婦人虛掩著淚眼道:「說不得的苦!我夫心疼病症,幾個日子便把命丟了。撇得奴好苦!」這何九一面上上下下看了婆娘的模樣,心裡暗道:「我從來只聽得人說武大娘子,不曾認得他。原來武大郎討得這個老婆在屋裡。西門慶這十兩銀子使著了!」一面走向靈前,看武大屍首。陰陽宣唸經畢,揭起千秋幡,扯開白絹,定睛看時,見武大指甲青,唇口紫,面皮黃,眼皆突出,就知是中惡。旁邊那兩個火家說道:「怎的臉也紫了,口唇上有牙痕,口中出血?」何九道:「休得胡說!兩日天氣十分炎熱,如何不走動些!」一面七手八腳葫蘆提殮了,裝入棺材內,兩下用長命釘釘了。王婆一力攛掇,拿出一弔錢來與何九,打發眾火家去了,就問:「幾時出去?」王婆道:「大娘子說只三日便出殯,城外燒化。」何九也便起身。那婦人當夜擺著酒請人,第二日請四個僧唸經。第三日早五更,眾火家都來扛抬棺材,也有幾個鄰舍街坊,弔孝相送。那婦人帶上孝,坐了一乘轎子,一路上口內假哭「養家人」。來到城外化人場上,便教舉火燒化棺材。不一時燒得乾乾淨淨,把骨殖撒在池子裡,原來齋堂管待,一應都是西門慶出錢整頓。
那婦人歸到家中,樓上設個靈牌,上寫「亡夫武大郎之靈」。靈床子前點一盞琉璃燈,裡面貼些經幡錢紙、金銀錠之類。那日卻和西門慶做一處,打發王婆家去,二人在樓上任意縱橫取樂,不比先前在王婆家茶房裡,只是偷雞盜狗之歡。如今武大已死,家中無人,兩個肆意停眠整宿。初時西門慶恐鄰舍瞧破,先到王婆那邊坐一回,落後帶著小竟從婦人家後門而入。自此和婦人情沾意密,常時三五夜不歸去,把家中大小丟得七顛八倒,都不歡喜。正是:
色膽如天不自由,情深意密兩綢繆。貪歡不管生和死,溺愛誰將身體修。只為恩深情鬱鬱,多因愛闊恨悠悠。要將吳越冤仇解,地老天荒難歇休。
光陰迅速,日月如梭,西門慶刮剌那婦人將兩月有餘。一日,將近端陽佳節,但見:
綠楊裊裊垂絲碧,海榴點點胭脂赤。微微風動幔,颯颯涼侵扇。處處過端陽,家家共舉觴。
卻說西門慶自岳廟上回來,到王婆茶坊裡坐下。那婆子連忙點一盞茶來,便問:「大官人往那裡來?怎的不過去看看大娘子?」西門慶道:「今日往廟上走走。大節間記掛著,來看看六姐。」婆子道:「今日他娘潘媽媽在這裡,怕還未去哩。等我過去看看,回大官人。」這婆子走過婦人後門看時,婦人正陪潘媽媽在房裡吃酒,見婆子來,連忙讓坐。婦人笑道:「乾娘來得正好,請陪俺娘且吃個進門盞兒,到明日養個好娃娃!」婆子笑道:「老身又沒有老伴兒,那裡得養出來?你年小少壯,正好養哩!」婦人道:「常言小花不結老花兒結。」婆子便看著潘媽媽嘈道:「你看你女兒,這等傷我,說我是老花子。到明日還用著我老花子哩!」說罷,潘媽道:「他從小是這等快嘴,乾娘休要和他一般見識。」王婆道:「你家這姐姐,端的百伶百俐,不枉了好個婦女。到明日,不知什麼有福的人受的他起。」潘媽媽道:「乾娘既是撮合山,全靠乾娘作成則個!」一面安下鍾箸,婦人斟酒在他面前。婆子一連陪了幾杯酒,吃得臉紅紅的,又怕西門慶在那邊等候,連忙丟了個眼色與婦人,告辭歸家。婦人知西門慶來了,因一力攛掇他娘起身去了。將房中收拾乾淨,燒些異香,從新把娘吃的殘饌撇去,另安排一席齊整酒餚預備。
西門慶從後門過來,婦人接著到房中,道個萬福坐下。原來婦人自從武大死後,怎肯帶孝!把武大靈牌丟在一邊,用一張白紙蒙著,羹飯也不揪采。每日只是濃妝艷抹,穿顏色衣服,打扮嬌樣。因見西門慶兩日不來,就罵:「負心的賊,如何撇閃了奴,又往那家另續上心甜的了?把奴冷丟,不來揪采。」西門慶道:「這兩日有些事,今日往廟上去,替你置了些首飾珠翠衣服之類。」那婦人滿心歡喜。西門慶一面喚過小玳安來,氈包內取出,一件件把與婦人。婦人方才拜謝收了。小女迎兒,尋常被婦人打怕的,以此不瞞他,令他拿茶與西門慶吃。一面婦人安放桌兒,陪西門慶喫茶。西門慶道:「你不消費心,我已與了乾娘銀子買東西去了。大節間,正要和你坐一坐。」婦人道:「此是待俺娘的,奴存下這桌整菜兒。等到乾娘買來,且有一回耽擱,咱且吃著。」婦人陪西門慶臉兒相貼,腿兒相壓,並肩一處飲酒。
且說婆子提著個籃兒,走到街上打酒買肉。那時正值五月初旬天氣,大雨時行。只見紅日當天,忽被黑雲遮掩,俄而大雨傾盆。但見:
烏雲生四野,黑霧鎖長空。刷剌剌漫空障日飛來,一點點擊得芭蕉聲碎。狂風相助,侵天老檜掀翻;霹靂交加,泰華嵩喬震動。洗炎驅暑,潤澤田苗,正是:江淮河濟添新水,翠竹紅榴洗濯清。
那婆子正打了一瓶酒,買了一籃菜蔬果品之類,在街上遇見這大雨,慌忙躲在人家房簷下,用手帕裹著頭,把衣服都淋濕了。等了一歇,那雨腳慢了些,大步雲飛來家。進入門來,把酒肉放在廚房下,走進房來,看婦人和西門慶飲酒,笑嘻嘻道:「大官人和大娘子好飲酒!你看把婆子身上衣服都淋濕了,到明日就教大官人賠我!」西門慶道:「你看老婆子,就是個賴精。」婆子道:「也不是賴精,大官人少不得賠我一匹大海青。」婦人道:「乾娘,你且飲盞熱酒兒。」那婆子陪著飲了三杯,說道:「老身往廚下烘衣裳去也。」一面走到廚下,把衣服烘乾,那雞鵝嗄飯切割安排停當,用盤碟盛了果品之類,都擺在房中,燙上酒來。西門慶與婦人重斟美酒,交杯疊股而飲。西門慶飲酒中間,看見婦人壁上掛著一面琵琶,便道:「久聞你善彈,今日好夕彈個曲兒我下酒。」婦人笑道:「奴自幼粗學一兩句,不十分好,你卻休要笑恥。」西門慶一面取下琵琶來,摟婦人在懷,看著他放在膝兒上,輕舒玉筍,款弄冰弦,慢慢彈著,低聲唱道:
冠兒不帶懶梳妝,髻挽青絲雲鬢光,金釵斜插在烏雲上。喚梅香,開籠箱,穿一套素縞衣裳,打扮的是西施模樣。出繡房,梅香,你與我捲起簾兒,燒一炷兒夜香。
西門慶聽了,歡喜的沒入腳處,一手摟過婦人粉頸來,就親了個嘴,稱誇道:「誰知姐姐有這段兒聰明!就是小人在構欄三街兩巷相交唱的,也沒你這手好彈唱!」婦人笑道:「蒙官人抬舉,奴今日與你百依百順,是必過後休忘了奴家。」西門慶一面捧著他香腮,說道:「我怎肯忘了姐姐!」兩個〔歹帶〕雨尤雲,調笑玩耍。少頃,西門慶又脫下他一隻繡花鞋兒,擎在手內,放一小杯酒在內,吃鞋杯耍子。婦人道:「奴家好小腳兒,你休要笑話。」不一時,二人吃得酒濃,掩閉了房門,解衣上床玩耍。王婆把大門頂著,和迎兒在廚房中坐地。二人在房內顛鸞倒鳳,似水如魚。那婦人枕邊風月,比娼妓尤甚,百般奉承。西門慶亦施逞槍法打動。兩個女貌郎才,俱在妙齡之際。
寂靜蘭房簟枕涼,佳人才子意何長。方才枕上澆紅燭,忽又偷來火隔牆。粉蝶探香花萼顫,蜻蜓戲水往來狂。情濃樂極猶餘興,珍重檀郎莫相忘。
當日西門慶在婦人家盤桓至晚,欲回家,留了幾兩散碎銀子與婦人做盤纏。婦人再三挽留不住。西門慶帶上眼罩,出門去了。婦人下了簾子,關上大門,又和王婆吃了一回酒,才散。正是:
倚門相送劉郎去,煙水桃花去路迷。
詩曰:
我做媒人實自能,全憑兩腿走慇勤。唇槍慣把鰥男配,舌劍能調烈女心。利市花常頭上帶,喜筵餅錠袖中撐。只有一件不堪處,半是成人半敗人。
話說西門慶家中一個賣翠花的薛嫂兒,提著花廂兒,一地裡尋西門慶不著。因見西門慶貼身使的小玳安兒,便問道:「大官人在那裡?」玳安道:「俺爹在鋪子裡和傅二叔算帳。」原來西門慶家開生藥鋪,主管姓傅名銘,字自新,排行第二,因此呼他做傅二叔。這薛嫂聽了,一直走到鋪子門首,掀開簾子,見西門慶正與主管算帳,便點點頭兒,喚他出來。西門慶見是薛嫂兒,連忙撇了主管出來,兩人走在僻靜處說話。西門慶問道:「有甚話說?」薛嫂道:「我有一件親事,來對大官人說,管情中你老人家意,就頂死了的三娘的窩兒,何如?」西門慶道:「你且說這件親事是那家的?」薛嫂道:「這位娘子,說起來你老人家也知道,就是南門外販布楊家的正頭娘子。手裡有一分好錢。南京拔步床也有兩張。四季衣服,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隻箱子。金鐲銀釧不消說,手裡現銀子也有上千兩。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不料他男子漢去販布,死在外邊。他守寡了一年多,身邊又沒子女,止有一個小叔兒,才十歲。青春年少,守他什麼!有他家一個嫡親姑娘,要主張著他嫁人。這娘子今年不上二十五六歲,生的長挑身材,一表人物,打扮起來就是個燈人兒。風流俊俏,百伶百俐,當家立紀、針指女工、雙陸棋子不消說。不瞞大官人說,他娘家姓孟,排行三姐,就住在臭水巷。又會彈一手好月琴,大官人若見了,管情一箭就上垛。」西門慶聽見婦人會彈月琴,便可在他心上,就問薛嫂兒:「既是這等,幾時相會看去?」薛嫂道:妞菗搢鴗ㄔ景礡C我且和你老人家計議:如今他家一家子,只是姑娘大。雖是他娘舅張四,山核桃──差著一〔木鬲〕哩。這婆子原嫁與北邊半邊街徐公公房子裡住的孫歪頭。歪頭死了,這婆子守寡了三四十年,男花女花都無,只靠侄男侄女養活。大官人只倒在他身上求他。這婆子愛的是錢財,明知侄兒媳婦有東西,隨問什麼人家他也不管,只指望要幾兩銀子。大官人家裡有的是那囂段子,拿一段,買上一擔禮物,明日親去見他,再許他幾兩銀子,一拳打倒他。隨問旁邊有人說話,這婆子一力張主,誰敢怎的!」這薛嫂兒一席話,說的西門慶歡從額角眉尖出,喜向腮邊笑臉生。正是:
媒妁慇勤說始終,孟姬愛嫁富家翁。有緣千里能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西門慶當日與薛嫂相約下了,明日是好日期,就買禮往他姑娘家去。薛嫂說畢話,提著花廂兒去了。西門慶進來和傅夥計算帳。一宿晚景不題。
到次日,西門慶早起,打選衣帽整齊,拿了一段尺頭,買了四盤羹果,裝做一盒擔,叫人抬了。薛嫂領著,西門慶騎著頭口,小跟隨,逕來楊姑娘家門首。薛嫂先入去通報姑娘,說道:「近邊一個財主,要和大娘子說親。我說一家只姑奶奶是大,先來覿面,親見過你老人家,講了話,然後才敢去門外相看。今日小媳婦領來,見在門首伺候。」婆子聽見,便道:「阿呀,保山,你如何不先來說聲!」一面吩咐丫鬟頓下好茶,一面道:「有請。」這薛嫂一力攛掇,先把盒擔抬進去擺下,打發空盒擔出去,就請西門慶進來相見。這西門慶頭戴纏綜大帽,一口一聲只叫:「姑娘請受禮。」讓了半日,婆子受了半禮。分賓主坐下,薛嫂在旁邊打橫。婆子便道:「大官人貴姓?」薛嫂道:「便是咱清河縣數一數二的財主,西門大官人。在縣前開個大生藥鋪,家中錢過北斗,米爛陳倉,沒個當家立紀的娘子。聞得咱家門外大娘子要嫁,特來見姑奶奶講說親事。」婆子道:「官人儻然要說俺侄兒媳婦,自恁來閒講罷了,何必費煩又買禮來,使老身卻之不恭,受之有愧。」西門慶道:「姑娘在上,沒的禮物,惶恐。」那婆子一面拜了兩拜謝了,收過禮物去,拿茶上來。吃畢,婆子開口道:「老身當言不言謂之懦。我侄兒在時,掙了一分錢財,不幸先死了,如今都落在他手裡,說少也有上千兩銀子東西。官人做小做大我不管你,只要與我侄兒念上個好經。老身便是他親姑娘,又不隔從,就與上我一個棺材本,也不曾要了你家的。我破著老臉,和張四那老狗做臭毛鼠,替你兩個硬張主。娶過門時,遇生辰時節,官人放他來走走,就認俺這門窮親戚,也不過上你窮。」西門慶笑道:「你老人家放心,所說的話,我小人都知道了。只要你老人家主張得定,休說一個棺材本,就是十個,小人也來得起。」說著,便叫小拿過拜匣來,取出六錠三十兩雪花官銀,放在面前,說道:「這個不當什麼,先與你老人家買盞茶吃,到明日娶過門時,還你七十兩銀子、兩匹緞子,與你老人家為送終之資。其四時八節,只管上門行走。」這老虔婆黑眼珠見了二三十兩白晃晃的官銀,滿面堆下笑來,說道:「官人在上,不是老身意小,自古先斷後不亂。」薛嫂在旁插口說:「你老人家忒多心,那裡這等計較!我這大官人不是這等人,只恁還要掇著盒兒認親。你老人家不知,如今知縣知府相公也都來往,好不四海。你老人家能吃他多少?」一席話說的婆子屁滾尿流。吃了兩道茶,西門慶便要起身,婆子挽留不住。薛嫂道:「今日既見了姑奶奶,明日便好往門外相看。」婆子道:「我家侄兒媳婦不用大官人相,保山,你就說我說,不嫁這樣人家,再嫁甚樣人家!」西門慶作辭起身。婆子道:「老身不知大官人下降,匆忙不曾預備,空了官人,休怪。」拄拐送出。送了兩步,西門慶讓回去了。薛嫂打發西門慶上馬,因說道:「我主張的有理麼?你老人家先回去罷,我還在這裡和他說句話。明日須早些往門外去。」西門慶便拿出一兩銀子來,與薛嫂做驢子錢。薛嫂接了,西門慶便上馬來家。他還在楊姑娘家說話飲酒,到日暮才歸家去。
話休饒舌。到次日,西門慶打選衣帽齊整,袖著插戴,騎著匹白馬,玳安、平安兩個小跟隨,薛嫂兒騎著驢子,出的南門外來。不多時,到了楊家門首。卻是坐南朝北一間門樓,粉青照壁。薛嫂請西門慶下了馬,同進去。裡面儀門照牆,竹搶籬影壁,院內擺設榴樹盆景,台基上靛缸一溜,打布凳兩條。薛嫂推開朱紅〔木鬲〕扇,三間倒坐客位,上下椅桌光鮮,簾櫳瀟灑。薛嫂請西門慶坐了,一面走入裡邊。片晌出來,向西門慶耳邊說:「大娘子梳妝未了,你老人家請坐一坐。」只見一個小兒拿出一盞福仁泡茶來,西門慶吃了。這薛嫂一面指手畫腳與西門慶說:「這家中除了那頭姑娘,只這位娘子是大。雖有他小叔,還小哩,不曉得什麼。當初有過世的官人在鋪子裡,一日不算銀子,銅錢也賣兩大〔竹波〕籮。毛青鞋面布,俺每問他買,定要三分一尺。一日常有二三十染的吃飯,都是這位娘子主張整理。手下使著兩個丫頭,一個小。大丫頭十五歲,吊起頭去了,名喚蘭香。小丫頭名喚小鸞,才十二歲。到明日過門時,都跟他來。我替你老人家說成這親事,指望典兩間房兒住哩。」西門慶道:「這不打緊。」薛嫂道:「你老人家去年買春梅,許我幾匹大布,還沒與我。到明日不管一總謝罷了。」
正說著,只見使了個丫頭來叫薛嫂。不多時,只聞環珮叮咚,蘭麝馥郁,薛嫂忙掀開簾子,婦人出來。西門慶睜眼觀那婦人,但見:
月畫煙描,粉妝玉琢。俊龐兒不肥不瘦,俏身材難減難增。素額逗幾點微麻,天然美麗;緗裙露一雙小腳,周正堪憐。行過處花香細生,坐下時淹然百媚。
西門慶一見滿心歡喜。婦人走到堂下,望上不端不正道了個萬福,就在對面椅子上坐下。西門慶眼不轉睛看了一回,婦人把頭低了。西門慶開言說:「小人妻亡已久,欲娶娘子管理家事,未知尊意如何?」那婦人偷眼看西門慶,見他人物風流,心下已十分中意,遂轉過臉來,問薛婆道:「官人貴庚?沒了娘子多少時了?」西門慶道:「小人虛度二十八歲,不幸先妻沒了一年有餘。不敢請問,娘子青春多少?」婦人道:「奴家是三十歲。」西門慶道:「原來長我二歲。」薛嫂在旁插口道:「妻大兩,黃金日日長。妻大三,黃金積如山。」說著,只見小丫鬟拿出三盞蜜餞金橙子泡茶來。婦人起身,先取頭一盞,用纖手抹去盞邊水漬,遞與西門慶,道個萬福。薛嫂見婦人立起身,就趁空兒輕輕用手掀起婦人裙子來,正露出一對剛三寸、恰半叉、尖尖〔走喬〕〔走喬〕金蓮腳來,穿著雙大紅遍地金雲頭白綾高低鞋兒。西門慶看了,滿心歡喜。婦人取第二盞茶來遞與薛嫂。他自取一盞陪坐。吃了茶,西門慶便叫玳安用方盒呈上錦帕二方、寶釵一對、金戒指六個,放在托盤內送過去。薛嫂一面叫婦人拜謝了。因問官人行禮日期:「奴這裡好做預備。」西門慶道:「既蒙娘子見允,今月二十四日,有些微禮過門來。六月初二准娶。」婦人道:「既然如此,奴明日就使人對姑娘說去。」薛嫂道:「大官人昨日已到姑奶奶府上講過話了。」婦人道:「姑娘說甚來?」薛嫂道:「姑奶奶聽見大官人說此椿事,好不喜歡!說道,不嫁這等人家,再嫁那樣人家!我就做硬主媒,保這門親事。」婦人道:「既是姑娘恁般說,又好了。」薛嫂道:「好大娘子,莫不俺做媒敢這等搗謊。」說畢,西門慶作辭起身。
薛嫂送出巷口,向西門慶說道:「看了這娘子,你老人家心下如何?」西門慶道:「薛嫂,其實累了你。」薛嫂道:「你老人家先行一步,我和大娘子說句話就來。」西門慶騎馬進城去了。薛嫂轉來向婦人說道:「娘子,你嫁得這位官人也罷了。」婦人道:「但不知房裡有人沒有人?見作何生理?」薛嫂道:「好奶奶,就有房裡人,那個是成頭腦的?我說是謊,你過去就看出來。他老人家名目,誰不知道,清河縣數一數二的財主,有名賣生藥放官吏債西門慶大官人。知縣知府都和他來往。近日又與東京楊提督結親,都是四門親家,誰人敢惹他!」婦人安排酒飯,與薛嫂兒正吃著,只見他姑娘家使個小安童,盒子裡盛著四塊黃米面棗兒糕、兩塊糖、幾十個艾窩窩,就來問:「曾受了那人家插定不曾?奶奶說來:這人家不嫁,待嫁甚人家。」婦人道:「多謝你奶奶掛心。今已留下插定了。」薛嫂道:「天麼,天麼!早是俺媒人不說謊,姑奶奶早說將來了。」婦人收了糕,取出盒子,裝了滿滿一盒子點心臘肉,又與了安童五六十文錢,說:「到家多拜上奶奶。那家日子定在二十四日行禮,出月初二日准娶。」小去了。薛嫂道:「姑奶奶家送來什麼?與我些,包了家去孩子吃。」婦人與了他一塊糖、十個艾窩窩,方才出門,不在話下。
且說他母舅張四,倚著他小外甥楊宗保,要圖留婦人東西,一心舉保大街坊尚推官兒子尚舉人為繼室。若小可人家,還有話說,不想聞得是西門慶定了,知他是把持官府的人,遂動不得了。尋思千方百計,不如破為上計。即走來對婦人說:「娘子不該接西門慶插定,還依我嫁尚舉人的是。他是詩禮人家,又有莊田地土,頗過得日子,強如嫁西門慶。那積年把持官府,刁徒潑皮。他家見有正頭娘子,乃是吳千戶家女兒,你過去做大是,做小是?況他房裡又有三四個老婆,除沒上頭的丫頭不算。你到他家,人多口多,還有的惹氣哩!」婦人聽見話頭,明知張四是破親之意,便佯說道:「自古船多不礙路。若他家有大娘子,我情願讓他做姐姐。雖然房裡人多,只要丈夫作主,若是丈夫喜歡,多亦何妨。丈夫若不喜歡,便只奴一個也難過日子。況且富貴人家,那家沒有四五個?你老人家不消多慮,奴過去自有道理,料不妨事。」張四道:「不獨這一件。他最慣打婦煞妻,又管挑販人口,稍不中意,就令媒婆賣了。你受得他這氣麼?」婦人道:「四舅,你老人家差矣。男子漢雖利害,不打那勤謹省事之妻。我到他家,把得家定,裡言不出,外言不入,他敢怎的奴?」張四道:「不是我打聽的,他家還有一個十四歲未出嫁的閨女,誠恐去到他家,三窩兩塊惹氣怎了?」婦人道:「四舅說那裡話,奴到他家,大是大,小是小,待得孩兒們好,不怕男子漢不歡喜,不怕女兒們不孝順。休說一個,便是十個也不妨事。」張四道:「還有一件最要緊的事,此人行止欠端,專一在外眠花臥柳。又裡虛外實,少人家債負。只怕坑陷了你。」婦人道:「四舅,你老人家又差矣。他少年人,就外邊做些風流勾當,也是常事。奴婦人家,那裡管得許多?惹說虛實,常言道:世上錢財儻來物,那是長貧久富家?況姻緣事皆前生分定,你老人家到不消這樣費心。」張四見說不動婦人,到吃他搶白了幾句,好無顏色,吃了兩盞清茶,起身去了。有詩為證:
張四無端散楚言,姻緣誰想是前緣。佳人心愛西門慶,說破咽喉總是閒。
張四羞慚歸家,與婆子商議,單等婦人起身,指著外甥楊宗保,要攔奪婦人箱籠。
話休饒舌。到二十四日,西門慶行了禮。到二十六日,請十二位素僧唸經燒靈,都是他姑娘一力張主。張四到婦人將起身頭一日,請了幾位街坊眾鄰,來和婦人說話。此時薛嫂正引著西門慶家小伴當,並守備府裡討的一二十名軍牢,正進來搬抬婦人床帳、嫁妝箱籠。被張四攔住說道:「保山且休抬!有話講。」一面同了街坊鄰舍進來見婦人。坐下,張四先開言說:「列位高鄰聽著:大娘子在這裡,不該我張龍說,你家男子漢楊宗錫與你這小叔楊宗保,都是我甥。今日不幸大外甥死了,空掙一場錢。有人主張著你,這也罷了。爭奈第二個外甥楊宗保年幼,一個業障都在我身上。他是你男子漢一母同胞所生,莫不家當沒他的份兒?今日對著列位高鄰在這裡,只把你箱籠打開,眼同眾人看一看,有東西沒東西,大家見個明白。」婦人聽言,一面哭起來,說道:「眾位聽著,你老人家差矣!奴不是歹意謀死了男子漢,今日添羞臉又嫁人。他手裡有錢沒錢,人所共知,就是積攢了幾兩銀子,都使在這房子上。房子我沒帶去,都留與小叔。家活等件,分毫不動。就是外邊有三四百兩銀子欠帳,文書合同已都交與你老人家,陸續討來家中盤纏。再有什麼銀兩來?」張四道:「你沒銀兩也罷。如今只對著眾位打開箱籠看一看。就有,你還拿了去,我又不要你的。」婦人道:「莫不奴的鞋腳也要瞧不成?」正亂著,只見姑娘拄拐自後而出。眾人便道:「姑娘出來。」都齊聲唱喏。姑娘還了萬福,陪眾人坐下。姑娘開口道:「列位高鄰在上,我是他是親姑娘,又不隔從,莫不沒我說處?死了的也是侄兒,活著的也是侄兒,十個指頭咬著都疼。如今休說他男子漢手裡沒錢,他就有十萬兩銀子,你只好看他一眼罷了。他身邊又無出,少女嫩婦的,你攔著不教他嫁人做什麼?」眾街鄰高聲道:「姑娘見得有理!」婆子道:「難道他娘家陪的東西,也留下他的不成?他背地又不曾自與我什麼,說我護他,也要公道。不瞞列位說,我這侄兒媳婦平日有仁義,老身捨不得他,好溫克性兒。不然老身也不管著他。」那張四在旁把婆子瞅了一眼,說道:「你好公平心兒!鳳凰無寶處不落。」只這一句話道著婆子真病,登時怒起,紫漲了面皮,指定張四大罵道:「張四,你休胡言亂語!我雖不能是楊家正頭香主,你這老油嘴,是楊家那〔「僚」換「」為「月」〕子〔入日〕的?」張四道:「我雖是異姓,兩個外甥是我姐姐養的,你這老咬蟲,女生外向,怎一頭放火,又一頭放水?」姑娘道:「賤沒廉恥老狗骨頭!他少女嫩婦的,你留他在屋裡,有何算計?既不是圖色慾,便欲起謀心,將錢肥己。」張四道:「我不是圖錢,只恐楊宗保後來大了,過不得日子。不似你這老殺才,搬著大引著小,黃貓兒黑尾。」姑娘道:「張四,你這老花根,老奴才,老粉嘴,你恁騙口張舌的好淡扯,到明日死了時,不使了繩子扛子。」張四道:「你這嚼舌頭老淫婦,掙將錢來焦尾靶,怪不得你無兒無女。」姑娘急了,罵道:「張四,賊老蒼根,老豬狗,我無兒無女,強似你家媽媽子穿寺院,養和尚,〔入日〕道士,你還在睡夢裡。」當下兩個差些兒不曾打起來,多虧眾鄰舍勸住,說道:「老舅,你讓姑娘一句兒罷。」薛嫂兒見他二人嚷做一團,領西門慶家小伴當,並發來眾軍牢,趕人鬧裡,七手八腳將婦人床帳、妝奩、箱籠,扛的扛,抬的抬,一陣風都搬去了。那張四氣的眼大睜著,半晌說不出話來。眾鄰舍見不是事,安撫了一回,各人都散了。
到六月初二日,西門慶一頂大轎,四對紅紗燈籠,他小叔楊宗保頭上紮著髻兒,穿著青紗衣,撒騎在馬上,送他嫂子成親。西門慶答賀了他一匹錦緞、一柄玉絛兒。蘭香、小鸞兩個丫頭,都跟了來鋪床疊被。小琴童方年十五歲,亦帶過來伏侍。到三日,楊姑娘家並婦人兩個嫂子孟大嫂、二嫂都來做生日。西門慶與他楊姑娘七十兩銀子、兩匹尺頭。自此親戚來往不絕。西門慶就把西廂房裡收拾三間,與他做房。排行第三,號玉樓,令家中大小都隨著叫三姨。到晚一連在他房中歇了三夜。正是:銷金帳裡,依然兩個新人;紅錦被中,現出兩般舊物。有詩為證:
怎睹多情風月標,教人無福也難消。風吹列子歸何處,夜夜嬋娟在柳梢。
詞曰:
紅曙卷窗紗,睡起半拖羅袂。何似等閒睡起,到日高還未。催花陣陣玉樓風,樓上人難睡。有了人兒一個,在眼前心裡。
話說西門慶自娶了玉樓在家,燕爾新婚,如膠似漆。又遇陳宅使文嫂兒來通信,六月十二日就要娶大姐過門。西門慶促忙促急攢造不出床來,就把孟玉樓陪來的一張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陪了大姐。三朝九日,足亂了一個多月,不曾往潘金蓮家去。把那婦人每日門兒倚遍,眼兒望穿。使王婆往他門首去尋,門首小知道是潘金蓮使來的,多不理他。婦人盼的緊,見婆子回了,又叫小女兒街上去尋。那小妮子怎敢入他深宅大院?只在門首踅探,不見西門慶就回來了。來家被婦人噦罵在臉上,怪他沒用,便要叫他跪著。餓到晌午,又不與他飯吃。此時正值三伏天道,婦人害熱,吩咐迎兒熱下水,伺候要洗澡。又做了一籠裹餡肉角兒,等西門慶來吃。身上只著薄紗短衫,坐在小凳上,盼不見西門慶到來,罵了幾句負心賊。無情無緒,用纖手向腳上脫下兩隻紅繡鞋兒來,試打一個相思卦。正是:逢人不敢高聲語,暗卜金錢問遠人。有《山坡羊》為證:
凌波羅襪,天然生下,紅雲染就相思卦。似藕生芽,如蓮卸花,怎生纏得些兒大!柳條兒比來剛半叉。他不念咱,咱何曾不念他!倚著門兒,私下簾兒,悄呀,空叫奴被兒裡叫著他那名兒罵。你怎戀煙花,不來我家,奴眉兒淡淡教誰畫?何處綠楊拴繫馬?他辜負咱,咱何曾辜負他!
婦人打了一回相思卦,不覺睏倦,就〔歪〕在床上盹睡著了。約一個時辰醒來,心中正沒好氣。迎兒問:「熱了水,娘洗澡也不洗?」婦人就問:「角兒蒸熟了?拿來我看。」迎兒連忙拿到房中。婦人用纖手一數,原做下一扇籠三十個角兒,翻來覆去只數得二十九個,便問:「那一個往那裡去了?」迎兒道:「我並沒看見,只怕娘錯數了。」婦人道:「我親數了兩遍,三十個角兒,要等你爹來吃。你如何偷吃了一個?好嬌態淫婦奴才,你害饞癆饞痞,心裡要想這個角兒吃!你大碗小碗〔口床〕搗不下飯去,我做下孝順你來!」便不由分說,把這小妮子跣剝去身上衣服,拿馬鞭子打了二三十下,打的妮子殺豬般也似叫。問著他:「你不承認,我定打你百數!」打的妮子急了,說道:「娘休打,是我害餓的慌,偷吃了一個。」婦人道:「你偷了,如何賴我錯數?眼看著就是個牢頭禍根淫婦!有那亡八在時,輕學重告,今日往那裡去了?還在我跟前弄神弄鬼!我只把你這牢頭淫婦,打下你下截來!」打了一回,穿上小衣,放他起來,吩咐在旁打扇。打了一回扇,口中說道:「賊淫婦,你舒過臉來,等我掐你這皮臉兩下子。」那妮子真個舒著臉,被婦人尖指甲掐了兩道血口子,才饒了他。
良久,走到鏡台前,從新妝點出來,門簾下站立。也是天假其便,只見玳安夾著氈包,騎著馬,打婦人門首經過。婦人叫住,問他往何處去來。那小說話乖覺,常跟西門慶在婦人家行走,婦人常與他些浸潤,以此滑熟。一面下馬來,說道:「俺爹使我送人情,往守備府裡去來。」婦人叫進門來,問道:「你爹家中有甚事,如何一向不來傍個影兒?想必另續上了一個心甜的姊妹了。」玳安道:「俺爹再沒續上姊妹,只是這幾日家中事忙,不得脫身來看六姨。」婦人道:「就是家中有事,那裡丟我恁個半月,音信不送一個兒!只是不放在心兒上。」因問玳安:「有什麼事?你對我說。」那小嘻嘻只是笑,不肯說。婦人見玳安笑得有因,愈丁緊問道:「端的有甚事?」玳安笑道:「只說有椿事兒罷了,六姨只顧吹毛求疵問怎的?」婦人道:「好小油嘴兒,你不對我說,我就惱你一生。」小道:「我對六姨說,六姨休對爹說是我說的。」婦人道:「我決不對他說。」玳安就如此這般,把家中娶孟玉樓之事,從頭至尾告訴了一遍。這婦人不聽便罷,聽了由不得珠淚兒順著香腮流將下來。玳安慌了,便道:「六姨,你原來這等量窄,我故此不對你說。」婦人倚定門兒,長歎了一口氣,說道:「玳安,你不知道,我與他從前以往那樣恩情,今日如何一旦拋閃了。」止不住紛紛落下淚來。玳安道:「六姨,你何苦如此?家中俺娘也不管著他。」婦人便道:「玳安,你聽告訴:
喬才心邪,不來一月。奴繡鴛衾曠了三十夜。他俏心兒別,俺癡心兒呆,不合將人十分熱。常言道容易得來容易捨。興,過也;緣,分也。」
說畢又哭。玳安道:「六姨,你休哭。俺爹怕不也只在這兩日,他生日待來也。你寫幾個字兒,等我替你捎去,與俺爹看了,必然就來。」婦人道:「是必累你,請的他來。到明日,我做雙好鞋與你穿。我這裡也要等他來,與他上壽哩。他若不來,都在你小油嘴身上。」說畢,令迎兒把桌上蒸下的角兒,裝了一碟,打發玳安兒喫茶。一面走入房中,取過一幅花箋,又輕拈玉管,款弄羊毛,須臾,寫了一首《寄生草》。詞曰:
將奴這知心話,付花箋寄與他。想當初結下青絲發,門兒倚遍簾兒下,受了些沒打弄的耽驚怕。你今果是負了奴心,不來還我香羅帕。
寫就,疊成一個方勝兒,封停當,付與玳安收了,道:「好歹多上覆他。待他生日,千萬來走走。奴這裡專望。」那玳安吃了點心,婦人又與數十文錢。臨出門上馬,婦人道:「你到家見你爹,就說六姨好不罵你。他若不來,你就說六姨到明日坐轎子親自來哩。」玳安道:「六姨,自吃你賣粉團的撞見了敲板兒蠻子叫冤屈──麻飯胳膽的帳。」說畢,騎馬去了。
那婦人每日長等短等,如石沉大海。七月將盡,到了他生辰。這婦人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等得杳無音信。不覺銀牙暗咬,星眼流波。至晚,只得又叫王婆來,安排酒肉與他吃了,向頭上拔下一根金頭銀簪子與他,央往西門慶家去請他來。王婆道:「這早晚,茶前酒後,他定也不來。待老身明日侵早請他去罷。」婦人道:「乾娘,是必記心,休要忘了!」婆子道:「老身管著那一門兒,肯誤了勾當?」這婆子非錢而不行,得了這根簪子,吃得臉紅紅,歸家去了。且說婦人在房中,香薰鴛被,款剔銀燈,睡不著,短歎長吁。正是:得多少琵琶夜久慇勤弄,寂寞空房不忍彈。於是獨自彈著琵琶,唱一個《綿搭絮》:
誰想你另有了裙釵,氣的奴似醉如癡,斜倚定幃屏故意兒猜,不明白。怎生丟開?傳書寄柬,你又不來。你若負了奴的恩情,人不為仇天降災。
婦人一夜翻來覆去,不曾睡著。巴到天明,就使迎兒:「過間壁瞧王奶奶請你爹去了不曾?」迎兒去不多時,說:「王奶奶老早就出去了。」
且說那婆子早晨出門,來到西門慶門首探問,都說不知道。在對門牆腳下等勾多時,只見傅夥計來開舖子。婆子走向前,道了萬福:「動問一聲,大官人在家麼?」傅夥計道:「你老人家尋他怎的?早是問著我,第二個也不知他。大官人昨日壽誕,在家請客,吃了一日酒,到晚拉眾朋友往院裡去了,一夜通沒回家。你往那裡去尋他!」這婆子拜辭,出縣前來到東街口,正往勾欄那條巷去。只見西門慶騎著馬遠遠從東來,兩個小跟隨,此時宿酒未醒,醉眼摩娑,前合後仰。被婆子高聲叫道:「大官人,少吃些兒怎的!」向前一把手把馬嚼環扯住。西門慶醉中問道:「你是王乾娘,你來想是六姐尋我?」那婆子向他耳畔低言。道不數句,西門慶道:「小來家對我說來,我知道六姐惱我哩,我如今就去。」那西門慶一面跟著他,兩個一遞一句,整說了一路話。
比及到婦人門首,婆子先入去,報道:「大娘子恭喜,還虧老身,沒半個時辰,把大官人請將來了。」婦人聽見他來,就像天上掉下來的一般,連忙出房來迎接。西門慶搖著扇兒進來,帶酒半酣,與婦人唱喏。婦人還了萬福,說道:「大官人,貴人稀見面!怎的把奴丟了,一向不來傍個影兒?家中新娘子陪伴,如膠似漆,那裡想起奴家來!」西門慶道:「你休聽人胡說,那討什麼新娘子來!因小女出嫁,忙了幾日,不曾得閒工夫來看你。」婦人道:「你還哄我哩!你若不是憐新棄舊,另有別人,你指著旺跳身子說個誓,我方信你。」西門慶道:「我若負了你,生碗來大疔瘡,害三五年黃病,匾擔大蛆叮口袋。」婦人道:「負心的賊!匾擔大蛆叮口袋,管你甚事?」一手向他頭上把一頂新纓子瓦楞帽兒撮下來,望地上只一丟。慌的王婆地下拾起來,替他放在桌上,說道:「大娘子,只怪老身不去請大官人,來就是這般的。」婦人又向他頭上拔下一根簪兒,拿在手裡觀看,卻是一點油金簪兒,上面〔及〕著兩溜字兒:「金勒馬嘶芳草地,玉樓人醉杏花天。」卻是孟玉樓帶來的。婦人猜做那個唱的送他的,奪了放在袖子裡,說道:「你還不變心哩!奴與你的簪兒那裡去了?」西門慶道:「你那根簪子,前日因酒醉跌下馬來,把帽子落了,頭髮散開,尋時就不見了。」婦人將手在向西門慶臉邊彈個響榧子,道:「哥哥兒,你醉的眼恁花了,哄三歲孩兒也不信!」王婆在旁插口道:「大娘子休怪!大官人,他離城四十里見蜜蜂兒刺屎,出門交獺象絆了一交,原來覷遠不覷近。」西門慶道:宋穧菪L麻犯人,你又自作耍。」婦人見他手中拿著一把紅骨細灑金、金釘鉸川扇兒,取過來迎亮處只一照,原來婦人久慣知風月中事,見扇上多是牙咬的碎眼兒,就疑是那個妙人與他的。不由分說,兩把折了。西門慶救時,已是扯的爛了,說道:「這扇子是我一個朋友卜志道送我的,一向藏著不曾用,今日才拿了三日,被你扯爛了。」
那婦人奚落了他一回,只見迎兒拿茶來,便叫迎兒放下茶托,與西門慶磕頭。王婆道:「你兩口子〔耳吉〕聒了這半日也勾了,休要誤了勾當。老身廚下收拾去也。」婦人一邊吩咐迎兒,將預先安排下與西門慶上壽的酒餚,整理停當,拿到房中,擺在桌上。婦人向箱中取出與西門慶上壽的物事,用盤盛著,擺在面前,與西門慶觀看。卻是一雙玄色段子鞋;一雙挑線香草邊闌、松竹梅花歲寒三友醬色段子護膝;一條紗綠潞綢、水光絹裡兒紫線帶兒,裡面裝著排草玫瑰花兜肚;一根並頭蓮瓣簪兒。簪兒上〔及〕著五言四句詩一首,云:「奴有並頭蓮,贈與君關髻。凡事同頭上,切勿輕相棄。」西門慶一見滿心歡喜,把婦人一手摟過,親了個嘴,說道:「怎知你有如此聰慧!」婦人教迎兒執壺斟一杯與西門慶,花枝招揚,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那西門慶連忙拖起來。兩個並肩而坐,交杯換盞飲酒。那王婆陪著吃了幾杯酒,吃的臉紅紅的,告辭回家去了。二人自在取樂玩耍。婦人陪伴西門慶飲酒多時,看看天色晚來,但見:
密雲迷晚岫,暗霧鎖長空。群星與皓月爭輝,綠水共青天同碧。僧投古寺,深林中嚷嚷鴉飛;客奔荒村,閭巷內汪汪犬吠。
當下西門慶吩咐小回馬家去,就在婦人家歇了。到晚夕,二人盡力盤桓,淫慾無度。
常言道:樂極生悲。光陰迅速,單表武松自領知縣書禮馱擔,離了清河縣,竟到東京朱太尉處,下了書禮,交割了箱馱。等了幾日,討得回書,領一行人取路回山東而來。去時三四月天氣,回來卻淡暑新秋,路上雨水連綿,遲了日限。前後往回也有三個月光景。在路上行往坐臥,只覺得神思不安,身心恍惚,不免先差了一個土兵,預報與知縣相公。又私自寄一封家書與他哥哥武大,說他只在八月內准還。那土兵先下了知縣相公稟帖,然後逕來抓尋武大家。可可天假其便,王婆正在門首。那土兵見武大家門關著,才要叫門,婆子便問:「你是尋誰的?」土兵道:「我是武都頭差來下書與他哥哥。」婆子道:「武大郎不在家,都上墳去了。你有書信,交與我,等他回來,我遞與他,也是一般。」那土兵向前唱了一個喏,便向身邊取出家書來交與王婆,忙忙騎上頭口去了。
這王婆拿著那封書,從後門走過婦人家來。原來婦人和西門慶狂了半夜,約睡至飯時還不起來。王婆叫道:「大官人、娘子起來,和你們說話。如今武二差土兵寄書來與他哥哥,說他不久就到。我接下,打發他去了。你們不可遲滯,須要早作長便。」那西門慶不聽萬事皆休,聽了此言,正是:分門八塊頂梁骨,傾下半桶冰雪來。慌忙與婦人都起來,穿上衣服,請王婆到房內坐下。取出書來與西門慶看。書中寫著,不過中秋回家。二人都慌了手腳,說道:「如此怎了?乾娘遮藏我每則個,恩有重報,不敢有忘。我如今二人情深似海,不能相捨。武二那回來,便要分散,如何是好?」婆子道:「大官人,有什麼難處之事!我前日已說過,幼嫁由親,後嫁由身。古來叔嫂不通門戶,如今武大已百日來到,大娘子請上幾個和尚,把這靈牌子燒了。趁武二未到家,大官人一頂轎子娶了家去。等武二那回來,我自有話說。他敢怎的?自此你二人自在一生,豈不是妙!」西門慶便道:「乾娘說的是。」當日西門慶和婦人用畢早飯,約定八月初六日,是武大百日,請僧燒靈。初八日晚,娶婦人家去。三人計議已定。不一時,玳安拿馬來接回家,不在話下。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又早到了八月初六日。西門慶拿了數兩碎銀錢,來婦人家,教王婆報恩寺請了六個僧,在家做水陸,超度武大,晚夕除靈。道人頭五更就挑了經擔來,鋪陳道場,懸掛佛像。王婆伴廚子在灶上安排齋供。西門慶那日就在婦人家歇了。不一時,和尚來到,搖響靈杵,打動鼓鈸,諷誦經懺,宣揚法事,不必細說。
且說潘金蓮怎肯齋戒,陪伴西門慶睡到日頭半天,還不起來。和尚請齋主拈香僉字,證盟禮佛,婦人方才起來梳洗,喬素打扮,來到佛前參拜。眾和尚見了武大這老婆,一個個都迷了佛性禪心,關不住心猿意馬,七顛八倒,酥成一塊。但見:
班首輕狂,念佛號不知顛倒;維摩昏亂,誦經言豈顧高低。燒香行者,推倒花瓶;秉燭頭陀,誤拿香盒。宣盟表白,大宋國錯稱做大唐國;懺罪〔門者〕黎,武大郎幾念武大娘。長老心忙,打鼓借拿徒弟手;沙彌情蕩,罄槌敲破老僧頭。從前苦行一時休,萬個金剛降不住。
婦人在佛前燒了香,僉了字,拜禮佛畢,回房去依舊陪伴西門慶。擺上酒席葷腥,自去取樂。西門慶吩咐王婆:「有事你自答應便了,休教他來聒噪六姐。」婆子哈哈笑道:「你兩口兒只管受用,由著老娘和那禿纏。」
且說從和尚見了武大老婆喬模喬樣,多記在心裡。到午齋往寺中歇晌回來,婦人正和西門慶在房裡飲酒作歡。原來婦人臥房與佛堂止隔一道板壁。有一個僧人先到,走在婦人窗下水盆裡洗手,忽聽見婦人在房裡顫聲柔氣,呻呻吟吟,哼哼唧唧,恰似有人交媾一般。遂推洗手,立住腳聽。只聽得婦人口裡喘聲呼叫:「達達,你只顧〔扉〕打到幾時?只怕和尚來聽見。饒了奴,快些丟了罷!」西門慶道:「你且休慌!我還要在蓋子上燒一下兒哩!」不想都被這禿聽了個不亦樂乎。落後眾和尚到齊了,吹打起法事來,一個傳一個,都知婦人有漢子在屋裡,不覺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臨佛事完滿,晚夕送靈化財出去,婦人又早除了孝髻,登時把靈牌並佛燒了。那賊禿冷眼瞧見,簾子裡一個漢子和婆娘影影綽綽並肩站著,想起白日裡聽見那些勾當,只顧亂打鼓〔扉〕鈸不住。被風把長老的僧伽帽刮在地上,露出青旋旋光頭,不去拾,只顧〔扉〕鈸打鼓,笑成一塊。王婆便叫道:「師父,紙馬已燒過了,還只顧〔扉〕打怎的?」和尚答道:「還有紙爐蓋子上沒燒過。」西門慶聽見,一面令王婆快打發襯錢與他。長老道:「請齋主娘子謝謝。」婦人道:「乾娘說免了罷。」眾和尚道:「不如饒了罷。」一齊笑的去了。正是: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有詩為證:
淫婦燒靈志不平,〔門者〕黎竊壁聽淫聲。果然佛法能消罪,亡者聞之亦慘魂。
詩曰:
感郎耽夙愛,著意守香奩。歲月多忘遠,情綜任久淹。于飛期燕燕,比翼誓鶼鶼。細數從前意,時時屈指尖。
話說西門慶與潘金蓮燒了武大靈,到次日,又安排一席酒,請王婆作辭,就把迎兒交付與王婆看養。因商量道:「武二回來,卻怎生不與他知道六姐是我娶了才好?」王婆笑道:「有老身在此,任武二那怎地兜達,我自有話回他。大官人只管放心!」西門慶聽了,滿心歡喜,又將三兩銀子謝他。當晚就將婦人箱籠,都打發了家去,剩下些破桌、壞凳、舊衣裳,都與了王婆。到次日初八,一頂轎子,四個燈籠,婦人換了一身艷色衣服,王婆送親,玳安跟轎,把婦人抬到家中來。那條街上,遠近人家無一不知此事,都懼怕西門慶有錢有勢,不敢來多管,只編了四句口號,說得好:
堪笑西門不識羞,先奸後娶醜名留。轎內坐著浪淫婦,後邊跟著老牽頭。
西門慶娶婦人到家,收拾花園內樓下三間與他做房。一個獨獨小角門兒進去,院內設放花草盆景。白日間人跡罕到,極是一個幽僻去處。一邊是外房,一邊是臥房。西門慶旋用十六兩銀子買了一張黑漆歡門描金床,大紅羅圈金帳幔,寶象花揀妝,桌椅錦〔木兀〕,擺設齊整。大娘子吳月娘房裡使著兩個丫頭,一名春梅,一名玉簫。西門慶把春梅叫到金蓮房內,令他伏侍金蓮,趕著叫娘。卻用五兩銀子另買一個小丫頭,名叫小玉,伏侍月娘。又替金蓮六兩銀子買了一個上灶丫頭,名喚秋菊。排行金蓮做第五房。先頭陳家娘子陪嫁的,名喚孫雪娥,約二十年紀,生的五短身材,有姿色。西門慶與他戴了〔髟狄〕髻,排行第四,以此把金蓮做個第五房。此事表過不題。
這婦人一娶過門來,西門慶就在婦人房中宿歇,如魚似水,美愛無加。到第二日,婦人梳妝打扮,穿一套艷色服,春梅捧茶,走來後邊大娘子吳月娘房裡,拜見大小,遞見面鞋腳。月娘在座上仔細觀看,這婦人年紀不上二十五六,生的這樣標緻。但見:
眉似初春柳葉,常含著雨恨雲愁;臉如三月桃花,暗帶著風情月意。纖腰裊娜,拘束的燕懶鶯慵;檀口輕盈,勾引得峰狂蝶亂。玉貌妖嬈花解語,芳容窈窕玉生香。
吳月娘從頭看到腳,風流往下跑;從腳看到頭,風流往上流。論風流,如水泥晶盤內走明珠;語態度,似紅杏枝頭籠曉日。看了一回,口中不言,心內想道:「小每來家,只說武大怎樣一個老婆,不曾看見,不想果然生的標緻,怪不的俺那強人愛他。」金蓮先與月娘磕了頭,遞了鞋腳。月娘受了他四禮。次後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都拜見了,平敘了姊妹之禮,立在旁邊。月娘叫丫頭拿個坐兒教他坐,吩咐丫頭、媳婦趕著他叫五娘。這婦人坐在旁邊,不轉睛把眾人偷看。見吳月娘約三九年紀,生的面如銀盆,眼如杏子,舉止溫柔,持重寡言。第二個李嬌兒,乃院中唱的,生的肌膚豐肥,身體沉重,雖數名妓者之稱,而風月多不及金蓮也。第三個就是新娶的孟玉樓,約三十年紀,生得貌若梨花,腰如楊柳,長挑身材,瓜子臉兒,稀稀多幾點微麻,自是天然俏麗,惟裙下雙灣與金蓮無大小之分。第四個孫雪娥,乃房裡出身,五短身材,輕盈體態,能造五鮮湯水,善舞翠盤之妙。這婦人一抹兒都看在心裡。過三日之後,每日清晨起來,就來房裡與月娘做針指,做鞋腳,凡事不拿強拿,不動強動。指著丫頭趕著月娘,一口一聲只叫大娘,快把小意兒貼戀幾次,把月娘喜歡得沒入腳處,稱呼他做六姐。衣服首飾揀心愛的與他,吃飯喫茶都和他在一處。因此,李嬌兒眾人見月娘錯敬他,都氣不忿,背後常說:「俺們是舊人,到不理論。他來了多少時,便這等慣了他。大姐姐好沒分曉!」西門慶自娶潘金蓮來家,住著深宅大院,衣服頭面又相趁,二人女貌郎才,正在妙年之際,凡事如膠似漆,百依百隨,淫慾之事,無日無之。且按下不題。
單表武松,八月初旬到了清河縣,先去縣裡納了回書。知縣見了大喜,已知金寶交得明白,賞了武松十兩銀子,酒食管待,不必細說。武松回到下處,換了衣服鞋襪,戴了一頂新頭巾,鎖了房門,一徑投紫石街來。兩邊眾鄰舍看見武松回來,都吃一驚,捏兩把汗,說道:「這番蕭牆禍起了!這個太歲歸來,怎肯干休!」武松走到哥哥門前,揭起簾子,探身入來,看見小女迎兒在樓穿廊下攆線。叫聲哥哥也不應,叫聲嫂嫂也不應,道:「我莫不耳聾了,如何不見哥嫂聲音?」向前便問迎兒。那迎兒見他叔叔來,嚇的不敢言語。武松道:「你爹娘往那裡去了?」迎兒只是哭,不做聲。正問間,隔壁王婆聽得是武二歸來,生怕決撒了,慌忙走過來。武二見王婆過來,唱了喏,問道:「我哥哥往那裡去了?嫂嫂也怎的不見?」婆子道:「二哥請坐,我告訴你。你哥哥自從你去後,到四月間得個拙病死了。」武二道:「我哥哥四月幾時死的?得什麼病?吃誰的藥來?」王婆道:「你哥哥四月二十頭,猛可地害起心疼起來,病了八九日,求神問卜,什麼藥不吃到?醫治不好,死了。」武二道:「我的哥哥從來不曾有這病,如何心疼便死了?」王婆道:「都頭卻怎的這般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今晚脫了鞋和襪,未審明朝穿不穿。誰人保得常沒事?」武二道:「我哥哥如今埋在那裡?」王婆道:「你哥哥一倒了頭,家中一文錢也沒有,大娘子又是沒腳蟹,那裡去尋墳地?虧左近一個財主舊與大郎有一面之交,捨助一具棺木,沒奈何放了三日,抬出去火葬了。」武二道:「如今嫂嫂往那裡去了?」婆子道:「他少女嫩婦的,又沒的養贍過日子。胡亂守了百日孝,他娘勸他,前月嫁了外京人去了。丟下這個業障丫頭子,教我替他養活。專等你回來交付與你,也了我一場事。」武二聽言,沉吟了半晌,便撇下王婆出門去,逕投縣前下處。開了門進房裡,換了一身素衣,便叫土兵街上打了一條麻絛,買了一雙綿褲,一頂孝帽戴在頭上;又買了些果品點心、香燭冥紙、金銀錠之類,歸到哥哥家,從新安設武大靈位。安排羹飯,點起香燭,鋪設酒餚,掛起經幡紙繒,安排得端正。約一更已後,武二拈了香,撲翻身便拜,道:「哥哥陰魂不遠,你在世時,為人軟弱,今日死後,不見分明。你若負屈含冤,被人害了,托夢與我,兄弟替你報冤雪恨!」把酒一面澆奠了,燒化冥紙,武二便放聲大哭。終是一路上來的人,哭的那兩邊鄰舍無不淒惶。武二哭罷,將這羹飯酒餚和土兵、迎兒吃了。討兩條蓆子,教土兵房外旁邊睡,迎兒房中睡,他便自把條蓆子,就武大靈桌子前睡。
約莫將半夜時分,武二翻來覆去那裡睡得著,口裡只是長吁氣。那土兵〔鼻勾〕〔鼻勾〕的卻似死人一般,挺在那裡。武二爬將起來看時,那靈桌子上琉璃燈半明半滅。武二坐在蓆子上,自言自語,口裡說道:「我哥哥生時懦弱,死後卻無分明。」說猶未了,只見那靈桌子下捲起一陣冷風來。但見:
無形無影,非霧非煙。盤旋似怪風侵骨冷,凜冽如殺氣透肌寒。昏昏暗暗,靈前燈火失光明;慘慘幽幽,壁上紙錢飛散亂。隱隱遮藏食毒鬼,紛紛飄逐影魂幡。
那陣冷風,逼得武二毛髮皆豎起來。定睛看時,見一個人從靈桌底下鑽將出來,叫聲:「兄弟!我死得好苦也!」武二看不仔細,卻待向前再問時,只見冷氣散了,不見了人。武二一交跌翻在蓆子上坐的,尋思道:「怪哉!似夢非夢。剛才我哥哥正要報我知道,又被我的神氣衝散了。想來他這一死,必然不明。」聽那更鼓,正打三更三點。回頭看那土兵,正睡得好。於是咄咄不樂,只等天明,卻再理會。
看看五更雞叫,東方漸明。土兵起來燒湯,武二洗漱了,喚起迎兒看家,帶領土兵出了門。在街上訪問街坊鄰舍:「我哥哥怎的死了?嫂嫂嫁得何人去了?」那街坊鄰舍明知此事,都懼怕西門慶,誰肯來管?只說:「都頭,不消訪問,王婆在緊隔壁住,只問王婆就知了。」有那多口的說:「賣梨的鄆哥兒與仵作何九,二人最知詳細。」這武二竟走來街坊前去尋鄆哥。只見那小猴子手裡拿著個柳籠簸羅兒,正糴米回來。武二便叫鄆哥道:「兄弟!」唱喏。那小見是武二叫他,便道:「武都頭,你來遲了一步兒,須動不得手。只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歲,沒人養贍,我卻難保你們打官司。」武二道:「好兄弟,跟我來。」引他到一個飯店樓上,武二叫貨賣造兩分飯來。武二對鄆哥道:「兄弟,你雖年幼,倒有養家孝順之心。我沒什麼──」向身邊摸出五兩碎銀子,遞與鄆哥道:「你且拿去與老爹做盤費。待事務畢了,我再與你十來兩銀子做本錢。你可備細說與我:哥哥和甚人合氣?被甚人謀害了?家中嫂嫂被那一個娶去?你一一說來,休要隱匿。」這鄆哥一手接過銀子,自心裡想道:「這些銀子,老爹也勾盤費得三五個月,便陪他打官司也不妨。」一面說道:「武二哥,你聽我說,卻休氣苦。」於是把賣梨兒尋西門慶,後被王婆怎地打他,不放進去,又怎地幫扶武大捉姦,西門慶怎的踢中了武大,心疼了幾日,不知怎的死了,從頭至尾細說了一遍。武二聽了,便道:「你這話卻是實麼?」又問道:「我的嫂子實嫁與何人去了?」鄆哥道:「你嫂子吃西門慶抬到家,待搗吊底子兒,自還問他實也是虛!」武二道:「你休說謊。」鄆哥道:「我便官府面前,也只是這般說。」武二道:「兄弟,既然如此,討飯來吃。」須臾,吃了飯。武二還了飯錢,兩個下樓來,吩咐鄆哥:「你回家把盤纏交與老爹,明日早上來縣前,與我作證。」又問:「何九在那裡居住?」鄆哥道:「你這時候還尋何九?他三日前聽見你回,便走的不知去向了。」這武二放了鄆哥家去。
到第二日,早起,先在陳先生家寫了狀子,走到縣門前。只見鄆哥也在那裡伺候,一直奔到廳上跪下,聲冤起來。知縣看見,認的是武松,便問:「你告什麼?因何聲冤?」武二告道:「小人哥哥武大,被豪惡西門慶與嫂潘氏通姦,踢中心窩,王婆主謀,陷害性命。何九朦朧入殮,燒燬屍傷。見今西門慶霸佔嫂子在家為妾。見有這個小鄆哥是證見。望相公作主則個。」因遞上狀子。知縣接著,便問:「何九怎的不見?」武二道:「何九知情在逃,不知去向。」知縣於是摘問了鄆哥口詞,當下退廳與佐二官吏通同商議。原來知縣、縣丞、主簿、典史,上下都是與西門慶有首尾的,因此官吏通同計較,這件事難以問理。知縣隨出來叫武松道:「你也是個本縣中都頭,怎不省得法度?自古捉姦見雙,殺人見傷。你那哥哥屍首又沒了,又不曾捉得他奸。你今只憑這小口內言語,便問他殺人的公事,莫非公道忒偏向麼?你不可造次,須要自己尋思。」武二道:「告稟相公,這都是實情,不是小人捏造出來的。只望相公拿西門慶與嫂潘氏、王婆來,當堂盡法一番,其冤自見。若有虛誣,小人情願甘罪。」知縣道:「你且起來,待我從長計較。可行時,便與你拿人。」武二方才起來,走出外邊,把鄆哥留在屋裡,不放回家。
早有人把這件事報與西門慶得知。西門慶聽得慌了,忙叫心腹家人來保、來旺,身邊帶著銀兩,連夜將官吏都買囑了。到次日早晨,武二在廳上指望告稟知縣,催逼拿人。誰想這官人受了賄賂,早發下狀子來,說道:「武松,你休聽外人挑撥,和西門慶做對頭。這件事欠明白,難以問理。聖人云:經目之事,猶恐未真;背後之言,豈能全信?你不可一時造次。」當該吏典在旁,便道:「都頭,你在衙門裡也曉得法律,但凡人命之事,須要屍、傷、病、物、蹤,五件事俱完,方可推問。你那哥哥屍首又沒了,怎生問理?」武二道:「若恁的說時,小人哥哥的冤仇,難道終不能報便罷了?既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卻有理。」遂收了狀子,下廳來。來到下處,放了鄆哥歸家,不覺仰天長歎一聲,咬牙切齒,口中罵淫婦不絕。
武松是何等漢子,怎消洋得這口惡氣!一直走到西門慶生藥店前,要尋西門慶打。正見他開舖子的傅夥計在櫃身裡面,見武二狠狠的走來,問道:「你大官人在宅上麼?」傅夥計認的是武二,便道:「不在家了。都頭有甚話說?」武二道:「且請借一步說句。」傅夥計不敢不出來,被武二引到僻靜巷口。武二翻過臉來,用手撮住他衣領,睜圓怪眼說道:「你要死,卻是要活?」傅夥計道:「都頭在上,小人又不曾觸犯了都頭,都頭何故發怒?」武二道:「你若要死,便不要說;若要活時,對我實說。西門慶那如今在那裡?我的嫂子被他娶了多少日子?一一說來,我便罷休?」那傅夥計是個小膽的人,見武二發作,慌了手腳,說道:「都頭息怒,小人在他家,每月二兩銀子雇著,小人只開舖子,並不知他們閒帳。大官人本不在家,剛才和一相知,往獅子街大酒樓上吃酒去了。小人並不敢說謊。」武二聽了此言,方才放了手,大叉步飛奔到獅子街來。嚇的傅夥計半日移腳不動。那武二逕奔到獅子街橋下酒樓前來。
且說西門慶正和縣中一個皂隸李外傳在樓上吃酒。原來那李外傳專一在府縣前綽攬些公事,往來聽氣兒撰些錢使。若有兩家告狀的,他便賣串兒;或是官吏打點,他便兩下裡打背。因此縣中就起了他這個渾名,叫做李外傳。那日見知縣回出武松狀子,討得這個消息,便來回報西門慶知道。因此西門慶讓他在酒樓上飲酒,把五兩銀子送他。正吃酒在熱鬧處,忽然把眼向樓窗下看,只見武松似凶神般從橋下直奔酒樓前來。已知此人來意不善,不覺心驚,欲待走了,卻又下樓不及,遂推更衣,走往後樓躲避。武二奔到酒樓前,便問酒保道:「西門慶在此麼?」酒保道:「西門大官人和一相識在樓上吃酒哩。」武二撥步撩衣,飛搶上樓去。早不見了西門慶,只見一個人坐在正面,兩個唱的粉頭坐在兩邊。認的是本縣皂隸李外傳,就知是他來報信,不覺怒從心起,便走近前,指定李外傳罵道:「你這,把西門慶藏在那裡去了?快說了,饒你一頓拳頭!」李外傳看見武二,先嚇呆了,又見他惡狠狠逼緊來問,那裡還說得出話來!武二見他不則聲,越加惱怒,便一腳把桌子踢倒,碟兒盞兒都打得粉碎。兩個粉頭嚇得魂都沒了。李外傳見勢頭不好,強掙起身來,就要往樓下跑。武二一把扯回來道:「你這,問著不說,待要往那裡去?且吃我一拳,看你說也不說!」早颼的一拳,飛到李外傳臉上。李外傳叫聲啊呀,忍痛不過,只得說道:「西門慶才往後樓更衣去了,不干我事,饒我去罷!」武二聽了,就趁勢兒用雙手將他撮起來,隔著樓窗兒往外只一兜,說道:「你既要去,就饒你去罷!」撲通一聲,倒撞落在當街心裡。武二隨即趕到後樓來尋西門慶。此時西門慶聽見武松在前樓行兇,嚇得心膽都碎,便不顧性命,從後樓窗一跳,順著房簷,跳下人家後院內去了。武二見西門慶不在後樓,只道是李外傳說謊,急轉身奔下樓來,見李外傳已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下,還把眼動。氣不過,兜襠又是兩腳,早已哀哉斷氣身亡。眾人道:「這是李皂隸,他怎的得罪都頭來?為何打殺他?」武二道:「我自要打西門慶,不料這悔氣,卻和他一路,也撞在我手裡。」那地方保甲見人死了,又不敢向前捉武二,只得慢慢挨上來收籠他,那裡肯放鬆!連酒保王鸞並兩個粉頭包氏、牛氏都拴了,竟投縣衙裡來。此時哄動了獅子街,鬧了清河縣,街上議論的人,不計其數。卻不知道西門慶不該死,倒都說是西門慶大官人被武松打死了。正是:
李公吃了張公釀,鄭六生兒鄭九當。世間幾許不平事,都付時人話短長。
詞曰:
八月中秋,涼飆微逗,芙蓉卻是花時候。誰家姊妹斗新妝,園林散步攜手。折得花枝,寶瓶隨後,歸來玩賞全憑酒。三杯酩酊破愁城,醒時愁緒應還又。
話說武二被地方保甲拿去縣裡見知縣,不題。且表西門慶跳下樓窗,扒伏在人家院裡藏了。原來是行醫的胡老人家。只見他家使的一個大胖丫頭,走來毛廁裡淨手,蹶著大屁股,猛可見一個漢子扒伏在院牆下,往前走不迭,大叫:「有賊了!」慌的胡老人急進來。看見,認得是西門慶,便道:「大官人,且喜武二尋你不著,把那人打死了。地方拿他縣中見官去了。這一去定是死罪。大官人歸家去,料無事矣。」西門慶拜謝了胡老人,搖擺來家,一五一十對潘金蓮說,二人拍手喜笑,以為除了患害。婦人叫西門慶上下多使些錢,務要結果了他,休要放他出來。西門慶一面差心腹家人來旺兒,饋送了知縣一副金銀酒器、五十兩銀子,上下吏典也使了許多錢,只要休輕勘了武二。
知縣受了賄賂,到次日昇廳。地方押著武松並酒保、唱的一班人,當廳跪下。縣主翻了臉,便叫:「武松!你這昨日誣告平人,我已再三寬你,如何不遵法度,今又平白打死人?」武松道:「小人本與西門慶有仇,尋他打,不料撞遇此人。他隱匿西門慶不說,小人一時怒起,誤將他打死。只望相公與小人做主,拿西門慶正法,與小人哥哥報這一段冤仇。小人情願償此人誤傷之罪。」知縣道:「這胡說,你豈不認得他是縣中皂隸!今打殺他,定別有緣故,為何又纏到西門慶身上?不打如何肯招!」喝令左右加刑。兩邊內三四個皂隸,把武松拖翻,雨點般打了二十。打得武二口口聲冤道:「小人也有與相公效勞用力之處,相公豈不憐憫?相公休要苦刑小人!」知縣聽了此言,越發惱了,道:「你這親手打死了人,尚還口強,抵賴那個?」喝令:「好生與我拶起來!」當下又拶了武松一拶,敲了五十杖子,教取面長枷帶了,收在監內。一干人寄監在門房裡。內中縣丞、佐二官也有和武二好的,念他是個義烈漢子,有心要周旋他,爭奈都受了西門慶賄賂,粘住了口,做不的主張。又見武松只是聲冤,延挨了幾日,只得朦朧取了供招,喚當該吏典並仵作、鄰里人等,押到獅子街,檢驗李外傳身屍,填寫屍單格目。委的被武松尋問他索討分錢不均,酒醉怒起,一時鬥毆,拳打腳踢,撞跌身死。左肋、面門、心坎、腎囊,俱有青赤傷痕不等。檢驗明白,回到縣中。一日,做了文書申詳,解送東平府來,詳允發落。
這東平府尹,姓陳雙名文昭,乃河南人氏,極是個清廉的官,聽的報來,隨即升廳。但見他:
平生正直,秉性賢明。幼年向雪案攻書,長大在金鑾對策。常懷忠孝之心,每發仁慈之政。戶口登,錢糧辦,黎民稱頌滿街衢;詞頌減,盜賊休,父老讚歌喧市井。正是:名標青史播千年,聲振黃堂傳萬古。賢良方正號青天,正直清廉民父母。
這府尹陳文昭升了廳,便教押過這干犯人,就當廳先把清河縣申文看了,又把各人供狀招擬看過,端的上面怎生寫著?文曰:
東平府清河縣,為人命事呈稱:犯人武松,年二十八歲,系陽谷縣人氏。因有膂力,本縣參做都頭。因公差回還,祭奠亡兄,見嫂潘氏不守孝滿,擅自嫁人。是日,松在巷口緝聽,不合在獅子街上王鸞酒樓上撞遇李外傳。因酒醉,索討前借錢三百文,外傳不與;又不合因而鬥毆,相互不服,揪打踢撞傷重,當時身死。比有唱婦牛氏、包氏見證,致被地方保甲捉獲。委官前至屍所,拘集仵作、裡甲人等,檢驗明白,取供具結,填圖解繳前來,覆審無異。擬武松合依鬥毆殺人,不問手足、他物、金兩,律絞。酒保王鸞並牛氏、包氏,俱供明無罪。今合行申到案發落,請允施行。 政和三年八月日 知縣李達天、縣丞樂和安、主簿華荷祿、典史夏恭基、司吏錢勞。 |
府尹看了一遍,將武松叫過面前,問道:「你如何打死這李外傳?」那武松只是朝上磕頭告道:「青天老爺!小的到案下,得見天日。容小的說,小的敢說。」府尹道:「你只顧說來。」武松遂將西門慶奸娶潘氏,並哥哥捉姦,踢中心窩,後來縣中告狀不准,前後情節細說一遍,道:「小的本為哥哥報仇,因尋西門慶打,不料誤打死此人。委是小的負屈含冤,奈西門慶錢大,禁他不得。小人死不足惜,但只是小人哥哥武大含冤地下,枉了性命。」府尹道:「你不消多言,我已盡知了。」因把司吏錢勞叫來,痛責二十板,說道:「你那知縣也不待做官,何故這等任情賣法?」於是將一干人眾,一一審錄過,用筆將武松供招都改了,因向佐二官說道:「此人為兄報仇,誤打死這李外傳,也是個有義的烈漢,比故殺平人不同。」一面打開他長枷,換了一面輕罪枷枷了,下在牢裡。一干人等都發回本縣聽候。一面行文書著落清河縣,添提豪惡西門慶,並嫂潘氏、王婆、小鄆哥、仵作何九,一同從公根勘明白,奏請施行。武松在東平府監中,人都知道他是條好漢,因此押牢禁子都不要他一文錢,到把酒食與他吃。
早有人把這件事報到清河縣。西門慶知道了,慌了手腳。陳文昭是個清廉官,不敢來打點他。只得走去央求親家陳宅心腹,並使家人來旺星夜往東京下書與楊提督。提督轉央內閣蔡太師。太師又恐怕傷了李知縣名節,連忙了一封密書,特來東平府下與陳文昭,免提西門慶、潘氏。這陳文昭原系大理寺寺正,升東平府府尹,又系蔡太師門生,又見楊提督乃是朝廷面前說得話的官,以此人情兩盡,只把武松免死,問了個脊杖四十,刺配二千里充軍。況武大已死,屍傷無存,事涉疑似,勿論。其餘一干人犯釋放寧家。申詳過省院,文書到日,即便施行。陳文昭從牢中取出武松來,當堂讀了朝廷明降,開了長枷,免不得脊杖四十,取一具七斤半鐵葉團頭枷釘了,臉上刺了兩行金字,迭配孟州牢城。其餘發落已完,當堂府尹押行公文,差兩個防送公人,領了武鬆解赴孟州交割。
當日武松與兩個公人出離東平府,來到本縣家中,將家活多變賣了,打發那兩個公人路上盤費,央托左鄰姚二郎看管迎兒:「倘遇朝廷恩典,赦放還家,恩有重報,不敢有忘。」街坊鄰舍,上戶人家,見武二是個有義的漢子,不幸遭此,都資助他銀兩,也有送酒食錢米的。武二到下處,問土兵要出行李包裹來,即日離了清河縣上路,迤邐往孟州大道而行。有詩為證:
府尹推詳秉至公,武松垂死又疏通。今朝刺配牢城去,病草萋萋遇暖風。
這裡武二往孟州充配去了,不題。且說西門慶打聽他上路去了,一塊石頭方落地,心中如去了痞一般,十分自在。於是家中吩咐家人來旺、來保、來興兒,收拾打掃後花園芙蓉亭乾淨,鋪設圍屏,掛起錦障,安排酒席齊整,叫了一起樂人,吹彈歌舞。請大娘子吳月娘、第二李嬌兒、第三孟玉樓、第四孫雪娥、第五潘金蓮,閤家歡喜飲酒。家人媳婦、丫鬟使女兩邊侍奉。但見:
香焚寶鼎,花插金瓶。器列象州之古玩,簾開合浦之明珠。水晶盤內,高堆火棗交梨;碧玉杯中,滿泛瓊漿玉液。烹龍肝,炮鳳腑,果然下箸了萬錢;黑熊掌,紫駝蹄,酒後獻來香滿座。碾破鳳團,白玉甌中分白浪;斟來瓊液,紫金壺內噴清香。畢竟壓賽孟嘗君,只此敢欺石崇富。
當下西門慶與吳月娘居上,其餘多兩旁列坐,傳杯弄盞,花簇錦攢。飲酒間,只見小玳安領下一個小、一個小女兒,才頭髮齊眉,生得乖覺,拿著兩個盒兒,說道:「隔壁花家,送花兒來與娘們戴。」走到西門慶、月娘眾人跟前,都磕了頭,立在旁邊,說:「俺娘使我送這盒兒點心並花兒與西門大娘戴。」揭開盒兒看,一盒是朝廷上用的果餡椒鹽金餅,一盒是新摘下來鮮玉簪花。月娘滿心歡喜,說道:「又叫你娘費心。」一面看菜兒,打發兩個吃了點心。月娘與了那小丫頭一方汗巾兒,與了小一百文錢,說道:「多上覆你娘,多謝了。」因問小丫頭兒:「你叫什麼名字?」他回言道:「我叫繡春。小便是天福兒。」打發去了。月娘便向西門慶道:「咱這花家娘子兒,倒且是好,常時使小丫頭送東西與我們。我並不曾回些禮兒與他。」西門慶道:「花二哥娶了這娘子兒,今不上二年光景。他自說娘子好個性兒。不然房裡怎生得這兩個好丫頭。」月娘道:「前者他家老公公死了出殯時,我在山頭會他一面。生得五短身材,團面皮,細灣灣兩道眉兒,且是白淨,好個溫克性兒。年紀還小哩,不上二十四五。」西門慶道:「你不知,他原是大名府梁中書妾,晚嫁花家子虛,帶一分好錢來。」月娘道:「他送盒兒來,咱休差了禮數,到明日也送些禮物回答他。」
看官聽說:原來花子虛渾家姓李,因正月十五所生,那日人家送了一對魚瓶兒來,就小字喚做瓶姐。先與大名府梁中書為妾。梁中書乃東京蔡太師女婿,夫人性甚嫉妒,婢妾打死者多埋在後花園中。這李氏只在外邊書房內住,有養娘伏侍。只因政和三年正月上元之夜,梁中書同夫人在翠雲樓上,李逵殺了全家老小,梁中書與夫人各自逃生。這李氏帶了一百顆西洋大珠,二兩重一對鴉青寶石,與養娘走上東京投親。那時花太監由御前班直升廣南鎮守,因侄男花子虛沒妻室,就使媒婆說親,娶為正室。太監到廣南去,也帶他到廣南,住了半年有餘。不幸花太監有病,告老在家,因是清河縣人,在本縣住了。如今花太監死了,一分錢多在子虛手裡。每日同朋友在院中行走,與西門慶都是前日結拜的弟兄。終日與應伯爵、謝希大一班十數個,每月會在一處,叫些唱的,花攢錦簇頑耍。眾人又見花子虛乃是內臣家勤兒,手裡使錢撒漫,哄著他在院中請婊子,整三五夜不歸。正是:
紫陌春光好,紅樓醉管弦。人生能有幾?不樂是徒然。
此事表過不題。且說當日西門慶率同妻妾,閤家歡樂,在芙蓉亭上飲酒,至晚方散。歸來潘金蓮房中,已有半酣,乘著酒興,要和婦人雲雨。婦人連忙熏香打鋪,和他解衣上床。西門慶且不與他雲雨,明知婦人第一好品簫,於是坐在青紗帳內,令婦人馬爬在身邊,雙手輕籠金釧,捧定那話,往口裡吞放。西門慶垂首玩其出入之妙,鳴咂良久,淫情倍增,因呼春梅進來遞茶。婦人恐怕丫頭看見,連忙放下帳子來。西門慶道:「怕怎麼的?」因說起:「隔壁花二哥房裡到有兩個好丫頭,今日送花來的是小丫頭。還有一個也有春梅年紀,也是花二哥收用過了。但見他娘在門首站立,他跟出來,卻是生得好模樣兒。誰知這花二哥年紀小小的,房裡恁般用人!」婦人聽了,瞅了他一眼,說道:「怪行貨子,我不好罵你,你心裡要收這個丫頭,收他便了,如何遠打周折,指山說磨,拿人家來比奴。奴不是那樣人,他又不是我的丫頭!既然如此,明日我往後邊坐一回,騰個空兒,你自在房中叫他來,收他便了。」西門慶聽了,歡喜道:「我的兒,你會這般解趣,怎教我不愛你!」二人說得情投意洽,更覺美愛無加,慢慢的品簫過了,方才抱頭交股而寢。正是:自有內事迎郎意,慇勤快把紫簫吹。有《西江月》為證:
紗帳香飄蘭麝,娥眉慣把簫吹。雪瑩玉體透房幃,禁不住魂飛魄碎。
玉腕款籠金釧,兩情如醉如癡。才郎情動囑奴知,慢慢多咂一會。
到次日,果然婦人往孟玉樓房中坐了。西門慶叫春梅到房中,收用了這妮子。正是:
春點杏桃紅綻蕊,風欺楊柳綠翻腰。
潘金蓮自此一力抬舉他起來,不令他上鍋抹灶,只叫他在房中鋪床疊被,遞茶水,衣服首飾揀心愛的與他,纏得兩隻腳小小的。原來春梅比秋菊不同,性聰慧,喜謔浪,善應對,生的有幾分顏色,西門慶甚是寵他。秋菊為人濁蠢,不諳事體,婦人常常打的是他。正是:
燕雀池塘語話喧,蜂柔蝶嫩總堪憐。雖然異數同飛鳥,貴賤高低不一般。
詩曰:
六街簫鼓正喧闐,初月今朝一線添。睡去烏衣驚玉剪,斗來宵燭渾朱簾。香綃染處紅余白,翠黛攢來苦味甜。阿姐當年曾似此,縱他戲汝不須嫌。
話說潘金蓮在家恃寵生驕,顛寒作熱,鎮日夜不得個寧靜。性極多疑,專一聽籬察壁。那個春梅,又不是十分耐煩的。一日,金蓮為些零碎事情不湊巧,罵了春梅幾句。春梅沒處出氣,走往後邊廚房下去,槌台拍凳鬧狠狠的模樣。那孫雪娥看不過,假意戲他道:「怪行貨子!想漢子便別處去想,怎的在這裡硬氣?」春梅正在悶時,聽了這句,不一時暴跳起來:「那個歪斯纏我哄漢子?」雪娥見他性不順,只做不聽得。春梅便使性做幾步走到前邊來,一五一十,又添些話頭,道:「他還說娘教爹收了我,俏一幫兒哄漢子。」挑撥與金蓮知道。金蓮滿肚子不快活。因送吳月娘出去送殯,起身早些,有些身子倦,睡了一覺,走到亭子上。只見孟玉樓搖〔風占〕的走來,笑嘻嘻道:「姐姐如何悶悶的不言語?」金蓮道:「不要說起,今早倦的了不得。三姐你在那裡去來?」玉樓道:「才到後面廚房裡走了走來。」金蓮道:「他與你說些什麼來?」玉樓道:「姐姐沒言語。」金蓮心雖懷恨,口裡卻不說出。兩個做了一回針指。只見春梅拿茶來,吃畢,兩個悶倦,就放桌兒下棋耍子。忽見看園門小琴童走來,報道:「爹來了。」慌的兩個婦人收棋子不迭。西門慶恰進門檻,看見二人家常都帶著銀絲〔髟狄〕髻,露著四鬢,耳邊青寶石墜子,白紗衫兒,銀紅比甲,挑線裙子,雙彎尖〔走喬〕,紅鴛瘦小,一個個粉妝玉琢,不覺滿面堆笑,戲道:「好似一對兒粉頭,也值百十兩銀子!」潘金蓮說道:「俺們倒不是粉頭,你家正有粉頭在後邊哩!」那玉樓抽身就往後走,被西門慶一手拉住,說道:「你往那裡去?我來了,你倒要脫身去了。實說,我不在家,你兩個在這裡做什麼?」金蓮道:「俺倆個悶的慌,在這裡下了兩盤棋,時沒做賊,誰知道你就來了。」一面替他接了衣服,說道:「你今日送殯來家早。」西門慶道:「今日齋堂裡都是內相同官,天氣又熱,我不耐煩,先來家。」玉樓問道:「他大娘怎的還不來?」西門慶道:「他的轎子也待進城,我先回,使兩個小接去了。」一面坐下。因問:「你兩個下棋賭些什麼?」金蓮道:「俺兩個自下一盤耍子,平白賭什麼?」西門慶道:「等我和你們下一盤,那個輸了,拿出一兩銀子做東道。」金蓮道:「俺們沒銀子。」西門慶道:「你沒銀子,拿簪子問我當,也是一般。」於是擺下棋子,三人下了一盤。潘金蓮輸了。西門慶才數子兒,被婦人把棋子撲撒亂了。一直走到瑞香花下,倚著湖山,推掐花兒。西門慶尋到那裡,說道:「好小油嘴兒!你輸了棋子,卻躲在這裡。」那婦人見西門慶來,暱笑不止,說道:「怪行貨子!孟三兒輸了,你不敢禁他,卻來纏我!」將手中花撮成瓣兒,灑西門慶一身。被西門慶走向前,雙關抱住,按在湖山畔,就口吐丁香,舌融甜唾,戲謔做一處。不防玉樓走到根前,叫道:「六姐,他大娘來家了。咱後邊去來。」這婦人撇了西門慶,說道:「哥兒,我回來和你答話。」遂同玉樓到後邊,與月娘道了萬福。月娘問:「你們笑什麼?」玉樓道:「六姐今日和他爹下棋,輸了一兩銀子,到明日整治東道,請姐姐耍子。」月娘笑了。金蓮只在月娘面前打了個照面兒,就走來前邊陪伴西門慶。吩咐春梅房中薰香,預備澡盆浴湯,準備晚間效魚水之歡。看官聽說:家中雖是吳月娘居大,常有疾病,不管家事。只是人情來往,出入銀錢,都在李嬌兒手裡。孫雪兒單管率領家人媳婦,在廚中上灶,打發各房飲食。譬如西門慶在那房裡宿歇,或吃酒,或吃飯,造甚湯水,俱經雪娥手中整理,那房裡丫頭自往廚下去拿。此不必說。當晚西門慶在金蓮房中,吃了回酒,洗畢澡,兩人歇了。
次日,也是合當有事。西門慶許下金蓮,要往廟上替他買珠子穿箍兒戴。早起來,等著要吃荷花餅、銀絲〔魚乍〕湯,使春梅往廚下說去。那春梅只顧不動身。金蓮道:「你休使他。有人說我縱容他,教你收了,俏成一幫兒哄漢子。百般指豬罵狗,欺負俺娘兒們。你又使他後邊做什麼去?」西門慶便問:「是誰說的?你對我說。」婦人道:「說怎的!盆罐都有耳朵,你只不叫他後邊去,另使秋菊去便了。」這西門慶遂叫過秋菊,吩咐他往廚下對雪娥說去。約有兩頓飯時,婦人已是把桌兒放了,白不見拿來。急的西門慶只是暴跳。婦人見秋菊不來,使春梅:「你去後邊瞧瞧那奴才,只顧生根長苗的不見來。」
春梅有幾分不順,使性子走到廚下。只見秋菊正在那裡等著哩,便罵道:「賊奴才,娘要卸你那腿哩!說你怎的就不去了。爹等著吃了餅,要往廟上去。急的爹在前邊暴跳,叫我採了你去哩!」這孫雪娥不聽便罷,聽了心中大怒,罵道:「怪小淫婦兒!馬回子拜節──來到的就是?鍋兒是鐵打的,也等慢慢兒的來,預備下熬的粥兒又不吃,忽剌八新興出來要烙餅做湯。那個是肚裡蛔蟲!」春梅不忿他罵,說道:「沒的扯〔毛必〕淡!主子不使了來,那個好來問你要。有與沒,俺們到前邊只說的一聲兒,有那些聲氣的?」一隻手擰著秋菊的耳朵,一直往前邊來。雪娥道:「主子奴才,常遠似這等硬氣,有時道著!」春梅道:「有時道沒時道,沒的把俺娘兒兩個別變了罷!」於是氣狠狠走來。婦人見他臉氣得黃黃的,拉著秋菊進門,便問:「怎的來了?」春梅道:「你問他。我去時還在廚房裡雌著,等他慢條禮兒才和面兒。我自不是,說了一句『爹在前邊等著,娘說你怎的就不去了?』倒被那小院兒裡的,千奴才、萬奴才罵了我恁一頓。說爹馬回子拜節──走到的就是!只像那個調唆了爹一般,預備下粥兒不吃,平白新生發起要甚餅和湯。只顧在廚房裡罵人,不肯做哩。」婦人在旁便道:「我說別要使他去,人自恁和他合氣。說俺娘兒兩個霸攔你在這屋裡,只當吃人罵將來。」這西門慶聽了大怒,走到後邊廚房裡,不由分說,向雪娥踢了幾腳,罵道:「賊歪剌骨!我使他來要餅,你如何罵他?你罵他奴才,你如何不溺泡尿把你自家照照!」雪娥被西門慶踢罵了一頓,敢怒而不敢言。西門慶剛走出廚房外,孫雪娥對著來昭妻一丈青說道:「你看,我今日晦氣!早是你在旁聽,我又沒曾說什麼。他走將來凶神似一般,大吆小喝,把丫頭采的去了,反對主子面前輕事重報,惹的走來平白地把恁一場兒。我洗著眼兒,看著主子奴才長遠恁硬氣著,只休要錯了腳兒!」不想被西門慶聽見了,復回來又打了幾拳,罵道:「賊奴才淫婦!你還說不欺負他,親耳朵聽見你還罵他。」打的雪娥疼痛難忍,西門慶便往前邊去了。那雪娥氣的在廚房裡兩淚悲流,放聲大哭。吳月娘正在上房,才起來梳頭,因問小玉:「廚房裡亂些什麼?」小玉回道:「爹要餅吃了往廟上去,說姑娘罵五娘房裡春梅來,被爹聽見了,踢了姑娘幾腳,哭起來。」月娘道:「也沒見他,要餅吃連忙做了與他去就罷了,平白又罵他房裡丫頭怎的!」於是使小玉走到廚房,攛掇雪娥和家人媳婦忙造湯水,打發西門慶吃了,往廟上去,不題。
這雪娥氣憤不過,正走到月娘房裡告訴此事。不妨金蓮驀然走來,立於窗下潛聽。見雪娥在房裡對月娘、李嬌兒說他怎的霸攔漢子,背地無所不為:「娘,你還不知淫婦,說起來比養漢老婆還浪,一夜沒漢子也不成的。背地干的那繭兒,人幹不出,他幹出來。當初在家,把親漢子用毒藥擺死了,跟了來。如今把俺們也吃他活埋了。弄的漢子烏眼雞一般,見了俺們便不待見。」月娘道:「也沒見你,他前邊使了丫頭要餅,你好好打發與他去便了。平白又罵他怎的?」孫雪娥道:「我罵他禿也瞎也來?那頃,這丫頭在娘房裡著緊不聽手。俺沒曾在灶上把刀背打他,娘尚且不言語。可可今日輪到他手裡,便驕貴的這等了。」正說著,只見小玉走到,說:「五娘在外邊。」少傾,金蓮進房,望著雪娥說道:「比如我當初擺死親夫,你就不消叫漢子娶我來家,省得我霸攔著他,撐了你的窩兒。論起春梅,又不是我的丫頭,你氣不憤,還教他伏侍大娘就是了。省得你和他合氣,把我扯在裡頭。那個好意死了漢子嫁人?如今也不難的勾當,等他來家,與我一紙休書,我去就是了。」月娘道:「我也不曉的你們底事。你們大家省言一句兒便了。」孫雪娥道:「娘,你看他嘴似淮洪也一般,隨問誰也辯他不過。明在漢子根前戳舌兒,轉過眼就不認了。依你說起來,除了娘,把俺們都攆,只留著你罷!」那吳月娘坐著,由著他那兩個你一句我一句,只不言語。後來見罵起來,雪娥道:「你罵我奴才!你便是真奴才!」險些兒不曾打起來。月娘看不上,使小玉把雪娥拉往後邊去。這潘金蓮一直歸到前邊,卸了濃妝,洗了脂粉,烏雲散亂,花容不整,哭得兩眼如桃,躺在床上。
到日西時分,西門慶廟上來,袖著四兩珠子,進入房中,一見便問:「怎的來?」婦人放聲號哭起來,問西門慶要休書。如此這般告訴一遍:「我當初又不曾圖你錢財,自恁跟了你來。如何今日教人這等欺負?千也說我擺殺漢子,萬也說我擺殺漢子!沒丫頭便罷了,如何要人房裡丫頭伏侍?吃人指罵!」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時,三屍神暴跳,五臟氣沖天。一陣風走到後邊,采過雪娥頭發來,盡力拿短棍打了幾下。多虧吳月娘向前拉住了,說道:「沒得大家省些事兒罷了!好交你主子惹氣!」西門慶便道:「好賊歪剌骨,我親自聽見你在廚房裡罵,你還攪纏別人。我不把你下截打下來也不算。」看官聽說:不爭今日打了孫雪娥,管教潘金蓮從前作過事,沒興一齊來。正是:
自古感恩並積恨,萬年千載不生塵。
當下西門慶打了雪娥,走到前邊,窩盤住了金蓮,袖中取出廟上買的四兩珠子,遞與他。婦人見漢子與他做主,出了氣,如何不喜。由是要一奉十,寵愛愈深。
話休饒舌,一日正輪該花子虛家擺酒會茶,這花家就在西門慶緊隔壁。內官家擺酒,甚是豐盛。眾兄弟都到了。因西門慶有事,約午後才來,都等他,不肯先坐。少頃,西門慶來到,然後敘禮讓坐,東家安西門慶居首席。兩個妓女,琵琶箏〔竹秦〕在席前彈唱。端的說不盡梨園嬌艷,色藝雙全。但見:
羅衣疊雪,寶髻堆雲。櫻桃口,杏臉桃腮;楊柳腰,蘭心蕙性。歌喉宛轉,聲如枝上流鶯;舞態蹁躚,影似花間鳳轉。腔依古調,音出天然。舞回明月墜秦樓,歌遏行雲遮楚館。高低緊慢按宮商,輕重疾徐依格調,箏排雁柱聲聲慢,板拍紅牙字字新。
少頃,酒過三巡,歌吟兩套,兩個唱的放下樂器,向前花枝搖〔風占〕般來磕頭。西門慶呼玳安書袋內取兩封賞賜,每人二錢,拜謝了下去。因問東家花子虛道:「這位姐兒上姓?端的會唱。」東家未及答應,應伯爵插口道:「大官人多忘事,就不認的了?這彈箏的是花二哥令翠──勾欄後巷吳銀兒。這彈琵琶的,就是我前日說的李三媽的女兒、李桂卿的妹子,小名叫做桂姐。你家中見放著他的親姑娘。如何推不認的?」西門慶笑道:「元來就是他,我六年不見,不想就出落得恁般成人了!」落後酒闌,上席來遞酒。這桂姐慇勤勸酒,情話盤桓。西門慶因問:「你三媽與姐姐桂卿,在家做什麼?怎的不來我家看看你姑娘?」桂姐道:「俺媽從去歲不好了一場,至今腿腳半邊通動不的,只扶著人走。俺姐姐桂卿被淮上一個客人包了半年,常接到店裡住,兩三日不放來家。家中好不無人,只靠著我逐日出來供唱,好不辛苦!時常也想著要往宅裡看看姑娘,白不得個閒。爹許久怎的也不在裡邊走走?幾時放姑娘家去看看俺媽也好。」西門慶見他一團和氣,說話兒乖覺伶變,就有幾分留戀之意,說道:「我今日約兩位好朋友送你家去。你意下如何?」桂姐道:「爹休哄我。你肯貴人腳兒踏俺賤地?」西門慶道:「我不哄你。」便向袖中取出汗巾連挑牙與香茶盒兒,遞與桂姐收了。桂姐道:「多咱去?如今使保兒先家去先說一聲,作個預備。」西門慶道:「直待人散,一同起身。」少頃,遞畢酒,約掌燈人散時分,西門慶約下應伯爵、謝希大,也不到家,騾馬同送桂姐,逕進勾欄往李家去。正是:
陷人坑,土窖般暗開掘;迷魂洞,囚牢般巧砌疊;檢屍場,屠鋪般明排列。整一味死溫存活打劫。招牌兒大字書者:買俏金,哥哥休扯;纏頭錦,婆婆自接;賣花錢,姐姐不賒。
西門慶等送桂姐轎子到門首,李桂卿迎門接入堂中。見畢禮數,請老媽出來拜見。不一時,虔婆扶拐而出,半邊胳膊都動彈不得,見了西門慶,道了萬福。說道:「天麼,天麼!姐夫貴人,那陣風兒刮得你到這裡?」西門慶笑道:「一向窮冗,沒曾來得,老媽休怪。」虔婆又向應、謝二人說道:「二位怎的也不來走走?」伯爵道:「便是白不得閒,今日在花家會茶,遇見桂姐,因此同西門爹送回來。快看酒來,俺們樂飲三杯。」虔婆讓三位上首坐了。一面點茶,一面打抹春台,收拾酒菜。少頃,掌上燈燭,酒餚羅列。桂姐從新房中打扮出來,旁邊陪坐,免不得姐妹兩個金樽滿泛,玉阮同調,歌唱遞酒。正是:
琉璃鐘,琥珀濃,小槽酒滴珍珠紅。烹龍炮鳳玉脂泣,羅幃繡〔巾莫〕圍香風。吹龍笛,擊鼉鼓。皓齒歌,細腰舞。況是青春莫虛度,銀缸掩映嬌娥語,不到劉伶墳上去。
當下姊妹兩個唱了一套,席上觥籌交錯飲酒。西門慶向桂卿道:「今日二位在此,久聞桂姐善舞能歌南曲,何不請歌一詞,奉勸二位一杯兒酒!」應伯爵道:「我又不當起動,借大官人餘光,洗耳願聽佳音。」那桂姐坐著只是笑,半晌不動身。原來西門慶有心要梳籠桂姐,故先索落他唱。那院中婆娘見識精明,早已看破了八九分。桂卿在旁,就先開口說道:「我家桂姐從小兒養得嬌,自來生得腆,不肯對人胡亂便唱。」於是西門慶便叫玳安書袋內取出五兩一錠銀子來,放在桌上,說道:「這些不當什麼,權與桂姐為脂粉之需,改日另送幾套織金衣服。」桂姐連忙起身謝了。先令丫鬟收去,方才下席來唱。這桂姐雖年紀不多,卻色藝過人,當下不慌不忙,輕扶羅袖,擺動湘裙,袖口邊搭剌著一方銀紅撮穗的落花流水汗巾兒,歌唱道:
【駐雲飛】舉止從容,壓盡勾欄佔上風。行動香風送,頻使人欽重。〔口茶〕!玉杵污泥中,豈凡庸?一曲宮商,滿座皆驚動。勝似襄王一夢中,勝似襄王一夢中。
唱畢,把個西門慶喜歡的沒入腳處。吩咐玳安回馬家去,晚夕就在李桂卿房裡歇了一宿。緊著西門慶要梳籠這女子,又被應伯爵、謝希大兩個一力攛掇,就上了道兒。次日,使小往家去拿五十兩銀子,段鋪內討四件衣裳,要梳籠桂姐。那李嬌兒聽見要梳籠他的侄女兒,如何不喜?連忙拿了一錠大元寶付與玳安,拿到院中打頭面,做衣服,定桌席,吹彈歌舞,花攢錦簇,飲三日喜酒。應伯爵、謝希大又約會了孫寡嘴、祝實念、常峙節,每人出五分分子,都來賀他。鋪的蓋的都是西門慶出。每日大酒大肉,在院中玩耍,不在話下。
舞裙歌板逐時新,散盡黃金只此身。寄語富兒休暴殄,儉如良藥可醫貧。
詩曰:
可憐獨立樹,枝輕根亦搖。雖為露所〔邑〕,復為風所飄。錦衾襞不開,端坐夜及朝。是妾愁成瘦,非君重細腰。
話說西門慶在院中貪戀桂姐姿色,約半月不曾來家。吳月娘使小拿馬接了數次,李家把西門慶衣帽都藏過,不放他起身。丟的家中這些婦人都閑靜了。別人猶可,惟有潘金蓮這婦人,青春未及三十歲,慾火難禁一丈高。每日打扮的粉妝玉琢,皓齒朱唇,無日不在大門首倚門而望,只等到黃昏。到晚來歸入房中,粲枕孤幃,鳳台無伴,睡不著,走來花園中,款步花苔。看見那月洋水底,便疑西門慶情性難拿;偶遇著玳瑁貓兒交歡,越引逗的他芳心迷亂。當時玉樓帶來一個小,名喚琴童,年約十六歲,才留起頭髮,生的眉目清秀,乖滑伶俐。西門慶教他看管花園,晚夕就在花園門首一間小耳房內安歇。金蓮和玉樓白日裡常在花園亭子上一處做針指或下棋。這小專一獻小慇勤,常觀見西門慶來,就先來告報。以此婦人喜他,常叫他入房,賞酒與他吃。兩個朝朝暮暮,眉來眼去,都有意了。
不想到了七月,西門慶生日將近。吳月娘見西門慶留戀煙花,因使玳安拿馬去接。這潘金蓮暗暗修了一柬帖,交付玳安,教:「悄悄遞與你爹,說五娘請爹早些家去罷。」這玳安兒一直騎馬到李家,只見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孫寡嘴,常峙節眾人,正在那裡伴著西門慶,摟著粉頭歡樂飲酒。西門慶看見玳安來到,便問:「你來怎麼?家中沒事?」玳安道:「家中沒事。」西門慶道:「前邊各項銀子,叫傅二叔討討,等我到家算帳。」玳安道:「這兩日傅二叔討了許多,等爹到家上帳。」西門慶道:「你桂姨那一套衣服,捎來不曾?」玳安道:「已捎在此。」便向氈包內取出一套紅衫藍裙,遞與桂姐。桂姐道了萬福,收了,連忙吩咐下邊,管待玳安酒飯。那小吃了酒飯,復走來上邊伺候。悄悄向西門慶耳邊說道:「五娘使我捎了個帖兒在此。請爹早些家去。」西門慶才待用手去接,早被李桂姐看見,只道是西門慶那個表子寄來的情書,一手撾過來,拆開觀看,卻是一幅回文錦箋,上寫著幾行墨跡。桂姐遞與祝實念,教念與他聽。這祝實念見上面寫詞一首,名《落梅風》,念道:
黃昏想,白日思,盼殺人多情不至。因他為他憔悴死,可憐也繡衾獨自!燈將殘,人睡也,空留得半窗明月。眠心硬,渾似鐵,這淒涼怎捱今夜?
下書:「愛妾潘六兒拜。」那桂姐聽畢,撇了酒席,走入房中,倒在床上,面朝裡邊睡了。西門慶見桂姐惱了,把帖子扯的稀爛,眾人前把玳安踢了兩腳。請桂姐兩遍不來,慌的西門慶親自進房,抱出他來,說道:「吩咐帶馬回去,家中那個淫婦使你來,我這一到家,都打個臭死!」玳安只得含淚回家。西門慶道:「桂姐,你休惱,這帖子不是別人的,乃是我第五個小妾寄來,請我到家有些事兒計較,再無別故。」祝實念在旁戲道:「桂姐,你休聽他哄你哩!這個潘六兒乃是那邊院裡新敘的一個表子,生的一表人物。你休放他去。」西門慶笑趕著打,說道:「你這賤天殺的,單管弄死了人,緊著他恁麻犯人,你又胡說。」李桂卿道:「姐夫差了,既然家中有人拘管,就不消梳籠人家粉頭,自守著家裡的便了。才相伴了多少時,便就要拋離了去。」應伯爵插口道:「說的有理。你兩人都依我,大官人也不消家去,桂姐也不必惱。今日說過,那個再恁,每人罰二兩銀子,買酒咱大家吃。」於是西門慶把桂姐摟在懷中陪笑,一遞一口兒飲酒。少傾,拿了七鍾茶來,馨香可掬,每人面前一盞。應伯爵道:「我有個曲兒,單道這茶好處:
【朝天子】這細茶的嫩芽,生長在春風下。不揪不採葉兒楂,但煮著顏色大。絕品清奇,難描難畫。口裡兒常時呷,醉了時想他,醒來時愛他。原來一簍兒千金價。」
謝希大笑道:「大官人使錢費物,不圖這『一摟兒』,卻圖些甚的?如今每人有詞的唱詞,不會詞,每人說個笑話兒,與桂姐下酒。」就該謝希大先說,因說道:「有一個泥水匠,在院中墁地。老媽兒怠慢了他,他暗把陰溝內堵上塊磚。落後天下雨,積的滿院子都是水。老媽慌了,尋的他來,多與他酒飯,還秤了一錢銀子,央他打水平。那泥水匠吃了酒飯,悄悄去陰溝內把那塊磚拿出,那水登時出的罄盡。老媽便問作頭:『此是那裡的病?』泥水匠回道:『這病與你老人家的病一樣,有錢便流,無錢不流。』」桂姐見把他家來傷了,便道:「我也有個笑話,回奉列位。有一孫真人,擺著筵席請人,卻教座下老虎去請。那老虎把客人都路上一個個吃了。真人等至天晚,不見一客到。不一時老虎來,真人便問:『你請的客人都那裡去了?』老虎口吐人言:『告師父得知,我從來不曉得請人,只會白嚼人。』」當下把眾人都傷了。應伯爵道:「可見的俺們只是白嚼,你家孤老就還不起個東道?」於是向頭上撥下一根鬧銀耳斡兒來,重一錢;謝希大一對鍍金網巾圈,秤了秤重九分半;祝實念袖中掏出一方舊汗巾兒,算二百文長錢;孫寡嘴腰間解下一條白布裙,當兩壺半酒;常峙節無以為敬,問西門慶借了一錢銀子。都遞與桂卿,置辦東道,請西門慶和桂姐。那桂卿將銀錢都付與保兒,買了一錢豬肉,又宰了一隻雞,自家又陪些小菜兒,安排停當。大盤小碗拿上來,眾人坐下,說了一聲動箸吃時,說時遲,那時快,但見:
人人動嘴,個個低頭。遮天映日,猶如蝗蚋一齊來;擠眼掇肩,好似餓牢才打出。這個搶風膀臂,如經年未見酒和餚;那個連三筷子,成歲不筵與席。一個汗流滿面,卻似與雞骨禿有冤仇;一個油抹唇邊,把豬毛皮連唾咽。吃片時,杯盤狼藉;啖頃刻,箸子縱橫。這個稱為食王元帥,那個號作淨盤將軍。酒壺番曬又重斟,盤饌已無還去探。正是:珍羞百味片時休,果然都送入五臟廟。
當下眾人吃得個淨光王佛。西門慶與桂姐吃不上兩鍾酒,揀了些菜蔬,又被這夥人吃去了。那日把席上椅子坐折了兩張,前邊跟馬的小,不得上來掉嘴吃,把門前供養的土地翻倒來,便剌了一泡〔禾囗也〕谷都的熱屎。臨出門來,孫寡嘴把李家明間內供養的鍍金銅佛,塞在褲腰裡;應伯爵推斗桂姐親嘴,把頭上金琢針兒戲了;謝希大把西門慶川扇兒藏了;祝實念走到桂卿房裡照面,溜了他一面水銀鏡子。常峙節借的西門慶一錢銀子,競是寫在嫖賬上了。原來這起人,只伴著西門慶玩耍,好不快活。有詩為證:
工妍掩袖媚如猱,乘興閒來可暫留。若要死貪無厭足,家中金鑰教誰收?
按下眾人簇擁著西門慶飲酒不題。單表玳安回馬到家,吳月娘和孟玉樓、潘金蓮正在房坐的,見了便問玳安:「你去接爹來了不曾?」玳安哭的兩眼紅紅的,說道:被爹踢罵了小的來了。爹說那個再使人接,來家都要罵。」月娘便道:「你看恁不合理,不來便了,如何又罵小?」孟玉樓道:「你踢將小便罷了,如何連俺們都罵將來?」潘金蓮道:「十個九個院中淫婦,和你有甚情實!常言說的好:船載的金銀,填不滿煙花寨。」金蓮只知說出來,不防李嬌兒見玳安自院中來家,便走來窗下潛聽。見金蓮罵他家千淫婦萬淫婦,暗暗懷恨在心。從此二人結仇,不在話下。正是:
甜言美語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
不說李嬌兒與潘金蓮結仇。單表金蓮歸到房中,捱一刻似三秋,盼一時如半夏。知道西門慶不來家,把兩個丫頭打發睡了,推往花園中遊玩,將琴童叫進房與他酒吃。把小灌醉了,掩上房門,褪衣解帶,兩個就干做一處。但見:
一個不顧綱常貴賤,一個那分上下高低。一個色膽歪邪,管甚丈夫利害;一個淫心蕩漾,縱他律法明條。百花園內,翻為快活排場;主母房中,變作行樂世界。霎時一滴驢精髓,傾在金蓮玉體中。
自此為始,每夜婦人便叫琴童進房如此。未到天明,就打發出來。背地把金裹頭簪子兩三根帶在頭上,又把裙邊帶的錦香囊葫蘆兒也與了他。豈知這小不守本分,常常和同行小街上吃酒耍錢,頗露機關。常言:若要不知,除非莫為。有一日,風聲吹到孫雪娥、李嬌兒耳朵內,說道:「賊淫婦,往常假撇清,如何今日也做出來了?」齊來告月娘。月娘再三不信,說道:「不爭你們和他合氣,惹的孟三姐不怪?只說你們擠撮他的小。」說的二人無言而退。落後婦人夜間和小在房中行事,忘記關廚房門,不想被丫頭秋菊出來淨手,看見了。次日傳與後邊小玉,小玉對雪娥說。雪娥同李嬌兒又來告訴月娘如此這般:「他屋裡丫頭親口說出來,又不是俺們葬送他。大娘不說,俺們對他爹說。若是饒了這個淫婦,非除饒了蠍子!」
此時正值七月二十七日,西門慶從院中來家上壽。月娘道:「他才來家,又是他好日子,你們不依我,只顧說去!等他反亂將起來,我不管你。」二人不聽月娘,約的西門慶進入房中,齊來告訴金蓮在家怎的養小一節。這西門慶不聽萬事皆休,聽了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走到前邊坐下,一片聲叫琴童兒。早有人報與潘金蓮。金蓮慌了手腳,使春梅忙叫小到房中,囑咐千萬不要說出來,把頭上簪子都拿過來收了。著了慌,就忘解了香囊葫蘆下來。被西門慶叫到前廳跪下,吩咐三四個小,選大板子伺候。西門慶道:「賊奴才,你知罪麼?」那琴童半日不敢言語。西門慶令左右:「撥下他簪子來,我瞧!」見沒了簪子,因問:「你戴的金裹頭銀簪子,往那裡去了?」琴童道:「小的並沒甚銀簪子。」西門慶道:「奴才還搗鬼!與我旋剝了衣服,拿板子打!」當下兩三個小扶侍一個,剝去他衣服,扯了褲子。見他身底下穿著玉色絹〔旋〕兒,〔旋〕兒帶上露出錦香囊葫蘆兒。西門慶一眼看見,便叫:「拿上來我瞧!」認的是潘金蓮裙邊帶的物件,不覺心中大怒,就問他:「此物從那裡得來?你實說是誰與你的?」唬的小半日開口不得,說道:「這是小的某日打掃花園,在花園內拾的。並不曾有人與我。」西門慶越怒,切齒喝令:「與我捆起來著實打!」當下把琴童繃子繃著,打了三十大棍,打得皮開肉綻,鮮血順腿淋漓。又叫來保:「把奴才兩個鬢毛與我〔尋〕了!趕將出去,再不許進門!」那琴童磕了頭,哭哭啼啼出門去了。
潘金蓮在房中聽見,如提冷水盆內一般。不一時,西門慶進房來,嚇的戰戰兢兢,渾身無了脈息,小心在旁扶侍接衣服,被西門慶兜臉一個耳刮子,把婦人打了一交。吩咐春梅:「把前後角門頂了,不放一個人進來!」拿張小椅兒,坐在院內花架兒底下,取了一根馬鞭子,拿在手裡,喝令:「淫婦,脫了衣裳跪著!」那婦人自知理虧,不敢不跪,真個脫去了上下衣服,跪在面前,低垂粉面,不敢出一聲兒。西門慶便問:「賊淫婦,你休推夢裡睡裡,奴才我已審問明白,他一一都供出來了。你實說,我不在家,你與他偷了幾遭?」婦人便哭道:「天那,天那!可不冤屈殺了我罷了!自從你不在家半個來月,奴白日裡只和孟三兒一處做針指,到晚夕早關了房門就睡了。沒勾當,不敢出這角門邊兒來。你不信,只問春梅便了。有甚和鹽和醋,他有個不知道的?」因叫春梅:「姐姐你過來,親對你爹說。」西門慶罵道:「賊淫婦!有人說你把頭上金裹頭簪子兩三根都偷與了小,你如何不認?」婦人道:「就屈殺了奴罷了!是那個不逢好死的嚼舌根的淫婦,嚼他那旺跳身子。見你常時進奴這屋裡來歇,無非都氣不憤,拿這有天沒日頭的事壓枉奴。就是你與的簪子,都有數兒,一五一十都在,你查不是!我平白想起什麼來與那奴才?好成材的奴才,也不枉說的,恁一個尿不出來的毛奴才,平空把我篡一篇舌頭!」西門慶道:「簪子有沒罷了。」因向袖中取出那香囊來,說道:「這個是你的物件兒,如何打小身底下捏出來?你還口強什麼?」說著紛紛的惱了,向他白馥馥香肌上,颼的一馬鞭子來,打的婦人疼痛難忍,眼噙粉淚,沒口子叫道:「好爹爹,你饒了奴罷!你容奴說便說,不容奴說,你就打死了奴,也只臭爛了這塊地。這個香囊葫蘆兒,你不在家,奴那日同孟三姐在花園裡做生活,因從木香棚下過,帶兒系不牢,就抓落在地,我那裡沒尋,誰知這奴才拾了。奴並不曾與他。」只這一句,就合著琴童供稱一樣的話,又見婦人脫的光赤條條,花朵兒般身子,嬌啼嫩語,跪在地下,那怒氣早已鑽入爪窪國去了,把心已回動了八九分,因叫過春梅,摟在懷中,問他:「淫婦果然與小有首尾沒有?你說饒了淫婦,我就饒了罷。」那春梅撒嬌撒癡,坐在西門慶懷裡,說道:「這個,爹你好沒的說!我和娘成日唇不離腮,娘肯與那奴才?這個都是人氣不憤俺娘兒們,做作出這樣事來。爹,你也要個主張,好把醜名兒頂在頭上,傳出外邊去好聽?」幾句把西門慶說的一聲兒沒言語,丟了馬鞭子,一面叫金蓮起來,穿上衣服,吩咐秋菊看菜兒,放桌兒吃酒。這婦人滿斟了一杯酒,雙手遞上去,跪在地下,等他鍾兒。西門慶吩咐道:「我今日饒了你。我若但凡不在家,要你洗心改正,早關了門戶,不許你胡思亂想。我若知道,並不饒你!」婦人道:「你吩咐,奴知道了。」又與西門慶磕了四個頭,方才安坐兒,在旁陪坐飲酒。潘金蓮平日被西門慶寵的狂了,今日討這場羞辱在身上。正是:
為人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
當下西門慶正在金蓮房中飲酒,忽小打門,說:「前邊有吳大舅、吳二舅、傅夥計、女兒、女婿,眾親戚送禮來祝壽。」方才撇了金蓮,出前邊陪待賓客。那時應伯爵、謝希大眾人都有人情,院中李桂姐家亦使保兒送禮來。西門慶前邊亂著收人家禮物,發柬請人,不在話下。
且說孟玉樓打聽金蓮受辱,約的西門慶不在房裡,瞞著李嬌兒、孫雪娥,走來看望。見金蓮睡在床上,因問道:「六姐,你端的怎麼緣故?告我說則個。」那金蓮滿眼流淚哭道:「三姐,你看小淫婦,今日在背地裡白唆調漢子,打了我恁一頓。我到明日,和這兩個淫婦冤仇結得有海深。」玉樓道:「你便與他有瑕玷,如何做作著把我的小弄出去了?六姐,你休煩惱,莫不漢子就不聽俺們說句話兒?若明日他不進我房裡來便罷,但到我房裡來,等我慢慢勸他。」金蓮道:「多謝姐姐費心。」一面叫春梅看茶來吃。坐著說了回話,玉樓告回房去了。至晚,西門慶因上房吳大妗子來了,走到玉樓房中宿歇。玉樓因說道:「你休枉了六姐心,六姐並無此事,都是日前和李嬌兒、孫雪娥兩個有言語,平白把我的小扎罰了。你不問個青紅皂白,就把他屈了,卻不難為他了!我就替他賭個大誓,若果有此事,大姐姐有個不先說的?」西門慶道:「我問春梅,他也是這般說。」玉樓道:「他今在房中不好哩,你不去看他看去?」西門慶道:「我知道,明日到他房中去。」當晚無話。
到第二日,西門慶正生日。有周守備、夏提刑、張團練、吳大舅許多官客飲酒,拿轎子接了李桂姐並兩個唱的,唱了一日。李嬌兒見他侄女兒來,引著拜見月娘眾人,在上房裡坐喫茶。請潘金蓮見,連使丫頭請了兩遍,金蓮不出來,只說心中不好。到晚夕,桂姐臨家去,拜辭月娘。月娘與他一件雲絹比甲兒、汗巾花翠之類,同李嬌兒送出門首。桂姐又親自到金蓮花園角門首:「好歹見見五娘。」那金蓮聽見他來,使春梅把角門關得鐵桶相似,說道:「娘吩咐,我不敢開。」這花娘遂羞訕滿面而回,不題。
單表西門慶至晚進入金蓮房內來,那金蓮把雲鬢不整,花容倦淡,迎接進房,替他脫衣解帶,伺候茶湯腳水,百般慇勤扶侍。到夜裡枕席歡娛,屈身忍辱,無所不至,說道:「我的哥哥,這一家誰是疼你的?都是露水夫妻,再醮貨兒。惟有奴知道你的心,你知道奴的意。旁人見你這般疼奴,在奴身邊的多,都氣不憤,背地裡駕舌頭,在你跟前唆調。我的傻冤家!你想起什麼來,中人的拖刀之計,把你心愛的人兒這等下無情的折挫!常言道:家雞打的團團轉,野雞打的貼天飛。你就把奴打死了,也只在這屋裡。就是前日你在院裡踢罵了小來,早是有大姐姐、孟三姐在跟前,我自不是說了一聲,恐怕他家粉頭掏淥壞了你身子,院中唱的一味愛錢,有甚情節?誰人疼你?誰知被有心的人聽見,兩個背地做成一幫兒算計我。自古人害人不死,天害人才害死了。往後久而自明,只要你與奴做個主兒便了。」幾句把西門慶窩盤住了。是夜與他淫慾無度。
過了幾日,西門慶備馬,玳安、平安兩個跟隨,往院中來。卻說李桂姐正打扮著陪人坐的,聽見他來,連忙走進房去,洗了濃妝,除了簪環,倒在床上裹衾而臥。西門慶走到,坐了半日,老媽才出來,道了萬福,讓西門慶坐下,問道:「怎的姐夫連日不進來走走?」西門慶道:「正是因賤日窮冗,家中無人。」虔婆道:「姐兒那日打攪。」西門慶道:「怎的那日桂卿不來走走?」虔婆道:「桂卿不在家,被客人接去店裡。這幾日還不放了來。」說了半日話,才拿茶來陪著吃了。西門慶便問:「怎的不見桂姐?」虔婆道:「姐夫還不知哩,小孩兒家,不知怎的,那日著了惱,來家就不好起來,睡倒了。房門兒也不出,直到如今。姐夫好狠心,也不來看看姐兒。」西門慶道:「真個?我通不知。」因問:「在那邊房裡?我看看去。」虔婆道:「在他後邊臥房裡睡。」慌忙令丫鬟掀簾子。西門慶走到他房中,只見粉頭烏雲散亂,粉面慵妝,裹被坐在床上,面朝裡,見了西門慶,不動一動兒。西門慶道:「你那日來家,怎的不好?」也不答應。又問:「你著了誰人惱,你告我說。」問了半日,那桂姐方開言說道:「左右是你家五娘子。你家中既有恁好的迎歡賣俏,又來稀罕俺們這樣淫婦做什麼?俺們雖是門戶中出身,蹺起腳兒,比外邊良人家不成的貨色兒高好些!我前日又不是供唱,我也送人情去。大娘到見我甚是親熱,又與我許多花翠衣服。待要不請他見,又說俺院中沒禮法。聞說你家有五娘子,當即請他拜見,又不出來。家來同俺姑娘又辭他去,他使丫頭把房門關了。端的好不識人敬重!」西門慶道:「你到休怪他。他那日本等心中不自在,他若好時,有個不出來見你的?這個淫婦,我幾次因他咬群兒,口嘴傷人,也要打他哩!」桂姐反手向西門慶臉上一掃,說道:「沒羞的哥兒,你就打他?」西門慶道:「你還不知我手段,除了俺家房下,家中這幾個老婆丫頭,但打起來也不善,著緊二三十馬鞭子還打不下來。好不好還把頭髮都剪了。」桂姐道:「我見砍頭的,沒見吹嘴的,你打三個官兒,唱兩個喏,誰見來?你若有本事,到家裡只剪下一柳子頭髮,拿來我瞧,我方信你是本司三院有名的子弟。」西門慶道:「你敢與我排手?」那桂姐道:「我和你排一百個手。」當日西門慶在院中歇了一夜,到次日黃昏時分,辭了桂姐,上馬回家。桂姐道:「哥兒,你這一去,沒有這物件兒,看你拿甚嘴臉見我!」
這西門慶吃他激怒了幾句話,歸家已是酒酣,不往別房裡去,逕到潘金蓮房內來。婦人見他有酒了,加意用心伏侍。問他酒飯都不吃。吩咐春梅把床上枕席拭抹乾淨,帶上門出去。他便坐在床上,令婦人脫靴。那婦人不敢不脫。須臾,脫了靴,打發他上床。西門慶且不睡,坐在一隻枕頭上,令婦人褪了衣服,地下跪著。那婦人嚇的捏兩把汗,又不知因為什麼,於是跪在地下,柔聲痛哭道:「我的爹爹!你透與奴個伶俐說話,奴死也甘心。饒奴終日恁提心吊膽,陪著一千個小心,還投不著你的機會,只拿鈍刀子鋸處我,教奴怎生吃受?」西門慶罵道:「賤淫婦,你真個不脫衣裳,我就沒好意了!」因叫春梅:「門背後有馬鞭子,與我取了來!」那春梅只顧不進房來,叫了半日,才慢條禮推開房門進來。看見婦人跪在床地平上,向燈前倒著桌兒下,由西門慶使他,只不動身。婦人叫道:「春梅,我的姐姐,你救我救兒,他如今要打我。」西門慶道:「小油嘴兒,你不要管他。你只遞馬鞭子與我打這淫婦。」春梅道:「爹,你怎的恁沒羞!娘干壞了你什麼事兒?你信淫婦言語,平地裡起風波,要便搜尋娘?還教人和你一心一計哩!你教人有那眼兒看得上你!倒是我不依你。」拽上房門,走在前邊去了。那西門慶無法可處,倒呵呵笑了,向金蓮道:「我且不打你。你上來,我問你要椿物兒,你與我不與我?」婦人道:「好親親,奴一身骨朵肉兒都屬了你,隨要什麼,奴無有不依隨的。不知你心裡要什麼兒?」西門慶道:「我要你頂上一柳兒好頭髮。」婦人道:「好心肝!奴身上隨你怎的揀著燒遍了也依,這個剪頭髮卻依不的,可不嚇死了我罷了。奴出娘胞兒,活了二十六歲,從沒幹這營生。打緊我頂上這頭髮近來又脫了好些,只當可憐見我罷。」西門慶道:「你只怪我惱,我說的你就不依。」婦人道:「我不依你,再依誰?」因問:「你實對奴說,要奴這頭髮做什麼?」西門慶道:「我要做網巾。」婦人道:「你要做網巾,奴就與你做,休要拿與淫婦,教他好壓鎮我。」西門慶道:「我不與人便了,要你發兒做頂線兒。」婦人道:「你既要做頂線,待奴剪與你。」當下婦人分開頭髮,西門慶拿剪刀,按婦人頂上,齊臻臻剪下一大柳來,用紙包放在順袋內。婦人便倒在西門慶懷中,嬌聲哭道:「奴凡事依你,只願你休忘了心腸,隨你前邊和人好,只休拋閃了奴家!」是夜與他歡會異常。
到次日,西門慶起身,婦人打發他吃了飯,出門騎馬,逕到院裡。桂姐便問:「你剪的他頭髮在那裡?」西門慶道:「有,在此。」便向茄袋內取出,遞與桂姐。打開看,果然黑油也一般好頭髮,就收在袖中。西門慶道:「你看了還與我,他昨日為剪這頭髮,好不煩難,吃我變了臉惱了,他才容我剪下這一柳子來。我哄他,只說要做網巾頂線兒,逕拿進來與你瞧。可見我不失信。」桂姐道:「什麼稀罕貨,慌的恁個腔兒!等你家去,我還與你。比是你恁怕他,就不消剪他的來了。」西門慶笑道:「那裡是怕他!恁說我言語不的了。」桂姐一面叫桂卿陪著他吃酒,走到背地裡,把婦人頭髮早絮在鞋底下,每日踹踏,不在話下。卻把西門慶纏住,連過了數日,不放來家。
金蓮自從頭髮剪下之後,覺道心中不快,每日房門不出,茶飯慵餐。吳月娘使小請了家中常走看的劉婆子來看視,說:「娘子著了些暗氣,惱在心中,不能回轉,頭疼噁心,飲食不進。」一面打開藥包來,留了兩服黑丸子藥兒:「晚上用薑湯吃。」又說:「我明日叫我老公來,替你老人家看看今歲流年,有災沒災。」金蓮道:「原來你家老公也會算命?」劉婆道:「他雖是個瞽目人,到會兩三椿本事:第一善陰陽算命,與人家禳保;第二會針灸收瘡;第三椿兒不可說,──單管與人家回背。」婦人問道:「怎麼是回背?」劉婆子道:「比如有父子不和,兄弟不睦,大妻小妻爭鬥,教了俺老公去說了,替他用鎮物安鎮,畫些符水與他吃了,不消三日,教他父子親熱,兄弟和睦,妻妾不爭。若人家買賣不順溜,田宅不興旺者,常與人開財門發利市。治病灑掃,禳星告斗都會。因此人都叫他做劉理星。也是一家子,新娶個媳婦兒是小人家女兒,有些手腳兒不穩,常偷盜婆婆家東西往娘家去。丈夫知道,常被責打。俺老公與他回背,畫了一道符,燒灰放在水缸下埋著,閤家大小吃了缸內水,眼看媳婦偷盜,只象沒看見一般。又放一件鎮物在枕頭內,男子漢睡了那枕頭,好似手封住了的,再不打他了。」那金蓮聽見遂留心,便呼丫頭,打發茶湯點心與劉婆吃。臨去,包了三錢藥錢,另外又秤了五錢,要買紙紮信信物。明日早飯時叫劉瞎來燒神紙。那婆子作辭回家。
到次日,果然大清早晨,領賊瞎逕進大門往裡走。那日西門慶還在院中,看門小便問:「瞎子往那裡走?」劉婆道:「今日與裡邊五娘燒紙。」小道:「既是與五娘燒紙,老劉你領進去。仔細看狗。」這婆子領定,逕到潘金蓮臥房明間內,等了半日,婦人才出來。瞎子見了禮,坐下。婦人說與他八字,賊瞎用手捏了捏,說道:「娘子庚辰年,庚寅月,乙亥日,己丑時。初八日立春,已交正月算命。依子平正論,娘子這八字,雖故清奇,一生不得夫星濟,子上有些妨礙。乙木生在正月間,亦作身旺論,不克當自焚。又兩重庚金,羊刃大重,夫星難為,克過兩個才好。」婦人道:「已克過了。」賊瞎子道:「娘子這命中,休怪小人說,子平雖取煞印格,只吃了亥中有癸水,丑中又有癸水,水太多了,衝動了只一重巳土,官煞混雜。論來,男人煞重掌威權,女子煞重必刑夫。所以主為人聰明機變,得人之寵。只有一件,今歲流年甲辰,歲運並臨,災殃立至。命中又犯小耗勾絞,兩位星辰打攪,雖不能傷,卻主有比肩不和,小人嘴舌,常沾些啾唧不寧之狀。」婦人聽了,說道:「累先生仔細用心,與我回背回背。我這裡一兩銀子相謝先生,買一盞茶吃。奴不求別的,只願得小人離退,夫主愛敬便了。」一面轉入房中,拔了兩件首飾遞與賊瞎。賊瞎收入袖中,說道:「既要小人回背,用柳木一塊,刻兩個男女人形,書著娘子與夫主生辰八字,用七七四十九根紅線紮在一處。上用紅紗一片,蒙在男子眼中,用艾塞其心,用針釘其手,下用膠粘其足,暗暗埋在睡的枕頭內。又硃砂書符一道燒灰,暗暗攪茶內。若得夫主吃了茶,到晚夕睡了枕頭,不過三日,自然有驗。」婦人道:「請問先生,這四椿兒是怎的說?」賊瞎道:「好教娘子得知:用紗蒙眼,使夫主見你一似西施嬌艷;用艾塞心,使他心愛到你;用針釘手,隨你怎的不是,使他再不敢動手打你;用膠粘足者,使他再不往那裡胡行。」婦人聽言,滿心歡喜。當下備了香燭紙馬,替婦人燒了紙。到次日,使劉婆送了符水鎮物與婦人,如法安頓停當,將符燒灰,頓下好茶,待的西門慶家來,婦人叫春梅遞茶與他吃。到晚夕,與他共枕同床,過了一日兩,兩日三,似水如魚,歡會異常。看觀聽說:但凡大小人家,師尼僧道,乳母牙婆,切記休招惹他,背地什麼事不幹出來?古人有四句格言說得好:
堂前切莫走三婆,後門常鎖莫通和。院內有井防小口,便是禍少福星多。
詞曰:
繡面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一面風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
話說一日西門慶往前邊走來,到月娘房中。月娘告說:「今日花家使小拿帖來,請你吃酒。」西門慶觀看帖子,寫著:「即午院中吳銀家一敘,希即過我同往,萬萬!」少頃,打選衣帽,叫了兩個跟隨,騎匹駿馬,先逕到花家。不想花子虛不在家了。他渾家李瓶兒,夏月間戴著銀絲〔髟狄〕髻,金鑲紫瑛墜子,藕絲對衿衫,白紗挑線鑲邊裙,裙邊露一對紅鴛鳳嘴尖尖〔走喬〕〔走喬〕小腳,立在二門裡台基上。那西門慶三不知走進門,兩下撞了個滿懷。這西門慶留心已久,雖故莊上見了一面,不曾細玩。今日對面見了,見他生的甚是白淨,五短身才,瓜子面兒,細灣灣兩道眉兒,不覺魂飛天外,忙向前深深作揖。婦人還了萬福,轉身入後邊去了。使出一個頭髮齊眉的丫鬟來,名喚繡春,請西門慶客位內坐。他便立在角門首,半露嬌容說:「大官人少坐一時。他適才有些小事出去了,便來也。」丫鬟拿出一盞茶來,西門慶吃了。婦人隔門說道:「今日他請大官人往那邊吃酒去,好歹看奴之面,勸他早些回家。兩個小又都跟去了,止是這兩個丫鬟和奴,家中無人。」西門慶便道:「嫂子見得有理,哥家事要緊。嫂子既然吩咐在下,在下一定伴哥同去同來。」
正說著,只見花子虛來家,婦人便回房去了。花子虛見西門慶敘禮說道:「蒙哥下降,小弟適有些不得已小事出去,失迎,恕罪!」於是分賓主坐下,便叫小看茶。須臾,茶罷。又吩咐小:「對你娘說,看菜兒來,我和西門爹吃三杯起身。今日六月二十四,是院內吳銀姐生日,請哥同往一樂。」西門慶道:「二哥何不早說?」即令玳安:「快家去,討五錢銀子封了來。」花子虛道:「哥何故又費心?小弟到不是了。」西門慶見左右放桌兒,說道:「不消坐了,咱往裡邊吃去罷。」花子虛道:「不敢久留,哥略坐一回。」少傾,就是齊整餚饌拿將上來,銀高腳葵花鐘,每人三鐘,又是四個卷餅,吃畢收下來與馬上人吃。
少傾,玳安取了分資來,一同起身上馬,逕往吳四媽家與吳銀兒做生日。到那裡,花攢錦簇,歌舞吹彈,飲酒至一更時分方散。西門慶留心,把子虛灌得酩酊大醉。又因李瓶兒央浼之言,相伴他一同來家。小叫開大門,扶到他客位坐下。李瓶兒同丫鬟掌著燈燭出來,把子虛攙扶進去。
西門慶交付明白,就要告回。婦人旋走出來,拜謝西門慶,說道:「拙夫不才貪酒,多累看奴薄面,姑待來家,官人休要笑話。」那西門慶忙屈身還喏,說道:「不敢。嫂子這裡吩咐,在下敢不銘心刻骨,同哥一搭裡來家!非獨嫂子耽心,顯的在下幹事不的了。方才哥在他家,被那些人纏住了,我強著催哥起身。走到樂星堂兒門首粉頭鄭愛香兒家,──小名叫做鄭觀音,生的一表人物,哥就要往他家去,被我再三攔住,勸他說道:『恐怕家中嫂子放心不下。』方才一直來家。若到鄭家,便有一夜不來。嫂子在上,不該我說,哥也糊塗,嫂子又青年,偌大家室,如何就丟了,成夜不在家?是何道理!」婦人道:「正是如此,奴為他這等在外胡行,不聽人說,奴也氣了一身病痛在這裡。往後大官人但遇他在院中,好歹看奴薄面,勸他早早回家。奴恩有重報,不敢有忘。」這西門慶是頭上打一下腳底板響的人,積年風月中走,什麼事兒不知道?今日婦人到明明開了一條大路,教他入港,豈不省腔!於是滿面堆笑道:「嫂子說那裡話!相交朋友做什麼?我一定苦心諫哥,嫂子放心。」婦人又道了萬福,又叫小丫鬟拿了一盞果仁泡茶來。西門慶吃畢茶,說道:「我回去罷,嫂子仔細門戶。」遂告辭歸家。
自此西門慶就安心設計,圖謀這婦人,屢屢安下應伯爵、謝希大這夥人,把子虛掛住在院裡飲酒過夜。他便脫身來家,一徑在門首站立。這婦人亦常領著兩個丫鬟在門首。西門慶看見了,便揚聲咳嗽,一回走過東來,又往西去,或在對門站立,把眼不住望門裡盼。婦人影身在門裡,見他來便閃進裡面,見他過去了,又探頭去瞧。兩個眼意心期,已在不言之表。一日,西門慶正站在門首,忽見小丫鬟繡春來請。西門慶故意問道:「姐姐請我做什麼?你爹在家裡不在?」繡春道:「俺爹不在家,娘請西門慶爹問句話兒。」這西門慶得不的一聲,連忙走過來,到客位內坐下。良久,婦人出來,道了萬福,便道:「前日多承官人厚意,奴銘刻於心,知感不盡。他從昨日出去,一連兩日不來家了,不知官人曾會見他來不曾?」西門慶道:「他昨日同三四個在鄭家吃酒,我偶然有些小事就來了。今日我不曾得進去,不知他還在那裡沒在。若是我在那裡,恐怕嫂子憂心,有個不催促哥早早來家的?」婦人道:「正是這般說。奴吃煞他不聽人說、在外邊眠花臥柳不顧家事的虧。」西門慶道:「論起哥來,仁義上也好,只是有這一件兒。」說著,小丫鬟拿茶來吃了。西門慶恐子虛來家,不敢久戀,就要告歸。婦人又千叮萬囑,央西門慶:「不拘到那裡,好歹勸他早來家,奴一定恩有重報,決不敢忘官人!」西門慶道:「嫂子沒的說,我與哥是那樣相交!」說畢,西門慶家去了。
到次日,花子虛自院中回家,婦人再三埋怨說道:「你在外邊貪酒戀色,多虧隔壁西門大官人,兩次三番顧睦你來家。你買分禮兒謝謝他,方不失了人情。」那花子虛連忙買了四盒禮物,一罈酒,使小天福兒送到西門慶家。西門慶收下,厚賞來人去了。吳月娘便問說:「花家如何送你這禮?」西門慶道:「花二哥前日請我們在院中與吳銀兒做生日,醉了,被我攙扶了他來家;又見常時院中勸他休過夜,早早來家。他娘子兒因此感我的情,想對花二哥說,故買此禮來謝我。」吳月娘聽了,與他打個問訊,說道:「我的哥哥,你自顧了你罷,又泥佛勸土佛!你也成日不著個家,在外養女調婦,反勸人家漢子!」又道:「你莫不白受他這禮?」因問:「他帖上兒寫著誰的名字?若是他娘子的名字,今日寫我的帖兒,請他娘子過來坐坐,他也只恁要來咱家走走哩。若是他男子漢名字,隨你請不請,我不管你。」西門慶道:「是花二哥名字,我明日請他便了。」次日,西門慶果然治酒,請過花子虛來,吃了一日酒。歸家,李瓶兒說:「你不要差了禮數。咱送了他一分禮,他到請你過去吃了一席酒,你改日還該治一席酒請他,只當回席。」
光陰迅速,又早九月重陽。花子虛假著節下,叫了兩個妓者,具柬請西門慶過來賞菊。又邀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孫天化四人相陪。傳花擊鼓,歡樂飲酒。有詩為證:
烏兔循環似箭忙,人間佳節又重陽。千枝紅樹妝秋色,三徑黃花吐異香。不見登高烏帽客,還思捧酒綺羅娘。秀簾瑣闥私相覷,從此恩情兩不忘。
當日,眾人飲酒到掌燈之後,西門慶忽下席來外邊解手。不防李瓶兒正在遮〔木鬲〕子邊站立偷覷,兩個撞了個滿懷,西門慶迴避不及。婦人走到西角門首,暗暗使繡春黑影裡走到西門慶跟前,低聲說道:「俺娘使我對西門爹說,少吃酒,早早回家。晚夕,娘如此這般要和西門爹說話哩。」西門慶聽了,歡喜不盡。小解回來,到席上連酒也不吃,唱的左右彈唱遞酒,只是裝醉不吃。看看到一更時分,那李瓶兒不住走來廉外,見西門慶坐在上面,只推做打盹。那應伯爵、謝希大,如同釘在椅子上,白不起身。熬的祝實念、孫寡嘴也去了,他兩個還不動。把個李瓶兒急的要不的。西門慶已是走出來,被花子虛再不放,說道:「今日小弟沒敬心,哥怎的白不肯坐?」西門慶道:「我本醉了,吃不去。」於是故意東倒西歪,教兩個扶歸家去了。應伯爵道:「他今日不知怎的,白不肯吃酒,吃了不多酒就醉了。既是東家費心,難為兩個姐兒在此,拿大鐘來,咱每再週四五十輪,散了罷。」李瓶兒在簾外聽見,罵「涎臉的囚根子」不絕。暗暗使小天喜兒請下花子虛來,吩咐說:「你既要與這夥人吃,趁早與我院裡吃去。休要在家裡聒噪。我半夜三更,熬油費火,我那裡耐煩!」花子虛道:「這咱晚我就和他們院裡去,也是來家不成,你休再麻犯我。」婦人道:「你去,我不麻犯便了。」這花子虛得不的這一聲,走來對眾人說:「我們往院裡去。」應伯爵道:「真個?休哄我。你去問聲嫂子來,咱好起身。」子虛道:「房下剛才已是說了,教我明日來家。」謝希大道:「可是來,自吃應花子這等嘮叨。哥剛才已是討了老腳來,咱去的也放心。」於是連兩個唱的,都一齊起身進院。此時已是二更天氣,天福兒、天喜兒跟花子虛等三人,從新又到後巷吳銀兒家去吃酒不題。
單表西門慶推醉到家,走到金蓮房裡,剛脫了衣裳,就往前邊花園裡去坐,單等李瓶兒那邊請他。良久,只聽得那邊趕狗關門。少傾,只見丫鬟迎春黑影影裡扒著牆,推叫貓,看見西門慶坐在亭子上,遞了話。這西門慶就掇過一張桌凳來踏著,暗暗扒過牆來,這邊已安下梯子。李瓶兒打發子虛去了,已是摘了冠兒,亂挽烏雲,素體濃妝,立在穿廊下。看見西門慶過來,歡喜無盡,忙迎接進房中。燈燭下,早已安排一桌齊整酒餚果菜,壺內滿貯香醪。婦人雙手高擎玉〔口口斗〕,親遞與西門慶,深深道個萬福:「奴一向感謝官人,蒙官人又費心酬答,使奴家心下不安。今日奴自治了這杯淡酒,請官人過來,聊盡奴一點薄情。又撞著兩個天殺的涎臉,只顧坐住了,急的奴要不的。剛才吃我都打發到院裡去了。」西門慶道:「只怕二哥還來家麼?」婦人道:「奴已吩咐過夜不來了。兩個小都跟去了。家裡再無一人,只是這兩個丫頭,一個馮媽媽看門首,他是奴從小兒養娘心腹人。前後門都已關閉了。」西門慶聽了,心中甚喜。兩個於是並肩疊股,交杯換盞,飲酒做一處。迎春旁邊斟酒,繡春往來拿菜兒。吃得酒濃時,錦帳中香熏鴛被,設放珊瑚,兩個丫鬟撤開酒桌,拽上門去了。兩人上床交歡。
原來大人家有兩層窗寮,外面為窗,裡面為寮。婦人打發丫鬟出去,關上裡面兩扇窗寮,房中掌著燈燭,外邊通看不見。這迎春丫頭,今年已十七歲,頗知事體,見他兩個今夜偷期,悄悄向窗下,用頭上簪子挺簽破窗寮上紙,往裡窺覷。端的二人怎樣交接?但見:
燈光影裡,鮫綃帳中,一個玉臂忙搖,一個金蓮高舉。一個鶯聲嚦嚦,一個燕語喃喃。好似君瑞遇鶯娘,猶若宋玉偷神女。山盟海誓,依稀耳中;蝶戀蜂恣,未能即罷。正是:被翻紅浪,靈犀一點透酥胸;帳挽銀鉤,眉黛兩彎垂玉臉。
房中二人雲雨,不料迎春在窗外,聽看得明明白白。聽見西門慶問婦人多少青春。李瓶兒道:「奴今年二十三歲。」因問:「他大娘貴庚?」西門慶道:「房下二十六歲了。」婦人道:「原來長奴三歲,到明日買分禮兒過去,看看大娘,只怕不好親近。」西門慶道:「房下自來好性兒。」婦人又問:「你頭裡過這邊來,他大娘知道不知?倘或問你時,你怎生回答?」西門慶道:「俺房下都在後邊第四層房子裡,惟有我第五個小妾潘氏,在這前邊花園內,獨自一所樓房居住,他不敢管我。」婦人道:「他五娘貴庚多少?」西門慶道:「他與大房下同年。」婦人道:「又好了,若不嫌奴有玷,奴就拜他五娘做個姐姐罷。到明日,討他大娘和五娘的腳樣兒來,奴親自做兩雙鞋兒過去,以表奴情。」說著,又將頭上關頂的金簪兒撥下兩根來,替西門慶帶在頭上,說道:「若在院裡,休要叫花子虛看見。」西門慶道:「這理會得。」當下二人如膠似漆,盤桓到五更時分。窗外雞叫,東方漸白,西門慶恐怕子虛來家,整衣而起,照前越牆而過。兩個約定暗號兒,但子虛不在家,這邊就使丫鬟在牆頭上暗暗以咳嗽為號,或先丟塊瓦兒,見這邊無人,方才上牆,這邊西門慶便用梯凳扒過牆來。兩個隔牆酬和,竊玉偷香,不由大門行走,街房鄰舍怎的曉得?有詩為證:
月落花陰夜漏長,相逢疑是夢高唐。夜深偷把銀缸照,猶恐憨奴瞰隙光。
卻說西門慶扒過牆來,走到潘金蓮房裡。金蓮還睡未起,因問:「你昨日也不知又往那裡去了這一夜?也不對奴說一聲兒。」西門慶道:「花二哥又使小邀我往院裡去,吃了半夜酒,才脫身走來家。」金蓮雖故信了,還有幾分疑影在心。一日,同孟玉樓飯後在花園亭子上做針指,猛可見一塊瓦兒打在面前。那孟玉樓低著頭納鞋,沒看見。這潘金蓮單單把眼四下觀看,影影綽綽只見隔壁牆頭上一個白面探了一探,就下去了。金蓮忙推玉樓,指與他瞧,說道:「三姐姐,你看這個,是隔壁花家那大丫頭,想是上牆瞧花兒,看見俺們在這裡,他就下去了。」說畢,也就罷了。到晚夕,西門慶自外赴席來家,進金蓮房中。金蓮與他接了衣裳,問他。飯不吃,茶也不吃,趔趄著腳兒,只往前邊花園裡走。這潘金蓮賊留心,暗暗看著他。坐了好一回,只見先頭那丫頭在牆頭上打了個照面,這西門慶就踏著梯凳過牆去了。那邊李瓶兒接入房中,兩個會不題。
這潘金蓮歸到房中,翻來覆去,通一夜不曾睡。將到天明,只見西門慶過來,推開房門,婦人睡在床上,不理他。那西門慶先帶幾分愧色,挨近他床上坐下。婦人見他來,跳起來坐著,一手撮著他耳朵,罵道:「好負心的賊!你昨日端的那裡去來?把老娘氣了一夜!你原來干的那繭兒,我已是曉得不耐煩了!趁早實說,從前已往,與隔壁花家那淫婦偷了幾遭?一一說出來,我便罷休。但瞞著一字兒,到明日你前腳兒過去,後腳我就吆喝起來,教你負心的囚根子死無葬身之地!你安下人標住他漢子在院裡過夜,卻這裡要他老婆。我教你吃不了包著走!嗔道昨日大白日裡,我和孟三姐在花園裡做生活,只見他家那大丫頭在牆那邊探頭舒腦的,原來是那淫婦使的勾使鬼來勾你來了。你還哄我老娘!前日他家那忘八,半夜叫了你往院裡去,原來他家就是院裡!」西門慶聽了,慌的裝矮子,只跌腳跪在地下,笑嘻嘻央及說道:「怪小油嘴兒,禁聲些!實不瞞你,他如此這般問了你兩個的年紀,到明日討了鞋樣去,每人替你做雙鞋兒,要拜認你兩個做姐姐,他情願做妹子。」金蓮道:「我是不要那淫婦認甚哥哥姐姐的。他要了人家漢子,又來獻小慇勤兒,我老娘眼裡是放不下砂子的人,肯叫你在我跟前弄了鬼兒去!」說著一隻手把他褲子扯開,只見那話軟仃當,銀托子還帶在上面,問道:「你實說,與淫婦弄了幾遭?」西門慶道:「弄到有數兒的,只一遭。」婦人道:「你賭個誓,一遭就弄的他恁軟如鼻涕濃如醬,卻如風癱了一般的!有些硬朗氣兒也是人心。」說著把托子一揪,掛下來,罵道:「沒羞的強盜,嗔道教我那裡沒尋,原來把這行貨子悄地帶出,和那淫婦〔入日〕搗去了。」西門慶滿臉兒陪笑說道:「怪小淫婦兒,麻犯人死了,他再三教我捎了上覆來,他到明日過來與你磕頭,還要替你做鞋。昨日使丫頭替了吳家的樣子去了。今日教我捎了這一對壽字簪兒送你。」於是除了帽子,向頭上拔將下來,遞與金蓮。金蓮接在手內觀看,卻是兩根番石青填地、金玲瓏壽字簪兒,乃御前所制,宮裡出來的,甚是奇巧。金蓮滿心歡喜,說道:「既是如此,我不言語便了。等你過那邊去,我這裡與你兩個觀風,教你兩個自在〔入日〕搗。你心下如何?」那西門慶歡喜的雙手摟抱著說道:「我的乖乖的兒,正是如此。不枉的養兒,──不在屙金溺銀,只要見景生情。我到明日梯己買一套妝花衣服謝你。」婦人道:「我不信那蜜嘴糖舌,既要老娘替你二人周旋,要依我三件事。」西門慶道:「不拘幾件,我都依。」婦人道:「頭一件不許你往院裡去;第二件要依我說話;第三件你過去和他睡了,來家就要告我說,一字不許你瞞我。」西門慶道:「這個不打緊,都依你便了。」
自此為始,西門慶過去睡了來,就告婦人說:「李瓶兒怎的生得白淨,身軟如綿花,好風月,又善飲。俺兩個帳子裡放著果盒,看牌飲酒,常玩耍半夜不睡。」又向袖中取出一個物件兒來,遞與金蓮瞧,道:「此是他老公公內府畫出來的,俺兩個點著燈,看著上面行事。」金蓮接在手中,展開觀看。有詞為證:
內府衢花綾裱,牙籤錦帶妝成。大青小綠細描金,鑲嵌斗方乾淨。女賽巫山神女,男如宋玉郎君,雙雙帳內慣交鋒。解名二十四,春意動關情。
金蓮從前至尾看了一遍,不肯放手,就交與春梅道:「好生收在我箱子內,早晚看著耍子。」西門慶道:「你看兩日,還交與我。此是人的愛物兒,我借了他來家瞧瞧,還與他。」金蓮道:「他的東西,如何到我家?我又不曾從他手裡要將來。就是打也打不出去。」西門慶道:「怪小奴才兒,休要耍問」趕著奪那手卷。金蓮道:「你若奪一奪兒,賭個手段,我就把他扯得稀爛,大家看不成。」西門慶笑道:「我也沒法了,隨你看完了與他罷麼。你還了他這個去,他還有個稀奇物件兒哩,到明日我要了來與你。」金蓮道:「我兒,誰養得你恁乖?你拿了來,我方與你這手捲去。」兩個絮聒了一回。晚夕,金蓮在房中香薰鴛被,款設銀燈,艷妝澡牝,與西門慶展開手卷,在錦帳之中效「于飛」之樂。看觀聽說:巫蠱魘昧之物,自古有之。金蓮自從叫劉瞎子回背之後,不上幾時,使西門慶變嗔怒而為寵愛,化憂辱而為歡娛,再不敢制他。正是:饒你奸似鬼,也吃洗腳水。有詞為證:
記得書齋乍會時,雲蹤雨跡少人知。曉來鸞鳳棲雙枕,剔盡銀燈半吐輝。思往事,夢魂迷,今宵喜得效于飛。顛鸞倒鳳無窮樂,從此雙雙永不離。
詩曰:
眼意心期未即休,不堪拈弄玉搔頭。春回笑臉花含媚,黛蹙娥眉柳帶愁。粉暈桃腮思伉儷,寒生蘭室盼綢繆。何如得遂相如意,不讓文君詠白頭。
話說一日吳月娘心中不快,吳大妗子來看,月娘留他住兩日。正陪在房中坐的,忽見小玳安抱進氈包來,說:「爹來家了。」吳大妗子便往李嬌兒房裡去了。西門慶進來,脫了衣服坐下。小玉拿茶來也不吃。月娘見他面色改常,便問:「你今日會茶,來家恁早?」西門慶道:「今該常二哥會,他家沒地方,請俺們在城外永福寺去耍子。有花二哥邀了應二哥,俺們四五個,往院裡鄭愛香兒家吃酒。正吃著,忽見幾個做公的進來,不由分說,把花二哥拿的去了。把眾人嚇了一驚。我便走到李桂姐躲了半日,不放心,使人打聽。原來是花二哥內臣家房族中告家財,在東京開封府遞了狀子,批下來,著落本縣拿人。俺們才放心,各人散歸家來。」月娘聞言,便道:「這是正該的,你整日跟著這夥人,不著個家,只在外邊胡撞;今日只當丟出事來,才是個了手。你如今還不心死。到明日不吃人掙鋒打,群到那日是個爛羊頭,你肯斷絕了這條路兒!正經家裡老婆的言語說著你肯聽?只是院裡淫婦在你跟前說句話兒,你到著個驢耳朵聽他。正是:家人說著耳邊風,外人說著金字經。」西門慶笑道:「誰人敢七個頭八個膽打我!」月娘道:「你這行貨子,只好家裡嘴頭子罷了。」
正說著,只見玳安走來說:「隔壁花二娘使天福兒來,請爹過去說話。」這西門慶聽了,趔趄腳兒就往外走。月娘道:「明日沒的教人講你把。」西門慶道:「切鄰間不防事。我去到那裡,看他有什麼話說。」當下走過花子虛家來,李瓶兒使小請到後邊說話,只見婦人羅衫不整,粉面慵妝,從房裡出來,臉嚇的蠟渣也似黃,跪著西門慶,再三哀告道:「大官人沒奈何,不看僧面看佛面,常言道:家有患難,鄰里相助。因他不聽人言,把著正經家事兒不理,只在外邊胡行。今日吃人暗算,弄出這等事來。這時節方對小說將來,教我尋人情救他。我一個婦人家沒腳的,那裡尋那人情去。發狠起來,想著他恁不依說,拿到東京,打的他爛爛的,也不虧他。只是難為過世老公公的姓字。奴沒奈何,請將大官人過來,央及大官人,把他不要提起罷,千萬看奴薄面,有人情好歹尋一個兒,只不教他吃凌逼便了。」西門慶見婦人下禮,連忙道:「嫂子請起來,不妨,我還不知為了甚勾當。」婦人道:「正是一言難盡。俺過世老公公有四個侄兒,大侄兒喚做花子由,第三個喚花子光,第四個叫花子華,俺這個名花子虛,都是老公公嫡親的。雖然老公公掙下這一分錢財,見我這個兒不成器,從廣南回來,把東西只交付與我手裡收著。著緊還打倘棍兒,那三個越發打的不敢上前。去年老公公死了,這花大、花三、花四,也分了些床帳傢伙去了,只現一分銀子兒沒曾分得。我常說,多少與他些也罷了,他通不理一理兒。今日手暗不通風,卻教人弄下來了。」說畢,放聲大哭。西門慶道:「嫂子放心,我只道是什麼事來,原來是房分中告家財事,這個不打緊。既是嫂子吩咐,哥的事就是我的事一般,隨問怎的,我在下謹領。」婦人說道:「官人若肯時又好了。請問尋分上,要用多少禮兒,奴好預備。」西門慶道:「也用不多,聞得東京開封府楊府尹,乃蔡太師門生。蔡太師與我這四門親家楊提督,都是當朝天子面前說得話的人。拿兩個分上,齊對楊府尹說,有個不依的!不拘多大事情也了了。如今倒是蔡太師用些禮物。那提督楊爺與我舍下有親,他肯受禮?」婦人便往房中開箱子,搬出六十錠大元寶,共計三千兩,教西門慶收去尋人情,上下使用。西門慶道:「只一半足矣,何消用得許多!」婦人道:「多的大官人收了去。奴床後還有四箱櫃蟒衣玉帶,帽頂絛環,都是值錢珍寶之物,亦發大官人替我收去,放在大官人那裡,奴用時來取。趁這時,奴不思個防身之計,信著他,往後過不出好日子來。眼見得三拳敵不得四手,到明日,沒的把這些東西兒吃人暗算了去,坑閃得奴三不歸!」西門慶道:「只怕花二哥來家尋問怎了?」婦人道:「這都是老公公在時,梯己交與奴收著之物,他一字不知。大官人只顧收去。」西門慶說道:「既是嫂子恁說,我到家教人來取。」於是一直來家,與月娘商議。月娘說:「銀子便用食盒叫小抬來。那箱籠東西,若從大門裡來,教兩邊街坊看著不惹眼?必須夜晚打牆上過來方隱密些。」西門慶聽言大喜,即令玳安、來旺、來興、平安四個小,兩架食盒,把三千兩銀子先抬來家。然後到晚夕月上時分,李瓶兒那邊同迎春、繡春放桌凳,把箱櫃挨到牆上。西門慶這邊,止是月娘、金蓮、春梅,用梯子接著。牆頭上鋪襯氈條,一個個打發過來,都送到月娘房中去了。正是:
富貴自是福來投,利名還有利名憂。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
西慶收下他許多細軟金銀寶物,鄰舍街坊俱不知道。連夜打點馱裝停當,求了他親家陳宅一封書,差家人來保上東京。送上楊提督書禮,轉求內閣蔡太師柬帖下與開封府楊府尹。這府尹名喚楊時,別號龜山,乃陝西弘農縣人氏,由癸未進士升大理寺卿,今推開封府尹,極是清廉。況蔡太師是他舊時座主,楊戩又是當道時臣,如何不做分上!當日楊府尹升廳,監中提出花子虛來,一干人上廳跪下,審問他家財下落。此時花子虛已有西門慶捎書知會了,口口只說:「自從老公公死了,發送唸經,都花費了。止有宅舍兩所、莊田一處見在,其餘床帳家火物件,俱被族人分散一空。」楊府尹道:「你們內官家財,無可稽考,得之易,失之易。既是花費無存,批仰清河縣委官將花太監住宅二所、莊田一處,估價變賣,分給花子由等三人回繳。」花子由等又上前跪稟,還要監追子虛,要別項銀兩。被楊府尹大怒,都喝下來,說道:「你這少打!當初你那內相一死之時,你每不告做什麼來?如今事情已往,又來騷擾。」於是把花子虛一下兒也沒打,批了一道公文,押發清河縣前來估計莊宅,不在話下。
來保打聽這消息,星夜回來,報知西門慶。西門慶聽見分上准了,放出花子虛來家,滿心歡喜。這裡李瓶兒請過西門慶去計議,要叫西門慶拿幾兩銀子,買了這所住的宅子:「到明日,奴不久也是你的人了。」西門慶歸家與吳月娘商議。月娘道:「你若要他這房子,恐怕他漢子一時生起疑心來,怎了?」西門慶聽記在心。那消幾日,花子虛來家,清河縣委下樂縣丞丈估:太監大宅一所,坐落大街安慶坊,值銀七百兩,賣與王皇親為業;南門外莊田一處,值銀六百五十兩,賣與守備周秀為業。止有住居小宅,值銀五百四十兩,因在西門慶緊隔壁,沒人敢買。花子虛再三使人來說,西門慶只推沒銀子,不肯上帳。縣中緊等要回文書,李瓶兒急了,暗暗使馮媽媽來對西門慶說,教拿他寄放的銀子兌五百四十兩買了罷。這西門慶方才依允。當官交兌了銀兩,花子由都畫了字。連夜做文書回了上司,共該銀一千八百九十五兩,三人均分訖。
花子虛打了一場官司出來,沒分的絲毫,把銀兩、房舍、莊田又沒了,兩箱內三千兩大元寶又不見蹤影,心中甚是焦躁。因問李瓶兒查算西門慶使用銀兩下落,今還剩多少,好湊著買房子。反吃婦人整罵了四五日,罵道:「呸!魎魎混沌,你成日放著正事兒不理,在外邊眠花臥柳,只當被人弄成圈套,拿在牢裡,使將人來教我尋人情。奴是個女婦人家,大門邊兒也沒走,曉得什麼?認得何人?那裡尋人情?渾身是鐵打得多少釘兒?替你添羞臉,到處求爹爹告奶奶。多虧了隔壁西門大官人,看日前相交之情,大冷天,刮得那黃風黑風,使了家下人往東京去,替你把事兒幹得停停噹噹的。你今日了畢官司,兩腳站在平川地,得命思財,瘡好忘痛,來家到問老婆找起後帳兒來了,還說有也沒有。你寫來的帖子現在,沒你的手字兒,我擅自拿出你的銀子尋人情,抵盜與人便難了!」花子虛道:「可知是我的帖子來說,實指望還剩下些,咱湊著買房子過日子。」婦人道:「呸!濁蠢才!我不好罵你的。你早仔細好來,〔囗禾〕頭兒上不算計,圈底兒下卻算計。千也說使多了,萬也說使多了,你那三千兩銀子能到的那裡?蔡太師、楊提督好小食腸兒!不是恁大人情,平白拿了你一場,當官蒿條兒也沒曾打在你這忘八身上,好好兒放出來,教你在家裡恁說嘴!人家不屬你管轄,你是他什麼著疼的親?平白怎替你南上北下走跳,使錢教你!你來家也該擺席酒兒,請過人來,知謝人一知謝兒,還一掃帚掃得人光光的,到問人找起後帳兒來了!」幾句連搽帶罵,罵的子虛閉口無言。
到次日,西門慶使玳安送了一分禮來與子虛壓驚。子虛這裡安排了一席,請西門慶來知謝,就要問他銀兩下落。依著西門慶,還要找過幾百兩銀子與他湊買房子。到是李瓶兒不肯,暗地使馮媽媽過來對西門慶說:「休要來吃酒,只開送一篇花帳與他,說銀子上下打點都使沒了。」花子虛不識時,還使小再三邀請。西門慶躲的一徑往院裡去了,只回不在家。花子虛氣的發昏,只是跌腳。看觀聽說:大凡婦人更變,不與男子漢一心,隨你咬折鐵釘般剛毅之夫,也難測其暗地之事。自古男治外而女治內,往往男子之名都被婦人壞了者為何?皆由御之不得其道。要之在乎容德相感,緣分相投,夫唱婦隨,庶可保其無咎。若似花子虛落魄飄風,謾無紀律,而欲其內人不生他意,豈可得乎!正是:
自意得其墊,無風可動搖。
話休饒舌。後來子虛只擯湊了二百五十兩銀子,買了獅子街一所房屋居住。得了這口重氣,剛搬到那裡,又不幸害了一場傷寒,從十一月初旬,睡倒在床上,就不曾起來。初時還請太醫來看,後來怕使錢,只挨著。一日兩,兩日三,挨到二十頭,嗚呼哀哉,斷氣身亡,亡年二十四歲。那手下的大小天喜兒,從子虛病倒之時,就拐了五兩銀子走的無蹤。子虛一倒了頭,李瓶兒就使馮媽媽請了西門慶過去,與他商議買棺入殮,唸經發送,到墳上安葬。那花大、花三、花四一般兒男婦,也都來弔孝送殯。西門慶那日也教吳月娘辦了一張桌席,與他山頭祭奠。當日婦人轎子歸家,也設了一個靈位,供養在房中。雖是守靈,一心只想著西門慶。從子虛在日,就把兩個丫頭教西門慶耍了,子虛死後,越發通家往還。
一日,正值正月初九,李瓶兒打聽是潘金蓮生日,未曾過子虛五七,李瓶兒就買禮物坐轎子,穿白綾襖兒,藍織金裙,白〔寧〕布〔髟狄〕髻,珠子箍兒,來與金蓮做生日。馮媽媽抱氈包,天福兒跟轎。進門先與月娘磕了四個頭,說道:「前日山頭多勞動大娘受餓,又多謝重禮。」拜了月娘,又請李嬌兒、孟玉樓拜見了。然後潘金蓮來到,說道:「這位就是五娘?」又要磕下頭去,一口一聲稱呼:「姐姐,請受奴一禮兒。」金蓮那裡肯受,相讓了半日,兩個還平磕了頭。金蓮又謝了他壽禮。又有吳大妗子、潘姥姥一同見了。李瓶兒便請西門慶拜見。月娘道:「他今日往門外玉皇廟打醮去了。」一面讓坐了,喚茶來吃了。良久,只見孫雪娥走過來。李瓶兒見他妝飾少次於眾人,便起身來問道:「此位是何人?奴不知,不曾請見得。」月娘道:「此是他姑娘哩。」李瓶兒就要行禮。月娘道:「不勞起動二娘,只是平拜拜兒罷。」於是彼此拜畢,月娘就讓到房中,換了衣裳,吩咐丫鬟,明間內放桌兒擺茶。須臾,圍爐添炭,酒泛羊羔,安排上酒來。讓吳大妗子、潘姥姥、李瓶兒上坐,月娘和李嬌兒主席,孟玉樓和潘金蓮打橫。孫雪娥回廚下照管,不敢久坐。月娘見李瓶兒鍾鍾酒都不辭,於是親自遞了一遍酒,又令李嬌兒眾人各遞酒一遍,因嘲問他話兒道:「花二娘搬的遠了,俺姊妹們離多會少,好不思想。二娘狠心,就不說來看俺們看見?」孟玉樓便道:「二娘今日不是因與六姐做生日還不來哩!」李瓶兒道:「好大娘,三娘,蒙眾娘抬舉,奴心裡也要來,一者熱孝在身,二者家下沒人。昨日才過了他五七,不是怕五娘怪,還不敢來。」因問:「大娘貴降在幾時?」月娘道:「賤日早哩。」潘金蓮接過來道:「大娘生日是八月十五,二娘好歹來走走。」李瓶兒道:「不消說,一定都來。」孟玉樓道:「二娘今日與俺姊妹相伴一夜兒,不往家去罷了。」李瓶兒道:「奴可知也要和眾位娘敘些話兒。不瞞眾位娘說,小家兒人家,初搬到那裡,自從他沒了,家下沒人,奴那房子後牆緊靠著喬皇親花園,好不空!晚夕常有狐狸拋磚掠瓦,奴又害怕。原是兩個小,那個大小又走了,止是這個天福兒小看守前門,後半截通空落落的。倒虧了這個老馮,是奴舊時人,常來與奴漿洗些衣裳。」月娘因問:「老馮多少年紀?且是好個恩實媽媽兒,高大言也沒句兒。」李瓶兒道:「他今年五十六歲,男花女花都沒,只靠說媒度日。我這裡常管他些衣裳。昨日拙夫死了,叫過他來與奴做伴兒,晚夕同丫頭一炕睡。」潘金蓮嘴快,說道:「既有老馮在家裡看家,二娘在這裡過一夜也不妨,左右你花爹沒了,有誰管著你!」玉樓道:「二娘只依我,叫老馮回了轎子,不去罷。」那李瓶兒只是笑,不做聲。話說中間,酒過數巡。潘姥姥先起身往前邊去了。潘金蓮隨跟著他娘往房裡去了。李瓶兒再三辭道:「奴的酒勾了。」李嬌兒道:「花二娘怎的,在他大娘、三娘手裡肯吃酒,偏我遞酒,二娘不肯吃?顯的有厚薄。」遂拿個大杯斟上。李瓶兒道:「好二娘,奴委的吃不去了,豈敢做假!」月娘道:「二娘,你吃過此杯,略歇歇兒罷。」那李瓶兒方才接了,放在面前,只顧與眾人說話。孟玉樓見春梅立在旁邊,便問春梅:「你娘在前邊做什麼哩?你去連你娘、潘姥姥快請來,就說大娘請來陪你花二娘吃酒哩。」春梅去不多時,回來道:「姥姥害身上疼,睡哩。俺娘在房裡勻臉,就來。」月娘道:「我倒也沒見,他倒是個主人家,把客人丟了,三不知往房裡去了。諸般都好,只是有這些孩子氣。」有詩為證:
倦來汗濕羅衣徹,樓上人扶上玉梯。歸到院中重洗面,金盆水裡發紅泥。
正說著,只見潘金蓮走來。玉樓在席上看見他艷抹濃妝,從外邊搖擺將來,戲道:「五丫頭,你好人兒!今日是你個驢馬畜,把客人丟在這裡,你躲到房裡去了,你可成人養的!」那金蓮笑嘻嘻向他身上打了一下。玉樓道:「好大膽的五丫頭!你還來遞一鍾兒。」李瓶兒道:「奴在三娘手裡吃了好少酒兒,也都勾了。」金蓮道:「他手裡是他手裡帳,我也敢奉二娘一鍾兒。」於是滿斟一大鐘遞與李瓶兒。李瓶兒只顧放著不肯吃。月娘因看見金蓮鬢上撇著一根金壽字簪兒,便問:「二娘,你與六姐這對壽字簪兒,是那裡打造的?倒好樣兒。到明日俺每人照樣也配恁一對兒戴。」李瓶兒道:「大娘既要,奴還有幾對,到明日每位娘都補奉上一對兒。此是過世老公公御前帶出來的,外邊那裡有這樣範!」月娘道:「奴取笑斗二娘耍子。俺姐妹們人多,那裡有這些相送!」眾女眷飲酒歡笑。
看看日西時分,馮媽媽在後邊雪娥房裡管待酒,吃的臉紅紅的出來,催逼李瓶兒道:「起身不起身?好打發轎子回去。」月娘道:「二娘不去罷,叫老馮回了轎子家去罷。」李瓶兒說:「家裡無人,改日再奉看眾位娘,有日子住哩。」孟玉樓道:「二娘好執古,俺眾人就沒些兒分上?如今不打發轎子,等住回他爹來,少不的也要留二娘。」自這說話,逼迫的李瓶兒就把房門鑰匙遞與馮媽媽,說道:「既是他眾位娘再三留我,顯的奴不識敬重。吩咐轎子回去,教他明日來接罷。你和小家去,仔細門戶。」又教馮媽媽附耳低言:「教大丫頭迎春,拿鑰匙開我床房裡頭一個箱子,小描金頭面匣兒裡,拿四對金壽字簪兒。你明日早送來,我要送四位娘。」那馮媽媽得了話,拜辭了月娘,一面出門,不在話下。
少頃,李瓶兒不肯吃酒,月娘請到上房,同大妗子一處喫茶坐的。忽見玳安抱進氈包,西門慶來家,掀開簾子進來,說道:「花二娘在這裡!」慌的李瓶兒跳起身來,兩個見了禮,坐下。月娘叫玉簫與西門慶接了衣裳。西門慶便對吳大妗子、李瓶兒說道:「今日門外玉皇廟聖誕打醮,該我年例做會首,與眾人在吳道官房裡算帳。七擔八柳纏到這咱晚。」因問:「二娘今日不家去罷了?」玉樓道:「二娘再三不肯,要去,被俺眾姐妹強著留下。」李瓶兒道:「家裡沒人,奴不放心。」西門慶道:「沒的扯淡,這兩日好不巡夜的甚緊,怕怎的!但有些風吹草動,拿我個帖兒送與周大人,點到奉行。」又道:「二娘怎的冷清清坐著?用了些酒兒不曾?」孟玉樓道:「俺眾人再三勸二娘,二娘只是推不肯吃。」西門慶道:「你們不濟,等我勸二娘。二娘好小量兒!」李瓶兒口裡雖說:「奴吃不去了。」只不動身。一面吩咐丫鬟,從新房中放桌兒,都是留下伺候西門慶的嗄飯菜蔬、細巧果仁,擺了一張桌子。吳大妗子知局,推不用酒,因往李嬌兒房裡去了。當下李瓶兒上坐,西門慶關席,吳月娘在炕上〔足此〕著爐壺兒。孟玉樓、潘金蓮兩邊打橫。五人坐定,把酒來斟,也不用小鍾兒,都是大銀衢花鍾子,你一杯,我一盞。常言:風流茶說合,酒是色媒人。吃來吃去,吃的婦人眉黛低橫,秋波斜視。正是:
兩朵桃花上臉來,眉眼施開真色相。
月娘見他二人吃得餳成一塊,言頗涉邪,看不上,往那邊房裡陪吳大妗子坐去了,由著他四個吃到三更時分。李瓶兒星眼乜斜,立身不住,拉金蓮往後邊淨手。西門慶走到月娘房裡,亦東倒西歪,問月娘打發他那裡歇。月娘道:「他來與那個做生日,就在那個房兒裡歇。」西門慶道:「我在那裡歇?」月娘道:「隨你那裡歇,再不你也跟了他一處去歇罷。」西門慶忍不住笑道:「豈有此理!」因叫小玉來脫衣:「我在這房裡睡了。」月娘道:「就別要汗邪,休要惹我那沒好口的罵出來!你在這裡,他大妗子那裡歇?」西門慶道:「罷,罷!我往孟三兒房裡歇去罷於是往玉樓房中歇了。
潘金蓮引著李瓶兒淨了手,同往他前邊來,就和姥姥一處歇臥。到次日起來,臨鏡梳妝,春梅伏侍。他因見春梅靈變,知是西門慶用過的丫頭,與了他一副金三事兒。那春梅連忙就對金蓮說了。金蓮謝了又謝,說道:「又勞二娘賞賜他。」李瓶兒道:「不枉了五娘有福,好個姐姐!」梳妝畢,金蓮領著他同潘姥姥,叫春梅開了花園門,各處游看。李瓶兒看見他那邊牆頭開了個便門,通著他那壁,便問:「西門爹幾時起蓋這房子?」金蓮道:「前者陰陽看來,說到這二月間興工動土,要把二娘那房子打開,通做一處,前面蓋山子卷棚,展一個大花園;後面還蓋三間玩花樓,與奴這三間樓做一條邊。」這李瓶兒聽了在心。只見月娘使了小玉來請後邊喫茶。三人同來到上房。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陪著吳大妗子,擺下茶等著哩。眾人正吃點心,只見馮媽媽進來,向袖中取出一方舊汗巾,包著四對金壽字簪兒,遞與李瓶兒。李瓶兒先奉了一對與月娘,然後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每人都是一對。月娘道:「多有破費二娘,這個卻使不得。」李瓶兒笑道:「好大娘,什麼稀罕之物,胡亂與娘們賞人便了。」月娘眾人拜謝了,方才各人插在頭上。月娘道:「聞說二娘家門首就是燈市,好不熱鬧。到明日我們看燈,就往二娘府上望望,休要推不在家。」李瓶兒道:「奴到那日,奉請眾位娘。」金蓮道:「姐姐還不知,奴打聽來,這十五日是二娘生日。」月娘道:「今日說過,若是二娘貴降的日子,俺姊妹一個也不少,來與二娘祝壽。」李瓶兒笑道:「蝸居小室,娘們肯下降,奴一定奉請。」不一時吃罷早飯,擺上酒來飲酒。看看留連到日西時分,轎子來接,李瓶兒告辭歸家。眾姐妹款留不住。臨出門,請西門慶拜見。月娘道:「他今日早起身,出門與人家送行去了。」婦人千恩萬謝,方才上轎來家。正是:
合歡核桃真堪愛,裡面原來別有仁。
詩曰:
樓上多嬌艷,當窗並三五。爭弄游春陌,相邀開繡戶。轉態結紅裾,含嬌入翠羽。留賓乍拂弦,托意時移住。
話說光陰迅速,又早到正月十五日。西門慶先一日差玳安送了四盤羹菜、一罈酒、一盤壽桃、一盤壽麵、一套織金重絹衣服,寫吳月娘名字,送與李瓶兒做生日。李瓶兒才起來梳妝,叫了玳安兒到臥房裡,說道:「前日打攪你大娘,今日又教你大娘費心送禮來。」玳安道:「娘多上覆,爹也上覆二娘,不多些微禮,送二娘賞人。」李瓶兒一面吩咐迎春罷四盤茶食管待玳安。臨出門與二錢銀子、一方閃色手帕:「到家多上覆你家列位娘,我這裡就使老馮拿帖兒來請。好歹明日都要光降走走。」玳安磕頭出門,兩個抬盒子的與一百文錢。李瓶兒隨即使老馮拿著五個柬帖兒,十五日請月娘和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潘金蓮,又捎了一個帖兒,暗暗請西門慶那日晚夕赴席。
月娘到次日,留下孫雪娥看家,同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四頂轎子出門,都穿著妝花錦繡衣服,來興、來安、玳安、畫童四個小跟隨著,竟到獅子街燈市李瓶兒新買的房子裡來。這房子門面四間,到底三層:臨街是樓;儀門內兩邊廂房,三間客坐,一間梢間;過道穿進去,第三層三間臥房,一間廚房。後邊落地緊靠著喬皇親花園。李瓶兒知月娘眾人來看燈,臨街樓上設放圍屏桌席,懸掛許多花燈。先迎接到客位內,見畢禮數,次讓入後邊明間內待茶,不必細說。到午間,客位內設四張桌席,叫了兩個唱的──董嬌兒、韓金釧兒,彈唱飲酒。前邊樓上設著細巧添換酒席,又請月娘眾人登樓看燈玩耍。樓簷前掛著湘簾,懸著燈綵。吳月娘穿著大紅妝花通袖襖兒,嬌綠段裙,貂鼠皮襖。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都是白綾襖兒,藍段裙。李嬌兒是沉香色遍地金比甲,孟玉樓是綠遍地金比甲,潘金蓮是大紅遍地金比甲,頭上珠翠堆盈,鳳釵半卸。俱搭伏定樓窗觀看。那燈市中人煙湊集,十分熱鬧。當街搭數十座燈架,四下圍列諸般買賣,玩燈男女,花紅柳綠,車馬轟雷。但見:
山石穿雙龍戲水,雲霞映獨鶴朝天。金屏燈、玉樓燈見一片珠璣;荷花燈、芙蓉燈散千圍錦繡。繡球燈皎皎潔潔,雪花燈拂拂紛紛。秀才燈揖讓進止,存孔孟之遺風;媳婦燈容德溫柔,效孟姜之節操。和尚燈月明與柳翠相連,判官燈鍾馗共小妹並坐。師婆燈揮羽扇假降邪神,劉海燈背金蟾戲吞至寶。駱駝燈、青獅燈馱無價之奇珍;猿猴燈、白象燈進連城之秘寶。七手八腳螃蟹燈倒戲清波,巨大口髯魚燈平吞綠藻。銀蛾斗彩,雪柳爭輝。魚龍沙戲,七真五老獻丹書;吊掛流蘇,九夷八蠻來進寶。村裡社鼓,隊隊喧闐;百戲貨郎,樁樁斗巧。轉燈兒一來一往,吊燈兒或仰或垂。琉璃瓶映美女奇花,雲母障並瀛州閬苑。王孫爭看小欄下,蹴鞠齊雲;仕女相攜高樓上,嬌嬈炫色。卦肆雲集,相〔巾莫〕星羅:講新春造化如何,定一世榮枯有准。又有那站高坡打談的,詞曲楊恭;到看這扇響鈸游腳僧,演說三藏。賣元宵的高堆果餡,粘梅花的齊插枯枝。剪春娥,鬢邊斜插鬧東風;禱涼釵,頭上飛金光耀日。圍屏畫石崇之錦帳,珠簾繪梅月之雙清。雖然覽不盡鰲山景,也應豐登快活年。
月娘看了一回,見樓下人亂,就和李嬌兒各歸席上吃酒去了。惟有潘金蓮、孟玉樓同兩個唱的,只顧搭伏著樓窗子望下觀看。那潘金蓮一徑把白綾襖袖子兒摟著,顯他那遍地金掏袖兒,露出那十指春蔥來,帶著六個金馬鐙戒指兒,探著半截身子,口中嗑瓜子兒,把嗑的瓜子皮兒都吐落在人身上,和玉樓兩個嘻笑不止。一回指道:「大姐姐,你來看,那家房簷下掛的兩盞繡球燈,一來一往,滾上滾下,倒好看。」一回又道:「二姐姐,你來看,這對門架子上,挑著一盞大魚燈,下面還有許多小魚鱉蟹兒,跟著他倒好耍子。」一回又叫:「三姐姐,你看,這首裡這個婆兒燈,那個老兒燈。」正看著,忽然一陣風來,把個婆兒燈下半截割了一個大窟窿。婦人看見,笑個不了,引惹的那樓下看燈的人,挨肩擦背,仰望上瞧,通擠匝不開,都壓〔足羅〕〔足羅〕兒。內中有幾個浮浪子弟,直指著談論。一個說道:「一定是那公侯府裡出來的宅眷。」一個又猜:「是貴戚王孫家艷妾,來此看燈。不然如何內家妝束?」又一個說道:「莫不是院中小娘兒?是那大人家叫來這裡看燈彈唱。」又一個走過來說道:「只我認的,你們都猜不著。這兩個婦人,也不是小可人家的,他是閻羅大王的妻,五道將軍的妾,是咱縣門前開生藥鋪、放官吏債西門大官人的婦女。你惹他怎的?想必跟他大娘來這裡看燈。這個穿綠遍地金比甲的,我不認的。那穿大紅遍地金比甲兒,上戴著個翠面花兒的,倒好似賣炊餅武大郎的娘子。大郎因為在王婆茶坊內捉姦,被大官人踢死了。把他娶在家裡做妾。後次他小叔武松告狀,誤打死了皂隸李外傳,被大官人墊發充軍去了。如今一二年不見出來,落的這等標緻了。」正說著,吳月娘見樓下圍的人多了,叫了金蓮、玉樓席坐下,聽著兩個粉頭彈唱燈詞,飲酒。
坐了一回,月娘要起身,說道:「酒勾了,我和二娘先行一步,留下他姊妹兩個再坐一回兒,以盡二娘之情。今日他爹不在家,家裡無人,光丟著些丫頭們,我不放心。」這李瓶兒那裡肯放,說道:「好大娘,奴沒盡心也是的。今日大節間,燈兒也沒點,飯兒也沒上,就要家去,就是西門爹不在家中,還有他姑娘們哩,怕怎的?待月色上來,奴送四位娘去。」月娘道:「二娘,不是這等說。我又不大十分用酒,留下他姊妹兩個,就同我一般。」李瓶兒道:「大娘不用,二娘也不吃一鐘,也沒這個道理。想奴前日在大娘府上,那等鍾鍾不辭,眾位娘竟不肯饒我。今日來到奴這湫窄之處,雖無甚物供獻,也盡奴一點勞心。」於是拿大銀鍾遞與李嬌兒,說道:「二娘好歹吃一杯兒。大娘,奴不敢奉大杯,只奉小杯兒罷。」於是滿斟遞與月娘。兩個唱的,月娘每人與他二錢銀子。待的李嬌兒吃過酒,月娘就起身,又囑咐玉樓、金蓮道:「我兩個先去,就使小拿燈籠來接你們,也就來罷。家裡沒人。」玉樓應諾。李瓶兒送月娘、李嬌兒到門首,上轎去了。歸到樓上,陪玉樓、金蓮飲酒,看看天晚,樓上點起燈來,兩個唱的彈唱飲酒,不在話下。
卻說西門慶那日同應伯爵、謝希大兩個,家中吃了飯,同往燈市裡遊玩。到了獅子街東口,西門慶因為月娘眾人都在李瓶兒家吃酒,恐怕他兩個看見,就不往西街去看大燈,只到賣紗燈的跟前就回了。不想轉過灣來,撞遇孫寡嘴、祝實念,唱喏說道:「連日不會哥,心中渴想。」見了應伯爵、謝希大罵道:「你兩個天殺的好人兒,你來和哥遊玩,就不說叫俺一聲兒!」西門慶道:「祝兄弟,你錯怪了他兩個,剛才也是路上相遇。」祝實念道:「如今看了燈往那裡去?」西門慶道:「同眾位兄弟到大酒樓上吃三杯兒,不是也請眾兄弟家去,今日房下們都往人家吃酒去了。」祝實念道:「比是哥請俺每到酒樓上,何不往裡邊望望李桂姐去?只當大節間拜拜年,去混他混。前日俺兩個在他家,他望著俺們好不哭哩!說他從臘裡不好到如今,大官人通影邊兒不進去看他看。哥今日倒閒,俺們情願相伴哥進去走走。」西門慶因記掛晚夕李瓶兒有約,故推辭道:「今日我還有小事,明日去罷。」怎禁這夥人死拖活拽,於是同進院中去。正是:
柳底花陰壓路塵,一回游賞一回新。不知買盡長安笑,活得蒼生幾戶貧?
西門慶同眾人到了李家,桂卿正打扮著在門首站立,一面迎接入中堂相見了。祝實念就高叫道:「快請三媽出來!還虧俺眾人,今日請的大官人來了。」少頃,老虔婆扶拐而出,與西門慶見禮畢,說道:「老身又不曾怠慢了姐夫,如何一向不進來看看姐兒?想必別處另敘了新表子來。」祝實念插口道:「你老人家會猜算,俺大官人近日相了個絕色的表子,每日只在那裡走,不想你家桂姐兒。剛才不是俺二人在燈市裡撞見,拉他來,他還不來哩!媽不信,問孫伯修就是了。」因指著應伯爵、謝希大說道:「這兩個天殺的,和他都是一路神〔氏〕。」老虔婆聽了,哈哈笑道:「好應二哥,俺家沒惱著你,如何不在姐夫面前美言一句兒?雖故姐夫裡邊頭絮兒多,常言道:好子弟不嫖一個粉頭,天下錢眼兒都一樣。不是老身誇口說,我家桂姐也不醜,姐夫自有眼,今也不消人說。」孫寡嘴道:「我是老實說,哥如今新敘的這個表子,不是裡面的,是外面的表子。」西門慶聽了,趕著孫寡嘴只顧打,說道:「老媽,你休聽這天災人禍的老油嘴,老殺才!」孫寡嘴和眾人笑成一塊。西門慶向袖中掏出三兩銀子來,遞與桂卿:「大節間,我請眾朋友。」桂卿不肯接,遞與老媽。老媽說道:「怎麼的?姐夫就笑話我家,大節下拿不出酒菜兒管待列位老爹?又教姐夫壞鈔,拿出銀子。顯的俺們院裡人家只是愛錢了。」應伯爵走過來說道:「老媽,你依我收了,快安排酒來俺們吃。」那虔婆說道:「這個理上卻使不得。」一壁推辭,一壁把銀子接來袖了,深深道了個萬福,說道:「謝姐夫的佈施。」應伯爵道:「媽,你且住。我說個笑話兒你聽:一個子弟在院中嫖小娘兒。那一日做耍,裝做貧子進去。老媽見他衣服襤褸,不理他。坐了半日,茶也不拿出來。子弟說:『媽,我肚饑,有飯尋些來吃。』老媽道:『米囤也曬,那討飯來?』子弟又道:『既沒飯,有水拿些來,我洗臉。』老媽道:『少挑水錢,連日沒送水來。』這子弟向袖中取出十兩一錠銀子,放在桌上,教買米雇水去。慌的老媽沒口子道:『姐夫吃了臉洗飯,洗了飯吃臉!』」把眾人都笑了。虔婆道:「你還是這等快取笑,可可兒的來,自古有恁說沒這事。」應伯爵道:「你拿耳朵來,我對你說:大官人新近請了花二哥表子──後巷的吳銀兒了,不要你家桂姐哩!」虔婆笑道:「我不信,俺桂姐今日不是強口,比吳銀兒還比得過。我家與姐夫是快刀兒割不斷的親戚。姐夫是何等人兒?他眼裡見得多,著緊處,金子也估出個成色來!」說畢,入去收拾酒菜去了。
少頃,李桂姐出來,家常挽著一窩絲杭州攢,金縷絲釵,翠梅花鈿兒,珠子箍兒,金籠墜子,上穿白綾對襟襖兒,下著紅羅裙子,打扮的粉妝玉琢,望下道了萬福,與桂卿一邊一個打橫坐下。須臾,泡出茶來,桂卿、桂姐每人遞了一盞,陪著吃畢。保兒就來打抹春台,才待收拾擺放案酒,忽見簾子外探頭舒腦,有幾個穿襤褸衣者──謂之架兒,進來跪下,手裡拿著三四升瓜子兒:「大節間,孝順大老爹。」西門慶只認頭一個叫於春兒,問:「你們那幾個在這裡?」於春道:「還有段綿紗、青聶鉞,在外邊伺候。」段綿紗進來,看見應伯爵在裡,說道:「應爹也在這裡。」連忙磕了頭。西門慶吩咐收了他瓜子兒,打開銀包兒,捏一兩一塊銀子掠在地下。於春兒接了,和眾人扒在地下磕了個頭,說道:「謝爹賞賜。」往外飛跑。有《朝天子》單道架兒行藏:
這家子打和,那家子撮合。他的本分少,虛頭大,一些兒不巧又騰挪,繞院裡都踅過。席面上幫閒,把牙兒閒嗑。攘一回才散伙,賺錢又不多。歪纏怎麼?他在虎口裡求津唾。
西門慶打發架兒出門,安排酒上來吃。桂姐滿泛金盃,雙垂紅袖,餚烹異品,果獻時新,倚翠偎紅,花濃酒艷。酒過兩巡,桂卿、桂姐一個彈箏,一個琵琶,兩個彈著唱了一套《霽景融和》。正唱在熱鬧處,見三個穿青衣黃板鞭者──謂之圓社,手裡捧著一隻燒鵝,提著兩瓶老酒,大節間來孝順大官人,向前打了半跪。西門慶平昔認的,一個喚白禿子,一個喚小張閒,一個是羅回子,因說道:「你們且外邊候候,待俺們吃過酒,踢三跑。」於是向桌子上拾了四盤嗄飯、一大壺酒、一碟點心,打發眾圓社吃了,整理氣〔毛求〕伺候。西門慶吃了一回酒,出來外面院子裡,先踢了一跑。次教桂姐上來,與兩個圓社踢。一個頭,一個對障,勾踢拐打之間,無不假喝彩奉承。就有些不到處,都快取過去了。反來向西門慶面前討賞錢,說:「桂姐的行頭,就數一數二的,強如二條巷董官女兒數十倍。」當下桂姐踢了兩跑下來,使的塵生眉畔,汗濕腮邊,氣喘吁吁,腰肢困乏。袖中取出春扇兒搖涼,與西門慶攜手,看桂卿與謝希大、張小閒踢行頭。白禿子、羅回子在旁虛撮腳兒等漏,往來拾毛。亦有《朝天子》一詞,單表這踢圓的始末:
在家中也閒,到處刮涎,生理全不幹,氣〔毛求〕兒不離在身邊,每日街頭站。窮的又不趨,富貴他偏羨。從早晨只到晚,不得甚飽餐。轉不得大錢,他老婆常被人包占。
西門慶正看著眾人在院內打雙陸、踢氣〔毛求〕,飲酒,只見玳安騎馬來接,悄悄附耳低言道:「大娘、二娘家去了。花二娘叫小的請爹早些過去哩!」這西門慶聽了,暗暗叫玳安:壯滶谷Q在後門邊,等著我。」於是酒也不吃,拉桂姐到房中,只坐了一回兒,就出來推淨手,於後門上馬,一溜煙走了。應伯爵使保兒去拉扯,西門慶只說:「我家裡有事。」那裡肯轉來!教玳安兒拿了一兩五錢銀子打發三個圓社。李家恐怕他又往後巷吳銀兒家去,使丫鬟直跟至院門首方回。應伯爵等眾人,還吃到二更才散。正是:
笑罵由他笑罵,歡娛我且歡娛。
詩曰:
傾城傾國莫相疑,巫水巫雲夢亦癡。紅粉情多銷駿骨,金蘭誼薄惜蛾眉。溫柔鄉里精神健,窈窕風前意態奇。村子不知春寂寂,千金此夕故踟躕。
話說當日西門慶出離院門,玳安跟馬,逕到獅子街李瓶兒家,見大門關著,就知堂客轎子家去了。玳安叫馮媽媽開了門,西門慶進來。李瓶兒在堂中秉燭,花冠齊整,素服輕盈,正倚簾櫳盼望。見西門慶來,忙移蓮步,款促湘裙,下階迎接,笑道:「你早來些兒,他三娘、五娘還在這裡,只剛才起身去了。今日他大娘去的早,說你不在家。那裡去了?」西門慶道:「今日我和應二哥、謝子純早晨看燈,打你門首過去來。不想又撞見兩個朋友,拉去院裡,撞到這咱晚。我恐怕你這裡等候,小去時,教我推淨手,打後門跑了。不然必吃他們掛住了,休想來的成。」李瓶兒道:「適間多謝你重禮。他娘們又不肯坐,只說家裡沒人,教奴到沒意思的。」於是重篩美酒,再整佳餚,堂中把花燈都點上,放下暖簾來。金爐添獸炭,寶篆〔熱〕龍涎。婦人遞酒與西門慶,磕下頭去說道:「拙夫已故,舉眼無親。今日此杯酒,只靠官人與奴作個主兒,休要嫌奴醜陋,奴情願與官人鋪床疊被,與眾位娘子作個姊妹,奴自己甘心。不知官人心下如何?」說著滿眼淚落。西門慶一手接酒,一手扯他道:「你請起來。既蒙你厚愛,我西門慶銘刻於心。待你孝服滿時,我自有處,不勞你費心。今日是你的好日子,咱每且吃酒。」西門慶吃畢,亦滿斟一杯回奉。婦人吃畢,安席坐下。馮媽媽單管廚下。須臾,拿面上來吃。西門慶因問道:「今日唱的是那兩個?」李瓶兒道:「今日是董嬌兒、韓金釧兒兩個。臨晚,送他三娘、五娘家中討花兒去了。」兩個在席上交杯換盞飲酒,繡春、迎春兩個在旁斟酒下菜伏侍。只見玳安上來,與李瓶兒磕頭拜壽。李瓶兒連忙起身還了個萬福,吩咐迎春教老馮廚下看壽麵點心下飯,拿一壺酒與玳安吃。西門慶吩咐:「吃了早些回家去罷。」李瓶兒道:「到家裡,你娘問,休說你爹在這裡。」玳安道:「小的知道,只說爹在裡邊過夜。明日早來接爹就是了。」西門慶點了點頭兒,當下把李瓶兒喜歡的要不的,說道:「好個乖孩子,眼裡說話。」又叫迎春拿二錢銀子與他節間買瓜子兒嗑:「明日你拿個樣兒來,我替你做雙好鞋兒穿。」那玳安連忙磕頭說:「小的怎敢?」走到下邊吃了酒飯,帶馬出門。馮媽媽把大門關上了拴。
李瓶兒同西門慶猜枚吃了一回,又拿一副三十二扇象牙牌兒,桌上鋪茜紅苫條,兩個抹牌飲酒。吃一回,吩咐迎春房裡秉燭。原來花子虛死了,迎春、繡春都已被西門慶耍了,以此凡事不避,教他收拾鋪床,拿果盒杯酒。又在床上紫錦帳裡,婦人露著粉般身子,西門慶香肩相並,玉體挨。兩個看牌,拿大鐘飲酒。因問西門慶:「你那邊房子幾時收拾?」西門慶道:「且待二月間興工,連你這邊一所通身打開,與那邊花園取齊。前邊起蓋個山子卷棚,花園耍子。後邊還蓋三間玩花樓。」婦人因指道:「奴這床後茶葉箱內,還藏三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蠟、兩罐子水銀、八十斤胡椒。你明日都搬出來,替我賣了銀子,湊著你蓋房子使。你若不嫌奴醜陋,到家好歹對大娘說,奴情願與娘們做個姊妹,隨問把我做第幾個也罷。親親,奴捨不的你。」說著,眼淚紛紛的落將下來。西門慶忙把汗巾兒抹拭,說道:「你的情意,我已盡知。待你這邊孝服滿,我那邊房子蓋了才好。不然娶你過去,沒有住房。」婦人道:「既有實心娶奴家去,到明日好歹把奴的房蓋的與他五娘在一處,奴捨不的他好個人兒,與後邊孟家三娘,見了奴且親熱。兩個天生的打扮,也不相兩個姊妹,只相一個娘兒生的一般。惟有他大娘性兒不是好的,快眉眼裡掃人。」西門慶說道:「俺吳家的這個拙荊,他到是好性兒哩。不然手下怎生容得這些人?明日這邊與那邊一樣,蓋三間樓與你居住,安兩個角門兒出入。你心下如何?」婦人道:「我的哥哥,這等才可奴的意!」於是兩個顛鸞倒鳳,淫慾無度。狂到四更時分,方才就寢。枕上並肩交股,直睡到次日飯時不起來。
婦人且不梳頭,迎春拿進粥來,只陪著西門慶吃了半盞粥兒,又拿酒來,二人又吃。原來李瓶兒好馬爬著,教西門慶坐在枕上,他倒插花往來自動。兩個正在美處,只見玳安兒外邊打門,騎馬來接。西門慶喚他在窗下問他話。玳安說:「家中有三個川廣客人,在家中坐著。有許多細貨要科兌與傅二叔,只要一百兩銀子押合同,約八月中找完銀子。大娘使小的來請爹家去理會此事。」西門慶道:「你沒說我在這裡?」玳安道:「小的只說爹在桂姨家,沒說在這裡。」西門慶道:「你看不曉事!教傅二叔打發他便了,又來請我怎的?」玳安道:「傅二叔講來,客人不肯,直等爹去,方才批合同。」李瓶兒道:「既是家中使孩子來請,買賣要緊,你不去,惹的大娘不怪麼?」西門慶道:「你不知,賊蠻奴才,行市遲,貨物沒處發兌,才上門脫與人。若快時,他就張致了。滿清河縣,除了我家鋪子大,發貨多,隨問多少時,不怕他不來尋我。」婦人道:「買賣不與道路為仇,只依奴到家打發了再來。往後日子多如柳葉兒哩。」西門慶於是依李瓶兒之言,慢慢起來,梳頭淨面,戴網巾,穿衣服。李瓶兒收拾飯與他吃了,西門慶一直帶著個眼紗,騎馬來家。
鋪子裡有四五個客人,等候秤貨兌銀。批了合同,打發去了。走到潘金蓮房中,金蓮便問:「你昨日往那裡去來?實說便罷,不然我就嚷的塵鄧鄧的。」西門慶道:「你們都在花家吃酒,我和他們燈市裡走了走,就同往裡邊吃酒,過一夜。今日小接我方才來家。」金蓮道:「我知小去接,那院裡有你魂兒?罷麼,賊負心,你還哄我哩!那淫婦昨日打發俺們來了,弄神弄鬼的。晚夕叫了你去,〔入日〕搗了一夜,〔入日〕搗的了,才放來了。玳安這賊囚根子,久慣兒牢成,對著他大娘又一樣話兒,對著我又是一樣話兒。先是他回馬來家,他大娘問他:『你爹怎的不來?在誰家吃酒哩?』他回說:『和傅二叔眾人看了燈回來,都在院裡李桂姨家吃酒,叫我明早接去哩。」落後我叫了問他,他笑不言語。問的急了,才說:「爹在獅子街花二娘那裡哩!』賊囚根,他怎的就知我和你一心一話!想必你叫他說來。」西門慶道:「我那裡教他?」於是隱瞞不住,方才把李瓶兒「晚夕請我去到那裡,與我遞酒,說空過你們來了。又哭哭啼啼告訴我說,他沒人手,後半截空,晚夕害怕,一心要教我娶他。問幾時收拾這房子。他還有些香燭細貨,也值幾百兩銀子,教我會經紀,替他打發。銀子教我收,湊著蓋房子。上緊修蓋,他要和你一處住,與你做個姊妹,恐怕你不肯。」婦人道:「我也不多著個影兒在這裡,巴不的來總好。我這裡也空落落的,得他來與老娘做伴兒。自古舡多不礙港,車多不礙路,我不肯招他,當初那個怎麼招我來?攙奴什麼分兒也怎的?倒只怕人心不似奴心。你還問聲大姐姐去。」西門慶道:「雖故是恁說,他孝服未滿哩。」說畢,婦人與西門慶脫白綾襖,袖子裡滑浪一聲吊出個物件兒來,拿在手裡沉甸甸的,彈子大,認了半日,竟不知什麼東西。但見:
原是番兵出產,逢人薦轉在京。身軀小內玲瓏。得人輕借力,輾轉作蟬鳴。解使佳人心顫,慣能助腎威風。號稱金面勇先鋒。戰降功第一,揚名勉子鈴。
婦人認了半日,問道:「是什麼東西兒?怎和把人半邊胳膊都麻了?」西門慶笑道:「這物件你就不知道了,名喚做勉鈴,南方勉甸國出來的。好的也值四五兩銀子。」婦人道:「此物使到那裡?」西門慶道:「先把他放入爐內,然後行事,妙不可言。」婦人道:「你與李瓶兒也干來?」西門慶於是把晚間之事,從頭告訴一遍。說得金蓮淫心頓起,兩個白日裡掩上房門,解衣上床交歡。正是:
不知子晉緣何事,才學吹簫便作仙。
話休饒舌。一日西門慶會了經紀,把李瓶兒的香蠟等物,都秤了斤兩,共賣了三百八十兩銀子。李瓶兒只留下一百八十兩盤纏,其餘都付與西門慶收了,湊著蓋房使。教陰陽擇用二月初八日興土動工。將五百兩銀子委付大家人來招並主管賁四,卸磚瓦木石,管工計帳。這賁四名喚賁第傳,年少生的浮浪囂虛,百能百巧。原是內相勤兒出身,因不守本分,被趕出來。初時跟著人做兄弟,次後投入大人家做家人,把人家奶子拐出來做了渾家,卻在故衣行做經紀。琵琶簫管都會。西門慶見他這般本事,常照管他在生藥鋪中秤貨討人錢使。以此凡大小事情,少他不得。當日賁四、來招督管各作匠人興工。先拆毀花家那邊舊房,打開牆垣,築起地腳,蓋起卷棚山子、各亭台耍子去處。非止一日,不必盡說。
光陰迅速,日月如梭。西門慶起蓋花園,約個月有餘。卻是三月上旬,乃花子虛百日。李瓶兒預先請過西門慶去,和他計議,要把花子虛靈燒了:「房子賣的賣,不的,你著人來看守。你早把奴娶過去罷!隨你把奴作第幾個,奴情願伏侍你鋪床疊被。」說著淚如雨下。西門慶道:「你休煩惱。我這話對房下和潘五姐也說過了,直待與你把房蓋完,那時你孝服將滿,娶你過門不遲。」李瓶兒道:「你既有真心娶奴,先早把奴房攛掇蓋了。娶過奴去,到你家住一日,死也甘心。省得奴在這裡度日如年。」西門慶道:「你的話,我知道了。」李瓶兒道:「再不的,我燒了靈,先搬在五娘那邊住兩日。等你蓋了新房子,搬移不遲。你好歹到家和五娘說,我還等你的話。這三月初十日,是他百日,我好唸經燒靈。」西門慶應諾,與婦人歇了一夜。
到次日來家,一五一十對潘金蓮說了。金蓮道:「可知好哩!奴巴不的騰兩間房與他住。你還問聲大姐姐去。我落得河水不洗船。」西門慶一直走到月娘房裡來,月娘正梳頭。西門慶把李瓶兒要嫁一節,從頭至尾說一遍。月娘道:「你不好娶他的。他頭一件,孝服不滿;第二件,你當初和他男子漢相交;第三件,你又和他老婆有連手,買了他房子,收著他寄放的許多東西。常言:機兒不快梭兒快。我聞得人說,他家房族中花大是個刁徒潑皮。倘一時有些聲口,倒沒的惹虱子頭上搔。奴說的是好話。趙錢孫李,你依不依隨你!」幾句說的西門慶閉口無言。走出前廳來,坐在椅子上沉吟:又不好回李瓶兒話,又不好不去的。尋思了半日,還進入金蓮房裡來。金蓮問道:「大姐姐怎麼說?」西門慶把月娘的話告訴了一遍。金蓮道:「大姐姐說的也是。你又買了他房子,又娶他老婆,當初又與他漢子相交,既做朋友,沒絲也有寸,交官兒也看喬了。」西門慶道:「這個也罷了。到只怕花大那沒圈子跳,知道挾制他孝服不滿,在中間鬼渾。怎生計較?我如今又不好回他的。」金蓮道:「呸!有甚難處的事?你到那裡只說:『我到家對五娘說來,他的樓上堆著許多藥料,你這傢伙去到那裡沒處堆放,亦發再寬待些時,你這邊房子也七八蓋了,攛掇匠人早些裝修油漆停當,你這裡孝服也將滿。那裡娶你過去,卻不齊備些。強似搬在五娘樓上,葷不葷,素不素,擠在一處什麼樣子!』管情他也罷了。」
西門慶聽言大喜,那裡等的時分,就走到李瓶兒家。婦人便問:「所言之事如何?」西門慶道:「五娘說來,一發等收拾油漆你新房子,你搬去不遲。如今他那邊樓上,堆的破零零的,你這些東西過去那裡堆放?還有一件打攪,只怕你家大伯子說你孝服不滿,如之奈何?」婦人道:「他不敢管我的事。休說各衣另飯,當官寫立分單,已倒斷開了,只我先嫁由爹娘,後嫁由自己。常言:嫂叔不通問,大伯管不的我暗地裡事。我如今見過不的日子,他顧不的我。他但若放出個屁來,我教那賊花子坐著死不敢睡著死。大官人你放心,他不敢惹我。」因問:「你這房子,也得幾時方收拾完備?」西門慶道:「我如今吩咐匠人,先替你蓋出這三間樓來,及至油漆了,也到五月頭上。」婦人道:「我的哥哥,你上緊些。奴情願等到那時候也罷。」說畢,丫鬟擺上酒,兩個歡娛飲酒過夜。西門慶自此,沒三五日不來,俱不必細說。
光陰迅速,西門慶家中已蓋了兩月房屋。三間玩花樓,裝修將完,只少卷棚還未安磉。一日,五月蕤賓時節,正是:
家家門插艾葉,處處戶掛靈符。
李瓶兒治了一席酒,請過西門慶來,一者解粽,二者商議過門之事。擇五月十五日,先請僧人唸經燒靈,然後西門慶這邊擇娶婦人過門。西門慶因問李瓶兒道:「你燒靈那日,花大、花三、花四請他不請?」婦人道:「我每人把個帖子,隨他來不來!」當下計議已定,單等五月十五日,婦人請了報恩寺十二眾僧人,在家唸經除靈。
西門慶那日封了三錢銀子人情,與應伯爵做生日。早晨拿了五兩銀子與玳安,教他買辦置酒,晚夕與李瓶兒除服。卻教平安、畫童兩個跟馬,約午後時分,往應伯爵家來。那日在席者謝希大、祝實念、孫天化、吳典恩、雲理守、常峙節連新上會賁第傳十個朋友,一個不少。又叫了兩個小優兒彈唱。遞畢酒,上坐之時,西門慶叫過兩個小優兒,認的頭一個是吳銀兒兄弟,名喚吳惠。那一個不認的,跪下說道:「小的是鄭愛香兒的哥,叫鄭奉。」西門慶坐首席,每人賞二錢銀子。吃到日西時分,只見玳安拿馬來接,向西門慶耳邊悄悄說道:「二娘請爹早些去。」西門慶與了他個眼色,就往下走。被應伯爵叫住問道:「賊狗骨頭兒,你過來實說。若不實說,我把你小耳朵擰過一邊來,你應爹一年有幾個生日?恁日頭半天裡就拿馬來,端的誰使你來?或者是你家中那娘使了你來?或者是裡邊十八子那裡?你若不說,過一百年也不對你爹說,替你這小狗禿兒娶老婆。」玳安只說道:「委的沒人使小的。小的恐怕夜緊,爹要起身早,拿馬來伺候。」應伯爵奈何了他一回,見不說,便道:「你不說,我明日打聽出來,和你這小油嘴兒算帳。」於是又斟了一鍾酒,拿了半碟點兒,與玳安下邊吃去。
良久,西門慶下來更衣,叫玳安到僻靜處問他話:「今日花家有誰來?」玳安道:「花三往鄉里去了。花四家裡害眼,都沒人來。只有花大家兩口子來。吃了一日齋飯,他漢子先家去了,只有他老婆,臨去,二娘叫到房裡,與了他十兩銀子,兩套衣服。還與二娘磕了頭。」西門慶道:「他沒說什麼?」玳安道:「他一字沒敢題什麼,只說到明日二娘過來,他三日要來爹家走走。」西門慶道:「他真個說此話來?」玳安道:「小的怎敢說謊。」西門慶聽了,滿心歡喜。又問:「齋供了畢不曾?」玳安道:「和尚老早就去了,靈位也燒了。二娘說請爹早些過去。」西門慶道:「我知道了,你處邊看馬去。」這玳安正往外走,不想應伯爵在過道內聽,猛可叫了一聲,把玳安嚇了一跳。伯爵罵道:「賊小骨頭兒!你不對我說,我怎的也聽見了?原來你爹兒們幹的好繭兒!」西門慶道:「怪狗才,休要倡揚。」伯爵道:「你央我央兒,我不說便了。」於是走到席上,如此這般,對眾人說了一回。把西門慶拉著說道:「哥,你可成個人!有這等事,就掛口不對兄弟們說聲兒?就是花大有些話說,哥只吩咐俺們一聲,等俺們和他說,不怕他不依。他若敢道個不字,俺們就與他結下個大疙瘩。端的不知哥這親事成了不曾?哥一一告訴俺們。比來相交朋友做什麼?哥若有使令去處,兄弟情願火裡火去,水裡水去。弟兄們這等待你,哥還只瞞著不說。」謝希大接過說道:「哥若不說,俺們明日倡揚的裡邊李桂姐、吳銀兒知道了,大家都不好意思的。」西門慶笑道:「我教眾位得知罷,親事已都停當了。」謝希大道:「哥到明日娶嫂子過門,俺們賀哥去。哥好歹叫上四個唱的,請俺們吃喜酒。」西門慶道:「這個不消說,一定奉請列位兄弟。」祝實念道:「比時明日與哥慶喜,不如咱如今替哥把一杯兒酒,先慶了喜罷。」於是叫伯爵把酒,謝希大執壺,祝實念捧菜,其餘都陪跪。把兩個小優兒也叫來跪著,彈唱一套《十三腔》「喜遇吉日」,一連把西門慶灌了三四鍾酒。祝實念道:「哥,那日請俺們吃酒,也不要少了鄭奉、吳惠兩個。」因定下:「你二人好歹去。」鄭奉掩口道:「小的們一定伺候。」須臾,遞酒畢,各歸席坐下。又吃了一回。看看天晚,那西門慶那裡坐的住,趕眼錯起身走了。應伯爵還要攔門不放,謝希大道:「應二哥,你放哥去罷。休要誤了他的事,教嫂子見怪。」
那西門慶得手上馬,一直走了。到了獅子街,李瓶兒摘去孝髻,換上一身艷服。堂中燈火熒煌,預備下一桌齊整酒席,上面獨獨安一張交椅,讓西門慶上坐。丫鬟執壺,李瓶兒滿斟一杯遞上去,磕了四個頭,說道:「今日靈已燒了,蒙大官人不棄,奴家得奉巾櫛之歡,以遂于飛之願。」行畢禮起來。西門慶下席來,亦回遞婦人一杯,方才坐下。因問:「今日花大兩口子沒說什麼?」李瓶兒道:「奴午齋後,叫他進到房中,就說大官人這邊親事。他滿口說好,一句閒話也無。只說明日三日裡,教他娘子兒來咱家走走。奴與他十兩銀子,兩套衣服,兩口子歡喜的要不的。臨出門,謝了又謝。」西門慶道:「他既恁說,我容他上門走走也不差什麼。但有一句閒話,我不饒他。」李瓶兒道:「他若放辣騷,奴也不放過他。」於是銀鑲鍾兒盛著南酒,繡春斟了送上,李瓶兒陪著吃了幾杯。真個是年隨情少,酒因境多。李瓶兒因過門日子近了,比常時益發歡喜,臉上堆下笑來,問西門慶道:「方纔你在應家吃酒,玳安來請你,那邊沒人知道麼?」西門慶道:「又被應花子猜著,逼勒小說了幾句,鬧混了一場。諸弟兄要與我賀喜,喚唱的,做東道,又齊攢的幫襯,灌上我幾杯。我趕眼錯就走出來,還要攔阻,又說好歹,放了我來。」李瓶兒道:「他們放了你,也還解趣哩。」西門慶看他醉態顛狂,情眸眷戀,一霎的不禁胡亂。兩個口吐丁香,臉偎仙杏,李瓶兒把西門慶抱在懷裡叫道:「我的親哥!你既真心要娶我,可趁早些。你又往來不便,休丟我在這裡日夜懸望。」說畢翻來倒去,攪做一團,真個是:
情濃胸湊緊,款洽臂輕籠;倦把銀缸照,猶疑是夢中。
詩曰:
早知君愛歇,本自無容妒;誰使恩情深,今來反相誤。愁眠羅帳曉,泣坐金閨暮;獨有夢中魂,猶言意如故。
話說五月二十日,帥府周守備生日。西門慶封五星分資、兩方手帕,打選衣帽齊整,騎匹大白馬,四個小跟隨,往他家拜壽。席間也有夏提刑、張團練、荊千戶、賀千戶一班武官兒飲酒,鼓樂迎接,搬演戲文。玳安接了衣裳,回馬來家。到日西時分,又騎馬去接,走到西街口上,撞見馮媽媽,問道:「馮媽媽那裡去?」馮媽媽道:「你二娘使我來請你爹。雇銀匠整理頭面完備,今日送來,請你爹那裡瞧去。你二娘還和你爹說話哩!」玳安道:「俺爹今日在守備府周老爺處吃酒,我如今接去。你老人家回罷。等我到那裡,對爹說就是了。」馮媽媽道:「累你好歹說聲,你二娘等著哩!」這玳安打馬逕到守備府。眾官員正飲酒間,玳安走到西門慶席前,說道:「小的回馬家來時,在街口撞遇馮媽媽,二娘使了來說,雇銀匠送了頭面來了,請爹瞧去,還要和爹說話哩。」西門慶聽了,就要起身,那周守備那裡肯放,攔門拿巨杯相勸。西門慶道:「蒙大人見賜,寧可飲一杯,還有些小事,不能盡情,恕罪,恕罪!」於是一飲而盡,辭周守備上馬,逕到李瓶兒家。
婦人接著,茶湯畢,西門慶吩咐玳安回馬家去,明日來接。玳安去了。李瓶兒叫迎春盒兒內取出頭面來,與西門慶過目。黃烘烘火焰般一副好頭面,收過去,單等二十四日行禮,出月初四日准娶。婦人滿心歡喜,連忙安排酒來,和西門慶暢飲開懷。吃了一回,使丫鬟房中搽抹涼席乾淨。兩個在紗帳之中,香焚蘭麝,衾展鮫綃,脫去衣裳,並肩疊股,飲酒調笑。良久,春色橫眉,淫心蕩漾。西門慶先和婦人雲雨一回,然後乘著酒興,坐於床上,令婦人橫躺於衽席之上,與他品簫。但見:
不竹不絲不石,肉音別自唔咿。流蘇瑟瑟碧紗垂,辨不出宮商角征。一點櫻桃欲綻,纖纖十指頻移。深吞添吐兩情癡,不覺靈犀味美。
西門慶醉中戲問婦人:「當初花子虛在時,也和他幹此事不幹?」婦人道:「他逐日睡生夢死,奴那裡耐煩和他幹這營生!他每日只在外邊胡撞,就來家,奴等閒也不和他沾身。況且老公公在時,和他另在一間房睡著,我還把他罵的狗血噴了頭。好不好,對老公公說了,要打倘棍兒。奴與他這般頑耍,可不〔石岑〕殺奴罷了!誰似冤家這般可奴之意,就是醫奴的藥一般。白日黑夜,教奴只是想你。」兩個耍一回,又幹了一回。旁邊迎春伺候下一個小方盒,都是各樣細巧果品,小金壺內滿泛瓊漿。從黃昏掌上燈燭,且干且歇,直耍到一更時分。只聽外邊一片聲打的大門響,使馮媽媽開門瞧去,原來是玳安來了。西門慶道:「我吩咐明日來接,這咱晚又來做什麼?」因叫進來問他。那小慌慌張張走到房門首,因西門慶與婦人睡著,又不敢進來,只在簾外說道:「姐姐、姐夫都搬來了,許多箱籠在家中。大娘使我來請爹,快去計較話哩。」這西門慶聽了,只顧猶豫:「這咱晚,端的有甚緣故?須得到家瞧瞧。」連忙起來。婦人打發穿上衣服,做了一盞暖酒與他吃。
打馬一直到家,只見後堂中秉著燈燭,女兒女婿都來了,堆著許多箱籠床帳傢伙,先吃了一驚,因問:「怎的這咱來家?」女婿陳敬濟磕了頭,哭說:「近日朝中,俺楊老爺被科道官參論倒了。聖旨下來,拿送南牢問罪。門下親族用事人等,都問擬枷充軍。昨日府中楊干辦連夜奔來,透報與父親知道。父親慌了,教兒子同大姐和些傢伙箱籠,且暫在爹家中寄放,躲避些時。他便起身往東京我姑娘那裡,打聽消息去了。待事寧之日,恩有重報,不敢有忘。」西門慶問:「你爹有書沒有?」陳敬濟道:「有書在此。」向袖中取出,遞與西門慶。折開觀看,上面寫道:
眷生陳洪頓首書奉大德西門慶親家台覽:餘情不敘。茲因北虜犯邊,搶過雄州地界,兵部王尚書不發救兵,失誤軍機,連累朝中楊老爺,俱被科道官參劾太重。聖旨惱怒,拿下南牢監禁,會同三法司審問。其門下親族用事人等,俱照例發邊衛充軍。生一聞消息,舉家驚惶,無處可投,先打發小兒、令愛,隨身箱籠家活,暫借親家府上寄寓。生即上京,投在姐夫張世廉處,打聽示下。待事務寧帖之日,回家恩有重報,不敢有忘。誠恐縣中有甚聲色,生令小兒外具銀五百兩,相煩親家費心處料,容當叩報沒齒不忘。燈下草書,不宣。 仲夏二十日洪再拜 |
西門慶看了,慌了手腳,教吳月娘安排酒飯,管待女兒、女婿。就令家下人等,打掃廳前東廂房三間,與他兩口兒居住。把箱籠細軟都收拾月娘上房來。陳敬濟取出他那五百兩銀子,交與西門慶打點使用。西門慶叫了吳主管來,與他五百兩銀子,教他連夜往縣中承行房裡,抄錄一張東京行下來的文書邸報來看。上面端的寫的是甚言語:
兵科給事中宇文虛中等一本,懇乞宸斷,亟誅誤國權奸,以振本兵,以消虜患事:臣聞夷狄之禍,自古有之。周之獫狁,漢之匈奴,唐之突厥,迨及五代而契丹浸強,至我皇宋建國,大遼縱橫中原者已非一日。然未聞內無夷狄而外萌夷狄之患者。語云:霜降而堂鐘鳴,雨下而柱礎潤。以類感類,必然之理。譬若病夫,腹心之疾已久,元氣內消,風邪外入,四肢百骸,無非受病,雖盧扁莫之能救,焉能久乎?今天下之勢,正猶病夫〔兀王〕羸之極矣。君猶元首也,輔臣猶腹心也,百官猶四肢也。陛下端拱於九重之上,百官庶政各盡職於下。元氣內充,榮衛外〔干〕,則虜患何由而至哉?今招夷虜之患者,莫如崇政殿大學士蔡京者:本以〔僉〕邪奸險之資,濟以寡廉鮮恥之行,讒諂面諛,上不能輔君當道,贊元理化;下不能宣德布政,保愛元元。徒以利祿自資,希寵固位,樹黨懷奸,蒙蔽欺君,中傷善類。忠士為之解體,四海為之寒心。聯翩朱紫,萃聚一門。邇者河湟失議,主議伐遼,內割三郡,郭藥師之叛,卒使金虜背盟,憑陵中原。此皆誤國之大者,皆由京之不職也。王黼貪庸無賴,行比俳優。蒙京汲引,荐居政府,未幾謬掌本兵。惟事慕位苟安,終無一籌可展。乃者張達殘於太原,為之張皇失散。今虜犯內地,則又挈妻子南下,為自全之計。其誤國之罪,可勝誅戮?楊戩本以紈膏粱叨承祖蔭,憑籍寵靈典司兵柄,濫膺閫外,大奸似忠,怯懦無比。此三臣者,皆朋黨固結,內外蒙蔽,為陛下腹心之蠱者也。數年以來,招災致異,喪本傷元,役重賦煩,生民離散,盜賊猖獗,夷虜犯順,天下之膏腴已盡,國家之綱紀廢弛,雖擢發不足以數京等之罪也。臣等待罪該科,備員諫職,徒以目擊奸臣誤國,而不為皇上陳之,則上辜君父之恩,下負平生所學。伏乞宸斷,將京等一干黨惡人犯,或下廷尉,以示薄罰;或致極典,以彰顯戮;或照例枷號;或投之荒裔,以御魑魅。庶天意可回,人心暢快,國法以正,虜患自消。天下幸甚!臣民幸甚!奉聖旨:「蔡京姑留輔政。王黼、楊戩著拿送三法司,會問明白來說。欽此欽遵。」續該三法司會問過,並黨惡人犯王黼、楊戩,本兵不職,縱虜深入,荼毒生民,損兵折將,失陷內地,律應處斬。手下壞事家人、書辦、官掾、親家董升、盧虎、楊盛、龐宣、韓宗仁、陳洪、黃玉、劉盛、趙弘道等,查出有名人犯,俱問擬枷號一個月,滿日發邊衛充軍。 |
西門慶不看,萬事皆休;看了耳邊廂只聽颼的一聲,魂魄不知往那裡去了。就是:
驚傷六葉連肝肺,嚇壞三毛七孔心。
當下即忙打點金銀寶玩,馱裝停當,把家人來保、來旺叫到臥房中,悄悄吩咐,如此這般:「雇頭口星夜上東京打聽消息。不消到你陳親家老爹下處。但有不好聲色,取巧打點停當,速來回報。」又與了他二人二十兩銀子。絕早五更雇腳夫起程,上東京去了,不在話下。
西門慶通一夜不曾睡著,到次日早,吩咐來昭、賁四,把花園工程止住,各項匠人都且回去,不做了。每日將大門緊閉,家下人無事亦不許往外去。西門慶只在房裡走來走去,憂上加憂,悶上加悶,如熱地蜒蚰一般,把娶李瓶兒的勾當丟在九霄雲外去了。吳月娘見他愁眉不展,面帶憂容,只得寬慰他,說道:「他陳親家那邊為事,各人冤有頭債有主,你也不需焦愁如此。」西門慶道:「你婦人都知道些什麼?陳親家是我的親家,女兒、女婿兩個孽障搬來咱家住著,平昔街坊鄰舍惱咱的極多,常言:機兒不快梭兒快,打著羊駒驢戰。倘有小人指搠,拔樹尋根,你我身家不保。」正是:關門家裡坐,禍從天上來。這裡西門慶在家納悶,不題。
且說李瓶兒等了一日兩日,不見動靜,一連使馮媽媽來了兩遍,大門關得鐵桶相似。等了半日,沒一個人牙兒出來,竟不知怎的。看看到二十四日,李瓶兒又使馮媽媽送頭面來,就請西門慶過去說話。叫門不開,立在對過房簷下等。少頃,只見玳安出來飲馬,看見便問:「馮媽媽,你來做什麼?」馮媽媽說:「你二娘使我送頭面來,怎的不見動靜?請你爹過去說話哩。」玳安道:「俺爹連日有些事兒,不得閒。你老人家還拿頭面去,等我飲馬回來,對俺爹說就是了。」馮媽媽道:「好哥哥,我這在裡等著,你拿進頭面去和你爹說去。你二娘那裡好不惱我哩!」這玳安一面把馬拴下,走到裡邊,半日出來道:「對爹說了,頭面爹收下了,教你上覆二娘,再待幾日兒,我爹出來往二娘那裡說話。」這馮媽媽一直走來,回了婦人話。婦人又等了幾日,看看五月將盡,六月初旬,朝思暮盼,音信全無,夢攘魂勞,佳期間阻。正是:
懶把蛾眉掃,羞將粉臉勻。滿懷幽恨積,憔悴玉精神。
婦人盼不見西門慶來,每日茶飯頓減,精神恍惚。到晚夕,孤眠枕上展轉躊躕。忽聽外邊打門,彷彿見西門慶來到。婦人迎門笑接,攜手進房,問其爽約之情,各訴衷腸之話。綢繆繾綣,徹夜歡娛。雞鳴天曉,便抽身回去。婦人恍然驚覺,大呼一聲,精魂已失。馮媽媽聽見,慌忙進房來看。婦人說道:「西門他爹剛才出去,你關上門不曾?」馮媽媽道:「娘子想得心迷了,那裡得大官人來?影兒也沒有!」婦人自此夢境隨邪,夜夜有狐狸假名抵姓,攝其精髓。漸漸形容黃瘦,飲食不進,臥床不起。馮媽媽向婦人說,請了大街口蔣竹山來看。其人年不上三十,生的五短身材,人物飄逸,極是輕浮狂詐。請入臥室,婦人則霧鬢雲鬟,擁衾而臥,似不勝憂愁之狀。茶湯已罷,丫鬟安放褥墊。竹山就床診視脈息畢,因見婦人生有姿色,便開口說道:「學生適診病源,娘子肝脈弦出寸口而洪大,厥陰脈出寸口久上魚際,主六欲七情所致。陰陽交爭,乍寒乍熱,似有鬱結於中而不遂之意也。似瘧非瘧,似寒非寒,白日則倦怠嗜臥,精神短少;夜晚神不守舍,夢與鬼交。若不早治,久而變為骨蒸之疾,必有屬纊之憂矣。可惜,可惜!」婦人道:「有累先生,俯賜良劑。奴好了,重加酬謝。」竹山道:「學生無不用心,娘子若服了我的藥,必然貴體全安。」說畢起身。這裡送藥金五星,使馮媽媽討將藥來。婦人晚間吃了藥下去,夜裡得睡,便不驚恐。漸漸飲食加添,起來梳頭走動。那消數日,精神復舊。
一日,安排了一席酒餚,備下三兩銀子,使馮媽媽請過竹山來相謝。蔣竹山自從與婦人看病,懷覬覦之心已非一日。一聞其請,即具服而往。延之中堂,婦人盛妝出見,道了萬福,茶湯兩換,請入房中。酒餚已陳,麝蘭香藹。小丫鬟繡春在旁,描金盤內托出三兩白金。婦人高擎玉盞,向前施禮,說道:「前日,奴家心中不好,蒙賜良劑,服之見效。今粗治了一杯水酒,請過先生來知謝知謝。」竹山道:「此是學生分內之事,理當措置,何必計較!」因見三兩謝禮,說道:「這個學生怎麼敢領?」婦人道:「些須微意,不成禮數,萬望先生笑納。」辭讓了半日,竹山方才收了。婦人遞酒,安下坐次。飲過三巡,竹山偷眼視婦人,粉妝玉琢,嬌艷驚人,先用言以挑之,因道:「學生不敢動問,娘子青春幾何?」婦人道:「奴虛度二十四歲。」竹山道:「似娘子這等妙年,生長深閨,處於富足,何事不遂,而前日有此鬱結不足之病?」婦人聽了,微笑道:「不瞞先生,奴因拙夫棄世,家事蕭條,獨自一身,憂愁思慮,何得無病!」竹山道:「原來娘子夫主歿了。多少時了?」婦人道:「拙夫從去歲十一月得傷寒病死了,今已八個月。」竹山道:「曾吃誰的藥來?」婦人道:「大街上胡先生。」竹山道:「是那東街上劉太監房子住的胡鬼嘴兒?他又不是我太醫院出身,知道什麼脈,娘子怎的請他?」婦人道:「也是因街坊上人薦舉請他來看。還是拙夫沒命,不干他事。」竹山又道:「娘子也還有子女沒有?」婦人道:「兒女俱無。」竹山道:「可惜娘子這般青春妙齡之際,獨自孀居,又無所出,何不尋其別進之路?甘為幽悶,豈不生病!」婦人道:「奴近日也講著親事,早晚過門。」竹山便道:「動問娘子與何人作親?」婦人道:「是縣前開生藥鋪西門大官人。」竹山聽了道:「苦哉,苦哉!娘子因何嫁他?學生常在他家看病,最知詳細。此人專在縣中包攬說事,廣放私債,販賣人口,家中丫頭不算,大小五六個老婆,著緊打倘棍兒,稍不中意,就令媒人領出賣了。就是打老婆的班頭,坑婦女的領袖。娘子早是對我說,不然進入他家,如飛蛾投火一般,坑你上不上,下不下,那時悔之晚矣。況近日他親家那邊為事幹連,在家躲避不出,房子蓋的半落不合的,都丟下了。東京關下文書,坐落府縣拿人。到明日他蓋這房子,多是入官抄沒的數兒。娘子沒來由嫁他做甚?」一篇話把婦人說的閉口無言。況且許多東西丟在他家,尋思半晌,暗中跌腳:「嗔怪道一替兩替請著他不來,他家中為事哩!」又見竹山語言活動,一團謙恭:「奴明日若嫁得恁樣個人也罷了,不知他有妻室沒有?」因說道:「既蒙先生指教,奴家感戴不淺,倘有甚相知人家,舉保來說,奴無有個不依之理。」竹山乘機請問:「不知要何等樣人家?學生打聽的實,好來這裡說。」婦人道:「人家到也不論大小,只要象先生這般人物的。」這蔣竹山不聽便罷,聽了此言,歡喜的滿心癢,不知搔處,慌忙走下席來,雙膝跪下告道:「不瞞娘子說,學生內幃失助,中饋乏人,鰥居已久,子息全無。倘蒙娘子垂憐,肯結秦晉之緣,足稱平生之願。學生雖啣環結草,不敢有忘。」婦人笑笑,以手攜之,說道:「且請起,未審先生鰥居幾時?貴庚多少?既要做親,須得要個保山來說,方成禮數。」竹山又跪下哀告道:「學生行年二十九歲,正月二十七日卯時建生,不幸去年荊妻已故,家緣貧乏,實出寒微。今既蒙金諾之言,何用冰人之講。」婦人笑道:「你既無錢,我這裡有個媽媽姓馮,拉他做個媒證。也不消你行聘,擇個吉日良時,招你進來,入門為贅。你意下若何?」這蔣竹山連忙倒身下拜:「娘子就如同學生重生父母,再長爹娘。夙世有緣,三生大幸矣!」一面兩個在房中各遞了一杯交歡酒,已成其親事。竹山飲至天晚回家。
婦人這裡與馮媽媽商議說:「西門慶如此這般為事,吉凶難保。況且奴家這邊沒人,不好了一場,險不喪了性命。為今之計,不如把這位先生招他進來,有何不可?」到次日,就使馮媽媽遞信過去,擇六月十八日大好日子,把蔣竹山倒踏門招進來,成其夫妻。過了三日,婦人湊了三百兩銀子,與竹山打開兩間門面,店內煥然一新。初時往人家看病只是走,後來買了一匹驢兒騎著,在街上往來,不在話下。正是:
一窪死水全無浪,也有春風擺動時。
詞曰:
有個人人,海棠標韻,飛燕輕盈。酒暈潮紅,羞蛾一笑生春。為伊無限傷心,更說甚巫山楚雲!斗帳香銷,紗窗月冷,著意溫存。
話分兩頭。不說蔣竹山在李瓶兒家招贅,單表來保、來旺二人上東京打點,朝登紫陌,暮踐紅塵,一日到東京,進了萬壽門,投旅店安歇。到次日,街前打聽,只聽見街談巷議,都說兵部王尚書昨日會問明白,聖旨下來,秋後處決。止有楊提督名下親族人等,未曾拿完,尚未定奪。來保等二人把禮物打在身邊,急來到蔡府門首。舊時幹事來了兩遍,道路久熟,立在龍德街牌樓底下,探聽府中消息。少頃,只見一個青衣人,慌慌打府中出來,往東去了。來保認得是楊提督府裡親隨楊干辦,待要叫住問他一聲事情如何,因家主不曾吩咐,以此不言語,放過他去了。遲了半日,兩個走到府門前,望著守門官深深唱個喏:「動問一聲,太師老爺在家不在?」那守門官道:「老爺朝中議事未回。你問怎的?」來保又問道:「管家翟爺請出來,小人見見,有事稟白。」那官吏道:「管家翟叔也不在了。」來保見他不肯實說,曉得是要些東西,就袖中取出一兩銀子遞與他。那官吏接了便問:「你要見老爺,要見學士大爺?老爺便是大管家翟謙稟,大爺的事便是小管家高安稟,各有所掌。況老爺朝中未回,止有學士大爺在家。你有甚事,我替你請出高管家來,稟見大爺也是一般。」這來保就借情道:「我是提督楊爺府中,有事稟見。」官吏聽了,不敢怠慢,進入府中。良久,只見高安出來。來保慌忙施禮,遞上十兩銀子,說道:「小人是楊爺的親,同楊干辦一路來見老爺討信。因後邊吃飯,來遲了一步,不想他先來了。所以不曾趕上。」高安接了禮物,說道:「楊干辦只剛才去了,老爺還未散朝。你且待待,我引你再見見大爺罷。」一面把來保領到第二層大廳旁邊,另一座儀門進去。坐北朝南三間敞廳,綠油欄杆,朱紅牌額,石青鎮地,金字大書天子御筆欽賜「學士琴堂」四字。
原來蔡京兒子蔡攸,也是寵臣,見為祥和殿學士兼禮部尚書、提點太乙宮使。來保在門外伺候,高安先入,說了出來,然後喚來保入見,當廳跪下。蔡攸深衣軟巾,坐於堂上,問道:「你是那裡來的?」來保稟道:「小人是楊爺的親家陳洪的家人,同府中楊干辦來稟見老爺討信。不想楊干辦先來見了,小人趕來後見。」因向袖中取出揭帖遞上。蔡攸見上面寫著「白米五百石」,叫來保近前說道:「蔡老爺亦因言官論列,連日迴避。閣中之事並昨日三法司會問,都是右相李爺秉筆。楊老爺的事,昨日內裡有消息出來,聖上寬恩,另有處分了。其手下用事有名人犯,待查明問罪。你還到李爺那裡去說。」來保只顧磕頭道:「小的不認的李爺府中,望爺憐憫,看家楊老爺分上。」蔡攸道:「你去到天漢橋邊北高坡大門樓處,問聲當朝右相、資政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諱邦彥的你李爺,誰是不知道!也罷,我這裡還差個人同你去。」即令祗候官呈過一緘,使了圖書,就差管家高安同去見李爺,如此替他說。
那高安承應下了,同來保去了府門,叫了來旺,帶著禮物,轉過龍德街,逕到天漢橋李邦彥門首。正值邦彥朝散才來家,穿大紅縐紗袍,腰繫玉帶,送出一位公卿上轎而去,回到廳上,門吏稟報說:「學士蔡大爺差管家來見。」先叫高安進去說了回話,然後喚來保、來旺進見,跪在廳台下。高安就在旁邊遞了蔡攸封緘,並禮物揭帖,來保下邊就把禮物呈上。邦彥看了說道:「你蔡大爺分上,又是你楊老爺親,我怎麼好受此禮物?況你楊爺,昨日聖心回動,已沒事。但只手下之人,科道參語甚重,一定問發幾個。」即令堂候官取過昨日科中送的那幾個名字與他瞧。上面寫著:「王黼名下書辦官董升,家人王廉,班頭黃玉,楊戩名下壞事書辦官盧虎,干辦楊盛,府掾韓宗仁、趙弘道,班頭劉成,親黨陳洪、西門慶、胡四等,皆鷹犬之徒,狐假虎威之輩。乞敕下法司,將一干人犯,或投之荒裔以御魍魎,或置之典刑,以正國法。」來保見了,慌的只顧磕頭,告道:「小人就是西門慶家人,望老爺開天地之心,超生性命則個!」高安又替他跪稟一次。邦彥見五百兩金銀,只買一個名字,如何不做分上?即令左右抬書案過來,取筆將文捲上西門慶名字改作賈廉,一面收上禮物去。邦彥打發來保等出來,就拿回帖回學士,賞了高安、來保、來旺一封五兩銀子。
來保路上作辭高管家,回到客店,收拾行李,還了房錢,星夜回清河縣。來家見西門慶,把東京所幹的事,從頭說了一遍。西門慶聽了,如提在冷水盆內,對月娘說:「早時使人去打點,不然怎了!」正是,這回西門慶性命有如──
落日已沉西嶺外,卻被扶桑喚出來。
於是一塊石頭方才落地。過了兩日,門也不關了,花園照舊還蓋,漸漸出來街上走動。
一日,玳安騎馬打獅子街過,看見李瓶兒門首開個大生藥鋪,裡邊堆著許多生熟藥材。朱紅小櫃,油漆牌匾,吊著幌子,甚是熱鬧。歸來告與西門慶說──還不知招贅蔣竹山一節,只說:「二娘搭了個新夥計,開了個生藥鋪。」西門慶聽了,半信不信。
一日,七月中旬,金風淅淅,玉露泠泠。西門慶正騎馬街上走著,撞見應伯爵、謝希大。兩人叫住,下馬唱喏,問道:「哥,一向怎的不見?兄弟到府上幾遍,見大門關著,又不敢叫,整悶了這些時。端的哥在家做甚事?嫂子娶進來不曾?也不請兄弟們吃酒。」西門慶道:「不好告訴的。因捨親陳宅那邊為些閒事,替他亂了幾日。親事另改了日期了。」伯爵道:「兄弟們不知哥吃驚。今日既撞遇哥,兄弟二人肯空放了?如今請哥同到裡邊吳銀姐那裡吃三杯,權當解悶。」不由分說,把西門慶拉進院中來。正是:
高榭樽開歌妓迎,漫誇解語一含情。纖手傳杯分竹葉,一簾秋水浸桃笙。
當日西門慶被二人拉到吳銀兒家,吃了一日酒。到日暮時分,已帶半酣,才放出來。打馬正走到東街口上,撞見馮媽媽從南來,走得甚慌。西門慶勒住馬,問道:「你那裡去?」馮媽媽道:「二娘使我往門外寺裡魚籃會,替過世二爺燒箱庫去來。」西門慶醉中道:「你二娘在家好麼?我明日和他說話去。」馮媽媽道:「還問什麼好?把個見見成成做熟了飯的親事,吃人掇了鍋兒去了。」西門慶聽了失聲驚問道:「莫不他嫁人去了?」馮媽媽道:「二娘那等使老身送過頭面,往你家去了幾遍不見你,大門關著。對大官兒說進去,教你早動身,你不理。今教別人成了,你還說甚的?」西門慶問:「是誰?」馮媽媽悉把半夜三更婦人被狐狸纏著,染病看看至死,怎的請了蔣竹山來看,吃了他的藥怎的好了,某日怎的倒踏門招進來,成其夫婦,見今二娘拿出三百兩銀子與他開了生藥鋪,從頭至尾說了一遍。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氣的在馬上只是跌腳,叫道:「苦哉!你嫁別人,我也不惱,如何嫁那矮王八!他有什麼起解?」於是一直打馬來家。
剛下馬進儀門,只見吳月娘、孟玉樓、潘金蓮並西門大姐四個,在前廳天井內月下跳馬索兒耍子。見西門慶來家,月娘、玉樓、大姐三個都往後走了。只有金蓮不去,且扶著庭柱兜鞋,被西門慶帶酒罵道:「淫婦們閒的聲喚,平白跳什麼百索兒?」趕上金蓮踢了兩腳。走到後邊,也不往月娘房中去脫衣裳,走在西廂一間書房內,要了鋪蓋,那裡宿歇。打丫頭,罵小,只是沒好氣。眾婦人同站在一處,都甚是著恐,不知是那緣故。吳月娘埋怨金蓮:「你見他進門有酒了,兩三步叉開一邊便了。還只顧在跟前笑成一塊,且提鞋兒,卻教他蝗蟲螞蚱一例都罵著。」玉樓道:「罵我們也罷,如何連大姐姐也罵起淫婦來了?沒槽道的行貨子!」金蓮接過來道:「這一家子只是我好欺負的!一般三個人在這裡,只踢我一個兒。那個偏受用著什麼也怎的?」月娘就惱了,說道:「你頭裡何不叫他連我踢不是?你沒偏受用,誰偏受用?恁的賊不識高低貨!我到不言語,你只顧嘴頭子嘩哩〔口薄〕喇的!」金蓮見月娘惱了,便把話兒來摭,說道:「姐姐,不是這等說。他不知那裡因著什麼頭由兒,只拿我煞氣。要便睜著眼望著俺叫,千也要打個臭死,萬也要打個臭死!」月娘道:「誰教你只要嘲他來?他不打你,卻打狗不成!」玉樓道:「大姐姐,且叫小來問他聲,今日在誰家吃酒來?早晨好好出去,如何來家恁個腔兒!」不一時,把玳安叫到跟前,月娘罵道:「賊囚根子!你不實說,教大小來拷打你和平安兒,每人都是十板。」玳安道:「娘休打,待小的實說了罷。爹今日和應二叔們都在院裡吳家吃酒,散了來在東街口上,撞遇馮媽媽,說花二娘等爹不去,嫁了大街住的蔣太醫了。爹一路上惱的要不的。」月娘道:「信那沒廉恥的歪淫婦,浪著嫁了漢子,來家拿人煞氣。」玳安道:「二娘沒嫁蔣太醫,把他倒踏門招進去了。如今二娘與他本錢,開了好不興的生藥鋪。我來家告爹說,爹還不信。」孟玉樓道:「論起來,男子漢死了多少時兒?服也還未滿,就嫁人,使不得的!」月娘道:「如今年程,論的什麼使的使不的。漢子孝服未滿,浪著嫁人的,才一個兒?淫婦成日和漢子酒裡眠酒裡臥的人,他原守的什麼貞節!」看官聽說:月娘這一句話,一棒打著兩個人──孟玉樓與潘金蓮都是孝服不曾滿再醮人的,聽了此言,未免各人懷著慚愧歸房,不在話下。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卻說西門慶當晚在前邊廂房睡了一夜。到次日早,把女婿陳敬濟安在他花園中,同賁四管工記帳,換下來招教他看守大門。西門大姐白日裡便在後邊和月娘眾人一處吃酒,晚夕歸到前邊廂房中歇。陳敬濟每日只在花園中管工,非呼喚不敢進入中堂,飲食都是內裡小拿出來吃。所以西門慶手下這幾房婦人都不曾見面。一日,西門慶不在家,與提刑所賀千戶送行去了。月娘因陳敬濟一向管工辛苦,不曾安排一頓飯兒酬勞他,向孟玉樓、李嬌兒說:「待要管,又說我多攬事;我待欲不管,又看不上。人家的孩兒在你家,每日早起睡晚,辛辛苦苦,替你家打勤勞兒,那個與心知慰他一知慰兒也怎的?」玉樓道:「姐姐,你是個當家的人,你不上心誰上心!」月娘於是吩咐廚下,安排了一桌酒餚點心,午間請陳敬濟進來吃一頓飯。這陳敬濟撇了工程教賁四看管,逕到後邊參見月娘,作揖畢,旁邊坐下。小玉拿茶來吃了,安放桌兒,拿蔬菜按酒上來。月娘道:「姐夫每日管工辛苦,要請姐夫進來坐坐,白不得個閒。今日你爹不在家,無事,治了一杯水酒,權與姐夫酬勞。」敬濟道:「兒子蒙爹娘抬舉,有甚勞苦,這等費心!」月娘陪著他吃了一回酒。月娘使小玉:「請大姑娘來這裡坐。」小玉道:「大姑娘使著手,就來。」少頃,只聽房中抹得牌響。敬濟便問:「誰人抹牌?」月娘道:「是大姐與玉簫丫頭弄牌。」敬濟道:「你看沒分曉,娘這裡呼喚不來,且在房中抹牌。」一不時,大姐掀簾子出來,與他女婿對面坐下,一周飲酒。月娘便問大姐:「陳姐夫也會看牌不會?」大姐道:「他也知道些香臭兒。」月娘只知敬濟是志誠的女婿,卻不道這小伙子兒詩詞歌賦,雙陸象棋,拆牌道字,無所不通,無所不曉。正是:
自幼乖滑伶俐,風流博浪牢成。愛穿鴨綠出爐銀,雙陸象棋幫襯。琵琶笙箏簫管,彈丸走馬員情。只有一件不堪聞:見了佳人是命。
月娘便道:「既是姐夫會看牌,何不進去咱同看一看?」敬濟道:「娘和大姐看罷,兒子卻不當。」月娘道:「姐夫至親間,怕怎的?」一面進入房中,只見孟玉樓正在床上鋪茜紅氈看牌,見敬濟進來,抽身就要走。月娘道:「姐夫又不是別人,見個禮兒罷。」向敬濟道:「這是你三娘哩。」那敬濟慌忙躬身作揖,玉樓還了萬福。當下玉樓、大姐三人同抹,敬濟在旁邊觀看。抹了一回,大姐輸了下來,敬濟上來又抹。玉樓出了個天地分;敬濟出了個恨點不到;吳月娘出了個四紅沉八不就,雙三不搭兩么兒,和兒不出,左來右去配不著色頭。只見潘金蓮掀簾子進來,銀絲〔髟狄〕髻上戴著一頭鮮花兒,笑嘻嘻道:「我說是誰,原來是陳姐夫在這裡。」慌的陳敬濟扭頸回頭,猛然一見,不覺心蕩目搖,精魂已失。正是:五百年冤家相遇,三十年恩愛一旦遭逢。月娘道:「此是五娘,姐夫也只見個長禮兒罷。」敬濟忙向前深深作揖,金蓮一面還了萬福。月娘便道:「五姐你來看,小雛兒倒把老鴉子來贏了。」這金蓮近前一手扶著床護炕兒,一隻手拈著白紗團扇兒,在旁替月娘指點道:「大姐姐,這牌不是這等出了,把雙三搭過來,卻不是天不同和牌?還贏了陳姐夫和三姐姐。」眾人正抹牌在熱鬧處,只見玳安抱進氈包來,說:「爹來家了。」月娘連忙攛掇小玉送姐夫打角門出去了。
西門慶下馬進門,先到前邊工上觀看了一遍,然後踅到潘金蓮房中來。金蓮慌忙接著,與他脫了衣裳,說道:「你今日送行去來的早。」西門慶道:「提刑所賀千戶新升新平寨知寨,合衛所相知都郊外送他來,拿帖兒知會我,不好不去的。」金蓮道:「你沒酒,教丫鬟看酒來你吃。」不一時,放了桌兒飲酒,菜蔬都擺在面前。飲酒中間,因說起後日花園卷棚上梁,約有許多親朋都要來遞果盒酒掛紅,少不得叫廚子置酒管待。說了一回,天色已晚。春梅掌燈歸房,二人上床宿歇。西門慶因起早送行,著了辛苦,吃了幾杯酒就醉了。倒下頭鼾睡如雷,〔鼻句〕〔鼻句〕不醒。那時正值七月二十頭天氣,夜間有些餘熱,這潘金蓮怎生睡得著?忽聽碧紗帳內一派蚊雷,不免赤著身子起來,執燭滿帳照蚊。照一個,燒一個。回首見西門慶仰臥枕上,睡得正濃,搖之不醒。其腰間那話,帶著托子,累垂偉長,不覺淫心輒起,放下燭台,用纖手捫弄。弄了一回,蹲下身去,用口吮之。吮來吮去,西門慶醒了,罵道:「怪小淫婦兒,你達達睡睡,就摑〔昆〕死了。」一面起來,坐在枕上,亦發叫他在下盡著吮咂;又垂首玩之,以暢其美。正是:怪底佳人風性重,夜深偷弄紫簫吹。又有蚊子雙關《踏莎行》詞為證:
我愛他身體輕盈,楚腰膩細。行行一派笙歌沸。黃昏人未掩朱扉,潛身撞入紗廚內。款傍香肌,輕憐玉體。嘴到處,胭脂記。耳邊廂造就百般聲,夜深不肯教人睡。
婦人頑了有一頓飯時,西門慶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叫春梅篩酒過來,在床前執壺而立。將燭移在床背板上,教婦人馬爬在他面前,那話隔山取火,托入牡中,令其自動,在上飲酒取樂。婦人罵道:「好個刁鑽的強盜!從幾時新興出來的例兒,怪剌剌教丫頭看答著,什麼張致!」西門慶道:「我對你說了罷,當初你瓶姨和我常如此干,叫他家迎春在旁執壺斟酒,到好耍子。」婦人道:「我不好罵出來的,什麼瓶姨鳥姨,題那淫婦做甚,奴好心不得好報。那淫婦等不的,浪著嫁漢子去了。你前日吃了酒來家,一般的三個人在院子裡跳百索兒,只拿我煞氣,只踢我一個兒,倒惹的人和我辨了回子嘴。想起來,奴是好欺負的!」西門慶問道:「你與誰辨嘴來?」婦人道:「那日你便進來了,上房的好不和我合氣,說我在他跟前頂嘴來,罵我不識高低的貨。我想起來為什麼?養蝦蟆得水蟲兒病,如今倒教人惱我!」西門慶道:「不是我也不惱,那日應二哥他們拉我到吳銀兒家,吃了酒出來,路上撞見馮媽媽子,這般告訴我,把我氣了個立睜。若嫁了別人,我到罷了。那蔣太醫賊矮忘八,那花大怎不咬下他下截來?他有什麼起解?招他進去,與他本錢,教他在我眼面前開舖子,大剌剌的做買賣!」婦人道:「虧你臉嘴還說哩!奴當初怎麼說來?先下米兒先吃飯。你不聽,只顧來問大姐姐。常言:信人調,丟了瓢。你做差了,你埋怨那個?」西門慶被婦人幾句話,沖得心頭一點火起,雲山半壁通紅,便道:「你由他,教那不賢良的淫婦說去。到明日休想我理他!」看官聽說:自古讒言罔行,君臣、父子、夫婦、昆弟之間,皆不能免。饒吳月娘恁般賢淑,西門慶聽金蓮衽席睥睨之間言,卒致於反目,其他可不慎哉!自是以後,西門慶與月娘尚氣,彼此覿面,都不說話。月娘隨他往那房裡去,也不管他;來遲去早,也不問他;或是他進房中取東取西,只教丫頭上前答應,也不理他。兩個都把心冷淡了。正是:
前車倒了千千輛,後車到了亦如然。分明指與平川路,卻把忠言當惡言。
且說潘金蓮自西門慶與月娘尚氣之後,見漢子偏聽,以為得志。每日抖擻著精神,妝飾打扮,希寵市愛。因為那日後邊會著陳敬濟一遍,見小伙兒生的乖猾伶俐,有心也要勾搭他。但只畏懼西門慶,不敢下手。只等西門慶往那裡去,便使了丫鬟叫進房中,與他茶水吃,常時兩個下棋做一處。一日西門慶新蓋卷棚上梁,親友掛紅慶賀,遞果盒。許多匠作,都有犒勞賞賜。大廳上管待客官,吃到午晌,人才散了。西門慶因起得早,就歸後邊睡去了。陳敬濟走來金蓮房中討茶吃。金蓮正在床上彈弄琵琶,道:「前邊上梁,吃了這半日酒,你就不曾吃些什麼,還來我屋裡要茶吃?」敬濟道:「兒子不瞞你老人家說,從半夜起來,亂了這一五更,誰吃什麼來!」婦人問道:「你爹在那裡?」敬濟道:「爹後邊睡去了。」婦人道:「你既沒吃什麼,」叫春梅:「揀〔米女〕裡拿我吃的那蒸酥果餡餅兒來,與你姐夫吃。」這小伙兒就在他炕桌兒上擺著四碟小菜,吃著點心。因見婦人彈琵琶,戲問道:「五娘,你彈的甚曲兒?怎不唱個兒我聽。」婦人笑道:「好陳姐夫,奴又不是你影射的,如何唱曲兒你聽?我等你爹起來,看我對你爹說不說!」那敬濟笑嘻嘻,慌忙跪著央及道:「望乞五娘可憐見,兒子再不敢了!」那婦人笑起來了。自此這小伙兒和這婦人日近日親,或喫茶吃飯,穿房入屋,打牙犯嘴,挨肩擦背,通不忌憚。月娘托以兒輩,放這樣不老實的女婿在家,自家的事卻看不見。正是:
只曉採花成釀蜜,不知辛苦為誰甜。
詩曰:
人靡不有初,想君能終之。別來歷年歲,舊恩何可期。重新而忘故,君子所猶譏。寄身雖在遠,豈忘君須臾。既厚不為薄,想君時見思。
話說西門慶起蓋花園卷棚,約有半年光陰,裝修油漆完備,前後煥然一新。慶房的整吃了數日酒,俱不在話下。
一日,八月初旬,與夏提刑做生日,在新買莊上擺酒。叫了四個唱的、一起樂工、雜耍步戲。西門慶從巳牌時分,就騎馬去了。吳月娘在家,整置了酒餚細果,約同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大姐、潘金蓮眾人,開了新花園門游賞。裡面花木庭台,一望無際,端的好座花園。但見:
正面丈五高,周圍二十板。當先一座門樓,四下幾間台榭。假山真水,翠竹蒼松。高而不尖謂之台,巍而不峻謂之榭。四時賞玩,各有風光:春賞燕遊堂,桃李爭妍;夏賞臨溪館,荷蓮斗彩;秋賞疊翠樓,黃菊舒金;冬賞藏春閣,白梅橫玉。更有那嬌花籠淺徑,芳樹壓雕欄,弄風楊柳縱蛾眉,帶雨海棠陪嫩臉。燕遊堂前,燈光花似開不開;藏春閣後,白銀杏半放不放。湖山側才綻金錢,寶檻邊初生石筍。翩翩紫燕穿簾幕,嚦嚦黃鶯度翠陰。也有那月窗雪洞,也有那水閣風亭。木香棚與荼蘼架相連,千葉桃與三春柳作對。松牆竹徑,曲水方池,映階蕉棕,向日葵榴。游漁藻內驚人,粉蝶花間對舞。正是:芍葯展開菩薩面,荔枝擎出鬼王頭。
當下吳月娘領著眾婦人,或攜手游芳徑之中,或斗草坐香茵之上。一個臨軒對景,戲將紅豆擲金鱗;一個伏檻觀花,笑把羅紈驚粉蝶。月娘於是走在一個最高亭子上,名喚臥雲亭,和孟玉樓、李嬌兒下棋。潘金蓮和西門大姐、孫雪娥都在玩花樓望下觀看。見樓前牡丹花畔,芍葯圃、海棠軒、薔薇架、木香棚,又有耐寒君子竹、欺雪大夫松。端的四時有不謝之花,八節有長春之景。觀之不足,看之有餘。不一時擺上酒來,吳月娘居上,李嬌兒對席,兩邊孟玉樓、孫雪娥、潘金蓮、西門大姐,各依序而坐。月娘道:「我忘了請姐夫來坐坐。」一面使小玉:「前邊快請姑夫來。」不一時,敬濟來到,頭上天青羅帽,身穿紫綾深衣,腳下粉頭皂靴,向前作揖,就在大姐跟前坐下。傳杯換盞,吃了一回酒,吳月娘還與李嬌兒、西門大姐下棋。孫雪娥與孟玉樓卻上樓觀看。惟有金蓮,且在山子前花池邊,用白紗團扇撲蝴蝶為戲。不妨敬濟悄悄在他背後戲說道:「五娘,你不會撲蝴蝶兒,等我替你撲。這蝴蝶兒忽上忽下心不定,有些走滾。」那金蓮扭回粉頸,斜瞅了他一眼,罵道:「賊短命,人聽著,你待死也!我曉得你也不要命了。」那敬濟笑嘻嘻撲近他身來,摟他親嘴。被婦人順手只一推,把小伙兒推了一交。卻不想玉樓在玩花樓遠遠瞧見,叫道:「五姐,你走這裡來,我和你說話。」金蓮方才撇了敬濟,上樓去了。原來兩個蝴蝶到沒曾捉得住,到訂了燕約鶯期,則做了蜂須花嘴。正是:
狂蜂浪蝶有時見,飛入梨花沒尋處。
敬濟見婦人去了,默默歸房,心中怏怏不樂。口占《折桂令》一詞,以遣其悶:
我見他斜戴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前日相逢,似有私情,未見私情。欲見許,何曾見許!似推辭,本是不推辭。約在何時?會在何時?不相逢,他又相思;既相逢,我又相思。
且不說吳月娘等在花園中飲酒。單表西門慶從門外夏提刑莊子上吃了酒回家,打南瓦子巷裡頭過。平昔在三街兩巷行走,搗子們都認的──宋時謂之搗子,今時俗呼為光棍。內中有兩個,一名草裡蛇魯華,一名過街鼠張勝,常受西門慶資助,乃雞竊狗盜之徒。西門慶見他兩個在那裡耍錢,就勒住馬,上前說話。二人連忙走到跟前,打個半跪道:「大官人,這咱晚往那裡去來?」西門慶道:「今日是提刑所夏老爹生日,門外莊上請我們吃了酒來。我有一椿事央煩你們,依我不依?」二人道:「大官人沒的說,小人平昔受恩甚多,如有使令,雖赴湯蹈火,萬死何辭!」西門慶道:「既是恁說,明日來我家,我有話吩咐你。」二人道:「那裡等的到明日!你老人家說與小人罷,端的有什麼事?」西門慶附耳低言,便把蔣竹山要了李瓶兒之事說了一遍:「只要你弟兄二人替我出這口氣兒便了!」因在馬上摟起衣底順袋中,還有四五兩碎銀子,都倒與二人。便道:「你兩個拿去打酒吃。只要替我幹得停當,還謝你二人。」魯華那裡肯接,說道:「小人受你老人家恩還少哩!我只道教俺兩個往東洋大海裡拔蒼龍頭上角,西華岳山中取猛虎口中牙,便去不的,這些小之事,有何難哉!這個銀兩,小人斷不敢領。」西門慶道:「你不收,我也不央及你了。」教玳安接了銀子,打馬就走。又被張勝攔住說:「魯華,你不知他老人家性兒?你不收,恰似咱每推脫的一般。」一面接了銀子,扒到地下磕了頭,說道:「你老人家只顧家裡坐著,不消兩日,管情穩〔日〕〔日〕教你笑一聲。」張勝道:「只望大官人到明日,把小人送與提刑夏老爹那裡答應,就勾了小人了。」西門慶道:「這個不打緊。」後來西門慶果然把張勝送在守備府做了個親隨。此系後事,表過不題。那兩個搗子,得了銀子,依舊耍錢去了。
西門慶騎馬來家,已是日西時分。月娘等眾人,聽見他進門,都往後邊去了,只有金蓮在卷棚內看收家活。西門慶不往後邊去,逕到花園裡來,見婦人在亭子上收傢伙,便問:「我不在,你在這裡做什麼來?」金蓮笑道:「俺們今日和大姐姐開門看了看,誰知你來的恁早。」西門慶道:「今日夏大人費心,莊子上叫了四個唱的,只請了五位客到。我恐怕路遠,來的早。」婦人與他脫了衣裳,因說道:「你沒酒,教丫頭看酒來你吃。」西門慶吩咐春梅:「把別的菜蔬都收下去,只留下幾碟細果子兒,篩一壺葡萄酒來我吃。」坐在上面椅子上,因看見婦人上穿沉香色水緯羅對襟衫兒,五色縐紗眉子,下著白碾光絹挑線裙兒,裙邊大紅段子白綾高低鞋兒。頭上銀絲〔髟狄〕髻,金鑲分心翠梅鈿兒,雲鬢簪著許多花翠。越顯得紅馥馥朱唇、白膩膩粉臉,不覺淫心輒起,攙著他兩隻手兒,摟抱在一處親嘴。不一時,春梅篩上酒來,兩個一遞一口兒飲酒咂舌。婦人一面摳起裙子,坐在身上,噙酒哺在他口裡,然後纖手拈了一個鮮蓮蓬子,與他吃。西門慶道:「澀剌剌的,吃他做什麼?」婦人道:「我的兒,你就吊了造化了,娘手裡拿的東西兒你不吃!」又口中噙了一粒鮮核桃仁兒,送與他,才罷了。西門慶又要玩弄婦人的胸乳。婦人一面攤開羅衫,露出美玉無瑕、香馥馥的酥胸,緊就就的香乳。揣摸良久,用口舐之,彼此調笑,曲盡「于飛」。
西門慶乘著歡喜,向婦人道:「我有一件事告訴你,到明日,教你笑一聲。你道蔣太醫開了生藥鋪,到明日管情教他臉上開果子鋪來。」婦人便問怎麼緣故。西門慶悉把今日門外撞遇魯、張二人之事,告訴了一遍。婦人笑道:「你這個眾生,到明日不知作多少罪業。」又問:「這蔣太醫,不是常來咱家看病的麼?我見他且是謙恭,見了人把頭只低著,可憐見兒的,你這等做作他!」西門慶道:「你看不出他。你說他低著頭兒,他專一看你的腳哩。」婦人道:「汗邪的油嘴!他可可看人家老婆的腳?我不信,他一個文墨人兒,也幹這個營生?」西門慶道:「你看他迎面兒,就誤了勾當,單愛外裝老成內藏奸詐。」兩個說笑了一回,不吃酒了,收拾了家活,歸房宿歇,不在話下。
卻說李瓶兒招贅了蔣竹山,約兩月光景。初時蔣竹山圖婦人喜歡,修合了些戲藥,買了些景東人事、美女想思套之類,實指望打動婦人。不想婦人在西門慶手裡狂風驟雨經過的,往往幹事不稱其意,漸生憎惡,反被婦人把淫器之物,都用石砸的稀碎丟掉了。又說:「你本蝦鱔,腰裡無力,平白買將這行貨子來戲弄老娘!把你當塊肉兒,原來是個中看不中吃臘槍頭,死王八!」常被婦人半夜三更趕到前邊鋪子裡睡。於是一心只想西門慶,不許他進房。每日〔耳吉〕聒著算帳,查算本錢。
這竹山正受了一肚氣,走在鋪子小櫃裡坐的,只見兩個人進來,吃的浪浪蹌蹌,楞楞睜睜,走在凳子上坐下。先是一個問道:「你這鋪中有狗黃沒有?」竹山笑道:「休要作戲。只有牛黃,那有狗黃?」又問:「沒有狗黃,你有冰灰也罷,拿來我瞧,我要買你幾兩。」竹山道:「生藥行只有冰片,是南海波斯國地道出的,那討冰灰來?」那一個說道:「你休問他,量他才開了幾日鋪子,那裡有這兩椿藥材?只與他說正經話罷。蔣二哥,你休推睡裡夢裡。你三年前死了娘子兒,問這位魯大哥借的那三十兩銀子,本利也該許多,今日問你要來了。俺們才進門就先問你要,你在人家招贅了,初開了這個鋪子,恐怕喪了你行止,顯的俺們沒陰騭了。故此先把幾句風話來教你認范。你不認范,他這銀子你少不得還他。」竹山聽了,嚇了個立睜,說道:「我並沒有借他什麼銀子。」那人道:「你沒借銀,卻問你討?自古蒼蠅不鑽那沒縫的蛋,快休說此話!」竹山道:「我不知閣下姓甚名誰,素不相識,如何來問我要銀子?」那人道:「蔣二哥,你就差了!自古於官不貧,賴債不富。想著你當初不得地時,串鈴兒賣膏藥,也虧了這位魯大哥扶持,你今日就到這田地來。」這個人道:「我便姓魯,叫做魯華,你某年借了我三十兩銀子,發送妻小,本利該我四十八兩,少不的還我。」竹山慌道:「我那裡借你銀子來?就借你銀子,也有文書保人。」張勝道:「我張勝就是保人。」因向袖中取出文書,與他照了照。把竹山氣的臉臘查也似黃了,罵道:「好殺才狗男女!你是那裡搗子,走來嚇詐我!」魯華聽了,心中大怒,隔著小櫃,颼的一拳去,早飛到竹山面門上,就把鼻子打歪在半邊,一面把架上藥材撒了一街。竹山大罵:「好賊搗子!你如何來搶奪我貨物?」因叫天福兒來幫助,被魯華一腳踢過一邊,那裡再敢上前。張勝把竹山拖出小櫃來,攔住魯華手,勸道:「魯大哥,你多日子也耽待了,再寬他兩日兒,教他湊過與你便了。蔣二哥,你怎麼說?」竹山道:「我幾時借他銀子來?就是問你借的,也等慢慢好講,如何這等撒野?」張勝道:「蔣二哥,你這回吃了橄欖灰兒──回過味來了。你若好好早這般,我教魯大哥饒讓你些利錢兒,你便兩三限湊了還他,才是話。你如何把硬話兒不認,莫不人家就不問你要罷?」那竹山聽了道:「氣殺我,我和他見官去!誰借他什麼錢來!」張勝道:「你又吃了早酒了!」不提防魯華又是一拳,仰八叉跌了一交,險不倒栽入洋溝裡,將發散開,巾幘都污濁了。竹山大叫「青天白日」起來,被保甲上來,都一條繩子拴了。李瓶兒在房中聽見外邊人嚷,走來簾下聽覷,見地方拴的竹山去了,氣的個立睜。使出馮媽媽來,把牌面幌子都收了。街上藥材,被人搶了許多。一面關閉了門戶,家中坐的。
早有人把這件事報與西門慶知道,即差人吩咐地方,明日早解提刑院。這裡又拿帖子,對夏大人說了。次日早,帶上人來,夏提刑升廳,看了地方呈狀,叫上竹山去,問道:「你是蔣文蕙?如何借了魯華銀子不還,反行毀打他?甚情可惡!」竹山道:「小人通不認的此人,並沒借他銀子。小人以理分說,他反不容,亂行踢打,把小人貨物都搶了。」夏提刑便叫魯華:「你怎麼說?」魯華道:「他原借小的銀兩,發送喪妻,至今三年,延挨不還。小的今日打聽他在人家招贅,做了大買賣,問他理討,他倒百般辱罵小的,說小的搶奪他的貨物。見有他借銀子的文書在此,這張勝就是保人,望爺察情。」一面懷中取出文契,遞上去。夏提刑展開觀看,寫道:
立借票人蔣文蕙,系本縣醫生,為因妻喪,無錢發送,憑保人張勝,借到魯華名下白銀三十兩,月利三分,入手用度。約至次年,本利交還,不致少欠。恐後無憑,立此借票存照。
夏提刑看了,拍案大怒道:「可又來,見有保人、借票,還這等抵賴。看這咬文嚼字模樣,就像個賴債的。」喝令左右:「選大板,拿下去著實打。」當下三、四個人,不由分說,拖翻竹山在地,痛責三十大板,打的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一面差兩個公人,拿著白牌,押蔣竹山到家,處三十兩銀子交還魯華。不然,帶回衙門收監。
那蔣竹山打的兩腿剌八著,走到家哭哭啼啼哀告李瓶兒,問他要銀子,還與魯華。又被婦人噦在臉上,罵道:「沒羞的忘八,你遞什麼銀子在我手裡,問我要銀子?我早知你這忘八砍了頭是個債椿,就瞎了眼也不嫁你這中看不中吃的忘八!」那四個人聽見屋裡嚷罵,不住催逼叫道:「蔣文蕙既沒銀子,不消只管挨遲了,趁早到衙門回話去罷。」竹山一面出來安撫了公人,又去裡邊哀告婦人。直蹶兒跪在地上,哭哭啼啼說道:「你只當積陰騭,四山五捨齋佛佈施這三十兩銀子罷!不與這一回去,我這爛屁股上怎禁的拷打?就是死罷了。」婦人不得已拿出三十兩雪花銀子與他,當官交與魯華,扯碎了文書,方才完事。
這魯華、張勝得了三十兩銀子,逕到西門慶家回話。西門慶留在卷棚下,管待二人酒飯。把前事告訴了一遍。西門慶滿心大喜說:「二位出了我這口氣,足勾了。」魯華把三十兩銀子交與西門慶,西門慶那裡肯收:「你二人收去,買壺酒吃,就是我酬謝你了。後頭還有事相煩。」二人臨起身謝了又謝,拿著銀子,自行耍錢去了。正是:
常將壓善欺良意,權作尤雲〔歹帶〕雨心。
卻說蔣竹山提刑院交了銀子,歸到家中。婦人那裡容他住,說道:「只當奴害了汗病,把這三十兩銀子問你討了藥吃了。你趁早與我搬出去罷!再遲些時,連我這兩間房子,尚且不勾你還人!」這蔣竹山只知存身不住,哭哭啼啼,忍著兩腿疼,自去另尋房兒。但是婦人本錢置的貨物都留下,把他原舊的藥材、藥碾、藥篩、藥箱之物,即時催他搬去,兩個就開交了。臨出門,婦人還使馮媽媽舀了一盆水,趕著潑去,說道:「喜得冤家離眼睛!」當日打發了竹山出門。這婦人一心只想著西門慶,又打聽得他家中沒事,心中甚是懊悔。每日茶飯慵餐,娥眉懶畫,把門兒倚遍,眼兒望穿,白盼不見一個人兒來。正是:
枕上言猶在,於今恩愛淪。房中人不見,無語自消魂。
不說婦人思想西門慶,單表一日玳安騎馬打門首經過,看見婦人大門關著,藥鋪不開,靜落落的,歸來告訴與西門慶。西門慶道:「想必那矮忘八打重了,在屋裡睡哩,會勝也得半個月出不來做買賣。」遂把這事情丟下了。一日,八月十五日,吳月娘生日,家中有許多堂客來,在大廳上坐。西門慶因與月娘不說話,一逕來院中李桂姐家坐的,吩咐玳安:「早回馬去罷,晚上來接我。」旋邀了應伯爵、謝希大來打雙陸。那日桂卿也在家,姐妹兩個陪侍勸酒。良久,都出來院子內投壺耍子。玳安約至日西時分,勒馬來接。西門慶正在後邊出恭,見了玳安問:「家中無事?」玳安道:「家中沒事。大廳上堂客都散了,止有大妗子與姑奶奶眾人,大娘邀的後邊去了。今日獅子街花二娘那裡,使了老馮與大娘送生日禮來:四盤羹果、兩盤壽桃面、一匹尺頭,又與大娘做了一雙鞋。大娘與了老馮一錢銀子,說爹不在家了。也沒曾請去。」西門慶因見玳安臉紅紅的,便問:「你那裡吃酒來?」玳安道:「剛才二娘使馮媽媽叫了小的去,與小的酒吃。我說不吃酒,強說著叫小的吃了兩鐘,就臉紅起來。如今二娘到悔過來,對著小的好不哭哩。前日我告爹說,爹還不信。從那日提刑所出來,就把蔣太醫打發去了。二娘甚是懊悔,一心還要嫁爹,比舊瘦了好些兒,央及小的好歹請爹過去,討爹示下。爹若吐了口兒,還教小的回他一聲。」西門慶道:「賊賤淫婦,既嫁漢子去罷了,又來纏我怎的?既是如此,我也不得閒去。你對他說,什麼下茶下禮,揀個好日子,抬了那淫婦來罷。」玳安道:「小的知道了。他那裡還等著小的去回他話哩,教平安、畫童兒這裡伺候爹就是了。」西門慶道:「你去,我知道了。」這玳安出了院門,一直走到李瓶兒那裡,回了婦人話。婦人滿心歡喜,說道:「好哥哥,今日多累你對爹說,成就了此事。」於是親自下廚整理蔬菜,管待玳安,說道:「你二娘這裡沒人,明日好歹你來幫扶天福兒,著人搬傢伙過去。」次日雇了五六副扛,整抬運四五日。西門慶也不對吳月娘說,都堆在新蓋的玩花樓上。擇了八月二十日,一頂大轎,一匹段子紅,四對燈籠,派定玳安、平安、畫童、來興四個跟轎,約後晌時分,方娶婦人過門。婦人打發兩個丫鬟,教馮媽媽領著先來了,等的回去,方才上轎。把房子交與馮媽媽、天福兒看守。
西門慶那日不往那裡去,在家新卷棚內,深衣幅巾坐的,單等婦人進門。婦人轎子落在大門首,半日沒個人出去迎接。孟玉樓走來上房,對月娘說:「姐姐,你是家主,如今他已是在門首,你不去迎接迎接兒,惹的他爹不怪?他爹在卷棚內坐著,轎子在門首這一日了,沒個人出去,怎麼好進來的?」這吳月娘欲待出去接他,心中惱,又不下氣;欲待不出去,又怕西門慶性子不是好的。沉吟了半晌,於是輕移蓮步,款蹙湘裙,出來迎接。婦人抱著寶瓶,逕往他那邊新房去了。迎春、繡春兩個丫鬟,又早在房中鋪陳停當,單等西門慶晚夕進房。不想西門慶正因舊惱在心,不進他房去。到次日,叫他出來後邊月娘房裡見面,分其大小,排行他是六娘。一般三日擺大酒席,請堂客會親吃酒,只是不往他房裡去。頭一日晚夕,先在潘金蓮房中。金蓮道:「他是個新人兒,才來頭一日,你就空了他房?」西門慶道:「你不知淫婦有些眼裡火,等我奈何他兩日,慢慢的進去。」到了三日,打發堂客散了,西門慶又不進他房中,往後邊孟玉樓房裡歇去了。這婦人見漢子一連三夜不進他房來,到半夜打發兩個丫鬟睡了,飽哭了一場,可憐走到床上,用腳帶吊頸懸樑自縊。正是:
連理未諧鴛帳底,冤魂先到九重泉。
兩個丫鬟睡了一覺醒來,見燈光昏暗,起來剔燈,猛見床上婦人吊著,嚇慌了手腳。忙走出隔壁叫春梅說:「俺娘上吊哩!」慌的金蓮起來這邊看視,見婦人穿一身大紅衣裳,直掇掇吊在床上。連忙和春梅把腳帶割斷,解救下來。過了半日,吐了一口清涎,方才甦醒。即叫春梅:「後邊快請你爹來。」西門慶正在玉樓房中吃酒,還未睡哩。先是玉樓勸西門慶說道:「你娶將他來,一連三日不往他房裡去,惹他心中不惱麼?恰似俺們把這椿事放在頭裡一般,頭上末下,就讓不得這一夜兒。」西門慶道:「待過三日兒我去。你不知道,淫婦有些吃著碗裡,看著鍋裡。想起來你惱不過我。未曾你漢子死了,相交到如今,什麼話兒沒告訴我?臨了招進蔣太醫去!我不如那?今日卻怎的又尋將我來?」玉樓道:「你惱的是。他也吃人騙了。」正說話間,忽一片聲打儀門。玉樓使蘭香問,說是春梅來請爹:「六娘在房裡上吊哩!」慌的玉樓攛掇西門慶不迭,便道:「我說教你進他房中走走,你不依,只當弄出事來。」於是打著燈籠,走來前邊看視。落後吳月娘、李嬌兒聽見,都起來,到他房中。見金蓮摟著他坐的,說道:「五姐,你灌了他些薑湯兒沒有?」金蓮道:「我救下來時,就灌了些了。」那婦人只顧喉中哽咽了一回,方哭出聲。月娘眾人一塊石頭才落地,好好安撫他睡下,各歸房歇息。
次日,晌午前後,李瓶兒才吃些粥湯兒。西門慶向李嬌兒眾人說道:「你們休信那淫婦裝死嚇人。我手裡放不過他。到晚夕等我到房裡去,親看著他上個吊兒我瞧,不然吃我一頓好馬鞭子。賊淫婦!不知把我當誰哩!」眾人見他這般說,都替李瓶兒捏著把汗。到晚夕,見西門慶袖著馬鞭子,進他房去了。玉樓、金蓮吩咐春梅把門關了,不許一個人來,都立在角門首兒外悄悄聽著。
且說西門慶見他睡在床上,倒著身子哭泣,見他進去不起身,心中就有幾分不悅。先把兩個丫頭都趕去空房裡住了。西門慶走來椅子上坐下,指著婦人罵道:「淫婦!你既然虧心,何消來我家上吊?你跟著那矮忘八過去便了,誰請你來!我又不曾把人坑了,你什麼緣故,流那〔毛必〕尿怎的?我自來不曾見人上吊,我今日看著你上個吊兒我瞧!」於是拿一條繩子丟在他面前,叫婦人上吊。那婦人想起蔣竹山說西門慶是打老婆的班頭,降婦女的領袖,思量我那世裡晦氣,今日大睜眼又撞入火坑裡來了,越發煩惱痛哭起來。這西門慶心中大怒,教他下床來脫了衣裳跪著。婦人只顧延挨不脫,被西門慶拖翻在床地平上,袖中取出鞭子來抽了幾鞭子,婦人方才脫去上下衣裳,戰兢兢跪在地平上。西門慶坐著,從頭至尾問婦人:「我那等對你說,教你略等等兒,我家中有些事兒,如何不依我,慌忙就嫁了蔣太醫那?你嫁了別人,我倒也不惱!那矮忘八有什麼起解?你把他倒踏進門去,拿本錢與他開舖子,在我眼皮子跟前,要撐我的買賣!」婦人道:「奴不說的悔也是遲了。只因你一去了不見來,朝思暮想,奴想的心斜了。後邊喬皇親花園裡常有狐狸,要便半夜三更假名托姓變做你,來攝我精髓,到天明雞叫就去了。你不信只要問老馮、兩個丫頭便知。後來看看把奴攝得至死,才請這蔣太醫來看。奴就像吊在曲糊盆內一般,吃那局騙了。說你家中有事,上東京去了,奴不得已才幹下這條路。誰知這斫了頭是個債椿,被人打上門來,經動官府。奴忍氣吞聲,丟了幾兩銀子,吃奴即時攆出去了。」西門慶道:「說你叫他寫狀子,告我收著你許多東西。你如何今日也到我家來了!」婦人道:「你可是沒的說。奴那裡有這話,就把奴身子爛化了。」西門慶道:「就算有,我也不怕。你說你有錢,快轉換漢子,我手裡容你不得!我實對你說罷,前者打太醫那兩個人,是如此這般使的手段。只略施小計,教那疾走無門,若稍用機關,也要連你掛了到官,弄倒一個田地。」婦人道:「奴知道是你使的術兒。還是可憐見奴,若弄到那無人煙之處,就是死罷了。」看看說的西門慶怒氣消下些來了。又問道:「淫婦你過來,我問你,我比蔣太醫那誰強?」婦人道:「他拿什麼來比你!你是個天,他是塊磚;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說你這等為人上之人,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幾百年還沒曾看見哩!他拿什麼來比你!莫要說他,就是花子虛在日,若是比得上你時,奴也不恁般貪你了。你就是醫奴的藥一般,一經你手,教奴沒日沒夜只是想你。」自這一句話,把西門慶舊情兜起,歡喜無盡,即丟了鞭子,用手把婦人拉將起來,穿上衣裳,摟在懷裡,說道:「我的兒,你說的是。果然這他見什麼碟兒天來大!」即叫春梅:「快放桌兒,後邊取酒菜兒來!」正是: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有詩為證:
碧玉破瓜時,郎為情顛倒。感君不羞赧,回身就郎抱。
詞曰:
步花徑,闌干狹。防人覷,常驚嚇。荊刺抓裙釵,倒閃在荼蘼架。勾引嫩枝咿啞,討歸路,尋空罅,被舊家巢燕,引入窗紗。
話說西門慶在房中,被李瓶兒柔情軟語,感觸的回嗔作喜,拉他起來,穿上衣裳,兩個相摟相抱,極盡綢繆。一面令春梅進房放桌兒,往後邊取酒去。
且說金蓮和玉樓,從西門慶進他房中去,站在角門首竊聽消息。他這邊又閉著,止春梅一人在院子裡伺候。金蓮同玉樓兩個打門縫兒往裡張覷,只見房中掌著燈燭,裡邊說話,都聽不見。金蓮道:「俺到不如春梅賊小肉兒,他倒聽的伶俐。」那春梅在窗下潛聽了一回,又走過來。金蓮悄問他房中怎的動靜,春梅便隔門告訴與二人說:「俺爹怎的教他脫衣裳跪著,他不脫。爹惱了,抽了他幾馬鞭子。」金蓮道:「打了他,他脫了不曾?」春梅道:「他見爹惱了,才慌了,就脫了衣裳,跪在地平上。爹如今問他話哩。」玉樓恐怕西門慶聽見,便道:「五姐,咱過那邊去罷。」拉金蓮來西角門首。此時是八月二十頭,月色才上來。兩個站立在黑頭裡,一處說話,等著春梅出來問他話。潘金蓮向玉樓道:「我的姐姐,只說好食果子,一心只要來這裡。頭兒沒過動,下馬威早討了這幾下在身上。俺這個好不順臉的貨兒,你若順順兒他倒罷了。屬扭孤兒糖的,你扭扭兒也是錢,不扭也是錢。想著先前吃小婦奴才壓枉造舌,我陪下十二分小心,還吃他奈何得我那等哭哩。姐姐,你來了幾時,還不知他性格哩!」
二人正說話之間,只聽開的角門響,春梅出來,一直逕往後邊走。不防他娘站在黑影處叫他,問道:「小肉兒,那去?」春梅笑著只顧走。金蓮道:「怪小肉兒,你過來,我問你話。慌走怎的?」那春梅方才立住了腳,方說:「他哭著對俺爹說了許多話。爹喜歡抱起他來,令他穿上衣裳,教我放了桌兒,如今往後邊取酒去。」金蓮聽了,向玉樓說道:「賊沒廉恥的貨!頭裡那等雷聲大雨點小,打哩亂哩。及到其間,也不怎麼的。我猜,也沒的想,管情取了酒來,教他遞。賊小肉兒,沒他房裡丫頭?你替他取酒去!到後邊,又叫雪娥那小婦奴才〔毛必〕聲浪顙,我又聽不上。」春梅道:「爹使我,管我事!」於是笑嘻嘻去了。金蓮道:「俺這小肉兒,正經使著他,死了一般懶待動旦。若干貓兒頭差事,鑽頭覓縫干辦了要去,去的那快!現他房裡兩個丫頭,你替他走,管你腿事!賣蘿葡的跟著鹽擔子走──好個閒嘈心的小肉兒!」玉樓道:「可不怎的!俺大丫頭蘭香,我正使他做活兒,他便有要沒緊的。爹使他行鬼頭兒,聽人的話兒,你看他走的那快!」
正說著,只見玉簫自後邊驀地走來,便道:「三娘還在這裡?我來接你來了。」玉樓道:「怪狗肉,唬我一跳!」因問:「你娘知道你來不曾?」玉簫道:「我打發娘睡下這一日了,我來前邊瞧瞧,剛才看見春梅後邊要酒果去了。」因問:「俺爹到他屋裡,怎樣個動靜兒?」金蓮接過來伸著手道:「進他屋裡去,齊頭故事。」玉簫又問玉樓,玉樓便一一對他說。玉簫道:「三娘,真個教他脫了衣裳跪著,打了他五馬鞭子來?」玉樓道:「你爹因他不跪,才打他。」玉簫道:「帶著衣服打來,去了衣裳打來?虧他那瑩白的皮肉兒上怎麼挨得?」玉樓笑道:「怪小狗肉兒,你倒替古人耽憂!」正說著,只見春梅拿著酒,小玉拿著方盒,逕往李瓶兒那邊去。金蓮道:「賊小肉兒,不知怎的,聽見干恁勾當兒,雲端裡老鼠──天生的耗。」吩咐:「快送了來,教他家丫頭伺候去。你不要管他,我要使你哩!」那春梅笑嘻嘻同小玉進去了。一面把酒菜擺在桌上,就出來了,只是繡春、迎春在房答應。玉樓、金蓮問了他話。玉簫道:「三娘,咱後邊去罷。」二人一路去了。金蓮叫春梅關上角門,歸進房來,獨自宿歇,不在話下。正是:
可惜團圓今夜月,清光咫尺別人圓。
不說金蓮獨宿,單表西門慶與李瓶兒兩個相憐相愛,飲酒說話到半夜,方才被伸翡翠,枕設鴛鴦,上床就寢。燈光掩映,不啻鏡中鸞鳳和鳴;香氣薰籠,好似花間蝴蝶對舞。正是:今宵勝把銀缸照,只恐相逢是夢中。有詞為證:
淡畫眉兒斜插梳,不忻拈弄倩工夫。雲窗霧閣深深許,蕙性蘭心款款呼。相憐愛,倩人扶,神仙標格世間無。從今罷卻相思調,美滿恩情錦不如。
兩個睡到次日飯時。李瓶兒恰待起來臨鏡梳頭,只見迎春後邊拿將飯來。婦人先漱了口,陪西門慶吃了半盞兒,又教迎春:「將昨日剩的金華酒篩來。」拿甌子陪著西門慶每人吃了兩甌子,方才洗臉梳妝。一面開箱子,打點細軟首飾衣服,與西門慶過目。拿出一百顆西洋珠子與西門慶看,原是昔日梁中書家帶來之物。又拿出一件金鑲鴉青帽頂子,說是過世老公公的。起下來上等子秤,四錢八分重。李瓶兒教西門慶拿與銀匠,替他做一對墜子。又拿出一頂金絲〔髟狄〕髻,重九兩。因問西門慶:「上房他大娘眾人,有這〔髟狄〕髻沒有?」西門慶道:「他們銀絲〔髟狄〕髻倒有兩三頂,只沒編這〔髟狄〕髻。」婦人道:「我不好戴出來的。你替我拿到銀匠家毀了,打一件金九鳳墊根兒,每個鳳嘴銜一溜珠兒,剩下的再替我打一件,照依他大娘正面戴的金鑲玉觀音滿池嬌分心。」西門慶收了,一面梳頭洗臉,穿了衣服出門。李瓶兒又說道:「那邊房裡沒人,你好歹委付個人兒看守,替了小天福兒來家使喚。那老馮老行貨子,啻啻磕磕的,獨自在那裡,我又不放心。」西門慶道:「我知道了。」袖著〔髟狄〕髻和帽頂子,一直往外走。不妨金蓮〔髟朋〕著頭,站在東角門首,叫道:「哥,你往那去?這咱才出來?」西門慶道:「我有勾當去。」婦人道:「怪行貨子,慌走怎的?我和你說話。」那西門慶見他叫的緊,只得回來。被婦人引到房中,婦人便坐在椅子上,把他兩隻手拉著說道:「我不好罵出來的,怪火燎腿三寸貨,那個拿長鍋鑊吃了你!慌往外搶的是些甚的?你過來,我且問你。」西門慶道:「罷麼,小淫婦兒,只顧問什麼!我有勾當哩,等我回來說。」說著,往外走。婦人摸見袖子裡重重的,道:「是什麼?拿出來我瞧瞧。」西門慶道:「是我的銀子包。」婦人不信,伸手進袖子裡就掏,掏出一頂金絲〔髟狄〕髻來,說道:「這是他的〔髟狄〕髻,你拿那去?」西門慶道:「他問我,知你每沒有,說不好戴的,教我到銀匠家替他毀了,打兩件頭面戴。」金蓮問道:「這〔髟狄〕髻多少重?他要打什麼?」西門慶道:「這〔髟狄〕髻重九兩,他要打一件九鳳甸兒,一件照依上房娘的正面那一件玉觀音滿池嬌分心。」金蓮道:「一件九鳳甸兒,滿破使了三兩五六錢金子勾了。大姐姐那件分心,我秤只重一兩六錢,把剩下的,好歹你替我照依他也打一件九鳳甸兒。」西門慶道:「滿池嬌他要揭實枝梗的。」金蓮道:「就是揭實枝梗,使了三兩金子滿頂了。還落他二三兩金子,勾打個甸兒了。」西門慶笑罵道:「你這小淫婦兒!單管愛小便宜兒,隨處也捏個尖兒。」金蓮道:「我兒,娘說的話,你好歹記著。你不替我打將來,我和你答話!」那西門慶袖了〔髟狄〕髻,笑著出門。金蓮戲道:「哥兒,你幹上了。」西門慶道:「我怎的幹上了?」金蓮道:「你既不幹上,昨日那等雷聲大雨點小,要打著教他上吊。今日拿出一頂〔髟狄〕髻來,使的你狗油嘴鬼推磨,不怕你不走。」西門慶笑道:「這小淫婦兒,單只管胡說!」說著往外去了。
卻說吳月娘和孟玉樓、李嬌兒在房中坐的,忽聽見外邊小一片聲尋來旺兒,尋不著。只見平安來掀簾子,月娘便問:「尋他做什麼?」平安道:「爹緊等著哩。」月娘半日才說:「我使他有勾當去了。」原來月娘早晨吩咐下他,往王姑子庵裡送香油白米去了。平安道:「小的回爹,只說娘使他有勾當去了。」月娘罵道:「怪奴才,隨你怎麼回去!」平安慌的不敢言語,往外走了。月娘便向玉樓眾人說道:「我開口,又說我多管。不言語,我又憋的慌。一個人也拉剌將來了,那房子賣掉了就是了。平白扯淡,搖鈴打鼓的,看守什麼?左右有他家馮媽媽子,再派一個沒老婆的小,同在那裡就是了,怕走了那房子也怎的?巴巴叫來旺兩口子去!他媳婦子七病八痛,一時病倒了在那裡,誰扶侍他?」玉樓道:「姐姐在上,不該我說。你是個一家之主,不爭你與他爹兩個不說話,就是俺們不好主張的,下邊孩子每也沒投奔。他爹這兩日隔二騙三的,也甚是沒意思。姐姐依俺每一句話兒,與他爹笑開了罷。」月娘道:「孟三姐,你休要起這個意。我又不曾和他兩個嚷鬧,他平白的使性兒。那怕他使的那臉〔各〕,休想我正眼看他一眼兒!他背地對人罵我不賢良的淫婦,我怎的不賢良?如今聳七八個在屋裡,才知道我不賢良!自古道,順情說好話,干直惹人嫌。我當初說著攔你,也只為好來。你既收了他許多東西,又買他房子,今日又圖謀他老婆,就著官兒也看喬了。何況他孝服不滿,你不好娶他的。誰知道人在背地裡把圈套做的成成的,每日行茶過水,只瞞我一個兒,把我合在缸底下。今日也推在院裡歇,明日也推在院裡歇,誰想他只當把個人兒歇了家裡來,端的好在院裡歇!他自吃人在他跟前那等花麗狐哨,喬龍畫虎的,兩面刀哄他,就是千好萬好了。似俺每這等依老實,苦口良言,著他理你理兒!你不理我,我想求你?一日不少我三頓飯,我只當沒漢子,守寡在這裡。隨我去,你每不要管他。」幾句話說的玉樓眾人訕訕的。
良久,只見李瓶兒梳妝打扮,上穿大紅遍地金對襟羅衫兒,翠蓋拖泥妝花羅裙,迎春抱著銀湯瓶,繡春拿著茶盒,走來上房,與月娘眾人遞茶。月娘叫小玉安放座兒與他坐。落後孫雪娥也來到,都遞了茶,一處坐地。潘金蓮嘴快,便叫道:「李大姐,你過來,與大姐姐下個禮兒。實和你說了罷,大姐姐和他爹好些時不說話,都為你來!俺每剛才替你勸了恁一日。你改日安排一席酒兒,央及央及大姐姐,教他兩個老公婆笑開了罷。」李瓶兒道:「姐姐吩咐,奴知道。」於是向月娘面前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月娘道:「李大姐,他哄你哩。」又道:「五姐,你每不要來攛掇。我已是賭下誓,就是一百年也不和他在一答兒哩。」以此眾人再不敢復言。金蓮在旁拿把抿子與李瓶兒抿頭,見他頭上戴著一副金玲瓏草蟲兒頭面,並金累絲松竹梅歲寒三友梳背兒,因說道:「李大姐,你不該打這碎草蟲頭面,有些抓頭髮,不如大姐姐戴的金觀音滿池嬌,是揭實枝梗的好。」這李瓶兒老實,就說道:「奴也照樣兒要教銀匠打恁一件哩!」落後小玉、玉簫來遞茶,都亂戲他。先是玉簫問道:「六娘,你家老公公當初在皇城內那衙門來?」李瓶兒道:「先在惜薪司掌廠。」玉簫笑道:「嗔道你老人家昨日挨得好柴!」小玉又道:「去年許多里長老人,好不尋你,教你往東京去。」婦人不省,說道:「他尋我怎的?」小玉笑道:「他說你老人家會告的好水災。」玉簫又道:「你老人家鄉裡媽媽拜千佛,昨日磕頭磕勾了。」小玉又說道:「昨日朝廷差四個夜不收,請你往口外和番,端的有這話麼?」李瓶兒道:「我不知道。」小玉笑道:「說你老人家會叫的好達達!」把玉樓、金蓮笑的不了。月娘罵道:「怪臭肉每,幹你那營生去,只顧奚落他怎的?」於是把個李瓶兒羞的臉上一塊紅、一塊白,站又站不得,坐又坐不住,半日回房去了。
良久,西門慶進房來,回他雇銀匠家打造生活。就計較發柬,二十五日請官客吃會親酒,少不的請請花大哥。李瓶兒道:「他娘子三日來,再三說了。也罷,你請他請罷。」李瓶兒又說:「那邊房子左右有老馮看守,你這裡再教一個和天福兒輪著上宿就是,不消叫旺官去罷。上房姐姐說,他媳婦兒有病,去不的。」西門慶道:「我不知道。」即叫平安,吩咐:「你和天福兒兩個輪,一遞一日,獅子街房子裡上宿。」不在言表。
不覺到二十五日,西門慶家中吃會親酒,安排插花筵席,一起雜耍步戲。四個唱的,李桂姐、吳銀兒、董玉仙、韓金釧兒,從晌午就來了。官客在卷棚內吃了茶,等到齊了,然後大廳上坐席。頭一席花大舅、吳大舅;第二席吳二舅、沈姨夫;第三席應伯爵、謝希大;第四席祝實念、孫天化;第五席常峙節、吳典恩;第六席雲裡守、白賚光。西門慶主位,其餘傅自新、賁第傳、女婿陳敬濟兩邊列坐。樂人撮弄雜耍數回,就是笑樂院本。下去,李銘、吳惠兩個小優上來彈唱,間著清吹。下去,四個唱的出來,筵外遞酒。應伯爵在席上先開言說道:「今日哥的喜酒,是兄弟不當斗膽,請新嫂子出來拜見拜見,足見親厚之情。俺每不打緊,花大尊親,並二位老舅、沈姨丈在上,今日為何來?」西門慶道:「小妾醜陋,不堪拜見,免了罷。」謝希大道:「哥,這話難說。當初有言在先,不為嫂子,俺每怎麼兒來?何況見有我尊親花大哥在上,先做友,後做親,又不同別人。請出來見見怕怎的?」西門慶笑不動身。應伯爵道:「哥,你不要笑,俺每都拿著拜見錢在這裡,不白教他出來見。」西門慶道:「你這狗才,單管胡說。」吃他再三逼迫不過,叫過玳安來,教他後邊說去。半日,玳安出來回說:「六娘道,免了罷。」應伯爵道:「就是你這小狗骨禿兒的鬼!你幾時往後邊去,就來哄我?」玳安道:「小的莫不哄應二爹!二爹進去問不是?」伯爵道:「你量我不敢進去?左右花園中熟徑,好不好我走進去,連你那幾位娘都拉了出來。」玳安道:「俺家那大猱獅狗,好不利害。倒沒有把應二爹下半截撕下來。」伯爵故意下席,趕著玳安踢兩腳,笑道:「好小狗骨禿兒,你傷的我好!趁早與我後邊請去。請不將來,打二十欄杆。」把眾人、四個唱的都笑了。玳安走到下邊立著,把眼只看著他爹不動身。西門慶無法可處,只得叫過玳安近前,吩咐:「對你六娘說,收拾了出來見見罷。」那玳安去了半日出來,復請了西門慶進去。然後才把腳下人趕出去,關上儀門。孟玉樓、潘金蓮百方攛掇,替他抿頭,戴花翠,打發他出來。廳上鋪下錦氈繡毯,四個唱的,都到後邊彈樂器,導引前行。麝蘭〔雲愛〕〔雲逮〕,絲竹和鳴。婦人身穿大紅五彩通袖羅袍,下著金枝線葉沙綠百花裙,腰裡束著碧玉女帶,腕上籠著金壓袖。胸前纓落繽紛,裙邊環珮叮噹,頭上珠翠堆盈,鬢畔寶釵半卸,粉面宜貼翠花鈿,湘裙越顯紅鴛小。正是:
恍似〔女亙〕嫦離月殿,猶如神女到筵前。
當下四個唱的,琵琶箏弦,簇擁婦人,花枝招展,繡帶飄搖,望上朝拜。慌的眾人都下席來,還禮不迭。
卻說孟玉樓、潘金蓮、李嬌兒簇擁著月娘都在大廳軟壁後聽覷,聽見唱「喜得功名遂」,唱到「天之配合一對兒,如鸞似鳳」,直至「永團圓,世世夫妻」。金蓮向月娘說道:「大姐姐,你聽唱的!小老婆今日不該唱這一套,他做了一對魚水團圓,世世夫妻,把姐姐放到那裡?」那月娘雖故好性兒,聽了這兩句,未免有幾分惱在心頭。又見應伯爵、謝希大這夥人,見李瓶兒出來上拜,恨不得生出幾個口來誇獎奉承,說道:「我這嫂子,端的寰中少有,蓋世無雙!休說德性溫良,舉止沉重,自這一表人物,普天之下,也尋不出來。那裡有哥這樣大福?俺每今日得見嫂子一面,明日死也得好處。」因喚玳安兒:「快請你娘回房裡,只怕勞動著,倒值了多的。」吳月娘眾人聽了,罵扯淡輕嘴的囚根子不絕。良久,李瓶兒下來。四個唱的見他手裡有錢,都亂趨奉著他,娘長娘短,替他拾花翠,疊衣裳,無所不至。
月娘歸房,甚是不樂。只見玳安、平安接了許多拜錢,也有尺頭、衣服並人情禮,盒子盛著,拿到月娘房裡。月娘正眼也不看,罵道:「賊囚根子!拿送到前頭就是了,平白拿到我房裡來做什麼?」玳安道:「爹吩咐拿到娘房裡來。」月娘叫玉簫接了,掠在床上去。不一時,吳大舅吃了第二道湯飯,走進後邊來見月娘。月娘見他哥進房來,連忙與他哥哥行禮畢,坐下。吳大舅道:「昨日你嫂子在這裡打攪,又多謝姐夫送了桌面去。到家對我說,你與姐夫兩下不說話。我執著要來勸你,不想姐夫今日又請。姐姐,你若這等,把你從前一場好都沒了。自古癡人畏婦,賢女畏夫。三從四德,乃婦道之常。今後他行的事,你休要攔他,料姐夫他也不肯差了。落的做好好先生,才顯出你賢德來。」月娘道:「早賢德好來,不教人這般憎嫌。他有了他富貴的姐姐,把我這窮官兒家丫頭,只當忘故了的算帳。你也不要管他,左右是我,隨他把我怎麼的罷!賊強人,從幾時這等變心來?」說著,月娘就哭了。吳大舅道:「姐姐,你這個就差了。你我不是那等人家,快休如此。你兩口兒好好的,俺每走來也有光輝些!」勸月娘一回。小玉拿茶來。吃畢茶,只見前邊使小來請,吳大舅便作辭月娘出來。當下眾人吃至掌燈以後,就起身散了。四個唱的,李瓶兒每人都是一方銷金汗巾兒,五錢銀子,歡喜回家。自此西門慶連在瓶兒房裡歇了數夜。別人都罷了,只有潘金蓮惱的要不的,背地唆調吳月娘與李瓶兒合氣。對著李瓶兒,又說月娘容不的人。李瓶兒尚不知墮他計中,每以姐姐呼之,與他親厚尤密。正是:
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西門慶自娶李瓶兒過門,又兼得了兩三場橫財,家道營盛,外莊內宅,煥然一新。米麥陳倉,騾馬成群,奴僕成行。把李瓶兒帶來小天福兒,改名琴童。又買了兩個小,一名來安兒,一名棋童兒。把金蓮房中春梅、上房玉簫、李瓶兒房中迎春、玉樓房中蘭香,一般兒四個丫頭,衣服首飾妝束起來,在前廳西廂房,教李嬌兒兄弟樂工李銘來家,教演習學彈唱。春梅琵琶,玉簫學箏,迎春學弦子,蘭香學胡琴。每日三茶六飯,管待李銘,一月與他五兩銀子。又打開門面兩間,兌出二千兩銀子來,委傅夥計、賁第傳開解當鋪。女婿陳敬濟只掌鑰匙,出入尋討。賁第傳只寫帳目,秤發貨物。傅夥計便督理生藥、解當兩個鋪子,看銀色,做買賣。潘金蓮這邊樓上,堆放生藥。李瓶兒那邊樓上,廂成架子,擱解當庫衣服、首飾、古董、書畫、玩好之物。一日也當許多銀子出門。
陳敬濟每日起早睡遲,帶著鑰匙,同夥計查點出入銀錢,收放寫算皆精。西門慶見了,喜歡的要不的。一日在前廳與他同桌兒吃飯,說道:「姐夫,你在我家這等會做買賣,就是你父親在東京知道,他也心安,我也得托了。常言道:有兒靠兒,無兒靠婿。我若久後沒出,這分兒家當,都是你兩口兒的。」那敬濟說道:「兒子不幸,家遭官事,父母遠離,投在爹娘這裡。蒙爹娘抬舉,莫大之恩,生死難報。只是兒子年幼,不知好歹,望爹娘耽待便了,豈敢非望。」西門慶聽見他說話兒聰明乖覺,越發滿心歡喜。但凡家中大小事務、出入書柬、禮帖,都教他寫。但凡客人到,必請他席側相陪。喫茶吃飯,一時也少不的他。誰知道這小伙兒綿裡之針,肉裡之刺。
常向繡簾窺賈玉,每從綺閣竊韓香。
光陰似箭,不覺又是十一月下旬。西門慶在常峙節家會茶散的早,未掌燈就起身,同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三個並馬而行。剛出了門,只見天上彤雲密佈,又早紛紛揚揚飄下一天雪花來。應伯爵便道:「哥,咱這時候就家去,家裡也不收。我每許久不曾進裡邊看看桂姐,今日趁著落雪,只當孟浩然踏雪尋梅,望他望去。」祝實念道:「應二哥說的是。你每月風雨不阻,出二十銀子包錢包著他,你不去,落的他自在。」西門慶吃三人你一言我一句,說的把馬逕往東街勾欄來了。來到李桂姐家,已是天氣將晚。只見客位裡掌著燈,丫頭正掃地。老媽並李桂卿出來,見禮畢,上面列四張交椅,四人坐下。老虔婆便道:「前者桂姐在宅裡來晚了,多有打攪。又多謝六娘,賞汗巾花翠。」西門慶道:「那日空過他。我恐怕晚了他們,客人散了,就打發他來了。」說著,虔婆一面看茶吃了,丫鬟就安放桌兒,設放案酒。西門慶道:「怎麼桂姐不見?」虔婆道:「桂姐連日在家伺候姐夫,不見姐夫來。今日是他五姨媽生日,拿轎子接了與他五姨媽做生日去了。」原來李桂姐也不曾往五姨家做生日去。近日見西門慶不來,又接了杭州販綢絹的丁相公兒子丁二官人,號丁雙橋,販了千兩銀子綢絹,在客店裡,瞞著他父親來院中嫖。頭上拿十兩銀子、兩套杭州重絹衣服請李桂姐,一連歇了兩夜。適才正和桂姐在房中吃酒,不想西門慶到。老虔婆忙教桂姐陪他到後邊第三層一間僻靜小房坐去了。當下西門慶聽信虔婆之言,便道:「既是桂姐不在,老媽快看酒來,俺每慢慢等他。」這老虔婆在下面一力攛掇,酒餚蔬菜齊上,須臾,堆滿桌席。李桂卿不免箏排雁柱,歌按新腔,眾人席上猜枚行令。正飲時,不妨西門慶往後邊更衣去。也是合當有事,忽聽東耳房有人笑聲。西門慶更畢衣,走至窗下偷眼觀覷,正見李桂姐在房內陪著一個戴方巾的蠻子飲酒。由不的心頭火起,走到前邊,一手把吃酒桌子掀翻,碟兒盞兒打的粉碎。喝令跟馬的平安、玳安、畫童、琴童四個小上來,把李家門窗戶壁床帳都打碎了。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向前拉勸不住。西門慶口口聲聲只要採出蠻囚來,和粉頭一條繩子墩鎖在門房內。那丁二官又是個小膽之人,見外邊嚷鬥起來,慌的藏在裡間床底下,只叫:「桂姐救命!」桂姐道:「呸!好不好,還有媽哩!這是俺院中人家常有的,不妨事,隨他發作叫嚷,你只休要出來。」老虔婆見西門慶打的不像模樣,還要架橋兒說謊,上前分辨。西門慶那裡還聽他,只是氣狠狠呼喝小亂打,險些不曾把李老媽打起來。多虧了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三人死勸,活喇喇拉開了手。西門慶大鬧了一場,賭誓再不踏他門來,大雪裡上馬回家。正是:
宿盡閒花萬萬千,不如歸家伴妻眠。雖然枕上無情趣,睡到天明不要錢。
詞曰: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至少人行。
話說西門慶從院中歸家,已一更天氣,到家門首,小叫開門,下了馬,踏著那亂瓊碎玉,到於後邊儀門首。只儀門半掩半開,院內悄無人聲。西門慶心內暗道:「此必有蹺蹊。」於是潛身立於儀門內粉壁前,悄悄聽覷。只見小玉出來,穿廊下放桌兒。原來吳月娘自從西門慶與他反目以來,每月吃齋三次,逢七拜斗焚香,保佑夫主早早回心,西門慶還不知。只見小玉放畢香桌兒。少頃,月娘整衣出來,向天井內滿爐炷香,望空深深禮拜。祝曰:「妾身吳氏,作配西門。奈因夫主留戀煙花,中年無子。妾等妻妾六人,俱無所出,缺少墳前拜掃之人。妾夙夜憂心,恐無所托。是以發心,每夜於星月之下,祝贊三光,要祈佑兒夫,早早回心。棄卻繁華,齊心家事。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見嗣息,以為終身之計,乃妾之素願也。」正是:
私出房櫳夜氣清,一庭香霧雪微明。拜天訴盡衷腸事,無限徘徊獨自惺。
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月娘這一篇言語,不覺滿心慚感道:「原來我一向錯惱了他。他一篇都是為我的心,還是正經夫妻。」忍不住從粉壁前叉步走來,抱住月娘。月娘不防是他大雪裡來到,嚇了一跳,就要推開往屋裡走,被西門慶雙關抱住,說道:「我的姐姐!我西門慶死也不曉的,你一片好心,都是為我的。一向錯見了,丟冷了你的心,到今悔之晚矣。」月娘道:「大雪裡,你錯走了門兒了,敢不是這屋裡。我是那不賢良的淫婦,和你有甚情節?那討為你的來?你平白又來理我怎的?咱兩個永世千年休要見面!」西門慶把月娘一手拖進房來。燈前看見他家常穿著:大紅〔路〕綢對衿襖兒,軟黃裙子;頭上戴著貂鼠臥兔兒,金滿池嬌分心,越顯出他:
粉妝玉琢銀盆臉,蟬髻鴉鬟楚岫雲。
那西門慶如何不愛?連忙與月娘深深作了個揖,說道:「我西門慶一時昏昧,不聽你之良言,辜負你之好意。正是有眼不識荊山玉,拿著頑石一樣看。過後方知君子,千萬饒恕我則個。」月娘道:「我又不是你那心上的人兒,凡是投不著你的機會,有甚良言勸你?隨我在這屋裡自生自活,你休要理他。我這屋裡也難安放你,趁早與我出去,我不著丫頭攆你。」西門慶道:「我今日平白惹一肚子氣,大雪裡來家,逕來告訴你。」月娘道:「惹氣不惹氣,休對我說。我不管你,望著管你的人去說。」西門慶見月娘臉兒不瞧,就折疊腿裝矮子,跪在地下,殺雞扯脖,口裡姐姐長,姐姐短。月娘看不上,說道:「你真個恁涎臉涎皮的!我叫丫頭進來。」一面叫小玉。那西門慶見小玉進來,連忙立起來,無計支出他去,說道:「外邊下雪了,一張香桌兒還不收進來?」小玉道:「香桌兒頭裡已收進來了。」月娘忍不住笑道:「沒羞的貨,丫頭跟前也調個謊兒。」小玉出去,那西門慶又跪下央及。月娘道:「不看世人面上,一百年不理才好。」說畢,方才和他坐在一處,教玉簫捧茶與他吃。西門慶因他今日常家茶會,散後同邀伯爵到李家如何嚷鬧,告訴一遍:「如今賭了誓,再不踏院門了。」月娘道:「你踹不踹,不在於我。你拿響金白銀包著他,你不去,可知他另接了別個漢子?養漢老婆的營生,你拴住他身,拴不住他心。你長拿封皮封著他也怎的?」西門慶道:「你說的是。」於是打發丫鬟出去,脫衣上床,要與月娘求歡。月娘道:「教你上炕就撈食兒吃,今日只容你在我床上就勾了,要思想別的事,卻不能勾。」西門慶把那話露將出來,向月娘戲道:「都是你氣的他,中風不語了。大睜著眼兒,說不出話來。」月娘罵道:「好個汗邪的貨,教我有半個眼兒看的上!」西門慶不由分說,把月娘兩隻白生生腿扛在肩膀上,那話插入牝中,一任其鶯恣蝶采,〔歹帶〕雨尤雲,未肯即休。正是得多少
海棠枝上鶯梭急,翡翠梁間燕語頻。
不覺到靈犀一點,美愛無加,麝蘭半吐,脂香滿唇。西門慶情極,低聲求月娘叫達達;月娘亦低聲睥幃睨枕,態有餘妍,口呼親親不絕。是夜,兩人雨意雲情,並頭交頸而睡。正是:
亂〔髟丐〕雙橫興已饒,情濃猶復厭通宵。晚來獨向妝台立,淡淡春山不用描。
當夜夫妻交歡不題。卻表次日清晨,孟玉樓走到潘金蓮房中,未曾進門,先叫道:「六丫頭,起來了不曾?」春梅道:「俺娘才起來梳頭哩。三娘進屋裡坐。」玉樓進來,只見金蓮正在梳台前整掠香雲。因說道:「我有椿事兒來告訴你,你知道不知?」金蓮道:「我在這背哈喇子,誰曉的!」因問:「什麼事?」玉樓道:「他爹昨夜二更來家,走到上房裡,和吳家的好了,在他房裡歇了一夜。」金蓮道:「俺們何等勸著,他說一百年二百年,又怎的平白浪著,自家又好了?又沒人勸他!」玉樓道:「今早我才知道。俺大丫頭蘭香,在廚房內聽見小們說,昨日他爹同應二在院裡李桂兒家吃酒,看出淫婦的什麼破綻,把淫婦門窗戶壁都打了。大雪裡著惱來家,進儀門,看見上房燒夜香,想必聽見些什麼話兒,兩個才到一搭哩。〔石岑〕死了。相他這等就沒的話說。若是別人,又不知怎的說浪!」金蓮接說道:「早是與人家做大老婆,還不知怎樣久慣牢成!一個燒夜香,只該默默禱祝,誰家一徑倡揚,使漢子知道了。又沒人勸,自家暗裡又和漢子好了。硬到底才好,乾淨假撇清!」玉樓道:「也不是假撇清,他有心也要和,只是不好說出來的。他說他是大老婆不下氣,到叫俺們做分上,怕俺們久後玷言玷語說他,敢說你兩口子話差,也虧俺們說和。如今你我休教他買了乖兒去。你快梳了頭,過去和李瓶兒說去。咱兩個每人出五錢銀子,叫李瓶兒拿出一兩來,原為他的事起。今日安排一席酒,一者與他兩個把一杯,二者當家兒只當賞雪,耍戲一日,有何不可?」金蓮道:「說的是。不知他爹今日有勾當沒有?」玉樓道:「大雪裡有甚勾當?我來時兩口子還不見動靜,上房門兒才開,小玉拿水進去了。」這金蓮慌忙梳畢頭,和玉樓同過李瓶兒這邊來。李瓶兒還睡著在床上,迎春說:「三娘、五娘來了。」玉樓、金蓮進來,說道:「李大姐,好自在。這咱時懶龍才伸腰兒。」金蓮說舒進手去被窩裡,摸見薰被的銀香球兒,道:「李大姐生了蛋了。」就掀開被,見他一身白肉。那李瓶兒連忙穿衣不迭。玉樓道:「五姐,休鬼混他。李大姐,你快起來,俺們有椿事來對你說。如此這般,他爹昨日和大姐姐好了,咱每人五錢銀子,你便多出些兒,當初因為你起來。今日大雪裡,只當賞雪,咱安排一席酒兒,請他爹和大姐姐坐坐兒,好不好?」李瓶兒道:「隨姐姐教我出多少,奴出便了。」金蓮道:「你將就只出一兩兒罷。你秤出來,俺好往後邊問李嬌兒、孫雪娥要去。」這李瓶兒一面穿衣纏腳,叫迎春開箱子,拿出銀子。拿了一塊,金蓮上等子秤,重一兩二錢五分。玉樓叫金蓮伴著李瓶兒梳頭:「等我往後邊問李嬌兒和孫雪娥要銀子去。」金蓮看著李瓶兒梳頭洗面,約一個時辰,只見玉樓從後邊來說道:「我早知也不幹這營生。大家的事,相白要他的。小淫婦說:『我是沒時運的人,漢子再不進我房裡來,我那討銀子?』求了半日,只拿出這根銀簪子來,你秤秤重多少?」金蓮取過等子來秤,只重三錢七分。因問:「李嬌兒怎的?」玉樓道:「李嬌兒初時只說沒有,『雖是錢日逐打我手裡使,都是叩數的。使多少交多少,那裡有富餘錢?』我說:『你當家還說沒錢,俺們那個是有的?六月日頭,沒打你門前過也怎的?大家的事,你不出罷!』教我使性子走了出來,他慌了,使丫頭叫我回去,才拿出這銀子與我。沒來由,教我恁惹氣剌剌的!」金蓮拿過李嬌兒銀子來秤了秤,只四錢八分。因罵道:「好個奸滑的淫婦!隨問怎的,綁著鬼也不與人家足數,好歹短幾分。」玉樓道:「只許他家拿黃捍等子秤人的。人問他要,只相打骨禿出來一般,不知教人罵了多少!」一面連玉樓、金蓮共湊了三兩一錢;一面使繡春叫了玳安來。金蓮先問他:「你昨日跟了你爹去,在李家為什麼著了惱來?」玳安悉把在常家會茶散的早,邀應二爹和謝爹同到李家,他鴇子回說不在家,往五姨媽家做生日去了。「不想落後爹淨手,到後邊親看見粉頭和一個蠻子吃酒,爹就惱了。不由分說,叫俺眾人把淫婦家門窗戶壁盡力打了一頓,只要把蠻子、粉頭墩鎖在門上。多虧應二爹眾人再三勸住。爹使性騎馬回家,在路上發狠,到明日還要擺佈淫婦哩。」金蓮道:「賊淫婦!我只道蜜罐兒長年拿的牢牢的,如何今日也打了?」又問玳安:「你爹真個恁說來?」玳安道:「莫是小的敢哄娘!」金蓮道:「賊囚根子,他不揪不採,也是你爹的婊子,許你罵他?想著迎頭兒我們使著你,只推不得閒,『爹使我往桂姨家送銀子去哩!』叫的桂姨那甜!如今他敗落了來,你主子惱了,連你也叫他淫婦來了!看我明日對你爹說不說。」玳安道:「耶樂!五娘這回日頭打西出來,從新又護起他家來了!莫不爹不在路上罵他淫婦,小的敢罵他?」金蓮道:「許你爹罵他罷了,原來也許你罵他?」玳安道:「早知五娘麻犯小的,小的也不對五娘說。」玉樓便道:「小囚兒,你別要說嘴。這裡三兩一錢銀子,你快和來興兒替我買東西去。今日俺們請你爹和大娘賞雪。你將就少落我們些兒,我教你五娘不告你爹說罷。」玳安道:「娘使小的,小的敢落錢?」於是拿了銀子同來興兒買東西去了。
且說西門慶起來,正在上房梳洗。只見大雪裡,來興買了雞鵝嗄飯,逕往廚房裡去了。玳安又提了一壇金華酒進來。便問玉簫:「小的東西,是那裡的?」玉簫回道:「今日眾娘置酒,請爹娘賞雪。」西門慶道:「金華酒是那裡的?」玳安道:「是三娘與小的銀子買的。」西門慶道:「啊呀!家裡見放著酒,又去買!」吩咐玳安:「拿鑰匙,前邊廂房有雙料茉莉酒,提兩壇攙著這酒吃。」於是在後廳明間內,設錦帳圍屏,放下梅花暖簾,爐安獸炭,擺列酒席。不一時,整理停當。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來到,請西門慶、月娘出來。當下李嬌兒把盞,孟玉樓執壺,潘金蓮捧菜,李瓶兒陪跪,頭一鍾先遞了與西門慶。西門慶接酒在手,笑道:「我兒,多有起動,孝順我老人家常禮兒罷!」那潘金蓮嘴快,插口道:「好老氣的孩兒!誰這裡替你磕頭哩?俺們磕著你,你站著。羊角蔥靠南牆──越發老辣!若不是大姐姐帶攜你,俺們今日與你磕頭?」一面遞了西門慶,從新又滿滿斟了一盞,請月娘轉上,遞與月娘。月娘道:「你們也不和我說,誰知你們平白又費這個心。」玉樓笑道:「沒什麼。俺們胡亂置了杯水酒兒,大雪,與你老公婆兩個散悶而已。姐姐請坐,受俺們一禮兒。」月娘不肯,亦平還下禮去。玉樓道:「姐姐不坐,我們也不起來。」相讓了半日,月娘才受了半禮。金蓮戲道:「對姐姐說過,今日姐姐有俺們面上,寬恕了他。下次再無禮,衝撞了姐姐,俺們也不管了。」望西門慶說道:「你裝憨打勢,還在上首坐,還不快下來,與姐姐遞個鐘兒,陪不是哩!」西門慶又是笑。良久,遞畢,月娘轉下來,令玉簫執壺,亦斟酒與眾姊妹回酒。惟孫雪娥跪著接酒,其餘都平敘姊妹之情。
於是西門慶與月娘居上座,其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並西門大姐,都兩邊打橫。金蓮便道:「李大姐,你也該梯己與大姐姐遞杯酒兒,當初因為你的事起來,你做了老林,怎麼還恁木木的!」那李瓶兒真個就就走下席來要遞酒。被西門慶攔住,說道:「你休聽那小淫婦兒,他哄你。已是遞過一遍酒罷了,遞幾遍兒?」那李瓶兒方不動了。當下春梅、迎春、玉簫、蘭香一般兒四個家樂,琵琶、箏、弦子、月琴,一面彈唱起來,唱了一套《南石榴花》「佳期重會」。西門慶聽了,便問:「誰叫他唱這一套詞來?」玉簫道:「是五娘吩咐唱來。」西門慶就看著潘金蓮說道:「你這小淫婦,單管胡枝扯葉的!」金蓮道:「誰教他唱他來?沒的又來纏我。」月娘便道:「怎的不請陳姐夫來坐坐?」一面使小前邊請去。不一時,敬濟來到,向席上都作了揖,就在大姐下邊坐了。月娘令小玉安放了鍾箸,閤家歡飲。西門慶把眼觀看簾前那雪,如〔尋〕綿扯絮,亂舞梨花,下的大了。端的好雪。但見:
初如柳絮,漸似鵝毛。唰唰似數蟹行沙上,紛紛如亂瓊堆砌間。但行動衣沾六出,只頃刻拂滿蜂鬢。襯瑤台,似玉龍翻甲繞空舞;飄粉額,如白鶴羽毛連地落。正是: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搖銀海燭生花。
吳月娘見雪下在粉壁間太湖石上甚厚。下席來,教小玉拿著茶罐,親自掃雪,烹江南鳳團雀舌牙茶與眾人吃。正是:
白玉壺中翻碧浪,紫金盃內噴清香。
正喫茶中間,只見玳安進來,說道:「李銘來了,在前邊伺候。」西門慶道:「教他進來。」不一時,李銘進來向眾人磕了頭,走在旁邊。西門慶問道:「你往那裡去來?來得正好。」李銘道:「小的沒往那裡去,北邊酒醋門劉公公那裡,教了些孩子,小的瞧了瞧。記掛著爹娘內姐兒們,還有幾段唱未合拍,來伺候。」西門慶就將手內吃的那一盞木樨茶,遞與他吃。說道:「你吃了休去,且唱一個我聽。」李銘道:「小的知道。」一面下邊吃了茶上來,把箏弦調定,頓開喉音,並足朝上,唱了一套《冬景.絳都春》。唱畢,西門慶令李銘近前,賞酒與他吃,教小玉拿壺滿斟,傾在銀琺琅桃兒鍾內。那李銘跪在地下,滿飲三杯。西門慶又叫在桌上拿了四碟菜,用盤子托著與李銘。那李銘走到下邊吃了,用絹兒把嘴抹了,走到上邊,直豎豎的靠著〔木鬲〕子站立。西門慶因把昨日桂姐家之事,告訴一遍。李銘道:「小的並不知道,一向也不過那邊去。想起來不干桂姐事,都是俺三媽干的營生。爹也別要惱他,等小的見他說他便了。」當日飲酒到一更時分,妻妾俱各歡樂。先是陳敬濟、大姐往前邊去了。落後酒闌,西門慶又賞李銘酒,打發出門,分咐:「你到那邊,休說今日在我這裡。」李銘道:「爹吩咐,小的知道。」西門慶令左右送他出門,於是妻妾各散。西門慶還在月娘上房歇了。有詩為證:
赤繩緣分莫疑猜,〔戶炎〕〔戶多〕夫妻共此懷。魚水相逢從此始,兩情願保百年諧。
卻說次日雪晴,應伯爵、謝希大受了李家燒鵝瓶酒,恐怕西門慶擺佈他家,逕來邀請西門慶進裡邊陪禮。月娘早晨梳妝畢,正和西門慶在房中吃餅,只見玳安來說:「應二爹和謝爹來了。」西門慶放下餅,就要往前走。月娘道:「兩個勾使鬼,又不知來做什麼。你亦發吃了出去,教他外頭等著去。慌的恁沒命的一般往外走怎的?大雪裡又不知勾了那去?」西門慶道:「你叫小把餅拿到前邊,我和他兩個吃罷。」說著,起身往外來。月娘吩咐:「你和他吃了,別要信著又勾引的往那裡去了。今日孟三姐晚夕上壽哩。」西門慶道:「我知道。」於是與應、謝二人相見聲喏,說道:「哥昨日著惱家來了,俺們甚是怪說他家:『從前已往,在你家使錢費物,雖故一時不來,休要改了腔兒才好,許你家粉頭背地偷接蠻子?冤家路兒窄,又被他親眼看見,他怎的不惱!休說哥惱,俺們心裡也看不過!』盡力說了他娘兒幾句,他也甚是沒意思。今日早請了俺兩個到家,娘兒們哭哭啼啼跪著,恐怕你動意,置了一杯水酒兒,好歹請你進去陪個不是。」西門慶道:「我也不動意。我再也不進去了。」伯爵道:「哥惱有理。但說起來,也不干桂姐事。這個丁二官原先是他姐姐桂卿的孤老,也沒說要請桂姐。只因他父親貨船搭在他鄉里陳監生船上,才到了不多兩日。這陳監生號兩淮,乃是陳參政的兒子。丁二官拿了十兩銀子,在他家擺酒請陳監生。才送這銀子來,不想你我到了他家,就慌了,躲不及,把個蠻子藏在後邊,被你看見了。實告不曾和桂姐沾身。今日他娘兒們賭身發咒,磕頭禮拜,央俺二人好歹請哥到那裡,把這委屈情由也對哥表出,也把惱解了一半。」西門慶道:「我已是對房下賭誓,再也不去,又惱什麼?你上覆他家,到不消費心。我家中今日有些小事,委的不得去。」慌的二人一齊跪下,說道:「哥,什麼話!不爭你不去,顯的我們請不得哥去,沒些面情了。到那裡略坐坐兒就來也罷。」當下二人死告活央,說的西門慶肯了。不一時,放桌兒,留二人吃餅。須臾吃畢,令玳安取衣服去。月娘正和孟玉樓坐著,便問玳安:「你爹要往那去?」玳安道:「小的不知,爹只叫小的取衣服。」月娘罵道:「賊囚根子,你還瞞著我不說!今日你三娘上壽哩。你爹但來晚了,我只打你這個賊囚根子。」玳安道:「娘打小的,管小的甚事?」月娘道:「不知怎的,聽見他這老子每來,恰似奔命的一般,吃著飯,丟下飯碗,往外不迭。又不知勾引遊魂撞屍,撞到多咱才來!」家中置酒等候不題。
且說西門慶被兩個邀請到李家,又早堂中置了一席齊整酒餚,叫了兩個妓女彈唱。李桂姐與桂卿兩個打扮迎接。老虔婆出來,跪著陪禮。姐兒兩個遞酒。應伯爵、謝希大在旁打諢耍笑,向桂姐道:「還虧我把嘴頭上皮也磨了半邊去,請了你家漢子來。就連酒兒也不替我遞一杯兒,只遞你家漢子!剛才若他撅了不來,休說你哭瞎了你眼,唱門詞兒,到明日諸人不要你,只我好說話兒將就罷了。」桂姐罵道:「怪應花子,汗邪了你!我不好罵出來的。可可兒的我唱門詞兒來?」應伯爵道:「你看賊小淫婦兒!念了經打和尚,他不來慌的那腔兒,這回就翅膀毛兒干了。你過來,且與我個嘴溫溫寒著。」於是不由分說,摟過脖子來就親了個嘴。桂姐笑道:「怪攮刀子的,看推撒了酒在爹身上。」伯爵道:「小淫婦兒,會喬張致的,這回就疼漢子。『看撒了爹身上酒!』叫你爹那甜。我是後娘養的?怎的不叫我一聲兒?」桂姐道:「我叫你是我的孩兒。」伯爵道:「你過來,我說個笑話兒你聽:一個螃蟹與田雞結為兄弟,賭跳過水溝兒去便是大哥。田雞幾跳,跳過去了。螃蟹方欲跳,撞遇兩個女子來汲水,用草繩兒把他拴住,打了水帶回家去。臨行忘記了,不將去。田雞見他不來,過來看他,說道:『你怎的就不過去了?』螃蟹說:『我過的去,倒不吃兩個小淫婦捩的恁樣了!』」桂姐兩個聽了,一齊趕著打,把西門慶笑的要不的。
不說這裡調笑頑耍,且說家中吳月娘一者置酒回席,二者又是玉樓上壽,吳大妗子、楊姑娘並兩個姑子,都在上房裡坐的。看看等到日落時分,不見西門慶來家,急的月娘要不的。金蓮拉著李瓶兒,笑嘻嘻向月娘說道:「大姐姐,他這咱不來,俺們往門首瞧他瞧去。」月娘道:「耐煩瞧他怎的!」金蓮又拉玉樓說:「咱三個打伙兒走走去。」玉樓道:「我這裡聽大師父說笑話兒哩,等聽說了笑話兒咱去。」那金蓮方住了腳,圍著兩個姑子聽說笑話兒,因說道:「大師父,你有,快些說。」那王姑子坐在坑上,就說了一個。金蓮道:「這個不好。再說一個。」王姑子又道:「一家三個媳婦兒,與公公上壽。先是大媳婦遞酒說:『公公好像一員官。』公公云:『我如何象官?』媳婦云:『坐在上面,家中大小都怕你,如何不像官?』次該二媳婦上來遞酒,說:『公公象虎威皂隸。』公公曰:『我如何象虎威皂隸?』媳婦云:『你喝一聲,家中大小都吃一驚,怎不像皂隸?』公公道:『你說的我好!』該第三媳婦遞酒,上來說:『公公也不像官,也不像皂隸。』公公道:『卻像什麼?』媳婦道:『公公像個外郎!』公公道:『我如何像個外郎?』媳婦道:『不像外郎,如何六房裡都串到?』」把眾人都笑了。金蓮道:「好禿子!把俺們都說在裡頭。那個外郎敢恁大膽!」說罷,金蓮、玉樓、李瓶兒同來到前邊大門首,瞧西門慶。玉樓問道:「今日他爹大雪裡那裡去了?」金蓮道:「我猜他一定往院中李桂兒那淫婦家去了。」玉樓道:「打了一場,賭誓再不去,如何又去?咱每賭什麼?管情不在他家。」金蓮道:「李大姐做證見,你敢和我拍手麼?我說今日往他家去了。前日打了淫婦家,昨日李銘那忘八先來打探子兒。今日應二和姓謝的,大清早晨,勾使鬼勾了他去。我猜老虔婆和淫婦鋪謀定計叫了去,不知怎的撮弄,陪著不是,還要回爐復帳,不知涎纏到多咱時候。有個來的成來不成,大姐姐還只顧等著他!」玉樓道:「就不來,小也該來家回一聲兒。」正說著,只見賣瓜子的過來,兩個正在門首買瓜子兒,忽然西門慶從東來了,三個往後跑不迭。
西門慶在馬上,教玳安先頭裡走:「你瞧是誰在大門首?」玳安走了兩步,說道:「是三娘、五娘、六娘在門首買瓜子哩。」西門慶到家下馬,進入後邊儀門首。玉樓、李瓶兒先去上房報月娘去了。獨有金蓮藏在粉壁背後黑影裡。西門慶撞見,嚇了一跳,說道:「怪小淫婦兒,猛可唬我一跳!你們在門首做什麼來?」金蓮道:「你還敢說哩。你在那裡?這時才來,教娘們只顧在門首等著你。」西門慶進房中,月娘安排酒餚,教玉簫執壺,大姐遞酒。先遞了西門慶,然後眾姊妹都遞了,安席坐下。春梅、迎春下邊彈唱,吃了一回,都收下去。從新擺上玉樓上壽的酒,並四十樣細巧各樣的菜碟兒上來。壺斟美醞,盞泛流霞。讓吳大妗子上坐。吃到起更時分,大妗子吃不多酒,歸後邊去了。止是吳月娘同眾人陪西門慶擲骰猜枚行令。輪到月娘跟前,月娘道:「既要我行令,照依牌譜上飲酒:一個牌兒名,兩個骨牌名,合《西廂》一句。」月娘先說:「六娘子醉楊妃,落了八珠環,游絲兒抓住荼蘼架。」不遇。該西門慶擲,說:「虞美人,見楚漢爭鋒,傷了正馬軍,只聽耳邊金鼓連天震。」果然是個正馬軍,吃了一杯。該李嬌兒,說:「水仙子,因二士入桃源,驚散了花開蝶滿枝,只做了落紅滿地胭脂冷。」不遇。次該金蓮擲,說道:「鮑老兒,臨老入花叢,壞了三綱五常,問他個非奸做賊拿。」果然是三綱五常,吃了一杯。輪該李瓶兒擲,說:「端正好,搭梯望月,等到春分晝夜停,那時節隔牆兒險化做望夫山。」不遇。該孫雪娥,說:「麻郎兒,見群鴉打鳳,絆住了折足雁,好教我兩下裡做人難。」不遇。落後該玉樓完令,說:「念奴嬌,醉扶定四紅沉,拖著錦裙〔闌〕,得多少春風夜月銷金帳。」正擲了四紅沉。月娘滿令,叫小玉:「斟酒與你三娘吃。」說道:「你吃三大杯才好!今晚你該伴新郎宿歇。」因對李瓶兒、金蓮眾人說:「吃畢酒,咱送他兩個歸房去。」金蓮道:「姐姐嚴令,豈敢不依!」把玉樓羞的要不的。
少頃酒闌,月娘等相送西門慶到玉樓房首方回。玉樓讓眾人坐,都不坐。金蓮便戲玉樓道:「我兒,好好兒睡罷。你娘明日來看你,休要淘氣!」因向月娘道:「親家,孩兒小哩,看我面上,凡是擔待些兒罷。」玉樓道:「六丫頭,你老米醋,挨著做。我明日和你答話。」金蓮道:「我媒人婆上樓子──老娘好耐驚耐怕兒。」於是和李瓶兒、西門大姐一路去了。剛走到儀門首,不想李瓶兒被地滑了一交。這金蓮遂怪喬叫起來道:「這個李大姐,只像個瞎子,行動一磨子就倒了。我〔芻〕你去,倒把我一隻腳踩在雪裡,把人的鞋兒也踹泥了!」月娘聽見,說道:「就是儀門首那堆子雪。我吩咐了小兩遍,賊奴才,白不肯抬,只當還滑倒了。」因叫小玉:「你拿個燈籠送送五娘、六娘去。」西門慶在房裡向玉樓道:「你看賊小淫婦兒!他踹在泥裡把人絆了一交,他還說人踹泥了他的鞋,恰是那一個兒,就沒些嘴抹兒。恁一個小淫婦!昨日叫丫頭們平白唱『佳期重會』,我就猜是他幹的營生。」玉樓道:「『佳期重會』是怎的說?」西門慶道:「他說吳家的不是正經相會,是私下相會。恰似燒夜香,有心等著我一般。」玉樓道:「六姐他諸般曲兒到都知道,俺們卻不曉的。」西門慶道:「你不知,這淫婦單管咬群兒。」
不說西門慶在玉樓房中宿歇。單表潘金蓮、李瓶兒兩個走著說話,走到儀門,大姐便歸前邊廂房去了。小玉打著燈籠,送二人到花園內。金蓮已帶半酣,拉著李瓶兒道:「二娘,我今日有酒了,你好歹送到我房裡。」李瓶兒道:「姐姐,你不醉。」須臾,送到金蓮房內。打發小玉回後邊,留李瓶兒坐,喫茶。金蓮又道:「你說你那咱不得來,虧了誰?誰想今日咱姊妹在一個跳板兒上走,不知替你頂了多少瞎缸,教人背地好不說我!奴只行好心,自有天知道罷了。」李瓶兒道:「奴知道姐姐費心,恩當重報,不敢有忘。」金蓮道:「得你知道,好了。」不一時,春梅拿茶來吃了,李瓶兒告辭歸房。金蓮獨自歇宿,不在話下。正是:
空庭高樓月,非復三五圓。何須照床裡,終是一人眠。
詞曰:
今宵何夕?月痕初照。等閒間一見猶難,平白地兩邊湊巧。向燈前見他,向燈前見他,一似夢中來到。何曾心料,他怕人瞧。驚臉兒紅還白,熱心兒火樣燒。
話說次日,有吳大妗子、楊姑娘、潘姥姥眾堂客,因來與孟玉樓做生日,月娘都留在後廳飲酒,其中惹出一件事兒。那來旺兒,因他媳婦癆病死了,月娘新又與他娶了一房媳婦,乃是賣棺材宋仁的女兒,也名喚金蓮。當先賣在蔡通判家房裡使喚,後因壞了事出來,嫁與廚役蔣聰為妻。這蔣聰常在西門慶家答應,來旺兒早晚到蔣聰家叫他去,看見這個老婆,兩個吃酒刮言,就把這個老婆刮上了。一日,不想這蔣聰因和一般廚役分財不均,酒醉打,動起刀杖來,把蔣聰戳死在地,那人便越牆逃走了。老婆央來旺兒對西門慶說了,替他拿帖兒縣裡和縣丞說,差人捉住正犯,問成死罪,抵了蔣聰命。後來,來旺兒哄月娘,只說是小人家媳婦兒,會做針指。月娘使了五兩銀子,兩套衣服,四匹青紅布,並簪環之類,娶與他為妻。月娘因他叫金蓮,不好稱呼,遂改名為蕙蓮。這個婦人小金蓮兩歲,今年二十四歲,生的白淨,身子兒不肥不瘦,模樣兒不短不長,比金蓮腳還小些兒。性明敏,善機變,會妝飾,就是嘲漢子的班頭,壞家風的領袖。若說他底的本事,他也曾:
斜倚門兒立,人來側目隨。托腮並咬指,無故整衣裳。坐立頻搖腿,無人曲唱低。開窗推戶牖,停針不語時。未言先欲笑,必定與人私。
初來時,同眾媳婦上灶,還沒什麼妝飾。後過了個月有餘,因看見玉樓、金蓮打扮,他便把〔髟狄〕髻墊的高高的,頭髮梳的虛籠籠的,水〔髟丐〕描的長長的,在上邊遞茶遞水,被西門慶在眼裡。一日,設了條計策,教來旺兒押了五百兩銀子,往杭州替蔡太師製造慶賀生辰錦繡蟒衣,並家中穿的四季衣服,往回也有半年期程。從十一月半頭,搭在旱路車上起身去了。西門慶安心早晚要調戲他這老婆,不期到此正值孟玉樓生日,月娘和眾堂客在後廳吃酒。西門慶那日沒往那去,月娘分咐玉簫:「房中另放桌兒,打發酒菜你爹吃。」西門慶因打簾內看見蕙蓮身上穿著紅綢對襟襖、紫絹裙子,在席上斟酒,問玉簫道:「那個是新娶的來旺兒的媳婦子蕙蓮?怎的紅襖配著紫裙子,怪模怪樣?到明日對你娘說,另與他一條別的顏色裙子配著穿。」玉簫道:「這紫裙子,還是問我借的。」說著就罷了。
須臾,過了玉樓生日。一日,月娘往對門喬大戶家吃酒去了。約後晌時分,西門慶從外來家,已有酒了,走到儀門首,這蕙蓮正往外走,兩個撞個滿懷。西門慶便一手摟過脖子來,就親了個嘴,口中喃喃吶吶說道:「我的兒,你若依了我,頭面衣服,隨你揀著用。」那婦人一聲兒沒言語,推開西門慶手,一直往前走了。西門慶歸到上房,叫玉簫送了一匹藍緞子到他屋裡,如此這般對他說:「爹昨日見你穿著紅襖,配著紫裙子,怪模怪樣的不好看,才拿了這匹緞子,使我送與你,教你做裙子穿。」這蕙蓮開看,卻是一匹翠藍兼四季團花喜相逢緞子。說道:「我做出來,娘見了問怎了?」玉簫道:「爹到明日還對娘說,你放心。爹說來,你若依了這件事,隨你要什麼,爹與你買。今日趕娘不在家,要和你會會兒,你心下如何?」那婦人聽了,微笑不言,因問:「爹多咱時分來?我好在屋裡伺候。」玉簫道:「爹說小們看著,不好進你屋裡來的。教你悄悄往山子底下洞兒裡,那裡無人,堪可一會。」老婆道:「只怕五娘、六娘知道了,不好意思的。」玉簫道:「三娘和五娘都在六娘屋裡下棋,你去不妨事。」當下約會已定,玉簫走來回西門慶說話。兩個都往山子底下成事,玉簫在門首與他觀風。正是:
解帶色已戰,觸手心愈忙。那識羅裙內,銷魂別有香。
不想金蓮、玉樓都在李瓶兒房裡下棋,只見小鸞來請玉樓,說:「爹來家了。」三人就散了,玉樓回後邊去了。金蓮走到房中,勻了臉,亦往後邊來。走入儀門,只見小玉立在上房門首。金蓮問:「你爹在屋裡?」小玉搖手兒,往前指。金蓮就知其意,走到前邊山子角門首,只見玉簫攔著門。金蓮只猜玉簫和西門慶在此私狎,便頂進去。玉簫慌了,說道:「五娘休進去,爹在裡頭有勾當哩!」金蓮罵道:「怪狗肉,我又怕你爹了?」不由分說,進入花園裡來,各處尋了一遍。走到藏春塢山子洞兒裡,只見他兩個人在裡面才了事。婦人聽見有人來,連忙繫上裙子往外走,看見金蓮,把臉通紅了。金蓮問道:「賊臭肉,你在這裡做什麼?」蕙蓮道:「我來叫畫童兒。」說著,一溜煙走了。金蓮進來,看見西門慶在裡邊繫褲子,罵道:「賊沒廉恥的貨,你和奴才淫婦大白日裡在這裡,端的幹這勾當兒,剛才我打與淫婦兩個耳刮子才好,不想他往外走了。原來你就是畫童兒,他來尋你!你與我實說,和這淫婦偷了幾遭?若不實說,等住回大姐姐來家,看我說不說。我若不把奴才淫婦臉打的脹豬,也不算。俺們閒的聲喚在這裡,你也來插上一把子。老娘眼裡卻放不過!」西門慶笑道:「怪小淫婦兒,悄悄兒罷,休要嚷的人知道。我實對你說,如此這般,連今日才第一遭。」金蓮道:「一遭二遭,我不信。你既要這奴才淫婦,兩個瞞神謊鬼弄刺子兒,我打聽出來,休怪了,我卻和你們答話!」那西門慶笑的出去了。
金蓮到後邊,聽見眾丫頭們說:「爹來家,使玉簫手巾裹著一匹藍緞子往前邊去,不知與誰。」金蓮就知是與蕙蓮的,對玉樓也不題起此事。這婦人每日在那邊,或替他造湯飯,或替他做針指鞋腳,或跟著李瓶兒下棋,常賊乖趨附金蓮。被西門慶撞在一處,無人,教他兩個苟合,圖漢子喜歡。蕙蓮自從和西門慶私通之後,背地與他衣服、首飾、香茶之類不算,只銀子成兩家帶在身邊,在門首買花翠胭脂,漸漸顯露,打扮的比往日不同。西門慶又對月娘說,他做的好湯水,不教他上大灶,只教他和玉簫兩個,在月娘房裡後邊小灶上,專頓茶水,整理菜蔬,打發月娘房裡吃飯,與月娘做針指,不必細說。看官聽說:凡家主,切不可與奴僕並家人之婦苟且私狎,久後必紊亂上下,竊弄奸欺,敗壞風俗,殆不可制。
一日,臘月初八日,西門慶早起,約下應伯爵,與大街坊尚推官家送殯。叫小馬也備下兩匹,等伯爵白不見到,一面李銘來了。西門慶就在大廳上圍爐坐的,教春梅、玉簫、蘭香、迎春一般兒四個,都打扮出來,看著李銘指撥、教演他彈唱。女婿陳敬濟,在旁陪著說話。正唱《三弄梅花》,還未了,只見伯爵來,應保夾著氈包進門。那春梅等四個就要往後走,被西門慶喝住,說道:「左右只是你應二爹,都來見見罷,躲怎的!」與伯爵兩個相見作揖,才待坐下,西門慶令四個過來:「與應二爹磕頭。」那春梅等朝上磕頭下去,慌的伯爵還喏不迭,誇道:「誰似哥有福,出落的恁四個好姐姐,水蔥兒的一般,一個賽一個。卻怎生好?你應二爹今日素手,促忙促急,沒曾帶的什麼在身邊,改日送胭脂錢來罷。」春梅等四人,見了禮去了。陳敬濟向前作揖,一同坐下。西門慶道:「你如何今日這咱才來?」應伯爵道:「不好告訴你的。大小女病了一向,近日才好些。房下記掛著,今日接了他家來散心住兩日。亂著,旋叫應保叫了轎子,買了些東西在家,我才來了。」西門慶道:「教我只顧等著你。咱吃了粥,好去了。」隨即吩咐後邊看粥來吃。只見李銘,見伯爵打了半跪。伯爵道:「李日新,一向不見你。」李銘道:「小的有。連日小的在北邊徐公公那裡答應來。」說著,小放桌兒,拿粥來吃。西門慶陪應伯爵、陳敬濟吃了。就拿小銀鍾篩金華酒,每人吃了三杯。壺裡還剩下上半壺酒,吩咐畫童兒:「連桌兒抬去廂房內,與李銘吃。」就穿衣服起身,同伯爵並馬而行,與尚推官送殯去了。只落下李銘在西廂房,吃畢酒飯。
玉簫和蘭香眾人,打發西門慶出了門,在廂房內亂,頑成一塊。一回,都往對過東廂房西門大姐房裡摑混去了,止落下春梅一個,和李銘在這邊教演琵琶。李銘也有酒了。春梅袖口子寬,把手兜住了。李銘把他手拿起,略按重了些。被春梅怪叫起來,罵道:「好賊忘八!你怎的捻我的手,調戲我?賊少死的忘八,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哩!一日好酒好肉,越發養活的你這忘八聖靈兒出來了,平白捻我的手來了。賊忘八,你錯下這個鍬撅了。你問聲兒去,我手裡你來弄鬼!爹來家等我說了,把你這賊忘八,一條棍攆的離門離戶!沒你這忘八,學不成唱了?愁本司三院尋不出忘八來?撅臭了你這忘八了!」被他千忘八,萬忘八,罵的李銘拿著衣服,往外走不迭。正是:
兩手劈開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門。
當下春梅氣狠狠,直罵進後邊來。金蓮正和孟玉樓、李瓶兒並宋蕙蓮在房裡下棋,只聽見春梅從外罵將來。金蓮便問道:「賊小肉兒,你罵誰哩,誰惹你來?」春梅道:「情知是誰,叵耐李銘那忘八!爹臨去,好意吩咐小,留下一桌菜並粳米粥兒與他吃。也有玉簫他們,你推我,我打你,頑成一塊,對著忘八,呲牙露嘴的,狂的有些褶兒也怎的。頑了一回,都往大姐那邊去了。忘八見無人,盡力把我手上捻一下。吃的醉醉的,看著我嗤嗤呆笑。那忘八見我吆喝罵起來,他就夾著衣裳往外走了。剛才打與賊忘八兩個耳刮子才好!賊忘八,你也看個人兒行事,我不是那不三不四的邪皮行貨,教你這個忘八在我手裡弄鬼。我把忘八臉打綠了!」金蓮道:「怪小肉兒,學不學沒要緊,把臉氣的黃黃的,等爹來家說了,把賊忘八攆了去就是了。那裡緊等著供唱撰錢哩,怎的教忘八調戲我這丫頭!我知道賊忘八業罐子滿了。」春梅道:「他就倒運,著量二娘的兄弟。那怕他!二娘莫不挾仇打我五棍兒?」宋蕙蓮道:「論起來,你是樂工,在人家教唱,也不該調戲良人家女子!照顧你一個錢,也是養身父母,休說一日三茶六飯兒扶侍著。」金蓮道:「扶侍著,臨了還要錢兒去了。按月兒,一個月與他五兩銀子。賊忘八,錯上了墳。你問聲家裡這些小們,那個敢望著他呲牙笑一笑兒,吊個嘴兒?遇喜歡罵兩句;若不歡喜,拉倒他主子跟前就是打。賊忘八,造化低,你惹他生薑,你還沒曾經著他辣手!」因向春梅道:「沒見你,你爹去了,你進來便罷了,平白只顧和他那房裡做什麼?卻教那忘八調戲你!」春梅道:「都是玉簫和他們,只顧還笑成一塊,不肯進來。」玉樓道:「他三個如今還在那屋裡?」春梅道:「都往大姐房裡去了。」玉樓道:「等我瞧瞧去。」那玉樓起身去了。良久,李瓶兒亦回房,使繡春叫迎春去。至晚,西門慶來家,金蓮一五一十告訴西門慶。西門慶吩咐來興兒,今後休放進李銘來走動。自此斷了路兒,不敢上門。正是:
習教歌妓逞家豪,每日閒庭弄錦槽。不是朱顏容易變,何由聲價競天高。
詞曰:
心中難自洩,暗裡深深謝。未必娘行,恁地能賢哲。衷腸怎好和君說?說不願丫頭,願做官人的侍妾。他堅牢望我情真切。豈想風波,果應了他心料者。
話說一日臘盡春回,新正佳節,西門慶賀節不在家,吳月娘往吳大妗子家去了。午間孟玉樓、潘金蓮都在李瓶兒房裡下棋。玉樓道:「咱們今日賭什麼好?」金蓮道:「咱們賭五錢銀子東道,三錢銀子買金華酒兒,那二錢買個豬頭來,教來旺媳婦子燒豬頭咱們吃。說他會燒的好豬頭,只用一根柴禾兒,燒的稀爛。」玉樓道:「大姐姐不在家,卻怎的計較?」存下一分兒,送在他屋裡,也是一般。」說畢,三人下棋。下了三盤,李瓶兒輸了五錢。金蓮使繡春兒叫將來興兒來,把銀子遞與他,教他買一壇金華酒,一個豬首,連四隻蹄子,吩咐:「送到後邊廚房裡,教來旺兒媳婦蕙蓮快燒了,拿到你三娘屋裡等著,我們就去。」玉樓道:「六姐,教他燒了拿盒子拿到這裡來吃罷。在後邊,李嬌兒、孫雪娥兩個看著,是請他不請他?」金蓮遂依玉樓之言。
不一時,來興兒買了酒和豬首,送到廚下。蕙蓮正在後邊和玉簫在石台基上坐著,撾瓜子耍子哩。來興兒便叫他:「蕙蓮嫂子,五娘、三娘都上覆你,使我買了酒、豬頭連蹄子,都在廚房裡,教你替他燒熟了,送到前邊六娘房裡去。」蕙蓮道:「我不得閒,與娘納鞋哩。隨問教那個燒燒兒罷,巴巴坐名兒教我燒?」來興兒道:「你燒不燒隨你,交與你,我有勾當去。」說著,出去了。玉簫道:「你且丟下,替他燒燒罷。你曉的五娘嘴頭子,又惹的聲聲氣氣的。」蕙蓮笑道:「五娘怎麼就知道我會燒豬頭,栽派與我!」於是起到大廚灶裡,舀了一鍋水,把那豬首蹄子剃刷乾淨,只用的一根長柴禾安在灶內,用一大碗油醬,並茴香大料,拌的停當,上下錫古子扣定。那消一個時辰,把個豬頭燒的皮脫肉化,香噴噴五味俱全。將大冰盤盛了,連姜蒜碟兒,用方盒拿到前邊李瓶兒房裡,旋打開金華酒來。玉樓揀齊整的,留下一大盤子,並一壺金華酒,使丫頭送到上房裡,與月娘吃。其餘三人坐定,斟酒共酌。
正吃中間,只見蕙蓮笑嘻嘻走到跟前,說道:「娘們試嘗這豬頭,今日燒的好不好?」金蓮道:「三娘剛才誇你倒好手段兒!燒的且是稀爛。」李瓶兒問道:「真個你只用一根柴禾兒?」蕙蓮道:「不瞞娘們說,還消不得一根柴禾兒哩!若是一根柴禾兒,就燒的脫了骨。」玉樓叫繡春:「你拿個大盞兒,篩一盞兒與你嫂子吃。」李瓶兒連忙叫繡春斟酒,他便取碟兒揀了一碟豬頭肉兒遞與蕙蓮,說道:「你自造的,你試嘗嘗。」蕙蓮道:「小的自知娘們吃不的鹹,沒曾好生加醬,胡亂罷了。下次再燒時,小的知道了。」便磕了三個頭,方才在桌頭旁邊立著,做一處吃酒。
到晚夕月娘來家,眾婦人見了月娘,小玉悉將送來豬頭,拿與月娘看。玉樓笑道:「今日俺們下棋耍子,贏的李大姐豬頭,留與姐姐吃。」月娘道:「這般有些不均了。各人賭勝,虧了一個就不是了。咱們這等計較:只當大節下,咱姊妹這幾人每人輪流治一席酒兒,叫將郁大姐來,晚間耍耍,有何妨礙?強如賭勝負,難為一個人。我主張的好不好?」眾人都說:「姐姐主張的是!」月娘道:「明日初五日,就是我起先罷。」李嬌兒佔了初六,玉樓佔了初七,金蓮佔了初八。金蓮道:「只我便宜,那日又是我的壽酒,卻一舉而兩得。」問著孫雪娥,孫雪娥半日不言語。月娘道:「他罷,你們不要纏他了,教李大姐挨著罷。」玉樓道:「初九日又是六姐生日,只怕有潘姥姥和他妗子來。」月娘道:「初九日不得閒,教李大姐挪在初十罷了。」眾人計議已定。
話休絮煩。先是初五日,西門慶不在家,往鄰家赴席去了。月娘在上房擺酒,郁大姐供唱,請眾姐妹歡飲了一日方散。到第二日,卻該李嬌兒,就挨著玉樓、金蓮,都不必細說。須臾,過了金蓮生日,潘姥姥、吳大妗子,都在這裡過節頑耍。看看到初十日,該李瓶兒擺酒,使繡春往後邊請雪娥去。一連請了兩替,答應著來,只顧不來。玉樓道:「我就說他不來,李大姐只顧強去請他。可是他對著人說的:『你每有錢的,都吃十輪酒兒,沒的俺們去赤腳絆驢蹄。』似他這等說,俺們罷了,把大姐姐都當驢蹄看承!」月娘道:「他是恁不成材的行貨子,都不消理他了,又請他怎的!」於是擺上酒來,眾人都來前邊李瓶兒房裡吃酒。郁大姐在旁彈唱。當下,吳大妗子和西門大姐,共八個人飲酒。只因西門慶不在,月娘吩咐玉簫:「等你爹來家要吃酒,你打發他吃就是了。」玉簫應諾。
後晌時分,西門慶來家,玉簫替他脫了衣裳。西門慶便問:「娘往那去了?」玉簫回道:「都在六娘房裡和大妗子、潘姥姥吃酒哩。」西門慶問道:「吃的是什麼酒?」玉簫道:「是金華酒。」西門慶道:「還有年下你應二爹送的那一壇茉莉花酒,打開吃。」一面教玉簫把茉莉花酒打開,西門慶嘗了嘗,說道:「正好你娘們吃。」教小玉、玉簫兩個提著,送到前邊李瓶兒房裡。蕙蓮正在月娘旁邊侍立斟酒,見玉簫送酒來,蕙蓮俐便,連忙走下來接酒。玉簫便遞了個眼色與他,向他手上捏了一把,這婆娘就知其意。月娘問玉簫:「誰使你送酒來?」玉簫道:「爹使我來。」月娘道:「你爹來家多大回了?」玉簫道:「爹剛才來家。因問娘們吃酒,教我把這一壇茉莉花酒,拿來與娘們吃。」月娘問:「你爹若吃酒,房中放桌兒,有見成菜兒打發他吃。」玉簫應的,往後邊去了。
這蕙蓮在席上站了一回,推說道:「我後邊看茶來,與娘們吃。」月娘吩咐道:「對你姐說,上房揀妝裡有六安茶,頓一壺來俺們吃。」這老婆一個獵古調走到後邊,玉簫站在堂屋門首,努了個嘴兒與他。老婆掀開簾子,進月娘房來,只見西門慶坐在椅子上吃酒。走向前,一屁股就坐在他懷裡,兩個就親嘴咂舌做一處。婆娘一面用手攥著他那話,一面在上噙酒哺與他吃。便道:「爹,你有香茶再與我些,前日與我的都沒了。我少薛嫂兒幾錢花兒錢,你有銀子與我些兒。」西門慶道:「我茄袋內還有一二兩,你拿去。」說著。西門慶要解他褲子。婦人道:「不好,只怕人來看見。」西門慶道:「你今日不出去,晚夕咱好生耍耍。」蕙蓮搖頭說道:「後邊惜薪司擋路兒──柴眾。咱不如還在五娘那裡,色絲子女。」於是玉簫在堂屋門首觀風,由他二人在屋裡做一處頑耍。
不防孫雪娥從後來,聽見房裡有人笑,只猜玉簫在房裡和西門慶說笑,不想玉簫又在穿廊下坐的,就立住了腳。玉簫恐怕他進屋裡去,便支他說:「前邊六娘請姑娘,怎的不去?」雪娥鼻子裡冷笑道:「俺們是沒時運的人兒,騎著快馬也趕他不上,拿什麼伴著他吃十輪酒兒?自己窮的伴當兒伴的沒褲兒!」正說著,被西門慶房中咳嗽了一聲,雪娥就往廚房裡去了。
這玉簫把簾子欣開,婆娘見無人,急伶俐兩三步就叉出來,往後邊看茶去。須臾,小玉從後邊走來叫:「蕙蓮嫂子,娘說你怎的取茶就不去了?」婦人道:「茶有了,著姐拿果仁兒來。」不一時,小玉拿著盞托,他提著茶,一直來到前邊。月娘問道:「怎的茶這咱才來?」蕙蓮道:「爹在房裡吃酒,小的不敢進去。等著姐屋裡取茶葉,剝果仁兒來。」眾人吃了茶,這蕙蓮在席上,斜靠桌兒站立,看著月娘眾人擲骰兒,故作揚聲說道:「娘,把長麼搭在純六,卻不是天地分?還贏了五娘。」又道:「你這六娘,骰子是錦屏風對兒。我看三娘這麼三配純五,只是十四點兒,輸了。」被玉簫惱了,說道:「你這媳婦子,俺們在這裡擲骰兒,插嘴插舌,有你什麼說處?」把老婆羞的站又站不住,立又立不住,緋紅了面皮,往下去了。正是:
誰人汲得西江水,難洗今朝一面羞。
這裡眾婦人飲酒,至掌燈時分,只見西門慶掀簾子進來,笑道:「你們好吃!」吳大妗子跳起來,說道:「姐夫來了!」連忙讓座兒與他坐。月娘道:「你在後邊吃酒罷了,女婦男子漢,又走來做什麼?」西門慶道:「既是恁說,我去罷。」於是走過金蓮這邊來,金蓮隨即跟了來。西門慶吃得半醉,拉著金蓮說道:「小油嘴,我有句話兒和你說。我要留蕙蓮在後邊一夜兒,後邊沒地方。看你怎的容他在你這邊歇一夜兒罷?」金蓮道:「我不好罵的,沒的那汗邪的胡亂!隨你和他那裡〔入日〕搗去,好嬌態,教他在我這裡!我是沒處安放他。我就算依了你,春梅賊小肉兒他也不容。你不信,叫了春梅問他,他若肯了,我就容你。」西門慶道:「既是你娘兒們不肯,罷!我和他往山子洞兒那裡過一夜。你吩咐丫頭拿床鋪蓋,生些火兒。不然,這一冷怎麼當。」金蓮忍不住笑了:「我不好罵出你來的,賊奴才淫婦,他是養你的娘?你是王祥,寒冬臘月行孝順,在那石頭床上臥冰哩。」西門慶笑道:「怪小油嘴兒,休奚落我。罷麼,好歹叫丫頭生個火兒。」金蓮道:「你去,我知道。」當晚眾人席散,金蓮吩咐秋菊,果然抱鋪蓋、籠火,在山子底下藏春塢雪洞裡。
蕙蓮送月娘、李嬌兒、玉樓進到後邊儀門首,故意說道:「娘,小的不送,往前邊去罷。」月娘道:「也罷,你前邊睡去罷。」這婆娘打發月娘進內,還在儀門首站立了一回,見無人,一溜煙往山子底下去了。正是:
莫教襄王勞望眼,巫山自送雨雲來。
這宋蕙蓮走到花園門首,只說西門慶還未進來,就不曾扣門子,只虛掩著。來到藏春塢洞兒內,只見西門慶早在那裡秉燭而坐。婆娘進到裡面,但覺冷氣侵人,塵囂滿榻。於是袖中取出兩枝棒兒香,燈上點了,插在地下。雖故地下籠著一盆碳火兒,還冷的打兢。婆娘在床上先伸下鋪,上面還蓋著一件貂鼠禪衣。掩上雙扉,兩個上床就寢。西門慶脫去上衣白綾道袍,坐在床上,把婦人褪了褲,抱在懷裡,兩隻腳蹺在兩邊,那話突入牝中。兩個摟抱,正做得好。卻不防潘金蓮打聽他二人入港了,在房中摘去冠兒,輕移蓮步,悄悄走來竊聽。到角門首,推開門,遂潛身悄步而入。也不怕蒼苔冰透了凌波,花刺抓傷了裙褶,躡跡隱身,在藏春塢月窗下站聽。良久,只見裡面燈燭尚明,婆娘笑聲說:「冷鋪中捨冰,把你賊受罪不濟的老花子,就沒本事尋個地方兒,走在這寒冰地獄裡來了!口裡銜著條繩子,凍死了往外拉。」又道:「冷合合的,睡了罷,怎的只顧端詳我的腳?你看過那小腳兒的來,像我沒雙鞋面兒,那個買與我雙鞋面兒也怎的?看著人家做鞋,不能彀做!」西門慶道:「我兒,不打緊,到明日替你買幾錢的各色鞋面。誰知你比你五娘腳兒還小!」婦人道:「拿什麼比他!昨日我拿他的鞋略試了試,還套著我的鞋穿。倒也不在乎大小,只是鞋樣子周正才好。」金蓮在外聽了:「這個奴才淫婦!等我再聽一回,他還說什麼。」又聽彀多時,只聽老婆問西門慶說:「你家第五的秋胡戲,你娶他來家多少時了?是女招的,是後婚兒來?」西門慶道:「也是回頭人兒。」婦人說:「嗔道恁久慣牢成!原來也是個意中人兒,露水夫妻。」這金蓮不聽便罷,聽了氣的在外兩隻胳膊都軟了,半日移腳不動,說道:「若教這奴才淫婦在裡面,把俺們都吃他撐下去了!」待要那時就聲張罵起來,又恐怕西門慶性子不好,逞了淫婦的臉。待要含忍了他,恐怕他明日不認。「罷罷!留下個記兒,使他知道,到明日我和他答話。」於是走到角門首,拔下頭上一根銀簪兒,把門倒銷了,懊恨歸房。晚景題過。
到次日清早晨,婆娘先起來,穿上衣裳,蓬著頭走出來。見角門沒插,吃了一驚,又搖門,搖了半日搖不開。走去見西門慶,西門慶隔壁叫迎春替他開了。因看見簪銷著門,知是金蓮的簪子,就知晚夕他聽了出去。這婦人懷著鬼胎,走到前邊,正開房門,只見平安從東淨裡出來,看見他只是笑。蕙蓮道:「怪囚根子,誰和你呲那牙笑哩?」平安兒道:「嫂子,俺們笑笑兒也嗔?」蕙蓮道:「大清早晨,平白笑的是什麼?」平安道:「我笑嫂子三日沒吃飯,眼前花。我猜你昨日一夜不來家!」婦人聽了此言,便把臉紅了,罵道:「賊提口拔舌見鬼的囚根子,我那一夜不在屋裡睡?怎的不來家?」平安道:「我剛才還看見嫂子鎖著門,怎的賴得過?」蕙蓮道:「我早起身,就往五娘屋裡,只剛才出來。你這囚在那裡來?」平安道:「我聽見五娘教你醃螃蟹,說你會劈的好腿兒。嗔道五娘使你門首看著賣簸箕的,說你會咂得好舌頭。」把婦人說的急了,拿起條門閂來,趕著平安兒繞院子罵道:「賊汗邪囚根子,看我到明日對他說不說。不與你個功德也不怕,狂的有些褶兒也怎的?」那平安道:「耶〔口樂〕,嫂子,將就著些兒罷。對誰說?我曉得你往高枝兒上去了。」那蕙蓮急起來,只趕著他打。不料玳安正在印子鋪走出來,一把手將閂奪住了,說道:「嫂子為什麼打他?」蕙蓮道:「你問那呲牙囚根子,口裡白說六道的,把我的胳膊都氣軟了!」那平安得手往外跑了。玳安推著他說:「嫂子,你少生氣著惱,且往屋裡梳頭去罷。」婦人便向腰間荷包裡,取出三四分銀子來,遞與玳安道:「累你替我拿大碗燙兩個合汁來我吃,把湯盛在銚子裡罷。」玳安道:「不打緊,等我去。」一手接了。連忙洗了臉,替他燙了合汁來。婦人讓玳安吃了一碗,他也吃了一碗,方才梳了頭,鎖上門,先到後邊月娘房裡打了卯兒,然後來金蓮房裡。
金蓮正臨鏡梳頭。蕙蓮小意兒,在旁拿抵鏡、掇洗手水,殷情侍奉。金蓮正眼也不瞧他。蕙蓮道:「娘的睡鞋裹腳,我卷平收了去?」金蓮道:「由他。你放著,叫丫頭進來收。」便叫秋菊:「賊奴才,往那去了?」蕙蓮道:「秋菊掃地哩。春梅姐在那裡梳頭哩。」金蓮道:「你別要管他,丟著罷,亦發等他們來收拾。歪蹄潑腳的,沒的沾污了嫂子的手。你去扶侍你爹,爹也得你恁個人兒扶侍他,才可他的心。俺們都是露水夫妻,再醮貨兒。只嫂子是正名正頂轎子娶將來的,是他的正頭老婆,秋胡戲。」這婦人聽了,正道著昨日晚夕他的真病,於是向前雙膝跪下,說道:「娘是小的一個主兒,娘不高抬貴手,小的一時兒存站不的。當初不因娘寬恩,小的也不肯依隨爹。就是後邊大娘,無過只是個大綱兒。小的還是娘抬舉多,莫不敢在娘面前欺心?隨娘查訪,小的但有一字欺心,到明日不逢好死,一個毛孔兒裡生下一個疔瘡。」金蓮道:「不是這等說。我眼裡放不下砂子的人。漢子既要了你,俺們莫不與爭?不許你在漢子跟前弄鬼,輕言輕語的。你說你把俺們踩下去了,你要在中間踢跳,我的姐姐,對你說,把這樣心兒且吐了些兒罷!」蕙蓮道:「娘再訪,小的並不敢欺心,到只怕昨日晚夕娘錯聽了。」金蓮道:「傻嫂子,我閒的慌,聽你怎的?我對你說了罷,十個老婆買不住一個男子漢的心。你爹雖故家裡有這幾個老婆,或是外邊請人家的粉頭,來家通不瞞我一些兒,一五一十就告我說。你大娘當時和他一個鼻子眼兒裡出氣,什麼事兒來家不告訴我?你比他差些兒。」說得老婆閉口無言,在房中立了一回,走出來了。剛到儀門夾道內,撞見西門慶,說道:「你好人兒,原來昨日人對你說的話兒,你就告訴與人。今日教人下落了我恁一頓!我和你說的話兒,只放在你心裡,放爛了才好。為什麼對人說?乾淨你這嘴頭子就是個走水的槽。有話到明日不告你說了。」西門慶道:「什麼話?我並不知道。」那婦人瞅了一眼,往前邊去了。
這婦人嘴兒乖,常在門前站立,買東買西,趕著傅夥計叫傅大郎,陳敬濟叫姑夫,賁四叫老四。因和西門慶勾搭上了,越發在人前花哨起來,常和眾人打牙犯嘴,全無忌憚。或一時叫:「傅大郎,我拜你拜,替我門首看著賣粉的。」那傅夥計老成,便驚心兒替他門首看著,過來叫住,請他出來買。玳安故意戲他,說道:「嫂子,賣粉的早晨過去了,你早出來,拿秤稱他的好來!」婆娘罵道:「賊猴兒,裡邊五娘、六娘使我要買搽的粉,你如何說拿秤稱二斤胭脂三斤粉,教那淫婦搽了又搽?看我進裡邊對他說不說?」玳安道:「耶〔口樂〕,嫂子,行動只拿五娘嚇我!」一回又叫:「賁老四,我對你說,門首看著賣梅花菊花的,我要買兩對兒戴。」那賁四誤了買賣,好歹專心替他看著賣的叫住,請他出來買。婦人立在二層門裡,打門廂兒揀,要了他兩對〔髟丐〕花大翠,又是兩方紫綾閃色銷金汗巾兒,共該他七錢五分銀子。婦人向腰裡摸出半側銀子兒來,央及賁四替他鑿,稱七錢五分與他。那賁四正寫著帳,丟下走來替他錘。只見玳安來說道:「等我與嫂子鑿。」一面接過銀子在手,且不鑿,只顧瞧這銀子。婦人道:「賊猴兒,不鑿,只顧端詳什麼?你半夜沒聽見狗咬?是偷來的銀子!」玳安道:「偷到不偷。這銀子到有些眼熟,倒像爹銀子包兒裡的。前日爹在燈市裡,鑿與賣勾金蠻子的銀子,還剩了一半,就是這銀子。我記得千真萬真。」婦人道:「賊囚,一個天下,人還有一樣的,爹的銀子怎的到得我手裡?」玳安笑道:「我知道什麼帳兒!」婦人便趕著打。玳安把銀子鑿下七錢五分,交與賣花翠的,把剩的銀子拿在手裡,不與他去了。婦人道:「賊囚根子!你敢拿了去,我算你好漢!」玳安道:「我不拿你的。你把剩下的,與我些兒買果子吃。」那婦人道:「賊猴兒,你遞過來,我與你。」哄和玳安遞到他手裡,只掠了四五分一塊與他,別的還塞在腰裡,一直進去了。
自此以後,常在門首成兩價拿銀錢買剪截花翠汗巾之類,甚至瓜子兒四五升裡進去,分與各房丫鬟並眾人吃。頭上治的珠子箍兒,金燈籠墜子,黃烘烘的。衣服底下穿著紅〔路〕綢褲兒,線捺護膝。又大袖子袖著香茶、香桶子三四個,帶在身邊。見一日也花消二三錢銀子,都是西門慶背地與他的,此事不必細說。這婦人自從金蓮識破他機關,每日只在金蓮房裡,把小意兒貼戀,與他頓茶頓水,做鞋腳針指,不拿強拿,不動強動。正經月娘後邊,每日只打個到面兒,就到金蓮這邊來。每日和金蓮、瓶兒兩個下棋、抹牌,行成伙兒。或一時撞見西門慶來,金蓮故意令他旁邊斟酒,教他一處坐了頑耍,只圖漢子喜歡。正是:
顛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
詩曰:
銀燭高燒酒乍醺,當筵且喜笑聲頻。蠻腰細舞章台柳,素口輕歌上苑春。香氣拂衣來有意,翠花落地拾無聲。不因一點風流趣,安得韓生醉後醒。
話說一日,天上元宵,人間燈夕,西門慶在廳上張掛花燈,鋪陳綺席。正月十六,閤家歡樂飲酒。西門慶與吳月娘居上,其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西門大姐都在兩邊同坐,都穿著錦繡衣裳。春梅、玉簫、迎春、蘭香一般兒四個家樂,在旁〔欒〕箏歌板,彈唱燈詞。獨於東首設一席與女婿陳敬濟坐。果然食烹異品,果獻時新。小玉、元宵、小鸞、繡春都在上面斟酒。那來旺兒媳婦宋蕙蓮卻坐在穿廊下一張椅兒上,口裡嗑瓜子兒。等的上邊呼喚要酒,他便揚聲叫:「來安兒,畫童兒,上邊要熱酒,快趲酒上來!賊囚根子,一個也沒在這裡伺候,都不知往那去了!」只見畫童燙酒上去。西門慶就罵道:「賊奴才,一個也不在這裡伺候,往那去來?賊少打的奴才!」小走來說道:「嫂子,誰往那去來?就對著爹說,吆喝教爹罵我。」蕙蓮道:「上頭要酒,誰教你不伺候?關我甚事!不罵你罵誰?」畫童兒道:「這地上乾乾淨淨的,嫂子嗑下恁一地瓜子皮,爹看見又罵了。」蕙蓮道:「賊囚根子!六月債兒熱,還得快就是。什麼打緊,便當你不掃,丟著,另教個小掃。等他問我,只說得一聲。」畫童兒道:「耶〔口樂〕,嫂子,將就些罷了,如何和我合氣!」於是取了笤帚來,替他掃瓜子皮兒,不題。
卻說西門慶席上,見女婿陳敬濟沒酒,吩咐潘金蓮去遞一巡兒。這金蓮連忙下來,滿斟杯酒,笑嘻嘻遞與敬濟,說道:「姐夫,你爹吩咐,好歹飲奴這杯酒兒。」敬濟一壁接酒,一面把眼兒斜溜婦人,說:「五娘請尊便,等兒子慢慢吃!」婦人將身子把燈影著,左手執酒,剛待的敬濟將手來接,右手向他手背只一捻,這敬濟一面把眼瞧著眾人,一面在下戲把金蓮小腳兒踢了一下。婦人微笑,低聲道:「怪油嘴,你丈人瞧著待怎麼?」兩個在暗地裡調情頑耍,眾人倒不曾看出來。不料宋蕙蓮這婆娘,在〔木鬲〕子外窗眼裡,被他瞧了個不耐煩。口中不言,心下自忖:「尋常在俺們跟前,到且是精細撇清,誰想暗地卻和這小伙子兒勾搭。今日被我看出破綻,到明日再搜求我,自有話說。」正是:
誰家院內白薔薇,暗暗偷攀三兩枝。羅袖隱藏人不見,馨香惟有蝶先知。
飲酒多時,西門慶忽被應伯爵差人請去賞燈。吩咐月娘:「你們自在耍耍,我往應二哥家吃酒去來。」玳安、平安兩個跟隨去了。
月娘與眾姊妹吃了一回,但見銀河清淺,珠斗爛斑,一輪團圓皎月從東而出,照得院宇猶如白晝。婦人或有房中換衣者,或有月下整妝者,或有燈前戴花者。惟有玉樓、金蓮、李瓶兒三個並蕙蓮,在廳前看敬濟放花兒。李嬌兒、孫雪娥、西門大姐都隨月娘後邊去了。金蓮便向二人說道:「他爹今日不在家,咱對大姐姐說,往街上走走去。」蕙蓮在旁說道:「娘們去,也攜帶我走走。」金蓮道:「你既要去,你就往後邊問聲你大娘和你二娘,看他去不去,俺們在這裡等著你。」那蕙蓮連忙往後邊去了。玉樓道:「他不濟事,等我親自問他聲去。」李瓶兒道:「我也往屋裡穿件衣裳,只怕夜深了冷。」金蓮道:「李大姐,你有披襖子,帶件來我穿,省得我往屋裡去。」那李瓶兒應諾去了。獨剩下金蓮一個,看著敬濟放花兒。見無人,走向敬濟身上捏了一把,笑道:「姐夫原來只穿恁單薄衣裳,不害冷麼?」只見家人兒子小鐵棍兒笑嘻嘻在跟前,舞旋旋的且拉著敬濟,要炮丈放。這敬濟恐怕打攪了事,巴不得與了他兩個元宵炮丈,支他外邊耍去了。於是和金蓮嘲戲說道:「你老人家見我身上單薄,肯賞我一件衣裳兒穿穿也怎的?」金蓮道:「賊短命,得其慣便了,頭裡頭躡我的腳兒,我不言語,如今大膽,又來問我要衣服穿!我又不是你影射的,何故把與你衣服穿?」敬濟道:「你老人家不與就罷了,如何扎筏子來唬我?」婦人道:「賊短命,你是城樓上雀兒,好耐驚耐怕的蟲蟻兒!」正說著,見玉樓和蕙蓮出來,向金蓮說道:「大娘因身上不方便,大姐不自在,故不去了。教娘們走走,早些來家。李嬌兒害腿疼,也不走。孫雪娥見大姐姐不走,恐怕他爹來家嗔他,也不出門。」金蓮道:「都不去罷,只咱和李大姐三個去罷。等他爹來家,隨他罵去!再不,把春梅小肉兒和上房裡玉簫,你房裡蘭香,李大姐房裡迎春,都帶了去。」小玉走來道:「俺奶奶已是不去,我也跟娘們走走。」玉樓道:「對你奶奶說了去,我前頭等著你。」良久,小玉問了月娘,笑嘻嘻出來。
當下三個婦人,帶領著一簇男女。來安、畫童兩個小,打著一對紗吊燈跟隨。女婿陳敬濟踹著馬台,放煙火花炮,與眾婦人瞧。宋蕙蓮道:「姑夫,你好歹略等等兒。娘們攜帶我走走,我到屋裡搭搭頭就來。」敬濟道:「俺們如今就行。」蕙蓮道:「你不等,我就惱你一生!」於是走到屋裡,換了一套綠閃紅緞子對衿衫兒、白挑線裙子。又用一方紅銷金汗巾子搭著頭,額角上貼著飛金並面花兒,金燈籠墜耳,出來跟著眾人走百媚兒。月色之下,恍若仙娥,都是白綾襖兒,遍地金比甲。頭上珠翠堆滿,粉面朱唇。敬濟與來興兒,左右一邊一個,隨路放慢吐蓮、金絲菊、一丈蘭、賽月明。出的大街市上,但見香塵不斷,遊人如蟻,花炮轟雷,燈光雜彩,簫鼓聲喧,十分熱鬧。遊人見一對紗燈引道,一簇男女過來,皆披紅垂綠,以為出於公侯之家,莫敢仰視,都躲路而行。那宋蕙蓮一回叫:「姑夫,你放個桶子花我瞧。」一回又道:「姑夫,你放個元宵炮丈我聽。」一回又落了花翠,拾花翠;一回又吊了鞋,扶著人且兜鞋;左來右去,只和敬濟嘲戲。玉樓看不上,說了兩句:「如何只見你吊了鞋?」玉簫道:「他怕地下泥,套著五娘鞋穿著哩!」玉樓道:「你叫他過來我瞧,真個穿著五娘的鞋兒?」金蓮道:「他昨日問我討了一雙鞋,誰知成精的狗肉,套著穿!」蕙蓮摳起裙子來,與玉樓看。看見他穿著兩雙紅鞋在腳上,用紗綠線帶兒紮著褲腿,一聲兒也不言語。
須臾,走過大街,到燈市裡。金蓮向玉樓道:「咱如今往獅子街李大姐房子裡走走去。」於是吩咐畫童、來安兒打燈先行,迤邐往獅子街來。小先去打門,老馮已是歇下,房中有兩個人家賣的丫頭,在炕上睡。慌的老馮連忙開了門,讓眾婦女進來,旋戳開爐子頓茶,挈著壺往街上取酒。孟玉樓道:「老馮你且住,不要去打酒,俺們在家酒飯吃得飽飽來,你有茶,倒兩甌子來吃罷。」金蓮道:「你既留人吃酒,先訂下菜兒才好。」李瓶兒道:「媽媽子,一瓶兩瓶取來了,打水不渾的,勾誰吃?要取一兩壇兒來。」玉樓道:「他哄你,不消取,只看茶來罷。」那婆子方才不動身。李瓶兒道:「媽媽子,怎的不往那邊去走走,端的在家做些什麼?」婆子道:「奶奶,你看丟下這兩個業障在屋裡,誰看他?」玉樓便問道:「兩個丫頭是誰家賣的?」婆子道:「一個是北邊人家房裡使女,十三歲,只要五兩銀子;一個是汪序班家出來的家人媳婦,家人走了,主子把〔髟狄〕髻打了,領出來賣,要十兩銀子。」玉樓道:「媽媽,我說與你,有一個人要,你賺他些銀子使。」婆子道:「三娘,果然是誰要?告我說。」玉樓道:「如今你二娘房裡,只元宵兒一個,不勾使,還尋大些的丫頭使喚。你倒把這大的賣與他罷。」因問:「這個丫頭十幾歲?」婆子道:「他今年十七歲了。」說著,拿茶來,眾人吃了茶。那春梅、玉簫並蕙蓮都前邊瞧了一遍,又到臨街樓上推開窗看了一遍。陳敬濟催逼說:「夜深了,看了快些家去罷。」金蓮道:「怪短命,催的人手腳兒不停住,慌的是些什麼!」乃叫下春梅眾人來,方才起身。馮媽媽送出門,李瓶兒因問:「平安往那去了?」婆子道:「今日這咱還沒來,叫老身半夜三更開門閉戶等著他。」來安兒道:「今日平安兒跟了爹往應二爹家去了。」李瓶兒吩咐媽媽子:「早些關了門,睡了罷!他多也是不來,省的誤了你的困頭。明日早來宅裡,送丫頭與二娘來。你是石佛寺長老,請著你就張致了。」說畢,看著他關了大門,這一簇男女方才回家。
走到家門首,只聽見住房子的韓回子老婆韓嫂兒聲喚。因他男子漢答應馬房內臣,他在家跟著人走百病兒去了,醉回來家,說有人挖開他房門,偷了狗,又不見了些東西,坐在當街上撒酒瘋罵人。眾婦人方才立住了腳。金蓮使來安兒把韓嫂兒叫到當面,問道:「你為什麼來?」韓嫂兒叉手向前,拜了兩拜,說道:「三位娘子在上,聽小媳婦告訴。」於是從頭說了一遍。玉樓眾人聽了,每人掏袖中些錢果子與他,叫來安兒:「你叫你陳姐夫送他進屋裡。」那敬濟且顧和蕙蓮兩個嘲戲,不肯〔芻〕他去。金蓮使來安兒扶到他家中,吩咐教他明日早來宅內漿洗衣裳:「我對你爹說,替你出氣。」那韓嫂兒千恩萬謝回家去了。
玉樓等剛走過門首來,只見賁四娘子,在大門首笑嘻嘻向前道了萬福,說道:「三位娘那裡走了走?請不棄到寒家獻茶。」玉樓道:「方纔因韓嫂兒哭,俺站住問了他聲。承嫂子厚意,天晚了,不到罷。」賁四娘子道:「耶〔口樂〕,三位娘上門怪人家,就笑話俺小家人家茶也奉不出一杯兒來?」生死拉到屋裡。原來上邊供養觀音八難並關聖賢,當門掛著雪花燈兒一盞。掀開門簾,擺設春台,與三人坐。連忙教他十四歲女兒長姐過來,與三位娘磕頭遞茶。玉樓、金蓮每人與了他兩枝花兒。李瓶兒袖中取了一方汗巾,又是一錢銀子,與他買瓜子兒嗑。喜歡的賁四娘子拜謝了又拜。款留不住,玉樓等起身。到大門首,小來興在門首迎接。金蓮就問:「你爹來家不曾?」來興道:「爹未回家哩。」三個婦人,還看著陳敬濟在門首放了兩個一丈菊和一筒大煙蘭、一個金盞銀台兒,才進後邊去了。西門慶直至四更來家。正是:
醉後不知天色暝,任他明月下西樓。
卻說那陳敬濟因走百病,與金蓮等眾婦人嘲戲了一路兒,又和蕙蓮兩個言來語去,都有意了。次日早晨梳洗畢,也不到鋪子內,逕往後邊吳月娘房裡來。只見李嬌兒、金蓮陪著吳大妗子,放炕桌兒,才擺茶吃。月娘便往佛堂中燒香去了。這小伙兒向前作了揖,坐下。金蓮便說道:「陳姐夫,你好人兒!昨日教你送送韓嫂兒,你就不動,只當還教小送去了。且和媳婦子打牙犯嘴,不知什麼張致!等你大娘燒了香來,看我對他說不說!」敬濟道:「你老人家還說哩,昨日險些兒子腰梁〔羅〕瘍了哩!跟你老人家走了一路兒,又到獅子街房裡回來,該多少裡地?人辛苦走了,還教我送韓回子老婆!教小送送也罷了。睡了多大回就天曉了,今早還扒不起來。」正說著,吳月娘燒了香來,敬濟作了揖。月娘便問:「昨日韓嫂兒為什麼撒酒瘋罵人?」敬濟把因走百病,被人挖開門,不見了狗,坐在當街哭喊罵人,「今早他漢子來家,一頓好打的,這咱還沒起來哩。」金蓮道:「不是俺們回來,勸的他進去了,一時你爹來家撞見,什麼樣子!」說畢,玉樓、李瓶兒、大姐都到月娘屋裡喫茶,敬濟也陪著吃了茶。後次大姐回房,罵敬濟:「不知死的囚根子!平白和來旺媳婦子打牙犯嘴,倘忽一時傳的爹知道了,淫婦便沒事,你死也沒處死!」
卻說那日,西門慶在李瓶兒房裡宿歇,起來的遲。只見荊千戶──新升一處兵馬都監──來拜。西門慶才起來梳頭,包網巾,整衣出來,陪荊都監在廳上說話。一面使平安兒進後邊要茶。宋蕙蓮正和玉簫、小玉在後邊院子裡撾子兒,賭打瓜子,頑成一塊。那小玉把玉簫騎在底下,笑罵道:「賊淫婦,輸了瓜子,不教我打!」因叫蕙蓮:「嫂子你過來,扯著淫婦一隻腿,等我〔入日〕這淫婦一下子。」正頑著,只見平安走來,叫:「玉簫姐,前邊荊老爹來,使我進來要茶哩。」那玉簫也不理他,且和小玉打頑耍。那平安兒只顧催逼說:「人坐下這一日了。」宋蕙蓮道:「怪囚根子,爹要茶,問廚房裡上灶的要去,如何只在俺這裡纏?俺這後邊只是預備爹娘房裡用的茶,不管你外邊的帳。」那平安兒走到廚房下。那日該來保妻蕙祥,蕙祥道:「怪囚,我這裡使著手做飯,你問後邊要兩鍾茶出去就是了,巴巴來問我要茶!」平安道:「我到後頭來,後邊不打發茶。蕙蓮嫂子說,該是上灶的首尾。」蕙祥便罵道:「賊淫婦,他認定了他是爹娘房裡人,俺天生是上灶的來?我這裡又做大傢伙裡飯,又替大妗子炒素菜,幾隻手?論起就倒倒茶兒去也罷了,巴巴坐名兒來尋上灶的,上灶的是你叫的?誤了茶也罷,我偏不打發上去。」平安兒道:「荊老爹來了這一日,嫂子快些打發茶,我拿上去罷。遲了又惹爹罵!」
當下這裡推那裡,那裡推這裡,就耽誤了半日。比及又等玉簫取茶果、茶匙兒出來,平安兒拿茶出去,那荊都監坐的久了,再三要起身,被西門慶留住。嫌茶冷不好吃,喝罵平安另換茶上去吃了,荊都監才起身去了。西門慶進來,問:「今日茶是誰頓的?」平安道:「是灶上頓的茶。」西門慶回到上房,告訴月娘:「今日頓這樣茶出去,你往廚下查那個奴才老婆上灶?採出來問他,打與他幾下。」小玉道:「今日該蕙祥上灶。」慌的月娘說道:「這歪剌骨待死!越發頓恁樣茶上去了。」一面使小玉叫將蕙祥當院子跪著,問他要打多少。蕙祥答道:「因做飯,炒大妗子素菜,使著手,茶略冷了些。」被月娘數罵了一回,饒了他起來。吩咐:「今後但凡你爹前邊人來,教玉簫和蕙蓮後邊頓茶,灶上只管大家茶飯。」
這蕙祥在廚下忍氣不過,剛等的西門慶出去了,氣狠狠走來後邊,尋著蕙蓮,指著大罵:「賊淫婦,趁了你的心了!罷了,你天生的就是有時運的爹娘房裡人,俺們是上灶的老婆來?巴巴使小坐名問上灶要茶,上灶的是你叫的?你識我見的,促織不吃癩蛤蟆肉──都是一鍬土上人。你恆數不是爹的小老婆就罷了。就是爹的小老婆,我也不怕你!」蕙蓮道:「你好沒要緊,你頓的茶不好,爹嫌你,管我甚事?你如何拿人撒氣?」蕙祥聽了,越發惱了,罵道:「賊淫婦!你剛才調唆打我幾棍兒好來,怎的不教打我?你在蔡家養的漢數不了,來這裡還弄鬼哩!」蕙蓮道:「我養漢,你看見來?沒的扯臊淡哩!嫂子,你也不是什麼清淨姑姑兒!」蕙祥道:「我怎不是清淨姑姑兒?蹺起腳兒來,比你這淫婦好些兒。你漢子有一拿小米數兒!你在外邊,那個不吃你嘲過?你背地干的那營生兒,只說人不知道。你把娘們還放不到心上,何況以下的人!」蕙蓮道:「我背地裡說什麼來?怎的放不到心上?隨你壓我,我不怕你!」蕙祥道:「有人與你做主兒,你可知不怕哩!」兩個正拌嘴,被小玉請的月娘來,把兩個都喝開了:「賊臭肉們,不幹那營生去,都拌的是些什麼?教你主子聽見又是一場兒。頭裡不曾打的成,等住回卻打的成了!」蕙祥道:「若打我一下兒,我不把淫婦口裡腸勾了也不算!我拚著這命,擯兌了你也不差什麼。咱大家都離了這門罷!」說著往前去了。後次這宋蕙蓮越發猖狂起來,仗西門慶背地和他勾搭,把家中大小都看不到眼裡,逐日與玉樓、金蓮、李瓶兒、西門大姐、春梅在一處頑耍。
那日馮媽媽送了丫頭來,約十三歲,先到李瓶兒房裡看了,送到李嬌兒房裡。李嬌兒用五兩銀子買下,房中伏侍,不在話下。正是:
外作禽荒內色荒,連沾些子又何妨。早晨跨得雕鞍去,日暮歸來紅粉香。
詞曰:
蹴罷鞦韆,起來整頓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見客入來,襪〔戔〕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話說燈節已過,又早清明將至。西門慶有應伯爵早來邀請,說孫寡嘴作東,邀了郊外耍子去了。
先是吳月娘花園中,紮了一架鞦韆。這日見西門慶不在家,閒中率眾姊妹遊戲,以消春困。先是月娘與孟玉樓打了一回,下來教李嬌兒和潘金蓮打。李嬌兒辭說身體沉重,打不的,卻教李瓶兒和金蓮打。打了一回,玉樓便叫:「六姐過來,我和你兩個打個立鞦韆。」吩咐:「休要笑。」當下兩個玉手挽定彩繩,將身立於畫板之上。月娘卻教蕙蓮、春梅兩個相送。正是:
紅粉面對紅粉面,玉酥肩並玉酥肩。兩雙玉腕挽復挽,四隻金蓮顛倒顛。
那金蓮在上面笑成一塊。月娘道:「六姐你在上頭笑不打緊,只怕一時滑倒,不是耍處。」說著,不想那畫板滑,又是高底鞋,〔足此〕不牢,只聽得滑浪一聲把金蓮擦下來,早是扶住架子不曾跌著,險些沒把玉樓也拖下來。月娘道:「我說六姐笑的不好,只當跌下來。」因望李嬌兒眾人說道:「這打鞦韆,最不該笑。笑多了,一定腿軟了,跌下來。咱在家做女兒時,隔壁周台官家花園中紮著一座鞦韆。也是三月佳節,一日他家周小姐和俺一般三四個女孩兒,都打鞦韆耍子,也是這等笑的不了,把周小姐滑下來,騎在畫板上,把身子喜抓去了。落後嫁與人家,被人家說不是女兒,休逐來家,今後打鞦韆,先要忌笑。」金蓮道:「孟三兒不濟,等我和李大姐打個立鞦韆。」月娘道:「你兩個仔細打。」卻教玉簫、春梅在旁推送。才待打時,只見陳敬濟自外來,說道:「你每在這裡打鞦韆哩。」月娘道:「姐夫來的正好,且來替你二位娘送送兒。丫頭每氣力少。」這敬濟老和尚不撞鐘──得不的一聲,於是撥步撩衣,向前說:「等我送二位娘。」先把金蓮裙子帶住,說道:「五娘站牢,兒子送也。」那鞦韆飛在半空中,猶若飛仙相似。李瓶兒見鞦韆起去了,唬的上面怪叫道:「不好了,姐夫你也來送我送兒。」敬濟道:「你老人家到且性急,也等我慢慢兒的打發將來。這裡叫,那裡叫,把兒子手腳都弄慌了。」於是把李瓶兒裙子掀起,露著他大紅底衣,推了一把。李瓶兒道:「姐夫,慢慢著些!我腿軟了!」敬濟道:「你老人家原來吃不得緊酒。」金蓮又說:「李大姐,把我裙子又兜住了。」兩個打到半中腰裡,都下來了。卻是春梅和西門大姐兩個打了一回。然後,教玉簫和蕙蓮兩個打立鞦韆。這蕙蓮手挽彩繩,身子站的直屢屢的,腳〔足此〕定下邊畫板,也不用人推送,那鞦韆飛在半天雲裡,然後忽地飛將下來,端的卻是飛仙一般,甚可人愛。月娘看見,對玉樓、李瓶兒說:「你看媳婦子,他倒會打。」這裡月娘眾人打鞦韆不題。
話分兩頭。卻表來旺兒往杭州織造蔡太師生辰衣服回來,押著許多馱垛箱籠船上,先走來家。到門首,下了頭口,收卸了行李,進到後邊。只見雪娥正在堂屋門首,作了揖。那雪娥滿面微笑,說道:「好呀,你來家了。路上風霜,多有辛苦!幾時沒見,吃得黑胖了。」來旺因問:「爹娘在那裡?」雪娥道:「你爹今日被應二眾人,邀去門外耍子去了。你大娘和大姐,都在花園中打鞦韆哩。」來旺兒道:「啊呀,打他則甚?」雪娥便倒了一盞茶與他吃,因問:「媳婦子在灶上,怎的不見?」那雪娥冷笑了一聲,說道:「你的媳婦子,如今還是那時的媳婦兒哩?好不大了!他每日只跟著他娘每伙兒裡下棋,撾子兒,抹牌頑耍。他肯在灶上做活哩!」正說著,小玉走到花園中,報與月娘。月娘自前邊走來,來旺兒向前磕了頭,立在旁邊。問了些路上往回的話,月娘賞了兩瓶酒。吃一回,他媳婦宋蕙蓮來到。月娘道:「也罷,你辛苦了,且往房裡洗洗頭面,歇宿歇宿去。等你爹來,好見你爹回話。」那來旺兒便歸房裡。蕙蓮先付鑰匙開了門,又舀些水與他洗臉攤塵,收拾褡褳去,說道:「賊黑囚,幾時沒見,便吃得這等肥肥的。」又替他換了衣裳,安排飯食與他吃。睡了一覺起來,已是日西時分。
西門慶來家,來旺兒走到跟前參見,說道:「杭州織造蔡太師生辰的尺頭並家中衣服,俱已完備,打成包裹,裝了四箱,搭在官船上來家,只少雇夫過稅。」西門慶滿心歡喜,與了他趕腳銀兩,明日早裝載進城。又賞銀五兩,房中盤纏;又教他管買辦東西。這來旺兒私已帶了些人事,悄悄送了孫雪娥兩方綾汗巾,兩隻裝花膝褲,四匣杭州粉,二十個胭脂。雪娥背地告訴來旺兒說:「自從你去了四個月,你媳婦怎的和西門慶勾搭,玉簫怎的做牽頭,金蓮屋裡怎的做窩窠。先在山子底下,落後在屋裡,成日明睡到夜,夜睡到明。與他的衣服、首飾、花翠、銀錢,大包帶在身邊。使小在門首買東西,見一日也使二三錢銀子。」來旺道:「怪道箱子裡放著衣服、首飾!我問他,他說娘與他的。」雪娥道:「那娘與他?到是爺與他的哩!」這來旺兒遂聽記在心。
到晚夕,吃了幾鍾酒,歸到房中。常言酒發頓腹之言,因開箱子,看見一匹藍緞子,甚是花樣奇異,便問老婆:「是那裡的緞子?誰人與你的?趁上實說。」老婆不知就裡,故意笑著,回道:「怪賊囚,問怎的?此是後邊見我沒個襖兒,與了這匹緞子,放在箱中,沒工夫做。端的誰肯與我?」來旺兒罵道:「賊淫婦!還搗鬼哩!端的是那個與你的?」又問:「這些首飾是那裡的?」婦人道:「呸!怪囚根子,那個沒個娘老子,就是石頭罅剌兒裡迸出來,也有個窩巢兒,為人就沒個親戚六眷?此是我姨娘家借來的釵梳。是誰與我的!」被來旺兒一拳,險不打了一交,說:「賊淫婦,還說嘴哩!有人親看見你和那沒人倫的豬狗有首尾!玉簫丫頭怎的牽頭,送緞子與你,在前邊花園內兩個干,落後吊在潘家那淫婦屋裡明干,成日〔入日〕的不值了。賊淫婦,你還要我手裡吊子曰兒。」那婦人便大哭起來,說道:「賊不逢好死的囚根子!你做什麼來家打我?我干壞了你什麼事來?你恁是言不是語,丟塊磚瓦兒也要個下落。是那個嚼舌根的,沒空生有,調唆你來欺負老娘?我老娘不是那沒根基的貨!教人就欺負死,也揀個乾淨地方。你問聲兒,宋家的丫頭,若把腳略趄兒,把『宋』字兒倒過來!你這賊囚根子,得不個風兒就雨兒。萬物也要個實。人教你殺那個人,你就殺那個人?」幾句說的來旺兒不言語了。婦人又道:「這匹藍緞子,越發我和你說了罷,也是去年十一月裡三娘生日,娘見我上穿著紫襖,下邊借了玉簫的裙子穿著,說道:『媳婦子怪剌剌的,什麼樣子?』才與了我這匹緞子。誰得閒做他?那個是不知道!就纂我恁一遍舌頭。你錯認了老娘,老娘不是個饒人的。明日我咒罵個樣兒與他聽。破著我一條性命,自恁尋不著主兒哩。」來旺兒道:「你既沒此事,平白和人合甚氣?快些打鋪我睡。」這婦人一面把鋪伸下,說道:「怪倒路的囚根子,〔口床〕了那黃湯,挺你那覺!平白惹老娘罵。」把來旺掠翻在炕上,鼾聲如雷。看官聽說:但凡世上養漢的婆娘,饒他男子漢十八分精細,吃他幾句左話兒右說,十個九個都著了道兒。正是:東淨裡磚兒──又臭又硬。
這宋蕙蓮窩盤住來旺兒,過了一宿。到次日,往後邊問玉簫,誰人透露此事,終莫知其所由,只顧海罵。一日,月娘使小玉叫雪娥,一地裡尋不著。走到前邊,只見雪娥從來旺兒房裡出來,只猜和他媳婦說話,不想走到廚下,蕙蓮又在裡面切肉,良久,西門慶前邊陪著喬大戶說話,只為揚州鹽商王四峰,被按撫使送監在獄中,許銀二千兩,央西門慶對蔡太師討人情釋放。剛打發大戶去了,西門慶叫來旺,來旺從他屋裡跑出來。正是:
雪隱鷺鶯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知。
以此都知雪娥與來旺兒有尾首。
一日,來旺兒吃醉了,和一般家人小在前邊恨罵西門慶,說怎的我不在家,使玉簫丫頭拿一匹藍緞子,在房裡哄我老婆。把他吊在花園奸耍,後來潘金蓮怎的做窩主:「由他,只休要撞到我手裡。我教他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好不好,把潘家那淫婦也殺了,也只是個死。你看我說出來做的出來。潘家那淫婦,想著他在家擺死了他漢子武大,他小叔武松來告狀,多虧了誰替他上東京打點,把武松墊發充軍去了?今日兩腳踏住平川路,落得他受用,還挑撥我的老婆養漢。我的仇恨,與他結的有天來大。常言道,一不做,二不休,到跟前再說話。破著一命剮,便把皇帝打!」這來旺兒自知路上說話,不知草裡有人,不想被同行家人來興兒聽見。這來興兒在家,西門慶原派他買辦食用撰錢過日,只因與來旺媳婦勾搭,把買辦奪了,卻教來旺兒管領。來興兒就與來旺不睦,聽見發此言語,就悄悄走來潘金蓮房裡告訴。
金蓮正和孟玉樓一處坐的,只見來興兒掀簾子進來,金蓮便問來興兒:「你來有甚事?你爹今日往誰家吃酒去了?」來興道:「今日俺爹和應二爹往門外送殯去了。適有一件事,告訴老人家,只放在心裡,休說是小的來說。」金蓮道:「你有甚事,只顧說,不妨事!」來興兒道:「別無甚事,叵耐來旺兒,昨日不知那裡吃的醉稀稀的,在前邊大吆小喝,指豬罵狗,罵了一日。又邏著小的打,小的走來一邊不理,他對著家中大小,又罵爹和五娘。」潘金蓮就問:「賊囚根子,罵我怎的?」來興說:「小的不敢說。三娘在這裡,也不是別人。那說爹怎的打發他不在家,耍了他的老婆,說五娘怎的做窩主,賺他老婆在房裡和爹兩個明睡到夜,夜睡到明。他打下刀子,要殺爹和五娘,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又說,五娘那咱在家,毒藥擺殺了親夫,多虧了他上東京去打點,救了五娘一命。說五娘恩將仇報,挑撥他老婆養漢。小的穿青衣抱黑住,先來告訴五娘說聲,早晚休吃那暗算。」玉樓聽了,如提在冷水盆內一般,吃了一驚。這金蓮不聽便罷,聽了,粉面通紅,銀牙咬碎,罵道:「這犯死的奴才!我與他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他主子要了他的老婆,他怎的纏我?我若教這奴才在西門慶家,永不算老婆!怎的我虧他救活了性命?」因吩咐來興兒:「你且去,等你爹來家問你時,你也只照恁般說。」來興兒說:「五娘說那裡話!小的又不賴他,有一句說一句。隨爹怎的問,也只是這等說。」說畢,往前邊去了。
玉樓便問金蓮:「真個他爹和這媳婦子有?」金蓮道:「你問那沒廉恥的貨!甚的好老婆,也不枉了教奴才這般挾制了。在人家使過了的奴才淫婦,當初在蔡通判家,和大婆作弊養漢,壞了事,才打發出來,嫁了蔣聰。豈止見過一個漢子兒?有一拿小米數兒,什麼事兒不知道!賊強人瞞神嚇鬼,使玉簫送緞子兒與他做襖兒穿。一冬裡,我要告訴你,沒告訴你。那一日,大姐姐往喬大戶家吃酒,咱每都不在前邊下棋?只見丫頭說他爹來家,咱每不散了?落後我走到後邊儀門首,見小玉立在穿廊下,我問他,小玉望著我搖手兒。我剛走到花園前,只見玉簫那狗肉在角門首站立,原來替他觀風。我還不知,教我徑往花園裡走。玉簫攔著我,不教我進去,說爹在裡面。教我罵了兩句。我到疑影和他有些什麼查子帳,不想走到裡面,他和媳婦子在山洞裡干營生。媳婦子見我進去,把臉飛紅的走出來了。他爹見了我,訕訕的,吃我罵了兩句沒廉恥。落後媳婦子走到屋裡,打旋磨跪著我,教我休對他娘說。落後正月裡,他爹要把淫婦安托在我屋裡過一夜兒,吃我和春梅折了兩句,再幾時容他傍個影兒!賊萬殺的奴才,沒的把我扯在裡頭。好嬌態的奴才淫婦,我肯容他在那屋裡頭弄〔石岑〕兒?就是我罷了,俺春梅那小肉兒,他也不肯容他。」玉樓道:「嗔道賊臭肉在那裡坐著,見了俺每意意似似,待起不起的,誰知原來背地有這本帳!論起來,他爹也不該要他。那裡尋不出老婆來,教奴才在外邊倡揚,什麼樣子?」金蓮道:「左右的皮靴兒沒番正,你要奴才老婆,奴才暗地裡偷你的小娘子,彼此換著做!賊小婦奴才,千也嘴頭子嚼說人,萬也嚼說,今日打了嘴,也不說的!」玉樓向金蓮道:「這椿事,咱對他爹說好,不說好?大姐姐又不管。倘忽那真個安心,咱每不言語,他爹又不知道,一時遭了他手怎了?六姐,你還該說說。」金蓮道:「我若是饒了這奴才,除非是他〔入日〕出我來。」正是:
平生不作皺眉事,世上應無切齒人。
西門慶至晚來家,只見金蓮在房中雲鬟不整,睡〔溫〕香腮,哭的眼壞壞的。問其所以,遂把來旺兒醉酒發言,要殺主之事訴說一遍:「見有來興兒親自聽見,思想起來,你背地圖他老婆,他便背地要你家小娘子。你的皮靴兒沒番正。那殺你便該當,與我何干?連我一例也要殺!趁早不為之計,夜頭早晚,人無後眼,只怕暗遭他毒手。」西門慶因問:「誰和那有首尾?」金蓮道:「你休來問我,只問小玉便知。」又說:「這奴才欺負我,不是一遭兒了。說我當初怎的用藥擺殺漢子,你娶了我來,虧他尋人情搭救我性命來。在外邊對人揭條。早是奴沒生下兒沒長下女,若是生下兒女,教賊奴才揭條著好聽?敢說:『你家娘當初在家不得地時,也虧我尋人情救了他性命。』恁說在你臉上也無光了!你便沒羞恥,我卻成不的,要這命做什麼?」西門慶聽了婦人之言,走到前邊,叫將來興兒到無人處,問他始末緣由。這小一五一十說了一遍。又走到後邊,摘問了小玉口詞,與金蓮所說無差:委的某日,親眼看見雪娥從來旺兒屋裡出來,他媳婦兒不在屋裡,的有此事。這西門慶心中大怒,把孫雪娥打了一頓,被月娘再三勸了,拘了他頭面衣服,只教他伴著家人媳婦上灶,不許他見人。此事表過不題。
西門慶在後邊,因使玉簫叫了宋蕙蓮,背地親自問他。這婆娘便道:「啊呀,爹,你老人家沒的說,他是沒有這個話。我就替他賭了大誓。他酒便吃兩鐘,敢恁七個頭八個膽,背地裡罵爹?又吃紂王水土,又說紂王無道!他靠那裡過日子?爹,你不要聽人言語。我且問爹,聽見誰說這個話來?」那西門慶被婆娘一席話兒,閉口無言。問的急了,說:「是來興兒告訴我說的。」蕙蓮道:「來興兒因爹叫俺這一個買辦,說俺每奪了他的,不得賺些錢使,結下這仇恨兒,平空拿這血口噴他,爹就信了。他有這個欺心的事,我也不饒他。爹你依我,不要教他在家裡,與他幾兩銀子本錢,教他信信脫脫,遠離他鄉,做買賣去。他出去了,早晚爹和我說句話兒也方便些。」西門慶聽了滿心歡喜,說道:「我的兒,說的是。我有心要叫他上東京,與鹽商王四峰央蔡太師人情,回來,還要押送生辰擔去,只因他才從杭州來家,不好又使他的,打帳叫來保去。既你這樣說,我明日打發他去便了。回來,我教他領一千兩銀子,同主管往杭州販買綢絹絲線做買賣。你意下如何?」老婆心中大喜,說道:「爹若這等才好。」正說著,西門慶見無人,就摟他過來親嘴。婆娘忙遞舌頭在他口裡,兩個咂做一處。婦人道:「爹,你許我編〔髟狄〕髻,怎的還不替我編?恁時候不戴到幾時戴?只教我成日戴這頭髮殼子兒?」西門慶道:「不打緊,到明日將八兩銀子,往銀匠家替你拔絲去。」西門慶又道:「怕你大娘問,怎生回答?」婦人道:「不打緊,我自有話打發他,只說問我姨娘家借來戴戴,怕怎的?」當下二人說了一回話,各自分散了。
到了次日,西門慶在廳上坐著,叫過來旺兒來:「你收拾衣服行李,趕明日三月二十八日起身,往東京央蔡太師人情。回來,我還打發你杭州做買賣去。」這來旺心中大喜,應諾下來,回房收拾行李,在外買人事。來興兒打聽得知,就來告報金蓮知道。金蓮打聽西門慶在花園卷棚內,走到那裡,不見西門慶,只見陳敬濟在那裡封禮物。金蓮便道:「你爹在那裡?你封的是什麼?」敬濟道:「爹剛才在這裡,往大娘那邊兌鹽商王四峰銀子去了。我封的是往東京央蔡太師的禮。」金蓮問:「打發誰去?」敬濟道:「我聽見昨日爹吩咐來旺兒去。」這金蓮才待下台基,往花園那條路上走,正撞見西門慶拿了銀子來。叫到屋裡,問他:「明日打發誰往東京去?」西門慶道:「來旺兒和吳主管二人同去。因有鹽商王四峰一千幹事的銀兩,以此多著兩個去。」婦人道:「隨你心下,我說的話兒你不依,到聽那奴才淫婦一面兒言語。他隨問怎的,只護他的漢子。那奴才有話在先,不是一日兒了。左右破著老婆丟與你,坑了你這銀子,拐的往那頭裡停停脫脫去了,看哥哥兩眼兒空哩。你的白丟了罷了,難為人家一千兩銀子,不怕你不賠他。我說在你心裡,也隨你。老婆無故只是為他。不爭你貪他這老婆,你留他在家裡也不好,你就打發他出去做買賣也不好。你留他在家裡,早晚沒這些眼防範他。你打發他外邊去,他使了你本錢,頭一件你先說不得他。你若要他這奴才老婆,不如先把奴才打發他離門離戶。常言道:剪草不除根,萌芽依舊生;剪草若除根,萌芽再不生。就是你也不耽心,老婆他也死心塌地。」一席話兒,說得西門慶如醉方醒。正是:
數語撥開君子路,片言提醒夢中人。
詩曰:
與君形影分吳越,玉枕經年對離別。登台北望煙雨深,回身哭向天邊月。
又:
夜深悶到戟門邊,卻繞行廊又獨眠。閨中只是空相憶,魂歸漠漠魄歸泉。
話說西門慶聽了金蓮之言,又變了卦。到次日,那來旺兒收拾行李伺候,到日中還不見動靜。只見西門慶出來,叫來旺兒到跟前說道:「我夜間想來,你才打杭州來家多少時兒,又教你往東京去,忒辛苦了,不如叫來保替你去罷。你且在家歇宿幾日,我到明日,家門首生意尋一個與你做罷。」自古物聽主裁,那來旺兒那裡敢說甚的,只得應諾下來。西門慶就把銀兩書信,交付與來保和吳主管,三月念八日起身往東京去了。不在話下。
這來旺兒回到房中,心中大怒,吃酒醉倒房中,口內胡說,怒起宋蕙蓮來,要殺西門慶。被宋蕙蓮罵了他幾句:「你咬人的狗兒不露齒,是言不是語,牆有縫,壁有耳。〔口床〕了那黃湯,挺那兩覺。」打發他上床睡了。到次日,走到後邊,串玉簫房裡請出西門慶。兩個在廚房後牆底下僻靜處說話,玉簫在後門首替他觀風。婆娘甚是埋怨,說道:「你是個人?你原說教他去,怎麼轉了靶子,又教別人去?你乾淨是個〔毛求〕子心腸──滾上滾下,燈草拐棒兒──原拄不定把。你到明日蓋個廟兒,立起個旗桿來,就是個謊神爺!我再不信你說話了。我那等和你說了一場,就沒些情分兒!」西門慶笑道:「到不是此說。我不是也叫他去,恐怕他東京蔡太師府中不熟,所以教來保去了。留下他,家門首尋個買賣與他做罷!」婦人道:「你對我說,尋個什麼買賣與他做?」西門慶道:「我教他搭個主管,在家門首開酒店。」婦人聽言滿心歡喜,走到屋裡一五一十對來旺兒說了,單等西門慶示下。
一日,西門慶在前廳坐下,著人叫來旺兒近前,桌上放下六包銀兩,說道:「孩兒!你一向杭州來家辛苦。教你往東京去,恐怕你蔡府中不十分熟,所以教來保去了。今日這六包銀子三百兩,你拿去搭上個主管,在家門首開酒店,月間尋些利息孝順我,也是好處。」那來旺連忙趴在地下磕頭,領了六包銀兩。回到房中,告與老婆說:「他倒拿買賣來窩盤我,今日與了我這三百兩銀子,教我搭主管,開酒店做買賣。」老婆道:「怪賊黑囚!你還嗔老婆說。一鍬就掘了井?也等慢慢來。如何今日也做上買賣了!你安分守己,休再吃了酒,口裡六說白道!」來旺兒叫老婆把銀兩收在箱中:「我在街上尋夥計去也!」於是走到街上尋主管。尋到天晚,主管也不成,又吃的大醉來家。老婆打發他睡了,就被玉簫走來,叫到後邊去了。
來旺兒睡了一覺,約一更天氣,酒還未醒,正朦朦朧朧睡著,忽聽的窗外隱隱有人叫他道:「來旺哥!還不起來看看,你的媳婦子又被那沒廉恥的勾引到花園後邊,幹那營生去了。虧你倒睡的放心!」來旺兒猛可驚醒,睜開眼看看,不見老婆在房裡,只認是雪娥看見甚動靜來遞信與他,不覺怒從心上起,道:「我在面前就弄鬼兒!」忙跳起身來,開了房門,逕撲到花園中來。剛到廂房中角門首,不防黑影裡拋出一條凳子來,把來旺兒絆了一交,只見響亮一聲,一把刀子落地。左右閃過四五個小,大叫:「有賊!」一齊向前,把來旺兒一把捉住了。來旺兒道:「我是來旺兒,進來尋媳婦子,如何把我拿住了?」眾人不由分說,一步一棍,打到廳上。只見大廳上燈燭熒煌,西門慶坐在上面,即叫:「拿上來!」來旺兒跪在地下,說道:「小的睡醒了,不見媳婦在房裡,進來尋他。如何把小的做賊拿?」那來興兒就把刀子放在面前,與西門慶看。西門慶大怒,罵道:「眾生好度人難度,這真是個殺人賊!我倒見你杭州來家,叫你領三百兩銀子做買賣,如何夤夜進內來要殺我?不然拿這刀子做什麼?」喝令左右:「與我押到他房中,取我那三百兩銀子來!」眾小隨即押到房中。蕙蓮正在後邊同玉簫說話,忽聞此信,忙跑到房裡。看見了,放聲大哭,說道:「你好好吃了酒睡罷,平白又來尋我做什麼?只當暗中了人的拖刀之計。」一面開箱子,取出六包銀子來,拿到廳上。西門慶燈下打開觀看,內中止有一包銀兩,餘者都是錫鉛錠子。西門慶大怒,因問:「如何抵換了!我的銀兩往那裡去了?趁早實說!」那來旺兒哭道:「爹抬舉小的做買賣,小的怎敢欺心抵換銀兩?」西門慶道:「你打下刀子,還要殺我。刀子現在,還要支吾什麼?」因把來興兒叫來,面前跪下,執證說:「你從某日,沒曾在外對眾發言要殺爹,嗔爹不與你買賣做?」這來旺兒只是歎氣,張開口兒合不的。西門慶道:「既贓證刀杖明白,叫小與我拴鎖在門房內。明日寫狀子,送到提刑所去!」只見宋蕙蓮雲鬟撩亂,衣裙不整,走來廳上向西門慶跪下,說道:「爹,此是你幹的營生!他好好進來尋我,怎把他當賊拿了?你的六包銀子,我收著,原封兒不動,平白怎的抵換了?恁活埋人,也要天理。他為什麼?你只因他什麼?打與他一頓。如今拉著送他那裡去?」西門慶見了他,回嗔作喜道:「媳婦兒,關你甚事?你起來。他無禮膽大不是一日,見藏著刀子要殺我,你不得知道。你自安心,沒你之事。」因令來安兒:「好攙扶你嫂子回房去,休要慌嚇他。」那蕙蓮只顧跪著不起來,說:「爹好狠心!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恁說著,你就不依依兒?他雖故吃酒,並無此事。」纏得西門慶急了,教來安兒〔芻〕他起來,勸他回房去了。
到天明,西門慶寫了柬帖,叫來興兒做干證,揣著狀子,押著來旺兒往提刑院去,說某日酒醉,持刀夤夜殺害家主,又抵換銀兩等情。才待出門,只見吳月娘走到前廳,向西門慶再三將言勸解,說道:「奴才無禮,家中處分他便了。又要拉出去,驚官動府做什麼?」西門慶聽言,圓睜二目,喝道:「你婦人家,不曉道理!奴才安心要殺我,你倒還教饒他罷!」於是不聽月娘之言,喝令左右把來旺兒押送提刑院去了。月娘當下羞赧而退,回到後邊,向玉樓眾人說道:「如今這屋裡亂世為王,九尾狐狸精出世。不知聽信了什麼人言語,平白把小弄出去了。你就賴他做賊,萬物也要個著實才好,拿紙棺材糊人,成何道理?恁沒道理昏君行貨!」宋蕙蓮跪在當面哭泣。月娘道:「孩兒你起來,不消哭。你漢子恆數問不的他死罪。賊強人,他吃了迷魂湯了,俺們說話不中聽,老婆當軍──充數兒罷了。」玉樓向蕙蓮道:「你爹正在個氣頭上,待後慢慢的俺每再勸他。你安心回房去罷。」按下這裡不提。
單表來旺兒押到提刑院,西門慶先差玳安送了一百石白米與夏提刑、賀千戶。二人受了禮物,然後坐廳。來興兒遞上呈狀,看了,已知來旺兒先因領銀做買賣,見財起意,抵換銀兩,恐家主查算,夤夜持刀突入後廳,謀殺家主等情。心中大怒,把來旺叫到當廳跪下。這來旺兒告道:「望天官爺察情!容小的說,小的便說;不容小的說,小的不敢說。」夏提刑道:「你這!見獲贓證明白,勿得推調,從實與我說來,免我動刑。」來旺兒悉把西門慶初時令某人將藍緞子,怎的調戲他媳婦兒宋氏成奸,如今故入此罪,要墊害圖霸妻子一節,訴說一遍。夏提刑大喝了一聲,令左右打嘴巴,說:「你這奴才欺心背主!你這媳婦也是你家主娶的配與你為妻,又把資本與你做買賣,你不思報本,卻倚醉夤夜突入臥房,持刀殺害。滿天下人都像你這奴才,也不敢使人了。」來旺兒口還叫冤屈,被夏提刑叫過來興兒過來執證。那來旺兒有口說不得了。正是:
會施天上計,難免目前災。
夏提刑即令左右選大夾棍上來,把來旺兒夾了一夾,打了二十大棍,打的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吩咐獄卒,帶下去收監。來興兒、鉞安兒來家,回覆了西門慶話。西門慶滿心歡喜,吩咐家中小:「鋪蓋、飯食,一些都不許與他送進去。但打了,休來家對你嫂子說,只說衙門中一下兒也沒打他,監幾日便放出來。」眾小應諾了。
這宋蕙蓮自從拿了來旺兒去,頭也不梳,臉也不洗,黃著臉兒,只是關閉房門哭泣,茶飯不吃。西門慶慌了,使玉簫並賁四娘子兒再三進房解勸他,說道:「你放心,爹因他吃酒狂言,監他幾日,耐他性兒,不久也放他出來。」蕙蓮不信,使小來安兒送飯進監去,回來問他,也是這般說:「哥見官,一下兒也不打。一兩日就來家,教嫂子在家安心。」這蕙蓮聽了此言,方才不哭了。每日淡掃娥眉,薄施脂粉,出來走跳。西門慶要便來回打房門首走,老婆在簷下叫道:「房裡無人,爹進來坐坐不是!」西門慶進入房裡,與老婆做一處說話。西門慶哄他說道:「我兒,你放心。我看你面上,寫了帖兒對官府說,也不曾打他一下兒。監他幾日,耐耐他性兒,還放他出來,還叫他做買賣。」婦人摟抱著西門慶脖子,說道:「我的親達達!你好歹看奴之面,奈何他兩日,放他出來。隨你教他做買賣不教他做買賣也罷,這一出來,我教他把酒斷了,隨你去近到遠使他,他敢不去?再不你若嫌不自便,替他尋上個老婆,他也罷了。我常遠不是他的人了。」西門慶道:「我的心肝,你話是了。我明日買了對過喬家房,收拾三間房子與你住,搬你那裡去,咱兩個自在頑耍。」婦人道:「著來,親親!隨你張主便了。」說畢,兩個閉了門兒。原來婦人夏月常不穿褲兒,只單吊著兩條裙子,遇見西門慶在那裡,便掀開裙子就干。於是二人解佩露甄妃之玉,齊眉點漢署之香,雙鳧飛肩,雲雨一席。婦人將身帶的白銀條紗挑線香袋兒──裡邊裝著松柏兒並排草,挑著「嬌香美愛」四個字,把與西門慶。喜的心中要不的,恨不的與他誓共死生,向袖中即掏出一二兩銀子,與他買果子吃。再三安撫他:「不消憂慮,只怕憂慮壞了你。我明日寫帖子對夏大人說,就放他出來。」說了一回,西門慶恐有人來,連忙出去了。
這婦人得了西門慶此話,到後邊對眾丫鬟媳婦詞色之間未免輕露,孟玉樓早已知道,轉來告潘金蓮說,他爹怎的早晚要放來旺兒出來,另替他娶一個;怎的要買對門喬家房子,把媳婦子吊到那裡去,與他三間房住,又買個丫頭伏侍他;與他編銀絲〔髟狄〕髻,打頭面。一五一十說了一遍:「就和你我輩一般,什麼張致!大姐姐也就不管管兒!」潘金蓮不聽便罷,聽了時:
忿氣滿懷無處著,雙腮紅上更添紅。
說道:「真個由他,我就不信了!今日與你說的話,我若教賊奴才淫婦,與西門慶放了第七個老婆,我不喇嘴說,就把潘字倒過來!」玉樓道:「漢子沒正條的,大姐姐又不管,咱每能走不能飛,到的那些兒?」金蓮道:「你也忒不長俊,要這命做什麼?活一百歲殺肉吃!他若不依我,拚著這命擯兌在他手裡也不差什麼!」玉樓笑道:「我是小膽兒,不敢惹他,看你有本事和他纏。」
到晚,西門慶在花園中翡翠軒書房裡坐的,正要教陳敬濟來寫帖子,往夏提刑處說,要放來旺兒出來。被金蓮驀地走到跟前,搭伏著書桌兒,問:「你教陳姐夫寫什麼帖子?」西門慶不能隱諱,因說道:「我想把來旺兒責打與他幾下,放他出來罷。」婦人止住小:「且不要叫陳姐夫來。」坐在旁邊,因說道:「你空耽著漢子的名兒,原來是個隨風倒舵、順水推船的行貨子!我那等對你說的話兒你不依,倒聽那賊奴才淫婦話兒。隨你怎的逐日沙糖拌蜜與他吃,他還只疼他的漢子。依你如今把那奴才放出來,你也不好要他這老婆了,教他奴才好藉口,你放在家裡不葷不素,當做什麼人兒看成?待要把他做你小老婆,奴才又見在;待要說道奴才老婆,你見把他逞的恁沒張致的,在人跟前上頭上臉有些樣兒!就算另替那奴才娶一個,著你要了他這老婆,往後倘忽你兩個坐在一答裡,那奴才或走來跟前回話,或做什麼,見了有個不氣的?老婆見了他,站起來是,不站起來是?先不先,只這個就不雅相。傳出去,休說六鄰親戚笑話,只家中大小,把你也不著在意裡。正是上樑不正下樑歪。你既要幹這營生,不如一狠二狠,把奴才結果了,你就摟著他老婆也放心。」幾句又把西門慶念翻轉了,反又寫帖子送與夏提刑,教夏提刑限三日提出來,一頓拷打,拷打的通不像模樣。提刑兩位官並上下觀察、緝捕、排軍,監獄中上下,都受了西門慶財物,只要重不要輕。
內中有一當案的孔目陰先生,名喚陰騭,乃山西孝義縣人,極是個仁慈正直之士。因見西門慶要陷害此人,圖謀他妻子,再三不肯做文書送問,與提刑官抵面相講。兩位提刑官以此掣肘難行,延挨了幾日,人情兩盡,只把他當廳責了四十,論個遞解原籍徐州為民。當查原贓,花費十七兩,鉛錫五包,責令西門慶家人來興兒領回。差人寫個帖子,回覆了西門慶,隨教即日押發起身。這裡提刑官當廳押了一道公文,差兩個公人把來旺兒取出來,已是打的稀爛,釘了扭,上了封皮,限即日起程,逕往徐州管下交割。
可憐這來旺兒,在監中監了半月光景,沒錢使用,弄的身體狼狽,衣服藍褸,沒處投奔。哀告兩個公人說:「兩位哥在上,我打了一場屈官司,身上分文沒有,要湊些腳步錢與二位,望你可憐見,押我到我家主處,有我的媳婦兒並衣服箱籠,討出來變賣了,知謝二位,並路途盤費,也討得一步松寬。」那兩個公人道:「你好不知道理!你家主既擺佈了一場,他又肯發出媳婦並箱籠與你?你還有甚親故,俺們看陰師父面上,瞞上不瞞下,領你到那裡,胡亂討些錢米,勾你路上盤費便了。誰指望你甚腳步錢兒!」來旺道:「二位哥哥,你只可憐引我先到我家主門首,我央浼兩三位親鄰,替我美言討討兒,無多有少。」兩個公人道:「也罷,我們就押你去。」這來旺兒先到應伯爵門首,伯爵推不在家。又央了左鄰賈仁清、伊勉慈二人來西門慶家,替來旺兒說討媳婦箱籠。西門慶也不出來,使出五六個小,一頓棍打出來,不許在門首纏擾。把賈、伊二人羞的要不的。他媳婦兒宋蕙蓮,在屋裡瞞的鐵桶相似,並不知一字。西門慶吩咐:「那個小走漏消息,決打二十板!」兩個公人又同到他丈人──賣棺材的宋仁家,來旺兒如此這般對宋仁哭訴其事,打發了他一兩銀子,與兩個公人一吊銅錢、一斗米,路上盤纏。哭哭啼啼,從四月初旬離了清河縣,往徐州大道而來。正是:
若得苟全癡性命,也甘飢餓過平生。
不說來旺兒遞解徐州去了。且說宋蕙蓮在家,每日只盼他出來。小一般的替他送飯,到外邊,眾人都吃了。轉回來蕙蓮問著他,只說:「哥吃了,監中無事。若不是也放出來了,連日提刑老爺沒來衙門中問事,也只在一二日來家。」西門慶又哄他說:「我差人說了,不久即出。」婦人以為信實。一日風裡言風裡語,聞得人說,來旺兒押出來,在門首討衣箱,不知怎的去了。這婦人幾次問眾小,都不說。忽見鉞安兒跟了西門慶馬來家,叫住問他:「你旺哥在監中好麼?幾時出來?」鉞安道:「嫂子,我告你知了罷,俺哥這早晚到流沙河了。」蕙蓮問其故,這鉞安千不合萬不合,如此這般:「打了四十板,遞解原籍徐州家去了。只放你心裡,休題我告你說。」這婦人不聽萬事皆休,聽了此言,關閉了房間,放聲大哭道:「我的人〔口樂〕!你在他家干壞了什麼事來?被人紙棺材暗算計了你!你做奴才一場,好衣服沒曾掙下一件在屋裡。今日只當把你遠離他鄉,弄的去了,坑得奴好苦也!你在路上死活未知。我就如合在缸底下一般,怎的曉得?」哭了一回,取一條長手巾拴在臥房門樞上,懸樑自縊。不想來昭妻一丈青,住房正與他相連,從後來聽見他屋裡哭了一回,不見動靜,半日只聽喘息之聲。扣房門叫他不應,慌了手腳,教小平安兒撬開窗戶進去。見婦人穿著隨身衣服,在門樞上正吊得好。一面解救下來,並了房門,取薑湯撅灌。須臾,嚷的後邊知道。吳月娘率領李嬌兒、孟玉樓、西門大姐、李瓶兒、玉簫、小玉都來看視,賁四娘子兒也來瞧。一丈青〔芻〕扶他坐在地下,只顧哽咽,白哭不出聲來。月娘叫著他,只是低著頭,口吐涎痰,不答應。月娘便道:「原來是個傻孩子!你有話只顧說便好,如何尋起這條路起來!」又令玉簫扶著他,親叫道:「蕙蓮孩兒,你有什麼心事,越發老實叫上幾聲,不妨事。」問了半日,那婦人哽咽了一回,大放聲排手拍掌哭起來。月娘叫玉簫扶他上炕,他不肯上炕。月娘眾人勸了半日,回後邊去了。止有賁四嫂同玉簫相伴在屋裡。
只見西門慶掀簾子進來,看見他坐在冷地下哭泣,令玉簫:「你〔芻〕他炕上去罷。」玉簫道:「剛才娘教他上去,他不肯去。」西門慶道:「好強孩子,冷地下冰著你。你有話對我說,如何這等拙智!」蕙蓮把頭搖著說道:「爹,你好人兒,你瞞著我幹的好勾當兒!還說什麼孩子不孩子!你原來就是個弄人的劊子手,把人活埋慣了,害死人還看出殯的!你成日間只哄著我,今日也說放出來,明日也說放出來。只當端的好出來。你如遞解他,也和我說聲兒,暗暗不通風,就解發遠遠的去了。你也要合憑個天理!你就信著人幹下這等絕戶計,把圈套兒做的成成的,你還瞞著我。你就打發,兩個人都打發了,如何留下我做什麼?」西門慶笑道:「孩兒,不關你事。那壞了事,所以打發他。你安心,我自有處。」因令玉簫:「你和賁四娘子相伴他一夜兒,我使小送酒來你每吃。」說畢,往外去了。賁四嫂良久扶他上炕坐的,和玉簫將話兒勸解他。
西門慶到前邊鋪子裡,問傅夥計支了一弔錢,買了一錢酥燒,拿盒子盛了,又是一瓶酒,使來安兒送到蕙蓮屋裡,說道:「爹使我送這個與嫂子吃。」蕙蓮看見,一頭罵:「賊囚根子!趁早與我拿了去,省的我摔一地。」來安兒道:「嫂子收了罷,我拿回去,爹又要打我。」便就放在桌子上。蕙蓮跳下來,把酒拿起來,才待趕著摔了去,被一丈青攔住了。那賁四嫂看著一丈青咬指頭兒。正相伴他坐的,只見賁四嫂家長兒走來,叫他媽道:「爹門外頭來家,要吃飯。」賁四嫂和一丈青走出來。到一丈青門首,只見西門大姐在那裡,和來保兒媳婦惠祥說話。因問賁四嫂那裡去,賁四嫂道:「俺家的門外頭來了,要飯吃。我到家瞧瞧就來。我只說來看看,吃他大爹再三央,陪伴他坐坐兒,誰知倒把我掛住了。」惠祥道:「剛才爹在屋裡,他說什麼來?」賁四嫂只顧笑,說道:「看不出他旺官娘子,原來也是個辣菜根子,和他大爹白搽白折的平上。誰家媳婦兒有這個道理!」惠祥道:「這個媳婦兒比別的媳婦兒不同,從公公身上拉下來的媳婦兒,這一家大小誰如他?」說畢惠祥去了。一丈青道:「四嫂,你到家快來。」賁四嫂道:「什麼話,我若不來,惹他大爹就怪死了。」
卻說西門慶白日教賁四嫂和一丈青陪他坐,晚夕教玉簫伴他睡,慢慢將言詞勸他,說道:「宋大姐,你是個聰明的,趁恁妙齡之時,一朵花初開,主子愛你,也是緣法相投。你如今將上不足,比下有餘,守著主子,強如守著奴才。他已是去了,你恁煩惱不打緊,一時哭的有好歹,卻不虧負了你的性命?常言道: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往後貞節輪不到你身上了。」那蕙蓮聽了,只是哭泣,每日粥飯也不吃。玉簫回了西門慶話。西門慶又令潘金蓮親來對他說,也不依。金蓮惱了,向西門慶道:「賊淫婦,他一心只想他漢子,千也說一夜夫妻百夜恩,萬也說相隨百步,也有個徘徊意,這等貞節的婦人,卻拿什麼拴的住他心?」西門慶笑道:「你休聽他摭說,他若早有貞節之心,當初只守著廚子蔣聰不嫁來旺兒了。」一面坐在前廳上,把眾小都叫到跟前審問:「來旺兒遞解去時,是誰對他說來?趁早舉出來,我也一下不打他。不然,我打聽出來,每人三十板,即與我離門離戶。」忽有畫童跪下,說道:「那日小的聽見鉞安跟了爹馬來家,在夾道內,嫂子問他,他走了口對嫂子說。」西門慶聽了大怒,一片聲使人尋鉞安兒。
這鉞安早知消息,一直躲到潘金蓮房裡去。金蓮正洗臉,小走到屋裡,跪著哭道:「五娘救小的則個!」金蓮罵道:「賊囚!猛可走來,嚇我一跳!你又不知干下什麼事!」鉞安道:「爹因為小的告嫂子說了旺哥去了,要打我。娘好歹勸勸爹。若出去,爹在氣頭裡,小的就是死罷了!」金蓮道:「怪囚根子,唬的鬼也似的!我說什麼勾當來,恁驚天動地的?原來為那奴才淫婦。」吩咐:「你在我這屋裡,不要出去。」於是藏在門背後。西門慶見叫不將鉞安去,在前廳暴叫如雷。一連使了兩替小來金蓮房裡尋,都被金蓮罵的去了。落後,西門慶一陣風自家走來,手裡拿著馬鞭子,問:「奴才在那裡?」金蓮不理他,被西門慶繞屋尋遍,從門背後採出鉞安來要打。吃金蓮向前,把馬鞭子奪了,掠在床頂上。說道:「沒廉恥的貨兒,你臉做主了!那奴才淫婦想他漢子上吊,羞急拿小來煞氣,關小甚事!」那西門慶氣的睜睜的。金蓮叫小:「你往前頭幹你那營生去,不要理他。等他再打你,有我哩!」那鉞安得手,一直往前去了。正是:
兩手劈開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門。
這潘金蓮見西門慶留意在宋蕙蓮身上,乃心生一計。在後邊唆調孫雪娥,說來旺兒媳婦子怎的說你要了他漢子,備了他一篇是非,他爹惱了,才把他漢子打發了:「前日打了你那一頓,拘了你頭面衣服,都是他過嘴告說的。」這孫雪娥聽了個耳滿心滿。掉了雪娥口氣兒,走到前邊,向蕙蓮又是一樣話說,說孫雪娥怎的後邊罵你是蔡家使喝的奴才,積年轉主子養漢,不是你背養主子,你家漢子怎的離了他家門?說你眼淚留著些腳後跟。說的兩下都懷仇恨。
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四月十八日,李嬌兒生日,院中李媽媽並李桂姐,都來與他做生日。吳月娘留他同眾堂客在後廳飲酒,西門慶往人家赴席不在家。這宋蕙蓮吃了飯兒,從早晨在後邊打了個幌兒,走到屋裡直睡到日西。由著後邊一替兩替使了丫鬟來叫,只是不出來。雪娥尋不著這個由頭兒,走來他房裡叫他,說道:「嫂子做了玉美人了,怎的這般難請?」那蕙蓮也不理他,只顧面朝裡睡。這雪娥又道:「嫂子,你思想你家旺官兒哩。早思想好來!不得你他也不得死,還在西門慶家裡。」這蕙蓮聽了他這一句話,打動潘金蓮說的那情由,翻身跳起來,望雪娥說道:「你沒的走來浪聲顙氣!他便因我弄出去了。你為什麼來?打你一頓,攆的不容上前。得人不說出來,大家將就些便罷了,何必撐著頭兒來尋趁人!」這雪娥心中大怒,罵道:「好賊奴才,養漢淫婦!如何大膽罵我?」蕙蓮道:「我是奴才淫婦,你是奴才小婦!我養漢養主子,強如你養奴才!你倒背地偷我漢子,你還來倒自家掀騰?」這幾句話,說的雪娥急了,宋蕙蓮不防,被他走向前,一個巴掌打在臉上,打的臉上通紅。說道:「你如何打我?」於是一頭撞將去,兩個就揪扭打在一處。慌的來昭妻一丈青走來勸解,把雪娥拉的後走,兩個還罵不絕口。吳月娘走來罵了兩句:「你每都沒些規矩兒!不管家裡有人沒人,都這等家反宅亂的!等你主子回來,看我對你主子說不說!」當下雪娥就往後邊去了。月娘見蕙蓮頭髮揪亂,便道:「還不快梳了頭,往後邊來哩!」蕙蓮一聲兒不答話。打發月娘後邊去了,走到房內,倒插了門,哭泣不止。哭到掌燈時分,眾人亂著,後邊堂客吃酒,可憐這婦人忍氣不過,尋了兩條腳帶,拴在門楹上,自縊身死,亡年二十五歲。正是: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落後,月娘送李媽媽、桂姐出來,打蕙蓮門首過,房門關著,不見動靜,心中甚是疑影。打發李媽媽娘兒上轎去了,回來叫他門不開,都慌了手腳。還使小打窗戶內跳進去,割斷腳帶,解卸下來,撅救了半日,不知多咱時分,嗚呼哀哉死了。但見:
四肢冰冷,一氣燈殘。香魂眇眇,已赴望鄉台;星眼瞑瞑,屍猶橫地下。不知精爽逝何處,疑是行雲秋水中。
月娘見救不活,慌了。連忙使小來興兒,騎頭口往門外請西門慶來家。雪娥恐怕西門慶來家拔樹尋根,歸罪於己,在上房打旋磨兒跪著月娘,教休題出和他嚷鬧來。月娘見他嚇得那等腔兒,心中又下般不得,因說道:「此時你恁害怕,當初大家省言一句兒便了。」至晚,等的西門慶來家,只說蕙蓮因思想他漢子,哭了一日,趕後邊人亂,不知多咱尋了自盡。西門慶便道:「他恁個拙婦,原來沒福。」一面差家人遞了一紙狀子,報到縣主李知縣手裡,只說本婦因本家請堂客吃酒,他管銀器傢伙,因失落一件銀鐘,恐家主查問見責,自縊身死。又送了知縣三十兩銀子。知縣自恁要作分上,胡亂差了一員司吏帶領幾個仵作來看了。自買了一具棺材,討了一張紅票,賁四、來興兒同送到門外地藏寺。與了火家五錢銀子,多架些柴薪。才待發火燒燬,不想他老子賣棺材宋仁打聽得知,走來攔住,叫起屈來。說他女兒死的不明白,稱西門慶因倚強姦他:「我女貞節不從,威逼身死。我還要撫按告狀,誰敢燒化屍首!」那眾火家都亂走了,不敢燒。賁四、來興少不的把棺材停在寺裡來回話。正是:
青龍與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詞曰:
錦帳鴛鴦,繡衾鸞鳳。一種風流千種態:看香肌雙瑩,玉簫暗品,鸚舌偷嘗。屏掩猶斜香冷,回嬌眼,盼檀郎。道千金一刻須憐惜,早漏催銀箭,星沉網戶,月轉迴廊。
話說來保正從東京來,在卷棚內回西門慶話,具言:「到東京先見稟事的管家,下了書,然後引見。太師老爺看了揭帖,把禮物收進去,交付明白。老爺分咐:不日寫書,馬上差人下與山東巡按侯爺,把山東滄州鹽客王霽雲等一十二名寄監者,盡行釋放。翟叔多上覆爹:老爺壽誕六月十五日,好歹教爹上京走走,他有話和爹說。」這西門慶聽了,滿心歡喜,旋即使他回喬大戶話去。只見賁四、來興走來,見西門慶和來保說話,立在旁邊。來保便往喬大戶家去了。西門慶問賁四:「你每燒了回來了?」那賁四不敢言語。來興兒向前,附耳低言說道:「宋仁走到化人場上,攔著屍首,不容燒化,聲言甚是無禮,小的不敢說。」這西門慶不聽萬事皆休,聽了心中大怒,罵道:「這少死光棍,這等可惡!」即令小:「請你姐夫來寫帖兒。」就差來安兒送與李知縣。隨即差了兩個公人,一條索子把宋仁拿到縣裡,反問他打綱詐財,倚屍圖賴。當廳一夾二十大板,打的鮮血順腿淋漓。寫了一紙供狀,再不許到西門慶家纏擾。並責令地方火甲,眼同西門慶家人,即將屍燒化訖。那宋仁打的兩腿棒瘡,歸家著了重氣,害了一場時疫,不上幾日,嗚呼哀哉死了。正是:
失曉人家逢五道,溟泠饑鬼撞鐘馗。
西門慶剛了畢宋蕙蓮之事,就打點三百兩金銀,交顧銀率領許多銀匠,在家中卷棚內打造蔡太師上壽的四陽捧壽的銀人,每一座高尺有餘。又打了兩把金壽字壺。尋了兩副玉桃杯、兩套杭州織造的大紅五彩羅緞〔寧〕絲蟒衣,只少兩匹玄色焦布和大紅紗蟒,一地裡拿銀子尋不出來。李瓶兒道:「我那邊樓上還有幾件沒裁的蟒,等我瞧去。」西門慶隨即與他同往樓上去尋,揀出四件來:兩件大紅紗,兩件玄色焦布,俱是織金蓮五彩蟒衣,比織來的花樣身份更強幾倍,把西門慶歡喜的要不的。於是打包,還著來保同吳主管五月二十八日離清河縣,上東京去了,不在話下。
過了兩日,卻是六月初一日,天氣十分炎熱。到了那赤鳥當午的時候,一輪火傘當空,無半點雲翳,真乃爍石流金之際。有一詞單道這熱:
祝融南來鞭火龍,火雲焰焰燒天空。日輪當午凝不去,萬國如在紅爐中。五嶽翠干雲彩滅,陽侯海底愁波渴。何當一夕金風發,為我掃除天下熱。
這西門慶近來遇見天熱,不曾出門,在家撒發披襟避暑。在花園中翡翠軒卷棚內,看著小每打水澆花草。只見翡翠軒正面栽著一盆瑞香花,開得甚是爛漫。西門慶令來安兒拿著小噴壺兒,看著澆水。只見潘金蓮和李瓶兒家常都是白銀條紗衫兒,密合色紗挑線縷金拖泥裙子。李瓶兒是大紅焦布比甲,金蓮是銀紅比甲。唯金蓮不戴冠兒,拖著一窩子杭州攆翠雲子網兒,露著四〔髟丐〕,額上貼著三個翠面花兒,越顯出粉面油頭,朱唇皓齒。兩個攜著手兒,笑嘻嘻驀地走來。看見西門慶澆花兒,說道:「你原來在這裡澆花兒哩!怎的還不梳頭去?」西門慶道:「你教丫頭拿水來,我這裡洗頭罷。」金蓮叫來安:「你且放下噴壺,去屋裡對丫頭說,教他快拿水拿梳子來。」來安應諾去了。金蓮看見那瑞香花,就要摘來戴。西門慶攔住道:「怪小油嘴,趁早休動手,我每人賞你一朵罷。」原來西門慶把旁邊少開頭,早已摘下幾朵來,浸在一隻翠磁膽瓶內。金蓮笑道:「我兒,你原來掐下恁幾朵來放在這裡,不與娘戴。」於是先搶過一枝來插在頭上。西門慶遞了枝與李瓶兒。只見春梅送了抿鏡梳子來,秋菊拿著洗面水。西門慶遞了三枝花,教送與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戴:「就請你三娘來,教他彈回月琴我聽。」金蓮道:「你把孟三兒的拿來,等我送與他,教春梅送他大娘和李嬌兒的去。回來你再把一朵花兒與我--我只替你叫唱的,也該與我一朵兒。」西門慶道:「你去,回來與你。」金蓮道:「我的兒,誰養的你恁乖!你哄我替你叫了孟三兒來,你卻不與我。我不去!你與了我,我才叫去。」西門慶笑道:「賊小淫婦兒,這上頭也掐個先兒。」於是又與了他一朵。金蓮簪於雲〔髟丐〕之旁,方才往後邊去了。
止撇下李瓶兒,西門慶見他紗裙內罩著大紅紗褲兒,日影中玲瓏剔透,露出玉骨冰肌,不覺淫心輒起。見左右無人,且不梳頭,把李瓶兒按在一張涼椅上,揭起湘裙,紅〔昆〕初褪,倒掬著隔山取火干了半晌,精還不洩。兩人曲盡「于飛」之樂。不想金蓮不曾往後邊叫玉樓去,走到花園角門首,想了想,把花兒遞與春梅送去,回來悄悄躡足,走在翡翠軒〔木鬲〕子外潛聽。聽勾多時,聽見他兩個在裡面正幹得好,只聽見西門慶向李瓶兒道:「我的心肝,你達不愛別的,愛你好個白屁股兒。今日盡著你達受用。」良久,又聽的李瓶兒低聲叫道:「親達達,你省可的〔扉〕罷。奴身上不方便,我前番吃你弄重了些,把奴的小肚子疼起來,這兩日才好些兒。」西門慶因問:「你怎的身上不方便?」李瓶兒道:「不瞞你說,奴身中已懷臨月孕,望你將就些兒。」西門慶聽言,滿心歡喜,說道:「我的心肝,你怎不早說,既然如此,你爹胡亂耍耍罷。」於是樂極情濃,怡然感之,兩手抱定其股,一洩如注。婦人在下躬股承受其精。良久,只聞得西門慶氣喘吁吁,婦人鶯鶯聲軟,都被金蓮在外聽了。
正聽之間,只見玉樓從後驀地走來,便問:「五丫頭,在這裡做什麼兒?」那金蓮便搖手兒。兩個一齊走到軒內,慌的西門慶湊手腳不迭。問西門慶:「我去了這半日,你做什麼?恰好還沒曾梳頭洗臉哩!」西門慶道:「我等著丫頭取那茉莉花肥皂來我洗臉。」金蓮道:「我不好說的,巴巴尋那肥皂洗臉,怪不的你的臉洗的比人家屁股還白!」那西門慶聽了,也不著在意裡。落後梳洗畢,與玉樓一同坐下,因問:「你在後邊做什麼?帶了月琴來不曾?」玉樓道:「我在後邊替大姐姐穿珠花來,到明日與吳舜臣媳婦兒鄭三姐下茶去戴。月琴春梅拿了來。」不一時,春梅來到,說:「花兒都送與大娘、二娘收了。」西門慶令他安排酒來。不一時冰盆內沉李浮瓜,涼亭上偎紅倚翠。玉樓道:「不使春梅請大姐姐?」西門慶道:壞L又不飲酒,不消邀他去。」當下西門慶上坐,三個婦人兩邊打橫。正是:得多少壺斟美釀,盤列珍羞。那潘金蓮放著椅兒不坐,只坐豆青磁涼墩兒。孟玉樓叫道:「五姐,你過這椅兒上坐,那涼墩兒只怕冷。」金蓮道:「不妨事,我老人家不怕冰了胎,怕什麼?」
須臾,酒過三巡,西門慶叫春梅取月琴來,教與玉樓,取琵琶,教金蓮彈:「你兩個唱一套『赤帝當權耀太虛』我聽。」金蓮不肯,說道:「我兒,誰養的你恁乖!俺每唱,你兩人到會受用快活,我不!也教李大姐拿了椿樂器兒。」西門慶道:「他不會彈什麼。」金蓮道:「他不會,教他在旁邊代板。」西門慶笑道:「這小淫婦單管咬蛆兒。」一面令春梅旋取了一副紅牙象板來,教李瓶兒拿著。他兩個方才輕舒玉指,款跨鮫綃,合著聲唱《雁過沙》。丫鬟繡春在旁打扇。須臾唱畢,西門慶每人遞了一杯酒,與他吃了。潘金蓮不住在席上只呷冰水,或吃生果子。玉樓道:「五姐,你今日怎的只吃生冷?」金蓮笑道:「我老人家肚裡沒閒事,怕什麼冷糕麼?」羞的李瓶兒在旁,臉上紅一塊白一塊。西門慶瞅了他一眼,說道:壯A這小淫婦,單管只胡說白道的。」金蓮道:「哥兒,你多說了話。老媽媽睡著吃干臘肉--是恁一絲兒一絲兒的。你管他怎的?」
正飲酒中間,忽見雲生東南,霧障西北,雷聲隱隱,一陣大雨來,軒前花草皆濕。正是:
江河淮海添新水,翠竹紅榴洗濯清。
少頃雨止,天外殘虹,西邊透出日色來。得多少:微雨過碧磯之潤,晚風涼落院之清。只見後邊小玉來請玉樓。玉樓道:坐j姐姐叫,有幾朵珠花沒穿了,我去罷,惹的他怪。」李瓶兒道:「咱兩個一答兒裡去,奴也要看姐姐穿珠花哩。」西門慶道:「等我送你們一送。」於是取過月琴來,教玉樓彈著,西門慶排手,眾人齊唱:
【梁州序】向晚來雨過南軒,見池面紅妝零亂。漸輕雷隱隱,雨收雲散。但聞荷香十里,新月一鉤,此佳景無限。蘭湯初浴罷,晚妝殘。深院黃昏懶去眠。(合)金縷唱,碧筒勸,向冰山雪檻排佳宴。清世界,幾人見?
又:
柳陰中忽噪新蟬,見流螢飛來庭院。聽菱歌何處?畫船歸晚。只見玉繩低度,朱戶無聲,此景猶堪羨。起來攜素手,整雲鬟。月照紗廚人未眠。(合前)
【節節高】漣漪戲綵鴛,綠荷翻。清香瀉下瓊珠濺。香風扇,芳草邊,閒亭畔,坐來不覺神清健。蓬萊閬苑何足羨!(合)只恐西風又驚秋,暗中不覺流年換。
眾人唱著不覺到角門首。玉樓把月琴遞與春梅,和李瓶兒往後去了。
潘金蓮遂叫道:「孟三兒,等我等兒,我也去。」才待撇了西門慶走,被西門慶一把手拉住了,說道:「小油嘴兒,你躲滑兒,我偏不放你。」拉著只一輪,險些不輪了一交。婦人道:「怪行貨子,他兩個都走去了,我看你留下我做什麼?」西門慶道:「咱兩個在這太湖石下,取酒來,投個壺兒耍子,吃三杯。」婦人道:「怪行貨子,放著亭子上不去投,平白在這裡做什麼?你不信,使春梅小肉兒,他也不替你取酒來。」西門慶因使春梅。春梅越發把月琴丟與婦人,揚長的去了。婦人接過月琴,彈了一回,說道:「我問孟三兒,也學會了幾句兒了。」一壁彈著,見太湖石畔石榴花經雨盛開,戲折一枝,簪於雲〔髟丐〕之旁,說道:「我老娘帶個三日不吃飯--眼前花。」被西門慶聽見,走向前把他兩隻小金蓮扛將起來,戲道:「我把這小淫婦,不看世界面上,就〔入日〕死了。」那婦人便道:「怪行貨子,且不要發訕,等我放下這月琴著。」於是把月琴順手倚在花台邊,因說道:「我的兒,適才你和李瓶兒〔入日〕搗去罷,沒地扯囂兒,來纏我做什麼?」西門慶道:「怪奴才,單管只胡說,誰和他有甚事。」婦人道:「我兒,你但行動,瞞不過當方土地。老娘是誰?你來瞞我!我往後邊送花兒去,你兩個幹的好營生兒!」西門慶道:「怪小淫婦兒,休胡說!」於是按在花台上就新嘴。那婦人連忙吐舌頭在他口裡。西門慶道:「你教我聲親達達,我饒了你,放你起來罷。」那婦人強不過,叫了他聲親達達:「我不是你那可意的,你來纏我怎的?」兩個正是:
弄晴鶯舌於中巧,著雨花枝分外妍。
兩個頑了一回,婦人道:「咱往葡萄架那裡投壺耍子兒去。」因把月琴跨在胳膊上,彈著找《梁州序》後半截:
【節節高】清宵思爽然,好涼天。瑤台月下清虛殿,神仙眷,開玳筵。重歡宴,任教玉漏催銀箭,水晶宮裡笙歌按。(合前)
【尾聲】光陰迅速如飛電,好良宵,可惜慚闌,拚取歡娛歌聲喧。
兩人並肩而行,須臾,轉過碧池,抹過木香亭,從翡翠軒前穿過來,到葡萄架下觀看,端的好一座葡萄架。但見:
四面雕欄石〔秋瓦〕,周圍翠葉深稠。迎眸霜色,如千枝紫彈墜流蘇:噴鼻秋香,似萬架綠雲垂繡帶。縋縋馬乳,水晶丸裡〔邑〕瓊漿;滾滾綠珠,金屑架中含翠渥。乃西域移來之種,隱甘泉珍玩之芳。端的四時花木襯幽葩,明月清風無價買。
二人到於架下,原來放著四個涼墩,有一把壺在旁。金蓮把月琴倚了,和西門慶投壺。只見春梅拿著酒,秋菊掇著果盒,盒子上一碗冰湃的果子。婦人道:「小肉兒,你頭裡使性兒去了,如何又送將來了?」春梅道:「教人還往那裡尋你每去,誰知驀地這裡來。」秋菊放下去了。西門慶一面揭開,盒裡邊攢就的八〔木鬲〕細巧果菜,一小銀素兒葡萄酒,兩個小金蓮蓬鍾兒,兩雙牙筋兒,安放一張小涼杌兒上。西門慶與婦人對面坐著,投壺耍子。須臾,過橋翎花,倒入飛雙雁,連科及第,二喬觀書,楊妃春睡,烏龍入洞,珍珠倒捲簾,投了十數壺。把婦人灌的醉了,不覺桃花上臉,秋波斜睨。西門慶要吃藥五香酒,又叫春梅取酒去。金蓮說道:「小油嘴兒,再央你央兒,往房內把涼席和枕頭取了來。我困的慌,這裡略躺躺兒。」那春梅故作撒嬌,說道:「罷麼,偏有這些支使人的,誰替你又拿去!」西門慶道:「你不拿,教秋菊抱了來,你拿酒就是了。」那春梅搖著頭兒去了。
遲了半日,只見秋菊兒抱了涼席枕衾來。婦人分咐:「放下鋪蓋,拽上花園門,往房裡看去,我叫你便來。」那秋菊應諾,放下衾枕,一直去了。這西門慶起身,脫下玉色紗〔旋〕兒,搭在欄杆上,逕往牡丹台畔花架下,小淨手去了。回來見婦人早在架兒底下,鋪設涼簟枕衾停當,脫的上下沒條絲,仰臥於衽席之上,腳下穿著大紅鞋兒,手弄白紗扇兒搖涼。西門慶看見,怎不觸動淫心,於是剩著酒興,亦脫去上下衣,坐在一涼墩上,先將腳指挑弄其花心,挑的淫精流出,如蝸之吐涎。一面又將婦人紅繡花鞋兒摘取下來,戲把他兩條腳帶解下來,拴其雙足,吊在兩邊葡萄架兒上,如金龍探爪相似,使牝戶大張,紅鉤赤露,雞舌內吐。西門慶先倒覆著身子,執麈柄抵牝口,賣了個倒入翎花,一手據枕,極力而提之,提的陰中淫氣連綿,如數鰍行泥淖中相似。婦人在下沒口子呼叫達達不絕。正干在美處,只見春梅燙了酒來,一眼看見,把酒注子放下,一直走到假山頂上臥雲亭那裡,搭伏著棋桌兒,弄棋子耍子。西門慶抬頭看見,點手兒叫他,不下來,說道:「小油嘴,我拿不下你來就罷了。」於是撇了婦人,大叉步從石磴上走到亭子上來。那春梅早從右邊一條小道兒下去,打藏春塢雪洞兒裡穿過去,走到半中腰滴翠山叢、花木深處,欲待藏躲,不想被西門慶撞見,黑影裡攔腰抱住,說道:「小油嘴,我卻也尋著你了。」遂輕輕抱到葡萄架下,笑道:「你且吃鍾酒著。」一面摟他坐在腿上,兩個一遞一口飲酒。春梅見婦人兩腿拴吊在架上,便說道:「不知你每什麼張致!大青天白日裡,一時人來撞見,怪模怪樣的。」西門慶問道:「角門子關上了不曾?」春梅道:「我來時扣上了。」西門慶道:「小油嘴,看我投個肉壺,名喚金彈打銀鵝,你瞧,若打中一彈,我吃一鍾酒。」於是向冰碗內取了枚玉黃李子,向婦人牝中,一連打了三個,皆中花心。這西門慶一連吃了三鍾藥五香酒,旋令春梅斟了一鍾兒,遞與婦人吃。又把一個李子放在牝內,不取出來,又不行事,急的婦人春心沒亂,淫水直流。只是朦朧星眼,四肢〔身單〕然於枕簟之上,口中叫道:「好個作怪的冤家,捉弄奴死了。」鶯聲顫掉。那西門慶叫春梅在旁打著扇,只顧只酒不理他,吃來吃去,仰臥在醉翁椅兒上打睡,就睡著了。春梅見他醉睡,走來摸摸,打雪洞內一溜煙往後邊去了。聽見有人叫角門,開了門,原來是李瓶兒。
由著西門慶睡了一個時辰,睜開眼醒來,看見婦人還吊在架上,兩隻白生生腿兒蹺在兩邊,興不可遏。因見春梅不在跟前,向婦人道:「淫婦,我丟與你罷。」於是先摳出牝中李子,教婦人吃了。坐在一隻枕頭上,向紗褶子順帶內取出淫器包兒來,使上銀托子,次用硫黃圈束著根子,初時不肯深入,只在牝口子來回擂晃,急的婦人仰身迎播,口中不住聲叫:「達達!快些進去罷,急壞了淫婦了,我曉的你惱我,為李瓶兒故意使這促恰來奈何我,今日經著你手段,再不敢惹你了。」西門慶笑道:「小淫婦兒!你知道就好說話兒了。」於是一壁幌著他心子,把那話拽出來,向袋中包兒裡打開,捻了些「閨艷聲嬌」塗在蛙口內,頂入牝中,送了幾送。須臾,那話昂健奢稜,暴怒起來,垂首玩著往來抽拽,玩其出入之勢。那婦人在枕畔,朦朧星眼,呻吟不已,沒口子叫:「大〔毛幾〕〔毛八〕達達,你不知使了什麼行貨子進去。罷了,淫婦的〔毛必〕心癢到骨髓裡去了。可憐見饒了罷。」淫婦口裡〔石岑〕死的言語都叫了出來,這西門慶一上手,就是三四百回,兩隻手倒按住枕席,仰身竭力迎播掀干,抽沒至脛復送至根者,又約一百餘下。婦人以帕不住在下抹拭牝中之津,隨拭隨出,衽席為之皆濕。西門慶行貨子,沒稜露腦,往來逗留不已。因向婦人說道:「我要耍個老和尚撞鐘。」忽然仰身望前只一送,那話攮進去了,直抵牝屋之上。牝屋者,乃婦人牝中深極處,有屋如含苞花蕊,到此處,男子莖首,覺翕然暢美不可言。婦人觸疼,急跨其身,只聽磕碴響了一聲,把個硫黃圈子折在裡面。婦人則目瞑氣息,微有聲嘶,舌尖冰冷,四肢收〔身單〕於衽席之上。西門慶慌了,急解其縛,向牝中摳出硫黃圈來,折做兩截。於是把婦人扶坐,半日,星眸驚閃,甦醒過來。因向西門慶作嬌泣聲,說道:「我的達達,你今日怎的這般大惡,險不喪了奴的性命!今後再不可這般所為,不是耍處。我如今頭目森森然,莫知所之。」西門慶見日色已西,連忙替他披上衣裳。叫了春梅、秋菊來,收拾衾枕,同扶他歸房。
春梅回來,看著秋菊收了吃酒的傢伙,才待開花園門,來昭的兒子小鐵棍兒從花架下鑽出來,趕著春梅,問姑娘要果子吃。春梅道:「小囚兒,你在那裡來?」把了幾個桃子、李子與他,說道:「你爹醉了,還不往前邊去,只怕他看見打你。」那猴子接了果子,一直去了。春梅開了花園門回來,打發西門慶與婦人上床就寢。正是:
朝隨金谷宴,暮伴紅樓娃。休道歡娛處,流光逐暮霞。
詩曰:
幾日深閨繡得成,看來便覺可人情。一灣暖玉凌波小,兩瓣秋蓮落地輕。南陌踏青春有跡,西廂立月夜無聲。看花又濕蒼苔露,曬向窗前趁晚晴。
話說西門慶扶婦人到房中,脫去上下衣裳,赤著身子,婦人止著紅紗抹胸兒。兩個並肩疊股而坐,重斟杯酌。西門慶一手摟過他粉頸,一遞一口和他吃酒,極盡溫存之態。睨視婦人云鬟斜〔身單〕,酥胸半露,嬌眼乜斜,猶如沉酒楊妃一般,纖手不住只向他腰裡摸弄那話。那話因驚,銀托子還帶在上面,軟叮噹毛都魯的累垂偉長。西門慶戲道:「你還弄他哩,都是你頭裡唬出他風病來了。」婦人問:「怎的風病。」西門慶道:「既不是瘋病,如何這軟癱熱化,起不來了,你還不下去央及他央及兒哩。」婦人笑瞅了他一眼。一面蹲下身子去,枕著他一隻腿,取過一條褲帶兒來,把那話拴住,用手提著,說道:「你這廝!頭裡那等頭睜睜,股睜睜,把人奈何昏昏的,這咱你推風症裝佯死兒。」提弄了一回,放在粉臉上偎晃良久,然後將口吮之,又用舌尖挑砥其蛙口。那話登時暴怒起來,裂瓜頭凹眼睜圓,落腮鬍挺身直豎。西門慶亦發坐在枕頭上,令婦人馬爬在紗帳內,盡著吮咂,以暢其美。俄爾淫思益熾,復與婦人交接。婦人哀告道:「我的達達,你饒了奴罷,又要捉弄奴也!」是夜,二人淫樂為之無度。有詞為證:
戰酣樂極,雲雨歇,嬌眼乜斜。手持玉莖猶堅硬,告才郎將就些些。滿飲金盃頻勸,兩情似醉如癡。
一夜晚景題過。到次日,西門慶往外邊去了。婦人約飯時起來,換睡鞋,尋昨日腳上穿的那雙紅鞋,左來右去少一隻。問春梅,春梅說:「昨日我和爹〔芻〕扶著娘進來,秋菊抱娘的鋪蓋來。」婦人叫了秋菊來問。秋菊道:「我昨日沒見娘穿著鞋進來。」婦人道:「你看胡說!我沒穿鞋進來,莫不我精著腳進來了?」秋菊道:「娘你穿著鞋,怎的屋裡沒有?」婦人罵道:「賊奴才,還裝憨兒!無過只在這屋裡,你替我老實尋是的!」這秋菊三間屋裡,床上床下,到處尋了一遍,那裡討那只鞋來?婦人道:「端的我這屋裡有鬼,攝了我這只鞋去了。連我腳上穿的鞋都不見了,要你這奴才在屋裡做什麼!」秋菊道:「倒只怕娘忘記落在花園裡,沒曾穿進來。」婦人道:「敢是〔入日〕昏了,我鞋穿在腳上沒穿在腳上,我不知道?」叫春梅:「你跟著這奴才,往花園裡尋去。尋出來便罷,若尋不出來,叫他院子裡頂石頭跪著。」這春梅真個押著他,花園到處並葡萄架跟前,尋了一遍兒,那裡得來!正是:
都被六丁收拾去,蘆花明月竟難尋。
兩個尋了一遍回來,春梅罵道:「奴才,你媒人婆迷了路兒--沒的說了,王媽媽賣了磨--推不的了。」秋菊道:「不知什麼人偷了娘的這只鞋去了,我沒曾見娘穿進屋裡去。敢是你昨日開花園門放了那個,拾了娘的這只鞋去了。」被春梅一口稠唾沫噦了去,罵道:「賊見鬼的奴才,又攪纏起我來了!六娘叫門,我不替他開?可可兒的就放進人來了?你抱著娘的鋪蓋就不經心瞧瞧,還敢說嘴兒!」一面押他到屋裡,回婦人說沒有鞋。婦人叫踩出他院子裡跪著。秋菊把臉哭喪下水來,說:「等我再往花園裡尋一遍,尋不著隨娘打罷。」春梅道:「娘休信他。花園裡地也掃得乾乾淨淨的,就是針也尋出來,那裡討鞋來?」秋菊道:「等我尋不出來,教娘打就是了。你在旁戳舌兒怎的!」婦人向春梅道:「也罷,你跟著這奴才,看他那裡尋去!」
這春梅又押著他,在花園山子底下,各處花池邊,松牆下,尋了一遍,沒有。他也慌了,被春梅兩個耳刮子,就拉回來見婦人。秋菊道:「還有那個雪洞裡沒尋哩。」春梅道:「那藏春塢是爹的暖房兒,娘這一向又沒到那裡。我看尋不出來和你答話!」於是押著他,到於藏春塢雪洞內。正面是張坐床,旁邊香幾上都尋到,沒有。又向書篋內尋,春梅道:「這書篋內都是他的拜帖紙,娘的鞋怎的到這裡?沒的摭溜子捱工夫兒!翻的他恁亂騰騰的,惹他看見又是一場兒,你這歪刺骨可死的成了!」良久,只見秋菊說道:「這不是娘的鞋!」在一個紙包內,裹著些棒兒香與排草,取出來與春梅瞧:「可怎的有了,剛才就調唆打我!」春梅看見,果是一隻大紅平底鞋兒,說道:「是娘的,怎生得到這書篋內?好蹊蹺的事!」於是走來見婦人。婦人問:「有了我的鞋,端的在那裡?」春梅道:「在藏春塢,爹暖房書篋內尋出來,和些拜帖子紙、排草、安息香包在一處。」婦人拿在手內,取過他的那只來一比,都是大紅四季花緞子白綾平底繡花鞋兒,綠提根兒,藍口金兒。惟有鞋上鎖線兒差些,一隻是紗綠鎖線,一隻是翠藍鎖線,不仔細認不出來。婦人登在腳上試了試,尋出來這一隻比舊鞋略緊些,方知是來旺兒媳婦子的鞋:「不知幾時與了賊強人,不敢拿到屋裡,悄悄藏放在那裡。不想又被奴才翻將出來。」看了一回,說道:「這鞋不是我的。奴才,快與我跪著去!」分咐春梅:「拿塊石頭與他頂著。」那秋菊哭起來,說道:「不是娘的鞋,是誰的鞋?我饒替娘尋出鞋來,還要打我;若是再尋不出來,不知還怎的打我哩!」婦人罵道:「賊奴才,休說嘴!」春梅一面掇了塊大石頭頂在他頭上。婦人又另換了一雙鞋穿在腳上,嫌房裡熱,分咐春梅把妝台放在玩花樓上,梳頭去了,不在話下。
卻說陳敬濟早晨從鋪子裡進來尋衣服,走到花園角門首。小鐵棍兒在那裡正頑著,見陳敬濟手裡拿著一副銀網巾圈兒,便問:「姑夫,你拿的什麼?與了我耍子罷。」敬濟道:「此是人家當的網巾圈兒,來贖,我尋出來與他。」那小猴子笑嘻嘻道:「姑夫,你與了我耍子罷,我換與你件好物件兒。」敬濟道:「傻孩子,此是人家當的。你要,我另尋一副兒與你耍子。你有什麼好物件,拿來我瞧。」那猴子便向腰裡掏出一隻紅繡花鞋兒與敬濟看。敬濟便問:「是那裡的?」那猴子笑嘻嘻道:「姑夫,我對你說了罷!我昨日在花園裡耍子,看見俺爹吊著俺五娘兩隻腿兒,在葡萄架兒底下,搖搖擺擺。落後俺爹進去了,我尋俺春梅姑娘要果子吃,在葡萄架底下拾了這只鞋。」敬濟接在手裡:曲是天邊新月,紅如退瓣蓮花,把在掌中,恰剛三寸。就知是金蓮腳上之物,便道:「你與了我,明日另尋一對好圈兒與你耍子。」猴子道:「姑夫你休哄我,我明日就問你要哩。」敬濟道:「我不哄你。」那猴子一面笑的耍去了。
這敬濟把鞋褪在袖中,自己尋思L「我幾次戲他,他口兒且是活,及到中間,又走滾了。不想天假其便,此鞋落在我手裡。今日我著實撩逗他一番,不怕他不上帳兒。」正是:
時人不用穿針線,那得工夫送巧來?
陳敬濟袖著鞋,逕往潘金蓮房來。轉過影壁,只見秋菊跪在院內,便戲道:「小大姐,為什麼來?投充了新軍,又掇起石頭來了?」金蓮在樓上聽見,便叫春梅問道:「是誰說他掇起石頭來了?乾淨這奴才沒頂著?」春梅道:「是姑夫來了。秋菊頂著石頭哩。」婦人便叫:「陳姐夫,樓上沒人,你上來。」這小伙兒打步撩衣上的樓來。只見婦人在樓上,前面開了兩扇窗兒,掛著湘簾,那裡臨鏡梳妝。這陳敬濟走到旁邊一個小杌兒坐下,看見婦人黑油般頭髮,手挽著梳,還拖著地兒,紅絲繩兒紮著一窩絲,纘上戴著銀絲〔髟狄〕髻,還墊出一絲香雲,〔髟狄〕髻內安著許多玫瑰花瓣兒,露著四〔髟丐〕,打扮的就是活觀音。須臾,婦人梳了頭,掇過妝台去,向面盤內洗了手,穿上衣裳,喚春梅拿茶來與姐夫吃。那敬濟只是笑,不做聲。婦人因問:「姐夫,笑什麼?」敬濟道:「我笑你管情不見了些什麼兒?」婦人道:「賊短命!我不見了,關你甚事?你怎的曉得?」敬濟道:「你看,我好心倒做了驢肝肺,你倒訕起我來。恁說,我去了。」抽身往樓下就走。被婦人一把手拉住,說道:「怪短命,會張致的!來旺兒媳婦子死了,沒了想頭了,卻怎麼還認的老娘。」因問:「你猜著我不見了什麼物件兒?」這敬濟向袖中取出來,提著鞋拽靶兒,笑道:「你看這個是誰的?」婦人道:「好短命,原來是你偷拿了我的鞋去了!教我打著丫頭,繞地裡尋。」敬濟道:「你怎的到得我手裡?」婦人道:「我這屋裡再有誰來?敢是你賊頭鼠腦,偷了我這只鞋去了。」敬濟道:「你老人家不害羞。我這兩日又不往你屋裡來,我怎生偷你的?」婦人道:「好賊短命,等我對你爹說,你倒偷了我鞋,還說我不害羞。」敬濟道:「你只好拿爹來唬我罷了。」婦人道:「你好小膽兒,明知道和來旺兒媳婦子七個八個,你還調戲他,你幾時有些忌憚兒的!既不是你偷了我的鞋,這鞋怎落在你手裡?趁早實供出來,交還與我鞋,你還便宜。自古物見主,必索取。但道半個不字,教你死在我手裡。」敬濟道:「你老人家是個女番子,且是倒會的放刁。這裡無人,咱們好講:你既要鞋,拿一件物事兒,我換與你,不然天雷也打不出去。」婦人道:「好短命!我的鞋應當還我,教換甚物事兒與你?」敬濟笑道:「五娘,你拿你袖的那方汗巾兒賞與兒子,兒子與了你的鞋罷。」婦人道:「我明日另尋一方好汗巾兒,這汗巾兒是你爹成日眼裡見過,不好與你的。」敬濟道:「我不。別的就與我一百方也不算,我一心只要你老人家這方汗巾兒。」婦人笑道:「好個牢成久慣的短命!我也沒氣力和你兩個纏。」於是向袖中取出一方細撮穗白綾挑線鶯鶯燒夜香汗巾兒,上面連銀三字兒都掠與他。有詩為證:
郎君見妾下蘭階,來索纖纖紅繡鞋。不管露泥藏袖裡,只言從此事堪諧。
這陳敬濟連忙接在手裡,與他深深的唱個喏。婦人分咐:「好生藏著,休教大姐看見,他不是好嘴頭子。」敬濟道:「我知道。」一面把鞋遞與他,如此這般:「是小鐵棍兒昨日在花園裡拾的,今早拿著問我換網巾圈兒耍子。」如此這般,告訴了一遍。婦人聽了,粉面通紅,說道:「你看賊小奴才,把我這鞋弄的恁漆黑的!看我教他爹打他不打他。」敬濟道:「你弄殺我!打了他不打緊,敢就賴著我身上,是我說的。千萬休要說罷。」婦人道:「我饒了小奴才,除非饒了蠍子。」
兩個正說在熱鬧處,忽聽小廝來安兒來尋:「爹在前廳請姐夫寫禮帖兒哩。」婦人連忙攛掇他出去了。下的樓來,教春梅取板子來,要打秋菊。秋菊不肯躺,說道:「尋將娘的鞋來,娘還要打我!」婦人把陳敬濟拿的鞋遞與他看,罵道:「賊奴才,你把那個當我的鞋,將這個放在那裡?」秋菊看見,把眼瞪了半日,說道:「可是作怪的勾當,怎生跑出娘三隻鞋來了?」婦人道:「好大膽奴才!你拿誰的鞋來搪塞我,倒說我是三隻腳的蟾?」不由分說,教春梅拉倒,打了十下。打有秋菊抱股而哭,望著春梅道:「都是你開門,教人進來,收了娘的鞋,這回教娘打我。」春梅罵道:「你倒收拾娘鋪蓋,不見了娘的鞋,娘打了你這幾下兒,還敢抱怨人!早是這只舊鞋,若是娘頭上的簪環不見了,你也推賴個人兒就是了?娘惜情兒,還打的你少。若是我,外邊叫個小廝,辣辣的打上他二三十板,看這奴才怎麼樣的!」幾句罵得秋菊忍氣吞聲,不言語了。
且說西門慶叫了敬濟到前廳,封尺頭禮物,送賀千戶新升了淮安提刑所掌刑正千戶。本衛親識,都與他送行在永福寺,不必細說。西門慶差了鉞安送去,廳上陪著敬濟吃了飯,歸到金蓮房中。這金蓮千不合萬不合,把小鐵棍兒拾鞋之事告訴一遍,說道:「都是你這沒才料的貨平白幹的勾當!教賊萬殺的小奴才把我的鞋拾了,拿到外頭,誰是沒瞧見。被我知道,要將過來了。你不打與他兩下,到明日慣了他。」西門慶就不問:「誰告你說來。」一衝性子走到前邊。那小猴兒不知,正在石台基頑耍,被西門慶揪住頂角,拳打腳踢,殺豬也似叫起來,方才住了手。這小猴子躺在地下,死了半日,慌得來昭兩口子走來扶救,半日甦醒。見小廝鼻口流血,抱他到房裡慢慢問他,方知為拾鞋之事惹起事來。這一丈青氣忿忿的走到後邊廚下,指東罵西,一頓海罵道:「賊不逢好死的淫婦,王八羔子!我的孩子和你有甚冤仇?他才十一二歲,曉的什麼?知道〔毛必〕也在那塊兒?平白地調唆打他恁一頓,打的鼻口中流血。假若死了,淫婦、王八兒也不好!稱不了你什麼願!」廚房裡罵了,到前邊又罵,整罵了一二日還不定。因金蓮在房中陪西門慶吃酒,還不知。
晚夕上床宿歇,西門慶見婦人腳上穿著兩隻綠綢子睡鞋,大紅提根兒,因說道:「啊呀,如何穿這個鞋在腳?怪怪的不好看。」婦人道:「我只一雙紅睡鞋,倒吃小奴才將一隻弄油了,那裡再討第二雙來?」西門慶道:「我的兒,你到明日做一雙兒穿在腳上。你不知,我達達一心歡喜穿紅鞋兒,看著心裡愛。」婦人道:「怪奴才!可可兒的來想起一件事來,我要說,又忘了。」因令春梅:「你取那只鞋來與他瞧。」--「你認的這鞋是誰的鞋?」西門慶道:「我不知是誰的鞋。」婦人道:「你看他還打張雞兒哩!瞞著我,黃貓黑尾,你幹的好繭兒!來旺兒媳婦子的一隻臭蹄子,寶上珠也一般,收藏在藏春塢雪洞兒裡拜帖匣子內,攪著些字紙和香兒一處放著。什麼稀罕物件,也不當家化化的!怪不的那賊淫婦死了,墮阿鼻地獄!」又指著秋菊罵道:「這奴才當我的鞋,又翻出來,教我打了幾下。」分咐春梅:「趁早與我掠出去!」春梅把鞋掠在地下,看著秋菊說道:「賞與你穿了罷!」那秋菊拾在手裡,說道:「娘這個鞋,只好盛我一個腳指頭兒罷了。」婦人罵道:「賊奴才,還教什麼〔毛必〕娘哩,他是你家主子前世的娘!不然,怎的把他的鞋這等收藏的嬌貴?到明日好傳代!沒廉恥的貨!」秋菊拿著鞋就往外走,被婦人又叫回來,分咐:「取刀來,等我把淫婦剁作幾截子,掠到茅廁裡去!叫賊淫婦陰山背後,永世不得超生!」因向西門慶道:「你看著越心疼,我越發偏剁個樣兒你瞧。」西門慶笑道:「怪奴才,丟開手罷了。我那裡有這個心!」婦人道:「你沒這個心,你就賭了誓。淫婦死的不知往那去了,你還留著他的鞋做什麼?早晚有省,好思想他。正以俺每和你恁一場,你也沒恁個心兒,還要人和你一心一計哩!」西門慶笑道:「罷了,怪小淫婦兒,偏有這些兒的!他就在時,也沒曾在你跟前行差了禮法。」於是摟過粉項來就親了個嘴,兩個雲雨做一處。正是:動人春色嬌還媚,惹蝶芳心軟又濃。有詩為證:
漫吐芳心說向誰?欲於何處寄想思?想思有盡情難盡,一日都來十二時。
詞曰:
新涼睡起,蘭湯試浴郎偷戲。去曾嗔怒,來便生歡喜。奴道無心,郎道奴如此。情如水,易開難斷,若個知生死。
話說到次日,潘金蓮早起,打發西門慶出門。記掛著要做那紅鞋,拿著針線筐兒,往翡翠軒台基兒上坐著,描畫鞋扇。使春梅請了李瓶兒來到。李瓶兒問道:「姐姐,你描金的是什麼?」金蓮道:「要做一雙大紅鞋素緞子白綾平底鞋兒,鞋尖上扣繡鸚鵡摘桃。」李瓶兒道:「我有一方大紅十樣錦緞子,也照依姐姐描恁一雙兒。我做高低的罷。」於是取了針線筐,兩個同一處做。金蓮描了一隻丟下,說道:「李大姐,你替我描這一隻,等我後邊把孟三姐叫了來。他昨日對我說,他也要做鞋哩。」一直走到後邊。玉樓在房中倚著護炕兒,也衲著一隻鞋兒哩。看見金蓮進來,說道:「你早辦!」金蓮道:「我起來的早,打發他爹往門外與賀千戶送行去了。教我約下李大姐,花園裡趕早涼做些生活。我才描了一隻鞋,教李大姐替我描著,逕來約你同去,咱三個一搭兒裡好做。」因問:「你手裡衲的是什麼鞋?」玉樓道:「是昨日你看我開的那雙玄色緞子鞋。」金蓮道:「你好漢!又早衲出一隻來了。」玉樓道:「那只昨日就衲好了,這一隻又衲了好些了。」金蓮接過看了一回,說:「你這個,到明日使什麼雲頭子?」玉樓道:「我比不得你每小後生,花花黎黎。我老人家了,使羊皮金緝的雲頭子罷,周圍拿紗綠線鎖,好不好?」金蓮道:「也罷。你快收拾,咱去來,李瓶兒那裡等著哩。」玉樓道:「你坐著吃了茶去。」金蓮道:「不吃罷,拿了茶,那裡去吃來。」玉樓分咐蘭香頓下茶送去。兩個婦人手拉著手兒,袖著鞋扇,逕往外走。吳月娘在上房穿廊下坐,便問:「你每那去?」金蓮道:「李大姐使我替他叫孟三兒去,與他描鞋。」說著,一直來到花園內。
三人一處坐下,拿起鞋扇,你瞧我的,我瞧你的,都瞧了一遍。玉樓便道:「六姐,你平白又做平底子紅鞋做什麼?不如高低好看。你若嫌木底子響腳,也似我用氈底子,卻不好?」金蓮道:「不是穿的鞋,是睡鞋。他爹因我那只睡鞋,被小奴才兒偷去弄油了,分咐教我從新又做這雙鞋。」玉樓道:「又說鞋哩,這個也不是舌頭,李大姐在這裡聽著。昨日因你不見了這只鞋,他爹打了小鐵棍兒一頓,說把他打的躺在地下,死了半日。惹的一丈青好不在後邊海罵,罵那個淫婦王八羔子學舌,打了他恁一頓,早是活了,若死了,淫婦、王八羔子也不得清潔!俺再不知罵的是誰。落後小鐵棍兒進來,大姐姐問他:『你爹為什麼打你?』小廝才說:『因在花園裡耍子,拾了一隻鞋,問姑夫換圈兒來。不知是什麼人對俺爹說了,教爹打我一頓。我如今尋姑夫,問他要圈兒去也。』說畢,一直往前跑了。原來罵的『王八羔子』是陳姐夫。早是只李嬌兒在旁邊坐著,大姐沒在跟前,若聽見時,又是一場兒。」金蓮道:「大姐姐沒說什麼?」玉樓道:「你還說哩,大姐姐好不說你哩!說:『如今這一家子亂世為王,九條尾狐狸精出世了,把昏君禍亂的貶子休妻,想著去了的來旺兒小廝,好好的從南邊來了,東一帳西一帳,說他老婆養著主子,又說他怎的拿刀弄杖,生生兒禍弄的打發他出去了,把個媳婦又逼的吊死了。如今為一隻鞋子,又這等驚天動地反亂。你的鞋好好穿在腳上,怎的教小廝拾了?想必吃醉了,在花園裡和漢子不知怎的餳成一塊,才掉了鞋。如今沒的摭羞,拿小廝頂缸,又不曾為什麼大事。』」金蓮聽了,道:「沒的扯〔毛必〕淡!什麼是『大事』?殺了人是大事了,奴才拿刀要殺主子!」向玉樓道:妝s三姐,早是瞞不了你,咱兩個聽見來興兒說了一聲,唬的什麼樣兒的!你是他的大老婆,倒說這個話!你也不管,我也不管,教奴才殺了漢子才好。他老婆成日在你後邊使喚,你縱容著他不管,教他欺大滅小,和這個合氣,和那個合氣。各人冤有頭,債有主,你揭條我,我揭條你,吊死了,你還瞞著漢子不說。早是苦了錢,好人情說下來了,不然怎了?你這等推乾淨,說面子話兒,左右是,左右我調唆漢子!也罷,若不教他把奴才老婆、漢子一條提攆的離門離戶也不算!恆數人挾不到我井裡頭!」玉樓見金蓮粉面通紅,惱了,又勸道:「六姐,你我姐妹都是一個人,我聽見的話兒,有個不對你說?說了,只放在你心裡,休要使出來。」金蓮不依他。到晚等的西門慶進入他房來,一五一十告西門慶說:「來昭媳婦子一丈青怎的在後邊指罵,說你打了他孩子,要邏兒和人嚷。」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記在心裡。到次日,要攆來昭三口子出門。多虧月娘再三攔勸下,不容他在家,打發他往獅子街房子裡看守,替了平安兒來家守大門。後次月娘知道,甚惱金蓮,不在話下。
西門慶一日正在前廳坐,忽平安兒來報:「守備府周爺差人送了一位相面先生,名喚吳神仙,在門首伺候見爹。」西門慶喚來人進見,遞上守備帖兒,然後道:「有請。」須臾,那吳神仙頭戴青布道巾,身穿布袍草履,腰繫黃絲雙穗絛,手執龜殼扇子,自外飄然進來。年約四十之上,生得神清如長江皓月,貌古似太華喬松。原來神仙有四般古怪:身如松,聲如鐘,坐如弓,走如風。但見他:
能通風鑒,善究子平。觀乾象,能識陰陽;察龍經,明知風水。五星深講,三命秘談。審格局,決一世之榮枯;觀氣色,定行年之休咎。若非華岳修真客,定是成都賣卜人。
西門慶見神仙進來,忙降階迎接,接至廳上。神仙見西門慶,長揖稽首就坐。須臾茶罷。西門慶動問神仙:「高名雅號,仙鄉何處,因何與周大人相識?」那吳神仙欠身道:「貧道姓吳名〔百大百〕,道號守真。本貫浙江仙遊人。自幼從師天台山紫虛觀出家。雲遊上國,因往岱宗訪道,道經貴處。周老總兵相約,看他老夫人目疾,特送來府上觀相。」西門慶道:「老仙長會那幾家陰陽?道那幾家相法?」神仙道:「貧道粗知十三家子平,善曉麻衣相法,又曉六壬神課。常施藥救人,不愛世財,隨時住世。」西門慶聽言,益加敬重,誇道:「真乃謂之神仙也。」一面令左右放桌兒,擺齋管待。神仙道:「貧道未道觀相,豈可先要賜齋。」西門慶笑道:「仙長遠來,一定未用早齋。待用過,看命未遲。」於是陪著神仙吃了些齋食素饌,抬過桌席,拂抹乾淨,討筆硯來。
神仙道:「請先觀貴造,然後觀相尊容。」西門慶便說與八字:「屬虎的,二十九歲了,七月二十八日午時生。」這神仙暗暗十指尋紋,良久說道:「官人貴造:戊寅年,辛酉月,壬午日,丙午時。七月廿三日白戊,已交八月算命。月令提剛辛酉,理取傷官格。子平云:傷官傷盡復生財,財旺生官福轉來。立命申宮,七歲行運辛酉,十七行壬戌,二十七癸亥,三十七甲子,四十七乙丑。官人貴造,依貧道所講,元命貴旺,八字清奇,非貴則榮之造。但戊土傷官,生在七八月,身忒旺了。幸得壬午日干,丑中有癸水,水火相濟,乃成大器。丙午時,丙合辛生,後來定掌威權之職。一生盛旺,快樂安然,發福遷官,主生貴子。為人一生耿直,幹事無二,喜則合氣春風,怒則迅雷烈火。一生多得妻財,不少紗帽戴。臨死有二子送老。今歲丁未流年,丁壬相合,目下丁火來克,克我者為官為鬼,必主平地登雲之喜,添官進祿之榮。大運見行癸亥,戊土得癸水滋潤,定見發生。目下透出紅鸞天喜,定有熊羆之兆。又命宮驛馬臨申,不過七月必見矣。」西門慶問道:「我後來運限如何?」神仙道:「官人休怪我說,但八字中不宜陰水太多,後到甲子運中,將壬午衝破了,又有流星打攪,不出六六之年,主有嘔血流濃之災,骨瘦形衰之病。」西門慶問道:壞堣U如何?」神仙道:「目今流年,日逢破敗五鬼在家吵鬧,些小氣惱,不足為災,都被喜氣神臨門衝散了。」西門慶道:「命中還有敗否?」神仙道:「年趕著月,月趕著日,實難矣。」
西門慶聽了,滿心歡喜,便道:「先生,你相我面如何?」神仙道:「請尊容轉正。」西門慶把座兒掇了一掇。神仙相道:「夫相者,有心無相,相逐心生;有相無心,相隨心往。吾觀官人:頭圓項短,定為享福之人;體健筋強,決是英豪之輩;天庭高聳,一生衣祿無虧;地閣方圓,晚歲榮華定取。此幾椿兒好處。還有幾椿不足之處,貧道不敢說。」西門慶道:「仙長但說無妨。」神仙道:「請官人走兩步看。」西門慶真個走了幾步。神仙道:「你行如擺柳,必主傷妻;若無刑克,必損其身。妻宮克過方好。」西門慶道:「已刑過了。」神仙道:「請出手來看一看。」西門慶舒手來與神仙看。神仙道:「智慧生於皮毛,苦樂觀於手足。細軟豐潤,必享福祿之人也。兩目雌雄,必主富而多詐;眉生二尾,一生常自足歡娛;根有三紋,中歲必然多耗散;奸門紅紫,一生廣得妻財;黃氣發於高曠,旬日內必定加官;紅色起於三陽,今歲間必生貴子。又有一件不敢說,淚堂豐厚,亦主貪花;且喜得鼻乃財星,驗中年之造化;承漿地閣,管來世之榮枯。
承漿地閣要豐隆,准乃財星居正中。生平造化皆由命,相法玄機定不容。」
神仙相畢,西門慶道:「請仙長相相房下眾人。」一面令小廝:「後邊請你大娘出來。」於是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等眾人都跟出來,在軟屏後潛聽。神仙見月娘出來,連忙道了稽首,也不敢坐,就立在旁邊觀相。端詳了一回,說:「娘子面如滿月,家道興隆;唇若紅蓮,衣食豐足,必得貴而生子;聲響神清,必益夫而發福。請出手來。」月娘從袖中露出十指春蔥來。神仙道:「乾薑之手,女人必善持家,照人之鬢,坤道定須秀氣。這幾椿好處。還有些不足之處,休怪貧道直說。」西門慶道:「仙長但說無妨。」「淚堂黑痣,若無宿疾,必刑夫;眼下皴紋,亦主六親若冰炭。
女人端正好容儀,緩步輕如出水龜。行不動塵言有節,無肩定作貴人妻。」
相畢,月娘退後。西門慶道:「還有小妾輩,請看看。」於是李嬌兒過來。神仙觀看良久:「此位娘子,額尖鼻小,非側室,必三嫁其夫;肉重身肥,廣有衣食而榮華安享;肩聳聲泣,不賤則孤;鼻樑若低,非貧即夭。請步幾步我看。」李嬌兒走了幾步。神仙道:
額尖露背並蛇行,早年必定落風塵。假饒不是娼門女,也是屏風後立人。
相畢,李嬌兒下去。吳月娘叫:「孟三姐,你也過來相一相。」神仙觀道:「這位娘子,三停平等,一生衣祿無虧;六府豐隆,晚歲榮華定取。平生少疾,皆因月孛光輝;到老無災,大抵年宮潤秀。請娘子走兩步。」玉樓走了兩步,神仙道:
口如四字神清澈,溫厚堪同掌上珠。威命兼全財祿有,終主刑夫兩有餘。
玉樓相畢,叫潘金蓮過來。那潘金蓮只顧嘻笑,不肯過來。月娘催之再三,方才出見。神仙抬頭觀看這個婦人,沉吟半日,方才說道:「此位娘子,發濃〔髟丐〕重,光斜視以多淫;臉媚眉彎,身不搖而自顫。面上黑痣,必主刑夫;唇中短促,終須壽夭。
舉止輕浮唯好淫,眼如點漆壞人倫。月下星前長不足,雖居大廈少安心。」
相畢金蓮,西門慶又叫李瓶兒上來,教神仙相一相。神仙觀看這個女人:「皮膚香細,乃富室之女娘;容貌端莊,乃素門之德婦。只是多了眼光如醉,主桑中之約;眉眉靨生,月下之期難定。觀臥蠶明潤而紫色,必產貴兒;體白肩圓,必受夫之寵愛。常遭疾厄,只因根上昏沉;頻遇喜祥,蓋謂福星明潤。此幾椿好處。還有幾椿不足處,娘子可當戒之:山根青黑,三九前後定見哭聲;法令細〔糸回且〕,雞犬之年焉可過?慎之!慎之!
花月儀容惜羽翰,平生良友鳳和鸞。朱門財祿堪依倚,莫把凡禽一樣看。」
相畢,李瓶兒下去。月娘令孫雪娥出來相一相。神仙看了,說道:「這位娘子,體矮聲高,額尖鼻小,雖然出谷遷喬,但一生冷笑無情,作事機深內重。只是吃了這四反的虧,後來必主凶亡。夫四反者:唇反無稜,耳反無輪,眼反無神,鼻反不正故也。
燕體蜂腰是賤人,眼如流水不廉真。常時斜倚門兒立,不為婢妾必風塵。」
雪娥下去,月娘教大姐上來相一相。神仙道:「這位女娘,鼻樑低露,破祖刑家;聲若破鑼,傢俬消散。面皮太急,雖溝洫長而壽亦夭;行如雀躍,處家室而衣食缺乏。不過三九,當受折磨。
唯夫反目性通靈,父母衣食僅養身。狀貌有拘難顯達,不遭惡死也艱辛。」
大姐相畢,教春梅也上來教神仙相相。神仙睜眼兒見了春梅,年約不上二九,頭戴銀絲雲髻兒,白線挑衫兒,桃紅裙子,藍紗比甲兒,纏手纏腳出來,道了萬福。神仙觀看良久,相道:「此位小姐五官端正,骨格清奇。發細眉濃,稟性要強;神急眼圓,為人急燥。山根不斷,必得貴夫而生子;兩額朝拱,主早年必戴珠冠。行步若飛仙,聲響神清,必益夫而得祿,三九定然封贈。但吃了這左眼大,早年克父;右眼小,週歲克娘。左口角下這一點黑痣,主常沾啾唧之災;右腮一點黑痣,一生受夫敬愛。
天庭端正五官平,口若塗砂行步輕。倉庫豐盈財祿厚,一生常得貴人憐。」
神仙相畢,眾婦女皆咬指以為神相。西門慶封白銀五兩與神仙,又賞守備府來人銀五錢,拿拜帖回謝。吳神仙再三辭卻,說道:「貧道雲遊四方,風餐露宿,要這財何用?決不敢受。」西門慶不得已,拿出一匹大布:「送仙長一件大衣如何?」神仙方才受之,令小童接了,稽首拜謝。西門慶送出大門,飄然而去。正是:
柱杖兩頭挑日月,葫蘆一個隱山川。
西門慶回到後廳,問月娘:「眾人所相何如?」月娘道:「相的也都好,只是三個人相不著。」西門慶道:「那三個相不著?」月娘道:「相李大姐有實疾,到明日生貴子,他見今懷著身孕,這個也罷了。相咱家大姐到明日受磨折,不知怎的磨折?相春梅後來也生貴子,或者你用好他,各人子孫也看不見。我只不信,說他後來戴珠冠,有夫人之分。端的咱家又沒官,那討珠冠來?就有珠冠,也輪不到他頭上。」西門慶笑道:「他相我目下有平地登雲之喜,加官進祿之榮,我那得官來?他見春梅和你俱站在一處,又打扮不同,戴著銀絲雲髻兒,只當是你我親生女兒一般,或後來匹配名門,招個貴婿,故說有珠冠之分。自古算的著命,算不著好,相逐心生,相隨心滅。周大人送來,咱不好囂了他的,教他相相除疑罷了。」說畢,月娘房中擺下飯,打發吃了飯。
西門慶手拿芭蕉扇兒,信步閒遊。來花園大卷棚聚景堂內,周圍放下簾櫳,四下花木掩映。正值日午,只聞綠陰深處一派蟬聲,忽然風送花香,襲人撲鼻。有詩為證:
綠樹蔭濃夏日長,樓台倒影入池塘。水晶簾動微風起,一架薔薇滿院香。
西門慶坐於椅上以扇搖涼。只見來安兒、畫童兒兩個小廝來井上打水。西門慶道:「教一個來。」來安兒忙走向前,西門慶分咐:「到後邊對你春梅姐說,有梅湯提一壺來我吃。」來安兒應諾去了。半日,只見春梅家常戴著銀絲雲髻兒,手提一壺蜜煎梅湯,笑嘻嘻走來,問道:「你吃了飯了?」西門慶道:「我在後邊吃了。」春梅說:「嗔道不進房裡來。說你要梅湯吃,等我放在冰裡湃一湃你吃。」西門慶點頭兒。春梅湃上梅湯,走來扶著椅兒,取過西門慶手中芭蕉扇兒替他打扇,問道:「頭裡大娘和你說什麼?」西門慶道:「說吳神仙相面一節。」春梅道:「那道士平白說戴珠冠,教大娘說『有珠冠,只怕輪不到他頭上』。常言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從來旋的不圓,砍的圓,各人裙帶上衣食,怎麼料得定?莫不長遠只在你家做奴才罷!」西門慶笑道:「小油嘴兒,你若到明日有了娃兒,就替你上了頭。」於是把他摟到懷裡,手扯著手兒頑耍,問道:「你娘在那裡?怎的不見?」春梅道:「娘在屋裡,教秋菊熱下水要洗浴。等不的,就在床上睡了。」西門慶道:「等我吃了梅湯,鬼混他一混去。」於是春梅向冰盆內倒了一甌兒梅湯,與西門慶呷了一口,湃骨之涼,透心沁齒,如甘露灑心一般。
須臾吃畢,搭伏著春梅肩膀兒,轉過角門來到金蓮房中。看見婦人睡在正面一張新買的螺鈿床上。原是因李瓶兒房中安著一張螺鈿敞廳床,婦人旋教西門慶使了六十兩銀子,替他也買了這一張螺鈿有欄干的床。兩邊〔木鬲〕扇都是螺鈿攢造花草翎毛,掛著紫紗帳幔,錦帶銀鉤。婦人赤露玉體,止著紅綃抹胸兒,蓋著紅紗衾,枕著鴛鴦枕,在涼席之上,睡思正濃。西門慶一見,不覺淫心頓起,令春梅帶上門出去,悄悄脫了衣褲,上的床來,掀開紗被,見他玉體相互掩映,戲將兩股輕開,按麈柄徐徐插入牝中,比及星眼驚欠之際,已抽拽數十度矣。婦人睜開眼,笑道:「怪強盜,三不知多咱進來?奴睡著了,就不知道。奴睡的甜甜的,摑混死了我!」西門慶道:「我便罷了,若是個生漢子進來,你也推不知道罷?」婦人道:「我不好罵的,誰人七個頭八個膽,敢進我這房裡來!只許你恁沒大沒小的罷了。」原來婦人因前日西門慶在翡翠軒誇獎李瓶兒身上白淨,就暗暗將茉莉花蕊兒攪酥油定粉,把身上都搽遍了,搽的白膩光滑,異香可愛,欲奪其寵。西門慶見他身體雪白,穿著新做的兩隻大紅睡鞋。一面蹲踞在上,兩手兜其股,極力而提之,垂首觀其出入之勢。婦人道:「怪貨,只顧端詳什麼?奴的身上黑,不似李瓶兒的身上白就是了。他懷著孩子,你便輕憐痛惜,俺每是拾的,由著這等掇弄。」西門慶問道:「說你等著我洗澡來?」婦人問道:「你怎得知道來?」西門慶道:「是春梅說的。」婦人道:「你洗,我叫春梅掇水來。」不一時把浴盆掇到房中,注了湯。二人下床來,同浴蘭湯,共效魚水之歡。洗浴了一回,西門慶乘興把婦人仰臥在浴板之上,兩手執其雙足跨而提之,掀騰〔扉〕干,何止二三百回,其聲如泥中螃蟹一般響之不絕。婦人恐怕香雲拖墜,一手扶著雲〔髟丐〕,一手扳著盆沿,口中燕語鶯聲,百般難述。怎見這場交戰?但見:
華池蕩漾波紋亂,翠幃高卷秋雲暗。才郎情動逞風流,美女心歡顯手段。叭叭嗒嗒弄聲響,砰砰啪啪成一片。滑滑〔芻〕〔芻〕怎停住,攔攔濟濟難存站。一個逆水撐船,將玉股搖;一個艄公把舵,將金蓮〔昝〕。拖泥帶水兩情癡,〔歹帶〕雨尤雲都不辯。任他錦帳鳳鸞交,不似蘭湯魚水戰。
二人水中戰鬥了一回,西門慶精洩而止。拭抹身體乾淨,撤去浴盆。止著薄〔糸廣〕短襦上床,安放炕桌果酌飲酒。教秋菊:「取白酒來與你爹吃。」又拿果餡餅與西門慶吃,恐怕他肚中飢餓。只見秋菊半日拿上一銀注子酒來。婦人才斟了一鐘,摸了摸冰涼的,就照著秋菊臉上只一潑,潑了一頭一臉,罵道:「好賊少死的奴才!我分咐教你燙了來,如何拿冷酒與爹吃?你不知安排些什麼心兒?」叫春梅:「與我把這奴才採到院子裡跪著去。」春梅道:「我替娘後邊捲裹腳去來,一些兒沒在跟前,你就弄下〔石岑〕兒了。」那秋菊把嘴谷都著,口裡喃喃吶吶說道:「每日爹娘還吃冰湃的酒兒,誰知今日又改了腔兒。」婦人聽見罵道:「好賊奴才,你說什麼?與我採過來!」叫春梅每邊臉上打與他十個嘴巴。春梅道:「皮臉,沒的打污濁了我手。娘只教他頂著石頭跪著罷。」於是不由分說,拉到院子裡,教他頂著塊大石頭跪著,不在話下。婦人從新叫春梅暖了酒來,陪西門慶吃了幾鐘,掇去酒桌,放下紗帳子來,分咐拽上房門,兩個抱頭交股,體倦而寢。正是:
若非群玉山頭見,多是陽台夢裡尋。
詞曰:
十千日日索花奴,白馬驕駝馮子都。今年新拜執金吾。侵〔巾莫〕露桃初結子,妒花嬌鳥忽〔口兼〕雛。閨中姊妹半愁娛。
話說西門慶與潘金蓮兩個洗畢澡,就睡在房中。春梅坐在穿廊下一張涼椅兒上納鞋,只見琴童兒在角門首探頭舒腦的觀看。春梅問道:「你有甚話說?」那琴童見秋菊頂著石頭跪在院內,只顧用手往來指。春梅罵道:「怪囚根子!有甚話,說就是了,指手畫腳怎的?」那琴童笑了半日,方才說:「看墳的張安,在外邊等爹說話哩。」春梅道:「賊囚根子!張安就是了,何必大驚小怪,見鬼也似!悄悄兒的,爹和娘睡著了。驚醒他,你就是死。你且叫張安在外邊等等兒。」琴童兒走出來外邊,約等勾半日,又走來角門首踅探,問道:「爹起來了不曾?」春梅道:「怪囚!失張冒勢,唬我一跳,有要沒緊,兩頭遊魂哩!」琴童道:「張安等爹說了話,還要趕出門去,怕天晚了。」春梅道:「爹娘正睡的甜甜兒的,誰敢攪擾他,你教張安且等著去,十分晚了,教他明日去罷。」
正說著,不想西門慶在房裡聽見,便叫春梅進房,問誰說話。春梅道:「琴童說墳上張安兒在外邊,見爹說話哩。」西門慶道:「拿衣我穿,等我起去。」春梅一面打發西門慶穿衣裳,金蓮便問:「張安來說什麼話?」西門慶道:「張安前日來說,咱家墳隔壁趙寡婦家莊子兒連地要賣,價銀三百兩。我只還他二百五十兩銀子,教張安和他講去。裡面一眼井,四個井圈打水。若買成這莊子,展開合為一處,裡面蓋三間卷棚,三間廳房,疊山子花園、井亭、射箭廳、打〔毛求〕場,耍子去處,破使幾兩銀子收拾也罷。」婦人道:「也罷,咱買了罷。明日你娘每上墳,到那裡好遊玩耍子。」說畢,西門慶往前邊和張安說話去了。
金蓮起來,向鏡台前重勻粉臉,再整雲鬟。出來院內要打秋菊。那春梅旋去外邊叫了琴童兒來吊板子。金蓮問道:「叫你拿酒,你怎的拿冷酒與爹吃?原來你家沒大了,說著,你還釘嘴鐵舌兒的!」喝聲:「叫琴童兒與我老實打與這奴才二十板子!」那琴童才打到十板子上,多虧了李瓶兒笑嘻嘻走過來勸住了,饒了他十板。金蓮教與李瓶兒磕了頭,放他起來,廚下去了。李瓶兒道:「老潘領了個十五歲的丫頭,後邊二姐姐買了房裡使喚,要七兩五錢銀子。請你過去瞧瞧。」金蓮遂與李瓶兒一同後邊去了。李嬌兒果問西門慶用七兩銀子買了,改名夏花兒,房中使喚,不在話下。
單表來保同吳主管押送生辰擔,正值炎蒸天氣,路上十分難行,免不得饑餐渴飲。有日到了東京萬壽門外,尋客店安下。到次日,台馱箱禮物,逕到天漢橋蔡太師府門前伺候。來保教吳主管押著禮物,他穿上青衣,逕向守門官吏唱了個喏。那守門官吏問道:「你是那裡來的?」來保道:「我是山東清河縣西門員外家人,來與老爺進獻生辰禮物。」官吏罵道:「賊少死野囚軍!你那裡便興你東門員外、西門員外?俺老爺當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論三台八位,不論公子王孫,誰敢在老爺府前這等稱呼?趁早靠後!」內中有認的來保的,便安撫來保說道:「此是新參的守門官吏,才不多幾日,他不認的你,休怪。你要稟見老爺,等我請出翟大叔來。」這來保便向袖中取出一包銀子,重一兩,遞與那人。那人道:「我到不消。你再添一分,與那兩個官吏,休和他一般見識。」來保連忙拿出三包銀子來,每人一兩,都打發了。那官吏才有些笑容兒,說道:「你既是清河縣來的,且略等候,等我領你先見翟管家。老爺才從上清寶霄宮進了香回來,書房內睡。」良久,請將翟管家出來,穿著涼鞋淨襪,青絲絹道袍。來保見了,忙磕下頭去。翟管家答禮相還,說道:「前者累你。你來與老爺進生辰擔禮來了?」來保先遞上一封揭帖,腳下人捧著一對南京尺頭,三十兩白金,說道:「家主西門慶,多上覆翟爹,無物表情,這些薄禮,與翟爹賞人。前者鹽客王四之事,多蒙翟爹費心。」翟謙道:「此禮我不當受。罷,罷,我且收下。」來保又遞上太師壽禮帖兒,看了,還付與來保,分咐把禮抬進來,到二門裡首伺候。原來二門西首有三間倒座,來往雜人都在那裡待茶。須臾,一個小童拿了兩盞茶來,與來保、吳主管吃了。
少頃,太師出廳。翟謙先稟知太師,然後令來保、吳主管進見,跪於階下。翟謙先把壽禮揭帖呈遞與太師觀看,來保、吳主管各抬獻禮物。但見:黃烘烘金壺玉盞,白晃晃減〔革反〕仙人。錦繡蟒衣,五彩奪目;南京〔糸寧〕緞,金碧交輝。湯羊美酒,盡貼封皮;異果時新,高堆盤盒。如何不喜,便道:「這禮物決不好受的,你還將回去。」慌的來保等在下叩頭,說道:「小的主人西門慶,沒甚孝意,些小微物,進獻老爺賞人。」太師道:「既是如此,令左右收了。」旁邊祗應人等,把禮物盡行收下去。太師又道:「前日那滄州客人王四等之事,我已差人下書,與你巡撫侯爺說了。可見了分上不曾?」來保道:「蒙老爺天恩,書到,眾鹽客就都放出來了。」太師又向來保說道:「累次承你主人費心,無物可伸,如何是好?你主人身上可有甚官役?」來保道:「小人的主人一介鄉民,有何官役?」太師道:「既無官役,昨日朝廷欽賜了我幾張空名告身扎付,我安你主人在你那山東提刑所,做個理刑副千戶,頂補千戶賀金的員缺,好不好?」來保慌的叩頭謝道:「蒙老爺莫大之恩,小的家主舉家粉首碎身,莫能報答!」於是喚堂候官抬書案過來,即時簽押了一道空名告身扎付,把西門慶名字填注上面,列銜金吾衛衣左所副千戶、山東等處提刑所理刑。又向來保道:「你二人替我進獻生辰禮物,多有辛苦。」因問:「後邊跪的是你什麼人?」來保才待說是夥計,那吳主管向前道:「小的是西門慶舅子,名喚吳典恩。」太師道:「你既是西門慶舅子,我觀你倒好個儀表。」喚堂候官取過一張扎付:「我安你在本處清河縣做個驛丞,倒也去的。」那吳典恩慌的磕頭如搗蒜。又取過一張扎付來,把來保名字填寫山東鄆王府,做了一名校尉。俱磕頭謝了,領了扎付。分咐明日早晨,吏、兵二部掛號,討勘合,限日上任應役。又分咐翟謙西廂房管待酒飯,討十兩銀子與他二人做路費,不在話下。
看官聽說:那時徽宗,天下失政,奸臣當道,讒佞盈朝,高、楊、童、蔡四個奸黨,在朝中賣官鬻獄,賄賂公行,懸秤陞官,指方補價。夤緣鑽刺者,驟升美任;賢能廉直者,經歲不除。以致風俗頹敗,贓官污吏遍滿天下,役煩賦興,民窮盜起,天下騷然。不因奸臣居台輔,合是中原血染人。
當下翟謙把來保、吳主管邀到廂房管待,大盤大碗飽餐了一頓。翟謙向來保說:「我有一件事,央及你爹替我處處,未知你爹肯應承否?」來保道:「翟爹說那裡話!蒙你老人家這等老爺前扶持看顧,不揀甚事,但肯分咐,無不奉命。」翟謙道:「不瞞你說,我答應老爺,每日止賤荊一人。我年將四十,常有疾病,身邊通無所出。央及你爹,你那貴處有好人才女子,不拘十五六上下,替我尋一個送來。該多少財禮,我一一奉過去。」說畢,隨將一封人事並回書付與來保,又送二人五兩盤纏。來保再三不肯受,說道:「剛才老爺上已賞過了。翟爹還收回去。」翟謙道:「那是老爺的,此是我的,不必推辭。」當下吃畢酒飯,翟謙道:「如今我這裡替你差個辦事官,同你到下處,明早好往吏、兵二部掛號,就領了勘合,好起身。省的你明日又費往返了。我分咐了去,部裡不敢遲滯你文書。」一面喚了個辦事官,名喚李中友:「你與二位明日同到部裡掛了號,討勘合來回我話。」那員官與來保、吳典恩作辭,出的府門,來到天漢橋街上白酒店內會話。來保管待酒飯,又與了李中友三兩銀子,約定明日絕早先到吏部,然後到兵部,都掛號討了勘合。聞得是太師老爺府裡,誰敢遲滯,顛倒奉行。金吾衛太尉朱〔面力〕,即時使印,簽了票帖,行下頭司,把來保填注在本處山東鄆王府當差。又拿了個拜帖,回翟管家。不消兩日,把事情幹得完備。有日雇頭口起身,星夜回清河縣來報喜。正是:
富貴必因奸巧得,功名全仗鄧通成。
且說一日三伏天氣,西門慶在家中聚景堂上大卷棚內,賞玩荷花,避暑飲酒。吳月娘與西門慶俱上坐,諸妾與大姐都兩邊列坐,春梅、迎春、玉簫、蘭香,一般兒四個家樂在旁彈唱。怎見的當日酒席?但見:
盆栽綠草,瓶插紅花。水晶簾卷蝦須,雲母屏開孔雀。盤堆麟脯,佳人笑捧紫霞觴;盆浸冰桃,美女高擎碧玉〔口口斗〕。食烹異品,果獻時新。絃管謳歌,奏一派聲清韻美;綺羅珠翠,擺兩行舞女歌兒。當筵象板撒紅牙,遍體舞裙鋪錦繡。消遣壺中閒日月,遨遊身外醉乾坤。
妻妾正飲酒中間,坐間不見了李瓶兒。月娘向繡春說道:「你娘往屋裡做什麼哩?」繡春道:「我娘害肚裡疼,〔歪〕著哩。」月娘道:「還不快對他說去,休要〔歪〕著,來這裡聽一回唱罷。」西門慶便問月娘:「怎的?」月娘道:「李大姐忽然害肚裡疼,房裡躺著哩。我使小丫頭請他去了。」因向玉樓道:「李大姐七八臨月,只怕攪撒了。」潘金蓮道:「大姐姐,他那裡是這個月?約他是八月裡孩子,還早哩!」西門慶道:「既是早哩,使丫頭請你六娘來聽唱。」不一時,只見李瓶兒來到。月娘道:「只怕你掉了風冷氣,你吃上鍾熱酒,管情就好了。」不一時,各人面前斟滿了酒。西門慶分咐春梅:「你每唱個『人皆畏夏日』我聽。」那春梅等四個方才箏排雁柱,阮跨鮫綃,啟朱唇,露皓齒,唱「人皆畏夏日」。那李瓶兒在酒席上,只是把眉頭〔乞〕〔芻〕著,也沒等的唱完,就回房中去了。月娘聽了詞曲,耽著心,使小玉房中瞧去。回來報說:「六娘害肚裡疼,在炕上打滾哩。」慌了月娘道:「我說是時候,這六姐還強說早哩。還不喚小廝快請老娘去!」西門慶即令平安兒:「風跑!快請蔡老娘去!」於是連酒也吃不成,都來李瓶兒房中問他。
月娘問道:「李大姐,你心裡覺的怎的?」李瓶兒回道:「大娘,我只心口連小肚子,往下鱉墜著疼。」月娘道:「你起來,休要睡著,只怕滾壞了胎。老娘請去了,便來也。」少頃,漸漸李瓶兒疼的緊了。月娘又問:「使了誰請老娘去了?這咱還不見來?」玳安道:「爹使來安去了。」月娘罵道:「這囚根子,你還不快迎迎去!平白沒算計,使那小奴才去,有緊沒慢的。」西門慶叫玳安快騎了騾子趕去。月娘道:「一個風火事,還像尋常慢條斯禮兒的。」那潘金蓮見李瓶兒待養孩子,心中未免有幾分氣。在房裡看了一回,把孟玉樓拉出來,兩個站在西梢間簷柱兒底下那裡歇涼,一處說話。說道:「耶〔口樂〕〔口樂〕!緊著熱剌剌的擠了一屋子的人,也不是養孩子,都看著下象膽哩。」良久,只見蔡老娘進門,望眾人道:「那位是主家奶奶?」李嬌兒指著月娘道:「這位大娘哩。」那蔡老娘倒身磕頭。月娘道:「姥姥,生受你。怎的這咱才來?請看這位娘子,敢待生養也?」蔡老娘向床前摸了摸李瓶兒身上,說道:「是時候了。」問:「大娘預備下繃接、草紙不曾?」月娘道:「有。」便叫小玉:「往我房中快取去!」
且說玉樓見老娘進門,便向金蓮說:「蔡老娘來了,咱不往屋裡看看去?」那金蓮一面不是一面,說道:「你要看,你去。我是不看他。他是有孩子的姐姐,又有時運,人怎的不看他?頭裡我自不是,說了句話兒『只怕是八月裡的』,叫大姐姐白搶白相。我想起來好沒來由,倒惱了我這半日。」玉樓道:「我也只說他是六月裡孩子。」金蓮道:「這回連你也韶刀了!我和你恁算:他從去年八月來,又不是黃花女兒,當年懷,入門養。一個婚後老婆,漢子不知見過了多少,也一兩個月才生胎,就認做是咱家孩子?我說差了?若是八月裡孩兒,還有咱家些影兒;若是六月的,踩小板凳兒糊險神道--還差著一帽頭子哩!失迷了家鄉,那裡尋犢兒去?」正說著,只見小玉抱著草紙、繃接並小褥子兒來。孟玉樓道:「此是大姐姐自預備下他早晚用的,今日且借來應急兒。」金蓮道:「一個是大老婆,一個是小老婆,明日兩個對養,十分養不出來,零碎出來也罷。俺每是買了個母雞不下蛋,莫不吃了我不成!」又道:「仰著合著,沒的狗咬尿胞虛歡喜?」玉樓道:「五姐是什麼話!」以後見他說話不防頭腦,只低著頭弄裙帶子,並不作聲應答他。少頃,只見孫雪娥聽見李瓶兒養孩子,從後邊慌慌張張走來觀看,不防黑影裡被台基險些不曾絆了一交。金蓮看見,教玉樓:「你看獻勤的小婦奴才!你慢慢走,慌怎的?搶命哩!黑影子絆倒了,磕了牙也是錢!養下孩子來,明日賞你這小婦奴才一個紗帽戴!」良久,只聽房裡「呱」的一聲養下來了。蔡老娘道:「對當家的老爹說,討喜錢,分娩了一位哥兒。」吳月娘報與西門慶。西門慶慌忙洗手,天地祖先位下滿爐降香,告許一百二十分清醮,要祈母子平安,臨盆有慶,坐草無虞。這潘金蓮聽見生下孩子來了,閤家歡喜,亂成一塊,越發怒氣,逕自去到房裡,自閉門戶,向床上哭去了。時宣和四年戊申六月念三日也。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蔡老娘收拾孩子,咬去臍帶,埋畢衣胞,熬了些定心湯,打發李瓶兒吃了,安頓孩兒停當。月娘讓老娘後邊管待酒飯。臨去,西門慶與了他五兩一錠銀子,許洗三朝來,還與他一匹緞子。這蔡老娘千恩萬謝出門。
當日,西門慶進房去,見一個滿抱的孩子,生的甚是白淨,心中十分歡喜。閤家無不歡悅。晚夕,就在李瓶兒房中歇了,不住來看孩兒。次日,巴天不明起來,拿十副方盒,使小廝各親戚鄰友處,分投送喜面。應伯爵、謝希大聽見西門慶生了子,送喜面來,慌的兩步做一步走來賀喜。西門慶留他卷棚內吃麵。剛打發去了,正要使小廝叫媒人來尋養娘,忽有薛嫂兒領了個奶子來。原是小人家媳婦兒,年三十歲,新近丟了孩兒,不上一個月。男子漢當軍,過不的,恐出征去無人養贍,只要六兩銀子賣他。月娘見他生的乾淨,對西門慶說,兌了六兩銀子留下,取名如意兒,教他早晚看奶哥兒。又把老馮叫來暗房中使喚,每月與他五錢銀子,管顧他衣服。
正熱鬧一日,忽有平安報:「來保、吳主管在東京回還,見在門首下頭口。」不一時,二人進來,見了西門慶報喜。西門慶問:「喜從何來?」二人悉把到東京見蔡太師進禮一節,從頭至尾說道:「老爺見了禮物甚喜,說道:『我累次受你主人之禮,無可補報。』朝廷欽賞了他幾張空名誥身扎付,就與了爹一張,把爹名姓填注在金吾衛副千戶之職,就委差在本處提刑所理刑,頂補賀老爺員缺。把小的做了鐵鈴衛校尉,填注鄆王府當差。吳主管升做本縣驛丞。」於是把一樣三張印信扎付,並吏、兵二部勘合,並誥身都取出來,放在桌上與西門慶觀看。西門慶看見上面銜著許多印信,朝廷欽依事例,果然他是副千戶之職,不覺歡從額角眉尖出,喜向腮邊笑臉生。便把朝廷明降,拿到後邊與吳月娘眾人觀看,說:「太師老爺抬舉我,升我做金吾衛副千戶,居五品大夫之職。你頂受五花官誥,做了夫人。又把吳主管攜帶做了驛丞,來保做了鄆王府校尉。吳神仙相我不少紗帽戴,有平地登雲之喜,今日果然。不上半月,兩椿喜事都應驗了。」又對月娘說:「李大姐養的這孩子甚是腳硬,到三日洗了三,就起名叫做官哥兒罷。」來保進來,與月娘眾人磕頭,說了回話。分咐明日早把文書下到提刑所衙門裡,與夏提刑知會了。吳主管明日早下文書到本縣,作辭西門慶回家去了。
到次日,洗三畢,眾親鄰朋友一概都知西門慶第六個娘子新添了娃兒,未過三日,就有如此美事,官祿臨門,平地做了千戶之職。誰人不來趨附?送禮慶賀,人來人去,一日不斷頭。常言:時來誰不來?時不來誰來!正是:
時來頑鐵有光輝,運退真金無顏色。
詩曰:
幽情憐獨夜,花事復相催。欲使春心醉,先教玉友來。濃香猶帶膩,紅暈漸分腮。莫醒沉酣恨,朝雲逐夢迴。
話說西門慶,次日使來保提刑所下文書。一面使人做官帽,又喚趙裁裁剪尺頭,攢造圓領,又叫許多匠人,釘了七八條帶。不說西門慶家中熱亂,且說吳典恩那日走到應伯爵家,把做驛丞之事,再三央及伯爵,要問西門慶錯銀子,上下使用,許伯爵十兩銀子相謝,說著跪在地下。慌的伯爵拉起,說道:「此是成人之美,大官人攜帶你得此前程,也不是尋常小可。」因問:「你如今所用多少勾了?」吳典恩道:「不瞞老兄說,我家活人家,一文錢也沒有。到明日上任參官贄見之禮,連擺酒,並治衣類鞍馬,少說也得七八十兩銀子。如今我寫了一紙文書此,也沒敢下數兒。望老兄好歹扶持小人,事成恩有重報。」伯爵看了文書,因說:「吳二哥,你借出這七八十兩銀子來也不勾使。依我,取筆來寫上一百兩。恆是看我面,不要你利錢,你且得手使了。到明日做了官,慢慢陸續還他也不遲。俗語說得好:借米下得鍋,討米下不得鍋。哄了一日是兩晌。」吳典恩聽了,謝了又謝。於是把文書上填寫了一百兩之數。
兩個吃了茶,一同起身,來到西門慶門首。平安兒通報了,二人進入裡面,見有許多裁縫匠人七手八腳做生活。西門慶和陳敬濟在穿廊下,看著寫見官手本揭帖,見二人,作揖讓坐。伯爵問道:「哥的手本扎付,下了不曾?」西門慶道:「今早使小價往提刑府下扎付去了。還有東平府並本縣手本,如今正要叫賁四去下。」說畢,畫童兒拿上茶來。吃畢茶,那應伯爵並不提吳主管之事,走下來且看匠人釘帶。西門慶見他拿起帶來看,就賣弄說道:「你看我尋的這幾條帶如何?」伯爵極口稱讚誇獎道:「虧哥那裡尋的,都是一條賽一條的好帶,難得這般寬大。別的倒也罷了,自這條犀角帶並鶴頂紅,就是滿京城拿著銀子也尋不出來。不是面獎,就是東京衛主老爺,玉帶金帶空有,也沒這條犀角帶。這是水犀角,不是旱犀角。旱犀角不值錢。水犀角號作通天犀。你不信,取一碗水,把犀角放在水內,分水為兩處,此為無價之寶。」因問:「哥,你使了多少銀子尋的?」西門慶道:「你們試估估價值。」伯爵道:「這個有甚行款,我每怎麼估得出來!」西門慶道:「我對你說了罷,此帶是大街上王昭宣府裡的帶。昨日一個人聽見我這裡要,巴巴來對我說。我著賁四拿了七十兩銀子,再三回了來。他家還張致不肯,定要一百兩。」伯爵道:「難得這等寬樣好看。哥,你明日系出去,甚是霍綽。就是你同僚間,見了也愛。」誇美了一回,坐下。西門慶便向吳主管問道:「你的文書下了不曾?」伯爵道:「吳二哥正要下文書,今日巴巴的央我來激煩你。蒙你照顧他往東京押生辰擔,雖是太師與了他這個前程,就是你抬舉他一般,也是他各人造化。說不的,一品至九品都是朝廷臣子。但他告我說,如今上任,見官擺酒,並治衣服之類,共要許多銀子使,那處活變去?一客不煩二主,沒奈何,哥看我面,有銀子借與他幾兩,率性周濟了這些事兒。他到明日做上官,就啣環結草也不敢忘了哥大恩!休說他舊在哥門下出入,就是外京外府官吏,哥也不知拔濟了多少。不然,你教他那裡區處去?」因說道:「吳二哥,你拿出那符兒來,與你大官人瞧。」這吳典恩連忙向懷中取出,遞與西門慶觀看。見上面借一百兩銀子,中人就是應伯爵,每月利行五分。西門慶取筆把利錢抹了,說道:「既是應二哥作保,你明日只還我一百兩本錢就是了。我料你上下也得這些銀子攪纏。」於是把文書收了。才待後邊取銀子去,忽有夏提刑拿帖兒差了一名寫字的,拿手本三班送了二十名排軍來答應,就問討上任日期,討問字號,衙門同僚具公禮來賀。西門慶教陰陽徐先生擇定七月初二日辰時到任,拿帖兒回夏提刑,賞了寫字的五錢銀子。正打發出門去了,只見陳敬濟拿著一百兩銀子出來,教與吳主管,說:「吳二哥,你明日只還我本錢便了。」那吳典恩拿著銀子,歡喜出門。看官聽說:後來西門慶死了,家中時敗勢衰,吳月娘守寡,被平安兒偷盜出解當庫頭面,在南瓦子裡宿娼,被吳驛丞拿住,教他指攀吳月娘與玳安有奸,要羅織月娘出官,恩將仇報。此系後事,表過不題。正是:
不結子花休要種,無義之人不可交。
那時賁四往東平府並本縣下了手本來回話,西門慶留他和應伯爵,陪陰陽徐先生擺飯。正吃著飯,只見吳大舅來拜望,徐先生就起身。良久,應伯爵也作辭出門,來到吳主管家。吳典恩早封下十兩保頭錢,雙手遞與伯爵,磕下頭去。伯爵道:「若不是我那等取巧說著,會勝不肯與借與你。」吳典恩酬謝了伯爵,治辦官帶衣類,擇日見官上任不題。
那時本縣正堂李知縣,會了四衙同僚,差人送羊酒賀禮來,又拿帖兒送了一名小郎來答應。年方一十八歲,本貫蘇州府常熟縣人,喚名小張松。原是縣中門子出身,生得清俊,面如傅粉,齒白唇紅;又識字會寫,善能歌唱南曲;穿著青綃直綴,涼鞋淨襪。西門慶一見小郎伶俐,滿心歡喜,就拿拜帖回覆李知縣,留下他在家答應,改喚了名字叫作書僮兒。與他做了一身衣服,新鞋新帽,不教他跟馬,教他專管書房,收禮帖,拿花園門鑰匙。祝實念又舉保了一個十四歲小廝來答應,亦改名棋童,每日派定和琴童兒兩個背書袋、夾拜帖匣跟馬。
到了上任日期,在衙門中擺大酒席桌面,出票拘集三院樂工承應吹打彈唱。此時李銘也夾在中間來了,後堂飲酒,日暮時分散歸。每日騎著大白馬,頭戴烏紗,身穿五彩灑線揉頭獅子補子員領,四指大寬萌金茄楠香帶,粉底皂靴,排軍喝道,張打著大黑扇,前呼後擁,何止十數人跟隨,在街上搖擺。上任回來,先拜本府縣帥府都監,並清河左右衛同僚官,然後新朋鄰舍,何等榮耀施為!家中收禮接帖子,一日不斷。正是:
白馬紅纓色色新,不來親者強來親。時來頑鐵生光彩,運去良金不發明。
西門慶自從到任以來,每日坐提刑院衙門中,升廳畫卯,問理公事。光陰迅速,不覺李瓶兒坐褥一月將滿。吳大妗子、二妗子、楊姑娘、潘姥姥、吳大姨、喬大戶娘子,許多親鄰堂客女眷,都送禮來,與官哥兒做彌月。院中李桂姐、吳銀兒見西門慶做了提刑所千戶,家中又生了子,亦送大禮,坐轎子來慶賀。西門慶那日在前邊大廳上擺設筵席,請堂客飲酒。春梅、迎春、玉簫、蘭香都打扮起來,在席前斟酒執壺。
原來西門慶每日從衙門中來,只到外邊廳上就脫了衣服,教書僮疊了,安在書房中,止帶著冠帽進後邊去。到次日起來,旋使丫鬟來書房中取。新近收拾大廳西廂房一間做書房,內安床幾、桌椅、屏幃、筆硯、琴書之類。書僮兒晚夕只在床腳踏板上鋪著鋪睡。西門慶或在那房裡歇,早晨就使出那房裡丫鬟來前邊取衣服。取來取去,不想這小郎本是門子出身,生的伶俐清俊,與各房丫頭打牙犯嘴慣熟,於是暗和上房裡玉簫兩個嘲戲上了。那日也是合當有事,這小郎正起來,在窗戶台上擱著鏡兒梳頭,拿紅繩扎頭髮。不料玉簫推開門進來,看見說道:「好賊囚,你這咱還描眉畫眼的,爹吃了粥便出來。」書僮也不理,只顧扎包髻兒。玉簫道:「爹的衣服疊了,在那裡放著哩?」書僮道:「在床南頭安放著哩。」玉簫道:「他今日不穿這一套。分咐我教問你要那件玄色〔囗扁〕金補子、絲布員領、玉色襯衣穿。」書僮道:「那衣服在廚櫃裡。我昨日才收了,今日又要穿他。姐,你自開門取了去。」那玉簫且不拿衣服,走來跟前看著他扎頭,戲道:「怪賊囚,也像老婆般拿紅繩紮著頭兒,梳的〔髟丐〕虛籠籠的!」因見他白滾紗漂白布汗褂兒上繫著一個銀紅紗香袋兒,一個綠紗香袋兒,就說道:「你與我這個銀紅的罷!」書僮道:「人家個愛物兒,你就要。」玉簫道:「你小廝家帶不的這銀紅的,只好我帶。」書僮道:「早是這個罷了,倘是個漢子兒,你也愛他罷?」被玉簫故意向他肩膀上擰了一把,說道:「賊囚,你夾道賣門神--看出來的好畫兒。」不由分說,把兩個香袋子等不的解,都揪斷系兒,放在袖子內。書僮道:「你子不尊貴,把人的帶子也揪斷。」被玉簫發訕,一拳一把,戲打在身上。打的書僮急了,說:「姐,你休鬼混我,待我扎上這頭髮著!」玉簫道:「我且問你,沒聽見爹今日往那去?」書僮道:「爹今日與縣中華主簿老爹送行,在皇莊薛公公那裡擺酒,來家只怕要下午時分,又聽見會下應二叔,今日兌銀子,要買對門喬大戶家房子,那裡吃酒罷了。」玉簫道:「等住回,你休往那去了,我來和你說話。」書僮道:「我知道。」玉簫於是與他約會下,才拿衣服往後邊去了。
少頃,西門慶出來,就叫書僮,分咐:「在家,別往那去了,先寫十二個請帖兒,都用大紅紙封套,二十八日請官客吃慶官哥兒酒;教來興兒買辦東西,添廚役茶酒,預備桌面齊整;玳安和兩名排軍送帖兒,叫唱的;留下琴童兒在堂客面前管酒。」分咐畢,西門慶上馬送行去了。吳月娘眾姊妹,請堂客到齊了,先在卷棚擺茶,然後大廳上屏開孔雀,褥隱芙蓉,上坐。席間叫了四個妓女彈唱。果然西門慶到午後時分來家,家中安排一食盒酒菜,邀了應伯爵和陳敬濟,兌了七百兩銀子,往對門喬大戶家成房子去了。
堂客正飲酒中間,只見玉簫拿下一銀執壺酒並四個梨、一個柑子,逕來廂房中送與書僮兒吃。推開門,不想書僮兒不在裡面,恐人看見,連壺放下,就出來了。可霎作怪,琴童兒正在上邊看酒,冷眼見玉簫進書房裡去,半日出來,只知有書僮兒在裡邊,三不知叉進去瞧。不想書僮兒外邊去,不曾進來,一壺熱酒和果子還放在床底下。這琴童連忙把果子藏在袖裡,將那一壺酒,影著身子,一直提到李瓶兒房裡。只見奶子如意兒和繡春在屋裡看哥兒。琴童進門就問:「姐在那裡?」繡春道:「他在上邊與娘斟酒哩。你問他怎的?」琴童兒道:「我有個好的兒,教他替我收著。」繡春問他什麼,他又不拿出來。正說著,迎春從上邊拿下一盤子燒鵝肉、一碟玉米面玫瑰果餡蒸餅兒與奶子吃,看見便道:「賊囚,你在這裡笑什麼,不在上邊看酒?」那琴童方才把壺從衣裳底下拿出來,教迎春:「姐,你與我收了。」迎春道:「此是上邊篩酒的執壺,你平白拿來做什麼?」琴童道:「姐,你休管他。此是上房裡玉簫,和書僮兒小廝,七個八個,偷了這壺酒和些柑子、梨,送到書房中與他吃。我趕眼不見,戲了他的來。你只與我好生收著,隨問什麼人來抓尋,休拿出來。我且拾了白財兒著!」因把梨和柑子掏出來與迎春瞧,迎春道:「等住回抓尋壺反亂,你就承當?」琴童道:「我又沒偷他的壺。各人當場者亂,隔壁心寬,管我腿事!」說畢,揚長去了。迎春把壺藏放在裡間桌子上,不題。
至晚,酒席上人散,查收家火,少了一把壺。玉簫往書房中尋,那裡得來!問書僮,說:「我外邊有事去,不知道。」那玉簫就慌了,一口推在小玉身上。小玉罵道:「〔入日〕昏了你這淫婦!我後邊看茶,你抱著執壺,在席間與娘斟酒。這回不見了壺兒,你來賴我!」向各處都抓尋不著。良久,李瓶兒到房來,迎春如此這般告訴:「琴童兒拿了一把進來,教我替他收著。」李瓶兒道:「這囚根子,他做什麼拿進來?後邊為這把壺好不反亂,玉簫推小玉,小玉推玉簫,急得那大丫頭賭身發咒,只是哭。你趁早還不快送進去哩,遲回管情就賴在你這小淫婦兒身上。」那迎春方才取出壺,送入後邊來。後邊玉簫和小玉兩個,正嚷到月娘面前。月娘道:「賊臭肉,還敢嚷些什麼?你每管著那一門兒?把壺不見了!」玉簫道:「我在上邊跟著娘送酒,他守著銀器家火。不見了,如今賴我。」小玉道:「大妗子要茶,我不往後邊替他取茶去?你抱著執壺兒,怎的不見了?敢屁股大--吊了心也怎的?」月娘道:「今日席上再無閒雜人,怎的不見了東西?等住回你主子來,沒這壺,管情一家一頓。」
正亂著,只見西門慶自外來,問:「因甚嚷亂?」月娘把不見壺一節說了一遍。西門慶道:「慢慢尋就是了,平白嚷的是些什麼?」潘金蓮道:「若是吃一遭酒,不見了一把,不嚷亂,你家是王十萬!頭醋不酸,到底兒薄。」看官聽說:金蓮此話,譏諷李瓶兒首先生孩子,滿月就不見了壺,也是不吉利。西門慶明聽見,只不做聲。只見迎春送壺進來。玉簫便道:「這不是壺有了。」月娘問迎春:「這壺端的往那裡來?」迎春悉把琴童從外邊拿到我娘屋裡收著,不知在那裡來。月娘因問:「琴童兒那奴才,如今在那裡?」玳安道:「他今日該獅子街房子裡上宿去了。」金蓮在旁不覺鼻子裡笑了一聲。西門慶便問:「你笑怎的?」金蓮道:「琴童兒是他家人,放壺他屋裡,想必要瞞昧這把壺的意思。要叫我,使小廝如今叫將那奴才來,老實打著,問他個下落。不然,頭裡就賴著他那兩個,正是走殺金剛坐殺佛!」西門慶聽了,心中大怒,睜眼看著金蓮,說道:「依著你恁說起來,莫不李大姐他愛這把壺?既有了,丟開手就是了,只管亂什麼!」那金蓮把臉羞的飛紅了,便道:「誰說姐姐手裡沒錢。」說畢,走過一邊使性兒去了。
西門慶就有陳敬濟進來說話。金蓮和孟玉樓站在一處,罵道:「恁不逢好死,三等九做賊強盜!這兩日作死也怎的?自從養了這種子,恰似生了太子一般,見了俺每如同生剎神一般,越發通沒句好話兒說了,行動就睜著兩個〔毛必〕窟窿吆喝人。誰不知姐姐有錢,明日慣的他每小廝丫頭養漢做賊,把人說遍了,也休要管他!」說著,只見西門慶與陳敬濟說了一回話,就往前邊去了。孟玉樓道:「你還不去,他管情往你屋裡去了。」金蓮道:「可是他說的,有孩子屋裡熱鬧,俺每沒孩子的屋裡冷清。」正說著,只見春梅從外走來。玉樓道:「我說他往你屋裡去了,你還不信,這不是春梅叫你來了。」一面叫過春梅來問。春梅道:「我來問玉簫要汗巾子來。」玉樓問道:「你爹在那裡?」春梅道:「爹往六娘房裡去了。」這金蓮聽了,心上如攛上把火相似,罵道:「賊強人,到明日永世千年,就跌折腳,也別要進我那屋裡!踹踹門檻兒,教那牢拉的囚根子把踝子骨〔歪〕折了!」玉樓道:「六姐,你今日怎的下恁毒口咒他?」金蓮道:「不是這等說,賊三寸貨強盜,那鼠腹雞腸的心兒,只好有三寸大一般。都是你老婆,無故只是多有了這點尿胞種子罷了,難道怎麼樣兒的!做什麼恁抬一個滅一個,把人〔足麗〕到泥裡!」正是:
大風刮倒梧桐樹,自有旁人說短長。
這裡金蓮使性兒不題。且說西門慶走到前邊,薛大監差了家人,送了一壇內酒、一牽羊、兩匹金緞、一盤壽桃、一盤壽麵、四樣嘉餚,一者祝壽,二者來賀。西門慶厚賞來人,打發去了。到後邊,有李桂姐、吳銀兒兩個拜辭要家去。西門慶道:「你每兩個再住一日兒,到二十八日,我請許多官客,有院中雜耍扮戲的,教你二位只管遞酒。」桂姐道:「既留下俺每,我教人家去回媽聲,放心些。」於是把兩人轎子都打發去了,不在話下。
次日,西門慶在大廳上錦屏羅列,綺席鋪陳,請官客飲酒。因前日在皇莊見管磚廠劉公公,故與薛內相都送了禮來。西門慶這裡發柬請他,又邀了應伯爵、謝希大兩個相陪。從飯時,二人衣帽齊整,又早先到了。西門慶讓他卷棚內待茶。伯爵因問:「今日,哥席間請那幾客?」西門慶道:「有劉、薛二內相,帥府周大人,都監荊南江,敝同僚夏提刑,團練張總兵,衛上范千戶,吳大哥,吳二哥。喬老便今日使人來回了不來。連二位通只數客。」說畢,適有吳大舅、二舅到,作了揖,同坐下,左右放桌兒擺飯。吃畢,應伯爵因問:「哥兒滿月抱出來不曾?」西門慶道:「也是因眾堂客要看,房下說且休教孩兒出來,恐風試著他,他奶子說不妨事。教奶子用被裹出來,他大媽屋裡走了遭,應了個日子兒,就進屋去了。」伯爵道:「那日嫂子這裡請去,房下也要來走走,百忙裡舊疾又舉發了,起不得炕兒,心中急的要不的。如今趁人未到,哥倒好說聲,抱哥兒出來,俺每同看一看。」西門慶一面分咐後邊:「慢慢抱哥兒出來,休要唬著他。對你娘說,大舅、二舅在這裡,和應二爹、謝爹要看一看。」月娘教奶子如意兒用紅綾小被兒裹的緊緊的,送到卷棚角門首,玳安兒接抱到卷棚內。眾人觀看,官哥兒穿著大紅緞毛衫兒,生的面白唇紅,甚是富態,都誇獎不已。吳大舅、二舅與希大每人袖中掏出一方錦緞兜肚,上帶著一個小銀墜兒;惟應伯爵是一柳五色線,上穿著十數文長命錢。教與玳安兒好生抱回房去,休要驚唬哥兒,說道:「相貌端正,天生的就是個戴紗帽胚胞兒。」西門慶大喜,作揖謝了。
說話中間,忽報劉公公、薛公公來了。慌的西門慶穿上衣,儀門迎接。二位內相坐四人轎,穿過肩蟒,纓槍排隊,喝道而至。西門慶先讓至大廳上拜見,敘禮接茶。落後周守備、荊都監、夏提刑等眾武官都是錦繡服,籐棍大扇,軍牢喝道。須臾都到了門首,黑壓壓的許多伺候。裡面鼓樂喧天,笙歌迭奏。西門慶迎入,與劉、薛二內相相見。廳正面設十二張桌席。西門慶就把盞讓坐。劉、薛二內再三讓遜道:「還有列位。」只見周守備道:「二位老太監齒德俱尊。常言:三歲內宦,居冠王公之上。這個自然首坐,何消泛講。」彼此讓遜了一回。薛內相道:「劉哥,既是列位不肯,難為東家,咱坐了罷。」於是羅圈唱了個喏,打了恭,劉內相居左,薛內相居右,每人膝下放一條手巾,兩個小廝在旁打扇,就坐下了。其次者才是周守備、荊都監眾人。須臾階下一派簫韶,動起樂來。當日這筵席,說不盡食烹異品,果獻時新。須臾酒過五巡,湯陳三獻,教坊司俳官簇擁一段笑樂院本上來。正是:
百寶妝腰帶,珍珠絡臂。笑時能近眼,舞罷錦纏頭。
笑院本扮完下去,就是李銘、吳惠兩個小優兒上來彈唱。一個〔欒〕箏,一個琵琶。周守備先舉手讓兩位內相,說:「老太監分咐,賞他二人唱那套詞兒?」劉太監道:「列位請先。」周守備道:「老太監,自然之理,不必過謙。」劉太監道:「兩個子弟唱個『歎浮生有如一夢裡』。」周守備道:「老太監,此是歸隱歎世之辭,今日西門慶大人喜事,又是華誕,唱不的。」劉太監又道:「你會唱『雖不是八位中紫綬臣,管領的六宮中金釵女』?」周守備道:「此是《陳琳抱妝盒》雜記,今日慶賀,唱不的。」薛太監道:「你叫他二人上來,等我分咐他。你記的《普天樂》『想人生最苦是離別』?」夏提刑大笑道:「老太監,此是離別之詞,越發使不的。」薛太監道:「俺每內官的營生,只曉的答應萬歲爺,不曉得詞曲中滋味,憑他每唱罷。」夏年刑終是金吾執事人員,倚仗他刑名官,遂分咐:「你唱套《三十腔》。今日是你西門老爹加官進祿,又是好日子,又是弄璋之喜,宜該唱這套。」薛內相問:「怎的是弄璋之喜?」周守備道:「二位老太監,此日又是西門大人公子彌月之辰,俺每同僚都有薄禮慶賀。」薛內相道:「這等--」因向劉太監道:「劉家,咱每明日都補禮來慶賀。」西門慶謝道:「學生生一豚犬,不足為賀,到不必老太監費心。」說畢,喚玳安裡邊叫出吳銀兒、李桂姐,席前遞酒。兩個唱的打扮出來,花枝招展,望上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兒,起來執壺斟酒,逐一敬奉。兩個樂工,又唱一套新詞,歌喉宛轉,真有繞樑之聲。當夜前歌後舞,錦簇花攢,直飲至更余時分,薛內相方才起身,說道:「生等一者過蒙盛情,二者又值喜慶,不覺留連暢飲,十分擾極,學生告辭。」西門慶道:「杯茗相邀,得蒙光降,頓使蓬蓽增輝,幸再寬坐片時,以畢餘興。」眾人俱出位說道:「生等深擾,酒力不勝。」各躬身施禮相謝。西門慶再三款留不住,只得同吳大舅、二舅等,一齊送至大門。一派鼓樂喧天,兩邊燈火燦爛,前遮後擁,喝道而去。正是,得多少:
歌舞歡娛嫌日短,故燒高燭照紅妝。
詩曰:
牛馬鳴上風,聲應在同類。小人非一流,要呼各相比。吹彼塤與篪,翕翕騁志意。願游廣漠鄉,舉手謝時輩。
話說當日眾官飲酒席散,西門慶還留吳大舅、二舅、應伯爵、謝希大後坐。打發樂工等酒飯吃了,分咐:「你每明日還來答應一日,我請縣中四宅老爹吃酒,俱要齊備些。臨了一總賞你每罷。」眾樂工道:「小的每無不用心,明日都是官樣新衣服來答應。」吃了酒飯,磕頭去了。良久,李桂姐、吳銀兒搭著頭出來,笑嘻嘻道:「爹,晚了,轎子來了,俺每去罷。」應伯爵道:「我兒,你倒且是自在。二位老爹在這裡,不說唱個曲兒與老爹聽,就要去罷?」桂姐道:「你不說這一聲兒,不當啞狗賣。俺每兩日沒往家去,媽不知怎麼盼哩。」伯爵道:「盼怎的?玉黃李子兒,掐了一塊兒去了?」西門慶道:「也罷,教他兩個去罷,本等連日辛苦了。咱叫李銘、吳惠唱罷。」問道:「你吃了飯了?」桂姐道:「剛才大娘留俺每吃了。」於是齊磕頭下去。西門慶道:「你二位後日還來走走,再替我叫兩個,不拘鄭愛香兒也罷,韓金釧兒也罷,我請親朋吃酒。」伯爵道:「造化了小淫婦兒,教他叫,又討提錢使。」桂姐道:「你又不是架兒,你怎曉得恁切?」說畢,笑的去了。伯爵因問:「哥,後日請誰?」西門慶道:「那日請喬老、二位老舅、花大哥、沈姨夫,並會中列位兄弟,歡樂一日。」伯爵道:「說不得,俺每打攪得哥忒多了。到後日,俺兩個還該早來,與哥做副東。」西門慶道:「此是二位下顧了。」說畢話,李銘、吳惠拿樂器上來,唱了一套。吳大舅等眾人方一齊起身。一宿晚景不題。
到次日,西門慶請本縣四宅官員。那日薛內相來的早,西門慶請至卷棚內待茶。薛內相因問:「劉家沒送禮來?」西門慶道:「劉老太監送過禮了。」良久,薛內相要請出哥兒來看一看:「我與他添壽。」西門慶推卻不得,只得教玳安後邊說去,抱哥兒出來。不一時,養娘抱官哥送出到角門首,玳安接到上面。薛內相看見,只顧喝采:「好個哥兒!」便叫:「小廝在那裡?」須臾,兩個青衣家人,戢金方盒拿了兩盒禮物:〔火閃〕紅官緞一匹,福壽康寧鍍金銀錢四個,追金瀝粉彩畫壽星博郎鼓兒一個,銀八寶貳兩。說道:「窮內相沒什麼,這些微禮兒與哥兒耍子。」西門慶作揖謝道:「多蒙老公公費心。」看畢,抱哥兒回房不題。西門慶陪著吃了茶,就先擺飯。剛才吃罷,忽報:「四宅老爹到了。」西門慶忙整衣冠,出二門迎接。乃是知縣李達天,並縣丞錢成、主簿任廷貴、典史夏恭基。各先投拜帖,然後廳上敘禮。請薛內相出見,眾官讓薛內相坐首席。席間又有尚舉人相陪。分賓坐定,普坐遞了一巡茶。少頃,階下鼓樂響動,笙歌擁奏,遞酒上坐。教坊呈上揭帖。薛內相揀了四摺《韓湘子升仙記》,又隊舞數回,十分齊整。薛內相心中大喜,喚左右拿兩弔錢出來,賞賜樂工。
不說當日眾官飲酒至晚方散,且說李桂姐到家,見西門慶做了提刑官,與虔婆鋪謀定計。次日,買了四色禮,做了一雙女鞋,教保兒挑著盒擔,絕早坐轎子先來,要拜月娘做乾娘。進來先向月娘笑嘻嘻拜了四雙八拜,然後才與他姑娘和西門慶磕頭。把月娘哄的滿心歡喜,說道:「前日受了你媽的重禮,今日又教你費心,買這許多禮來。」桂姐笑道:「媽說,爹如今做了官,比不得那咱常往裡邊走。我情願只做乾女兒罷,圖親戚來往,宅裡好走動。」月娘忙教他脫衣服坐的,因問:「吳銀姐和那兩個怎的還不來?」桂姐道:「吳銀兒,我昨日會下他,不知怎的還不見來。前日爹分咐教我叫了鄭愛香兒和韓金釧兒,我來時他轎子都在門首,怕不也待來。」言未了,只見銀兒和愛香兒,又與一個穿大紅紗衫年小的粉頭,提著衣裳包兒進來,先望月娘磕了頭。吳銀兒看見李桂姐脫了衣裳,坐在炕上,說道:「桂姐,你好人兒!不等俺每等兒,就先來了。」桂姐道:「我等你來,媽見我的轎子在門首,說道:『只怕銀姐先去了,你快去罷。』誰知你每來的遲。」月娘笑道:「也不遲。」因問:「這位姐兒上姓?」吳銀兒道:「他是韓金釧兒的妹子玉釧兒。」不一時,小玉放桌兒,擺了八碟茶食,兩碟點心,打發四個唱的吃了。那李桂姐賣弄他是月娘乾女兒,坐在月娘炕上,和玉簫兩個剝果仁兒、裝果盒。吳銀兒三個在下邊杌兒上,一條邊坐的。那桂姐一徑抖搜精神,一回叫:「玉簫姐,累你,有茶倒一甌子來我吃。」一回又叫:「小玉姐,你有水盛些來,我洗這手。」那小玉真個拿錫盆舀了水,與他洗手。吳銀兒眾人都看的睜睜的,不敢言語。桂姐又道:「銀姐,你三個拿樂器來唱個曲兒與娘聽。我先唱過了。」月娘和李嬌兒對面坐著。吳銀兒見他這般說,只得取過樂器來。當下鄭愛香兒彈箏,吳銀兒琵琶,韓玉釧兒在旁隨唱,唱了一套《八聲甘州》「花遮翠樓」。
須臾唱畢,放下樂器。吳銀兒先問月娘:「爹今日請那幾位官客吃酒?」月娘道:「你爹今日請的都是親朋。」桂姐道:「今日沒有請那兩位公公?」月娘道:「今日沒有,昨日也只薛內相一位。那姓劉的沒來。」桂姐道:「劉公公還好,那薛公公慣頑,把人掐擰的魂也沒了。」月娘道:「左右是個內官家,又沒什麼,隨他擺弄一回子就是了。」桂姐道:「娘且是說的好,乞他奈何的人慌。」正說著,只見玳安兒進來取果盒,見他四個在屋裡坐著,說道:「客已到了一半,七八待上坐,你每還不快收拾上去?」月娘便問:「前邊有誰來了?」玳安道:「喬大爹、花大爹、大舅、二舅、謝爹都來了這一日了。」桂姐問道:「今日有應二花子和祝麻子二人沒有?」玳安道:「會中十位,一個兒也不少。應二爹從辰時就來了,爹使他有勾當去了,便道就來也。」桂姐道:「爺〔口樂〕!遭遭兒有這起攮刀子的,又不知纏到多早晚。我今日不出去,寧可在屋裡唱與娘聽罷。」玳安道:「你倒且是自在性兒。」拿出果盒去了。桂姐道:「娘還不知道,這祝麻子在酒席上,兩片子嘴不住,只聽見他說話,饒人那等罵著,他還不理。他和孫寡嘴兩個好不涎臉。」鄭愛香兒道:「常和應二走的那祝麻子,他前日和張小二官兒到俺那裡,拿著十兩銀子,要請俺家妹子愛月兒。俺媽說:『他才教南人梳弄了,還不上一個月,南人還沒起身,我怎麼好留你?』說著他再三不肯。纏的媽急了,把門倒插了,不出來見他。那張二官兒好不有錢,騎著大白馬,四五個小廝跟隨,坐在俺每堂屋裡只顧不去。急的祝麻了直撅兒跪在天井內,說道:『好歹請出媽來,收了這銀子。只教月姐兒一見,待一杯茶兒,俺每就去。』把俺每笑的要不的。只象告水災的,好個涎臉的行貨子!」吳銀兒道:「張小二官兒先包著董貓兒來。」鄭愛香兒道:「因把貓兒的虎口內火燒了兩醮,和他丁八著好一向了,這日才散走了。」因望著桂姐道:「昨日我在門外會見周肖兒,多上覆你,說前日同聶鉞兒到你家,你不在。」桂姐使了個眼色,說道:「我到爹宅裡來,他請了俺姐姐桂卿了。」鄭愛香兒道:「你和他沒點兒相交,如何卻打熱?」桂姐道:「好〔入日〕的劉九兒,把他當個孤老,什麼行貨子,可不〔石可〕〔石崔〕殺我罷了。他為了事出來,逢人至人說了來,嗔我不看他。媽說:『你只在俺家,俺倒買些什麼看看你不打緊。你和別人家打熱,俺傻的不勻了。』真是硝子石望著南兒--丁口心!」說著都一齊笑了。月娘坐在炕上聽著他說,道:「你每說了這一日,我不懂,不知說的是那家話!」按下這裡不題。
卻說前邊各客都到齊了,西門慶冠冕著遞酒。眾人讓喬大戶為首,先與西門慶把盞。只見他三個唱的從後邊出來,都頭上珠冠〔足疊〕〔足褻〕,身邊蘭麝濃香。應伯爵一見,戲道:「怎的三個零布在那裡來?攔住,休放他進來!」因問:「東家,李家桂兒怎不來?」西門慶道:「我不知道。」初是鄭愛香兒彈箏,吳銀兒琵琶,韓金釧兒撥板。啟朱唇,露皓齒,先唱《水仙子》「馬蹄金鑄就虎頭牌」一套。良久,遞酒畢,喬大戶坐首席,其次者吳大舅、二舅、花大哥、沈姨夫、應伯爵、謝希大、孫寡嘴、祝實念、常峙節、白賚光、傅自新、賁第傳,共十四人上席,八張桌兒。西門慶下席主位。說不盡歌喉宛轉,舞態蹁躚,酒若流波,餚如山疊。到了那酒過數巡,歌吟三套之間,應伯爵就在席上開口說道:「東家,也不消教他每唱了,翻來吊過去,左右只是這兩套狗撾門的,誰待聽!你教大官兒拿三個座兒來,教他與列位遞酒,倒還強似唱。」西門慶道:「且教他孝順眾尊親兩套詞兒著。你這狗才,就這等搖席破座的。」鄭愛香兒道:「應花子,你門背後放花兒--等不到晚了!」伯爵親自走下席來罵道:「怪小淫婦兒,什麼晚不晚?你娘那〔毛必〕!」教玳安:「過來,你替他把刑法多拿了。」一手拉著一個,都拉到席上,教他遞酒。鄭愛香兒道:「怪行貨子,拉的人手腳兒不著地。」伯爵道:「我實和你說,小淫婦兒,時光有限了,不久青刀馬過,遞了酒罷,我等不的了。」謝希大便問:「怎麼是青刀馬?」伯爵道:「寒鴉兒過了,就是青刀馬。」眾人都笑了。
當下吳銀兒遞喬大戶,鄭愛香兒遞吳大舅,韓玉釧兒遞吳二舅,兩分頭挨次遞將來。落後吳銀兒遞到應伯爵跟前,伯爵因問:「李家桂兒怎的不來?」吳銀兒道:「你老人家還不知道,李桂姐如今與大娘認義做乾女兒。我告訴二爹,只放在心裡。卻說人弄心,前日在爹宅裡散了,都一答兒家去了,都會下了明日早來。我在家裡收拾了,只顧等他。誰知他安心早買了禮,就先來了,倒教我等到這咱晚。使丫頭往他家瞧去,說他來了,好不教媽說我。你就拜認與爹娘做乾女兒,對我說了便怎的?莫不攙了你什麼分兒?瞞著人幹事。嗔道他頭裡坐在大娘炕上,就賣弄顯出他是娘的乾女兒,剝果仁兒,定果盒,拿東拿西,把俺每往下〔足麗〕。我還不知道,倒是裡邊六娘剛才悄悄對我說,他替大娘做了一雙鞋,買了一盒果餡餅兒,兩隻鴨子,一大副膀蹄,兩瓶酒,老早坐了轎子來。」從頭至尾告訴一遍。伯爵聽了道:「他如今在這裡不出來,不打緊,我務要奈何那賊小淫婦兒出來。我對你說罷,他想必和他鴇子計較了,見你大爹做了官,又掌著刑名,一者懼怕他勢要,二者恐進去稀了,假著認乾女兒往來,斷絕不了這門兒親。我猜的是不是?我教與你個法兒,他認大娘做干女,你到明日也買些禮來,卻認與六娘做乾女兒就是了。你和他都還是過世你花爹一條路上的人,各進其道就是了。我說的是不是?你也不消惱他。」吳銀兒道:「二爹說的是,我到家就對媽說。」說畢,遞過酒去,就是韓玉釧兒,挨著來遞酒。伯爵道:「韓玉姐起動起動,不消行禮罷。你姐姐家裡做什麼哩?」玉釧兒道:「俺姐姐家中有人包著哩,好些時沒出來供唱。」伯爵道:「我記的五月裡在你那裡打攪了,再沒見你姐姐。」韓玉釧道:「那日二爹怎的不肯深坐,老早就去了?」伯爵道:「不是那日我還坐,坐中有兩個人不合節,又是你大老爹這裡相招,我就先走了。」韓玉釧兒見他吃過一杯,又斟出一杯。伯爵道:「罷罷,少斟些,我吃不得了!」玉釧道:「二爹你慢慢上,上過待我唱曲兒你聽。」伯爵道:「我的姐姐,誰對你說來?正可著我心坎兒。常言道:養兒不要屙金溺銀,只要見景生情。倒還是麗春院娃娃,到明日不愁沒飯吃,強如鄭家那賊小淫婦,〔歪〕剌骨兒,只躲滑兒,再不肯唱。」鄭愛香兒道:「應二花子,汗邪了你,好罵!」西門慶道:「你這狗才,頭裡嗔他唱,這回又索落他。」伯爵道:「這是頭裡帳,如今遞酒,不教他唱個兒?我有三錢銀子,使的那小淫婦鬼推磨。」韓玉釧兒不免取過琵琶來,席上唱了個小曲兒。
伯爵因問主人:「今日李桂姐兒怎的不教他出來?」西門慶道:「他今日沒來。」伯爵道:「我才聽見後邊唱。就替他說謊!」因使玳安:「好歹後邊快叫他出來。」那玳安兒不肯動,說:「這應二爹錯聽了,後邊是女先生郁大姐彈唱與娘每聽來。」伯爵道:「賊小油嘴還哄我!等我自家後邊去叫。」祝實念便向西門慶道:「哥,也罷,只請李桂姐來,與列位老親遞杯酒來,不教他唱也罷。我曉得,他今日人情來了。」西門慶被這起人纏不過,只得使玳安往後邊請李桂姐去。那李桂姐正在月娘上房彈著琵琶,唱與大妗子、楊姑娘、潘姥姥眾人聽,見玳安進來叫他,便問:「誰使你來?」玳安道:「爹教我來,請桂姨上去遞一巡酒。」桂姐道:「娘,你看爹韶刀,頭裡我說不出去,又來叫我!」玳安道:「爹被眾人纏不過,才使進我來。」月娘道:「也罷,你出去遞巡酒兒,快下來就了。」桂姐又問玳安:「真個是你爹叫,我便出去;若是應二花子,隨問他怎的叫,我一世也不出去。」於是向月娘鏡台前,重新裝點打扮出來。眾人看見他頭戴銀絲〔髟狄〕髻,周圍金累絲釵梳,珠翠堆滿,上著藕絲衣裳,下著翠綾裙,尖尖〔走喬〕〔走喬〕一對紅鴛,粉面貼著三個翠面花兒。一陣異香噴鼻,朝上席不端不正只磕了一個頭。就用灑金扇兒掩面,佯羞整翠,立在西門慶面前。西門慶分咐玳安,放錦杌兒在上席,教他與喬大戶上酒。喬大戶倒忙欠身道:「倒不消勞動,還有列位尊親。」西門慶道:「先從你喬大爹起。」這桂姐於是輕搖羅袖,高捧金樽,遞喬大戶酒。伯爵在旁說道:「喬上尊,你請坐,交他侍立。麗春院粉頭供唱遞酒是他的職分,休要慣了他。」喬大戶道:「二老,此位姐兒乃是大官府令翠,在下怎敢起動,使我坐起不安。」伯爵道:「你老人家放心,他如今不做婊子了,見大人做了官,情願認做乾女兒了。」那桂姐便臉紅了,說道:「汗邪了你,誰恁胡言!」謝希大道:「真個有這等事,俺每不曉的。趁今日眾位老爹在此,一個也不少,每人五分銀子人情,都送到哥這裡來,與哥慶慶乾女兒。」伯爵接過來道:「還是哥做了官好。自古不怕官,只怕管,這回子連乾女兒也有了。到明日灑上些水扭出汁兒來。」被西門慶罵道:「你這賊狗才,單管這閒事胡說。」伯爵道:「胡鐵?倒打把好刀兒哩。」鄭愛香正遞沈姨夫酒,插口道:「應二花子,李桂姐便做了乾女兒,你到明日與大爹做個乾兒子罷,吊過來就是個兒干子。」伯爵罵道:「賊小淫婦兒,你又少使得,我不纏你念佛。」李桂姐道:「香姐,你替我罵這花子兩句。」鄭愛香兒道:「不要理這望江南、巴山虎兒、汗東山、斜紋布。」伯爵道:「你這小淫婦,道你調子曰兒罵我,我沒的說,只是一味白鬼,把你媽那褲帶子也扯斷了。由他到明日不與你個功德,你也不怕不把將軍為神道。」桂姐道:「咱休惹他,哥兒拿出急來了。」鄭愛香笑道:「這應二花子,今日鬼酉上車兒--推丑,東瓜花兒--醜的沒時了。他原來是個王姑來子。」伯爵道:「這小〔歪〕剌骨兒,諸人不要,只我將就罷了。」桂姐罵道:「怪攮刀子,好乾淨嘴兒,擺人的牙花已〔闔〕了。爹,你還不打與他兩下子哩,你看他恁發訕。」西門慶罵道:「怪狗才東西!教他遞酒,你鬥他怎的!」走向席上打了他一下。伯爵道:「賊小淫婦兒!你說你倚著漢子勢兒,我怕你?你看他叫的『爹』那甜!」又道:「且休教他遞酒,倒便益了他。拿過刑法來,且教他唱一套與俺每聽著。他後邊躲了這會滑兒也勾了。」韓玉釧兒道:「二爹,曹州兵備,管的事兒寬。」這裡前廳花攢錦簇,飲酒頑耍不題。
單表潘金蓮自從李瓶兒生了孩子,見西門慶常在他房裡宿歇,於是常懷嫉妒之心,每蓄不平之意。知西門慶前廳擺酒,在鏡台前巧畫雙蛾,重扶蟬〔髟丐〕,輕點朱唇,整衣出房。聽見李瓶兒房中孩兒啼哭,便走入來問道:「他怎這般哭?」奶子如意兒道:「娘往後邊去了。哥哥尋娘,這等哭。」那潘金蓮笑嘻嘻的向前戲弄那孩兒,說道:「你這多少時初生的小人芽兒,就知道你媽媽。等我抱到後邊尋你媽媽去!」奶子如意兒說道:「五娘休抱哥哥,只怕一時撒了尿在五娘身上。」金蓮道:「怪臭肉,怕怎的!拿襯兒托著他,不妨事。」一面接過官哥來抱在懷裡,一直往後去了。走到儀門首,一逕把那孩兒舉的高高的。不想吳月娘正在上房穿廊下,看著家人媳婦定添換菜碟兒,那潘金蓮笑嘻嘻看孩子說道:「『大媽媽,你做什麼哩?』你說:『小大官兒來尋俺媽媽來了。』」月娘忽抬頭看見,說道:「五姐,你說的什麼話?早是他媽媽沒在跟前,這咱晚平白抱出他來做什麼?舉的恁高,只怕唬著他。他媽媽在屋裡忙著手哩。」便叫道:「李大姐你出來,你家兒子尋你來了。」那李瓶兒慌走出來,看見金蓮抱著,說道:「小大官兒好好兒在屋裡,奶子抱著,平白尋我怎的?看溺了你五媽身上尿。」金蓮道:「他在屋裡,好不哭著尋你,我抱出他來走走。」這李瓶兒忙解開懷接過來。月娘引逗了一回,分咐:「好好抱進房裡去罷,休要唬著他!」李瓶兒到前邊,便悄悄說奶子:「他哭,你慢慢哄著他,等我來,如何教五娘抱到後邊尋我?」如意兒道:「我說來,五娘再三要抱了去。」那李瓶兒慢慢看著他餵了奶,就安頓他睡了。誰知睡下不多時,那孩子就有些睡夢中驚哭,半夜發寒潮熱起來。奶子餵他奶也不吃,只是哭。李瓶兒慌了。
且說西門慶前邊席散,打發四個唱的出門。月娘與了李桂姐一套重綃絨金衣服,二兩銀子,不必細說。西門慶晚夕到李瓶兒房裡看孩兒,因見孩兒只顧哭,便問:「怎麼的?」李瓶兒亦不題起金蓮抱他後邊去一節,只說道:「不知怎的,睡了起來這等哭,奶也不吃。」西門慶道:「你好好拍他睡。」因罵如意兒:「不好生看哥兒,管何事?唬了他!」走過後邊對月娘說。月娘就知金蓮抱出來唬了他,就一字沒對西門慶說,只說:「我明日叫劉婆子看他看。」西門慶道:「休教那老淫婦來胡針亂灸的,另請小兒科太醫來看孩兒。」月娘不依他,說道:「一個剛滿月的孩子,什麼小兒科太醫。」到次日,打發西門慶早往衙門中去了,使小廝請了劉婆來看了,說是著了驚。與了他三錢銀子。灌了他些藥兒,那孩兒方才得睡穩,不洋奶了。李瓶兒一塊石頭方落地。正是:
滿懷心腹事,盡在不言中。
詞曰:
衣染鶯黃,愛停板駐拍,勸酒持觴。低鬟蟬影動,私語口脂香。簷滴露、竹風涼,拚劇飲琳琅。夜漸深籠燈就月,仔細端相。
話說西門慶衙門中來家,進門就問月娘:「哥兒好些?使小請太醫去。」月娘道:「我已叫劉婆子來了。吃了他藥,孩子如今不洋奶,穩穩睡了這半日,覺好些了。」西門慶道:「信那老淫婦胡針亂灸,還請小兒科太醫看才好。既好些了,罷。若不好,拿到衙門裡去拶與老淫婦一拶子。」月娘道:壯A恁的枉口拔舌罵人。你家孩兒現吃了他藥好了,還恁舒著嘴子罵人!」說畢,丫鬟擺上飯來。西門慶剛才吃了飯,只見玳安兒來報:「應二爹來了。」西門慶教小:「拿茶出去,請應二爹卷棚內坐。」向月娘道:「把剛才我吃飯的菜蔬休動,教小拿飯出去,教姐夫陪他吃,說我就來。」月娘便問:「你昨日早晨使他往那裡去?那咱才來。」西門慶便告說:「應二哥認的一個湖州客人何官兒,門外店裡堆著五百兩絲線,急等著要起身家去,來對我說要折些發脫。我只許他四百五十兩銀子。昨日使他同來保拿了兩錠大銀子作樣銀,已是成了來了,約下今日兌銀子去。我想來,獅子街房子空閒,打開門面兩間,倒好收拾開個絨線鋪子,搭個夥計。況來保已是鄆王府認納官錢,教他與夥計在那裡,又看了房兒,又做了買賣。」月娘道:「少不得又尋夥計。」西門慶道:「應二哥說他有一相識,姓韓,原是絨線行,如今沒本錢,閒在家裡,說寫算皆精,行止端正,再三保舉。改日領他來見我,寫立合同。」說畢,西門慶在房中兌了四百五十兩銀子,教來保拿出來。陳敬濟已陪應伯爵在卷棚內吃完飯,等的心裡火發。見銀子出來,心中歡喜,與西門慶唱了喏,說道:「昨日打攪哥,到家晚了,今日再扒不起來。」西門慶道:「這銀子我兌了四百五十兩,教來保取搭連眼同裝了。今日好日子,便僱車輛搬了貨來,鎖在那邊房子裡就是了。」伯爵道:「哥主張的有理。只怕蠻子停留長智,推進貨來就完了帳。」於是同來保騎頭口,打著銀子,逕到門外店中成交易去。誰知伯爵背地裡與何官兒砸殺了,只四百二十兩銀子,打了三十兩背工。對著來保,當面只拿出九兩用銀來,二人均分了。雇了車腳,即日推貨進城,堆在獅子街空房內,鎖了門,來回西門慶話。西門慶教應伯爵,擇吉日領韓夥計來見。其人五短身材,三十年紀,言談滾滾,滿面春風。西門慶即日與他寫立合同。同來保領本錢僱人染絲,在獅子街開張鋪面,發賣各色絨絲。一日也賣數十兩銀子,不在話下。
光陰迅速,日月如梭,不覺八月十五日,月娘生辰來到,請堂客擺酒。留下吳大妗子、潘姥姥、楊姑娘並兩個姑子住兩日,晚夕宣唱佛曲兒,常坐到二三更才歇。那日,西門慶因上房有吳大妗子在這裡,不方便,走到前邊李瓶兒房中看官哥兒,心裡要在李瓶兒房裡睡。李瓶兒道:「孩子才好些兒,我心裡不耐煩,往他五媽媽房裡睡一夜罷。」西門慶笑道:「我不惹你。」於是走過金蓮這邊來。那金蓮聽見漢子進他房來,如同拾了金寶一般,連忙打發他潘姥姥過李瓶兒這邊宿歇。他便房中高點銀燈,款伸錦被,薰香澡牝,夜間陪西門慶同寢。枕畔之情,百般難述,無非只要牢寵漢子心,使他不往別人房裡去。正是:鼓鬣遊蜂,嫩蕊半勻春蕩漾;餐香粉蝶,花房深宿夜風流。
李瓶兒見潘姥姥過來,連忙讓在炕上坐的。教迎春安排酒菜果餅,晚夕說話,坐半夜才睡。到次日,與了潘姥姥一件蔥白綾襖兒,兩雙緞子鞋面,二百文錢。把婆子歡喜的眉歡眼笑,過這邊來,拿與金蓮瞧,說:「這是那邊姐姐與我的。」金蓮見了,反說他娘:「好恁小眼薄皮的,什麼好的,拿了他的來!」潘姥姥道:「好姐姐,人倒可憐見與我,你卻說這個話。你肯與我一件兒穿?」金蓮道:「我比不得他有錢的姐姐。我穿的還沒有哩,拿什麼與你!你平白吃了人家的來,等住回可整理幾碟子來,篩上壺酒,拿過去還了他就是了。到明日少不的教人〔石店〕言試語,我是聽不上。」一面分咐春梅,定八碟菜蔬,四盒果子,一錫瓶酒。打聽西門慶不在家,教秋菊用方盒拿到李瓶兒房裡,說:「娘和姥姥過來,無事和六娘吃杯酒。」李瓶兒道:「又教你娘費心。」少頃,金蓮和潘姥姥來,三人坐定,把酒來斟。春梅侍立斟酒。
娘兒每說話間,只見秋菊來叫春梅,說:「姐夫在那邊尋衣裳,教你去開外邊樓門哩。」金蓮分咐:「叫你姐夫尋了衣裳來這裡喝甌子酒去。」不一時,敬濟尋了幾家衣服,就往外走。春梅進來回說:「他不來。」金蓮道:「好歹拉了他來。」又使出繡春去把敬濟請來。潘姥姥在炕上坐,小桌兒擺著果盒兒,金蓮、李瓶兒陪著吃酒。連忙唱了喏。金蓮說:「我好意教你來吃酒兒,你怎的張致不來?就吊了造化了?呶了個嘴兒,教春梅:「拿寬杯兒來,篩與你姐夫吃。」敬濟把尋的衣服放在炕上,坐下。春梅做定科范,取了個茶甌子,流沿邊斟上,遞與他。慌的敬濟說道:「五娘賜我,寧可吃兩小鍾兒罷。外邊鋪子裡許多人等著要衣裳。」金蓮道:「教他等著去,我偏教你吃這一大鐘,那小鍾子刁刁的不耐煩。」潘姥姥道:「只教哥哥吃這一鍾罷,只怕他買賣事忙。」金蓮道:「你信他!有什麼忙!吃好少酒兒,金漆桶子吃到第二道箍上。」那敬濟笑著拿酒來,剛呷了兩口。潘姥姥叫春梅:「姐姐,你拿箸兒與哥哥。教他吃寡酒?」春梅也不拿箸,故意毆他,向攢盒內取了兩個核桃遞與他。那敬濟接過來道:「你敢笑話我就禁不開他?」於是放在牙上只一磕,咬碎了下酒。潘姥姥道:「還是小後生家,好口牙。相老身,東西兒硬些就吃不得。」敬濟道:「兒子世上有兩椿兒--鵝卵石、牛犄角--吃不得罷了。」金蓮見他吃了那鍾酒,教春梅再斟上一鍾兒,說:「頭一鍾是我的了。你姥姥和六娘不是人麼?也不教你吃多,只吃三甌子,饒了你罷。」敬濟道:「五娘可憐見兒子來,真吃不得了。此這一鐘,恐怕臉紅,惹爹見怪。」金蓮道:「你也怕你爹?我說你不怕他。你爹今日往那裡吃酒去了?」敬濟道:「後晌往吳驛丞家吃酒,如今在對門喬大戶房子裡看收拾哩。」金蓮問:「喬大戶家昨日搬了去,咱今日怎不與他送茶?」敬濟道:「今早送茶去了。」李瓶兒問:「他家搬到那裡住去了?」敬濟道:「他在東大街上使了一千二百銀子,買了所好不大的房子,與咱家房子差不多兒,門面七間,到底五層。」說話之間,敬濟捏著鼻子又挨了一鐘,趁金蓮眼錯,得手拿著衣服往外一溜煙跑了。迎春道:「娘你看,姐夫忘記鑰匙去了。」那金蓮取過來坐在身底下,向李瓶兒道:「等他來尋,你每且不要說,等我奈何他一回兒才與他。」潘姥姥道:「姐姐與他罷了,又奈何他怎的。」
那敬濟走到鋪子裡,袖內摸摸,不見鑰匙,一直走到李瓶兒房裡尋。金蓮道:「誰見你什麼鑰匙,你管著什麼來?放在那裡,就不知道?」春梅道:「只怕你鎖在樓上了。」敬濟道:「我記的帶出來。」金蓮道:「小孩兒家屁股大,敢吊了心!又不知家裡外頭什麼人扯落的你恁有魂沒識,心不在肝上。」敬濟道:「有人來贖衣裳,可怎的樣?趁爹不過來,免不得叫個小爐匠來開樓門,才知有沒。」那李瓶兒忍不住,只顧笑。敬濟道:「六娘拾了,與了我罷。」金蓮道:「也沒見這李大姐,不知和他笑什麼,恰似我每拿了他的一般。」急得敬濟只是牛回磨轉,轉眼看見金蓮身底下露出鑰匙帶兒來,說道:「這不是鑰匙!」才待用手去取,被金蓮褪在袖內,不與他,說道:「你的鑰匙兒,怎落在我手裡?」急得那小伙兒只是殺雞扯膝。金蓮道:「只說你會唱的好曲兒,倒在外邊鋪子裡唱與小聽,怎的不唱個兒我聽?今日趁著你姥姥和六娘在這裡,只揀眼生好的唱個兒,我就與你這鑰匙。不然,隨你就跳上白塔,我也沒有。」敬濟道:「這五娘,就勒〔肯〕出人痞來。誰對你老人家說我會唱?」金蓮道:「你還搗鬼?南京沈萬三,北京枯樹彎--人的名兒,樹的影兒。」那小伙兒吃他奈何不過,說道:「死不了人,等我唱。我肚子裡撐心柱肝,要一百個也有!」金蓮罵道:「說嘴的短命!」自把各人面前酒斟上。金蓮道:「你再吃一杯,蓋著臉兒好唱。」敬濟道:「我唱了慢慢吃。我唱個果子名《山坡羊》你聽:
初相交,在桃園兒裡結義。相交下來,把你當玉黃李子兒抬舉。人人說你在青翠花家飲酒,氣的我把頻波臉兒撾的粉粉的碎。我把你賊,你學了虎刺賓了,外實裡虛,氣的我李子眼兒珠淚垂。我使的一對桃奴兒尋你,見你在軟棗兒樹下就和我別離了去。氣的我鶴頂紅剪一柳青絲兒來呵,你海東紅反說我理虧。罵了句生心紅的強賊,逼的我急了,我在吊枝幹兒上尋個無常,到三秋,我看你倚靠著誰?」
唱畢,就問金蓮要鑰匙,說道:「五娘快與了我罷!夥計鋪子裡不知怎的等著我哩。只怕一時爹過來。」金蓮道:「你倒自在性兒,說的且是輕巧。等你爹問,我就說你不知在那裡吃了酒,把鑰匙不見了,走來俺屋裡尋。」敬濟道:「爺〔口樂〕!五娘就是弄人的劊子手。」李瓶兒和潘姥姥再三旁邊說道:「姐姐與他去罷。」金蓮道:「若不是姥姥和你六娘勸我,定罰教你唱到天晚。頭裡騙嘴說一百個,才唱一個曲兒就要騰翅子?我手裡放你不過。」敬濟道:「我還有一個兒看家的,是銀名《山坡羊》,亦發孝順你老人家罷。」於是頓開喉音唱道:
冤家你不來,白悶我一月,閃的人反拍著外膛兒細絲諒不徹。我使獅子頭定兒小拿著黃票兒請你,你在兵部窪兒裡元寶兒家歡娛過夜。我陪銅磬兒傢俬為焦心一旦兒棄捨,我把如同印箝兒印在心裡愁無求解。叫著你把那挺臉兒高揚著不理,空教我撥著雙火筒兒頓著罐子等到你更深半夜。氣的奴花銀竹葉臉兒咬定銀牙來呵,喚官銀頂上了我房門,隨那潑臉兒冤家輕敲兒不理。罵了句煎徹了的三傾兒搗槽斜賊,空把奴一腔子暖汁兒真心倒與你,只當做熱血。
敬濟唱畢,金蓮才待叫春梅斟酒與他,忽有月娘從後邊來,見奶子如意兒抱著官哥兒在房門首石基上坐,便說道:「孩子才好些,你這狗肉又抱他在風裡,還不抱進去!」金蓮問:「是誰說話?」繡春回道:「大娘來了。」敬濟慌的拿鑰匙往外走不迭。眾人都下來迎接月娘。月娘便問:「陳姐夫在這裡做什麼來?」金蓮道:「李大姐整治些菜,請俺娘坐坐。陳姐夫尋衣服,叫他進來吃一杯。姐姐,你請坐,好甜酒兒,你吃一杯。」月娘道:「我不吃。後邊他大妗子和楊姑娘要家去,我又記掛著這孩子,逕來看看。李大姐,你也不管,又教奶子抱他在風裡坐的。前日劉婆子說他是驚寒,人還不好生看他!」李瓶兒道:「俺陪著姥姥吃酒,誰知賊臭肉三不知抱他出去了。」月娘坐了半歇,回後邊去了。一回,使小玉來,請姥姥和五娘、六娘後邊坐。那潘金蓮和李瓶兒勻了臉,同潘姥姥往後邊來,陪大妗子、楊姑娘吃酒。到日落時分,與月娘送出大門,上轎去了。都在門裡站立,先是孟玉樓說道:「大姐姐,今日他爹不在,往吳驛丞家吃酒去了,咱到好往對門喬大戶家房裡瞧瞧。」月娘問看門的平安兒:「誰拿著那邊鑰匙哩?」平安道:「娘每要過去瞧,開著門哩。來興哥看著兩個坌工的在那裡做活。」月娘分咐:「你教他躲開,等俺每瞧瞧去。」平安兒道:「娘每隻顧瞧,不妨事。他每都在第四層大空房撥灰篩土,叫出來就是了。」
當下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都用轎子短搬抬過房子內。進了儀門,就是三間廳。第二層是樓。月娘要上樓去,可是作怪,剛上到樓梯中間,不料梯磴陡趄,只聞月娘哎了一聲,滑下一隻腳來,早是月娘攀住樓梯兩邊欄杆。慌了玉樓,便道:「姐姐怎的?」連忙〔芻〕住他一隻胳膊,不曾跌下來。月娘吃了一驚,就不上去。眾人扶了下來,唬的臉蠟查兒黃了。玉樓便問:「姐姐,怎麼上來滑了腳,不曾扭著那裡?」月娘道:「跌倒不曾跌著,只是扭了腰子,唬的我心跳在口裡。樓梯子趄,我只當咱家裡樓上來,滑了腳。早是攀住欄杆,不然怎了!」李嬌兒道:「你又身上不方便,早知不上樓也罷了。」於是眾姊妹相伴月娘回家。剛到家,叫的應就肚中疼痛。月娘忍不過,趁西門慶不在家,使小叫了劉婆子來看。婆子道:「你已是去經事來著傷,多是成不的了。」月娘道:「便了五個多月了,上樓著了扭。」婆子道:「你吃了我這藥,安不住,下來罷了。」月娘道:「下來罷!」婆子於是留了兩服大黑丸子藥,教月娘用艾酒吃。那消半夜,吊下來了,在馬桶裡。點燈撥看,原來是個男胎,已成形了。正是:
胚胎未能成性命,真靈先到杳冥天。
幸得那日西門慶在玉樓房中歇了。
到次日,玉樓早晨到上房,問月娘:「身子如何?」月娘告訴:「半夜果然疼不住,落下來了,倒是小兒。」玉樓道:「可惜了!他爹不知道?」月娘道:「他爹吃酒來家,到我屋裡才待脫衣裳,我說你往他們屋裡去罷,我心裡不自在。他才往你這邊來了。我沒對他說。我如今肚裡還有些隱隱的疼。」玉樓道:「只怕還有些余血未盡,篩酒吃些鍋臍灰兒就好了。」又道:「姐姐,你還計較兩日兒,且在屋裡不可出去。小產比大產還難調理,只怕掉了風寒,難為你的身子。」月娘道:「你沒的說,倒沒的唱揚的一地裡知道,平白噪剌剌的抱什麼空窩,惹的人動那唇齒。」以此就沒教西門慶知道。此事表過不題。
且說西門慶新搭的開絨線鋪夥計,也不是守本分的人,姓韓名道國,字希堯,乃是破落戶韓光頭的兒子。如今跌落下來,替了大爺的差使,亦在鄆王府做校尉,見在縣東街牛皮小巷居住。其人性本虛飄,言過其實,巧於詞色,善於言談。許人錢,如捉影捕風;騙人財,如探囊取物。自從西門慶家做了買賣,手裡財帛從容,新做了幾件虼蚤皮,在街上掇著肩膊兒就搖擺起來。人見了不叫他個韓希堯,只叫他做「韓一搖」。他渾家乃是宰牲口王屠妹子,排行六兒,生的長跳身材,瓜子面皮,紫膛色,約二十八九年紀。身邊有個女孩兒,嫡親三口兒度日。他兄弟韓二,名二搗鬼,是個耍錢的搗子,在外邊另住。舊與這婦人有奸,趕韓道國不在家,鋪中上宿,他便時常走來與婦人吃酒,到晚夕刮涎就不去了。不想街坊有幾個浮浪子弟,見婦人搽脂抹粉,打扮的喬模喬樣,常在門首站立人,人略鬥他斗兒,又臭又硬,就張致罵人。因此街坊這些小伙子兒,心中有幾分不憤,暗暗三兩成群,背地講論,看他背地與什麼人有首尾。那消半個月,打聽出與他小叔韓二這件事來。原來韓道國這間屋門面三間,房裡兩邊都是鄰舍,後門逆水塘。這夥人,單看韓二進去,或夜晚扒在牆上看覷,或白日裡暗使小猴子在後塘推道捉蛾兒,單等捉姦。不想那日二搗鬼打聽他哥不在,大白日裝酒和婦人吃,醉了,倒插了門,在房裡幹事。不防眾人見蹤跡,小猴子扒過來,把後門開了,眾人一齊進去,掇開房門。韓二奪門就走,被一少年一拳打倒拿住。老婆還在炕上,慌穿衣不迭。一人進去,先把褲子撾在手裡,都一條繩子拴出來。須臾,圍了一門首人,跟到牛皮街廂鋪裡,就哄動了那一條街巷。這一個來問,那一個來瞧,內中一老者見男婦二人拴做一處,便問左右看的人:「此是為什麼事的?」旁邊有多口的道:「你老人家不知,此是小叔奸嫂子的。」那老都點了點頭兒說道:「可傷,原來小叔兒要嫂子的,到官,叔嫂通姦,兩個都是絞罪。」那旁邊多口的,認的他有名叫做陶扒灰,一連娶三個媳婦,都吃他扒了,因此插口說道:「你老人家深通條律,相這小叔養嫂子的便是絞罪,若是公公養媳婦的卻論什麼罪?」那老者見不是話,低著頭一聲兒沒言語走了。正是:各人自掃簷前雪,莫管他人屋上霜。這裡二搗鬼與婦人被捉不題。
單表那日,韓道國鋪子裡不該上宿,來家早,八月中旬天氣,身上穿著一套兒輕紗軟絹衣服,新盔的一頂帽兒,在街上闊行大步搖擺。但遇著人,或坐或立,口惹懸河,滔滔不絕。就是一回,內中遇著他兩個相熟的人,一個是開紙鋪的張二哥,一個是開銀鋪的白四哥,慌作揖舉手。張好問便道:「韓老兄連日少見,聞得恭喜在西門大官府上,開寶鋪做買賣,我等缺禮失賀,休怪休怪!」一面讓他坐下。那韓道國坐在凳上,把臉兒揚著,手中搖著扇兒,說道:「學生不才,仗賴列位餘光,與我恩主西門大官人做夥計,三七分錢。掌巨萬之財,督數處之鋪,甚蒙敬重,比他人不同。」白汝晃道:「聞老兄在他門下只做線鋪生意。」韓道國笑道:「二兄不知,線鋪生意只是名目而已。他府上大小買賣,出入資本,那些兒不是學生算帳!言聽計從,禍福共知,通沒我一時兒也成不得。大官人每日衙門中來家擺飯,常請去陪侍,沒我便吃不下飯去。俺兩個在他小書房裡,閒中吃果子說話兒,常坐半夜他方進後邊去。昨日他家大夫人生日,房下坐轎子行人情,他夫人留飲至二更方回。彼此通家,再無忌憚。不可對兄說,就是背地他房中話兒,也常和學生計較。學生先一個行止端莊,立心不苟,與財主興利除害,拯溺救焚。凡百財上分明,取之有道。就是傅自新也怕我幾分。不是我自己誇獎,大官人正喜我這一件兒。」剛說在熱鬧處,忽見一人慌慌張張走向前叫道:「韓大哥,你還在這裡說什麼,教我鋪子裡尋你不著。」拉到僻靜處告他說:「你家中如此這般,大嫂和二哥被街坊眾人撮弄了,拴到鋪裡,明早要解縣見官去。你還不早尋人情理會此事?」這韓道國聽了,大驚失色。口中只咂嘴,下邊頓足,就要翅〔走喬〕走。被張好問叫道:「韓老兄,你話還未盡,如何就去了?」這韓道國舉手道:「大官人有要緊事,尋我商議,不及奉陪。」慌忙而去。正是:
誰人挽得西江水,難洗今朝一面羞。
詞曰:
成吳越,怎禁他巧言相鬥諜。平白地送暖偷寒,平白地送暖偷寒,猛可的搬唇弄舌。水晶丸不住撇,蘸剛鍬一味撅。
話說韓道國走到家門首打聽,見渾家和兄弟韓二拴在鋪中去了,急急走到鋪子內,和來保計議。來保說:「你還早央應二叔來,對當家的說了,拿個帖兒對縣中李老爹一說,不論多大事情都了了。」這韓道國竟到應怕爵家。他娘子兒使丫頭出來回:「沒人在家,不知往那裡去了。只怕在西門大老爹家。」韓道國道:「沒在他宅裡。」問應寶,也跟出去了。韓道國慌了,往勾欄院裡抓尋。原來伯爵被湖州何蠻子的兄弟何二蠻子--號叫何兩峰,請在四條巷內何金蟬兒家吃酒。被韓道國抓著了,請出來。伯爵吃的臉紅紅的,帽簷上插著剔牙杖兒。韓道國唱了喏,拉到僻靜處,如此這般告他說。伯爵道:「既有此事,我少不得陪你去。」於是辭了何兩峰,與道國先同到家,問了端的。道國央及道:「此事明日只怕要解到縣裡去,只望二叔往大官府宅裡說說,討個帖兒,轉與李老爹,求他只不教你侄婦見官。事畢重謝二叔。」說著跪在地下。伯爵用手拉起來,說道:「賢契,這些事兒,我不替你處?你快寫個說帖,把一切閒話都丟開,只說你常不在家,被街坊這伙光棍時常打磚掠瓦,欺負娘子。你兄弟韓二氣忿不過,和他嚷亂,反被這夥人群住,揪采踢打,同拴在鋪裡。望大官府發個帖兒,對李老爹說,只不教你令正出官,管情見個分上就是了。」那韓道國取筆硯,連忙寫了說帖,安放袖中。
伯爵領他逕到西門慶門首,問守門的平安兒:「爹在家?」平安道:「爹在花園書房裡。二爹和韓大叔請進去。」那應伯爵狗也不咬,走熟了的,同韓道國進入儀門,轉過大廳,由鹿頂鑽山進去,就是花園角門。抹過木香棚,三間小卷棚,名喚翡翠軒,乃西門慶夏月納涼之所。前後簾攏掩映,四面花竹陰森,裡面一明兩暗書房。有畫童兒小廝在那裡掃地,說:「應二爹和韓大叔來了!」二人掀開簾子。進入明間內,書僮看見便道:「請坐。俺爹剛才進後邊去了。」一面使畫童兒請去。畫童兒走到後邊金蓮房內,問:「春梅姐,爹在這裡?」春梅罵道:「賊見鬼小奴才兒!爹在間壁六娘房裡不是,巴巴的跑來這裡問!」畫童便走過這邊,只見繡春在石台基上坐的,悄悄問:「爹在房裡?應二爹和韓大叔來了,在書房裡等爹說話。」繡春道:「爹在房裡,看著娘與哥裁衣服哩。」原來西門慶拿出口匹尺頭來,一匹大紅〔糸寧〕絲,一匹鸚哥綠潞綢,教李瓶兒替官哥裁毛衫、披襖、背心、護頂之類。在炕上正鋪著大紅氈條。奶子抱著哥兒,迎春執著熨斗。只見繡春進來,悄悄拉迎春一把,迎春道:「你拉我怎麼的?拉撇了這火落在氈條上。」李瓶兒便問:「你平白拉他怎的?」繡春道:「畫童說應二爹來了,請爹說話。」李瓶兒道:「小奴才兒,應二爹來,你進來說就是了,巴巴的扯他!」
西門慶分咐畫童:「請二爹坐坐,我就來。」於是看裁完了衣服,便衣出來,書房內見伯爵二人,作揖坐下,韓道國打橫。吃了茶,伯爵就開言說道:「韓大哥,你有甚話,對你大官府說。」西門慶道:「你有甚話說來。」韓道國才待說「街坊有伙不知姓名棍徒……」,被應伯爵攔住便道:「賢侄,你不是這等說了。噙著骨禿露著肉,也不是事。對著你家大官府在這裡,越發打開後門說了罷:韓大哥常在鋪子裡上宿,家下沒人,止是他娘子兒一人,還有個孩兒。左右街坊,有幾個不三不四的人,見無人在家,時常打磚掠瓦鬼混。欺負的急了,他令弟韓二哥看不過,來家罵了幾句,被這起光棍不由分說,群住了打個臭死。如今部拴在鋪裡,明早要解了往本縣李大人那裡去。他哭哭啼啼,央煩我來對哥說,討個帖兒,對李大人說說,青目一二。有了他令弟也是一般,只不要他令正出官就是了。」因說:「你把那說帖兒拿出來與你大官人瞧,好差人替你去。」韓道國便向袖中取出,連忙雙膝跪下,說道:「小人忝在老爹門下,萬乞老爹看應二叔分上,俯就一二,舉家沒齒難忘。」西門慶一把手拉起,說道:「你請起來。」於是觀看帖兒,上面寫著:「犯婦王氏,乞青目免提。」西門慶道:「這帖子不是這等寫了!只有你令弟韓二一人就是了。」向伯爵道:「比時我拿帖對縣裡說,不如只分咐地方改了報單,明日帶來我衙門裡來發落就是了。」伯爵教:「韓大哥,你還與恩老爹下個禮兒。這等亦發好了!」那韓道國又倒身磕頭下去。西門慶教玳安:「你外邊快叫個答應的班頭來。」不一時,叫了個穿青衣的節級來,在旁邊伺候。西門慶叫近前,分咐:「你去牛皮街韓夥計住處,問是那牌那鋪地方,對那保甲說,就稱是我的鈞語,分咐把王氏即時與我放了。查出那幾個光棍名字來,改了報帖,明日早解提刑院,我衙門裡聽審。」那節級應諾,領了言語出門。伯爵道:「韓大哥,你即一同跟了他,幹你的事去罷,我還和大官人說話哩。」那韓道國千恩萬謝出門,與節級同往牛皮街幹事去了。
西門慶陪伯爵在翡翠軒坐下,因令玳安放桌兒:「你去對你大娘說,昨日磚廠劉公公送的木樨荷花酒,打開篩了來,我和應二叔吃,就把糟鰣魚蒸了來。」伯爵舉手道:「我還沒謝的哥,昨日蒙哥送了那兩尾好鯽魚與我。送了一尾與家兄去,剩下一尾,對房下說,拿刀兒劈開,送了一段與小女,餘者打成窄窄的塊兒,拿他原舊紅糟兒培著,再攪些香油,安放在一個磁罐內,留著我一早一晚吃飯兒,或遇有個人客兒來,蒸恁一碟兒上去,也不枉辜負了哥的盛情。」西門慶告訴:「劉太監的兄弟劉百戶,因在河下管蘆葦場,賺了幾兩銀子,新買了一所莊子在五里店,拿皇木蓋房,近日被我衙門裡辦事官緝聽著,首了。依著夏龍溪,饒受他一百兩銀子,還要動本參送,申行省院。劉太監慌了,親自拿著一百兩銀子到我這裡,再三央及,只要事了。不瞞你說,咱家做著些薄生意,料也過了日子,那裡希罕他這樣錢!況劉太監平日與我相交,時常受他些禮,今日因這些事情,就又薄了面皮?教我絲毫沒受他的,只教他將房屋連夜拆了。到衙門裡,只打了他家人劉三二十,就發落開了。事畢,劉太監感情不過,宰了一口豬,送我一壇自造荷花酒,兩包糟鰣魚,重四十斤,又兩匹妝花織金緞子,親自來謝。彼此有光,見個情分。」伯爵道:「哥,你是希罕這個錢的?夏大人他出身行伍,起根立地上沒有,他不撾些兒,拿甚過日?哥,你自從到任以來,也和他問了幾樁事兒?」西門慶道:「大小也問了幾件公事。別的到也罷了,只吃了他貪濫蹋婪,有事不論青紅皂白,得了錢在手裡就放了,成什麼道理!我便再三扭著不肯,『你我雖是個武職官兒,掌著這刑條,還放些體面才好。』」說未了,酒菜齊至。西門慶將小金菊花杯斟荷花酒,陪伯爵吃。
不說兩個說話兒,坐更余方散。且說那夥人,見青衣節級下地方,把婦人王氏放回家去,又拘總甲,查了各人名字,明早解提刑院問理,都各人口面相覷。就知韓道國是西門慶傢伙計,尋的本家〔歷〕子,只落下韓二一人在鋪裡。都說這事弄的不好了。這韓道國又送了節級五錢銀子,登時間保甲查寫那幾個名字,送到西門慶宅內,單等次日早解。
過一日,西門慶與夏提刑兩位官,到衙門裡坐廳。該地方保甲帶上人去,頭一起就是韓二,跪在頭裡。夏提刑先看報單:「牛皮街一牌四鋪總甲蕭成,為地方喧鬧事……」第一個就叫韓二,第二個車淡,第三個管世寬,第四個游守,第三個郝賢。都叫過花名去。然後問韓二:「為什麼起來?」那韓二先告道:「小的哥是買賣人,常不在家住的,小男幼女,被街坊這幾個光棍,要便彈打胡博詞兒,坐在門首,胡歌野調,夜晚打磚,百般欺負。小的在外另住,來哥家看視,含忍不過,罵了幾句。被這伙棍徒,不由分說,揪倒在地,亂行踢打,獲在老爺案下。望老爺查情。」夏提刑便問:「你怎麼說?」那夥人一齊告道:「老爺休信他巧對!他是耍錢的搗鬼。他哥不在家,和他嫂子王氏有奸。王氏平日倚逞刁潑毀駕街坊。昨日被小的們捉住,見有底衣為證。」夏提刑因問保甲蕭成:「那王氏怎的不見?」蕭成怎的好回節級放了?只說:「王氏腳小,路上走不動,便來。」那韓二在下邊,兩隻眼只看著西門慶。良久,西門慶欠身望夏提刑道:「長官也不消要這王氏。想必王氏有些姿色,這光棍來調戲他不遂,捏成這個圈套。」因叫那為首的車淡上去,問道:「你在那裡捉住那韓二來?」眾人道:「昨日在他屋裡捉來。」又問韓二:「王氏是你什麼人?」保甲道:「是他嫂子兒。」又問保甲:「這夥人打那裡進他屋裡?」保甲道:「越牆進去。」西門慶大怒,罵道:「我把你這起光棍!他既是小叔,王氏也是有服之親,莫不不許上門行走?相你這起光棍,你是他什麼人,如何敢越牆進去?況他家男子不在,又有幼女在房中,非奸即盜了。」喝令左右拿夾棍來,每人一夾、二十大棍,打的皮開肉綻,鮮血迸流。況四五個都是少年子弟,出娘胞胎未經刑杖,一個個打的號哭動天,呻吟滿地。這西門慶也不等夏提刑開口,分咐:「韓二出去聽候。把四個都與我收監,不日取供送問。」四人到監中都互相抱怨,個個都懷鬼胎。監中人都嚇恐他:「你四個若送問,都是徒罪。到了外府州縣,皆是死數。」這些人慌了,等的家下人來送飯,捎信出去,教各人父兄使錢,上下尋人情。內中有拿人情央及夏提刑,夏提刑說:「這王氏的丈夫是你西門老爹門下的夥計。他在中間扭著要送問,同僚上,我又不好處得。你須還尋人情和他說去。」也有央吳大舅出來說的。人都知西門慶家有錢,不敢來打點。
四家父兄都慌了,會在一處。內中一個說道:「也不消再央吳千戶,他也不依。我聞得人說,東街上住的開綢絹鋪應大哥兄弟應二,和他契厚。咱不如湊了幾十兩銀子,封與應二,教他替咱們說說,管情極好。」於是車淡的父親開酒店的車老兒為首,每人拿十兩銀子來,共湊了四十兩銀子,齊到應伯爵家,央他對西門慶說。伯爵收下,打發眾人去了。他娘子兒便說:「你既替韓夥計出力,擺佈這起人,如何又攬下這銀子,反替他說方便,不惹韓夥計怪?」伯爵道:「我可知不好說的。我別自有處。」因把銀子兌了十五兩,包放袖中,早到西門慶家。西門慶還未回來。伯爵進廳上,只見書僮正從西廂房書房內出來,頭帶瓦楞帽兒,撇著金頭蓮瓣簪子,身上穿著蘇州絹直掇,玉色紗〔旋〕兒,涼鞋淨襪。說道:「二爹請客位內坐。」交畫童兒後邊拿茶去,說道:「小廝,我使你拿茶與應二爹,你不動,且耍子兒。等爹來家,看我說不說!」那小廝就拿茶去了。伯爵便問:「你爹衙門裡還沒來家?」書僮道:「剛才答應的來,說爹衙門散了,和夏老爹門外拜客去了。二爹有甚話說?」伯爵道:「沒甚話。」書僮道:「二爹前日說的韓夥計那事,爹昨日到衙門裡,把那夥人都打了收監,明日做文書還要送問他。」伯爵拉他到僻靜處,和他說:「如今又一件,那夥人家屬如此這般,聽見要送問,都害怕了。昨日晚夕,到我家哭哭啼啼,再三跪著央及我,教對你爹說。我想我已是替韓夥計說在先,怎又好管他的,惹的韓夥計不怪?沒奈何,教他四家處了這十五兩銀子,看你取巧對你爹說,看怎麼將就饒他放了罷。」因向袖中取出銀子來遞與書僮。書僮打開看了,大小四錠零四塊。說道:「既是應二爹分上,交他再拿五兩來,待小的替他說,還不知爹肯不肯。昨日吳大舅親自來和爹說了,爹不依。小的虼蚤臉兒——好大面皮!實對二爹說,小的這銀子,不獨自一個使,還破些鈔兒,轉達知俺生哥的六娘,繞個彎兒替他說,才了他此事。」伯爵道:「既如此,等我和他說。你好歹替他上心些,他後晌些來討回話。」書僮道:「爹不知多早來家,你教他明日早來罷。」說畢,伯爵去了。
這書僮把銀子拿到鋪子,〔金劉〕下一兩五錢來,教人買了一壇金華酒,兩隻燒鴨,兩隻雞,一錢銀子鮮魚,一肘蹄子,二錢頂皮酥果餡餅兒,一錢銀子的搽穰卷兒,送到來興兒屋裡,央及他媳婦惠秀替他整理,安排端正。那一日,潘金蓮不在家,從早間就坐轎子往門外潘姥姥家做生日去了。書僮使畫童兒用方盒把下飯先拿在李瓶兒房中,然後又提了一壇金華酒進去。李瓶兒便問:「是那裡的?」畫童道:「是書僮哥送來孝順娘的。」李瓶兒笑道:「賊囚!他怎的孝順我?」良久,書僮兒進來,見瓶兒在描金炕床上,引著玳瑁貓兒和哥兒耍子。因說道:「賊囚!你送了這些東西來與誰吃,」那書僮只是笑。李瓶兒道:「你不言語,笑是怎的說?」書僮道:「小的不孝順娘,再孝順誰!」李瓶兒道:「賊囚!你平白好好的,怎麼孝順我?你不說明白,我也不吃。」那書僮把酒打開,菜蔬都擺在小桌上,教迎春取了把銀素篩了來,傾酒在鍾內,雙手遞上去,跪下說道:「娘吃過,等小的對娘說。」李瓶兒道:「你有甚事,說了我才吃。不說,你就跪一百年,我也是不吃。」又道:「你起來說。」那書僮於是把應伯爵所央四人之事,從頭訴說一遍:「他先替韓夥計說了,不好來說得,央及小的先來稟過娘。等爹問,休說是小的說,只假做花大舅那頭使人來說。小的寫下個帖兒在前邊書房內,只說是娘遞與小的,教與爹看。娘再加一美言。況昨日衙門裡爹已是打過他,爹胡亂做個處斷,放了他罷,也是老大的陰騭。」李瓶兒笑道:「原來也是這個事!不打緊,等你爹來家,我和他說就是了。你平白整治這些東西來做什麼?」又道:「賊囚!你想必問他起發些東西了,」書僮道:「不瞞娘說,他送了小的五兩銀子。」李瓶兒道:「賊囚!你倒且是會排鋪賺錢!」於是不吃小鐘,旋教迎春取了個大銀衢花杯來,先吃了兩鐘,然後也回斟一杯與書僮吃。書僮道:「小的不敢吃,吃了快臉紅,只怕爹來看見。」李瓶兒道:「我賞你吃,怕怎的!」於是磕了頭起來,一吸而飲之。李瓶兒把各樣嘎飯揀在一個碟兒裡,教他吃。那小廝一連陪他吃了兩大杯,怕臉紅就不敢吃,就出來了。到了前邊鋪子裡,還剩了一半點心嘎飯,擺在櫃上,又打了兩提罈酒,請了傅夥計、賁四、陳敬濟、來興兒、玳安兒。眾人都一陣風捲殘雲,吃了個淨光。就忘了教平安兒吃。
那平安兒坐在大門首,把嘴谷都著。不想西門慶約後晌從門外拜了客來家,平安看見也不說。那書僮聽見喝道之聲,慌的收拾不迭,兩三步叉到廳上,與西門慶接衣服。西門慶便問:「今日沒人來?」書僮道:「沒人。」西門慶脫了衣服,摘去冠帽,帶上巾幘,走到書房內坐下。書僮兒取了一盞茶來遞上,西門慶呷了一口放下。因見他面帶紅色,便問:「你那裡吃酒來?」這書僮就向桌上硯台下取出一紙柬帖與西門慶瞧,說道:「此是後邊六娘叫小的到房裡,與小的的,說是花大舅那裡送來,說車淡等事。六娘教小的收著與爹瞧。因賞了小的一盞酒吃,不想臉就紅了。」西門慶把帖觀看,上寫道:「犯人車淡四名,乞青目。」看了,遞與書僮,分咐:「放在我書篋內,教答應的明日衙門裡稟我。」書僮一面接了放在書篋內,又走在旁邊侍立。西門慶見他吃了酒,臉上透出紅白來,紅馥馥唇兒,露著一口糯米牙兒,如何不愛。於是淫心輒起,摟在懷裡,兩個親嘴咂舌頭。那小郎口噙香茶桂花餅,身上薰的噴鼻香。西門慶用手撩起他衣服,褪了花褲兒,摸弄他屁股。因囑咐他:「少要吃酒,只怕糟了臉。」書僮道:「爹分咐,小的知道。」兩個在屋裡正做一處。忽一個青衣人,騎了一匹馬,走到大門首,跳下馬來,向守門的平安作揖,問道:「這裡是問刑的西門慶老爹家?」那平安兒因書僮不請他吃東道,把嘴頭子撅著,正沒好氣,半日不答應。那人只顧立著,說道:「我是帥府周老爺差來,送轉帖與西門老爹看。明日與新平寨坐營須老爹送行,在永福寺擺酒。也有荊都監老爹,掌刑夏老爹,營裡張老爹,每位分資一兩。逕來報知,累門上哥稟稟進去,小人還等回話。」那平安方拿了他的轉帖入後邊,打聽西門慶在花園書房內,走到裡面,轉過松牆,只見畫童兒在窗外台基上坐的,見了平安擺手兒。那平安就知西門慶與書僮幹那不急的事,悄悄走在窗下聽覷。半日,聽見裡邊氣呼呼,〔足此〕的地平一片聲響。西門慶叫道:「我的兒,把身子調正著,休要動。」就半日沒聽見動靜。只見書僮出來,與西門慶舀水洗手,看見平安兒、畫童兒在窗子下站立,把臉飛紅了,往後邊拿去了。平安拿轉帖進去,西門慶看了,取筆畫了知,分咐:「後邊問你二娘討一兩銀子,教你姐夫封了,付與他去。」平安兒應諾去了。
書僮拿了水來,西門慶洗畢手,回到李瓶兒房中。李瓶兒便問:「你吃酒?教丫頭篩酒你吃。」西門慶看見桌子底下放著一壇金華酒,便問:「是那裡的?」李瓶兒不好說是書僮兒買進來的,只說:「我一時要想些酒兒吃,旋使小廝街上買了這罈酒來。打開只吃了兩鍾兒,就懶待吃了。」西門慶道:妒r,前頭放著酒,你又拿銀子買!前日我賒了丁蠻子四十壇河清酒,丟在西廂房內。你要吃時,教小廝拿鑰匙取去。」李瓶兒還有頭裡吃的一碟燒鴨子、一碟雞肉、一碟鮮魚沒動,教迎春安排了四碟小菜,切了一碟火薰肉,放下桌兒,在房中陪西門慶吃酒。西門慶更不問這嘎飯是那裡,可見平日家中受用,這樣東西無日不吃。西門慶飲酒中間想起,問李瓶兒:「頭裡書僮拿的那帖兒是你與他的?」李瓶兒道:「是門外花大舅那裡來說,教你饒了那夥人罷。」西門慶道:「前日吳大舅來說,我沒依。若不是,我定要送問這起光棍。既是他那裡分上,我明日到衙門裡,每人打他一頓放了罷。」李瓶兒道:「又打他怎的?打的那雌牙露嘴。什麼模樣!」西門慶道:「衙門是這等衙門,我管他雌牙不雌牙。還有比他嬌貴的。」李瓶兒道:「我的哥哥,你做這刑名官,早晚公門中與人行些方便兒,也是你個陰騭,別的不打緊,只積你這點孩兒罷。」西門慶道:「可說什麼哩!」李瓶兒道:「你到明日,也要少拶打人,得將就將就些兒,那裡不是積福處。」西門慶道:「公事可惜不的情兒。」
兩個正飲酒中間,只見春梅掀簾子進來。見西門慶正和李瓶兒腿壓著腿兒吃酒,說道:「你每自在吃的好酒兒!這咱晚就不想使個小廝接接娘去?只有來安兒一個跟著轎子,隔門隔戶,只怕來晚了,你倒放心!」西門慶見他花冠不整,雲〔髟丐〕蓬鬆,便滿臉堆笑道:「小油嘴兒,我猜你睡來。」李瓶兒道:「你頭上挑線汗巾兒跳上去了,還不往下拉拉!」因讓他:「好甜金華酒,你吃鍾兒。」西門慶道:「你吃,我使小廝接你娘去。」那春梅一手按著桌兒且兜鞋,因說道:「我才睡起來,心裡惡拉拉,懶待吃。」西門慶道:「你看不出來,小油嘴吃好少酒兒!」李瓶兒道:「左右今日你娘不在,你吃上一鍾兒怕怎的?」春梅道:「六娘,你老人家自飲,我心裡本不待吃,俺娘在家不在家便怎的?就是娘在家,遇著我心不耐煩,他讓我,我也不吃。」西門慶道:「你不吃,喝口茶兒罷。我使迎春前頭叫個小廝,接你娘去。」因把手中吃的那盞木樨芝麻薰筍泡茶遞與他。那春梅似有如無,接在手裡,只呷了一口,就放下了。說道:「你不要教迎春叫去。我已叫了平安兒在這裡,他還大些。」西門慶隔窗就叫平安兒。那小廝應道:「小的在這裡伺候。」西門慶道:「你去了,誰看大門?」平安道:「小的委付棋童兒在門上。」西門慶道:「既如此,你快拿個燈籠接去罷。」
平安兒於是逕拿了燈籠來迎接潘金蓮。迎到半路,只見來安兒跟著轎子從南來了。原來兩個是熟抬轎的,一個叫張川兒,一個叫魏聰兒。走向前一把手拉住轎扛子,說道:「小的來接娘來了。」金蓮就叫平安兒問道:「是你爹使你來接我?誰使你來?」平安道:「是爹使我來倒少!是姐使了小的接娘來了。」金蓮道:「你爹想必衙門裡沒來家。」平安道:「沒來家?門外拜了人,從後晌就來家了。在六娘房裡,吃的好酒兒。若不是姐旋叫了小的進去,催逼著拿燈籠來接娘,還早哩!小的見來安一個跟著轎子,又小,只怕來晚了,路上不方便,須得個大的兒來接才好,小的才來了。」金蓮又問:「你來時,你爹在那裡?」平安道:「小的來時,爹還在六娘房裡吃酒哩。姐稟問了爹,才打發了小的來了。」金蓮聽了,在轎子內半日沒言語,冷笑罵道:「賊強人,把我只當亡故了的一般。一發在那淫婦屋裡睡了長覺罷了。到明日,只交長遠倚逞那尿胞種,只休要晌午錯了。張川兒在這裡聽著,也沒別人。你腳踏千家門、萬家戶,那裡一個才尿出來的孩子,拿整綾緞尺頭裁衣裳與他穿?你家就是王十萬,使的使不的?」張川兒接過來道:「你老人家不說,小的也不敢說,這個可是使不的。不說可惜,倒只恐折了他,花麻痘疹還沒見,好容易就能養活的大?去年東門外一個大莊屯人家,老兒六十歲,見居著祖父的前程,手裡無碑記的銀子,可是說的牛馬成群,米糧無數,丫鬟侍妾成群,穿袍兒的身邊也有十七八個。要個兒子花看樣兒也沒有。東廟裡打齋,西寺裡修供,捨經施像,那裡沒求到?不想他第七個房裡,生了個兒子,喜歡的了不得。也像咱當家的一般,成日如同掌兒上看擎,錦繡窩兒裡抱大。糊了三間雪洞兒的房,買了四五個養娘扶持。成日見了風也怎的,那消三歲,因出痘疹丟了。休怪小的說,倒是潑丟潑養的還好。」金蓮道:「潑丟潑養?恨不得成日金子兒裹著他哩!」平安道:「小的還有樁事對娘說。小的若不說,到明日娘打聽出來,又說小的不是了。便是韓夥計說的那夥人,爹衙門裡都夾打了,收在監裡,要送問他。今早應二爹來和書僮兒說話,想必受了幾兩銀子,大包子拿到鋪子裡,就便鑿了二三兩使了。買了許多東西嘎飯,在來興屋裡,教他媳婦子整治了,掇到六娘屋裡,又買了兩瓶金華酒,先和六娘吃了。又走到前邊鋪子裡,和傅二叔、賁四、姐夫、玳安、來興眾人打伙兒,直吃到爹來家時分才散了。」金蓮道:「他就不讓你吃些?」平安道:「他讓小的?好不大膽的蠻奴才!把娘每還不放在心上。不該小的說,還是爹慣了他,爹先不先和他在書房裡干的齷齪營生。況他在縣裡當過門子,什麼事兒不知道?爹若不早把那蠻奴才打發了,到明日咱這一家子吃他弄的壞了。」金蓮問道:「在你六娘屋裡吃酒,吃的多大回?」平安兒道:「吃了好一日兒。小的看見他吃的臉兒通紅才出來。」金蓮道:「你爹來家,就不說一句兒?」平安道:「爹也打牙粘住了,說什麼!」金蓮罵道:「恁賊沒廉恥的昏君強盜!賣了兒子招女婿,彼此騰倒著做。」囑付平安:「等他再和那蠻奴才在那裡幹這齷齪營生,你就來告我說。」平安道:「娘分咐,小的知道。娘也只放在心裡,休要題出小的一字兒來。」於是跟著轎子,直說到家門首。
潘金蓮下了轎,先進到後邊拜見月娘。月娘道:「你住一夜,慌的就來了?」金蓮道:「俺娘要留我住。他又招了俺姨那裡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兒在家過活,都擠在一個炕上,誰住他!又恐怕隔門隔戶的,教我就來了。俺娘多多上復姐姐:多謝重禮。」於是拜畢月娘,又到李嬌兒、孟玉樓眾人房裡,都拜了。回到前邊,打聽西門慶在李瓶兒屋裡說話,逕來拜李瓶兒。李瓶兒見他進來,連忙起身,笑著迎接進房裡來,說道:「姐姐來家早,請坐,吃鍾酒兒。」教迎春:「快拿座兒與你五娘坐。」金蓮道:「今日我偏了杯,重複吃了雙席兒,不坐了。」說著,揚長抽身就去了。西門慶道:「好奴才,恁大膽,來家就不拜我拜兒?」那金蓮接過來道:「我拜你?還沒修福來哩。奴才不大膽,什麼人大膽!」看官聽說:潘金蓮這幾句話,分明譏諷李瓶兒,說他先和書僮兒吃酒,然後又陪西門慶,豈不是雙席兒,那西門慶怎曉得就理。正是:
情知語是針和絲,就地引起是非來。
詩曰:
娟娟遊冶童,結束類妖姬。揚歌倚箏瑟,艷舞逞媚姿。貴人一蠱惑,飛騎爭相追。婉孌邀恩寵,百態隨所施。
話說西門慶早到衙門,先退廳與夏提刑說:「車淡四人再三尋人情來說,交將就他。」夏提刑道:「也有人到學生那邊,不好對長官說。既是這等,如今提出來,戒飭他一番,放了罷。」西門慶道:「長官見得有理。」即升廳,令左右提出車淡等犯人跪下。生怕又打,只顧磕頭。西門慶也不等夏提刑開言,就道:「我把你這起光棍,如何尋這許多人情來說!本當都送問,且饒你這遭,若再犯了我手裡,都活監死。出去罷!」連韓二都喝出來了,往外金命水命,走投無命。這裡處斷公事不題。
且說應伯爵拿著五兩銀子,尋書僮兒問他討話,悄悄遞與他銀子。書僮接的袖了。那平安兒在門首拿眼兒著他。書僮於是如此這般:「昨日我替爹說了,今日往衙門裡發落去了。」伯爵道:「他四個父兄再三說,恐怕又責罰他。」書僮道:「你老人家只顧放心去,管情兒一下不打他。」那怕爵得了這消息,急急走去,回他們話去了。到早飯時分,四家人都到家,個個撲著父兄家屬放聲大哭。每人去了百十兩銀子,落了兩腿瘡,再不敢妄生事了。正是:
禍患每從勉強得,煩惱皆因不忍生。
卻說那日西門慶未來家時,書僮兒在書房內,叫來安兒掃地,向食盒內,把人家送的桌面上響糖與他吃。那小廝千不合萬不合,叫:「書僮哥,我有句話兒告你說。昨日俺平安哥接五娘轎子,在路上好不學舌,說哥的過犯。」書僮問道:「他說我什麼來?」來安兒道:「他說哥攬的人家幾兩銀子,大膽買了酒肉,送在六娘房裡,吃了半日出來。又在前邊鋪子裡吃,不與他吃。又說你在書房裡,和爹幹什麼營生。」這書僮聽了,暗記在心,也不題起。到次日,西門慶早晨約會了,不往衙門裡去,都往門外永福寺,置酒與須坐營送行去了。直到下午才來家,下馬就分咐平安:「但有人來,只說還沒來家。」說畢,進到廳上,書僮兒接了衣裳。西門慶因問:「今日沒人來?」書僮道:「沒有。管屯的徐老爹送了兩包螃蟹、十斤鮮魚。小的拿回帖打發去了,與了來人一錢銀子。又有吳大舅送了六個帖兒,明日請娘們吃三日。」原來吳大舅子吳舜臣,娶了喬大戶娘子侄女兒鄭三姐做媳婦兒,西門慶送了茶去,他那裡來請。
西門慶到後邊,月娘拿了帖兒與他瞧,西門慶說道:「明日你們都收拾了去。」說畢,出來到書房裡坐下。書僮連忙拿炭火爐內燒甜香餅兒,雙手遞茶上去。西門慶擎茶在手。他慢慢挨近站立在桌邊。良久,西門慶努了個嘴兒,使他把門關上,用手摟在懷裡,一手捧著他的臉兒。西門慶吐舌頭,那小郎口裡噙著鳳香餅兒遞與他,下邊又替他弄玉莖。西門慶問道:「我兒,外邊沒人欺負你?」那小廝乘機就說:「小的有樁事,不是爹問,小的不敢說。」西門慶道:「你說不妨。」書僮就把平安一節告說一遍:「前日爹叫小的在屋裡,他和畫童在窗外聽覷,小的出來舀水與爹洗手,親自看見。他又在外邊對著人罵小的蠻奴才,百般欺負小的。」西門慶聽了,心中大怒,說道:「我若不把奴才腿卸下來也不算!」這裡書房中說話不題。
且說平安兒專一打聽這件事,三不知走去報與金蓮。金蓮使春梅前邊來請西門慶說話。剛轉過松牆,只見畫童兒在那裡弄松虎兒,便道:「姐來做什麼?爹在書房裡。」被春梅頭上鑿了一下。西門慶在裡面聽見裙子響,就知有人來,連忙推開小廝,走在床上睡著。那書僮在桌上弄筆硯,春梅推門進來,見了西門慶,咂嘴兒說道:「你們悄悄的在屋裡,把門兒關著,敢守親哩!娘請你說話。」西門慶仰睡在枕頭上,便道:「小油嘴兒,他請我說什麼話?你先行,等我略倘倘兒就去!」那春梅那裡容他,說道:「你不去,我就拉起你來!」西門慶怎禁他死拉活拉,拉到金蓮房中。金蓮問:「他在前頭做什麼?」春梅道:「他和小廝兩個在書房裡,把門兒插著,捏殺蠅兒子是的,知道干的什麼繭兒,恰是守親的一般。我進去,小廝在桌子跟前推寫字,他便倘剌在床上,拉著再不肯來。」潘金蓮道:「他進來我這屋裡,只怕有鍋鑊吃了他是的。賊沒廉恥的貨,你想,有個廉恥,大白日和那奴才平白關著門做什麼來?左右是奴才臭屁股門子,鑽了,到晚夕還進屋裡,和俺每沾身睡,好乾淨兒!」西門慶道:「你信小油嘴兒胡說,我那裡有此勾當!我看著他寫禮帖兒來,我便〔歪〕在床上。」金蓮道:「巴巴的關著門兒寫禮帖?什麼機密謠言,什麼三隻腿的金剛、兩個〔角京〕角的象,怕人瞧見?明日吳大妗子家做三日,掠了個帖子兒來,不長不短的,也尋件什麼子與我做拜錢。你不與,莫不教我和野漢子要!大姐姐是一套衣裳、五錢銀子,別人也有簪子的,也有花的。只我沒有,我就不去了!」西門慶道:「前邊廚櫃內拿一匹紅紗來,與你做拜錢罷。」金蓮道,「我就去不成,也不要那囂紗片子,拿出去倒沒的教人笑話!」西門慶道:「你休亂,等我往那邊樓上,尋一件什麼與他便了。如今往東京送賀禮,也要幾匹尺頭,一答兒尋下來罷。」於是走到李瓶兒那邊樓上,尋了兩匹玄色織金麒麟補子尺頭、兩個南京色緞、一匹大紅鬥牛〔糸寧〕絲、一匹翠藍雲緞。因對李瓶兒說:「要尋一件雲絹衫與金蓮做拜錢,如無,拿帖緞子鋪討去罷。」李瓶兒道:「你不要鋪子裡取去,我有一件織金雲絹衣服哩!大紅衫兒、藍裙,留下一件也不中用,俺兩個都做了拜錢罷。」一面向箱中取出來。李瓶兒親自拿與金蓮瞧:「隨姐姐揀,衫兒也得,裙兒也得,咱兩個一事包了做拜錢倒好,省得又取去。」金蓮道:「你的,我怎好要?」李瓶兒道:「好姐姐,怎生恁說話!」推了半日,金蓮方才肯了。又出去教陳敬濟換了腰封,寫了二人名字在上,不題。
且說平安兒正在大門首,只見白賚光走來問道:「大官人在家麼?」平安兒道:「俺爹不在家了。」那白賚光不信,逕入裡面廳上,見〔木鬲〕子關著,說道:「果然不在家。往那裡去了?」平安道:「今日門外送行去了,還沒來。」白賚光道:「既是送行,這咱晚也該來家了。」平安道:「白大叔有甚話說下,待爹來家,小的稟就是了。」白賚光道:「沒什麼活,只是許多時沒見,閒來望望。既不在,我等等罷。」平安道:「只怕來晚了,你老人家等不得。」白賚光不依,把〔木鬲〕子推開,進入廳內,在椅子上就坐了。眾小廝也不理他,由他坐去。不想天假其便,西門慶教迎春抱著尺頭,從後邊走來,剛轉過軟壁,頂頭就撞見白賚光在廳上坐著。迎春兒丟下緞子,往後走不迭。白賚光道:「這不是哥在家!」一面走下來唱喏。西門慶見了,推辭不得,須索讓坐。見白賚光頭戴著一頂出洗覆盔過的、恰如太山游到嶺的舊羅帽兒,身穿著一件壞領磨襟救火的硬漿白布衫,腳下〔革及〕著一雙乍板唱曲兒前後彎絕戶綻的皂靴,裡邊插著一雙一碌子蠅子打不到、黃絲轉香馬凳襪子。坐下,也不叫茶,見琴童在旁伺候,就分咐:「把尺頭抱到客房裡,教你姐夫封去。」那琴童應諾,抱尺頭往廂房裡去了。白賚光舉手道:「一向欠情,沒來望的哥。」西門慶道:「多謝掛意。我也常不在家,日逐衙門中有事。」白賚光道:「哥這衙門中也日日去麼?」西門慶道:「日日去兩次,每日坐廳問事。到朔望日子,還要拜牌,畫公座,大發放,地方保甲番役打卯。歸家便有許多窮冗,無片時閒暇。今日門外去,因須南溪新升了新平寨坐營,眾人和他送行,只剛到家。明日管皇莊薛公公家請吃酒,路遠去不成。後日又要打聽接新巡按。又是東京太師老爺四公子又選了駙馬,童太尉侄男童天〔彳胤〕新選上大堂,升指揮使僉書管事。兩三層都要賀禮。這連日通辛苦的了不得。」說了半日語,來安兒才拿上茶來。白賁光才拿在手裡呷了一口,只見玳安拿著大紅帖兒往裡飛跑,報道:「掌刑的夏老爹來了!外邊下馬了。」西門慶就往後邊穿衣服去了。白賁光躲在西廂房內,打簾裡望外張看。
良久,夏提刑進到廳上,西門慶冠帶從後邊迎將來。兩個敘禮畢,分賓主坐下。不一時,棋童兒拿了兩盞茶來吃了。夏提刑道:「昨日所言接大巡的事,今日學生差人打聽,姓曾,乙未進士,牌已行到東昌地方。他列位每都明日起身遠接。你我雖是武官,系領敕衙門提點刑獄,比軍衛有司不同。咱後日起身,離城十里尋個去所,預備一頓飯,那裡接見罷!」西門慶道:「長官所言甚妙,也不消長官費心,學生這裡著人尋個庵觀寺院,或是人家莊園亦好,教個廚役早去整理。」夏提刑謝道:「這等又教長官費心。」說畢,又吃了一道茶,夏提刑起身去了。
西門慶送了進來,寬去衣裳。那白賁光還不去,走到廳上又坐下了。對西門慶說:「自從哥這兩個月沒往會裡去,把會來就散了。老孫雖年紀大,主不得事。應二哥又不管。昨日七月內,玉皇廟打中元醮,連我只三四個人到,沒個人拿出錢來,都打撒手兒。難為吳道官,晚夕謝將,又叫了個說書的,甚是破費他。他雖故不言語,各人心上不安。不如那咱哥做會首時,還有個張主。不久還要請哥上會去。」西門慶道:「你沒的說散便散了罷,那裡得工夫幹此事?遇閒時,在吳先生那裡一年打上個醮,答報答報天地就是了。隨你們會不會,不消來對我說。」幾句話搶白的白賚光沒言語了。又坐了一回,西門慶見他不去,只得喚琴童兒廂房內放桌兒,拿了四碟小菜,牽葷連素,一碟煎麵筋、一碟燒肉。西門慶陪他吃了飯。篩酒上來,西門慶又討副銀瓖大鐘來,斟與他。吃了幾鐘,白賚光才起身。西門慶送到二門首,說道:「你休怪我不送你,我戴著小帽,不好出去得。」那白賚光告辭去了。
西門慶回到廳上,拉了把椅子坐下,就一片聲叫平安兒。那平安兒走到跟前,西門慶罵道:「賊奴才,還站著?」叫答應的,就是三四個排軍在旁伺候。那平安不知什麼緣故,唬的臉蠟查黃,跪下了。西門慶道:「我進門就分咐你,但有人來,答應不在。你如何不聽?」平安道:「白大叔來時,小的回說爹往門外送行去了,沒來家。他不信,強著進來了。小的就跟進來問他:『有話說下,待爹來家,小的稟就是了。』他又不言語,自家推開廳上〔木鬲〕子坐下。落後,不想出來就撞見了。」西門慶罵道:「你這奴才,不要說嘴!你好小膽子兒?人進來,你在那裡耍錢吃酒去來,不在大門首守著!」令左右:「你聞他口裡。」那排軍聞了一聞,稟道:「沒酒氣。」西門慶分咐:「叫兩個會動刑的上來,與我著實拶這奴才!」當下兩個伏侍一個,套上拶指,只顧擎起來。拶的平安疼痛難忍,叫道:「小的委實回爹不在,他強著進來。」那排軍拶上,把繩子綰住,跪下稟道:「拶上了。」西門慶道:「再與我敲五十敲。」旁邊數著,敲到五十上住了手。西門慶分咐:「打二十棍!」須臾打了二十,打的皮開肉綻,滿腿血淋。西門慶喝令:「與我放了。」兩個排軍向前解了拶子,解的直聲呼喚。西門慶罵道:「我把你這賊奴才!你說你在大門首,想說要人家錢兒,在外邊壞我的事,休吹到我耳朵內,把你這奴才腿卸下來!」那平安磕了頭起來,提著褲子往外去了。西門慶看見畫童兒在旁邊,說道:「把這小奴才拿下去,也拶他一拶子。」一面拶的小廝殺豬兒似怪叫。這裡西門慶在前廳拶人不題。
單說潘金蓮從房裡出來往後走,剛走到大廳後儀門首,只見孟玉樓獨自一個在軟壁後聽覷。金蓮便問:「你在此聽什麼兒哩?」玉樓道:「我在這裡聽他爹打平安兒,連畫童小奴才也拶了一拶子,不知為什麼。」一回棋童兒過來,玉樓叫住問他:「為什麼打平安兒?」棋童道:「爹嗔他放進白賚光來了。」金蓮接過來道:「也不是為放進白賚光來,敢是為他打了象牙來,不是打了象牙,平白為什麼打得小廝這樣的!賊沒廉恥的貨,亦發臉做了主了。想有些廉恥兒也怎的!」那棋童就走了。玉樓便問金蓮:「怎的打了象牙?」金蓮道:「我要告訴你,還沒告訴你。我前日去俺媽家做生日去了,不在家,蠻秫秫小廝攬了人家說事幾兩銀子,買兩盒嘎飯,又是一壇金華酒,掇到李瓶兒房裡,和小廝吃了半日酒,小廝才出來。沒廉恥貨來家,也不言語,還和小廝在花園書房裡,插著門兒,兩個不知幹著什麼營生。平安這小廝拿著人家帖子進去,見門關著,就在窗下站著了。蠻小廝開門看見了,想是學與賊沒廉恥的貨,今日挾仇打這小廝,打的〔「僚」換「」為「月」〕子成。那怕蠻奴才到明日把一家子都收拾了,管人吊腳兒事!」玉樓笑道:「好說,雖是一家子,有賢有愚,莫不都心邪了罷?」金蓮道:「不是這般說,等我告訴你。如今這家中,他心肝〔月乞〕蒂兒偏歡喜的只兩個人,一個在裡,一個在外,成日把魂恰似落在他身上一般,見了說也有,笑也有。俺們是沒時運的,行動就是烏眼雞一般。賊不逢好死變心的強盜!通把心狐迷住了,更變的如今相他哩!三姐你聽著,到明日弄出什麼八怪七喇出來!今日為拜錢,又和他合了回氣。但來家,就在書房裡。今日我使春梅叫他來,誰知大白日裡和賊蠻奴才關著門兒哩!春梅推門入去,唬的一個個眼張失道的。到屋裡,教我盡力數罵了幾句。他只顧左遮右掩的。先拿一匹紅紗與我做拜錢,我不要。落後往李瓶兒那邊樓上尋去。賊人膽兒虛,自知理虧,拿了他箱內一套織金衣服來,親自來盡我,我只是不要。他慌了,說:『姐姐,怎的這般計較!姐姐揀衫兒也得,裙兒也得。看了,好拿到前邊,教陳姐夫封寫去。』盡了半日,我才吐了口兒。他讓我要了衫子。」玉樓道:「這也罷了,也是他的盡讓之情。」金蓮道:「你不知道,不要讓了他。如今年世,只怕睜著眼兒的金剛,不怕閉著眼兒的佛!老婆漢子,你若放些松兒與他,王兵馬的皂隸--還把你不當〔入日〕的。」玉樓戲道,「六丫頭,你是屬麵筋的,倒且是有靳道。」說著,兩個笑了。只見小玉來請:「三娘、五娘,後邊吃螃蟹哩!我去請六娘和大姑娘去。」
兩個手拉著手兒進來,月娘和李嬌兒正在上房穿廊下坐,說道:「你兩個笑什麼?」金蓮道:「我笑他爹打平安兒。」月娘道:「嗔他恁亂〔蟲即〕〔蟲麻〕叫喊的,只道打什麼人?原來打他。為什麼來,」金蓮道:「為他打折了象牙了。」月娘老實,便問「象牙放在那裡來,怎的教他打折了?」那潘金蓮和孟玉樓兩個嘻嘻哈哈,只顧笑成一塊。月娘道:「不知你每笑什麼,不對我說。」玉樓道:「姐姐你不知道,爹打平安為放進白賚光來了。」月娘道:「放進白賚光便罷了,怎麼說道打了象牙?也沒見這般沒稍乾的人,在家閉著〔「僚」換「」為「月」〕子坐,平白有要沒緊來人家撞些什麼!」來安道:「他來望爹來了。」月娘道:「那個吊下炕來了?望,沒的扯臊淡,不說來抹嘴吃罷了。」良久,李瓶兒和大姐來到,眾人圍繞吃螃蟹。月娘分咐小玉:「屋裡還有些葡萄酒,篩來與你娘每吃。」金蓮快嘴,說道:「吃螃蟹得些金華酒吃才好!」又道:「只剛一味螃蟹就著酒吃,得只燒鴨兒撕了來下酒。」月娘道:「這咱晚那裡買燒鴨子去!」李瓶兒聽了,把臉飛紅了。正是:話頭兒包含著深意,題目兒哩暗蓄著留心。那月娘是個誠實的人,怎曉的話中之話。這裡吃螃蟹不題。
且說平安兒被責,來到外邊,賁四、來興眾人都亂來問平安兒:「爹為什麼打你?」平安哭道:「我知為什麼!」來興兒道:「爹嗔他放進白賚光來了。」平安道,「早是頭裡你看著,我那等攔他,他只強著進去了。不想爹從後邊出來撞見了,又沒甚話,吃了茶,再不起身。只見夏老爹來了,我說他去了,他還躲在廂房裡又不去。直等拿酒來吃了才去。倒惹的打我這一頓,你說我不造化低!我沒攔他?又說我沒攔他。他強自進來,管我腿事!打我!教那個賊天殺男盜女娼的狗骨禿,吃了俺家這東西,打背樑脊下過!」來興兒道:「爛折脊樑骨,倒好了他往下撞!」平安道:「教他生噎食病,把顙根軸子爛吊了。天下有沒廉恥皮臉的,不相這狗骨禿沒廉恥,來我家闖的狗也不咬。賊雌飯吃花子〔入日〕的,再不爛了賊忘八的屁股門子!」來興笑道:「爛了屁股門子,人不知道,只說是臊的。」眾人都笑了。平安道:「想必是家裡沒晚米做飯,老婆不知餓的怎麼樣的。閒的沒的幹,來人家抹嘴吃。圖家裡省了一頓,也不是常法兒。不如教老婆養漢,做了忘八倒硬朗些,不教下人唾罵。」玳安在鋪子裡篦頭,篦了,打發那人錢去了,走出來說:「平安兒,我不言語,憋的我慌。虧你還答應主子,當家的性格,你還不知道?你怎怪人?常言養兒不要屙金溺銀,只要見景生情。比不的應二叔和謝叔來,答應在家不在家,他彼此都是心甜厚間便罷了。以下的人,他又分咐你答應不在家,你怎的放人來?不打你卻打誰!」賁四戲道:「平安兒從新做了小孩兒,才學閒閒,他又會頑,成日只踢〔毛求〕兒耍子。」眾人又笑了一回。賁四道:「他便為放人進來,這畫童兒卻為什麼,也陪拶了一拶子?是甚好吃的果子,陪吃個兒?吃酒吃肉也有個陪客,十個指頭套在拶子上,也有個陪的來?」那畫童兒揉著手,只是哭。玳安戲道:「我兒少哭,你娘養的你忒嬌,把子兒拿繩兒拴在你手兒上,你還不吃?」這裡前邊小廝熱亂不題。
西門慶在廂房中,看著陳敬濟封了禮物尺頭,寫了揭帖,次日早打發人上東京,送蔡駙馬、童堂上禮,不在話下。到次日,西門慶往衙門裡去了。吳月娘與眾房,共五頂轎子,頭戴珠翠,身穿錦繡,來興媳婦一頂小轎跟隨,往吳大妗家做三日去了。止留下孫雪娥在家中,和西門大姐看家。早間韓道國送禮相謝:一壇金華酒,一隻水晶鵝,一副蹄子,四隻燒鴨,四尾鰣魚。帖子上寫著「晚生韓道國頓首拜」。書僮因沒人在家,不敢收,連盒擔留下,待的西門慶衙門回來,拿與西門慶瞧。西門慶使琴童兒鋪子裡旋叫了韓夥計來,甚是說他:「沒分曉,又買這禮來做什麼!我決然不受!」那韓道國拜說:「小人蒙老爹莫大之恩,可憐見與小人出了氣,小人舉家感激不盡。無甚微物,表一點窮心。望乞老爹好歹笑納。」西門慶道:「這個使不得。你是我門下夥計,如同一家,我如何受你的禮!即令原人與我抬回去。」韓道國慌了,央說了半日。西門慶分咐左右,只受了鵝酒,別的禮都令抬回去了。教小廝拿帖兒,請應二爹和謝爹去,對韓道國說:「你後晌叫來保看著鋪子,你來坐坐。」韓道國說:「禮物不受,又教老爹費心。」應諾去了。
西門慶又添買了許多菜蔬,後晌時分,在翡翠軒卷棚內,放下一張八仙桌兒。應伯爵、謝希大先到了。西門慶告他說:「韓夥計費心,買禮來謝我,我再三不受他,他只顧死活央告,只留了他鵝酒。我怎好獨享,請你二位陪他坐坐。」伯爵道:「他和我討較來,要買禮謝。我說你大官府那裡稀罕你的,休要費心,你就送去,他決然不受。如何?我恰似打你肚子裡鑽過一遭的,果然不受他的。」說畢,吃了茶,兩個打雙陸。不一時,韓道國到了,二人敘禮畢坐下。應伯爵、謝希大居上,西門慶關席,韓道國打橫。登時四盤四碗拿來,桌上擺了許多下飯,把金華酒分咐來安兒就在旁邊打開,用銅甑兒篩熱了拿來,教書僮斟酒。伯爵分咐書僮兒:「後邊對你大娘房裡說,怎的不拿出螃蟹來與應二爹吃?你去說我要螃蟹吃哩。」西門慶道:「傻狗才,那裡有一個螃蟹!實和你說,管屯的徐大人送了我兩包螃蟹,到如今娘們都吃了,剩下醃了幾個。」分咐小廝:「把醃螃蟹〔扉〕幾個來。今日娘們都往吳妗子家做三日去了。」不一時,畫童拿了兩盤子醃蟹上來。那應伯爵和謝希大兩個搶著,吃的淨光。因見書僮兒斟酒,說道:「你應二爹一生不吃啞酒,自誇你會唱的南曲,我不曾聽見。今日你好歹唱個兒,我才吃這鍾酒。」那書僮才待拍著手唱,伯爵道:「這等唱一萬個也不算。你裝龍似龍,裝虎似虎,下邊搽畫裝扮起來,相個旦兒的模樣才好。」那書僮在席上,把眼只看西門慶的聲色兒。西門慶笑罵伯爵:「你這狗才,專一歪廝纏人!」因向書僮道:「既是他索落你,教玳安兒前邊問你姐要了衣服,下邊妝扮了來。」玳安先走到前邊金蓮房裡問春梅要,春梅不與。旋往後問上房玉蕭要了四根銀簪子,一個梳背兒,面前一件仙子兒,一雙金瓖假青石頭墜子,大紅對衿絹衫兒,綠重絹裙子,紫銷金箍兒。要了些脂粉,在書房裡搽抹起來,儼然就如個女子,打扮的甚是嬌娜。走在席邊,雙手先遞上一杯與應伯爵,頓開喉音,在旁唱《玉芙蓉》道:
殘紅水上飄,梅子枝頭小。這些時,眉兒淡了誰描?因春帶得愁來到,春去緣何愁未消?人別後,山遙水遙。我為你數歸期,畫損了掠兒稍。
伯爵聽了,誇獎不已,說道:「相這大官兒,不在了與他碗飯吃。你看他這喉音,就是一管蕭。說那院裡小娘兒便怎的,那些唱都聽熟了。怎生如他這等滋潤!哥,不是俺們面獎,似你這般的人兒在你身邊,你不喜歡!」西門慶笑了。怕爵道:「哥,你怎的笑?我到說的正經話。你休虧這孩子,凡事衣類兒上,另著個眼兒看他。難為李大人送了他來,也是他的盛情。」西門慶道:「正是。如今我不在家,書房中一應大小事,都是他和小婿。小婿又要鋪子裡兼看看。」應伯爵飲過,又斟雙杯。伯爵道:「你替我吃些兒。」書僮道:「小的不敢吃,不會吃。」伯爵道:「你不吃,我就惱了。我賞你待怎的?」書僮只顧把眼看西門慶。西門慶道:「也罷,應二爹賞你,你吃了。」那小廝打了個僉兒,慢慢低垂粉頸,呷了一口。餘下半鍾殘酒,用手擎著,與伯爵吃了。方才轉過身來,遞謝希大酒,又唱了個曲兒。謝希大問西門慶道:「哥,書官兒青春多少?」西門慶道:「他今年才交十六歲。」問道:「你也會多少南曲?」書僮道:「小的也記不多幾個曲子,胡亂答應爹們罷了。」希大道:「好個乖覺孩子!」亦照前遞了酒。下來遞韓道國。道國道:「老爹在上,小的怎敢欺心。」西門慶道:「今日你是客。」韓道國道:「那有此理!還是從老爹上來,次後才是小人吃酒。」書僮下席來遞西門慶酒,又唱了一個曲兒。西門慶吃畢,到韓道國跟前。韓道國慌忙立起身來接酒。伯爵道:「你坐著,教他好唱。」韓道國方才坐下。書僮又唱了個曲兒。韓道國未等詞終,連忙一飲而盡。
正飲酒中間,只見玳安來說:「賁四叔來了,請爹說話。」西門慶道:「你叫他來這裡說罷。」不一時,賁四進來,向前作了揖,旁邊安頓坐了。玳安又取一雙鍾箸放下。西門慶令玳安後邊取菜蔬。西門慶因問他:「莊子上收拾怎的樣了?」賁四道:「前一層才蓋瓦,後邊卷棚昨日才打的基,還有兩邊廂房與後一層住房的料,都沒有。客位與卷棚漫地尺二方磚,還得五百,那舊的都使不得。砌牆的大城角也沒了。墊地腳帶山子上土,也添勾了百多車子。灰還得二十兩銀子的。」西門慶道:「那灰不打緊,我明日衙門裡分咐灰戶,教他送去。昨日你磚廠劉公公說送我些磚兒。你開個數兒,封幾兩銀子送與他,須是一半人情兒回去。只少這木植。」賁四道:「昨日老爹分咐,門外看那莊子,今早同張安兒去看,原來是向皇親家莊子。大皇親沒了,如今向五要賣神路明堂。咱們不要他的,講過只拆他三間廳、六間廂房、一層群房就勾了。他口氣要五百兩。到跟前拿銀子和他講,三百五十兩上,也該拆他的。休說木料,光磚瓦連土也值一二百兩銀子。」應伯爵道:「我道是誰來!是向五的那莊子。向五被人爭地土,告在屯田兵備道,打官司使了好多銀子。又在院裡包著羅存兒。如今手裡弄的沒錢了。你若要,與他三百兩銀子,他也罷了。冷手撾不著熱饅頭。」西門慶分咐賁四:「你明日拿兩錠大銀子,同張安兒和他講去,若三百兩銀子肯,拆了來罷。」賁四道:「小人理會。」良久,後邊拿了一碗湯、一盤蒸餅上來,賁四吃了。斟上,陪眾人吃酒。書僮唱了一遍,下去了。
應伯爵道:「這等吃的酒沒趣。取個骰盆兒,俺們行個令兒吃才好。」西門慶令玳安:「就在前邊六娘屋裡取個骰盆來。」不一時,玳安取了來,放在伯爵跟前,悄悄走到西門慶耳邊說:「六娘房裡哥哭哩。迎春姐叫爹著個人兒接接六娘去。」西門慶道:「你放下壺,快叫個小廝拿燈籠接去!」因問:「那兩個小廝在那裡?」玳安道:「琴童與棋童兒先拿兩個燈籠接去了。」伯爵見盆內放著六個骰兒,即用手拈著一個,說:「我擲著點兒,各人要骨牌名一句兒,見合著點數兒,如說不過來,罰一大杯酒。下家唱曲兒,不會唱曲兒說笑話兒,兩樁兒不會,定罰一大杯。」西門慶道:「怪狗才,忒韶刀了!」伯爵道:「令官放個屁,也欽此欽遵。你管我怎的!」叫來安:「你且先斟一杯,罰了爹,然後好行令。」西門慶笑而飲之。伯爵道:「眾人聽著,我起令了!說差了也罰一杯。」說道:「張生醉倒在西廂。吃了多少酒?一大壺,兩小壺,」果然是個麼。西門慶叫書僮兒上來斟酒,該下家謝希大唱。希大拍著手兒道:「我唱個《折桂令》兒你聽罷。」唱道:
可人心二八嬌娃,百件風流,所事撐達。眉蹙春山,眼橫秋水,〔髟丐〕綰著烏鴉。干相思,撇不下一時半霎;咫尺間,如隔著海角天涯。瘦也因他,病也因他。誰與做個成就了姻緣,便是那救苦難的菩薩。
伯爵吃了酒,過盆與謝希大擲,輪著西門慶唱。謝希大拿過骰兒來說:「多謝紅兒扶上床。什麼時候?三更四點。」可是作怪,擲出個四來。伯爵道:「謝子純該吃四杯。」希大道:「折兩杯罷,我吃不得。」書僮兒滿斟了兩杯,先吃了頭一杯,等他唱。席上伯爵二人把一碟子荸都吃了。西門慶道:「我不會唱,說個笑話兒罷。」說道:「一個人到果子鋪問:「可有榧子麼?」那人說有。取來看,那買果子的不住的往口裡放。賣果子的說:『你不買,如何只顧吃?』那人道:『我圖他潤肺。』那賣的說:『你便潤了肺,我卻心疼。』」眾人都笑了。伯爵道:「你若心疼,再拿兩碟子來。我媒人婆拾馬糞--越發越曬。」謝希大吃了。第三該西門慶擲。說:「留下金釵與表記。多少重?五六七錢。」西門慶拈起骰兒來,擲了個五。書僮兒也只斟上兩鍾半酒。謝希大道:「哥大量,也吃兩杯兒,沒這個理。哥吃四鍾罷,只當俺一家孝順一鍾兒。」該韓夥計唱。韓道國讓:「賁四哥年長。」賁四道:「我不會唱,說個笑話兒罷。」西門慶吃過兩鐘,賁四說道:「一官問姦情事。問:『你當初如何奸他來?』那男子說:『頭朝東,腳也朝東奸來。』官云:『胡說!那裡有個缺著行房的道理!』旁邊一個人走來跪下,說道:『告稟,若缺刑房,待小的補了罷!』」應伯爵道:「好賁四哥,你便益不失當家!你大官府又不老,別的還可說,你怎麼一個行房,你也補他的?」賁四聽見此言,唬的把臉通紅了,說道:「二叔,什麼話!小人出於無心。」伯爵道:「什麼話?檀木靶,沒了刀兒,只有刀鞘兒了。」那賁四在席上終是坐不住,去又不好去,如坐針氈相似。西門慶飲畢四鍾酒,就輪該賁四擲。賁四才待拿起骰子來,只見來安兒來請:「賁四叔,外邊有人尋你。我問他,說是窯上人。」這賁四巴不得要去,聽見這一聲,一個金蟬脫殼走了。西門慶道:「他去了,韓夥計你擲罷。」韓道國舉起骰兒道:「小人遵令了。」說道:「夫人將棒打紅娘。打多少?八九十下。」伯爵道:「該我唱,我不唱罷,我也說個笑話兒。教書僮合席都篩上酒,連你爹也篩上。聽我這個笑話:一個道士,師徒二人往人家送疏。行到施主門首,徒弟把絛兒鬆了些,垂下來。師父說:『你看那樣!倒相沒屁股的。』徒弟回頭答道:『我沒屁股,師父你一日也成不得。』」西門慶罵道:「你這歪狗才,狗口裡吐出什麼象牙來!」這裡飲酒不題。
且說玳安先到前邊,又叫了畫童,拿著燈籠,來吳大妗子家接李瓶兒。瓶兒聽見說家裡孩子哭,也等不得上拜,留下拜錢,就要告辭來家。吳大妗、二妗子那裡肯放:「好歹等他兩口兒上了拜兒!」月娘道:「大妗子,你不知道,倒教他家去罷。家裡沒人,孩子好不尋他哭哩!俺每多坐回兒不妨事。」那吳大妗子才放了李瓶兒出門。玳安丟下畫童,和琴童兒兩個隨轎子先來家了。落後,上了拜,堂客散時,月娘等四乘轎子,只打著一個燈籠,況是八月二十四日,月黑時分。月娘問:「別的燈籠在那裡,如何只一個?」棋童道:「小的原拿了兩個來。玳安要了一個,和琴童先跟六娘家去了。」月娘便不問,就罷了。潘金蓮有心,便問棋童:「你們頭裡拿幾個來?」棋童道:「小的和琴童拿了兩個來,落後玳安與畫童又要了一個去,把畫童換下,和琴童先跟了六娘去了。」金蓮道:「玳安那囚根子,他沒拿燈籠來?」畫童道:「我和他又拿了一個燈籠來了。」金蓮道:「既是有一個就罷了,怎的又問你要這個?」棋童道:「我那等說,他強著奪了去。」金蓮便叫吳月娘:「姐姐,你看玳安恁賊獻勤的奴才!等到家和他答話。」月娘道:「奈煩,孩子家裡緊等著,叫他打了去罷了。」金蓮道:「姐姐,不是這等說。俺便罷了,你是個大娘子,沒些家法兒,晴天還好,這等月黑,四頂轎子只點著一個燈籠,顧那些兒的是?」
說著轎子到了門首。月娘、李嬌兒便往後邊去了。金蓮和孟玉樓一答兒下轎,進門就問,「玳安兒在那裡?」平安道:「在後邊伺候哩!」剛說著,玳安出來,被金蓮罵了幾句:「我把你獻勤的囚根子!明日你只認清了,單揀著有時運的跟,只休要把腳兒踢踢兒。有一個燈籠打著罷了,信那斜汗世界一般又奪了個來。又把小廝也換了來。他一頂轎子,倒佔了兩個燈籠,俺們四頂轎子,反打著一個燈籠,俺們不是爹的老婆?」玳安道:「娘錯怪小的了。爹見哥兒哭,教小的:『快打燈籠接你六娘先來家罷,恐怕哭壞了哥兒。』莫不爹不使我,我好幹著接去來!」金蓮道:「你這囚根子,不要說嘴!他教你接去,沒教你把燈籠都拿了來。哥哥,你的雀兒只揀旺處飛,休要認差了,冷灶上著一把兒、熱灶上著一把兒才好。俺們天生就是沒時運的來?」玳安道:「娘說的什麼話!小的但有這心,騎馬把脯子骨撞折了!」金蓮道:「你這欺心的囚根子!不要慌,我洗淨眼兒看著你哩!」說著,和玉樓往後邊去了。那玳安對著眾人說:「我精晦氣的營生,平自爹使我接去,卻被五娘罵了恁一頓。」
玉樓、金蓮二人到儀門首,撞見來安兒,問:「你爹在那裡哩?」來安道:「爹和應二爹、謝爹、韓大叔還在卷棚內吃酒。書僮哥裝了個唱的,在那裡唱哩,娘每瞧瞧去。」二人間走到卷棚〔木鬲〕子外,往裡觀看。只見應伯爵在上坐著,把帽兒歪挺著,醉的只相線兒提的。謝希大醉的把眼兒通睜不開。書僮便妝扮在旁邊斟酒唱南曲。西門慶悄悄使琴童兒抹了伯爵一臉粉,又拿草圈兒從後邊悄悄兒弄在他頭上作戲。把金蓮和玉樓在外邊忍不住只是笑,罵:「賊囚根子,到明日死了也沒罪了,把丑都出盡了!」西門慶聽見外邊笑,使小廝出來問是誰,二人才往後邊去了。散時,已一更天氣了。西門慶那日往李瓶兒房裡睡去了。金蓮歸房,因問春梅:「李瓶兒來家說什麼話來?」春梅道:「沒說什麼。」金蓮又問:「那沒廉恥貨,進他屋裡去來沒有?」春梅道:「六娘來家,爹往他房裡還走了兩遭。」金蓮道:「真個是因孩子哭接他來?」春梅道:「孩子後晌好不怪哭的,抱著也哭,放下也哭,再沒法處。前邊對爹說了,才使小廝接去。」金蓮道:「若是這等也罷了。我說又是沒廉恥的貨,三等兒九般使了接去。」又問:「書僮那奴才,穿的是誰的衣服?」春梅道:「先來問我要,教我罵了玳安出去。落後,和玉簫借了。」金蓮道:「再要來,休要與秫秫奴才穿。」說畢,見西門慶不來,使性兒關門睡了。
且說應伯爵見賁四管工,在莊子上賺錢,明日又拿銀子買向五皇親房子,少說也有幾兩銀子背。正行令之間,可可見賁四不防頭,說出這個笑話兒來。伯爵因此錯他這一錯,使他知道。賁四果然害怕,次日封了三兩銀子,親到伯爵家磕頭。伯爵反打張驚兒,說道:「我沒曾在你面上盡得心,何故行此事?」賁四道:「小人一向缺禮,早晚只望二叔在老爹面前扶持一二,足感不盡!」伯爵於是把銀子收了,待了一鍾茶,打發賁四出門。拿銀子到房中,與他娘子兒說:「老兒不發狠,婆兒沒布裙。賁四這狗啃的,我舉保他一場,他得了買賣,扒自飯碗兒,就不用著我了。大官人教他在莊子上管工,明日又托他拿銀子成向五家莊子,一向賺的錢也勾了。我昨日在酒席上,拿言語錯了他錯兒,他慌了,不怕他今日不來求我。送了我三兩銀子,我且買幾匹布,勾孩子們冬衣了。」正是:
只恨閒愁成懊惱,豈知伶俐不如癡。
詩曰:
既傷千里目,還驚遠去魂。豈不憚跋涉?深懷國士恩。季布無一諾,侯嬴重一言。人生感意氣,黃金何足論。
話說次日,西門慶早與夏提刑接了新巡按,又到莊上犒勞做活的匠人。至晚來家,平安進門就稟:「今日有東昌府下文書快手,往京裡順便捎了一封書帕來,說是太師爺府裡翟大爹寄來與爹的。小的接了,交進大娘房裡去了。那人明日午後來討回書。」西門慶聽了,走到上房,取書拆開觀看,上面寫著:
京都侍生翟謙頓首書拜即擢大錦堂西門大人門下:久仰山鬥,未接丰標,屢辱厚情,感愧何盡!前蒙馳諭,生銘刻在心。凡百於老爺左右,無不盡力扶持。所有小事,曾托盛價煩瀆,想已為我處之矣。今日鴻便,薄具帖金十兩奉賀,兼候起居。伏望俯賜回音,生不勝感激之至。外新狀元蔡一泉,乃老爺之假子,奉敕回籍省視,道經貴處,仍望留之一飯,彼亦不敢有忘也。至祝至祝!秋後一日信。
西門慶看畢,只顧咨嗟不已,說道:「快叫小廝叫媒人去。我什麼營生,就忘死了。」吳月娘問:「什麼勾當?」西門慶道:「東京太師老爺府裡翟管家,前日有書來,說無子,央及我這裡替他尋個女子。不拘貧富,不限財禮,只要好的,他要圖生長。妝奩財禮,該使多少,教我開了去,他一一還我,往後他在老爺面前,一力扶持我做官。我一向亂著上任,七事八事,就把這事忘死了。來保又日逐往鋪子裡去了,又不題我。今日他老遠的教人捎書來,問尋的親事怎樣了。又寄了十兩折禮銀子賀我。明日差人就來討回書,你教我怎樣回答他?教他就怪死了!叫了媒人,你分咐他,好歹上緊替他尋著,不拘大小人家,只要好女兒,或十五六、十七八的也罷,該多少財禮,我這裡與他。再不,把李大姐房裡繡春,倒好模樣兒,與他去罷。」月娘道:「我說你是個火燎腿行貨子!這兩三個月,你早做什麼來?人家央你一場,替他看個真正女子去也好。那丫頭你又收過他,怎好打發去的!你替他當個事幹,他到明日也替你用的力。如今急水發,怎麼下得漿?比不得買什麼兒,拿了銀子到市上就買的來了。一個人家閨門女子,好歹不同,也等著媒人慢慢踏看將來。你倒說的好自在話兒!」西門慶道:「明日他來要回書,怎麼回答他?」月娘道:「虧你還斷事!這些勾當兒,便不會打發人?等那人明日來,你多與他些盤纏,寫書回復他,只說女子尋下了,只是衣服妝奩未辦,還待幾時完畢,這裡差人送去。打發去了,你這裡教人替他尋也不遲。此一舉兩得其便,才幹出好事來,也是人家托你一場。」西門慶笑道:「說的有理!」一面叫將陳敬濟來,隔夜修了回書。
次日,下書人來到,西門慶親自出來,問了備細。又問蔡狀元幾時船到,好預備接他。那人道:「小人來時蔡老爹才辭朝,京中起身。翟爹說:只怕蔡老爹回鄉,一時缺少盤纏,煩老爹這裡多少只顧借與他。寫書去,翟老爹那裡如數補還。」西門慶道:「你多上復翟爹,隨他要多少,我這裡無不奉命。」說畢,命陳敬濟讓去廂房內管待酒飯。臨去交割回書,又與了他五兩路費。那人拜謝,歡喜出門,長行去了。看官聽說:當初安忱取中頭甲,被言官論他是先朝宰相安〔享〕之弟,系黨人子孫,不可以魁多士。徽宗不得已,把蔡蘊擢為第一,做了狀元。投在蔡京門下,做了假子。升秘書省正事,給假省親。且說月娘家中使小廝叫了老馮、薛嫂兒並別的媒人來,分咐各處打聽人家有好女子,拿帖兒來說,不在話下。
一日,西門慶使來保往新河口,打聽蔡狀元船隻,原來就和同榜進士安忱同船。這安進士亦因家貧未續親,東也不成,西也不就,辭朝還家續親,因此二人同船來到新河口。來保拿著西門慶拜帖來到船上見,就送了一分下程,酒面、雞鵝、下飯、鹽醬之類。蔡狀元在東京,翟謙已預先和他說了:「清河縣有老爺門下一個西門千戶,乃是大巨家,富而好禮。亦是老爺抬舉,見做理刑官。你到那裡,他必然厚待。」這蔡狀元牢記在心,見面門慶差人遠來迎接,又饋送如此大禮,心中甚喜。次日就同安進士進城來拜。西門慶已是預備下酒席。因在李知縣衙內吃酒,看見有一起蘇州戲子唱的好,旋叫了四個來答應。蔡狀元那日封了一端絹帕、一部書、一雙雲履。安進士亦是書帕二事、四袋芽茶、四柄杭扇。各具宮袍烏紗,先投拜帖進去。西門慶冠冕迎接至廳上,敘禮交拜。獻畢贄儀,然後分賓主而坐。先是蔡狀元舉手欠身說道:「京師翟雲峰,甚是稱道賢公閥閱名家,清河巨族。久仰德望,未能識荊,今得晉拜堂下,為幸多矣!」西門慶答道:「不敢!昨日雲峰書來,具道二位老先生華〔車舟〕下臨,理當迎接,奈公事所羈,望乞寬恕。」因問:「二位老先生仙鄉、尊號?」蔡狀元道:「學生本貫滁州之匡廬人也。賤號一泉,僥倖狀元,官拜秘書正字,給假省親。」安進士道:「學生乃浙江錢塘縣人氏。賤號鳳山。見除工部觀政,亦給假還鄉續親。敢問賢公尊號?」西門慶道:「在下卑官武職,何得號稱。」詢之再三,方言:「賤號四泉,累蒙蔡老爺抬舉,雲峰扶持,襲錦衣千戶之職。見任理刑,實為不稱。」蔡狀元道:「賢公抱負不凡,雅望素著,休得自謙。」敘畢禮話,請去花園卷棚內寬衣。蔡狀元辭道:「學生歸心匆匆,行舟在岸,就要回去。既見尊顏,又不遽捨,奈何奈何!」西門慶道:「蒙二公不棄蝸居,伏乞暫住文旆,少留一飯,以盡芹獻之情。」蔡狀元道:「既是雅情,學生領命。」一面脫去衣服,二人坐下。左右又換了一道茶上來。蔡狀元以目瞻顧因池台館,花木深秀,一望無際,心中大喜,極口稱羨道:「誠乃蓬瀛也!」於是抬過棋桌來下棋。西門慶道:「今日有兩個戲子在此伺候,以供宴賞。」安進士道:「在那裡?何不令來一見?」不一時,四個戲子跪下磕頭。蔡狀元問道:「那兩個是生旦?叫甚名字?」內中一個答道:「小的妝生,叫苟子孝。那一個裝旦的叫周順。一個貼旦叫袁琰。那一個裝小生的叫胡〔造〕。」安進士問:「你們是那裡子弟?」苟子孝道:「小的都是蘇州人。」安進士道:「你等先妝扮了來,唱個我們聽。」四個戲子下邊妝扮去了。西門慶令後邊取女衣釵梳與他,教書僮也妝扮起來。共三個旦、兩個生,在席上先唱《香囊記》。大廳正面設兩席,蔡狀元、安進士居上,西門慶下邊主位相陪。飲酒中間,唱了一折下來,安進士看見書僮兒裝小旦,便道:「這個戲子是那裡的?」西門慶道:「此是小價書僮。」安進士叫上去,賞他酒吃,說道:「此子絕妙而無以加矣!」蔡狀元又叫別的生旦過來,亦賞酒與他吃。因分咐:「你唱個《朝元歌》『花邊柳邊』。」苟子孝答應,在旁拍手道:
花邊柳邊,簷外晴絲卷。山前水前,馬上東風軟。自歎行蹤,有如蓬轉,盼望家鄉留戀。雁杳魚沉,離愁滿懷誰與傳?日短北堂萱,空勞魂夢牽。洛陽遙遠,幾時得上九重金殿?
唱完了,安進士問書僮道:「你們可記的《玉環記》『恩德浩無邊』?」書僮答道:「此是《畫眉序》,小的記得。」隨唱道:
恩德浩無邊,父母重逢感非淺。幸終身托與,又與姻緣。風雲會異日飛騰,鸞鳳配今諧繾綣。料應夫婦非今世,前生種玉藍田。
原來安進士杭州人,喜尚男風,見書僮兒唱的好,拉著他手兒,兩個一遞一口吃酒。良久,酒闌上來,西門慶陪他復游花園,向卷棚內下棋。令小廝拿兩個桌盒,三十樣都是細巧果菜、鮮物下酒。蔡狀元道:「學生們初會,不當深擾潭府,天色晚了,告辭罷。」西門慶道:「豈有此理。」因問:「二公此回去,還到船上?」蔡狀元道:「暫借門外永福寺寄居。」西門慶道:「如今就門外去也晚了。不如老先生把手下從者止留一二人答應,其餘都分咐回去,明日來接,庶可兩盡其情。」蔡狀元道:「賢公雖是愛客之意,其如過擾何!」當下二人一面分咐手下,都回門外寺裡歇去,明日早拿馬來接。眾人應諾去了,不在話下。
二人在卷棚內下了兩盤棋,子弟唱了兩折,恐天晚,西門慶與了賞錢,打發去了。止是書僮一人,席前遞酒伏侍。看看吃至掌燈,二人出來更衣,蔡狀元拉西門慶說話:「學生此去回鄉省親,路費缺少。」西門慶道:「不勞老先生分咐。雲峰尊命,一定謹領。」良久,讓二人到花園:「還有一處小亭請看。」把二人一引,轉過粉牆,來到藏春塢雪洞內。裡面暖騰騰掌著燈燭,小琴桌上早已陳設果酌之類,床榻依然,琴書瀟灑。從新復飲,書僮在旁歌唱。蔡狀元問道:「大官,你會唱『紅入仙桃』?」書僮道:「此是《錦堂月》,小的記得。」於是把酒都斟,拿住南腔,拍手唱了一個。安進士聽了,喜之下勝,向西門慶道:「此子可愛。」將杯中之酒一吸而飲之。那書僮在席間穿著翠袖紅裙,勒著銷金箍兒,高擎玉〔口口斗〕,捧上酒,又唱了一個。當日直飲至夜分,方才歇息。西門慶藏春塢、翡翠軒兩處俱設床帳,鋪陳績錦被褥,就派書僮、玳安兩個小廝答應。西門慶道了安置,方回後邊去了。
到次日,蔡狀元、安進士跟從人夫轎馬來接。西門慶廳上擺酒伺候,饌飲下飯與腳下人吃。教兩個小廝,方盒捧出禮物。蔡狀元是金緞一端,領絹二端,合香五百,白金一百兩。安進士是色緞一端,領絹一端,合香三百,白金三十兩。蔡狀元固辭再三,說道:「但假十數金足矣,何勞如此太多,又蒙厚腆!」安進士道:「蔡年兄領受,學生不當。」西門慶笑道:「些須微〔貝盡〕,表情而已。老先生榮歸續親,在下少助一茶之需。」於是兩人俱出席謝道:「此情此德,何日忘之!」一面令家人各收下去,一面與西門慶相別,說道:「生輩此去,暫違台教。不日旋京,倘得寸進,自當圖報。」安進士道:「今日相別,何年再得奉接尊顏?」西門慶道:「學生蝸居屈尊,多有褻慢,幸惟情恕!本當遠送,奈官守在身,先此告過。」送二人到門首,看著上馬而去。正是:
博得錦衣歸故里,功名方信是男兒。
詞曰:
淡妝多態,更的的頻回〔目丐〕睞。便認得琴心先許,與綰合歡雙帶。記華堂風月逢迎,輕〔口頻〕淺笑嫣無奈。向睡鴨爐邊,翔鸞屏裡,暗把香羅偷解。
話說西門慶打發蔡狀元、安進士去了。一日,騎馬帶眼紗在街上喝道而過,撞見馮媽媽,便叫小廝叫住,到面前問他:「你尋的那女子怎樣了?如何也不來回話?」婆子說道:「這幾日,雖是看了幾個,都是賣肉的挑擔兒的,怎好回你老人家話?不想天使其便,眼跟前一個人家女兒,就想不起來。十分人材,屬馬的,交新年十五歲。若不是昨日打他門首過,他娘請我進去喫茶,我還不得看見他哩。才吊起頭兒,戴著雲髻兒。好不筆管兒般直縷的身子兒,纏得兩隻腳兒一些些,搽的濃濃的臉兒,又一點小小嘴兒,鬼精靈兒是的。他娘說,他是五月端午日養的,小名叫做愛姐。休說俺們愛,就是你老人家見了,也愛的不知怎麼樣的哩!」西門慶道:「你看這風媽媽子,我平白要他做什麼?家裡放著好少兒。實對你說了罷,此是東京蔡太師老爺府裡大管家翟爹,要做二房,圖生長,托我替他尋。你若與他成了,管情不虧你。」因問道:「是誰家女子?問他討個庚帖兒來我瞧。」馮媽媽道:「誰家的?我教你老人家知道了罷,遠不一千,近只在一磚。不是別人,是你家開絨線韓夥計的女孩兒。你老人家要相看,等我和他老子說,討了帖兒來,約會下個日子,你只顧去就是了,」西門慶分咐道:「既如此這般,就和他說,他若肯了,討了帖兒,來宅內回我話。」那婆子應諾去了。
過兩日,西門慶正在前廳坐的,忽見馮媽媽來回話,拿了帖兒與西門慶瞧,上寫著「韓氏,女命,年十五歲,五月初五日子時生」。便道:「我把你老人家的話對他老子說了,他說:『既是大爹可憐見,孩兒也是有造化的。但只是家寒,沒些備辦。』」西門慶道:「你對他說:不費他一絲兒東西,凡一應衣服首飾、妝奩箱櫃等件,都是我這裡替他辦備,還與他二十兩財禮。教他家止辦女孩兒的鞋腳就是了。臨期,還教他老子送他往東京去。比不的與他做房裡人,翟管家要圖他生長,做娘子。難得他女兒生下一男半女,也不愁個大富貴。」馮媽媽道:「他那裡請問,你老人家幾時過去相看,好預備。」西門慶道:「既是他應允了,我明日就過去看看罷。他那裡要的急。就對他說,休要他預備什麼,我只吃鍾清茶就起身。」馮媽媽道:「爺〔口樂〕,你老人家上門兒怪人家,雖不稀罕他的,也略坐坐兒。夥計家莫不空教你老人家來了!」西門慶道:「你就不是了。你不知我有事。」馮媽媽道:「既是恁的,等我和他說。」一面先到韓道國家,對他渾家王六兒,將西門慶的話一五一十說了一遍:「明日他衙門中散了,就過來相看。教你一些兒休預備,他只吃一鍾茶,看了就起身。」王六兒道:「真個?媽媽子休要說謊。」馮媽媽道:「你當家不恁的說,我來哄你不成!他好少事兒,家中人來人去,通不斷頭的。」婦人聽言,安排了酒食與婆子吃了,打發去了,明日早來伺候。到晚,韓道國來家,婦人與他商議已定。早起往高井上叫了一擔甜水,買了些好細果仁,放在家中,還往鋪子裡做買賣去了。丟下老婆在家,艷妝濃抹,打扮的喬模喬樣,洗手剔甲,揩抹杯盞乾淨,剝下果仁,頓下好茶等候,馮媽媽先來攛掇。
西門慶衙門中散了,到家換了便衣靖巾,騎馬帶眼紗,玳安、琴童兩個跟隨,逕來韓道國家,下馬進去。馮媽媽連忙請入裡面坐了,良久,王六兒引著女兒愛姐出來拜見。這西門慶且不看他女兒,不轉晴只看婦人。見他上穿著紫綾襖兒玄色緞金比甲,玉色裙子下邊顯著〔走喬〕〔走喬〕的兩隻腳兒。生的長挑身材,紫膛色瓜子臉,描的水〔髟丐〕長長的。正是:未知就裡何如,先看他妝色油樣。但見:
淹淹潤潤,不搽脂粉,自然體態妖燒;裊裊娉娉,懶染鉛華,生定精神秀麗。兩彎眉畫遠山,一對眼如秋水。檀口輕開,勾引得蜂狂蝶亂;纖腰拘束,暗帶著月意風情。若非偷期崔氏女,定然聞瑟卓文君。
西門慶見了,心搖目蕩,不能定止,口中不說,心中暗道:「原來韓道國有這一個婦人在家,怪不的前日那些人鬼混他。」又見他女孩兒生的一表人物,暗道:「他娘母兒生的這般人物,女兒有個不好的?」婦人先拜見了,教他女兒愛姐轉過來,望上向西門慶花枝招〔風占〕也磕了四個頭,起來侍立在旁。老媽連忙拿茶出來,婦人用手抹去盞上水漬,令他遞上。西門慶把眼上下觀看這個女子:烏雲疊〔髟丐〕、粉黛盈腮,意態幽花秀麗,肌膚嫩玉生香。便令玳安氈包內取出錦帕二方、金戒指四個、白銀二十兩,教老媽安放在茶盤內。他娘忙將戒指帶在女兒手上,朝上拜謝,回房去了。西門慶對婦人說:「遲兩日,接你女孩兒往宅裡去,與他裁衣服。這些銀子,你家中替他做些鞋腳兒。」婦人連忙又磕下頭去,謝道:「俺們頭頂腳踏都是大爹的,孩子的事又教大爹費心,俺兩口兒就殺身也難報大爹。又多謝爹的插帶厚禮。」西門慶問道:「韓夥計不在家了?」婦人道:「他早晨說了話,就往鋪子裡走了。明日教他往宅裡與爹磕頭去。」西門慶見婦人說話乖覺,一口一聲只是爹長爹短,就把心來惑動了,臨出門上覆他:「我去罷。」婦人道:「再坐坐。」西門慶道:「不坐了。」於是出門。一直來家,把上項告吳月娘說了。月娘道:「也是千里姻緣著線牽。既是韓夥計這女孩兒好,也是俺們費心一場。」西門慶道:「明日接他來住兩日兒,好與他裁衣服。我如今先拿十兩銀子,替他打半副頭面簪環之類。」月娘道:「及緊〔贊〕做去,正好後日教他老子送去,咱這裡不著人去罷了。」西門慶道,「把鋪子關兩日也罷,還著來保同去,就府內問聲,前日差去節級送蔡駙馬的禮到也不曾?」
話休饒舌。過了兩日,西門慶果然使小廝接韓家女兒。他娘王氏買了禮,親送他來,進門與月娘大小眾人磕頭拜見,說道:「蒙大爹、大娘並眾娘每抬舉孩兒,這等費心,俺兩口兒知感不盡。」先在月娘房擺茶,然後明間內管待。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都陪坐。西門慶與他買了兩匹紅綠潞綢、兩匹綿綢,和他做裡衣兒。又叫了趙裁來,替他做兩套織金紗緞衣服,一件大紅妝花緞子袍兒。他娘王六兒安撫了女兒,晚夕回家去了。西門慶又替他買了半副嫁妝,描金箱籠、鑒妝、鏡架、盒罐、銅錫盆、淨桶、火架等件。非止一日,都治辦完備。寫了一封書信,擇定九月初十日起身。西門慶問縣裡討了四名快手,又撥了兩名排軍,執袋弓箭隨身。來保、韓道國雇了四乘頭口,緊緊保定車輛暖轎,送上東京去了,不題。丟的王六兒在家,前出後空,整哭了兩三日。
一日,西門慶無事,騎馬來獅子街房裡觀看。馮媽媽來遞茶,西門慶與了一兩銀子,說道:「前日韓伙什孩子的事累你,這一兩銀子,你買布穿。」婆子連忙磕頭謝了。西門慶又問:「你這兩日,沒到他那邊走走?」馮媽媽道:「老身那一日沒到他那裡做伴兒坐?他自從女兒去了,他家裡沒人,他娘母靠慣了他,整哭了兩三日,這兩日才緩下些兒來了。他又說孩子事多累了爹,問我:『爹曾與你些辛苦錢兒沒有?』我便說:『他老人家事忙,我連日也沒曾去,隨他老人家多少與我些兒,我敢爭?』他也許我等他官兒回來,重重謝我哩!」西門慶道:「他老子回來一定有些東西,少不得謝你。」說了一回話,見左右無人,悄俏在婆子耳邊如此這般:「你閒了到他那裡,取巧兒和他說,就說我上覆他,閒中我要到他那裡坐半日,看他肯也不肯。我明日還來討回話。」那婆子掩口冷冷笑道:「你老人家坐家的女兒偷皮匠--逢著的就上。一鍬撅了個銀娃娃,還要尋他的娘母兒哩!夜晚些,等老身慢慢皮著臉對他說。爹,你還不知這婦人,他是咱後街宰牲口王屠的妹子,排行叫六姐,屬蛇的,二十九歲了,雖是打扮的喬樣,到沒見他輸身。你老人家明日來,等我問他,討個話兒回你。」西門慶道:「是了。」說畢,騎馬來家。
婆子做飯吃了,鎖了房門,慢慢來到婦人家。婦人開門,便讓進房裡坐,道:「我昨日下了些面,等你來吃,就不來了。」婆子道:「我可要來哩,到人家就有許多事,掛住了腿,動不得身。」婦人造:「剛才做的熱飯,炒麵筋兒,你吃些。」婆子道:「老身才吃的飯來,呷些茶罷,」那婦人便濃濃點了一盞茶遞與他,看著婦人吃了飯,婦人道:「你看我恁苦!有我那冤家,靠定了他。自從他去了,弄的這屋裡空落落的,件件的都看了我。弄的我鼻兒烏,嘴兒黑,相個人模樣?到不如他死了,扯斷腸子罷了。似這般遠離家鄉去了,你教我這心怎麼放的下來?急切要見他見,也不能勾。」說著,眼酸酸的哭了。婆子道:「說不得,自古養兒人家熱騰騰,養女人家冷清清,就是長一百歲,少不得也是人家的。你如今這等抱怨,到明日,你家姐姐到府裡腳硬,生下一男半女,你兩口子受用,就不說我老身了。」婦人道:「大人家的營生,三層大,兩層小,知道怎樣的?等他長進了,我們不知在那裡曬牙渣骨去了。」婆子道:「怎的恁般說!你們姐姐,比那個不聰明伶俐,愁針指女工不會?各人裙帶衣食,你替他愁!」兩個一遞一句說勾良久,看看說得入港,婆子道:「我每說個傻話兒,你家官人不在,前後恁空落落的,你晚夕一個人兒,不言怕麼?」婦人道:「你還說哩,都是你弄得我,肯晚夕來和我做做伴兒?」婆子道:「只怕我一時來不成,我舉保個人兒來與你做伴兒,肯不肯?」婦人問:「是誰?」婆子掩口笑道:「一客不煩二主,宅裡大老爹昨日到那邊房子裡,如此這般對我說,見孩子去了,丟的你冷落,他要來和你坐半日兒,你怎麼說?這裡無人,你若與他凹上了,愁沒吃的、穿的、使的、用的!走熟了時,到明日房子也替你尋得一所,強如在這僻格剌子裡。」婦人聽了微笑說道:「他宅裡神道相似的幾房娘子,他肯要俺這丑貨兒?」婆子道:「你怎的這般說?自古道情人眼內出西施,一來也是你緣法湊巧,他好閒人兒,不留心在你時,他昨日巴巴的肯到我房子裡說?又與了一兩銀子,說前日孩子的事累我。落後沒人在跟前,就和我說,教我來對你說。你若肯時,他還等我回話去。典田賣地,你兩家願意,我莫非說謊不成!」婦人道:「既是下顧,明日請他過來,奴這裡等候。」這婆子見他吐了口兒,坐了一回去了。
到次日,西門慶來到,一五一十把婦人話告訴一遍。西門慶不勝歡喜,忙稱了一兩銀子與馮媽媽,拿去治辦酒菜。那婦人聽見西門慶來,收拾房中乾淨,熏香設帳,預備下好茶好水。不一時,婆子拿籃子買了許多嘎飯菜蔬果品,來廚下替他安排。婦人洗手剔甲,又烙了一箸麵餅。明間內,揩抹桌椅光鮮。
西門慶約下午時分,便衣小帽,帶著眼紗,玳安、棋童兩個小廝跟隨,逕到門首,下馬進去。分咐把馬回到獅子街房子裡去,晚上來接,止留玳安一人答應。西門慶到明間內坐下。良久,婦人扮的齊齊整整,出來拜見,說道:「前日孩子累爹費心,一言難盡。」西門慶道:「一時不到處,你兩口兒休抱怨。」婦人道:「一家兒莫大之恩,豈有抱怨之理。」磕了四個頭。馮媽媽拿上茶來,婦人選了茶。見馬回去了,玳安把大門關了。婦人陪坐一回,讓進房裡坐。正面紙窗門兒廂的炕床,掛著四扇各樣顏色綾剪帖的張生遇鶯鶯蜂花香的吊屏兒,上桌鑒妝、鏡架、盒罐、錫器家活堆滿,地下插著棒兒香。上面設著一張東坡椅兒。西門慶坐下。婦人又濃濃點一盞胡桃夾鹽筍泡茶遞上去,西門慶吃了。婦人接了盞,在下邊炕沿兒上陪坐,問了回家中長短。西門慶見婦人自己拿托盤兒,說道:「你這裡還要個孩子使才好。」婦人道:「不瞞爹說,自從俺女兒去了,凡事不方便。少不的奴自己動手。」西門慶道:「這個不打緊,明日教老馮替你看個十三四歲的丫頭子,且胡亂替替手腳。」婦人道:「也得俺家的來,少不得東〔車並〕西輳的,央馮媽媽尋一個孩子使。」西門慶道:「也不消,該多少銀子,等我與他。」那婦人道:「怎好又煩費你老人家,自恁累你老人家還少哩!」西門慶見他會說話,心中甚喜。一面馮媽媽進來安放桌兒,西門慶就對他說尋使女一節。馮媽媽道:「爹既是許了你,拜謝拜謝兒。南首趙嫂兒有個十三歲的孩子,只要四兩銀子,教爹替你買下罷。」婦人連忙向前道了萬福。不一時,擺下案碟菜蔬,篩上酒來。婦人滿斟一盞,雙手遞與西門慶。才待磕下頭去,西門慶連忙用手拉起,說:「頭裡已是見過,不消又下禮了,只拜拜便了。」婦人笑吟吟道了萬福,旁邊一個小杌兒上坐下。廚下老媽將嘎飯菜果,一一送上。又是兩箸軟餅,婦人用手揀肉絲細菜兒裹捲了,用小蝶兒托了,遞與西門慶吃。兩個在房中,杯來盞去,做一處飲酒。玳安在廚房裡,老馮陪他另有坐處,打發他吃,不在話下。
彼此飲勾數巡,婦人把座兒挪近西門慶跟前,與他做一處說話,遞酒兒。然後西門慶與婦人一遞一口兒吃酒,見無人進來,摟過脖子來親嘴咂舌。婦人便舒手下邊,籠攥西門慶玉莖。彼此淫心蕩漾,把酒停住不吃了。掩上房門,褪去衣褲。婦人就在裡邊炕床上伸開被褥。那時已是日色平西時分。西門慶乘著酒興,順袋內取出銀托子來使上。婦人用手打弄,見奢稜跳腦,紫強光鮮,沉甸甸甚是粗大。一壁坐在西門慶懷裡,一面在上,兩個且摟著脖子親嘴。婦人乃蹺起一足,以手導那話入牝中,兩個挺一回。西門慶摸見婦人肌膚柔膩,牝毛疏秀,先令婦人仰臥於床背,把雙手提其雙足,置之於腰眼間,肆行抽送。怎見得這場雲雨?但見:
威風迷翠榻,殺氣瑣鴛衾。珊瑚枕上施雄,翡翠帳中鬥勇。男兒氣急,使槍只去扎心窩;女帥心忙,開口要來吞腦袋。一個使雙炮的,往來攻打內襠兵;一個輪傍牌的,上下夾迎臍下將。一個金雞獨立,高蹺玉腿弄精神;一個枯樹盤根,倒入翎花來刺牝。戰良久朦朧星眼,但動些兒麻上來;斗多時款擺纖腰,百戰百回挨不去。散毛洞主倒上橋,放水去淹軍;烏甲將軍虛點槍,側身逃命走。臍膏落馬,須臾蹂踏肉為泥;溫緊妝呆,頃刻跌翻深澗底。大披掛七零八斷,猶如急雨打殘花;錦套頭力盡筋輸,恰似猛風飄敗葉。硫黃元帥,盔歪甲散走無門;銀甲將軍,守住老營還要命。正是:愁雲托上九重天,一塊敗兵連地滾。
原來婦人有一件毛病,但凡交媾,只要教漢子干他後庭花,在下邊揉著心子繞過。不然隨問怎的不得丟身子。就是韓道國與他相合,倒是後邊去的多,前邊一月走不的兩三遭兒。第二件,積年好咂〔毛幾〕〔毛八〕,把〔毛幾〕〔毛八〕常遠放在口裡,一夜他也無個足處。隨問怎的出了〔毛戊〕,禁不的他吮舔挑弄,登時就起。自這兩椿兒,可在西門慶心坎上。當日和他纏到起更才回家。婦人和西門慶說:「爹到明日再來早些,白日裡咱破工夫,脫了衣裳好生耍耍。」西門慶大喜。到次日,到了獅子街線鋪裡,就兌了四兩銀子與馮媽媽,討了丫頭使喚,改名叫做錦兒。
西門慶想著這個甜頭兒,過了兩日,又騎馬來婦人家行走。原是棋童、玳安兩個跟隨。到了門首,就分咐棋童把馬回到獅子街房裡去。那馮媽媽專一替他提壺打酒,街上買東西整理,通小慇勤兒,圖些油菜養口。西門慶來一遭,與婦人一二兩銀子盤纏。白日裡來,直到起更時分才家去。瞞的家中鐵桶相似。馮媽媽每日在婦人這裡打勤勞兒,往宅裡也去的少了。李瓶兒使小廝叫了他兩三遍,只是不得閒,要便鎖著門去了一日。
一日,畫童兒撞見婆子,叫了來家。李瓶兒說道:「媽媽子成日影兒不見,干的什麼貓兒頭差事?叫了一遍,只是不在,通不來這裡走走兒,忙的恁樣兒的!丟下好些衣裳帶孩子被褥,等你來幫著丫頭們拆洗拆洗,再不見來了。」婆子道:「我的奶奶,你到說得且是好,寫字的拿逃兵,我如今一身故事兒哩!賣鹽的做雕鑾匠,我是那鹹人兒?」李瓶兒道:「媽媽子請著你就是不閒,成日賺的錢,不知在那裡。」婆子道:「老身大風刮了頰耳去--嘴也趕不上在這裡,賺什麼錢?你惱我,可知心裡急急的要來,再轉不到這裡來,我也不知成日干的什麼事兒哩。後邊大娘從那時與了銀子,教我門外頭替他捎個拜佛的蒲甸兒來,我只要忘了。昨日甫能想起來,賣蒲甸的賊蠻奴才又去了,我怎的回他?」李瓶兒道:「你還敢說沒有他甸兒,你就信信拖拖跟了和尚去了罷了!他與了你銀子,這一向還不替他買將來,你這等妝憨打呆的。」婆子道,「等我也對大娘說去,就交與他這銀子去。昨日騎騾子,差些兒沒吊了他的。」李瓶兒道:「等你吊了他的,你死也。」這媽媽一直來到後邊,未曾入月娘房,先走在廚下打探子兒。只見玉蕭和來興兒媳婦坐在一處,見了說道:「老馮來了!貴人,你在那裡來?你六娘要把你肉也嚼下來,說影邊兒就不來了。」那婆子走到跟前拜了兩拜,說道:「我才到他前頭來,吃他〔口吉〕〔口舌〕了這一回來了。」玉蕭道:「娘問你替他捎的蒲甸兒怎樣的?」婆子道:「昨日拿銀子到門外,賣蒲甸的賣了家去了,直到明年三月裡才來哩。銀子我還拿在這裡,姐你收了罷!」玉蕭笑道:「怪媽媽子,你爹還在屋裡兌銀子,等出去了,你還親交與他罷。」又道:「你且坐的。我問你,韓夥計送他女兒去了多少時了?也待回來,這一回來,你就造化了,他還謝你謝兒。」婆子道:「謝不謝,隨他了。他連今才去了八日,也得盡頭才得來家。」不一時,西門慶兌出銀子,與賁四拿了莊子上去,就出去了。
婆子走在上房,見了月娘,也沒敢拿出銀子來,只說蠻子有幾個粗甸子,都賣沒了,回家明年捎雙料好蒲甸來。月娘是誠實的人,說道:「也罷,銀子你還收著。到明年,我只問你要兩個就是了。」與婆子兒個茶食吃了。後又到李瓶兒房裡來,瓶兒因問:「你大娘沒罵你?」婆子道:「被我如此支吾,調的他喜歡了,倒與我些茶吃,賞了我兩個餅定出來了。」李瓶兒道:「還是昨日他往喬大戶家吃滿月的餅定。媽媽子,不虧你這片嘴頭子,六月裡蚊子--也釘死了!」又道:「你今日與我洗衣服,不去罷了。」婆子道:「你收拾討下漿,我明日早來罷。後晌時分,還要到一個熟主顧人家幹些勾當兒。」李瓶兒道:「你這老貨,偏有這些胡枝扯葉的。你明日不來,我和你答話!」那婆子說笑了一回,脫身走了。李瓶兒留他:「你吃了飯去。」婆子道:「還飽著哩,不吃罷。」恐怕西門慶往王六兒家去,兩步做一步。正是:
媒人婆地裡小鬼,兩頭來回抹油嘴。一日走勾千千步,只是苦了兩隻腿。
詞曰:
銀箏宛轉,促柱調弦,聲繞樑間。巧作秦聲獨自憐。指輕妍,風回雪旋,緩揚清曲,響奪鈞天。說什麼別鶴烏啼,試按《羅敷陌上》篇,休按《羅敷陌上》篇。
話說馮婆子走到前廳角門首,看見玳安在廳〔木鬲〕子前,拿著茶盤兒伺候。玳安望著馮媽努嘴兒:「你老人家先往那裡去,俺爹和應二爹說了話就起身。已先使棋童兒送酒去了。」那婆子聽見,兩步做一步走的去了。原來應伯爵來說:「攬頭李智、黃四派了年例三萬香蠟等料錢糧下來,該一萬兩銀子,也有許多利息。上完了批,就在東平府見關銀子,來和你計較,做不做?」西門慶道:「我那裡做他!攬頭以假充真,買官讓官。我衙門裡搭了事件,還要動他。我做他怎的!」伯爵道:「哥若不做,叫他另搭別人。你只借二千兩銀子與他,每月五分行利,叫他關了銀子還你,你心下何如?」西門慶道:「既是你的分上,我挪一千銀子與他罷。如今我莊子收拾,還沒銀子哩。」伯爵見西門慶吐了口兒,說道:「哥若十分沒銀子,看怎麼再撥五百兩貨物兒,湊個千五兒與他罷,他不敢少下你的。」西門慶道:「他少下我的,我有法兒處。又一件,應二哥,銀子便與他,只不叫他打著我的旗兒,在外邊東誆西騙。我打聽出來,只怕我衙門監裡放不下他。」伯爵道:「哥說的什麼話,典守者不得辭其責。他若在外邊打哥的旗兒,常沒事罷了,若壞了事,要我做什麼?哥你只顧放心,但有差池,我就來對哥說。說定了,我明日叫他好寫文書。」西門慶道:「明日不教他來,我有勾當。叫他後日來。」說畢,伯爵去了。
西門慶叫玳安伺候馬,帶上眼紗,問棋童去沒有。玳安道:「來了,取挽手兒去了。」不一時,取了挽手兒來,打發西門慶上馬,逕往牛皮巷來。不想韓道國兄弟韓二搗鬼,耍錢輸了,吃的光睜睜兒的,走來哥家,問王六兒討酒吃。袖子裡掏出一條小腸兒來,說道:「嫂,我哥還沒來哩,我和你吃壺燒酒。」那婦人恐怕西門慶來,又見老馮在廚下,不去兜攬他,說道:「我是不吃。你要吃拿過一邊吃去,我那裡耐煩?你哥不在家,招是招非的,又來做什麼?」那韓二搗鬼,把眼兒涎睜著,又不去,看見桌底下一壇白泥頭酒,貼著紅紙帖兒,問道:「嫂子,是那裡酒?打開篩壺來俺每吃。耶〔口樂〕!你自受用!」婦人道:「你趁早兒休動,是宅裡老爹送來的,你哥還沒見哩。等他來家,有便倒一甌子與你吃。」韓二道:「等什麼哥?就是皇帝爺的,我也吃一鍾兒!」才待搬泥頭,被婦人劈手一推,奪過酒來,提到屋裡去了。把二搗鬼仰八叉推了一交,半日扒起來,惱羞變成怒,口裡喃喃吶吶罵道:「賊淫婦,我好意帶將菜兒來,見你獨自一個冷落落,和你吃杯酒。你不理我,倒推我一交。我教你不要慌,你另敘上了有錢的漢子,不理我了,要把我打開,故意兒囂我,訕我,又〔走多〕我。休叫我撞見,我叫你這不值錢的淫婦,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婦人見他的話不妨頭,一點紅從耳邊起,須臾紫脹了雙腮,便取棒槌在手,趕著打出來,罵道:「賊餓不死的殺才!你那裡〔口床〕醉了,來老娘這裡撒野火兒。老娘手裡饒你不過!」那二搗鬼口裡喇喇哩哩罵淫婦,直罵出門去。不想西門慶正騎馬來,見了他,問是誰,婦人道:「情知是誰,是韓二那廝,見他哥不在家,要便耍錢輸了,吃了酒來毆我。有他哥在家,常時撞見打一頓。」那二搗鬼看見,一溜煙跑了。西門慶又道:「這少死的花子,等我明日到衙門裡與他做功德!」婦人道:「又叫爹惹惱。」西門慶道:「你不知,休要慣了他。」婦人道:「爹說的是。自古良善彼人欺,慈悲生患害。」一面讓西門慶明間內坐。西門慶吩咐棋童回馬家去,叫玳安兒:「你在門首看,但掉著那光棍的影兒,就與我鎖在這裡,明日帶到衙門裡來。」玳安道:「他的魂兒聽見爹到,不知走的那裡去了。」
西門慶坐下。婦人見畢禮,連忙屋裡叫丫鬟錦兒拿了一盞果仁茶出來,與西門慶吃,就叫他磕頭。西門慶道:「也罷,到好個孩子,你且將就使著罷。」又道:「老馮在這裡,怎的不替你拿茶?」婦人道:「馮媽媽他老人家,我央及他廚下使著手哩。西門慶又道:「頭裡我使小廝送來的那酒,是個內臣送我的竹葉清。裡頭有許多藥味,甚是峻利。我前日見你這裡打的酒,都吃不上口,我所以拿的這罈酒來。」婦人又道了萬福,說:「多謝爹的酒,正是這般說,俺每不爭氣,住在這僻巷子裡,又沒個好酒店,那裡得上樣的酒來吃,只往大街上取去。」西門慶道:「等韓夥計來家,你和他計較,等著獅子街那裡,替你破幾兩銀子買所房子,等你兩口子亦發搬到那裡住去罷。鋪子裡又近,買東西諸事方便。」婦人道:「爹說的是。看你老人家怎的可憐見,離了這塊兒也好。就是你老人家行走,也免了許多小人口嘴--咱行的正,也不怕他。爹心裡要處自情處,他在家和不在家一個樣兒,也少不的打這條路兒來。」說一回,房裡放下桌兒,請西門慶進去寬了衣服坐。
須臾,安排酒菜上來,婦人陪定,把酒來斟。不一時,兩個並肩疊股而飲。吃的酒濃時,兩個脫剝上床交歡,自在玩耍。婦人早已床炕上鋪的厚厚的被褥,被裡熏的噴鼻香。西門慶見婦人好風月,一徑要打動他。家中袖了一個錦包兒來,打開,裡面銀托子、相思套、硫黃圈、藥煮的白綾帶子、懸玉環、封臍膏、勉鈴,一弄兒淫器。那婦人仰臥枕上,玉腿高蹺,囗舌內吐。西門慶先把勉鈴教婦人自放牝內,然後將銀托束其根,硫黃圈套其首,臍膏貼於臍上。婦人以手導入牝中,兩相迎湊,漸入大半。婦人呼道:「達達!我只怕你墩的腿酸,拿過枕頭來,你墊著坐,我淫婦自家動罷。」又道:「只怕你不自在,你把淫婦腿吊著〔入日〕,你看好不好?」西門慶真個把他腳帶解下一條來,拴他一足,吊在床〔木鬲〕子上低著拽,拽的婦人牝中之津如蝸之吐蜒,綿綿不絕,又拽出好些白漿子來。西門慶問道:「你如何流這些白?」才待要抹去,婦人道:「你休抹,等我吮咂了罷。」於是蹲跪在他面前吮吞數次,嗚咂有聲。咂的西門慶淫心輒起,吊過身子,兩個干後庭花。龜頭上有硫黃圈,濡研難澀。婦人蹙眉隱忍,半晌僅沒其稜。西門慶頗作抽送,而婦人用手摸之,漸入大半,把屁股坐在西門慶懷裡,回首流眸,作顫聲叫:「達達!慢著些,後越發粗大,教淫婦怎生挨忍。」西門慶且扶起股,觀其出入之勢,因叫婦人小名:「王六兒,我的兒,你達不知心裡怎的只好這一樁兒,不想今日遇你,正可我之意。我和你明日生死難開。」婦人道:「達達,只怕後來耍的絮煩了,把奴不理怎了?」西門慶道:「相交下來,才見我不是這樣人。」說話之間,兩個干勾一頓飯時。西門慶令婦人沒高低淫聲浪語叫著才過。婦人在下,一面用手舉股承受其精,樂極情濃,一洩如注。已而抽出那話來,帶著圈子,婦人還替他吮咂淨了,兩個方才並頭交股而臥。正是:一般滋味美,好耍後庭花。有詞為證:
美冤家,一心愛折後庭花。尋常只在門前裡走,又被開路先鋒把住了他。放在戶中難禁受。轉絲韁勒回馬,親得勝弄的我身上麻,蹴損了奴的粉臉那丹霞。
西門慶與婦人摟抱到二鼓時分,小廝馬來接,方才起身回家。到次日,到衙門裡差了兩個緝捕,把二搗鬼拿到提刑院,只當做掏摸土賊,不由分說,一夾二十,打的順腿流血。睡了一個月,險不把命花了。往後嚇的影也再不敢上婦人門纏攪了。正是:
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
遲了幾日,來保、韓道國一行人東京回來,備將前事對西門慶說:「翟管家見了女子,甚是歡喜,說爹費心。留俺府裡住了兩日,討了回書。送了爹一匹青馬,封了韓夥計女兒五十兩銀子禮錢,又與了小的二十兩盤纏。」西門慶道:「勾了。」看了回書,書中無非是知感不盡之意。自此兩家都下眷生名字,稱呼親家,不在話下。韓道國與西門慶磕頭拜謝回家。西門慶道:「韓夥計,你還把你女兒這禮錢收去,也是你兩口兒恩養孩兒一場。」韓道國再三不肯收,說道:「蒙老爹厚恩,禮錢是前日有了。這銀子小人怎好又受得?從前累的老爹好少哩!」西門慶道:「你不依,我就惱了。你將回家,不要花了,我有個處。」那韓道國就磕頭謝了,拜辭回去。
老婆見他漢子來家,滿心歡喜,一面接了行李,與他拂了塵上,問他長短:「孩子到那裡好麼?」這道國把往回一路的話,告訴一遍,說:「好人家,孩子到那裡,就與了三間房,兩個丫鬟伏侍,衣服頭面不消說。第二日,就領了後邊見了太太。翟管家甚是歡喜,留俺們住了兩日,酒飯連下人都吃不了。又與了五十兩禮錢。我再三推辭,大官人又不肯,還叫我拿回來了。」因把銀子與婦人收了。婦人一塊石頭方落地,因和韓道國說:「咱到明日,還得一兩銀子謝老馮。你不在,虧他常來做作伴兒。大官人那裡,也與了他一兩。」正說著,只見丫頭過來遞茶。韓道國道:「這個是那裡大姐?」婦人道:「這個是咱新買的丫頭,名喚錦兒。過來與你爹磕頭!」磕了頭,丫頭往廚下去了。
老婆如此這般,把西門慶勾搭之事,告訴一遍,「自從你去了,來行走了三四遭,才使四兩銀子買了這個丫頭。但來一遭,帶一二兩銀子來。第二的不知高低,氣不憤走來這裡放水。被他撞見了,拿到衙門裡,打了個臭死,至今再不敢來了。大官人見不方便,許了要替我每大街上買一所房子,叫咱搬到那裡住去。」韓國道:「嗔道他頭裡不受這銀子,教我拿回來休要花了,原來就是這些話了。」婦人道:「這不是有了五十兩銀子,他到明日,一定與咱多添幾兩銀子,看所好房兒。也是我輸了身一場,且落他些好供給穿戴。」韓道國道:「等我明日往鋪子裡去了,他若來時,你只推我不知道,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承他些兒。如今好容易賺錢,怎麼趕的這個道路!」老婆笑道:「賊強人,倒路死的!你到會吃自在飯兒,你還不知老娘怎樣受苦哩!」兩個又笑了一回,打發他吃了晚飯,夫妻收拾歇下。到天明,韓道國宅裡討了鑰匙,開舖子去了,與了老馮一兩銀子謝他。俱不必細說。
一日,西門慶同夏提刑衙門回來。夏提刑見西門慶騎著一匹高頭點子青馬,問道:「長官那匹白馬怎的不騎,又換了這匹馬?到好一匹馬,不知口裡如何?」西門慶道:「那馬在家歇他兩日兒。這馬是昨日東京翟雲峰親家送來的,是西夏劉參將送他的。口裡才四個牙兒,腳程緊慢都有他的。只是有些毛病兒,快護糟踅蹬。初時騎了路上走,把膘跌了許多,這兩日內吃的好些兒。」夏提刑道:「這馬甚是會行,但只好騎著〔足鹿〕街道兒罷了,不可走遠了他。論起在咱這裡,也值七八十兩銀子。我學生騎的那馬,昨日又瘸了。今早來衙門裡來,旋拿帖兒問捨親借了這匹馬騎來,甚是不方便。」西門慶道:「不打緊,長官沒馬,我家中還有一匹黃馬,送與長官罷。」夏提刑舉手道:「長官下顧,學生奉價過來。」西門慶道:「不須計較。學生到家,就差人送來。」兩個走到西街口上,西門慶舉手分路來家。到家就使玳安把馬送去。夏提刑見了大喜,賞了玳安一兩銀子,與了回帖兒,說:「多上覆,明日到衙門裡面謝。」
過了兩月,乃是十月中旬時分。夏提刑家中做了些菊花酒,叫了兩名小優兒,請西門慶一敘,以酬送馬之情。西門慶家中吃了午飯,理了些事務,往夏提刑家飲酒。原來夏提刑備辦一席齊整酒餚,只為西門慶一人而設。見了他來,不勝歡喜,降階迎接,至廳上敘禮。西門慶道:「如何長官這等費心?」夏提刑道:「今年寒家做了些菊花酒,閒中屈執事一敘,再不敢請他客。」於是見畢禮數,寬去衣服,分賓主而坐。茶罷著棋,就席飲酒敘談,兩個小優兒在旁彈唱。正是得多少:
金尊進酒浮香蟻,象板催箏唱鷓鴣。
不說西門慶在夏提刑家飲酒,單表潘金蓮見西門慶許多時不進他房裡來,每日翡翠衾寒,芙蓉帳冷。那一日把角門兒開著,在房內銀燈高點,靠定幃屏,彈弄琵琶。等到二三更,使春梅連瞧數次,不見動靜。正是:銀箏夜久慇勤弄,寂寞空房不忍彈。取過琵琶,橫在膝上,低低彈了個《二犯江兒水》唱道:
悶把幃屏來靠,和衣強睡倒。
猛聽得房簷上鐵馬兒一片聲響,只道西門慶敲的門環兒響,連忙使春梅去瞧。春梅回道:「娘,錯了,是外邊風起,落雪了。」婦人又彈唱道:
聽風聲嘹亮,雪灑窗寮,任冰花片片飄。
一回兒燈昏香盡,心裡欲待去剔,見西門慶不來,又意兒懶的動彈了。唱道:
懶把寶燈挑,慵將香篆燒。捱過今宵,怕到明朝。細尋思,這煩惱何日是了?想起來,今夜裡心兒內焦,誤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稍來沒下稍。
且說西門慶約一更時分,從夏提刑家吃了酒歸來。一路天氣陰晦,空中半雨半雪下來,落在衣服上都化了。不免打馬來家,小廝打著燈籠,就不到後邊,逕往李瓶兒房來。李瓶兒迎著,一面替他拂去身上雪霰,接了衣服。止穿綾敞衣,坐在床上,就問:「哥兒睡了不曾?」李瓶兒道:「小官兒頑了這回,方睡下了。」迎春拿茶來吃了。李瓶兒問,「今夜吃酒來的早?」西門慶道:「夏龍溪因我前日送了他那匹馬,今日為我費心,治了一席酒請我,又叫了兩個小優兒。和他坐了這一回,見天氣下雪,來家早些。」李瓶兒道:「你吃酒,叫丫頭篩酒來你吃。大雪裡來家,只怕冷哩。」西門慶道:「還有那葡萄酒,你篩來我吃。今日他家吃的是造的菊花酒,我嫌他香淆氣的,我沒大好生吃。」於是迎春放下桌兒,就是幾碟嗄飯、細巧果菜之類。李瓶兒拿杌兒在旁邊坐下。桌下放著一架小火盆兒。
這裡兩個吃酒,潘金蓮在那邊屋裡冷清清,獨自一個兒坐在床上。懷抱著琵琶,桌上燈昏燭暗。待要睡了,又恐怕西門慶一時來;待要不睡,又是那盹困,又是寒冷。不免除去冠兒,亂挽烏雲,把帳兒放下半邊來,擁衾而坐,正是:
倦倚繡床愁懶睡,低垂錦帳繡衾空。早知薄倖輕拋棄,辜負奴家一片心。
又唱道:
懊恨薄情輕棄,離愁閒自惱。
又喚春梅過來:「你去外邊再瞧瞧,你爹來了沒有?快來回我話。」那春梅走去,良久回來,說道:「娘還認爹沒來哩,爹來家不耐煩了,在六娘房裡吃酒的不是?」這婦人不聽罷了,聽了如同心上戳上幾把刀子一般,罵了幾句負心賊,由不得撲簌簌眼中流下淚來。一逕把那琵琶兒放得高高的,口中又唱道:
心癢痛難搔,愁懷悶自焦。讓了甜桃,去尋酸棗。奴將你這定盤星兒錯認了。想起來,心兒裡焦,誤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稍來沒下稍。
西門慶正吃酒,忽聽見彈的琵琶聲,便問:「是誰彈琵琶?」迎春答道:「是五娘在那邊彈琵琶響。」李瓶兒道:「原來你五娘還沒睡哩。繡春,你快去請你五娘來吃酒。你說俺娘請哩。」那繡春去了。李瓶兒忙吩咐迎春:「安下個坐兒,放個鐘箸在面前。」良久,繡春走來說:「五娘摘了頭,不來哩。」李瓶兒道:「迎春,你再去請五娘去。你說,娘和爹請五娘哩。」不多時,迎春來說:「五娘把角門兒關了,說吹了燈,睡下了。」西門慶道:「休要信那小淫婦兒,等我和你兩個拉他去,務要把他拉了來。咱和他下盤棋耍子。」於是和李瓶兒同來打他角門。打了半日,春梅把角門子開了。西門慶拉著李瓶兒進入他房中,只見婦人坐在帳中,琵琶放在旁邊。西門慶道:「怪小淫婦兒,怎的兩三轉請著你不去!」金蓮坐在床上,紋絲兒不動,把臉兒沉著,半日說道:「那沒時運的人兒,丟在這冷屋裡,隨我自生自活的,又來瞅睬我怎的?沒的空費了你這個心,留著別處使。」西門慶道:「怪奴才!八十歲媽媽沒牙--有那些唇說的?李大姐那邊請你和他下盤棋兒,只顧等你不去了。」李瓶兒道:「姐姐,可不怎的。我那屋裡擺下棋子了,咱們閒著下一盤兒,賭杯酒吃。」金蓮道:「李大姐,你們自去,我不去。你不知我心裡不耐煩,我如今睡也,比不的你們心寬閒散。我這兩日只有口游氣兒,黃湯淡水誰嘗著來?我成日睜著臉兒過日子哩!」西門慶道:「怪奴才,你好好兒的,怎的不好?你若心內不自在,早對我說,我好請太醫來看你。」金蓮道:「你不信,叫春梅拿過我的鏡子來,等我瞧。這兩日,瘦的相個人模樣哩!」春梅把鏡子真個遞在婦人手裡,燈下觀看。正是:
羞對菱花拭粉妝,為郎憔瘦減容光。閉門不管閒風月,任你梅花自主張。
西門慶拿過鏡子也照了照,說道:「我怎麼不瘦?」金蓮道:「拿什麼比你!你每日碗酒塊肉,吃的肥胖胖的,專一隻奈何人。」被西門慶不由分說,一屁股挨著他坐在床上,摟過脖子來就親了個嘴,舒手被裡,摸見他還沒脫衣裳,兩隻手齊插在他腰裡去,說道:「我的兒,是個瘦了些。」金蓮道:「怪行貨子,好冷手,冰的人慌!莫不我哄了你不成?我的苦惱,誰人知道,眼淚打肚裡流罷了。」亂了一回,西門慶還把他強死強活拉到李瓶兒房內,下了一盤棋,吃了一回酒。臨起身,李瓶兒見他這等臉酸,把西門慶攛掇過他這邊歇了。正是得多少:
腰瘦故知閒事惱,淚痕只為別情濃。
詩曰:
漢武清齋夜築壇,自斟明水醮仙官。殿前玉女移香案,雲際金人捧露盤。絳節幾時還入夢?碧桃何處更驂鸞?茂陵煙雨埋弓劍,石馬無聲蔓草寒。
話說當日西門慶在潘金蓮房中歇了一夜。那婦人恨不的鑽入他腹中,在枕畔千般貼戀,萬種牢籠,淚〔「溫」換「」為「」〕鮫〔魚肖〕,語言溫順,實指望買住漢子心。不料西門慶外邊又刮剌上了王六兒,替他獅子街石橋東邊,使了一百二十兩銀子,買了一所房屋居住。門面兩間,到底四層,一層做客位,一層供養佛像祖先,一層做住房,一層做廚房。自從搬過來,那街坊鄰舍知他是西門慶夥計,不敢怠慢,都送茶盒與他,又出人情慶賀。那中等人家稱他做韓大哥、韓大嫂。以下者趕著以叔嬸稱之。西門慶但來他家,韓道國就在鋪子裡上宿,教老婆陪他自在頑耍。朝來暮往,街坊人家也都知道這件事,懼怕西門慶有錢有勢,誰敢惹他!見一月之間,西門慶也來行走三四次,與王六兒打的一似火炭般熱。
看看臘月時分,西門慶在家亂著送東京並府縣、軍衛、本衛衙門中節禮。有玉皇廟吳道官使徒弟送了四盒禮物,並天地疏、新春符、謝灶誥。西門慶正在上房吃飯,玳安兒拿進帖來,上寫著:「王皇廟小道吳宗哲頓首拜。」西門慶看了說道:「出家人,又教他費心。」吩咐玳安,叫書僮兒封一兩銀子拿回帖與他。月娘在旁,因話題起道:「一個出家人,你要便年頭節尾受他的禮物,到把前日你為李大姐生孩兒許的願醮,就叫他打了罷。」西門慶道:「早是你題起來,我許下一百二十分醮,我就忘死了。」月娘道:「原來你是個大謅答子貨!誰家願心是忘記的?你便有口無心許下,神明都記著。嗔道孩兒成日恁啾啾唧唧的,想就是這願心未還壓的他。」西門慶道:「既恁說,正月裡就把這醮願,在吳道官廟裡還了罷。」月娘道:「昨日李大姐說,這孩子有些病痛兒的,要問那裡討個外名。」西門慶道:「又往那裡討外名?就寄名在吳道官廟裡就是了。」因問玳安:「他廟裡有誰在這裡?」玳安道:「是他第二個徒弟應春跟禮來的。」西門慶一面走出外邊來,那應春連忙磕頭說道:「家師父多拜上老爹,沒什麼孝順,使小徒弟來送這天地疏並些微禮兒,與老爹賞人。」西門慶止還了半禮,說道:「多謝你師父厚禮。」一面讓他坐。應春道:「小道怎麼敢坐!」西門慶道:「你坐了,我有話和你說。」那道士頭戴小帽,身穿青布直裰,謙遜數次,方才把椅兒挪到旁邊坐下,問道:「老爹有甚鈞語吩咐?」西門慶道:「正月裡,我有些醮願,要煩你師父替我還還兒,就要送小兒寄名,不知你師父閒不閒?」徒弟連忙立起身來說道:「老爹吩咐,隨問有甚經事,不敢應承。請問老爹,訂在正月幾時?」西門慶道:「就訂在初九,爺旦日罷。」徒弟道:「此日正是天誕。又《玉匣記》上我請律爺交慶,五福駢臻,修齋建醮甚好。請問老爹多少醮款?」西門慶道:「今歲七月,為生小兒許了一百二十分清醮。」徒弟又問:「那日延請多少道眾?」西門慶道:「請十六眾罷。」說畢,左右放桌兒待茶。先封十五兩經錢,另外又是一兩酬答他的節禮,又說:「道眾的襯施,你師父不消備辦,我這裡連阡張香燭一事帶去。」喜歡的道士屁滾尿流,臨出門謝了又謝,磕了頭兒又磕。
到正月初八日,先使玳安兒送了一石白米、一擔阡張、十斤官燭、五斤沉檀馬牙香、十六匹生眼布做襯施,又送了一對京段、兩壇南酒、四隻鮮鵝、四隻鮮雞、一對豚蹄、一腳羊肉、十兩銀子,與官哥兒寄名之禮。西門慶預先發帖兒,請下吳大舅、花大舅、應伯爵、謝希大四位相陪。陳敬濟騎頭口,先到廟中替西門慶瞻拜。到初九日,西門慶也沒往衙門中去,絕早冠帶,騎大白馬,僕從跟隨,前呼後擁,竟出東門往玉皇廟來。遠遠望見結綵寶幡,過街榜棚。須臾至山門前下馬,睜眼觀看,果然好座廟宇。但見:
青松鬱鬱,翠柏森森。金釘朱戶,玉橋低影軒官;碧瓦雕簷,繡〔巾莫〕高懸寶檻。七間大殿,中懸敕額金書;兩廡長廊,彩畫天神帥將。三天門外,離婁與師曠猙獰,左右階前,自虎與青龍猛勇。八寶殿前,侍立是長生玉女,九龍床上,坐著個不壞金身。金鐘撞處,三千世界盡皈依;玉磬鳴時,萬象森羅皆拱極。朝天閣上,天風吹下步虛聲;演法壇中,夜月常聞仙佩響。自此便為真紫府,更於何處覓蓬萊?
西門慶由正門而入,見頭一座流星門上,七尺高朱紅牌架,列著兩行門對,大書:
黃道天開,祥啟九天之閶闔,迓金輿翠蓋以延恩;玄壇日麗,光臨萬聖之幡幢,誦寶笈瑤章而闡化。
到了寶殿上,懸著二十四字齋題,大書著:「靈寶答天謝地,報國酬恩,九轉玉樞,酬盟寄名,吉祥普滿齋壇。」兩邊一聯:
先天立極,仰大道之巍巍,庸申至悃;昊帝尊居,鑒清修之翼翼,上報洪恩。
西門慶進入壇中香案前,旁邊一小童捧盆中盥手畢,鋪排跪請上香。西門慶行禮叩壇畢,只見吳道官頭戴玉環九陽雷巾,身披天青二十八宿大袖鶴氅,腰繫絲帶,忙下經筵來,與西門慶稽首道:「小道蒙老爹錯愛,迭受重禮,使小道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就是哥兒寄名,小道禮當叩祝,增延壽命,何以有叨老爹厚賞,誠有愧赧。經襯又且過厚,令小道愈不安。」西門慶道:「厚勞費心辛苦,無物可酬,薄禮表情而已。」敘禮畢,兩邊道眾齊來稽首。一面請去外方丈,三間廠廳名曰松鶴軒,那裡待茶。西門慶剛坐下,就令棋童兒:「拿馬接你應二爹去。只怕他沒馬,如何這咱還沒來?」玳安道:「有姐夫騎的驢子還在這裡。」西門慶道:「也罷,快騎接去。」棋童應諾去了。吳道官誦畢經,下來遞茶,陪西門慶坐,敘話:「老爹敬神一點誠心,小道都從四更就起來,到壇諷誦諸品仙經,今日三朝九轉玉樞法事,都是整做。又將官哥兒的生日八字,另具一文書,奏名於三寶面前,起名叫做吳應元。永保富貴遐昌。小道這裡,又添了二十四分答謝天地,十二分慶贊上帝,二十四分薦亡,共列一百八十分醮款。」西門慶道:「多有費心.」不一時,打動法鼓,請西門慶到壇看文書。西門慶從新換了大紅五彩獅補吉服,腰繫蒙金犀角帶,到壇,有絳衣表白在旁,先宣念齋意:
大宋國山東清河縣縣牌坊居住,奉道祈恩,酬醮保安,信官西門慶,本命丙寅年七月廿八日子時建生,同妻吳氏,本命戊辰年八月十五日子時建生。
表白道:「還有寶眷,小道未曾添上。」西門慶道:「你只添上個李氏,辛未年正月十五日卯時建生,同男官哥兒,丙申年七月廿三日申時建生罷。」表白文宣過一遍,接念道:
領家眷等,即日投誠,拜干洪造。伏念慶一介微生,三才未品。出入起居,每感龍天之護佑;迭遷寒暑,常蒙神聖以匡扶。職列武班,叨承禁衛,沐恩光之寵渥,享符祿之豐盈。是以修設清醮,共二十四分位,答報天地之洪恩,酬祝皇王之巨澤。又修清醮十二分位,茲逢天誕,慶贊帝真。介五福以遐昌,迓諸天而下邁。慶又於去歲七月二十三日,因為側室李氏生男官哥兒,要祈坐蓐無虞,臨盆有慶。又願將男官哥兒寄於三寶殿下,賜名吳應元,告許清醮一百二十分位,續箕裘之〔「胤」換「」為「彳」〕嗣,保壽命之延長。附薦西門氏門中三代宗親等魂:祖西門京良,祖妣李氏;先考西門達,妣夏氏;故室人陳氏,及前亡後化,升墜罔知。是以修設清醮十二分位,恩資道力,均證生方。共列仙醮一百八十分位,仰干化單,俯賜勾銷。謹以宣和三年正月初九日天誕良辰,特就大慈玉皇殿,仗延官道,修建靈寶,答天謝地,報國酬盟,慶神保安,寄名轉經,吉祥普滿大齋一晝夜。延三境之司尊,迓萬天之帝駕。一門長叨均安,四序公和迪吉。統資道力,介福方來。謹意。
宣畢齋意,鋪設下許多文書符命、表白,一一請看,共有一百八九十道,甚是齊整詳細。又是官哥兒三寶蔭下寄名許多文書、符索、牒札,不暇細覽。西門慶見吳道官十分費心,於是向案前炷了香,畫了文書,叫左右捧一匹尺頭,與吳道官畫字。吳道官固辭再三,方令小童收了。然後一個道士向殿角頭咕碌碌擂動法鼓,有若春雷相似。合堂道眾,一派音樂響起。吳道官身披大紅五彩法氅,腳穿朱履,手執牙笏,關發文書,登壇召將。兩邊鳴起鍾來。鋪排引西門慶進壇裡,向三寶案左右兩邊上香。西門慶睜眼觀看,果然鋪設齋壇齊整。但見:
位按五方,壇分八級。上供三請四御,旁分八極九霄,中列山川岳瀆,下設幽府冥官。香騰瑞靄,千枝畫燭流光;花簇錦筵,百盞銀燈散彩。天地亭,高張羽蓋;玉帝堂,密佈幢幡。金鐘撞處,高功躡步奏虛皇;玉珮鳴時,都講登壇朝玉帝。絳綃衣,星辰燦爛;美蒙冠,金碧交加。監壇神將猙獰,直日功曹猛勇。青龍隱隱來黃道,白鶴翩翩下紫宸。
西門慶剛繞壇拈香下來,被左右就請到松鶴軒閣兒裡,地鋪錦毯,爐焚獸炭,那裡坐去了。不一時,應伯爵、謝希大來到。唱畢喏,每人封了一星折茶銀子,說道:「實告要送些茶兒來,路遠。這些微意,權為一茶之需。」西門慶也不接,說道:「奈煩!自恁請你來陪我坐坐,又幹這營生做什麼?吳親家這裡點茶,我一總都有了。」應伯爵連忙又唱喏,說:「哥,真個?俺每還收了罷。」因望著謝希大說道:「都是你幹這營生!我說哥不受,拿出來,倒惹他訕兩句好的。」良久,吳大舅、花子由都到了。每人兩盒細茶食來點茶,西門慶都令吳道官收了。吃畢茶,一同擺齋,鹹食齋饌,點心湯飯,甚是豐潔。西門慶同吃了早齋。原來吳道官叫了個說書的,說西漢評話《鴻門會》。吳道官發了文書,走來陪坐,問:「哥兒今日來不來?」西門慶道,「正是,小頑還小哩,房下恐怕路遠唬著他,來不的。到午間,拿他穿的衣服來,三寶面前,攝受過就是一般。」吳道官道:「小道也是這般計較,最好。」西門慶道:「別的倒也罷了,他只是有些小膽兒。家裡三四個丫鬟連養娘輪流看視,只是害怕。貓狗都不敢到他跟前。」吳大舅道:「孩兒們好容易養活大--」正說著,只見玳安進來說:「裡邊桂姨、銀姨使了李銘、吳惠送茶來了。」西門慶道:「叫他進來。」李銘、吳惠兩個拿著兩個盒子跪下,揭開都是頂皮餅、松花餅、白糖萬壽糕、玫瑰搽穰卷兒。西門慶俱令吳道官收了,因問李銘:「你每怎得知道?」李銘道:「小的早晨路見陳姑夫騎頭口,問來,才知道爹今日在此做好事。歸家告訴桂姐、三媽說,旋約了吳銀姐,才來了。多上復爹,本當親來,不好來得,這粗茶兒與爹賞人罷了。」西門慶吩咐:「你兩個等著吃齋。」吳道官一面讓他二人下去,自有坐處,連手下人都飽食一頓。
話休饒舌。到了午朝,拜表畢,吳道官預備了一張大插桌,又是一壇金華酒,又是哥兒的一頂青緞子綃金道髻,一件玄色〔糸寧〕絲道衣,一件綠雲緞小襯衣,一雙白綾小襪,一雙青潞綢衲臉小履鞋,一根黃絨線絛,一道三寶位下的黃線索,一道子孫娘娘面前紫線索,一付銀項圈條脫,刻著「金玉滿堂,長命富貴」,一道朱書辟非黃綾符,上書著「太乙司命,桃延合康」八字,就紮在黃線索上,都用方盤盛著,又是四盤羹果,擺在桌上。差小童經袱內包著宛紅紙經疏,將三朝做過法事,一一開載節次,請西門慶過了目,方才裝入盒擔內。共約八抬,送到西門慶家。西門慶甚是歡喜,快使棋童兒家去,叫賞道童兩方手帕、一兩銀子。
且說那日是潘金蓮生日,有吳大妗子、潘姥姥、楊姑娘、郁大姐,都在月娘上房坐的。見廟裡送了齋來,又是許多羹果插卓禮物,擺了四張桌子,還擺不下,都亂出來觀看。金蓮便道:「李大姐,你還不快出來看哩!你家兒子師父廟裡送禮來了,又有他的小道冠髻,道衣兒。噫,你看,又是小履鞋兒!」孟玉樓走向前,拿起來手中看,說道:「大姐姐,你看道士家也恁精細,這小履鞋,白綾底兒,都是倒扣針兒方勝兒,鎖的這雲兒又且是好。我說他敢有老婆!不然,怎的扣捺的恁好針腳兒?」吳月娘道:「沒的說。他出家人,那裡有老婆!想必是僱人做的。」潘金蓮接過來說:「道士有老婆,相王師父和大師父會挑的好汗巾兒,莫不是也有漢子?」王姑子道:「道士家,掩上個帽子,那裡不去了!似俺這僧家,行動就認出來。」金蓮說道:「我聽得說,你住的觀音寺背後就是玄明觀。常言道:男僧寺對著女僧寺,沒事也有事。」月娘道:「這六姐,好恁羅說白道的!」金蓮道:「這個是他師父與他娘娘寄名的紫線鎖。又是這個銀脖項符牌兒,上面銀打的八個字,帶著且是好看。背面墜著他名字,吳什麼元?」棋童道:「此是他師父起的法名吳應元。」金蓮道:「這是個『應』字。」叫道:「大姐姐,道士無禮,怎的把孩子改了他的姓?」月娘道:「你看不知禮!」因使李瓶兒:「你去抱了你兒子來,穿上這道衣,俺每瞧瞧好不好?」李瓶兒道:「他才睡下,又抱他出來?」金蓮道:「不妨事,你揉醒他。」那李瓶兒真個去了。
這潘金蓮識字,取過紅紙袋兒,扯出送來的經疏,看見上面西門慶底下同室人吳氏,旁邊只有李氏,再沒別人,心中就有幾分不忿,拿與眾人瞧:「你說賊三等兒九格的強人!你說他偏心不偏心?這上頭只寫著生孩子的,把俺每都是不在數的,都打到贅字號裡去了。」孟玉樓問道:「可有大姐姐沒有?」金蓮道:「沒有大姐姐倒好笑。」月娘道:「也罷了,有了一個,也就是一般。莫不你家有一隊伍人,也都寫上,惹的道士不笑話麼?」金蓮道:「俺每都是劉湛兒鬼兒麼?比那個不出材的,那個不是十個月養的哩!」正說著,李瓶兒從前邊抱了官哥兒來。孟玉樓道:「拿過衣服來,等我替哥哥穿。」李瓶兒抱著,孟玉樓替他戴上道髻兒,套上項牌和兩道索,唬的那孩子只把眼兒閉著,半日不敢出氣兒。玉樓把道衣替他穿上。吳月娘吩咐李瓶兒:「你把這經疏,拿個阡張頭兒,親往後邊佛堂中,自家燒了罷。」那李瓶兒去了。玉樓抱弄孩子說道:「穿著這衣服,就是個小道士兒。」金蓮接過來說道:「什麼小道士兒,倒好相個小太乙兒!」被月娘正色說了兩句道:「六姐,你這個什麼話,孩兒們面上,快休恁的。」那金蓮訕訕的不言了。一回,那孩子穿著衣服害怕,就哭起來。李瓶兒走來,連忙接過來,替他脫衣裳時,就拉了一抱裙奶屎。孟玉樓笑道:「好個吳應元,原來拉屎也有一托盤。」月娘連忙叫小玉拿草紙替他抹。不一時,那孩子就磕伏在李瓶兒懷裡睡著了。李瓶兒道:「小大哥原來困了,媽媽送你到前邊睡去罷。」吳月娘一面把桌面都散了,請大妗子、楊娘、潘姥姥眾人出來吃齋。
看看晚來。原來初八日西門慶因打醮,不用葷酒。潘金蓮晚夕就沒曾上的壽,直等到今晚來家與他遞酒,來到大門站立。不想等到日落時分,只陳敬濟和玳安自騎頭口來家。潘金蓮問:「你爹來了?」敬濟道:「爹怕來不成了,我來時,醮事還未了,才拜懺,怕不弄到起更!道士有個輕饒素放的,還要謝將吃酒。」金蓮聽了,一聲兒沒言語,使性子回到上房裡,對月娘說:「賈瞎子傳操--幹起了個五更!隔牆掠肝腸--死心塌地,兜肚斷了帶子--沒得絆了!剛才在門首站了一回,見陳姐夫騎頭口來了,說爹不來了,醮事還沒了,先打發他來家。」月娘道:「他不來罷,咱每自在,晚夕聽大師父、王師父說因果、唱佛曲兒。」正說著,只見陳敬濟掀簾進來,已帶半酣兒,說:「我來與五娘磕頭。」問大姐:「有鍾兒,尋個兒篩酒,與五娘遞一鍾兒。」大姐道:「那裡尋鍾兒去?只恁與五娘磕個頭兒。到住回,等我遞罷。你看他醉的腔兒,恰好今日打醮,只好了你,吃的恁憨憨的來家。」月娘便問道:「你爹真個不來了?玳安那奴才沒來?」陳敬濟道:「爹見醮事還沒了,恐怕家裡沒人,先打發我來了,留下玳安在那裡答應哩。吳道士再三不肯放我,強死強活拉著吃了兩三大鐘酒,才來了。」月娘問:「今日有那幾個在那裡?」敬濟道:「今日有大舅和門外花大舅、應三叔、謝三叔,又有李銘、吳惠兩個小優兒。不知纏到多咱晚。只吳大舅來了。門外花大舅叫爹留住了,也是過夜的數。」金蓮沒見李瓶兒在跟前,便道:「陳姐夫,你也叫起花大舅來?是那門兒親,死了的知道罷了。你叫他李大舅才是。」敬濟道:「五娘,你老人家鄉裡姐姐嫁鄭恩--睜著個眼兒,閉著個眼兒罷了。」大姐道:「賊囚根子,快磕了頭,趁早與我外頭挺去!又口裡恁汗邪胡說了!」敬濟於是請金蓮轉上,踉踉蹌蹌磕了四個頭,往前邊去了。
不一時,掌上燈燭,放桌兒,擺上菜兒,請潘姥姥、楊姑娘、大妗子與眾人來。金蓮遞了酒,打發坐下,吃了面。吃到酒闌,收了家活,抬了桌出去。月娘吩咐小玉把儀門關了,炕上放下小桌兒,眾人圍定兩個姑子,正在中間焚下香,秉著一對蠟燭,聽著他說因果。先是大師父講說,講說的乃是西天第三十二祖下界降生東土,傳佛心印的佛法因果,直從張員外家豪大富說起,漫漫一程一節,直說到員外感悟佛法難聞,棄了家園富貴,竟到黃梅寺修行去。說了一回,王姑子又接念偈言。
念了一回,吳月娘道:「師父餓了,且把經請過,吃些什麼。」一面令小玉安排了四碟兒素菜鹹食,又四碟薄脆、蒸酥糕餅,請大妗子、楊姑娘、潘姥姥陪二位師父吃。大妗子說:「俺每都剛吃的飽了,教楊姑娘陪個兒罷,他老人家又吃著個齋。」月娘連忙用小描金碟兒,每樣揀了點心,放在碟兒裡,先遞與兩位師父,然後遞與楊姑娘,說道:「你老人家陪二位請些兒。」婆子道:「我的佛爺,老身吃的勾了。」又道:「這碟兒裡是燒骨朵,姐姐你拿過去,只怕錯揀到口裡。」把眾人笑的了不得。月娘道:「奶奶,這個是廟上送來托葷鹹食。你老人家只顧用,不妨事。」楊姑娘道:「既是素的,等老身吃。老身乾淨眼花了,只當做葷的來。」正吃著,只見來興兒媳婦子惠香走來。月娘道:「賊臭肉,你也來做什麼?」惠香道:「我也來聽唱曲兒。」月娘道:「儀門關著,你打那裡進來了?」玉簫道:「他廚房封火來。」月娘道:「嗔道恁鼻兒烏嘴兒黑的,成精鼓搗,來聽什麼經!」
當下眾丫鬟婦女圍定兩個姑子,吃了茶食,收過家活去,搽抹經桌乾淨。月娘從新剔起燈燭來,炷了香。兩個姑子打動擊子兒,又高念起來。從張員外在黃梅山寺中修行,白日長跪聽經,夜夜參禪打坐。四祖禪師見他不凡,收留做了徒弟,與了他三樁寶貝,教他往濁河邊投胎奪舍,直說到千金小姐在濁河邊洗濯衣裳,見一僧人借房兒住,不合答了他一聲,那老人就跳下河去了。潘金蓮熬的磕困上來,就往房裡睡去了。少頃,李瓶兒房中繡春來叫,說官哥兒醒了,也去了。只剩下李嬌兒、孟玉樓、潘姥姥、孫雪娥、楊姑娘、大妗子守著。又聽到河中漂過一個大鱗桃來,小姐不合吃了,歸家有孕,懷胎十月。王姑子又接唱了一個《耍孩兒》。唱完,大師父又念了四偈言:
五祖一佛性,投胎在腹中,權住十個月,轉凡度眾生。
念到此處,月娘見大姐也睡去了,大妗子〔歪〕在月娘裡間床上睡著了,楊姑娘也打起欠呵來,桌上蠟燭也點盡了兩根,問小玉:「這天有多少晚了?」小玉道:「已是四更天氣,雞叫了。」月娘方令兩位師父收拾經卷。楊姑娘便往玉樓房裡去了。郁大姐在後邊雪娥房裡宿歇。月娘打發大師父和李嬌兒一處睡去了。王姑子和月娘在炕上睡。兩個還等著小玉頓了一瓶子茶,吃了才睡。大妗子在裡間床上和玉簫睡。月娘因問王姑子:「後來這五祖長大了,怎生成正果?」王姑子復從爹娘怎的把千金小姐趕出,小姐怎的逃生,來到仙人莊;又怎的降生五祖,落後五祖養活到六歲;又怎的一直走到濁河邊,取了三樁寶貝,逕往黃梅寺聽四祖說法;又怎的遂成正果,後來還度脫母親生天;直說完了才罷。月娘聽了,越發好信佛法了。有詩為證:
聽法聞經怕無常,紅蓮舌上放毫光。何人留下禪空話?留取尼僧化飯糧!
詞曰:
種就藍田玉一株,看來的的可人娛。多方珍重好支持,掌中珠。〔差〕〔亞〕漫驚新態變,妖嬈偏與舊時殊。相逢一見笑成癡,少人知。
話說當夜月娘和王姑子一炕睡。王姑子因問月娘:「你老人家怎的就沒見點喜事兒?」月娘道:「又說喜事哩!前日八月裡,因買了對過喬大戶房子,平白俺每都過去看。上他那樓梯,一腳躡滑了,把個六七個月身扭吊了。至今再誰見什麼喜兒來!」王姑子道:「我的奶奶,有七個月也成形了!」月娘道:「半夜裡吊下榪子裡,我和丫頭點燈撥著瞧,倒是個小廝兒。」王姑子道:「我的奶奶,可惜了!怎麼來扭著了?還是胎氣坐的不牢。你老人家養出個兒來,強如別人。你看前邊六娘,進門多少時兒,倒生了個兒子,何等的好!」月娘道:壞L各人的兒女,隨天罷了。」王姑子道:「也不打緊,俺每同行一個薛師父,一紙好符水藥。前年陳郎中娘子,也是中年無子,常時小產了幾胎,白不存,也是吃了薛師父符藥,如今生了好不好一個滿抱的小廝兒!一家兒歡喜的要不得。只是用著一件物件兒難尋。」月娘問道:「什麼物件兒?」王姑子道:「用著頭生孩子的衣胞,拿酒洗了,燒成灰兒,伴著符藥,揀壬子日,人不知,鬼不覺,空心用黃酒吃了。算定日子兒不錯,至一個月就坐胎氣,好不准!」月娘道:「這師父是男僧女僧?在那裡住?」王姑子道:「他也是俺女僧,也有五十多歲。原在地藏庵兒住來,如今搬在南首法華庵兒做首座,好不有道行!他好少經典兒!又會講說《金剛科儀》各樣因果寶卷,成月說不了。專在大人家行走,要便接了去,十朝半月不放出來。」月娘道:「你到明日請他來走走,」王姑子道:「我知道。等我替你老人家討了這符藥來著。止是這一件兒難尋,這裡沒尋處。恁般如此,你不如把前頭這孩子的房兒,借情跑出來使了罷。」月娘道:「緣何損別人安自己。我與你銀子,你替我慢慢另尋便了。」王姑子道:「這個到只是問老娘尋,他才有。我替你整治這符水,你老人家吃了管情就有。難得你明日另養出來,隨他多少,十個明星當不的月!」月娘吩咐:壯A卻休對人說。」王姑子道:「好奶奶,傻了我?肯對人說!」說了一回,方睡了。一宿晚景題過。
到次日,西門慶打廟裡來家,月娘才起來梳頭。玉簫接了衣服,坐下。月娘因說:「昨日家裡六姐等你來上壽,怎的就不來了?」西門慶悉把醮事未了,吳親家晚夕費心,擺了許多桌席--「吳大舅先來了,留住我和花大哥、應二哥、謝希大。兩個小優兒彈唱著,俺每吃了一夜酒。今早我便先進城來了,應二哥他三個還吃酒哩。」告訴了一回。玉簫遞茶吃了。也沒往衙門裡去,走到前邊書房裡,〔歪〕著床上就睡著了。落後潘金蓮、李瓶兒梳了頭,抱著孩子出來,都到上房,陪著喫茶。月娘向李瓶兒道:「他爹來了這一日,在前頭哩,我叫他喫茶食,他不吃。如今有了飯了。你把你家小道士替他穿上衣裳,抱到前頭與他爹瞧瞧去。」潘金蓮道:「我也去。等我替道士兒穿衣服。」於是戴上銷金道髻兒,穿上道衣,帶了頂牌符索,套上小鞋襪兒,金蓮就要奪過去。月娘道:「叫他媽媽抱罷。你這蜜褐色桃繡裙子不耐污,撒上點子〔月贊〕到了不成。」於李瓶兒抱定官哥兒,潘金蓮便跟著,來到前邊西廂房內。書僮見他二人掀簾,連忙就躲出來了。金蓮見西門慶臉朝裡睡,就指著孩子說:「老花子,你好睡!小道士兒自家來請你來了。大媽媽房裡擺下飯,叫你吃去,你還不快起來,還推睡兒!」那西門慶吃了一夜酒的人,丟倒頭,那顧天高地下,鼾睡如雷。
金蓮與李瓶兒一邊一個坐在床上,把孩子放在他面前,怎禁的鬼混,不一時把西門弄醒了。睜開眼看見官哥兒在面前,穿著道士衣服,喜歡的眉開眼笑。連忙接過來,抱到懷裡,與他親個嘴兒。金蓮道:「好乾淨嘴頭子,就來親孩兒!小道士兒吳應元,你噦他一口,你說昨日在那裡使牛耕地來,今日乏困的這樣的,大白日困覺?昨日叫五媽只顧等著你。你恁大膽,不來與五媽磕頭。」西門慶道:「昨日醮事散得晚。晚夕謝將,整吃了一夜。今日到這咱還一頭酒,在這裡睡回,還要往尚舉人家吃酒去。」金蓮道:「你不吃酒去罷了。」西門慶道:「他家從昨日送了帖兒來,不去惹人家不怪!」金蓮道:「你去,晚夕早些兒來家,我等著你哩。」李瓶兒道:「他大媽媽擺下飯了,又做了些酸筍湯,請你吃飯去哩。」西門慶道:「我心裡還不待吃,等我去喝些湯罷。」於是起來往後邊去了。
這潘金蓮見他去了,一屁股就坐在床上正中間,腳蹬著地爐子說道:「這原來是個套炕子。」伸手摸了摸褥子裡,說道:「到且是燒的滾熱的炕兒。」瞧了瞧旁邊桌上,放著個烘硯瓦的銅絲火爐兒,隨手取過來,叫:「李大姐,那邊香幾兒上牙盒裡盛的甜香餅兒,你取些來與我。」一面揭開了,拿幾個在火炕內,一面夾在襠裡,拿裙子裹的沿沿的,且薰熱身上。坐了一回,李瓶兒說道:「咱進去罷,只怕他爹吃了飯出來。」金蓮道:「他出來不是?怕他麼!」於是二人抱著官哥,進入後邊來。良久,西門慶吃了飯,吩咐排軍備馬,午後往尚舉人家吃酒去了。潘姥姥先去了。
且說晚夕王姑子要家去。月娘悄悄與了他一兩銀子,叫他休對大師姑說,好歹請薛姑子帶了符藥來。王姑子接了銀子,和月娘說:「我這一去,只過十六日才來。就替你尋了那件東西兒來。」月娘道:「也罷,你只替我幹的停當,我還謝你。」於是作辭去了。看官聽說:但凡大人家,似這等尼僧牙婆,決不可抬舉。在深宮大院,相伴著婦女,俱以談經說典為由,背地裡送暖偷寒,什麼事兒不幹出來?有詩為證:
最有緇流不可言,深宮大院哄嬋娟。此輩若皆成佛道,西方依舊黑漫漫。
卻說金蓮晚夕走到鏡台前,把〔髟狄〕髻摘了,打了個盤頭楂髻,把臉搽的雪白,抹的嘴唇兒鮮紅,戴著兩個金燈籠墜子,貼著三個面花兒,帶著紫銷金箍兒,尋了一套紅織金祆兒,下著翠藍緞子裙:要妝丫頭,哄月娘眾人耍子。叫將李瓶兒來與他瞧。把李瓶兒笑的前仰後合,說道:「姐姐,你妝扮起來,活像個丫頭。我那屋裡有紅布手巾,替你蓋著頭。等我往後邊去,對他們只說他爹又尋了個丫頭,唬他們唬,管定就信了。」春梅打著燈籠在頭裡走,走到儀門首,撞見陳敬濟,笑道:「我道是誰來,這個就是五娘干的營生!」李瓶兒叫道:「姐夫,你過來,等我和你說了,著你先進去見他們,只如此這般。」敬濟道:「我有法兒哄他。」於是先走到上房裡。眾人都在炕上坐著喫茶,敬濟道:「娘,你看爹平白裡叫薛嫂兒使了十六兩銀子,買了人家一個二十五歲,會彈唱的姐兒,剛才拿轎子送將來了。」月娘道:「真個?薛嫂兒怎不先來對我說?」敬濟道:「他怕你老人家罵他,送轎子到大門首,就去了。丫頭便叫他們領進來了。」大妗子還不言語,楊姑娘道:「官人有這幾房姐姐勾了,又要他來做什麼?」月娘道:「好奶奶,你禁的!有錢就買一百個有什麼多?俺們都是老婆當軍--充數兒罷了!」玉簫道:「等我瞧瞧去。」只見月亮地裡,原是春梅打燈籠,落後叫了來安兒打著,和李瓶兒後邊跟著,搭著蓋頭,穿著紅衣服進來。慌的孟玉樓、李嬌兒都出來看。良久,進入房裡。玉簫挨在月娘邊說道:「這個是主子,還不磕頭哩!」一面揭了蓋頭。那潘金蓮插燭也似磕下頭去,忍不住撲〔石乞〕的笑了。玉樓道:「好丫頭,不與你主子磕頭,且笑!」月娘笑了,說道:「這六姐成精死了罷!把俺每哄的信了。」玉樓道:「我不信。」楊姑娘道:「姐姐,你怎的見出來不信?」玉樓道:「俺六姐平昔磕頭,也學的那等磕了頭起來,倒退兩步才拜。」楊姑娘道:「還是姐姐看的出來,要著老身就信了。」李兒道:「我也就信了。剛才不是揭蓋頭,他自家笑,還認不出來。」正說著,只見琴童兒抱進氈包來,說:「爹來家了。」孟玉樓道:「你且藏在明間裡。等他進來,等我哄他哄。」
不一時,西門慶來到,楊姑娘、大妗子出去了,進入房內椅子上坐下。月娘在旁不言語。玉樓道:「今日薛嫂兒轎子送人家一個二十歲丫頭來,說是你叫他送來要他的,你恁大年紀,前程也在身上,還幹這勾當?」西門慶笑道:「我那裡叫他買丫頭來?信那老淫婦哄你哩!」玉樓道:「你問大姐姐不是?丫頭也領在這裡,我不哄你。你不信,我叫出來你瞧。」於是叫玉簫:「你拉進那新丫頭來,見你爹。」那玉簫掩著嘴兒笑,又不敢去拉,前邊走了走兒,又回來了,說道:「他不肯來。」玉樓道:「等我去拉,恁大膽的奴才,頭兒沒動,就扭主子,也是個不聽指教的!」一面走到明間內。只聽說道:「怪行貨子,我不好罵的!人不進去,只顧拉人,拉的手腳兒不著。」玉樓笑道:「好奴才,誰家使的你恁沒規矩,不進來見你主子磕頭。」一面拉進來。西門慶燈影下睜眼觀看,卻是潘金蓮打著髻裝丫頭,笑的眼沒縫兒。那金蓮就坐在旁邊椅子上。玉樓道:「好大膽丫頭!新來乍到,就恁少條失教的,大剌剌對著主子坐著!」月娘笑道,「你趁著你主子來家,與他磕個頭兒罷。」那金蓮也不動,走到月娘裡間屋裡,一頓把簪子拔了,戴上〔髟狄〕髻出來。月娘道:「好淫婦,討了誰上頭話,就戴上〔髟狄〕髻了!」眾人又笑了一回。月娘告訴西門慶說:「今日喬親家那裡,使喬通送了六個帖兒來,請俺們十二日吃看燈酒。咱到明日,不先送些禮兒去?」西門慶道:「明早叫來興兒,買四盤餚品、一壇南酒送去就是了。到明日,咱家發柬,十四日也請他娘子,並周守備娘子、荊都監娘子、夏大人娘子、張親家母。大妗子也不必家去了。教賁四叫將花兒匠來,做幾架煙火。王皇親家一起扮戲的小廝,叫他來扮《西廂記》。往院中再把吳銀兒、李桂姐接了來。你們在家看燈吃酒,我和應二哥、謝子純往獅子街樓上吃酒去。」說畢,不一時放下桌兒,安排酒上來。
潘金蓮遞酒,眾姊妹相陪吃了一回。西門慶因見金蓮裝扮丫頭,燈下艷妝濃抹,不覺淫心漾漾,不住把眼色遞與他。金蓮就知其意,就到前面房裡,去了冠兒,挽著杭州〔糸贊〕,重勻粉面,復點朱唇。早在房中預備下一桌齊整酒菜等候。不一時,西門慶果然來到,見婦人還挽起雲髻來,心中甚喜,摟著他坐在椅子上,兩個說笑。不一時,春梅收拾上酒菜來。婦人從新與他遞酒。西門慶道:「小油嘴兒,頭裡已是遞過罷了,又教你費心。」金蓮笑道:「那個大伙裡酒兒不算,這個是奴家業兒,與你遞鍾酒兒,年年累你破費,你休抱怨。」把西門慶笑的沒眼縫兒,連忙接了他酒,摟在懷裡膝蓋上坐的。春梅斟酒,秋菊拿菜兒。金蓮道:「我問你,十二日喬家請,俺每都去?只教大姐姐去?」西門慶道:「他即下帖兒都請,你每如何不去?到明日,叫奶子抱了哥兒也去走走,省得家裡尋他娘哭。」金蓮道:「大姐姐他們都有衣裳穿,我老道只有數的那幾件子,沒件好當眼的。你把南邊新治來那衣裳,一家分散幾件子,裁與俺們穿了罷!只顧放著,敢生小的兒也怎的?到明日咱家擺酒,請眾官娘子,俺們也好見他,不惹人笑話。我長是說著,你把臉兒憨著。」西門慶笑道:「既是恁的,明日叫了趙裁來,與你們裁了罷,」金蓮道:「及至明日叫裁縫做,只差兩日兒,做著還遲了哩。」西門慶道:「對趙裁說,多帶幾個人來,替你們攢造兩三件出來就勾了。剩下別的慢慢再做也不遲。」金蓮道:「我早對你說過,好歹揀兩套上色兒的與我,我難比他們都有,我身上你沒與我做什麼大衣裳。」西門慶笑道:「賊小油嘴兒,去處掐個尖兒。」兩個說話飲酒,到一更時分方上床。兩個如被底鴛鴦,帳中鸞鳳,整狂了半夜。
到次日,西門慶衙門中回來,開了箱櫃,拿出南邊織造的羅緞尺頭來。每人做件妝花通袖袍兒,一套遍地錦衣服,一套妝花衣服。惟月娘是兩套大紅通袖遍地錦袍兒,四套妝花衣服。在卷棚內,一面使琴童兒叫將趙裁來。趙裁見西門慶,連忙磕了頭。桌上鋪著氈條,取出剪尺來,先裁月娘的:一件大紅遍地錦五彩妝花通袖襖,獸朝麒麟補子緞袍兒;一件玄色五彩金遍邊葫蘆樣鸞鳳穿花羅袍;一套大紅緞子遍地金通麒麟補子襖兒,翠藍寬拖遍地金裙;一套沉香色妝花補子遍地錦羅祆兒,大紅金枝綠葉百花拖泥裙。其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四個都裁了一件大紅五彩通袖妝花錦雞緞子袍兒,兩套妝花羅緞衣服。孫雪娥只是兩套,就沒與他袍兒。須臾共裁剪三十件衣服。兌了五兩銀子,與趙裁做工錢。一面叫了十來個裁縫在家攢造,不在話下。正是:
金鈴玉墜妝閨女,錦綺珠翹飾美娃。
詞曰:
瀟灑佳人,風流才子,天然吩咐成雙。蘭堂綺席,燭影耀熒煌。數幅紅羅錦繡,寶妝篆、金鴨焚香。分明是,芙蕖浪裡,一對鴛鴦。
話說西門慶在家中,裁縫攢造衣服,那消兩日就完了。到十二日,喬家使人邀請。早晨,西門慶先送了禮去。那日,月娘並眾姊妹、大妗子,六頂轎子一搭兒起身。留下孫雪娥看家。奶子如意兒抱著官哥,又令來興媳婦蕙秀伏侍疊衣服,又是兩頂小轎。
西門慶在家,看著賁四叫了花兒匠來扎縛煙火,在大廳、卷棚內掛燈,使小拿帖兒往王皇親宅內定下戲子,俱不必細說。後晌時分,走到金蓮房中。金蓮不在家,春梅在旁伏侍茶飯,放桌兒吃酒。西門慶因對春梅說:「十四日請眾官娘子,你們四個都打扮出去,與你娘跟著遞酒,也是好處。」春梅聽了,斜靠著桌兒說道:「你若叫,只叫他三個出去,我是不出去。」西門慶道:「你怎的不出去?」春梅道:「娘們都新做了衣裳,陪侍眾官戶娘子便好看。俺們一個一個只像燒了卷子一般,平白出去惹人家笑話。」西門慶道:「你們都有各人的衣服首飾、珠翠花朵。」春梅道:「頭上將就戴著罷了,身上有數那兩件舊片子,怎麼好穿出去見人的!到沒的羞剌剌的。」西門慶笑道:「我曉的你這小油嘴兒,見你娘們做了衣裳,卻使性兒起來。不打緊,叫趙裁來,連大姐帶你四個,每人都裁三件:一套緞子衣裳、一件遍地錦比甲。」春梅道:「我不比與他。我還問你要件白綾襖兒,搭襯著大紅遍地錦比甲兒穿。」西門慶道:「你要不打緊,少不的也與你大姐裁一件。」春梅道:「大姑娘有一件罷了,我卻沒有,他也說不的。」西門慶於是拿鑰匙開樓門,揀了五套緞子衣服、兩套遍地錦比甲兒,一匹白綾裁了兩件白綾對衿襖兒。惟大姐和春梅是大紅遍地錦比甲兒,迎春、玉簫、蘭香,都是藍綠顏色;衣服都是大紅緞子織金對衿襖,翠藍邊拖裙,共十七件。一面叫了趙裁來,都裁剪停當。又要一匹黃紗做裙腰,貼裡一色都是杭州絹兒。春梅方才喜歡了,陪侍西門慶在屋裡吃了一日酒,說笑頑耍不題。
且說吳月娘眾妹妹到了喬大戶家。原來喬大戶娘子那日請了尚舉人娘子,並左鄰朱台官娘子、崔親家母,並兩個外甥侄女兒──段大姐及吳舜臣媳婦兒鄭三姐。叫了兩個妓女,席前彈唱。聽見月娘眾姊妹和吳大妗子到了,連忙出儀門首迎接,後廳敘禮。趕著月娘呼姑娘,李嬌兒眾人都排行叫二姑娘、三姑娘……,俱依吳大妗子那邊稱呼之禮。又與尚舉人、朱台官娘子敘禮畢,段大姐、鄭三姐向前拜見了。各依次坐下。丫環遞過了茶,喬大戶出來拜見,謝了禮。他娘子讓進眾人房中去寬衣服,就放桌兒擺茶,請眾堂客坐下喫茶。奶子如意兒和蕙秀在房中看官哥兒,另自管待。須臾,吃了茶到廳,屏開孔雀,褥隱芙蓉,正面設四張桌席。讓月娘坐了首位,其次就是尚舉人娘子、吳大妗子、朱台官娘子、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喬大戶娘子,關席坐位,旁邊放一桌,是段大姐、鄭三姐,共十一位。兩個妓女在旁邊唱。上了湯飯,廚役上來獻了頭一道水晶鵝,月娘賞了二錢銀子;第二道是頓爛〔火誇〕蹄兒,月娘又賞了一錢銀子;第三道獻燒鴨,月娘又賞了一錢銀子。喬大戶娘子下來遞酒,遞了月娘過去,又遞尚舉人娘子。月娘就下來往後房換衣服、勻臉去了。
孟玉樓也跟下來,到了喬大戶娘子臥房中,只見奶子如意兒看守著官哥兒,在炕上鋪著小褥子兒躺著。他家新生的長姐,也在旁邊臥著。兩個你打我下兒,我打你下兒頑耍。把月娘、玉樓見了,喜歡的要不得,說道:「他兩個倒好相兩口兒。」只見吳大妗子進來,說道:「大妗子,你來瞧瞧,兩個倒相小兩口兒。」大妗子笑道:「正是。孩兒每在炕上,張手蹬腳兒的,你打我,我打你,小姻緣一對兒耍子。」喬大戶娘子和眾堂客都進房到。吳大妗子如此這般說。喬大戶娘子道:「列位親家聽著,小家兒人家,怎敢攀的我這大姑娘府上?」月娘道:「親家好說,我家嫂子是何人?鄭三姐是何人?我與你愛親做親,就是我家小兒也玷辱不了你家小姐,如何卻說此話?」玉樓推著李瓶兒說道:「李大姐,你怎的說?」那李瓶兒只是笑。吳妗子道:「喬親家不依,我就惱了。」尚舉人娘子和朱台官娘子皆說道:「難為吳親家厚情,喬親家你休謙辭了。」因問:「你家長姐去年十一月生的?」月娘道:「我家小兒六月廿三日生的,原大五個月,正是兩口兒。」眾人不由分說,把喬大戶娘子和月娘、李瓶兒拉到前廳,兩個就割了衫襟。兩個妓女彈唱著。旋對喬大戶說了,拿出果盒、三段紅來遞酒。月娘一面吩咐玳安、琴童快往家中對西門慶說。旋抬了兩罈酒、三匹緞子、紅綠板兒絨金絲花、四個螺甸大果盒。兩家席前,掛紅吃酒。一面堂中畫燭高擎,花燈燦爛,麝香〔雲愛〕〔雲愛〕,喜笑匆匆。兩個妓女,啟朱唇,露皓齒,輕撥玉阮,斜抱琵琶唱著。
眾堂客與吳月娘、喬大戶娘子、李瓶兒三人都簪了花,掛了紅,遞了酒,各人都拜了。從新復安席坐人飲酒。廚子上了一道裹餡壽字雪花糕、喜重重滿池嬌並頭蓮湯。月娘坐在上席,滿心歡喜,叫玳安過來,賞一匹大紅與廚役。兩個妓女每人都是一匹。俱磕頭謝了。喬大戶娘子不放起身,還在後堂留坐,擺了許多勸碟,細果攢盒。約吃到一更時分,月娘等方才拜辭回來,說道:「親家,明日好歹下降寒舍那裡坐坐。」喬大戶娘子道:「親家盛情,家老兒說來,只怕席間不好坐的,改日望親家去罷。」月娘道:「好親家,再沒人。親家只是見外。」因留了大妗子:「你今日不去,明日同喬親家一搭兒裡來罷。」大妗子道:「喬親家,別的日子你不去罷,到十五日,你正親家生日,你莫不也不去?」喬大戶娘子道:「親家十五日好日子,我怎敢不去!」月娘道:「親家若不去,大妗子,我交付與你,只在你身上。」於是,生死把大妗子留下了,然後作辭上轎。
頭裡兩個排軍,打著兩個大紅燈籠;後邊又是兩個小,打著兩個燈籠。吳月娘在頭裡,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一字在中間,如意兒和蕙秀隨後。奶子轎子裡用紅綾小被把官哥兒裹得沿沿的,恐怕冷,腳下還蹬著銅火爐兒。兩邊小圜隨。到了家門首下轎,西門慶正在上房吃酒,月娘等眾人進來,道了萬福,坐下。眾丫鬟都來磕了頭。月娘先把今日酒席上結親之話,告訴了一遍。西門慶聽了道:「今日酒席上有那幾位堂客?」月娘道:「有尚舉人娘子、朱序班娘子、崔親家母、兩個侄女。」西門慶說:「做親也罷了,只是有些不搬陪。」月娘道:「倒是俺嫂子,見他家新養的長姐和咱孩子在床炕上睡著,都蓋著那被窩兒,你打我一下兒,我打你一下兒,恰是小兩口兒一般,才叫了俺們去,說將起來,酒席上就不因不由做了這門親。我方才使小來對你說,抬送了花紅果盒去。」西門慶道:「既做親也罷了,只是有些不搬陪些。喬家雖有這個家事,他只是個縣中大戶白衣人。你我如今見居著這官,又在衙門中管著事,到明日會親酒席間,他戴著小帽,與俺這官戶怎生相處?甚不雅相。就是前日,荊南岡央及營裡張親家,再三趕著和我做親,說他家小姐今才五個月兒,也和咱家孩子同歲。我嫌他沒娘母子,是房裡生的,所以沒曾應承他。不想到與他家做了親。」潘金蓮在旁接過來道:「嫌人家是房裡養的,誰家是房外養的?就是喬家這孩子,也是房裡生的。正是險道神撞著壽星老兒──你也休說我長,我也休嫌你短。」西門慶聽了此言,心中大怒,罵道:「賊淫婦,還不過去!人這裡說話,也插嘴插舌的。有你什麼說處!」金蓮把臉羞的通紅了,抽身走出來,說道:「誰說這裡有我說處?可知我沒說處哩!」
看官聽說:今日潘金蓮在酒席上,見月娘與喬大戶家做了親,李瓶兒都披紅簪花遞酒,心中甚是氣不憤,來家又被西門慶罵了這兩句,越發急了,走到月娘這邊屋裡哭去了。西門慶因問:「大妗子怎的不來?」月娘道:「喬親家母明日見有眾官娘子,說不得來。我留下他在那裡,教明日同他一搭兒裡來。」西門慶道:「我說只這席間坐次上不好相處,到明日怎麼會?」說了回話,只見孟玉樓也走到這邊屋裡來,見金蓮哭泣,說道:「你只顧惱怎的?隨他說幾句罷了。」金蓮道:「早是你在旁邊聽著,我說他什麼歹話來?他說別家是房裡養的,我說喬家是房外養的?也是房裡生的。那個紙包兒包著,瞞得過人?賊不逢好死的強人,就睜著眼罵起我來。罵的人那絕情絕義。怎的沒我說處?改變了心,教他明日現報在我的眼裡!多大的孩子,一個懷抱的尿泡種子,平白扳親家,有錢沒處施展的,爭破臥單──沒的蓋,狗咬尿胞──空歡喜!如今做濕親家還好,到明日休要做了干親家才難。吹殺燈擠眼兒──後來的事看不見。做親時人家好,過三年五載方了的才一個兒!」玉樓道:「如今人也賊了,不幹這個營生。論起來也還早哩。才養的孩子,割什麼衫襟?無過只是圖往來扳陪著耍子兒罷了。」金蓮道:「你便浪〔扉〕著圖扳親家耍子,平白教賊不合鈕的強人罵我。」玉樓道:「誰教你說話不著個頭項兒就說出來?他不罵你罵狗?」金蓮道:「我不好說的,他不是房裡,是大老婆?就是喬家孩子,是房裡生的,還有喬老頭子的些氣兒。你家失迷家鄉,還不知是誰家的種兒哩!」玉樓聽了,一聲兒沒言語。坐了一回,金蓮歸房去了。
李瓶兒見西門慶出來了,從新花枝招〔風占〕與月娘磕頭,說道:「今日孩子的事,累姐姐費心。」那月娘笑嘻嘻,也倒身還下禮去,說道:「你喜呀?」李瓶兒道:「與姐姐同喜。」磕畢頭起來,與月娘、李嬌兒坐著說話。只見孫雪娥、大姐來與月娘磕頭,與李嬌兒、李瓶兒道了萬福。小玉拿茶來,正喫茶,只見李瓶兒房裡丫鬟繡春來請,說:「哥兒屋裡尋哩,爹使我請娘來了。」李瓶兒道:「奶子慌的三不知就抱的屋裡去了。一搭兒去也罷了,只怕孩子沒個燈兒。」月娘道:「頭裡進門,到是我叫他抱的房裡去。恐怕晚了。」小玉道:「頭裡如意兒抱著他,來安兒打著燈籠送他來。」李瓶兒道:「這等也罷了。」於是,作辭月娘,回房中來。只見西門慶在屋裡,官哥兒在奶子懷裡睡著了。因說:「你如何不對我說就抱了他來?」如意兒道:「大娘見來安兒打著燈籠,就趁著燈兒來了。哥哥哭了一口,才拍著他睡著了。」西門慶道:「他尋了這一回,才睡了。」李瓶兒說畢,望著他笑嘻嘻說道:「今日與孩兒定了親,累你,我替你磕個頭兒。」於是,插燭也似磕下去。喜歡的西門慶滿面堆笑,連忙拉起來,做一處坐的。一面令迎春擺下酒兒,兩個吃酒。
且說潘金蓮到房中使性子,沒好氣,明知道西門慶在李瓶兒這邊,因秋菊開的門遲了,進門就打了兩個耳刮子,高聲罵道:「賊淫婦奴才!怎的叫了恁一日不開?你做什麼來?我且不和你答話。」於是走到屋裡坐下。春梅走來磕頭遞茶。婦人問他:「賊奴才他在屋裡做什麼來?」春梅道:「在院子裡坐著來。我這等催他,還不理。」婦人道:「我知道他和我兩個慪氣。黨太尉吃匾食,他也學人照樣兒欺負我。」待要打他,又恐西門慶聽見;不言語,心中又氣。一面卸了濃妝,春梅與他搭了鋪,上床就睡了。
到次日,西門慶衙門中去了。婦人把秋菊叫他頂著大塊柱石,跪在院子裡。跪的他梳了頭,叫春梅扯了他褲子,拿大板子要打他。春梅道:「好乾淨的奴才,叫我扯褲子,到沒的污濁了我的手!」走到前邊,旋叫了畫童兒扯去秋菊的衣。婦人打著他罵道:「賊奴才淫婦,你從幾時就恁大來?別人興你,我卻不興你。姐姐,你知我見的,將就膿著些兒罷了。平白撐著頭兒,逞什麼強?姐姐,你休要倚著,我到明日洗著兩個眼兒看著你哩!」一面罵著又打,打了又罵,打的秋菊殺豬也似叫。李瓶兒那邊才起來,正看著奶子打發官哥兒睡著了,又唬醒了。明明白白聽見金蓮這邊打丫鬟,罵的言語兒有因,一聲兒不言語,唬的只把官哥兒耳朵握著。一面使繡春:「去對你五娘說休打秋菊罷。哥兒才吃了些奶睡著了。」金蓮聽了,越發打的秋菊狠了,罵道:「賊奴才,你身上打著一萬把刀子,這等叫饒。我是恁性兒,你越叫,我越打。莫不為你拉斷了路行人?人家打丫頭,也來看著你。好姐姐,對漢子說,把我別變了罷!」李瓶兒這邊分明聽見指罵的是他,把兩隻手氣的冰冷,忍氣吞聲,敢怒而不敢言。早晨茶水也沒吃,摟著官哥兒在炕上就睡著了。
等到西門慶衙門中回家,入房來看官哥兒,見李瓶兒哭的眼紅紅的,睡在炕上,問道:「你怎的這咱還不梳頭?上房請你說話。你怎揉的眼恁紅紅的?」李瓶兒也不題金蓮指罵之事,只說:「我心中不自在。」西門慶告說:「喬親家那裡,送你的生日禮來了。一匹尺頭、兩壇南酒、一盤壽桃、一盤壽麵、四樣下飯。又是哥兒送節的兩盤元宵、四盤蜜食、四盤細果、兩掛珠子吊燈、兩座羊皮屏風燈、兩匹大紅官緞、一頂青緞〔寨〕的金八吉祥帽兒、兩雙男鞋、六雙女鞋。咱家倒還沒往他那裡去,他又早與咱孩兒送節來了。如今上房的請你計較去。他那裡使了個孔嫂兒和喬通押了禮來。大妗子先來了,說明日喬親家母不得來,直到後日才來。他家有一門子做皇親的喬五太太聽見和咱們做親,好不喜歡!到十五日,也要來走走,咱少不得補個帖兒請去。」李瓶兒聽了,方慢慢起來梳頭,走了後邊,拜了大妗子。孔嫂兒正在月娘房裡待茶,禮物擺在明間內,都看了。一面打發回盒起身,與了孔嫂兒、喬通每人兩方手帕、五錢銀子,寫了回帖去了。正是:但將鐘鼓悅和愛,好把犬羊為國羞。有詩為證:
西門獨富太驕矜,襁褓孩兒結做親。不獨資財如糞上,也應嗟歎後來人。
詩曰:
星月當空萬燭燒,人間天上兩元宵。樂和春奏聲偏好,人蹈衣歸馬亦嬌。易老韶光休浪度,最公白髮不相饒。千金博得斯須刻,吩咐譙更仔細敲。
話說西門慶打發喬家去了,走來上房,和月娘、大妗子、李瓶兒商議。月娘道:「他家既先來與咱孩子送節,咱少不得也買禮過去,與他家長姐送節。就權為插定一般,庶不差了禮數。」大妗子道:「咱這裡,少不的立上個媒人,往來方便些。」月娘道:「他家是孔嫂兒,咱家安上誰好?」西門慶道:「一客不煩二主,就安上老馮罷。」於是,連忙寫了請帖八個,就叫了老馮來,同玳安拿請帖盒兒,十五日請喬老親家母、喬五太太並尚舉人娘子、朱序班娘子、崔親家母、段大姐、鄭三姐來赴席,與李瓶兒做生日,並吃看燈酒。一面吩咐來興兒,拿銀子早定下蒸酥點心並羹果食物。又是兩套遍地錦羅緞衣服,一件大紅小袍兒、一頂金絲縐紗冠兒、兩盞雲南羊角珠燈、一盒衣翠、一對小金手鐲、四個金寶石戒指兒。十四日早裝盒擔,叫女婿陳敬濟和賁四穿青衣服押送過去。喬大戶那邊,酒筵管待,重加答賀。回盒中,又回了許多生活鞋腳,俱不必細說。正亂著,應伯爵來講李智、黃四官銀子事,看見,問其所以。西門慶告訴與喬大戶結親之事:「十五日好歹請令正來陪親家坐坐。」伯爵道:「嫂子呼喚,房下必定來。」西門慶道:「今日請眾堂官娘子吃酒,咱每往獅子街房子內看燈去罷。」伯爵應諾去了,不題。
且說那日院中吳銀兒先送了四盒禮來,又是兩方銷金汗巾,一雙女鞋,送與李瓶兒上壽,就拜乾女兒。月娘收了禮物,打發轎子回去。李桂姐只到次日才來,見吳銀兒在這裡,便悄悄問月娘:「他多咱來的?」月娘如此這般告他說:「昨日送了禮來,拜認你六娘做乾女兒了。」李桂姐聽了,一聲兒沒言語。一日只和吳銀兒使性子,兩個不說話。
卻說前廳王皇親家二十名小,兩個師父領著,挑了箱子來,先與西門慶磕頭。西門慶吩咐西廂房做戲房,管待酒飯。不一時,周守備娘子、荊都監母親荊太太與張團練娘子,都先到了。俱是大轎,排軍喝道,家人媳婦跟隨。月娘與眾姊妹,都穿著袍出來迎接,至後廳敘禮。與眾親相見畢,讓坐遞茶,等著夏提刑娘子到才擺茶。不料等到日中,還不見來。小邀了兩三遍,約午後才喝了道來,抬著衣匣,家人媳婦跟隨,許多僕從擁護。鼓樂接進後廳,與眾堂客見畢禮數,依次序坐下。先在卷棚內擺茶,然後大廳上坐。春梅、玉簫、迎春、蘭香,都是齊整妝束,席上捧茶斟酒。那日扮的是《西廂記》。
不說畫堂深處,珠圍翠繞,歌舞吹彈飲酒。單表西門慶打發堂客上了茶,就騎馬約下應伯爵、謝希大,往獅子街房裡去了。吩咐四架煙火,拿一架那裡去。晚夕,堂客跟前放兩架。旋叫了個廚子,家下抬了兩食盒下飯菜蔬,兩壇金華酒去。又叫了兩個唱的──董嬌兒、韓玉釧兒。原來西門慶已先使玳安雇轎子,請王六兒同往獅子街房裡去。玳安見婦人道:「爹說請韓大嬸,那裡晚夕看放煙火。」婦人笑道:「我羞剌剌,怎麼好去的,你韓大叔知道不嗔?」玳安道:「爹對韓大叔說了,教你老人家快收拾哩。因叫了兩個唱的,沒人陪他。」那婦人聽了,還不動身。一回,只見韓道國來家。玳安道:「這不是韓大叔來了。韓大嬸這裡,不信我說哩。」婦人向他漢子說,「真個叫我去?」韓道國道:「老爹再三說,兩個唱的沒人陪他,請你過去,晚夕就看放煙火。你還不收拾哩!剛才教我把鋪子也收了,就晚夕一搭兒裡坐坐。保官兒也往家去了,晚夕該他上宿哩。」婦人道:「不知多咱才散,你到那裡坐回就來罷,家裡沒人,你又不該上宿。」說畢,打扮穿了衣服,玳安跟隨,逕到獅子街房裡來。來昭妻一丈青早在房裡收拾下床炕、帳幔、褥被,安息沉香薰的噴鼻香。房裡吊著一對紗燈,籠著一盆炭火。婦人走到裡面炕上坐下。一丈青走出來,道了萬福,拿茶吃了。西門慶與應伯爵看了回燈,才到房子裡。兩個在樓上打雙陸。樓上除了六扇窗戶,掛著簾子,下邊就是燈市,十分鬧熱。打了回雙陸,收拾擺飯吃了,二人在簾裡觀看燈市。但見:
萬井人煙錦繡圍,香車寶馬鬧如雷。鰲山聳出青雲上,何處遊人不看來?
二人看了一回,西門慶忽見人叢裡謝希大、祝實念,同一個戴方巾的在燈棚下看燈,指與伯爵瞧。因問:「那戴方巾的,你可認的他?」伯爵道:「此人眼熟,不認的他。」西門慶便叫玳安:「你去下邊,悄悄請了謝爹來。休教祝麻子和那人看見。」玳安小賊,一直走下樓來,挨到人鬧裡,待祝實念和那人先過去了,從旁邊出來,把謝希大拉了一把。慌的希大回身觀看,卻是玳安。玳安道:「爹和應二爹在這樓上,請謝爹說話。」希大道:「你去,我知道了。等我陪他兩個到粘梅花處,就來見你爹。」玳安便一道煙去了。希大到了粘梅花處,向人鬧處,就叉過一邊,由著祝實念和那一個人只顧尋。他便走來樓上,見西門慶、應伯爵兩個作揖,因說道:「哥來此看燈,早晨就不呼喚兄弟一聲?」西門慶道:「我早晨對眾人,不好邀你每的。已托應二哥到你家請你去,說你不在家。剛才,祝麻子沒看見麼?」因問:「那戴方巾的是誰?」希大道:「那戴方巾的,是王昭宣府裡王三官兒。今日和祝麻子到我家,要問許不與先生那裡借三百兩銀子。央我和老孫、祝麻子作保。要干前程,入武學肄業。我那裡管他這閒帳!剛才陪他燈市裡走了走,聽見哥呼喚,我只伴他到粘梅花處,交我乘人亂,就叉開了走來見哥。」因問伯爵:「你來多大回了?」伯爵道:「哥使我先到你家,你不在,我就來了,和哥在這裡打了這回雙陸。」西門慶問道:「你吃了飯不曾?」謝希大道:「早晨從哥那裡出來,和他兩個搭了這一日,誰吃飯來!」西門慶吩咐玳安:「廚下安排飯來,與你謝爹吃。」不一時,就是春盤小菜、兩碗稀爛下飯、一碗〔火川〕肉粉湯、兩碗白米飯。希大獨自一個,吃的裡外乾淨,剩下些汁湯兒,還泡了碗吃了。玳安收下家活去。希大在旁看著兩個打雙陸。
只見兩個唱的門首下了轎子,抬轎的提著衣裳包兒,笑進來。伯爵在窗裡看見,說道:「兩個小淫婦兒,這咱才來。」吩咐玳安:「且別教他往後邊去,先叫他樓上來見我。」希大道:「今日叫的是那兩個?」玳安道:「是董嬌兒、韓玉釧兒。」忙下樓說道:「應二爹叫你說話。」兩個那裡肯來,一直往後走了。見了一丈青,拜了,引他入房中。看見王六兒頭上戴著時樣扭心〔髟狄〕髻兒,身上穿紫潞綢襖兒,玄色披襖兒、白挑線絹裙子,下邊露兩隻金蓮,拖的水〔髟丐〕長長的,紫膛色,不十分搽鉛粉,學個中人打扮,耳邊帶著丁香兒。進門只望著他拜了一拜,都在炕邊頭坐了。小鐵棍拿茶來,王六兒陪著吃了。兩個唱的,上上下下把眼只看他身上。看一回,兩個笑一回,更不知是什麼人。落後,玳安進來,兩個悄悄問他道:「房裡那一位是誰?」玳安沒的回答,只說是:「俺爹大姨人家,接來看燈的。」兩個聽的,從新到房中說道:「俺每頭裡不知是大姨,沒曾見的禮,休怪。」於是插燭磕了兩個頭。慌的王六兒連忙還下半禮。落後,擺上湯飯來,陪著同吃。兩個拿樂器,又唱與王六兒聽。
伯爵打了雙陸,下樓來小解淨手,聽見後邊唱,點手兒叫玳安,問道:「你告我說,兩個唱的在後邊唱與誰聽?」玳安只是笑,不做聲,說道:「你老人家曹州兵備──管事寬。唱不唱,管他怎的?」伯爵道:「好賊小油嘴,你不說,愁我不知道?」玳安笑道:「你老人家知道罷了,又問怎的?」說畢,一直往後走了。伯爵上的樓來,西門慶又與謝希大打了三貼雙陸。只見李銘、吳惠兩個驀地上樓來磕頭。伯爵道:「好呀!你兩個來的正好,怎知道俺每在這裡?」李銘跪下說道:「小的和吳惠先到宅裡來,宅裡說爹在這邊擺酒。特來伏侍爹每。」西門慶道:「也罷,你起來伺候。玳安,快往對門請你韓大叔去。」不一時,韓道國到了,作了揖,坐下。一面放桌兒,擺上春盤案酒來,琴童在旁邊篩酒。伯爵與希大居上,西門慶主位,韓道國打橫,坐下把酒來篩;一面使玳安後邊請唱的去。
少頃,韓玉釧兒、董嬌兒兩個,慢條斯禮上樓來。望上不當不正磕下頭去。伯爵罵道:「我道是誰來,原來是這兩個小淫婦兒。頭裡我叫著,怎的不先來見我?這等大膽!到明日,不與你個功德,你也不怕。」董嬌兒笑道:「哥兒那裡隔牆掠個鬼臉兒,可不把我唬殺!」韓玉釧兒道:「你知道,愛奴兒掇著獸頭城往裡掠──好個丟醜兒的孩兒!」伯爵道:「哥,你今日忒多餘了。有了李銘、吳惠在這裡唱罷了,又要這兩個小淫婦做什麼?還不趁早打發他去。大節夜,還趕幾個錢兒,等住回晚了,越發沒人要了。」韓玉釧兒道:「哥兒,你怎麼沒羞?大爹叫了俺每來答應,又不伏侍你,你怎的閒出氣?」伯爵道:「傻小歪剌骨兒,你見在這裡,不伏侍我,你說伏侍誰?」韓玉釧道:「唐胖子吊在醋缸裡──把你撅酸了。」伯爵道:「賊小淫婦兒,是撅酸了我。等住回散了家去時,我和你答話。我左右有兩個法兒,你原出得我手!」董嬌兒問道:「哥兒,那兩個法兒?說來我聽。」伯爵道:「我頭一個,是對巡捕說了,拿你犯夜,教他拿了去,拶你一頓好拶子。十分不巧,只消三分銀子燒酒,把抬轎的灌醉了,隨你這小淫婦兒去,天晚到家沒錢,不怕鴇子不打。」韓玉釧道:「十分晚了,俺每不去,在爹這房子裡睡。再不,叫爹差人送俺每,王媽媽支錢一百文,不在於你。好淡嘴女又十撇兒。」伯爵道:「我是奴才,如今年程反了,拿三道三。」說笑回,兩個唱的在旁彈唱春景之詞。
眾人才拿起湯飯來吃,只見玳安兒走來,報道:「祝爹來了。」眾人都不言語。不一時,祝實念上的樓來,看見伯爵和謝希大在上面,說道:「你兩個好吃,可成個人。」因說:「謝子純,哥這裡請你,也對我說一聲兒,三不知就走的來了,叫我只顧在粘梅花處尋你。」希大道:「我也是誤行,才撞見哥在樓上和應二哥打雙陸。走上來作揖,被哥留住了。」西門慶因令玳安兒:「拿椅兒來,我和祝兄弟在下邊坐罷。」於是安放鍾箸,在下席坐了。廚下拿了湯飯上來,一齊同吃。西門慶只吃了一個包兒,呷了一口湯,因見李銘在旁,都遞與李銘下去吃了。那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韓道國,每人吃一大深碗八寶攢湯,三個大包子,還零四個桃花燒賣,只留了一個包兒壓碟兒。左右收下湯碗去,斟上酒來飲酒。希大因問祝實念道:「你陪他到那裡才拆開了?怎知道我在這裡?」祝實念如此這般告說:「我因尋了你一回尋不著,就同王三官到老孫家會了,往許不與先生那裡,借三百兩銀子去,吃孫寡嘴老油嘴把借契寫差了。」希大道:「你每休寫上我,我不管。左右是你與老孫作保,討保頭錢使。」因問:「怎的寫差了?」祝實念道:「我那等吩咐他,文書寫滑著些,立與他三限才還。他不依我,教我從新把文書又改了。」希大道:「你立的是那三限?」祝實念道:「頭一限,風吹轆軸打孤雁;第二限,水底魚兒跳上岸;第三限,水裡石頭泡得爛。這三限交還他。」謝希大道:「你這等寫著,還說不滑哩。」祝實念道:「你到說的好,倘或一朝天旱水淺,朝廷挑河,把石頭吃做工的兩三頭砍得稀爛,怎了?那時少不的還他銀子。」眾人說笑了一回。
看看天晚,西門慶吩咐樓上點燈,又樓簷前一邊一盞羊角玲燈,甚是奇巧。家中,月娘又使棋童兒和排軍,抬送了四個攢盒,都是美口糖食、細巧果品。西門慶叫棋童兒問道:「家中眾奶奶們散了不曾?誰使你送來?」棋童道:「大娘使小的送來,與爹這邊下酒。眾奶奶們還未散哩。戲文扮了四折,大娘留在大門首吃酒,看放煙火哩。」西門慶問:「有人看沒有?」棋童道:「擠圍著滿街人看。「西門慶道:「我吩咐留下四名青衣排軍,拿桿欄攔人伺候,休放閒雜人挨擠。」棋童道:「小的與平安兒兩個,同排軍都看放了煙火,並沒閒雜人攪擾。」西門慶聽了,吩咐把桌上飲饌都搬下去,將攢盒擺上,廚下又拿上一道果餡元宵來。兩個唱的在席前遞酒。西門慶吩咐棋童回家看去。一面重篩美酒,再設珍羞,叫李銘、吳惠席前彈唱了一套燈詞。唱畢,吃了元宵,韓道國先往家去了。少頃,西門慶吩咐來昭將樓下開下兩間,吊掛上簾子,把煙火架抬出去。西門慶與眾人在樓上看,教王六兒陪兩個粉頭和一丈青在樓下觀看。玳安和來昭將煙火安放在街心裡。須臾,點著。那兩邊圍看的,挨肩擦膀,不知其數。都說西門大官府在此放煙火,誰人不來觀看?果然扎得停當好煙火。但見:
一丈五高花樁,四周下山棚熱鬧。最高處一隻仙鶴,口裡銜著一封丹書,乃是一枝起火,一道寒光,直鑽透鬥牛邊。然後,正當中一個西瓜炮迸開,四下裡人物皆著,〔鹹角〕剝剝萬個轟雷皆燎徹。彩蓮舫,賽月明,一個趕一個,猶如金燈衝散碧天星;紫葡萄,萬架千株,好似驪珠倒掛水晶簾。霸玉鞭,到處響亮;地老鼠,串繞人衣。瓊盞玉台,端的旋轉得好看;銀蛾金彈,施逞巧妙難移。八仙捧壽,名顯中通;七聖降妖,通身是火。黃煙兒,綠煙兒,氤氳籠罩萬堆霞;緊吐蓮,慢吐蓮,燦爛爭開十段錦。一丈菊與煙蘭相對,火梨花共落地桃爭春。樓台殿閣,頃刻不見巍峨之勢;村坊社鼓,彷彿難聞歡鬧之聲。貨郎擔兒,上下光焰齊明;鮑老車兒,首尾迸得粉碎。五鬼鬧判,焦頭爛額見猙獰;十面埋伏,馬到人馳無勝負。總然費卻萬般心,只落得火滅煙消成煨燼。
應伯爵見西門慶有酒了,剛看罷煙火下樓來,因見王六兒在這裡,推小淨手,拉著謝希大、祝實念,也不辭西門慶就走了。玳安便道:「二爹那裡去?」伯爵向他耳邊說道:「傻孩子,我頭裡說的那本帳,我若不起身,別人也只顧坐著,顯的就不趣了。等你爹問,你只說俺每都跑了。」落後,西門慶見煙火放了,問伯爵等那裡去了,玳安道:「應二爹和謝爹都一路去了。小的攔不回來,多上覆爹。」西門慶就不再問了。因叫過李銘、吳惠來,每人賞了一大巨杯酒與他吃。吩咐:「我且不與你唱錢,你兩個到十六日早來答應。還是應二爹三個並眾夥計當家兒,晚夕在門首吃酒。」李銘跪下道:「小的告稟爹:十六日和吳惠、左順、鄭奉三個,都往東平府,新升的胡爺那裡到任,官身去,只到後晌才得來。」西門慶道:「左右俺每晚夕才吃酒哩。你只休誤了就是了。」二人道:「小的並不敢誤。」兩個唱的也就來拜辭出門。西門慶吩咐:「明日,家中堂客擺酒,李桂姐、吳銀姐都在這裡,你兩個好歹來走一走。」二人應諾了,一同出門,不在話下。西門慶吩咐來昭、玳安、琴童收家活。滅息了燈燭,就往後邊房裡去了。
且說來昭兒子小鐵棍兒,正在外邊看放了煙火,見西門慶進去了,就來樓上。見他爹老子收了一盤子雜合的肉菜、一甌子酒和些元宵,拿到屋裡,就問他娘一丈青討,被他娘打了兩下。不防他走在後邊院子裡頑耍,只聽正面房子裡笑聲,只說唱的還沒去哩,見房門關著,就在門縫裡張看,見房裡掌著燈燭。原來西門慶和王六兒兩個,在床沿子上行房。西門慶已有酒的人,把老婆倒按在床沿上,褪去小衣,那話上使著托子干後庭花。一進一退往來〔扉〕打,何止數百回,〔扉〕打的連聲響亮,其喘息之聲,往來之勢,猶賽折床一般,無處不聽見。這小孩子正在那裡張看,不防他娘一丈青走來看見,揪著頭角兒拖到前邊,鑿了兩個栗爆,罵道:「賊禍根子,小奴才兒,你還少第二遭死?又往那裡張他去!」於是,與了他幾個元宵吃了,不放他出來,就唬住他上炕睡了。西門慶和老婆足干搗有兩頓飯時才了事。玳安打發抬轎的酒飯吃了,跟送他到家,然後才來同琴童兩個打著燈兒跟西門慶家去。正是:
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
詞曰:
情懷增悵望,新歡易失,往事難猜。問籬邊黃菊,知為誰開?謾道愁須滯酒,酒未醒、愁已先回。憑欄久,金波漸轉,白露點蒼苔。
話說西門慶歸家,已有三更時分,吳月娘還未睡,正和吳大妗子眾人說話,李瓶兒還伺候著與他遞酒。大妗子見西門慶來家,就過那邊去了。月娘見他有酒了,打發他脫了衣裳。只教李瓶兒與他磕了頭,同坐下,問了回今日酒席上話。玉簫點茶來吃。因有大妗子在,就往孟玉樓房中歇了。
到次日,廚役早來收拾酒席。西門慶先到衙門中拜牌,大發放。夏提刑見了,致謝日昨房下厚擾之意。西門慶道:「日昨甚是簡慢。恕罪,恕罪!」來家早有喬大戶家使孔嫂兒引了喬五太太家人送禮來了。西門慶收了,家人管待酒飯。孔嫂兒進月娘房裡坐的。吳舜臣媳婦兒鄭三姐轎子也先來了,拜了月娘眾人,都坐著喫茶。
正值李智、黃四關了一千兩香蠟銀子,賁四從東平府押了來家。應伯爵打聽得知,亦走來幫扶交納。西門慶令陳敬濟拿天平在廳上兌明白,收了。黃四又拿出四錠金鐲兒來,重三十兩,算一百五十兩利息之數,還欠五百兩,就要搗換了合同。西門慶吩咐二人:「你等過燈節再來計較。我連日家中有事。」那李智、黃四,老爺長,老爺短,千恩萬謝出門。應伯爵因記掛著二人許了他些業障兒,趁此機會好問他要,正要跟隨同去,又被西門慶叫住說話。因問:「昨日你每三個,怎的三不知就走了?」伯爵道:「昨日甚是深擾哥,本等酒多了。我見哥也有酒了,今日嫂子家中擺酒,一定還等哥說話。俺每不走了,還只顧纏到多咱?我猜哥今日也沒往衙門裡去,本等連日辛苦。」西門慶道:「我昨日來家,已有三更天氣。今日還早到衙門拜了牌,坐廳大發放,理了回公事。如今家中治料堂客之事。今日觀裡打上元醮,拈了香回來,還趕往周菊軒家吃酒去,不知到多咱才得到家。」伯爵道:「虧哥好神思,你的大福。不是面獎,若是第二個也成不的。」兩個說了一回,西門慶要留伯爵吃飯,伯爵道:「我不吃飯,去罷。」西門慶又問:「嫂子怎的不來?」伯爵道:「房下轎子已叫下了,便來也。」舉手作辭出門,一直趕黃四、李智去了。正是:
假饒駕霧騰雲術,取火鑽冰只要錢。
西門慶打發伯爵去了,手中拿著黃烘烘四錠金鐲兒,心中甚是可愛,口中不言,心裡暗道:「李大姐生的這孩子,甚是腳硬,一養下來,我平地就得些官。我今日與喬家結親,又進這許多財。」於是用袖兒抱著那四錠金鐲兒,也不到後邊,逕往李瓶兒房裡來。正走到潘金蓮角門首,只見金蓮出來看見,叫他問道:「你手裡托的是什麼東西兒?過來我瞧瞧。」那西門慶道:「等我回來與你瞧。」托著一直往李瓶兒那邊去了。金蓮見叫不回他來,心中就有幾分羞訕,說道:「什麼罕稀貨,忙的這等唬人子剌剌的!不與我瞧罷,賊跌折腿的三寸貨強盜,進他門去,一齊的把那兩條腿〔歪〕折了,才現報了我的眼。」
卻說西門慶拿著金子,走入李瓶兒房裡,見李瓶兒才梳了頭,奶子正抱著孩子頑耍。西門慶一徑把四個金鐲兒抱著,教他手兒撾弄。李瓶兒道:「是那裡的?只怕冰了他手。」西門慶道:「是李智、黃四今日還銀子准折利錢的。」李瓶兒生怕冰著他,取了一方通花汗巾兒,與他裹著耍子。只見玳安走來說道:「雲夥計騎了兩匹馬來,在外邊請爹出去瞧。」西門慶問道:「雲夥計他是那裡的馬?」玳安道:「他說是他哥雲參將邊上捎來的。」正說著,只見後邊李嬌兒、孟玉樓陪著大妗子並他媳婦鄭三姐,都來李瓶兒房裡看官哥兒。西門慶丟了那四錠金子,就往外邊看馬去了。
李瓶兒見眾人來到,只顧與眾人見禮讓坐,也就忘記了孩子拿著這金子,弄來弄去,少了一錠。只見奶子如意兒問李瓶兒道:「娘沒曾收哥哥兒耍的那錠金子?怎只三錠,少了一錠了?」李瓶兒道:「我沒曾收,我把汗個子替他裹著哩。」如意兒道:「汗巾子也落在地下了。那裡得那錠金子?」屋裡就亂起來。奶子問迎春,迎春就問老馮。老馮道:「耶〔口樂〕,耶〔口樂〕!我老身就瞎了眼,也沒看見。老身在這裡恁幾年,莫說折針斷線我不敢動,娘他老人家知道我,就是金子,我老身也不愛。你每守著哥兒,怎的冤枉起我來了!」李瓶兒笑道:「你看這媽媽子說混話,這裡不見的,不是金子卻是什麼?」又罵迎春:「賊臭肉!平白亂的是些什麼?等你爹進來,等我問他,只怕是你爹收了。怎的只收一錠兒?」孟玉樓問道:「是那裡金子?」李瓶兒道:「是他爹拿來的,與孩子耍。誰知道是那裡的。」
且說西門慶在門首看馬,眾夥計家人都在跟前,叫小來回溜了兩趟。西門慶道:「雖是東路來的馬,鬃尾丑,不十分會行,論小行也罷了。」因問雲夥計道:「此馬你令兄那裡要多少銀子?」雲離守道:「兩匹只要七十兩。」西門慶道:「也不多。只是不會行,你還牽了去,另有好馬騎來,倒不說銀子。」說畢,西門慶進來,只見琴童來說:「六娘房裡請爹哩。」於是走入李瓶兒房裡來。李瓶兒問他:「金子你收了一錠去了?如何只三錠在這裡?」西門慶道:「我丟下,就外邊去看馬,誰收來!」李瓶兒道:「你沒收,卻往那裡去了?尋了這一日沒有。奶子推老馮,急的那老馮賭身罰咒,只是哭。」西門慶道:「端的是誰拿了,由他慢慢兒尋罷。」李瓶兒道:「頭裡因大妗子女兒兩個來,亂著就忘記了。我只說你收了出去,誰知你也沒收,就兩耽了。才尋起來,唬的他們都走了。」於是把那三錠,還交與西門慶收了。正值賁四傾了一百兩銀子來交,西門慶就往後邊收兌銀子去了。
且說潘金蓮聽見李瓶兒這邊嚷,不見了孩子耍的一錠金鐲子,得不的風兒就是雨兒,就先走來房裡,告月娘說:「姐姐,你看三寸貨干的營生!隨你家怎的有錢,也不該拿金子與孩子耍。」月娘道:「剛才他每告我說,他房裡不見了金鐲子,端的不知是那裡的?」金蓮道:「誰知他是那裡的!你還沒見,他頭裡從外邊拿進來,用襖子袖兒裹著,恰似八蠻進寶的一般。我問他是什麼,拿過來我瞧瞧。頭兒也不回,一直奔命往屋裡去了。遲了一回,反亂起來,說不見了一錠金子。乾淨就是他學三寸貨,說不見了,由他慢慢兒尋罷。你家就是王十萬也使不的。一錠金子,至少重十到兩,也值五六十兩銀子,平白就罷了?甕裡走了鱉──左右是他家一窩子。再有誰進他屋裡去?」正說著,只見西門慶進來,兌收賁四傾的銀子,把剩的那三錠金子交與月娘收了。因告訴月娘:「此是李智、黃四還的四錠金子,拿了與孩子耍了耍,就不見了一錠。」吩咐月娘:「你與我把各房裡丫頭叫出來審問審問。我使小街上買狼筋去了,早拿出來便罷,不然,我就叫狼筋抽起來。」月娘道:「論起來,這金子也不該拿與孩子,沉甸甸冰著他,一時砸了他手腳怎了!」潘金蓮在旁接過來說道:「不該拿與孩子耍?只恨拿不到他屋裡。頭裡叫著,想回頭也怎的,恰似紅眼軍搶將來的,不教一個人兒知道。這回不見了金子,虧你怎麼有臉兒來對大姐姐說!叫大姐姐替你查考各房裡丫頭,叫各房裡丫頭口裡不笑,〔毛必〕眼裡也笑!」
幾句說的西門慶急了,走向前把金蓮按在月娘炕上,提起拳來,罵道:「狠殺我罷了!不看世界面上,把你這小〔歪〕剌骨兒,就一頓拳頭打死了!單管嘴尖舌快的,不管你事也來插一腳。」那潘金蓮就假做喬妝,哭將起來,說道:「我曉的你倚官仗勢,倚財為主,把心來橫了,只欺負的是我,你說你這般威勢,把一個半個人命兒打死了,不放在意裡。那個攔著你手兒哩不成?你打不是的!我隨你怎麼打,難得只打得有這口氣兒在著,若沒了,愁我家那病媽媽子不問你要人!隨你家怎麼有錢有勢,和你家一遞一狀。你說你是衙門裡千戶便怎的?無故只是個破紗帽債殼子──窮官罷了,能禁的幾個人命?就不是教皇帝敢殺下人也怎麼!」幾句說的西門慶反呵呵笑了,說道:「你看這小〔歪〕剌骨兒,這等刁嘴!我是破紗帽窮官?教丫頭取我的紗帽來,我這紗帽那塊兒破?這清河縣問聲,我少誰家銀子?你說我是債殼子!」金蓮道:「你怎的叫我是〔歪〕剌骨來!」因蹺起一隻腳來,「你看老娘這腳,那些兒放著歪?你怎罵我是〔歪〕剌骨?」月娘在旁笑道:「你兩個銅盆撞了鐵刷帚。常言:惡人自有惡人磨,見了惡人沒奈何!自古嘴強的爭一步。六姐,也虧你這個嘴頭子,不然,嘴鈍些兒也成不的。」
那西門慶見奈何不過他,穿了衣裳往外去了。迎見玳安來說:「周爺家差人邀來了。請問爹先往打醮處去,往周爺家去?」西門慶吩咐:「打醮處,教你姐夫去罷。伺候馬,我往你周爺家吃酒去就是了。」只見王皇親家扮戲兩個師父率眾過來,與西門慶叩頭,西門慶教書僮看飯與他吃,說:「今日你等用心伏侍眾奶奶,我自有重賞,休要上邊打箱去!」那師父跪下說道:「小的每若不用心答應,豈敢討賞!」西門慶因吩咐書僮:「他唱了兩日,連賞賜封下五兩銀子賞他。」書僮應諾。西門慶就上馬往周守備家吃酒去了。
單表潘金蓮在上房坐的,吳月娘便說:「你還不往屋裡勻勻那臉去!揉的恁紅紅的。等住回人來看著什麼張致!誰叫你惹他來?我倒替你捏兩把汗。若不是我在跟前勸著,綁著鬼,是也有幾下子打在身上。漢子家臉上有狗毛,不知好歹,只顧下死手的和他纏起來了。不見了金子,隨他不見去,尋不尋不在你,又不在你屋裡不見了,平白扯著脖子和他強怎麼!你也丟了這口氣兒罷!」幾句說的金蓮閉口無言,往屋裡勻臉去了。
不一時,李瓶兒和吳銀兒都打扮出來,到月娘房裡。月娘問他:「金子怎的不見了?剛才惹他爹和六姐兩個,在這裡好不辨了這回嘴,差些兒沒曾辨惱了打起來!吃我勸開了。他爹就往人家吃酒去了。吩咐小買狼筋去了。等他晚上來家,要把各房丫頭抽起來。你屋裡丫頭老婆管著那一門兒來?看著孩子耍,便不見了他一錠金子。是一個半個錢的東西兒也怎的?」李瓶兒道:「平白他爹拿進四錠金子來與孩子耍,我亂著陪大妗子和鄭三姐並他二娘坐著說話,誰知就不見了一錠。如今丫頭推奶子,奶子推老馮。急的馮媽媽哭哭啼啼,只要尋死。無眼難明勾當,如今冤誰的是?」吳銀兒道:「天麼,天麼!每常我還和哥兒耍子,早是今日我在這邊屋裡梳頭,沒曾過去。不然怎了?雖然爹娘不言語,你我心上何安!誰人不愛錢?俺裡邊人家,最忌叫這個名聲兒,傳出去丑聽!」
正說著,只見韓玉釧兒、董嬌兒兩個提著衣包兒進來,笑嘻嘻先向月娘、大妗子、李瓶兒磕了頭,起來望著吳銀兒拜了一拜,說道:「銀姐昨日沒家去?」吳銀兒道:「你怎的曉得?」董嬌兒道:「昨日,俺兩個都在燈市街房子裡唱來,大爹對俺們說,教俺今日來伏侍奶奶。」一面月娘讓他兩個坐下。須臾,小玉拿了兩盞茶來。那韓玉釧兒、董嬌兒連忙立起身來接茶,還望小玉拜了一拜。吳銀兒因問:「你兩個昨日唱多咱散了?」韓玉釧道:「俺們到家,也有二更多了,同你兄弟吳惠都一路去的。」說了一回話,月娘吩咐玉簫:「早些打發他們吃了茶罷。等住回只怕那邊人來忙了。」一面放下桌兒,兩方春〔木鬲〕、四盒茶食。月娘使小玉:「你二娘房裡,請了桂姐來同吃了茶罷。」不一時,和他姑娘來到,兩個各道了禮數坐下,同吃了茶,收過家活去。
忽見迎春打扮著,抱了官哥兒來,頭上戴了金梁緞子八吉祥帽兒,身穿大紅氅衣兒,下邊白綾襪兒、緞子鞋兒,胸前項牌符索,手上小金鐲兒。李瓶兒看見說道:「小大官兒,沒人請你,來做什麼?」一面接過來,放在膝蓋上。看見一屋裡人,把眼不住的看了這個,又看那個。桂姐坐在月娘炕上,笑引逗他耍子,道:「哥子只看著這裡,想必要我抱他。」於是用手引了他引兒,那孩子就撲到懷裡教他抱。吳大妗子笑道:「恁點小孩兒,他也曉的愛好!」月娘接過來說:「他老子是誰!到明日大了,管情也是小嫖頭兒。」孟玉樓道:「若做了小嫖頭兒,叫大媽媽就打死了。」李瓶兒道:「小,你姐姐抱,只休溺了你姐姐衣服,我就打死了!」桂姐道:「耶〔口樂〕!怕怎麼?溺了也罷,不妨事。我心裡要抱哥兒耍耍兒。」於是與他兩個嘴〔「溫」換「」為「」〕嘴兒耍子。董嬌兒、韓玉釧兒說道:「俺兩個來了這一日,還沒曾唱個兒與娘每聽。」因取樂器,韓玉釧兒琵琶,董嬌兒彈箏,吳銀兒也在旁邊陪唱。唱了一套「繁華滿月開」《金索掛梧桐》。唱出一句來,端的有落塵繞樑之聲,裂石流雲之響,把官哥兒唬的在桂姐懷裡只磕倒著,再不敢抬頭出氣兒。月娘看見,便叫:「李大姐,你接過孩子來,教迎春抱到屋裡去罷。好個不長進的小,你看唬的那臉兒!」這李瓶兒連忙接過來,叫迎春掩著他耳朵,抱的往那邊房裡去了。
四個唱的正唱著,只見玳安進來,說道:「小的到喬親家娘那邊邀來,朱奶奶、尚舉人娘子,都過喬親家來了,只等著喬五太太到了就來了。大門前邊、大廳上,都有鼓樂迎接。娘每都收拾伺候就是了。」月娘又吩咐後廳明間鋪下錦毯,安放坐位。捲起簾來,金鉤雙控,蘭麝香飄。春梅、迎春、玉簫、蘭香,都打扮起來。家人媳婦都插金戴銀,披紅垂綠,準備迎接新親。只見應伯爵娘子應二嫂先到了,應保跟著轎子。月娘等迎接進來。見了禮數,明間內坐下,向月娘拜了又拜,說:「俺家的常時打攪,多蒙看顧!」月娘道:「二娘,好說!常時累你二爹。」良久,只聞喝道之聲漸近,前廳鼓樂響動。平安兒先進來報道:「喬太太轎子到了!」須臾,黑壓壓一群人,跟著五頂大轎落在門首。惟喬五太太轎子在頭裡,轎上是垂珠銀頂、天青重沿、綃金走水轎衣,使籐棍喝路。後面家人媳婦坐小轎跟隨,四名校尉抬衣箱、火爐,兩個青衣家人騎著小馬,後面隨從。其餘就是喬大戶娘子、朱台官娘子、尚舉人娘子、崔大官媳婦、段大姐,並喬通媳婦也坐著一頂小轎,跟來收疊衣裳。
吳月娘與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一個個打扮的似粉妝玉琢,錦繡耀目,都出二門迎接。眾堂客簇擁著喬五太太進來。生的五短身材,約七旬年紀,戴著疊翠寶珠冠,身穿大紅宮繡袍兒,近面視之,鬢髮皆白。正是:眉分八道雪,髻綰一窩絲,眼如秋水微渾,鬢似楚山雲淡。接入後廳,先與吳大妗子敘畢禮數,然後與月娘等見。月娘再三請太太受禮,太太不肯,讓了半日,受了半禮。次與喬大戶娘子,又敘其新親家之禮,彼此道及款曲,謝其厚儀。已畢,然後向錦屏正面設放一張錦〔因〕座位,坐了喬五太太,其次就讓喬大戶娘子。喬大戶娘子再三辭說:「侄婦不敢與五太太上僭。」讓朱台官、尚舉人娘子,兩個又不肯。彼此讓了半日,喬五太太坐了首座,其餘客東主西,兩分頭坐了。當中大方爐火廂籠起火來,堂中氣暖如春。春梅、迎春、玉簫、蘭香,一般兒四個丫頭,都打扮起來,在跟前遞茶。
良久,喬五太太對月娘說:「請西門大人出來拜見,敘敘親情之禮。」月娘道:「拙夫今日衙門中去了,還未來家哩!」喬五太太道:「大人居於何官?」月娘道:「乃一介鄉民,蒙朝廷恩例,實授千戶之職,見掌刑名。寒家與親家那邊結親,實是有玷。」喬五太太道:「娘子說那裡話,似大人這等崢嶸也彀了。昨日老身聽得舍侄婦與府上做親,心中甚喜。今日我來會會,到明日好見。」月娘道:「只是有玷老太太名目。」喬五太太道:「娘子是甚說話,想朝廷不與庶民做親哩!老身說起來話長,如今當今東宮貴妃娘娘,系老身親侄女兒。他父母都沒了,止有老身。老頭兒在時,曾做世襲指揮使,不幸五十歲故了。身邊又無兒孫,輪著別門侄另替了,手裡沒錢,如今倒是做了大戶。我這個侄兒,雖是差役立身,頗得過的日子,庶不玷污了門戶。」說了一回,吳大妗子對月娘說:「抱孩子出來與老太太看看,討討壽。」李瓶兒慌吩咐奶子,抱了官哥來與太太磕頭。喬太太看了誇道:「好個端正的哥哥!」即叫過左右,連忙把氈包內打開,捧過一端宮中紫閃黃錦緞,並一副鍍金手鐲,與哥兒戴。月娘連忙下來拜謝了。請去房中換了衣裳。須臾,前邊卷棚內安放四張桌席擺茶,每桌四十碟,都是各樣茶果、細巧油酥之類。吃了茶,月娘就引去後邊山子花園中,遊玩了一回下來。
那時,陳敬濟打醮去,吃了午齋回來了。和書僮兒、玳安兒,又早在前廳擺放桌席齊整,請眾奶奶每遞酒上席。端的好筵席,但見:
屏開孔雀,褥隱芙蓉。盤堆異果奇珍,瓶插金花翠葉。爐焚獸炭,香裊龍涎。白玉碟高堆麟脯,紫金壺滿貯瓊漿。梨園子弟,簇捧著鳳管鸞簫;內院歌姬,緊按定銀箏象板。進酒佳人雙洛浦,分香侍女兩〔女亙〕娥。正是:兩行珠翠列階前,一派笙歌臨坐上。
吳月娘與李瓶兒同遞酒,階下戲子鼓樂響動。喬太太與眾親戚,又親與李瓶兒把盞祝壽,方入席坐下。李桂姐、吳銀兒、韓玉釧兒、董嬌兒四個唱的,在席前唱了一套「壽比南山」。戲子呈上戲文手本,喬五太太吩咐下來,教做《王月英元夜留鞋記》。廚役上來獻小割燒鵝,賞了五錢銀子。比及割凡五道,湯陳三獻,戲文四折下來,天色已晚。堂中畫燭流光,各樣花燈都點起來,錦帶飄飄,彩繩低轉。一輪明月從東而起,照射堂中燈光掩映。樂人又在階下,琵琶箏〔竹秦〕,笙簫笛管,吹打了一套燈詞《畫眉序》「花月滿香城」。吹打畢,喬太太和喬大戶娘子叫上戲子,賞了兩包一兩銀子,四個唱的,每人二錢。月娘又在後邊明間內,擺設下許多果碟兒,留後坐。四張桌子都堆滿了。唱的唱,彈的彈,又吃了一回酒。喬太太再三說晚了,要起身。月娘眾人款留不住,送在大門首,又攔門遞酒,看放煙火。兩邊街上,看的人鱗次蜂排一般。平安兒同眾排軍執棍攔擋再三,還湧擠上來。須臾,放了一架煙火,兩邊人散了。喬太大和眾娘子方才拜辭月娘等,起身上轎去了。那時也有三更天氣,然後又送應二嫂起身。月娘眾姐妹歸到後邊來,吩咐陳敬濟、來興、書僮、玳安兒,看著廳上收拾家活,管待戲子並兩個師範酒飯,與了五兩銀子唱錢,打發去了。
月娘吩咐出來,剩攢下一桌餚饌、半罐酒,請傅夥計、賁四、陳姐夫,說:「他每管事辛苦,大家吃鍾酒。就在大廳上安放一張桌兒,你爹不知多咱才回。」於是還有殘燈未盡,當下傅夥計、賁四、敬濟、來保上坐,來興、書僮、玳安、平安打橫,把酒來斟。來保叫平安兒:「你還委個人大門首,怕一時爹回,沒人看門。」平安道:「我叫畫童看著哩,不妨事。」於是八個人猜枚飲酒。敬濟道:「你每休猜枚,大驚小怪的,惹後邊聽見。咱不如悄悄行令兒耍子。每人要一句,說的出免罰,說不出罰一大杯。」該傅夥計先說:「堪笑元宵草物。」賁四道:「人生歡樂有數。」敬濟道:「趁此月色燈光。」來保道:「咱且休要辜負。」來興道:「才約嬌兒不在。」書僮道:「又學大娘吩咐。」玳安道:「雖然剩酒殘燈。」平安道:「也是春風一度。」眾人念畢,呵呵笑了。正是:
飲罷酒闌人散後,不知明月轉花梢。
詞曰:
晝日移陰,攬衣起、春幃睡足。臨寶鑒、綠鬟繚亂,未斂裝束。蝶粉蜂黃渾褪了,枕痕一線紅生玉。背畫闌、脈脈悄無言,尋棋局。
話說敬濟眾人,同傅夥計前邊吃酒,吳大妗子轎子來了,收拾要家去。月娘款留再三,說道:「嫂子再住一夜兒,明日去罷。」吳大妗子道:「我連在喬親家那裡,就是三四日了。家裡沒人,你哥衙裡又有事,不得在家,我去罷。明日請姑娘眾位,好歹往我那裡坐坐,晚夕走百病兒家來。」月娘道:「俺們明日,只是晚上些去罷了。」吳大妗子道:「姑娘早些坐轎子去,晚夕同走了來家就是了。」說畢,裝了一盒子元宵,一盒子饅頭,叫來安兒送大妗子到家。李桂姐等四個都磕了頭,拜辭月娘,也要家去。月娘道:「你們慌怎的?也就要去,還等你爹來家。他吩咐我留下你們,只怕他還有話和你們說,我是不敢放你去。」桂姐道:「爹去吃酒,到多咱晚來家?俺們怎等的他!娘先教我和吳銀姐去罷。他兩個今日才來,俺們來了兩日,媽在家還不知怎麼盼望!」月娘道:「可可的就是你媽盼望,這一夜兒等不的?」李桂姐道:「娘且是說的好,我家裡沒人,俺姐姐又被人包住了。寧可拿樂器來,唱個與娘聽,娘放了奴去罷。」正說著,只見陳敬濟走進來,交剩下的賞賜,說道:「喬家並各家貼轎賞一錢,共使了十包,重三兩。還剩下十包在此。」月娘收了。桂姐便道:「我央及姑夫,你看外邊俺們的轎子來了不曾?」敬濟道:「只有他兩個的轎子。你和銀姐的轎子沒來。從頭裡不知誰回了去了。」桂姐道:「姑夫,你真個回了?你哄我哩!」那陳敬濟道:「你不信,瞧去不是!我不哄你。」剛言未罷,只見琴童抱進氈包來,說:「爹家來了!」月娘道:「早是你們不曾去,這不你爹來了。」
不一時,西門慶進來,已帶七八分酒了。走入房中,正面坐下,董嬌兒、韓玉釧兒二人向前磕頭。西門慶問月娘道:「人都散了,怎的不教他唱?」月娘道:「他們在這裡求著我,要家去哩。」西門慶向桂姐說:「你和銀兒亦發過了節兒去。且打發他兩個去罷。」月娘道:「如何?我說你們不信,恰像我哄你一般。」那桂姐把臉兒苦低著,不言語。西門慶問玳安:「他兩個轎子在這裡不曾?」玳安道:「只有董嬌兒、韓玉釧兒兩頂轎子伺候著哩。」西門慶道:「我也不吃酒了。你們拿樂器來,唱《十段錦兒》我聽。打發他兩個先去罷。」當下四個唱的,李桂姐彈琵琶,吳銀兒彈箏,韓玉釧兒撥阮,董嬌兒打著緊急鼓子,一遞一個唱《十段錦》「二十八半截兒」。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都在屋裡坐的聽唱。
唱畢,西門慶與了韓玉釧、董嬌兒兩個唱錢,拜辭出門。「留李桂姐、吳銀兒兩個,這裡歇罷。」忽聽前邊玳安兒和琴童兒兩個嚷亂,簇擁定李嬌兒房裡夏花兒進來,稟西門慶說道:「小的剛送兩個唱的出去,打燈籠往馬房裡拌草,牽馬上槽,只見二娘房裡夏花兒,躲在馬槽底下,唬了小的一跳。不知什麼緣故,小的每問著他,又不說。」西門慶聽見,就出外邊明間穿廊下椅子上坐著,一面叫琴童兒把那丫頭揪著跪下。西門慶問他:「往前邊做什麼去?那丫頭不言語。李嬌兒在旁邊說道:「我又不使你,平白往馬房裡做什麼去?」見他慌做一團,西門慶只說丫頭要走之情,即令小搜他身上。琴童把他拉倒在地,只聽滑浪一聲,從腰裡掉下一件東西來。西門慶問:「是什麼?」玳安遞上去,可霎作怪,卻是一錠金子。西門慶燈下看了,道:「是頭裡不見了的那錠金子。原來是你這奴才偷了。」他說:「是拾的。」西門慶問:「是那裡拾的?」他又不言語。西門慶心中大怒,令琴童往前邊取拶子來,把丫頭拶起來,拶的殺豬也似叫。拶了半日,又敲二十敲。月娘見他有酒了,又不敢勸。那丫頭挨忍不過,方說:「我在六娘房裡地下拾的。」西門慶方命放了拶子,又吩咐與李嬌兒領到屋裡去:「明日叫媒人即時與我賣了這奴才,還留著做什麼!」李嬌兒沒的話說,便道:「恁賊奴才,誰叫你往前頭去來?三不知就出去了。你就拾了他屋裡金子,也對我說一聲兒!」那夏花兒只是哭。李嬌兒道:「拶死你這奴才才好哩,你還哭!」西門慶道罷,把金子交與月娘收了,就往前邊李瓶兒房裡去了。
月娘令小玉關上儀門,因叫玉簫問:「頭裡這丫頭也往前邊去來麼?」小玉道:「二娘、三娘陪大妗子娘兒兩個,往六娘那邊去,他也跟了去來。誰知他三不知就偷了這錠金子在手裡。頭裡聽見娘說,爹使小買狼筋去了,唬的他要不的,在廚房裡問我:『狼筋是什麼?』教俺每眾人笑道:『狼筋敢是狼身上的筋,若是那個偷了東西,不拿出來,把狼筋抽將出來,就纏在那人身上,抽攢的手腳兒都在一處!』他見咱說,想必慌了,到晚夕趕唱的出去,就要走的情,見大門首有人,才藏入馬坊裡。不想被小又看見了。」月娘道:「那裡看人去!恁小丫頭原來這等賊頭鼠腦的,就不是個台孩的。」
且說李嬌兒領夏花兒到房裡,李桂姐甚是說夏花兒:「你原來是個傻孩子!你恁十五六歲,也知道些人事兒,還這等懵懂!要著俺裡邊,才使不的。這裡沒人,你就拾了些東西,來屋裡悄悄交與你娘。就弄出來,他在旁邊也好救你。你怎的不望他題一字兒?剛才這等拶打著好麼?乾淨傻丫頭!常言道:穿青衣,抱黑柱。你不是他這屋裡人,就不管你。剛才這等掠掣著你,你娘臉上有光沒光?」又說他姑娘:「你也忒不長俊,要是我,怎教他把我房裡丫頭對眾拶恁一頓拶子!有不是,拉到房裡來,等我打。前邊幾房裡丫頭怎的不拶,只拶你房裡丫頭!你是好欺負的,就鼻子口裡沒些氣兒?等不到明日,真個教他拉出這丫頭去罷,你也就沒句話兒說?你不說,等我說。休教他領出去,教別人笑話。你看看孟家的和潘家的,兩個就是狐狸一般,你怎斗的他過!」因叫夏花兒過來,問他:「你出去不出去?」那丫頭道:「我不出去。」桂姐道:「你不出去,今後要貼你娘的心。凡事要你和他一心一計。不拘拿了什麼,交付與他。也似元宵一般抬舉你。」那夏花兒說:「姐吩咐,我知道了。」按下這裡教唆夏花兒不題。
且說西門慶走到前邊李瓶兒房裡,只見李瓶兒和吳銀兒炕上做一處坐的,心中就要脫衣去睡。李瓶兒道:「銀姐在這裡,沒地方兒安插你,且過一家兒罷。」西門慶道:「怎的沒地方兒?你娘兒兩個在兩邊,等我在當中睡就是。」李瓶兒便瞅他一眼兒道:「你就說下道兒去了。」西門慶道:「我如今在那裡睡?」李瓶兒道:「你過六姐那邊去睡一夜罷。」西門慶坐了一回,起身說道:「也罷,也罷!省的我打攪你娘兒們,我過那邊屋裡睡去罷。」於是一直走過金蓮這邊來。金蓮聽見西門慶進房來,天上落下來一般,向前與他接衣解帶,鋪陳床鋪,展放鮫綃,吃了茶,兩個上床歇宿不題。
李瓶兒這裡打發西門慶出來,和吳銀兒兩個燈下放炕桌兒,擺下棋子,對坐下象棋兒。吩咐迎春:「拿個果盒兒,把甜金華酒篩下一壺兒來,我和銀姐吃。」因問:「銀姐,你吃飯?教他盛飯來你吃。」吳銀兒道:「娘,我不餓,休叫姐盛來。」李瓶兒道:「也罷。銀姐不吃飯,你拿個盒蓋兒,我揀妝裡有果餡餅兒,拾四個兒來與銀姐吃罷。」須臾,迎春都拿了,放在旁邊。李瓶兒與吳銀兒下了三盤棋,篩上酒來,拿銀鍾兒兩個共飲。吳銀兒叫迎春:「姐,你遞過琵琶來,我唱個曲兒與娘聽。」李瓶兒道:「姐姐不唱罷,小大官兒睡著了,他爹那邊又聽著,教他說。咱擲骰子耍耍罷。」於是教迎春遞過色盆來,兩個擲骰兒賭酒為樂。擲了一回,吳銀兒因叫迎春:「姐,你那邊屋裡請過奶媽兒來,教他吃鍾酒兒。」迎春道:「他摟著哥兒在那邊炕上睡哩。」李瓶兒道:「教他摟著孩子睡罷。拿一甌子酒,送與他吃就是了。你不知俺這小大官好不伶俐,人只離開他就醒了。有一日兒,在我這邊炕上睡,他爹這裡略動一動兒,就睜開眼醒了,恰似知道的一般。教奶子抱了去那邊屋裡,只是哭,只要我摟著他。」吳銀兒笑道:「娘有了哥兒,和爹自在覺兒也不得睡一個兒。爹幾日來這屋裡走一遭兒?」李瓶兒道:「他也不論,遇著一遭也不可知,兩遭也不可知。常進屋裡,為這孩子,來看不打緊,教人把肚子也氣破了。將他爹和這孩子背地咒的白湛湛的。我是不消說的,只與人家墊舌根。誰和他有什麼大閒事?寧可他不來我這裡還好。第二日教人眉兒眼兒,只說俺們把攔漢子。像剛才到這屋裡,我就攛掇他出去。銀姐你不知,俺家人多舌頭多,今日為不見了這錠金子,早是你看著,就有人氣不憤,在後邊調白你大娘,說拿金子進我屋裡來,怎的不見了。落後,不想是你二娘屋裡丫頭偷了,才顯出個青紅皂白來。不然,綁著鬼只是俺屋裡丫頭和奶子、老馮。馮媽媽急的那哭,只要尋死,說道:『若沒有這金子,我也不家去。』落後見有了金子,那咱才打了燈家去了。」吳銀兒道:「娘,也罷。你看爹的面上,你守著哥兒慢慢過,到那裡是那裡!論起後邊大娘沒甚言語,也罷了。倒只是別人見娘生了哥兒,未免都有些兒氣。爹他老人家有些主就好。」李瓶兒道:「若不是你爹和你大娘看覷,這孩子也活不到如今。說話之間,你一鍾我一盞,不覺坐到三更天氣,方才宿歇。正是:
得意客來情不厭,知心人到話相投。
詞曰:
徘徊。相期酒會,三千朱履,十二金釵。雅俗熙熙,下車成宴盡春台。好雍容、東山妓女,堪笑傲、北海樽壘。且追陪。鳳池歸去,那更重來!
話說西門慶因放假沒往衙門裡去,早晨起來,前廳看著,差玳安送兩張桌面與喬家去。一張與喬五太太,一張與喬大戶娘子,俱有高頂方糖、時鮮樹果之類。喬五太太賞了兩方手帕、三錢銀子,喬大戶娘子是一匹青絹,俱不必細說。
原來應伯爵自從與西門慶作別,趕到黃四家。黃四又早伙中封下十兩銀子謝他:「大官人吩咐教俺過節去,口氣只是搗那五百兩銀子文書的情。你我錢糧拿什麼支持?」應伯爵道:「你如今還得多少才夠?」黃四道:「李三哥他不知道,只要靠著問那內臣借,一般也是五分行利。不如這裡藉著衙門中勢力兒,就是上下使用也省些。如今我算再借出五十個銀子來,把一千兩合用,就是每月也好認利錢。」應伯爵聽了,低了低頭兒,說道:「不打緊。假若我替你說成了,你夥計六人怎生謝我?」黃四道:「我對李三說,伙中再送五兩銀子與你。」伯爵道:「休說五兩的話。要我手段,五兩銀子要不了你的,我只消一言,替你每巧一巧兒,就在裡頭了。今日俺房下往他家吃酒,我且不去。明日他請俺們晚夕賞燈,你兩個明日絕早買四樣好下飯,再著上一壇金華酒。不要叫唱的,他家裡有李桂兒、吳銀兒,還沒去哩!你院裡叫上六個吹打的,等我領著送了去。他就要請你兩個坐,我在旁邊,只消一言半句,管情就替你說成了。找出五百兩銀子來,共搗一千兩文書,一個月滿破認他三十兩銀子,那裡不去了,只當你包了一個月老婆了。常言道:秀才無假漆無真。進錢糧之時,香裡頭多放些木頭,蠟裡頭多摻些柏油,那裡查帳去?不圖打魚,只圖混水,藉著他這名聲兒,才好行事。」於是計議己定。到次日,李三、黃四果然買了酒禮,伯爵領著兩個小,抬送到西門慶家來。
西門慶正在前廳打發桌面,只見伯爵來到,作了揖,道及:「昨日房下在這裡打攪,回家晚了。」西門慶道:「我昨日周南軒那裡吃酒,回家也有一更天氣,也不曾見的新親戚,老早就去了。今早衙門中放假,也沒去。」說畢坐下,伯爵就喚李錦:「你把禮抬進來。」不一時,兩個抬進儀門裡放下。伯爵道:「李三哥、黃四哥再三對我說,受你大恩,節間沒什麼,買了些微禮來,孝順你賞人。」只見兩個小向前磕頭。西門慶道:「你們又送這禮來做什麼?我也不好受的,還教他抬回去。」伯爵道:「哥,你不受他的,這一抬出去,就醜死了。他還要叫唱的來伏侍,是我阻住他了,只叫了六名吹打的在外邊伺候。」西門慶向伯爵道:「他既叫將來了,莫不又打發他?不如請他兩個來坐坐罷。」伯爵得不的一聲兒,即叫過李錦來,吩咐:「到家對你爹說:老爹收了禮了,這裡不著人請去了,叫你爹同黃四爹早來這裡坐坐。」那李錦應諾下去。須臾,收進禮去。令玳安封二錢銀子賞他,磕頭去了。六名吹打的下邊伺候。
少頃,棋童兒拿茶來,西門慶陪伯爵吃了茶,就讓伯爵西廂房裡坐。因問伯爵:「你今日沒會謝子純?」伯爵道:「我早晨起來時,李三就到我那裡,看著打發了禮來,誰得閒去會他?」西門慶即使棋童兒:「快請你謝爹去!」不一時,書僮兒放桌兒擺飯,兩個同吃了飯,收了傢伙去。西門慶就與伯爵兩個賭酒兒打雙陸。伯爵趁謝希大未來,乘先問西門慶道:「哥,明日找與李智、黃四多少銀子?」西門慶道:「把舊文書收了,另搗五百兩銀子文書就是了。」伯爵道:「這等也罷了。哥,你不如找足了一千兩,到明日也好認利錢。我又一句話,那金子你用不著,還算一百五十兩與他,再找不多兒了。」西門慶聽罷,道:「你也說的是。我明日再找三百五十兩與他罷,改一千兩銀子文書就是了,省的金子放在家,也只是閒著。」
兩個正打雙陸,忽見玳安兒來說道:「賁四拿了一座大螺鈿大理石屏鳳、兩架銅鑼銅鼓連鐺兒,說是白皇親家的,要當三十兩銀子,爹當與他不當?」西門慶道:「你教賁四拿進來我瞧。」不一時,賁四與兩個人抬進去,放在廳堂上。西門慶與伯爵丟下雙陸,走出來看,原來是三尺闊五尺高可桌放的螺鈿描金大理石屏鳳,端的黑白分明。伯爵觀了一回,悄與西門慶道:「哥,你仔細瞧,恰好似蹲著個鎮宅獅子一般。兩架銅鑼銅鼓,都是彩畫金妝,雕刻雲頭,十分齊整。」在旁一力攛掇,說道:「哥,該當下他的。休說兩架銅鼓,只一架屏鳳,五十兩銀子還沒處尋去。」西門慶道:「不知他明日贖不贖。」伯爵道:「沒的說,贖什麼?下坡車兒營生,及到三年過來,七本八利相等。」西門慶道:「也罷,教你姐夫前邊鋪子裡兌三十兩與他罷。」剛打發去了,西門慶把屏鳳拂抹乾淨,安在大廳正面,左右看視,金碧彩霞交輝。因問:「吹打樂工吃了飯不曾?」琴童道:「在下邊吃飯哩。」西門慶道:「叫他吃了飯來吹打一回我聽。」於是廳內抬出大鼓來,穿廊下邊一帶安放銅鑼銅鼓,吹打起來,端的聲震雲霄,韻驚魚鳥。正吹打著,只見棋童兒請謝希大到了。進來與二人唱了喏,西門慶道:「謝子純,你過來估估這座屏風兒,值多少價?」謝希大近前觀看了半日,口裡只顧誇獎不已,說道:「哥,你這屏風,買得巧也得一百兩銀子,少也他不肯。」伯爵道:「你看,連這外邊兩架銅鑼銅鼓,帶鐺鐺兒,通共用了三十兩銀子。」那謝希大拍著手兒叫道:「我的南無耶,那裡尋本兒利兒!休說屏風,三十兩銀子還攪給不起這兩架銅鑼銅鼓來。你看這兩座架子,做的這工夫,朱紅彩漆,都照依官司裡的樣範,少說也有四十斤響銅,該值多少銀子?怪不的一物一主,那裡有哥這等大福,偏有這樣巧價兒來尋你的。」
說了一回,西門慶請入書房裡坐的。不一時,李智、黃四也到了。西門慶說道:「你兩個如何又費心送禮來?我又不好受你的。」那李智、黃四慌的說道:「小人惶恐,微物胡亂與老爹賞人罷了。蒙老爹呼喚,不敢不來。」於是搬過座兒來,打橫坐了。須臾,小畫童兒拿了五盞茶上來,眾人吃了。少頃,玳安走上來請問:「爹,在那裡放桌兒?」西門慶道:「就在這裡坐罷。」於是玳安與畫童兩個抬了一張八仙桌兒,騎著火盆安放。伯爵、希大居上,西門慶主位,李智、黃四兩邊打橫坐了。須臾,拿上春檠按酒,大盤大碗湯飯點心、各樣下飯。酒泛羊羔,湯浮桃浪。樂工都在窗外吹打。西門慶叫了吳銀兒席上遞酒,這裡前邊飲酒不題。
卻說李桂姐家保兒,吳銀兒家丫頭蠟梅,都叫了轎子來接。那桂姐聽見保兒來,慌的走到門外,和保兒兩個悄悄說了半日話,回到上房告辭要回家去。月娘再三留他道:「俺每如今便都往吳大妗子家去,連你每也帶了去。你越發晚了從他那裡起身,也不用轎子,伴俺每走百病兒,就往家去便了。」桂姐道:「娘不知,我家裡無人,俺姐姐又不在家,有我五姨媽那裡又請了許多人來做盒子會,不知怎麼盼我。昨日等了我一日,他不急時,不使將保兒來接我。若是閒常日子,隨娘留我幾日我也住了。」月娘見他不肯,一面教玉簫將他那原來的盒子,裝了一盒元宵、一盒白糖薄脆,交與保兒掇著,又與桂姐一兩銀子,打發他回去。這桂姐先辭月娘眾人,然後他姑娘送他到前邊,叫畫童替他抱了氈包,竟來書房門首,教玳安請出西門慶來說話。這玳安慢慢掀簾子進入書房,向西門慶請道:「桂姐家去,請爹說話。」應伯爵道:「李桂兒這小淫婦兒,原來還沒去哩。」西門慶道:「他今日才家去。」一面走出前邊來。李姐與西門慶磕了四個頭,就道:「打攪爹娘這裡。」西門慶道:「你明日家去罷。」桂姐道:「家裡無人,媽使保兒拿轎子來接了。」又道:「我還有一件事對爹說:俺姑娘房裡那孩子,休要領出去罷。俺姑娘昨日晚夕又打了他幾下。說起來還小哩,也不知道什麼,吃我說了他幾句,從今改了,他說再不敢了。不爭打發他出去,大節間,俺姑娘房中沒個人使,他心裡不急麼?自古木杓火杖兒短,強如手撥剌,爹好歹看我分上,留下這丫頭罷。」西門慶道:「既是你恁說,留下這奴才罷。」就吩咐玳安:「你去後邊對你大娘說,休要叫媒人去了。」玳安見畫童兒抱著桂姐氈包,說道:「拿桂姨氈包等我抱著,教畫童兒後邊說去罷。」那畫童應諾,一直往後邊去了。桂姐與西門慶說畢,又到窗子前叫道:「應花子,我不拜你了,你娘家去。」伯爵道:「拉回賊小淫婦兒來,休放他去了,叫他且唱一套兒與我聽聽著。」桂姐道:「等你娘閒了唱與你聽。」伯爵道:「恁大白日就家去了,便益了賊小淫婦兒了,投到黑還接好幾個漢子。」桂姐道:「汗邪了你這花子!」一面笑了出去。玳安跟著,打發他上轎去了。
西門慶與桂姐說了話,就後邊更衣去了。應伯爵向謝希大說:「李家桂兒這小淫婦兒,就是個真脫牢的強盜,越發賊的疼人子!恁個大節,他肯只顧在人家住著?鴇子來叫他,又不知家裡有什麼人兒等著他哩。」謝希大道:「你好猜。」悄悄向伯爵耳邊,如此這般。說未數句,伯爵道:「悄悄兒說,哥正不知道哩。」不一時,西門慶走的腳步兒響,兩個就不言語了。這應伯爵就把吳銀兒摟在懷裡,和他一遞一口兒吃酒,說道:「是我這乾女兒又溫柔,又軟款,強如李家狗不要的小淫婦兒一百倍了。」吳銀兒笑道:「二爹好罵。說一個就一個,百個就百個,一般一方之地也有賢有愚,可可兒一個就比一個來?俺桂姐沒惱著你老人家!」西門慶道:「你問賊狗才,單管只六說白道的!」伯爵道:「你休管他,等我守著我這乾女兒過日子。乾女兒過來,拿琵琶且先唱個兒我聽。」這吳銀兒不忙不慌,輕舒玉指,款跨鮫綃,把琵琶橫於膝上,低低唱了一回《柳搖金》。伯爵吃過酒,又遞謝希大,吳銀兒又唱了一套。這裡吳銀兒遞酒彈唱不題。
且說畫童兒走到後邊,月娘正和孟玉樓、李瓶兒、大姐、雪娥並大師父,都在上房裡坐的,只見畫童兒進來。月娘才待使他叫老馮來,領夏花兒出去,畫童便道:「爹使小的對大娘說,教且不要領他出去罷了。」月娘道:「你爹教賣他,怎的又不賣他了?你實說,是誰對你爹說,教休要領他出去?」畫童兒道:「剛才小的抱著桂姨氈包,桂姨臨去對爹說,央及留下了將就使罷。爹使玳安進來對娘說,玳安不進來,使小的進來,他就奪過氈包送桂姨去了。」這月娘聽了,就有幾分惱在心中,罵玳安道:「恁賊兩頭獻勤欺主的奴才,嗔道頭裡使他叫媒人,他就說道爹叫領出去,原來都是他弄鬼。如今又干辦著送他去了,住回等他進後來,和他答話。」正說著,只見吳銀兒前邊唱了進來。月娘對他說:「你家蠟梅接你來了。李家桂兒家去了,你莫不也要家去了罷?」吳銀兒道:「娘既留我,我又家去,顯的不識敬重了。」因問蠟梅:「你來做什麼?」蠟梅道:「媽使我來瞧瞧你。」吳銀兒問道:「家裡沒甚勾當?」蠟梅道:「沒甚事。」吳銀兒道:「既沒事,你來接我怎的?你家去罷。娘留下我,晚夕還同眾娘們往妗奶奶家走百病兒去。我那裡回來,才往家去哩。」說畢,蠟梅就要走。月娘道:「你叫他回來,打發他吃些什麼兒。」吳銀兒道:「你大奶奶賞你東西吃哩。等著就把衣裳包了帶了家去,對媽媽說,休教轎子來,晚夕我走了家去。」因問:「吳惠怎的不來?」蠟梅道:「他在家裡害眼哩。」月娘吩咐玉簫領蠟梅到後邊,拿下兩碗肉,一盤子饅頭,一甌子酒,打發他吃。又拿他原來的盒子,裝了一盒元宵、一盒細茶食,回與他拿去。
原來吳銀兒的衣裳包兒放在李瓶兒房裡,李瓶兒早尋下一套上色織金緞子衣服、兩方銷金汗巾兒、一兩銀子,安放在他氈包內與他。那吳銀兒喜孜孜辭道:「娘,我不要這衣服罷。」又笑嘻嘻道:「實和娘說,我沒個白襖兒穿,娘收了這緞子衣服,不拘娘的什麼舊白綾襖兒,與我一件兒穿罷。」李瓶兒道:「我的白襖兒寬大,你怎的穿?」叫迎春:「拿鑰匙,大櫥櫃裡拿一匹整白綾來與銀姐。」「對你媽說,教裁縫替你裁兩件好襖兒。」因問:「你要花的,要素的?」吳銀兒道:「娘,我要素的罷,圖襯著比甲兒好穿。」笑嘻嘻向迎春說道:「又起動姐往樓上走一遭,明日我沒什麼孝順,只是唱曲兒與姐姐聽罷了。」
須臾,迎春從樓上取了一匹松江闊機尖素白綾,下號兒寫著「重三十八兩」,遞與吳銀兒。銀兒連忙與李瓶兒磕了四個頭,起來又深深拜了迎春八拜。李瓶兒道:「銀姐,你把這緞子衣服還包了去,早晚做酒衣兒穿。」吳銀兒道:「娘賞了白綾做襖兒,怎好又包了這衣服去?」於是又磕頭謝了。
不一時,蠟梅吃了東西,交與他都拿回家去了。月娘便說:「銀姐,你這等我才喜歡。休學李桂兒那等喬張致,昨日和今早,只象臥不住虎子一般,留不住的,只要家去。可可兒家裡就忙的恁樣兒?連唱也不用心唱了。見他家人來接,飯也不吃就去了。銀姐,你快休學他。」吳銀兒道:「好娘,這裡一個爹娘宅裡,是那個去處?就有虛〔竹貢〕放著別處使,敢在這裡使?桂姐年幼,他不知事,俺娘休要惱他。」正說著,只見吳大妗子家使了小來定兒來請,說道:「俺娘上覆三姑娘,好歹同眾位娘並桂姐、銀姐,請早些過去罷。又請雪姑娘也走走。」月娘道:「你到家對你娘說,俺們如今便收拾去。二娘害腿疼不去,他在家看家了。你姑夫今日前邊有人吃酒,家裡沒人,後邊姐也不去。李桂姐家去了。連大姐、銀姐和我們六位去。你家少費心整治什麼,俺們坐一回,晚上就來。」因問來定兒:「你家叫了誰在那裡唱?」來定兒道:「是郁大姐。」說畢,來定兒先去了。月娘一面同玉樓、金蓮、李瓶兒、大姐並吳銀兒,對西門慶說了,吩咐奶子在家看哥兒,都穿戴收拾,共六頂轎子起身。派定玳安兒、棋童兒、來安兒三個小,四個排軍跟轎,往吳大妗子家來。正是:
萬井風光春落落,千門燈火夜沉沉。
詞曰:
小市東門欲雪天,眾中依約見神仙。蕊黃香細貼金蟬。飲散黃昏人草草,醉容無語立門前。馬嘶塵哄一街煙。
話說西門慶那日,打發吳月娘眾人往吳大妗子家吃酒去了。李智、黃四約坐到黃昏時分,就告辭起身。伯爵趕送出去,如此這般告訴:「我已替二公說了,准在明日還找五百兩銀子。」那李智、黃四向伯爵打了恭又打恭,去了。伯爵復到廂房中,和謝希大陪西門慶飲酒,只見李銘掀簾子進來。伯爵看見,便道:「李日新來了。」李銘扒在地下磕頭。西門慶問道:「吳惠怎的不來?」李銘道:「吳惠今日東平府官身也沒去,在家裡害眼。小的叫了王柱來了。」便叫王柱:「進來,與爹磕頭。」那王柱掀簾進入房裡,朝上磕了頭,與李銘站立在旁。伯爵道:「你家桂姐剛才家去了,你不知道?」李銘道:「小的官身到家,洗了洗臉就來了,並不知道。」伯爵向西門慶說:「他兩個怕不的還沒吃飯哩,哥吩咐拿飯與他兩個吃。」書僮在旁說:「二爹,叫他等一等,亦發和吹打的一答裡吃罷,敢也拿飯去了。」伯爵令書僮取過一個托盤來,桌上掉了兩碟下飯,一盤燒羊肉,遞與李銘:「等拿了飯來,你每拿兩碗在這明間吃罷。」說書僮兒:「我那傻孩子,常言道:方以類聚,物以群分。你不知,他這行人故雖是當院出身,小優兒比樂工不同,一概看待也罷了,顯的說你我不幫襯了。」被西門慶向伯爵頭上打了一下,笑罵道:「怪不的你這狗才,行計中人只護行計中人,又知這當差的甘苦。」伯爵道:「傻孩兒,你知道什麼!你空做子弟一場,連『惜玉憐香』四個字你還不曉的。粉頭、小優兒如同鮮花一般,你惜憐他,越發有精神。你但折〔坐〕他,敢就《八聲甘州》懨懨瘦損,難以存活。」西門慶笑道:「還是我的兒曉的道理。」
那李銘、王柱須臾吃了飯,應伯爵叫過來吩咐:「你兩個會唱『雪月風花共裁剪』不會?」李銘道:「此是黃鐘,小的每記的。」於是,王柱彈琵琶,李銘〔欒〕箏,頓開喉音唱了一套。唱完了,看看晚來,正是:
金烏漸漸落西山,玉兔看看上畫闌;佳人款款來傳報,月透紗窗衾枕寒。
西門慶命收了家火,使人請傅夥計、韓道國、雲主管、賁四、陳敬濟,大門首用一架圍屏安放兩張桌席,懸掛兩盞羊角燈,擺設酒筵,堆集許多春檠果盒,各樣餚饌。西門慶與伯爵、希大都一帶上面坐了,夥計、主管兩旁打橫。大門首兩邊,一邊十二盞金蓮燈。還有一座小煙火,西門慶吩咐等堂客來家時放。先是六個樂工,抬銅鑼銅鼓在大門首吹打。吹打了一回,又請吹細樂上來。李銘、王柱兩個小優兒箏、琵琶上來,彈唱燈詞。那街上來往圍看的人,莫敢仰視。西門慶帶忠靖冠,絲絨鶴氅,白綾襖子。玳安與平安兩個,一遞一桶放花兒。兩名排軍執攬桿攔擋閒人,不許向前擁擠。不一時,碧天雲靜,一輪皓月東昇之時,街上遊人十分熱鬧,但見:
戶戶鳴鑼擊鼓,家家品竹彈絲。遊人隊隊踏歌聲,士女翩翩垂舞調。鰲山結綵,巍峨百尺矗晴雲;鳳禁褥香,縹緲千層籠綺隊。閒庭內外,溶溶寶月光輝;畫閣高低,燦燦花燈照耀。三市六街人鬧熱,鳳城佳節賞元宵。
且說春梅、迎春、玉簫、蘭香、小玉眾人,見月娘不在,聽見大門首吹打銅鼓彈唱,又放煙火,都打扮著走來,在圍屏後扒著望外瞧。書僮兒和畫童兒兩個,在圍屏後火盆上篩酒。原來玉簫和書僮舊有私情,兩個常時戲狎。兩個因按在一處奪瓜子兒嗑,不防火盆上坐著一錫瓶酒,推倒了,那火烘烘望上騰起來,〔崩〕了一地灰起去。那王簫還只顧嘻笑,被西門慶聽見,使下玳安兒來問:「是誰笑?怎的這等灰起?」那日春梅穿著新白綾襖子,大紅遍地金比甲,正坐在一張椅兒上,看見他兩個推倒了酒,就揚聲罵玉簫道:「好個怪浪的淫婦!見了漢子,就邪的不知怎麼樣兒的了,只當兩個把酒推倒了才罷了。都還嘻嘻哈哈,不知笑的是什麼!把火也〔崩〕死了,平白落人恁一頭灰。」玉簫見他罵起來,唬的不敢言語,往後走了。慌的書僮兒走上去,回說:「小的火盆上篩酒來,扒倒了錫瓶裡酒了。」西門慶聽了,便不問其長短,就罷了。
先是那日,賁四娘子打聽月娘不在,平昔知道春梅、玉簫、迎春、蘭香四個是西門慶貼身答應得寵的姐兒,大節下安排了許多菜蔬果品,使了他女孩兒長兒來,要請他四個去他家裡坐坐。眾人領了來見李嬌兒。李嬌兒說:「我燈草枴杖──做不得主。你還請問你爹去。」問雪娥,雪娥亦發不敢承攬。看看挨到掌燈以後,賁四娘子又使了長兒來邀四人。蘭香推玉簫,玉簫推迎春,迎春推春梅,要會齊了轉央李嬌兒和西門慶說,放他去。那春梅坐著,紋絲兒也不動,反罵玉簫等:「都是那沒見食麵的行貨子,從沒見酒席,也聞些氣兒來!我就去不成,也不到央及他家去。一個個鬼攛攥的也似,不知忙些什麼,教我半個眼兒看的上!」那迎春、玉簫、蘭香都穿上衣裳,打扮的齊齊整整出來,又不敢去,這春梅又只顧坐著不動身。書僮見賁四嫂又使了長兒來邀,說道:「我拚著爹罵兩句也罷,等我上去替姐每稟稟去。」一直走到西門慶身邊,附耳說道:「賁四嫂家大節間要請姐每坐坐,姐教我來稟問爹,去不去?」西門慶聽了,吩咐:「教你姐每收拾去,早些來,家裡沒人。」這書僮連忙走下來,說道:「還虧我到上頭,一言就准了。教你姐快收拾去,早些來。」那春梅才慢慢往房裡勻施脂粉去了。
不一時,四個都一答兒裡出門。書僮扯圍屏掩過半邊來,遮著過去。到了賁四家,賁四娘子見了,如同天上落下來的一般,迎接進屋裡。頂〔木鬲〕上點著繡球紗燈,一張桌兒上整齊餚菜。趕著春梅叫大姑,迎春叫二姑,玉簫是三姑,蘭香是四姑,都見過禮。又請過韓回子娘子來相陪。春梅、迎春上坐,玉簫、蘭香對席,賁四嫂與韓回子娘子打橫,長兒往來燙酒拿菜。按下這裡不題。
西門慶因叫過樂工來吩咐:「你每吹一套『東風料悄』《好事近》與我聽。」正值後邊拿上玫瑰元宵來,眾人拿起來同吃,端的香甜美味,入口而化,甚應佳節。李銘、王柱席前拿樂器,接著彈唱此詞,端的聲韻悠揚,疾徐合節。這裡彈唱飲酒不題。
且說玳安與陳敬濟袖著許多花炮,又叫兩個排軍拿著兩個燈籠,竟往吳大妗於家來接月娘。眾人正在明間飲酒,見了陳敬濟來:「教二舅和姐夫房裡坐,你大舅今日不在家,衛裡看著造冊哩。」一面放桌兒,拿春盛點心酒菜上來,陪敬濟。玳安走到上邊,對月娘說:「爹使小的來接娘每來了,請娘早些家去,恐晚夕人亂,和姐夫一答兒來了。」月娘因頭裡惱他,就一聲兒沒言語答他。吳大妗子便叫來定兒:「拿些兒什麼與玳安兒吃。」來定兒道:「酒肉湯飯,都前頭擺下了。」吳月娘道:「忙怎的?那裡才來乍到就與他吃!教他前邊站著,我每就起身。」吳大妗子道:「三姑娘慌怎的?上門兒怪人家?大節下,姊妹間,眾位開懷大坐坐兒。左右家裡有他二娘和他姐在家裡,怕怎的?老早就要家去!是別人家又是一說。」因叫郁大姐:「你唱個好曲兒,伏侍他眾位娘。」孟玉樓道:「他六娘好不惱他哩,說你不與他做生日。」郁大姐連忙下席來,與李瓶兒磕了四個頭,說道:「自從與五娘做了生日,家去就不好起來。昨日妗奶奶這裡接我,教我才收拾〔門爭〕〔門坐〕了來。若好時,怎的不與你老人家磕頭?」金蓮道:「郁大姐,你六娘不自在哩,你唱個好的與他聽,他就不惱你了。」那李瓶兒在旁只是笑,不做聲。郁大姐道:「不打緊,拿琵琶過來,等我唱。」大妗子叫吳舜臣媳婦鄭三姐:「你把你二位姑娘和眾位娘的酒兒斟上。這一日還沒上過鍾酒兒。」那郁大姐接琵琶在手,用心用意唱了一個《一江風》。
正唱著,月娘便道:「怎的這一回子恁涼淒淒的起來?」來安兒在旁說道:「外邊天寒下雪哩。」孟玉樓道:「姐姐,你身上穿的不單薄?我倒帶了個綿披襖子來了。咱這一回,夜深不冷麼?」月娘道:「既是下雪,叫個小家裡取皮襖來咱每穿。」那來安連忙走下來,對玳安說:「娘吩咐,叫人家去取娘們皮襖哩。」那玳安便叫琴童兒:「你取去罷,等我在這裡伺候。」那琴童也不問,一直家去了。少頃,月娘想起金蓮沒皮襖,因問來安兒:「誰取皮襖去了?」來安道:「琴童取去了。」月娘道:「也不問我,就去了。」玉樓道:「剛才短了一句話,不該教他拿俺每的,他五娘沒皮襖,只取姐姐的來罷。」月娘道:「怎的沒有?還有當的人家一件皮襖,取來與六姐穿就是了。」因問:「玳安那奴才怎的不去,卻使這奴才去了?你叫他來!」一面把玳安叫到跟前,吃月娘盡力罵了幾句道:「好奴才!使你怎的不動?又坐壇遣將兒,使了那個奴才去了。也不問我聲兒,三不知就去了。怪不的你做大官兒,恐怕打動你展翅兒,就只遣他去!」玳安道:「娘錯怪了小的。頭裡娘吩咐若是叫小的去,小的敢不去?來安下來,只說叫一個家裡去。」月娘道:「那來安小奴才敢吩咐你?俺每恁大老婆,還不敢使你哩!如今慣的你這奴才們有些摺兒也怎的?一來主子煙薰的佛像──掛在牆上,有恁施主,有恁和尚。你說你恁行動兩頭戳舌,獻勤出尖兒,外合裡應,好懶食饞,背地瞞官作弊,干的那繭兒我不知道哩!頭裡你家主子沒使你送李桂兒家去,你怎的送他?人拿著氈包,你還匹手奪過去了。留丫頭不留丫頭不在你,使你進來說,你怎的不進來?你便送他,圖嘴吃去了,卻使別人進來。須知我若罵只罵那個人了。你還說你不久慣牢成!」玳安道:「這個也沒人,就是畫童兒過的舌。爹見他抱著氈包,教我:『你送送你桂姨去罷』,使了他進來的。娘說留丫頭不留丫頭不在於小的,小的管他怎的!」月娘大怒,罵道:「賊奴才,還要說嘴哩!我可不這裡閒著和你犯牙兒哩。你這奴才,脫脖倒〔土幻〕過〔「揚」換「」為「風」〕了。我使著不動,耍嘴兒,我就不信到明日不對他說,把這欺心奴才打與你個爛羊頭也不算。」吳大妗子道:「玳安兒,還不快替你娘每取皮襖去。」又道:「姐姐,你吩咐他拿那裡皮襖與他五娘穿?」潘金蓮接過來說道:「姐姐,不要取去,我不穿皮襖,教他家裡捎了我的披襖子來罷。人家當的,好也歹也,黃狗皮也似的,穿在身上,教人笑話,也不長久,後還贖的去了。」月娘道:「這皮襖倒不是當的,是李智少十六兩銀子准折的。當的王招宣府裡那件皮襖,與李嬌兒穿了。」因吩咐玳安:「皮襖在大櫥裡,叫玉簫尋與你,就把大姐的皮襖也帶了來。」
玳安把嘴谷都,走出來,陳敬濟問道:「你到那去?」玳安道:「精是攮氣的營生,一遍生活兩遍做,這咱晚又往家裡跑一遭。」逕走到家。西門慶還在大門首吃酒,傅夥計、雲主管都去了,還有應伯爵、謝希大、韓道國、賁四眾人吃酒未去,便問玳安:「你娘們來了?」玳安道:「沒來,使小的取皮襖來了。」說畢,便往後走。先是琴童到家,上房裡尋玉簫要皮襖。小玉坐在炕上正沒好氣,說道:「四個淫婦今日都在賁四老婆家吃酒哩。我不知道皮襖放在那裡,往他家問他要去。」這琴童一直走到賁四家,且不叫,在窗外悄悄覷聽。只見賁四嫂說道:「大姑和三姑,怎的這半日酒也不上,菜兒也不揀一箸兒?嫌俺小家兒人家,整治的不好吃也怎的?」春梅道:「四嫂,俺每酒夠了。」賁四嫂道:「耶〔口樂〕!沒的說。怎的這等上門兒怪人家!」又叫韓回子老婆:「你是我的切鄰,就如副東一樣,三姑、四姑跟前酒,你也替我勸勸兒,怎的單板著,像客一般?」又叫長姐:「篩酒來,斟與三姑吃,你四姑鍾兒淺斟些兒罷。」蘭香道:「我自來吃不的。」賁四嫂道:「你姐兒們今日受餓,沒什麼可口的菜兒管待,休要笑話。今日要叫了先生來,唱與姑娘們下酒,又恐怕爹那裡聽著。淺房淺屋,說不的俺小家兒人家的苦。」說著,琴童兒敲了敲門,眾人都不言語了。長兒問:「是誰?」琴童道:「是我,尋姐說話。」一面開了門,那琴童入來。玉簫便問:「娘來了?」那琴童看著待笑,半日不言語。玉簫道:「怪雌牙的,誰與你雌牙?問著不言語。」琴童道:「娘每還在妗子家吃酒哩,見天陰下雪,使我來家取皮襖來,都教包了去哩。」玉簫道:「皮襖在描金箱子裡不是,叫小玉拿與你。」琴童道:「小玉說教我來問你要。」玉簫道:「你信那小淫婦兒,他不知道怎的!」春梅道:「你每有皮襖的,都打發與他。俺娘沒皮襖,只我不動身。」蘭香對琴童:「你三娘皮襖,問小鸞要。」迎春便向腰裡拿鑰匙與琴童兒:「教繡春開裡間門拿與你。」
琴童兒走到後邊,上房小玉和玉樓房中小鸞,都包了皮襖交與他。正拿著往外走,遇見玳安,問道:「你來家做什麼?」玳安道:「你還說哩!為你來了,平白教大娘罵了我一頓好的。又使我來取五娘的皮襖來。」琴童道:「我如今取六娘的皮襖去也。」玳安道:「你取了,還在這裡等著我,一答兒裡去。你先去了不打緊,又惹的大娘罵我。」說畢,玳安來到上房。小玉正在炕上籠著爐台烤火,口中嗑瓜子兒,見了玳安,問道:「你也來了?」玳安道:「你又說哩,受了一肚子氣在這裡。娘說我遣將兒。因為五娘沒皮襖,又教我來,說大櫥裡有李三准折的一領皮襖,教拿去哩。」小玉道:「玉簫拿了裡間門上鑰匙,都在賁四家吃酒哩,教他來拿。」玳安道:「琴童往六娘房裡去取皮襖,便來也,教他叫去,我且歇歇腿兒,烤烤火兒著。」那小玉便讓炕頭兒與他,並肩相挨著向火。小玉道:「壺裡有酒,篩盞子你吃?」玳安道:「可知好哩,看你下顧。」小玉下來,把壺坐在火上,抽開抽屜,拿了一碟子臘鵝肉,篩酒與他。無人處兩個就摟著咂舌親嘴。
正吃著酒,只見琴童兒進來。玳安讓他吃了一盞子,便使他:「叫玉簫姐來,拿皮襖與五娘穿。」那琴童抱氈包放下,走到賁四家叫玉簫。玉簫罵道:「賊囚根子,又來做什麼?」又不來。遞與鑰匙,教小玉開門。那小玉開了裡間房門,取了一把鑰匙,通了半日,白通不開。琴童兒又往賁四家問去。那玉簫道:「不是那個鑰匙。娘櫥裡鑰匙在床褥子座下哩。」小玉又罵道:「那淫婦丁子釘在人家不來,兩頭來回,只教使我。」及開了,櫥裡又沒皮襖。琴童兒來回走的抱怨道:「就死也死三日三夜,又撞著恁瘟死鬼小奶奶兒們,把人魂也走出了。」向玳安道:「你說此回去,又惹的娘罵。不說屋裡,只怪俺們。」走去又對玉簫說:「裡間娘櫥裡尋,沒有皮襖。」玉簫想了想,笑道:「我也忘記,在外間大櫥裡。」到後邊,又被小玉罵道:「淫婦吃那野漢子搗昏了,皮襖在這裡,卻到處尋。」一面取出來,將皮襖包了,連大姐皮襖都交付與玳安、琴童。
兩個拿到吳大妗子家,月娘又罵道:「賊奴才,你說同了都不來罷了。」那玳安不敢言語,琴童道:「娘的皮襖都有了,等著姐又尋這件青鑲皮襖。」於是打開取出來。吳大妗子燈下觀看,說道:「好一件皮襖。五娘,你怎的說他不好,說是黃狗皮。那裡有恁黃狗皮,與我一件穿也罷了。」月娘道:「新新的皮襖兒,只是面前歇胸舊了些兒。到明日,從新換兩個遍地金歇胸,就好了。孟玉樓拿過來,與金蓮戲道:「我兒,你過來,你穿上這黃狗皮,娘與你試試看好不好。」金蓮道:「有本事到明日問漢子要一件穿,也不枉的。平白拾人家舊皮襖披在身上做什麼!」玉樓戲道:「好個不認業的,人家有這一件皮襖,穿在身上念佛。」於是替他穿上。見寬寬大大,金蓮才不言語。
當下月娘與玉樓、瓶兒俱是貂鼠皮襖,都穿在身上,拜辭吳大妗子、二妗子起身。月娘與了郁大姐一包二錢銀子。吳銀兒道:「我這裡就辭了妗子、列位娘,磕了頭罷。」當下吳大妗子與了一對銀花兒,月娘與李瓶兒每人袖中拿出一兩銀子與他,磕頭謝了。吳大妗子同二妗子、鄭三姐都還要送月娘眾人,因見天氣落雪,月娘阻回去了。琴童道:「頭裡下的還是雪,這回沾在身上都是水珠兒,只怕濕了娘們的衣服,問妗子這裡討把傘打了家去。」吳二舅連忙取了傘來,琴童兒打著,頭裡兩個排軍打燈籠,引著一簇男女,走幾條小巷,到大街上。陳敬濟沿路放了許多花炮,因叫:「銀姐,你家不遠了,俺每送你到家。」月娘便問:「他家在那裡?」敬濟道:「這條胡同內一直進去,中間一座大門樓,就是他家。」吳銀兒道:「我這裡就辭了娘每家去。」月娘道:「地下濕,銀姐家去罷,頭裡已是見過禮了。我還著小送你到家。」因叫過玳安:「你送送銀姐家去。」敬濟道:「娘,我與玳安兩個去罷。」月娘道:「也罷,你與他兩個同送他送。」那敬濟得不的一聲,同玳安一路送去了。
吳月娘眾人便回家來。潘金蓮路上說:「大姐姐,你原說咱每送他家去,怎的又不去了?」月娘笑道:「你也只是個小孩兒,哄你說耍子兒,你就信了。麗春院是那裡,你我送去?」金蓮道:「像人家漢子在院裡嫖了來,家裡老婆沒曾往那裡尋去?尋出沒曾打成一鍋粥?」月娘道:「你等他爹到明日往院裡去,你尋他尋試試。倒沒的教人家漢子當粉頭拉了去,看你──」兩個口裡說著,看看走到東街上,將近喬大戶門首。只見喬大戶娘子和他外甥媳婦段大姐,在門首站立。遠遠見月娘一簇男女過來,就要拉請進去。月娘再三說道:「多謝親家盛情,天晚了,不進去罷。」那喬大戶娘子那裡肯放,說道:「好親家,怎的上門兒怪人家?」強把月娘眾人拉進去了。客位內掛著燈,擺設酒果,有兩個女兒彈唱飲酒,不題。
卻說西門慶,在門首與伯爵眾人飲酒將闌。伯爵與希大整吃了一日,頂顙吃不下去,見西門慶在椅子上打盹,趕眼錯把果碟兒都倒在袖子裡,和韓道國就走了。只落下賁四,陪西門慶打發了樂工賞錢。吩咐小收家火,熄燈燭,歸後邊去了。只見平安走來,賁四家叫道:「你們還不起身,爹進去了。」玉簫聽見,和迎春、蘭香慌的辭也不辭,都一溜煙跑了。只落下春梅,拜謝了賁四嫂,才慢慢走回來。看見蘭香在後邊脫了鞋趕不上,因罵道:「你們都搶棺材奔命哩!把鞋都跑脫了,穿不上,像甚腔兒!」到後邊,打聽西門慶在李嬌兒房裡,都來磕頭。大師父見西門慶進入李嬌兒房中,都躲到上房,和小玉在一處。玉簫進來,道了萬福,那小玉就說玉簫:「娘那裡使小來要皮襖,你就不來管管兒,只教我拿。我又不知那根鑰匙開櫥門,及自開了又沒有,落後卻在外邊大櫥拒裡尋出來。你放在裡頭,怎昏搶了不知道?姐姐每都吃勾來了罷,幾曾見長出塊兒來!」玉簫吃的臉紅紅的,道:「怪小淫婦兒,如何狗撾了臉似的?人家不請你,怎的和俺們使性兒!」小玉道:「我稀罕那淫婦請!」大師父在旁勸道:「姐姐每義讓一句兒罷,你爹在屋裡聽著。只怕你娘們來家,頓下些茶兒伺候。」正說著,只見琴童抱進氈包來。玉簫便問:「娘來了?」琴童道:「娘每來了,又被喬親家娘在門首讓進去吃酒哩,也將好起身。」兩個才不言語了。
不一時,月娘等從喬大戶娘子家出來。到家門首,賁四娘子走出來見。陳敬濟和賁四一面取出一架小煙火來,在門首又看放了一回煙火,方才進來,與李嬌兒、大師父道了萬福。雪娥走來,向月娘磕了頭,與玉樓等三人見了禮。月娘因問:「他爹在那裡?」李嬌兒道:「剛才在我那屋裡,我打發他睡了。」月娘一聲兒沒言語。只見春梅、迎春、玉簫、蘭香進來磕頭。李嬌兒便說:「今日前邊賁四嫂請了四個去,坐了回兒就來了。」月娘聽了,半日沒言語。罵道:「恁成精狗肉們,平白去做什麼!誰教他去來?」李嬌兒道:「問過他爹才去來。」月娘道:「問他?好有張主的貨!你家初一十五開的廟門早了,放出些小鬼來了。」大師父道:「我的奶奶,恁四個上畫兒的姐姐,還說是小鬼。」月娘道:「上畫兒只畫的半邊兒,平白放出去做什麼?與人家喂眼!」孟玉樓見月娘說來的不好,就先走了。落後金蓮見玉樓起身,和李瓶兒、大姐也走了。止落下大師父,和月娘同在一處睡了。那雪霰直下到四更方止。正是:
香消燭冷樓台夜,挑菜燒燈掃雪天。
一宿晚景題過。到次日,西門慶往衙門中去了。月娘約飯時前後,與孟玉樓、李瓶兒三個同送大師父家去。因在大門裡首站立,見一個鄉里卜龜兒卦兒的老婆子,穿著水合襖、藍布裙子,勒黑包頭,背著褡褳,正從街上走來。月娘使小叫進來,在二門裡鋪下卦帖,安下靈龜,說道:「你卜卜俺每。」那老婆扒在地下磕了四個頭:「請問奶奶多大年紀?」月娘道:「你卜個屬龍的女命。」那老婆道:「若是大龍,四十二歲,小龍兒三十歲。」月娘道:「是三十歲了,八月十五日子時生。」那老婆把靈龜一擲,轉了一遭兒住了。揭起頭一張卦帖兒。上面畫著一個官人和一位娘子在上面坐,其餘都是侍從人,也有坐的,也有立的,守著一庫金銀財寶。老婆道:「這位當家的奶奶是戊辰生,戊辰己巳大林木。為人一生有仁義,性格寬洪,心慈好善,看經佈施,廣行方便。一生操持,把家做活,替人頂缸受氣,還不道是。喜怒有常,主下人不足。正是:喜樂起來笑嘻嘻,惱將起來鬧哄哄。別人睡到日頭半天還未起,你老早在堂前轉了。梅香洗銚鐺,雖是一時風火性,轉眼卻無心。和人說也有,笑也有,只是這疾厄宮上著刑星,常沾些啾唧。虧你這心好,濟過來了,往後有七十歲活哩。」孟玉樓道:「你看這位奶奶命中有子沒有?」婆子道:「休怪婆子說,兒女宮上有些不實,往後只好招個出家的兒子送老罷了。隨你多少也存不的。」玉樓向李瓶兒笑道:「就是你家吳應元,見做道士家名哩。」月娘指著玉樓:「你也叫他卜卜。」玉樓道:「你卜個三十四歲的女命,十一月二十七日寅時生。」那婆子從新撇了卦帖,把靈龜一卜,轉到命宮上住了。揭起第二張卦帖來,上面畫著一個女人,配著三個男人:頭一個小帽商旅打扮;第二個穿紅官人;第三個是個秀才。也守著一庫金銀,左右侍從伏侍。婆子道:「這位奶奶是甲子年生。甲子乙丑海中金。命犯三刑六害,夫主克過方可。」玉樓道:「已克過了。」婆子道:「你為人溫柔和氣,好個性兒。你惱那個人也不知,喜歡那個人也不知,顯不出來。一生上人見喜下欽敬,為夫主寵愛。只一件,你饒與人為了美,多不得人心。命中一生替人頂缸受氣,小人駁雜,饒吃了還不道你是。你心地好了,雖有小人也拱不動你。」玉樓笑道:「剛才為小討銀子和他亂了,這回說是頂缸受氣。」月娘道:「你看這位奶奶往後有子沒有?」婆子道:「濟得好,見個女兒罷了。子上不敢許,若說壽,倒盡有。」月娘道:「你卜卜這位奶奶。李大姐,你與他八字兒。」李瓶兒笑道:「我是屬羊的。」婆子道:「若屬小羊的,今年念七歲,辛未年生的。生幾月?」李瓶兒道:「正月十五日午時。」那婆子卜轉龜兒,到命宮上〔石乞〕磴住了。揭起卦帖來,上面畫著一個娘子,三個官人:頭一個官人穿紅,第二個官人穿綠,第三個穿青。懷著個孩兒,守著一庫金銀財寶,旁邊立著個青臉獠牙紅髮的鬼。婆子道:「這位奶奶,庚午辛未路旁土。一生榮華富貴,吃也有,穿也有,所招的夫主都是貴人。為人心地有仁義,金銀財帛不計較,人吃了轉了他的,他喜歡;不吃他,不轉他,到惱。只是吃了比肩不和的虧,凡事恩將仇報。正是:比肩刑害亂擾擾,轉眼無情就放刁;寧逢虎摘三生路,休遇人前兩面刀。奶奶,你休怪我說:你盡好匹紅羅,只可惜尺頭短了些。氣惱上要忍耐些,就是子上也難為。」李瓶兒道:「今已是寄名做了道士。」婆子道:「既出了家,無妨了。又一件,你老人家今年計都星照命,主有血光之災,仔細七八月不見哭聲才好。」說畢,李瓶兒袖中掏出五分一塊銀子,月娘和玉樓每人與錢五十文。
剛打發卜龜卦婆子去了,只見潘金蓮和大姐從後邊出來,笑道:「我說後邊不見,原來你每都往前頭來了。」月娘道:「俺們剛才送大師父出來,卜了這回龜兒卦。你早來一步,也教他與你卜卜兒。」金蓮搖頭兒道:「我是不卜他。常言:算的著命,算不著行。想前日道士說我短命哩,怎的哩?說的人心裡影影的。隨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溝裡就是棺材。」說畢,和月娘同歸後邊去了。正是:
萬事不由人算計,一生都是命安排。
詩曰:
懷璧身堪罪,償金跡未明。龍蛇一失路,虎豹屢相驚。暫遣虞羅急,終知漢法平。須憑魯連箭,為汝謝聊成。
話說江南揚州廣陵城內,有一苗員外,名喚苗天秀。家有萬貫資財,頗好詩禮。年四十歲,身邊無子,止有一女尚未出嫁。其妻李氏,身染痼疾在床,家事盡托與寵妾刁氏,名喚刁七兒。原是娼妓出身,天秀用銀三百兩娶來家,納為側室,寵嬖無比。忽一日,有一老僧在門首化緣,自稱是東京報恩寺僧,因為堂中缺少一尊鍍金銅羅漢,故雲遊在此,訪善紀錄。天秀問之,不吝,即施銀五十兩與那僧人。僧人道:「不消許多,一半足矣。」天秀道:「吾師休嫌少,除完佛像,余剩可作齋供。」那僧人問訊致謝,臨行向天秀說道:「員外左眼眶下有一道死氣,主不出此年當有大災。你有如此善緣與我,貧僧焉敢不預先說知。今後隨有甚事,切勿出境。戒之戒之。」言畢,作辭而去。
那消半月,天秀偶游後園,見其家人苗青正與刁氏亭側私語,不意天秀卒至看見,不由分說,將苗青痛打一頓,誓欲逐之。苗青恐懼,轉央親鄰再三勸留得免,終是切恨在心。不期有天秀表兄黃美,原是揚州人氏,乃舉人出身,在東京開封府做通判,亦是博學廣識之人。一日,寄一封書來與天秀,要請天秀上東京,一則遊玩,二者為謀其前程。苗天秀得書大喜,因向其妻妾說道:「東京乃輦轂之地,景物繁華,吾心久欲遊覽,無由得便。今不期表兄書來相招,實慰平生之意。」其妻李氏便說:「前日僧人相你面上有災厄,囑咐不可出門。此去京都甚遠,況你傢俬沉重,拋下幼女病妻在家,未審此去前程如何,不如勿往為善。」天秀不聽,反加怒叱,說道:「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間,桑弧蓬矢,不能邀游天下,觀國之光,徒老死牖下,無益矣。況吾胸中有物,囊有餘資,何愁功名不到手?此去表兄必有美事於我,切勿多言!」於是吩咐家人苗青,收拾行李衣裝,多打點兩箱金銀,載一船貨物,帶了個安童並苗青,上東京。囑咐妻妾守家,擇日起行。
正值秋末冬初之時,從揚州碼頭上船,行了數日,到徐州洪。但見一派水光,十分陰惡。但見:
萬里長洪水似傾,東流海島若雷鳴,滔滔雪浪令人怕,客旅逢之誰不驚?
前過地名陝灣,苗員外看見天晚,命舟人泊住船隻。也是天數將盡,合當有事,不料搭的船隻卻是賊船。兩個艄子皆是不善之徒:一個名喚陳三,一個乃是翁八。常言道:不著家人,弄不得家鬼。這苗青深恨家主,日前被責之仇一向要報無由,口中不言,心內暗道:「不如我如此這般,與兩個艄子做一路,將家主害了性命,推在水內,盡分其財物。我回去再把病婦謀死,這分傢俬連刁氏,都是我情受的。」正是:
花枝葉下猶藏刺,人心怎保不懷毒。
這苗青於是與兩個艄子密密商量,說道:「我家主皮箱中還有一千兩金銀,二千兩緞匹,衣服之類極廣。汝二人若能謀之,願將此物均分。」陳三、翁八笑道:「汝若不言,我等亦有此意久矣。」
是夜天氣陰黑,苗天秀與安童在中艙裡睡,苗青在櫓後。將近三鼓時分,那苗青故意連叫有賊。苗天秀夢中驚醒,便探頭出艙外觀看,被陳三手持利刀,一下刺中脖下,推在洪波蕩裡。那安童正要走時,吃翁八一悶棍打落水中。三人一面在船艙內打開箱籠,取出一應財帛金銀,並其緞貨衣服,點數均分。二艄便說:「我若留此貨物,必然有犯。你是他手下家人,載此貨物到於市店上發賣,沒人相疑。」因此二艄盡把皮箱中一千兩金銀,並苗員外衣服之類分訖,依前撐船回去了。這苗青另搭了船隻,載至臨清碼頭上,鈔關上過了,裝到清河縣城外官店內卸下,見了揚州故舊商家,只說:「家主在後船,便來也。」這個苗青在店發賣貨物,不題。
常言:人便如此如此,天理未然未然。可憐苗員外平昔良善,一旦遭其僕人之害,不得好死,雖是不納忠言之勸,其亦大數難逃。不想安童被一棍打昏,雖落水中,幸得不死,浮沒蘆港。忽有一隻漁船撐將下來,船上坐著個老翁,頭頂箬笠,身披短蓑,聽得啼哭之聲。移船看時,卻是一個十七八歲小,慌忙救了。問其始末情由,卻是揚州苗員外家安童,在洪上被劫之事。這漁翁帶下船,取衣服與他換了,給以飲食,因問他:「你要回去,卻是同我在此過活?」安童哭道:「主人遭難,不見下落,如何回得家去?願隨公公在此。」漁翁道:「也罷,你且隨我在此,等我慢慢替你訪此賊人是誰,再作理會。」安童拜謝公公,遂在此翁家過活。
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年除歲末,漁翁忽帶安童正出河口賣魚,正撞見陳三、翁八在船上飲酒,穿著他主人衣服,上岸來買魚。安童認得,即密與漁翁說道:「主人之冤當雪矣。」漁翁道:「何不具狀官司處告理?」安童將情具告到巡河周守備府內。守備見沒贓證,不接狀子。又告到提刑院。夏提刑見是強盜劫殺人命等事,把狀批行了。從正月十四日差緝捕公人,押安童下來拿人。前至新河口,只把陳三、翁八獲住到案,責問了口詞。二艄見安童在旁執證,也沒得動刑,一一招了。供稱:「下手之時,還有他家人苗青,同謀殺其家主,分贓而去。」這裡把三人監下,又差人訪拿苗青,一起定罪。因節間放假,提刑官吏一連兩日沒來衙門中問事,早有衙門透信的人,悄悄把這件事兒報與苗青。苗青慌了,把店門鎖了,暗暗躲在經紀樂三家。
這樂三就住在獅子街韓道國家隔壁,他渾家樂三嫂,與王六兒所交極厚,常過王六兒這邊來做伴兒。王六兒無事,也常往他家行走,彼此打的熱鬧。這樂三見苗青面帶憂容,問其所以,說道:「不打緊,間壁韓家就是提刑西門老爹的外室,又是他傢伙計,和俺家交往的甚好,幾事百依百隨,若要保得你無事,破多少東西,教俺家過去和他家說說。」這苗青聽了,連忙下跪,說道:「但得我身上沒事,恩有重報,不敢有忘。」於是寫了說帖,封下五十兩銀子,兩套妝花緞子衣服,樂三教他老婆拿過去,如此這般對王六兒說。王六兒喜歡的要不的,把衣服銀子並說帖都收下,單等西門慶,不見來。
到十七日日西時分,只見玳安夾著氈包,騎著頭口,從街心裡來。王六兒在門首,叫下來問道:「你往那裡去來?」玳安道:「我跟爹走了個遠差,往東平府送禮去來。」王六兒道:「你爹如今來了不曾?」玳安道:「爹和賁四兩個先往家去了。」王六兒便叫進去,和他如此這般說話,拿帖兒與他瞧,玳安道:「韓大嬸,管他這事!休要把事輕看了,如今衙門裡監著那兩個船家,供著只要他哩。拿過幾兩銀子來,也不夠打發腳下人哩。我不管別的帳,韓大嬸和他說,只與我二十兩銀子罷。等我請將俺爹來,隨你老人家與俺爹說就是了。」王六兒笑道:「怪油嘴兒,要飯吃休要惡了火頭。事成了,你的事什麼打緊?寧可我們不要,也少不得你的。」玳安道:「韓大嬸,不是這等說。常言:君子不羞當面。先斷過,後商量。」王六兒當下備幾樣菜,留玳安吃酒。玳安道:「吃的紅頭紅臉,怕家去爹問,卻怎的回爹?」王六兒道:「怕怎的?你就說在我這裡來。」玳安只吃了一甌子,就走了。王六兒道:「好歹累你,說是我這裡等著哩。」
玳安一直來家,交進氈包。等的西門慶睡了一覺出來,在廂房中坐的。這玳安慢慢走到跟前,說:「小的回來,韓大嬸叫住小的,要請爹快些過去,有句要緊話和爹說。」西門慶說:「什麼話?我知道了。」說畢,正值劉學官來借銀子。打發劉學官去了,西門慶騎馬,帶著眼紗、小帽,便叫玳安、琴童兩個跟隨,來到王六兒家。下馬進去,到明間坐下,王六兒出來拜見了。那日,韓道國鋪子裡上宿,沒來家。老婆買了許多東西,叫老馮廚下整治。見西門慶來了,慌忙遞茶。西門慶吩咐琴童:「把馬送到對門房子裡去,把大門關上。」婦人且不敢就題此事,先只說:「爹家中連日擺酒辛苦。我聞得說哥兒定了親事,你老人家喜呀!」西門慶道:「只因捨親吳大妗那裡說起,和喬家做了這門親事。他家也只這一個女孩兒,論起來也還不般配,胡亂親上做親罷了。」王六兒道:「就是和他做親也好,只是爹如今居著恁大官,會在一處,不好意思的。」西門慶道:「說什麼哩!」說了一回,老婆道:「只怕爹寒冷,往房裡坐去罷。」一面讓至房中,一面安著一張椅兒,籠著火盆,西門慶坐下。婦人慢慢先把苗青揭帖拿與西門慶看,說:「他央了間壁經紀樂三娘子過來對我說:這苗青是他店裡客人,如此這般,被兩個船家拽扯,只望除豁了他這名字,免提他。他備了些禮兒在此謝我。好歹望老爹怎的將就他罷。」西門慶看了帖子,因問:「他拿了多少禮物謝你?」王六兒向箱中取出五十兩銀子來與西門慶瞧,說道:「明日事成,還許兩套衣裳。」西門慶看了,笑道:「這些東西兒,平白你要他做什麼?你不知道,這苗青乃揚州苗員外家人,因為在船上與兩個船家殺害家主,攛在河裡,圖財謀命。如今見打撈不著屍首,他原跟來的一個小安童與兩個船家,當官三口執證著要他。這一拿去,穩定是個凌遲罪名。那兩個都是真犯斬罪。兩個船家見供他有二千兩銀貨在身上。拿這些銀子來做什麼?還不快送與他去!」這王六兒一面到廚下,使了丫頭錦兒把樂三娘子兒叫了來,將原禮交付與他,如此這般對他說了去。
那苗青不聽便罷,聽他說了,猶如一桶水頂門上直灌到腳底下。正是:
驚開六葉連肝肺,唬壞三魂七魄心。
即請樂三一處商議道:「寧可把二千貨銀都使了,只要救得性命家去。」樂三道:「如今老爹上邊既發此言,一些半些恆屬打不動。兩位官府,須得湊一千貨物與他。其餘節級、原解、緝捕,再得一半,才得夠用。」苗青道:「況我貨物未賣,那討銀子來?」因使過樂三嫂來,和王六兒說:「老爹就要貨物,發一千兩銀子貨與老爹。如不要,伏望老爹再寬限兩三日,等我倒下價錢,將貨物賣了,親往老爹宅裡進禮去。」王六兒拿禮帖復到房裡與西門慶瞧。西門慶道:「既是恁般,我吩咐原解且寬限他幾日,教他即便進禮來。」當下樂三娘子得此口詞,回報苗青,苗青滿心歡喜。西門慶見間壁有人,也不敢久坐,吃了幾鍾酒,與老婆坐了回,見馬來接,就起身家去了。
次日,到衙門早發放,也不題問這件事。這苗青就托經紀樂三,連夜替他會了人,攛掇貨物出去。那消三日,都發盡了,共賣了一千七百兩銀子。把原與王六兒的不動,又另加上五十兩銀子、四套上色衣服。到十九日,苗青打點一千兩銀子,裝在四個酒罈內,又宰一口豬。約掌燈以後,抬送到西門慶門首。手下人都是知道的,玳安、平安、書僮、琴童四個家人,與了十兩銀子才罷。玳安在王六兒這邊,梯已又要十兩銀子。須臾,西門慶出來,卷棚內坐的,也不掌燈,月色朦朧才上來,抬至當面。苗青穿青衣,望西門慶只顧磕頭,說道:「小人蒙老爹超拔之恩,粉身碎骨難報。」西門慶道:「你這件事情,我也還沒好審問哩。那兩個船家甚是攀你,你若出官,也有老大一個罪名。既是人說,我饒了你一死。此禮我若不受你的,你也不放心。我還把一半送你掌刑夏老爹,同做分上。你不可久住,即便星夜回去。」因問:「你在揚州那裡?」苗青磕頭道:「小的在揚州城內住。」西門慶吩咐後邊拿了茶來,那苗青在松樹下立著吃了,磕頭告辭回去。又叫回來問:「下邊原解的,你都與他說了不曾?」苗青道:「小的外邊已說停當了。」西門慶吩咐:「既是說了,你即回家。」那苗青出門,走到樂三家收拾行李,還剩一百五十兩銀子。苗青拿出五十兩來,並餘下幾匹緞子,都謝了樂三夫婦。五更替他雇長行牲口,起身往揚州去了。正是:
忙忙如喪家之狗,急急似漏網之魚。
不說苗青逃出性命去了。單表次日,西門慶、夏提刑從衙門中散了出來,並馬而行。走到大街口上,夏提刑要作辭分路,西門慶在馬上舉著馬鞭兒說道:「長官不棄,到舍下一敘。」把夏提刑邀到家來。進到廳上敘禮,請入卷棚裡,寬了衣服,左右拿茶吃了。書僮、玳安就安放桌席。夏提刑道:「不當閒來打攪長官。」西門慶道:「豈有此理。」須臾,兩個小用方盒擺下各樣雞、蹄、鵝、鴨、鮮魚下飯。先吃了飯,收了傢伙去,就是吃酒的各樣菜蔬出來。小金鐘兒,銀台盤兒,慢慢斟勸。飲酒中間,西門慶方題起苗青的事來,道:「這昨日央及了個士夫,再三來對學生說,又饋送了些禮在此。學生不敢自專,今日請長官來,與長官計議。」於是,把禮帖遞與夏提刑。夏提刑看了,便道:「恁憑長官尊意裁處。」西門慶道:「依著學生,明日只把那個賊人、真贓送過去罷,也不消要這苗青。那個原告小安童,便收領在外,待有了苗天秀屍首,歸結未遲。禮還送到長官處。」夏提刑道:「長官,這就不是了。長官見得極是,此是長官費心一番,何得見讓於我?決然使不得。」彼此推辭了半日,西門慶不得已,還把禮物兩家平分了,裝了五百兩在食盒內。夏提刑下席來,作揖謝道:「既是長官見愛,我學生再辭,顯的迂闊了。盛情感激不盡,實為多愧。」又領了幾杯酒,方才告辭起身。西門慶隨即差玳安拿食盒,還當酒抬送到夏提刑家。夏提刑親在門上收了,拿回帖,又賞了玳安二兩銀子,兩名排軍四錢,俱不在話下。
常言道: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西門慶、夏提刑已是會定了。次日到衙門裡升廳,那提控、節級並緝捕、觀察,都被樂三上下打點停當。擺設下刑具,監中提出陳三、翁八審問情由,只是供稱:「跟伊家人苗青同謀。」西門慶大怒,喝令左右:「與我用起刑來!你兩個賊人,專一積年在江河中,假以舟楫裝載為名,實是劫幫鑿漏,邀截客旅,圖財致命。見有這個小供稱,是你等持刀戮死苗天秀波中,又將棍打傷他落水,見有他主人衣服存證,你如何抵賴別人!」因把安童提上來,問道:「是誰刺死你主人?是誰推你在水中?」安童道:「某日三更時分,先是苗青叫有賊,小的主人出艙觀看,被陳三一刀戮死,推下水去。小的便被翁八一棍打落水中,才得逃出性命。苗青並不知下落。」西門慶道:「據這小所言,就是實話,汝等如何展轉得過?」於是每人兩夾棍,三十鎯頭,打的脛骨皆碎,殺豬也似喊叫。一千兩贓貨已追出大半,餘者花費無存。這裡提刑做了文書,併贓貨申詳東平府。府尹胡師文又與西門慶相交,照原行文書疊成案卷,將陳三、翁八問成強盜殺人斬罪。
安童保領在外聽候。有日走到東京,投到開封府黃通判衙內,具訴:「苗青奪了主人家事,使錢提刑衙門,除了他名字出來。主人冤仇,何時得報?」通判聽了,連夜修書,並他訴狀封在一處,與他盤費,就著他往巡按山東察院裡投下。這一來,管教苗青之禍從頭上起,西門慶往時做過事,今朝沒興一齊來。有詩為證:
善惡從來報有因,吉凶禍福並肩行。平生不作虧心事,夜半敲門不吃驚。
詞曰:
碧桃花下,紫簫吹罷。驀然一點心驚,卻把那人牽掛,向東風淚灑。東風淚灑,不覺暗沾羅帕,恨如天大。那冤家既是無情去,回頭看怎麼!
話說安童領著書信,辭了黃通判,逕往山東大道而來。打聽巡按御史在東昌府住紮,姓曾,雙名孝序,乃都御史曾布之子,新中乙未科進士,極是個清廉正氣的官。這安童自思:「我若說下書的,門上人決不肯放。不如等放告牌出來,我跪門進去,連狀帶書呈上。老爹見了,必然有個決斷。」於是早把狀子寫下,揣在懷裡,在察院門首等候多時。只聽裡面打的雲板響,開了大門,曾御史坐廳。頭面牌出來,大書告親王、皇親、駙馬、勢豪之家;第二面牌出來,告都、布、按並軍衛有司官吏;第三面牌出來,才是百姓戶婚田土詞訟之事。這安童就隨狀牌進去,待把一應事情發放淨了,方走到丹墀上跪下。兩邊左右問是做什麼的,這安童方才把書雙手舉得高高的呈上。只聽公座上曾御史叫:「接上來!」慌的左右吏典下來把書接上去,安放於書案上。曾公拆開觀看,端的上面寫著甚言詞?書曰:
寓都下年教生黃端肅書奉 大柱史少亭曾年兄先生大人門下:違越光儀,倏忽一載。知己難逢,勝游易散。此心耿耿,常在左右。去秋忽報瑤章,開軸啟函,捧誦之間而神遊恍惚,儼然長安對面時也。未幾,年兄省親南旋,復聞德音,知年兄按巡齊魯,不勝欣慰。叩賀,叩賀。惟年兄忠孝大節,風霜貞操,砥礪其心,耿耿在廊廟,歷歷在士論。今茲出巡,正當摘發官邪,以正風紀之日。區區愛念,尤所不能忘者矣。竊謂年兄平日抱可為之器,當有為之年,值聖明有道之世,老翁在家康健之時,當乘此大展才猷,以振揚法紀,勿使舞文之吏以撓其法,而奸頑之徒以逞其欺。胡乃如東平一府,而有撓大法如苗青者,抱大冤如苗天秀者乎?生不意聖明之世而有此魍魎。年兄巡歷此方,正當分理冤滯,振刷為之一清可也。去伴安童,持狀告訴,幸垂察,不宣。 仲春望後一日具 |
這曾御史覽書已畢,便問:「有狀沒有?」左右慌忙下來問道:「老爺問你有狀沒有。」這安童向懷中取狀遞上。曾公看了,取筆批:「仰東平府府官,從公查明,驗相屍首,連捲詳報。」喝令安童東平府伺候。這安童連忙磕頭起來,從便門放出。
這裡曾公將批詞連狀裝在封套內,鈐了關防,差人送東平府來。府尹胡師文見了上司批下來,慌得手腳無措,即調委陽谷縣縣丞狄斯彬──本貫河南舞陽人氏,為人剛方不要錢,問事糊突,人都號他做狄混。先是這狄縣丞往清河縣城西河邊過,忽見馬頭前起一陣旋風,團團不散,只隨著狄公馬走。狄縣丞道:「怪哉!」便勒住馬,令左右公人:「你隨此旋風,務要跟尋個下落。」那公人真個跟定旋風而來,七八將近新河口而止,走來回覆了狄公話。狄公即拘集裡老,用鍬掘開岸上數尺,見一死屍,宛然頸上有一刀痕。命仵作檢視明白,問其前面是那裡。公人稟道:「離此不遠就是慈惠寺。」縣丞即拘寺中僧行問之,皆言:「去冬十月中,本寺因放水燈兒,見一死屍從上流而來,漂入港裡。長老慈悲,故收而埋之。不知為何而死。」縣丞道:「分明是汝眾僧謀殺此人,埋於此處。想必身上有財帛,故不肯實說。」於是不由分說,先把長老一箍兩拶,一夾一百敲,餘者眾僧都是二十板,俱令收入獄中。報與曾公,再行查看。各僧皆稱冤不服。曾公尋思道:「既是此僧謀死,屍必棄於河中,豈反埋於岸上?又說干礙人眾,此有可疑。」因令將眾僧收監。將近兩月,不想安童來告此狀。即令委官押安童前至屍所,令其認視。安童見屍大哭道:「正是我的主人,被賊人所傷,刀痕尚在。」於是檢驗明白,回報曾公,即把眾僧放回。一面查刷卷宗,復提出陳三、翁八審問,俱執稱苗青主謀之情。曾公大怒,差人行牌,星夜往揚州提苗青去了。一面寫本參劾提刑院兩員問官受贓賣法。正是:
污吏贓官濫國刑,曾公判刷雪冤情。雖然號令風霆肅,夢裡輸贏總未真。
話分兩頭,卻表王六兒自從得了苗青幹事的那一百兩銀子、四套衣服,與他漢子韓道國就白日不閒,一夜沒的睡,計較著要打頭面,治簪環,喚裁縫來裁衣服,從新抽銀絲〔髟狄〕髻。用十六兩銀子,又買了個丫頭──名喚春香──使喚,早晚教韓道國收用不題。
一日,西門慶到韓道國家,王六兒接著。裡面喫茶畢,西門慶往後邊淨手去,看見隔壁月台,問道:「是誰家的?」王六兒道:「是隔壁樂三家月台。」西門慶吩咐王六兒:「如何教他遮住了這邊風水?你對他說,若不與我即便拆了,我教地方吩咐他。」這王六兒與韓道國說:「鄰舍家,怎好與他說的。」韓道國道:「咱不如瞞著老爹,買幾根木植來,咱這邊也搭起個月台來。上面曬醬,下邊不拘做馬坊,做個東淨,也是好處。」老婆道:「呸!賊沒算計的。比時搭月台,不如買些磚瓦來,蓋上兩間廈子卻不好?」韓道國道:「蓋兩間廈子,不如蓋一層兩間小房罷。」於是使了三十兩銀子,又蓋兩間平房起來。西門慶差玳安兒抬了許多酒、肉、燒餅來,與他家犒賞匠人。那條街上誰人不知。
夏提刑得了幾百兩銀子在家,把兒子夏承恩──年十八歲──干入武學肄業,做了生員。每日邀結師友,習學弓馬。西門慶約會劉薛二內相、周守備、荊都監、張團練、合衛官員,出人情與他掛軸文慶賀,俱不必細說。
西門慶因墳上新蓋了山子卷棚房屋,自從生了官哥,並做了千戶,還沒往墳上祭祖。叫陰陽徐先生看了,從新立了一座墳門,砌的明堂神路,門首栽桃柳,周圍種松柏,兩邊疊成坡峰。清明日上墳,要更換錦衣牌匾,宰豬羊,定桌面。三月初六日清明,預先發柬,請了許多人,搬運了東西、酒米、下飯、菜蔬,叫的樂工、雜耍、扮戲的。小優兒是李銘、吳惠、王柱、鄭奉;唱的是李桂姐、吳銀兒、韓金釧,董嬌兒。官客請了張團練、喬大戶、吳大舅、吳二舅、花大舅、沈姨夫、應伯爵、謝希大、傅夥計、韓道國、雲理守、賁第傳並女婿陳敬濟等,約二十餘人。堂客請了張團練娘子、張親家母、喬大戶娘子、朱台官娘子、尚舉人娘子、吳大妗子、二妗子、楊姑娘、潘姥姥、花大妗子、吳大姨、孟大姨、吳舜臣媳婦鄭三姐、崔本妻段大姐,並家中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西門大姐、春梅、迎春、玉簫、蘭香、奶子如意兒抱著官哥兒,裡外也有二十四五頂轎子。先是月娘對西門慶說:「孩子且不消教他往墳上去罷。一來還不曾過一周,二者劉婆子說這孩子〔囪心頁〕門還未長滿,膽兒小。這一到墳上路遠,只怕唬著他。依著我不教他去,留下奶子和老馮在家和他做伴兒,只教他娘母子一個去罷。」西門慶不聽,便道:圻麂茯只鞳S他娘兒兩個不到墳前與祖宗磕個頭兒去!你信那婆子老淫婦胡說,可可就是孩子〔囪心頁〕門未長滿,教奶子用被兒裹著,在轎子裡按的孩兒牢牢的,怕怎的?」那月娘便道:「你不聽人說,隨你。」從清早晨,堂客都從家裡取齊,起身上了轎子,無辭。
出南門,到五里外祖墳上,遠遠望見青松鬱鬱,翠柏森森,新蓋的墳門,兩邊坡峰上去,周圍石牆,當中甬道,明堂、神台、香爐、燭台都是白玉石鑿的。墳門上新安的牌匾,大書「錦衣武略將軍西門氏先塋」。墳內正面土山環抱,林樹交枝。西門慶穿大紅冠帶,擺設豬羊祭品桌席祭奠。官客祭畢,堂客才祭。響器鑼鼓,一齊打起來。那官哥兒唬的在奶子懷裡磕伏著,只倒嚥氣,不敢動一動兒。月娘便叫:「李大姐,你還不教奶子抱了孩子往後邊去哩,你看唬的那腔兒!我說且不教孩兒來罷,恁強的貨,只管教抱了他來。你看唬的那孩兒這模樣!」李瓶兒連忙下來,吩咐玳安:「且叫把鑼鼓住了。」連忙攛掇掩著孩兒耳朵,快抱了後邊去了。
須臾,祭畢,徐先生念了祭文,燒了紙。西門慶邀請官客在前客位。月娘邀請堂客在後邊卷棚內,由花園進去,兩邊松牆竹徑,周圍花草,一望無際。正是:
桃紅柳綠鶯梭織,都是東君造化成。
當下,扮戲的在卷棚內扮與堂客們瞧,四個小優兒在前廳官客席前彈唱。四個唱的,輪番遞酒。春梅、玉簫、蘭香、迎春四個,都在堂客上邊執壺斟酒,就立在大姐桌頭,同吃湯飯點心。
吃了一回,潘金蓮與玉樓、大姐、李桂姐、吳銀兒同往花園裡打了回鞦韆。原來卷棚後邊,西門慶收拾了一明兩暗三間房兒。裡邊鋪陳床帳,擺放桌椅、梳籠、抿鏡、妝台之類,預備堂客來上墳,在此梳妝歇息,糊的猶如雪洞般乾淨,懸掛的書畫,琴棋瀟灑。奶子如意兒看守官哥兒,正在那灑金床炕上鋪著小褥子兒睡,迎春也在旁和他頑耍。只見潘金蓮獨自從花園驀地走來,手中拈著一枝桃花兒,看見迎春便道:「你原來這一日沒在上邊伺候。」迎春道:「有春梅、蘭香、玉簫在上邊哩,俺娘叫我下邊來看哥兒,就拿了兩碟下飯點心與如意兒吃。」奶子見金蓮來,就抱起官哥兒來。金蓮便戲他說道:「小油嘴兒,頭裡見打起鑼鼓來,唬的不則聲,原來這等小膽兒。」於是一面解開藕絲羅襖兒,接過孩兒抱在懷裡,與他兩個嘴對嘴親嘴兒。忽有陳敬濟掀簾子走入來,看見金蓮逗孩子頑耍,便也逗那孩子。金蓮道:「小道士兒,你也與姐夫親個嘴兒。」可霎作怪,那官哥兒便嘻嘻望著他笑。敬濟不由分說,把孩子就摟過來,一連親了幾個嘴。金蓮罵道:「怪短命,誰家親孩子,把人的〔髟丐〕都抓亂了!」敬濟笑戲道:「你還說,早時我沒錯親了哩。」金蓮聽了,恐怕奶子瞧科,便戲發訕,將手中拿的扇子倒過柄子來,向他身上打了一下,打的敬濟鯽魚般跳。罵道:「怪短命,誰和你那等調嘴調舌的!」敬濟道:「不是,你老人家摸量惜些情兒。人身上穿著恁單衣裳,就打恁一下!」金蓮道:「我平自惜甚情兒?今後惹著我,只是一味打。」如意兒見他頑的訕,連忙把官哥兒接過來抱著,金蓮與敬濟兩個還戲謔做一處。金蓮將那一枝桃花兒做了一個圈兒,悄悄套在敬濟帽子上。走出去,正值孟玉樓和大姐、桂姐三個從那邊來。大姐看見,便問:「是誰幹的營生?」敬濟取下來去了,一聲兒也沒言語。堂客前戲文扮了四大折。但見:
窗外日光彈指過,席前花影座間移。
看看天色晚來,西門慶吩咐賁四,先把抬轎子的每人一碗酒、四個燒餅、一盤子熟肉,分散停當,然後,才把堂客轎子起身。官家起馬在後,來興兒與廚役慢慢的抬食盒煞後。玳安、來安、畫童、棋童兒跟月娘眾人轎子,琴童並四名排軍跟西門慶馬。奶子如意兒獨自坐一頂小轎,懷中抱著哥兒,用被裹得緊緊的進城。月娘還不放心,又使回畫童兒來,叫他跟定著奶子轎子,恐怕進城人亂。
且說月娘轎子進了城,就與喬家那邊眾堂客轎子分路,來家先下轎進去,半日西門慶、陳敬濟才到家下馬。只見平安兒迎門就稟說:「今日掌刑夏老爹,親自下馬到廳,問了一遍去了。落後又差人問了兩遍。不知有甚勾當。」西門慶聽了,心中猶豫。到於廳上,只見書僮兒在旁接衣服。西門慶因問:「今日你夏老爹來,留下什麼話來?」書僮道:「他也沒說出來,只問爹往那去了:『使人請去,我有句要緊話兒說。』小的便道:『今日都往墳上燒紙去了,至晚才來。』夏老爹說:『我到午上還來。』落後又差人來問了兩遭,小的說:『還未來哩!』」西門慶心下轉道:「卻是什麼?」
正疑惑之間,只見平安來報:「夏老爹來了。」那時已有黃昏時分,只見夏提刑便衣坡巾,兩個伴當跟隨。下馬到於廳上敘禮,說道:「長官今日往寶莊去來?」西門慶道:「今日先塋祭掃,不知長官下降,失迎,恕罪,恕罪!」夏提刑道:「有一事敢來報與長官知道。」因說:「咱們往那邊客位內坐去罷。」西門慶令書僮開卷棚門,請往那裡說話,左右都令下去。夏提刑道:「今朝縣中李大人到學生那裡,如此這般,說大巡新近有參本上東京,長官與學生俱在參例。學生令人抄了個底本在此,與長官看。」西門慶聽了,大驚失色,急接過邸報來燈下觀看,端的上面寫著甚言詞?
巡按山東監察御史曾孝序一本,參劾貪肆不職武官,乞賜罷黜,以正法紀事:臣聞巡搜四方,省察風俗,乃天子巡狩之事也;彈壓官邪,振揚法紀,乃御史糾政之職也。昔《春秋》載天王巡狩,而萬邦懷保,民風協矣,王道彰矣,四民順矣,聖治明矣。臣自去年奉命巡按山東齊魯之邦,一年將滿,歷訪方面有司文武官員賢否,頗得其實。茲當差滿之期,敢不循例甄別,為我皇上陳之!除參劾有司方面官員,另具疏上請。參照山東提刑所掌刑金吾衛正千戶夏延齡,〔曰羽〕茸之材,貪鄙之行,久於物議,有玷班行。昔者典牧皇畿,大肆科擾,被屬官陰發其私。今省理山東刑獄,復著狼貪,為同僚之箝制。縱子承恩冒籍武舉,倩人代考,而士風掃地矣。信家人夏壽監索班錢,被軍騰詈而政事不可知乎!接物則奴顏婢膝,時人有丫頭之稱;問事則依違兩可,群下有木偶之誚。理刑副千戶西門慶,本系市井棍徒,夤緣升職,濫冒武功,菽麥不知,一丁不識。縱妻妾嬉遊街巷而帷薄為之不清;攜樂婦而酣飲市樓,官箴為之有玷。至於包養韓氏之婦,恣其歡淫,而行檢不修;受苗青夜賂之金,曲為掩飾,而贓跡顯著。此二臣者,皆貪鄙不職,久乖清議,一刻不可居任者也。伏望聖明垂聽,敕下該部,再加詳查。如果臣言不謬,將延齡等亟賜罷斥,則官常有賴而俾聖德永光矣。
西門慶看了一遍,唬的面面相覷,默默不言。夏提刑道:「長官,似此如何計較?」西門慶道:「常言: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事到其間,道在人為。少不的你我打點禮物,早差人上東京央及老爺那裡去。」於是,夏提刑急急作辭,到家拿了二百兩銀子、兩把銀壺。西門慶這裡是金鑲玉寶石鬧妝一條、三百兩銀子。夏家差了家人夏壽,西門慶這裡是來保,將禮物打包端正,西門慶寫了一封書與翟管家,兩個早雇了頭口,星夜往東京幹事去了,不題。
且表官哥兒自從墳上來家,夜間只是驚哭,不肯吃奶。但吃下奶去就吐了。慌的李瓶兒走來告訴月娘,月娘道:「我那等說,還未到一周的孩子,且休帶他出城門去。濁〔強〕貨他生死不依,只說:『今日墳上祭祖為什麼來?不教他娘兒兩個走走!』只像那裡攙了分兒一般,睜著眼和我兩個叫。如今卻怎麼好?」李瓶兒正沒法兒擺佈。況西門慶又因巡按參了,和夏提刑在前邊說話,往東京打點幹事,心上不遂,家中孩子又不好。月娘使小叫劉婆子來看,又請小兒科太醫,開門闔戶,亂了一夜。劉婆子看了說:「哥兒著了些驚氣入肚,又路上撞見五道將軍。不打緊,買些紙兒退送退送就好了。」又留了兩服硃砂丸藥兒,用薄荷燈心湯送下去,那孩兒方才寧貼睡了一覺,不驚哭吐奶了。只是身上熱還未退,李瓶兒連忙拿出一兩銀子,教劉婆子備紙去。後又帶了他老公,還和一個師婆來,在卷棚內與哥兒燒紙跳神。那西門慶早五更打發來保、夏壽起身,就亂著和夏提刑往東平府胡知府那裡打聽提苗青消息去了。吳月娘聽見劉婆說孩子路上著了驚氣,甚是抱怨如意兒,說他:「不用心看孩兒,想必路上轎子裡唬了他了。不然,怎的就不好起來?」如意兒道:「我在轎子裡,將被兒包得緊緊的,又沒〔石店〕著他。娘叫畫童兒來跟著轎子,他還好好的,我按著他睡。只進城七八到家門首,我只覺他打了個冷戰,到家就不吃奶,哭起來了。」
按下這裡家中燒紙,與孩子下神。且說來保、夏壽一路攢行,只六日就趕到東京城內。到太師府內見了翟管家,將兩家禮物交割明白。翟謙看了西門慶書信,說道:「曾御史參本還未到哩,你且住兩日。如今老爺新近條陳了七件事,旨意還未曾下來。待行下這個本去,曾御史本到,等我對老爺說,交老爺閣中只批與他『該部知道』。我這裡差人再拿帖兒吩咐兵部余尚書,把他的本只不覆上來。交你老爹只顧放心,管情一些事兒沒有。」於是把二人管待了酒飯,還歸到客店安歇,等聽消息。
一日蔡太師條陳本,聖旨准下來了。來保央府中門吏暗暗抄了個邸報,帶回家與西門慶瞧,不在話下。一日等的翟管家寫了回書,與了五兩盤纏,與夏壽取路回山東清河縣。來到家中,西門慶正在家耽心不下,那夏提刑一日一遍來問信。聽見來保二人到了,叫至後邊問他端的。來保對西門慶悉把上項事情訴說一遍,道:「翟爹看了爹的書,便說:『此事不打緊,教你爹放心。見今巡按也滿了,另點新巡按下來了。況他的參本還未到,等他本上時,等我對老爺說了,隨他本上參的怎麼重,只批該部知道,老爺這裡再拿帖兒吩咐兵部余尚書,只把他的本立了案不覆上去,隨他有撥天關本事也無妨。』」西門慶聽了,方才心中放下。因問:「他的本怎還不到?」來保道:「俺們一去時,晝夜馬上行去,只五日就趕到京中,可知在他頭裡。俺每回來,見路上一簇響鈴驛馬,背著黃色袱,插著兩根雉尾、兩面牙旗,怕不就是巡按衙門進送實封才到了。」西門慶道:「得他的本上的遲,事情就停當了。我只怕去遲了。」來保道:「爹放心,管情沒事。小的不但幹了這件事,又打聽得兩樁好事來,報爹知道。」西門慶問道:「端的何事?」來保道:「太師老爺新近條陳了七件事,旨意已是准行。如今老爺親家戶部侍郎韓爺題准事例:在陝西等三邊開引種鹽,各府州郡縣設立義倉,官糧米。令民間上上之戶赴倉上米,討倉鈔,派給鹽引支鹽。舊倉鈔七分,新倉鈔三分。咱舊時和喬親家爹,高陽關上納的那三萬糧倉鈔,派三萬鹽引,戶部坐派。如今蔡狀元又點了兩淮巡鹽,不日離京,倒有好些利息。」西門慶聽言問道:「真個有此事?」來保道:「爹不信,小的抄了個邸報在此。」向書篋中取出來與西門慶觀看。因見上面許多字樣,前邊叫了陳敬濟來念與他聽。陳敬濟念到中間,只要結住了,還有幾個眼生字不認的。旋叫了書僮兒來念。那書僮倒還是門子出身,蕩蕩如流水不差,直念到底。端的上面奏著那七件事?
崇政殿大學士吏部尚書魯國公蔡京一本,為陳愚見,竭愚衷,收人才,臻實效,足財用,便民情,以隆聖治事:
第一曰罷科舉,取士悉由學校升貢。竊謂教化凌夷,風俗頹敗,皆由取士不得真才,而教化無以仰賴。《書》曰:「天生斯民,作之君,作之師。」漢舉孝廉,唐興學校,我國家始制考貢之法,各執偏陋,以致此輩無真才,而民之司牧何以賴焉?今皇上寤寐求才,宵旰圖治。治在於養賢,養賢莫如學校。今後取士,悉遵古由學校升貢。其州縣發解禮闈,一切罷之。每歲考試上捨則差知貢舉,亦如禮闈之式。仍立八行取士之科。八行者,謂孝、友、睦、姻、任、恤、忠、和也。士有此者,即免試,率相補太學上捨。
二曰罷講議財利司。竊惟國初定制,都堂置講議財利司。蓋謂人君節浮費,惜民財也。今陛下即位以來,不寶遠物,不勞逸民,躬行節儉以自奉。蓋天下亦無不可返之俗,亦無不可節之財。惟當事者以俗化為心,以禁令為信,不忽其初,不弛其後,治隆俗美,豐亨豫大,又何講議之為哉?悉罷。
三曰更鹽鈔法。竊惟鹽鈔,乃國家之課以供邊備者也。今合無遵復祖宗之制鹽法者。詔雲中、陝西、山西三邊,上納糧草,關領舊鹽鈔,易東南淮浙新鹽鈔。每鈔折派三分,舊鈔搭派七分。今商人照所派產鹽之地下場支鹽。亦如茶法,赴官秤驗,納息請批引,限日行鹽之處販賣。如遇過限,並行拘收;別買新引增販者,俱屬私鹽。如此則國課日增,而邊儲不乏矣。
四曰制錢法。竊謂錢貨,乃國家之血脈,貴乎流通而不可淹滯。如有厄阻淹滯不行者,則小民何以變通,而國課何以仰賴矣?自晉末鵝眼錢之後,至國初瑣屑不堪,甚至雜以鉛鐵夾錫。邊人販於虜,因而鑄兵器,為害不小,合無一切通行禁之也。以陛下新鑄大錢崇寧、大觀通寶,一以當十,庶小民通行,物價不致於〔足勇〕貴矣。
五曰行結〔表〕糴之法。竊惟官糴之法,乃賑恤之義也。近年水旱相仍,民間就食,上始下賑恤之詔。近有戶部侍郎韓侶題覆欽依:將境內所屬州縣各立社會,行結〔表〕糴之法。保之於黨,黨之於裡,裡之於鄉,倡之結也。每鄉編為三戶,按上上、中中、下下。上戶者納糧,中戶者減半,下戶者退派糧數關支,謂之〔表〕。如此則斂散便民之法得以施行,而皇上可廣不費之仁矣。惟責守令核切舉行,其關係蓋匪細矣。
六曰詔天下州郡納免夫錢。竊惟我國初寇亂未定,悉令天下軍徭丁壯集於京師,以供運饋,以壯國勢。今承平日久,民各安業,合頒詔行天下州郡,每歲上納免夫錢,每名折錢三十貫,解赴京師,以資邊餉之用。庶兩得其便,而民力少蘇矣。
七曰置提舉御前人船所。竊惟陛下自即位以來,無聲色犬馬之奉。所尚花石,皆山林間物,乃人之所棄者。但有司奉行之過因而致擾,有傷聖治。陛下節其浮濫,仍請作御前提舉人船所。凡有用悉出內帑,差官取之,庶無擾於州郡。伏乞聖裁。
奉旨曰:「卿言深切時艱,朕心嘉悅,足見忠猷,都依擬行。」該部知道。
西門慶聽了,又看了翟管家書信,已知禮物交得明白。蔡狀元見朝,又點了兩淮巡鹽,不日往此經過,心中不勝歡喜。一面打發夏壽回家:「報與你老爹知道。」一面賞了來保五兩銀子、兩瓶酒、一方肉,回房歇息,不在話下。正是:樹大招風風損樹,人為名高名喪身。有詩為證:
得失榮枯命裡該,皆因年月日時栽。胸中有志終須至,囊內無財莫論才。
詩曰:
雅集無兼客,高情洽二難。一尊傾智海,八斗擅吟壇。話到如生旭,霜來恐不寒。為行王捨乞,玄屑帶雲餐。
話說夏壽到家回復了話,夏提刑隨即就來拜謝西門慶,說道:「長官活命之恩,不是托賴長官餘光這等大力量,如何了得!」西門慶笑道:「長官放心。料著你我沒曾過為,隨他說去,老爺那裡自有個明見。」一面在廳上放桌兒留飯,談笑至晚,方才作辭回家。到次日,依舊入衙門裡理事,不在話下。
卻表巡按曾公見本上去不行,就知道二官打點了,心中忿怒。因蔡太師所陳七事,內多舛訛,皆損下益上之事,即赴京見朝覆命,上了一道表章。極言:「天下之財貴於通流,取民膏以聚京師,恐非太平之治。民間結〔表〕糴之法不可行,當十大錢不可用,鹽鈔法不可屢更。臣聞民力殫矣,誰與守邦?」蔡京大怒,奏上徽宗天子,說他大肆倡言,阻撓國事。將曾公付吏部考察,黜為陝西慶州知州。陝西巡按御史宋盤,就是學士蔡攸之婦兄也。太師陰令盤就劾其私事,逮其家人,鍛煉成獄,將孝序除名,竄於嶺表,以報其仇。此系後事,表過不題。
再說西門慶在家,一面使韓道國與喬大戶外甥崔本,拿倉鈔早往高陽關戶部韓爺那裡趕著掛號。留下來保家中定下果品,預備大桌面酒席,打聽蔡御史船到。一日,來保打聽得他與巡按宋御史船一同京中起身,都行至東昌府地方,使人來家通報。這裡西門慶就會夏提刑起身。來保從東昌府船上就先見了蔡御史,送了下程。然後,西門慶與夏提刑出郊五十里迎接到新河口──地名百家村。先到蔡御史船上拜見了,備言邀請宋公之事。蔡御史道:「我知道,一定同他到府。」那時,東平胡知府,及合屬州縣方面有司軍衛官員、吏典生員、僧道陰陽,都具連名手本,伺候迎接。帥府周守備、荊都監、張團練,都領人馬披執跟隨,清蹕傳道,雞犬皆隱跡。鼓吹迎接宋巡按進東平府察院,各處官員都見畢,呈遞了文書,安歇一夜。
到次日,只見門吏來報:「巡鹽蔡爺來拜。」宋御史連忙出迎。敘畢禮數,分賓主坐下。獻茶已畢,宋御史便問:「年兄幾時方行?」蔡御史道:「學生還待一二日。」因告說:「清河縣有一相識西門千兵,乃本處巨族,為人清慎,富而好禮,亦是蔡老先生門下,與學生有一面之交。蒙他遠接,學生正要到他府上拜他拜。」宋御史問道:「是那個西門千兵?」蔡御史道:「他如今見是本處提刑千戶,昨日已參見過年兄了。」宋御史令左右取手本來看,見西門慶與夏提刑名字,說道:「此莫非與翟雲峰有親者?」蔡御史道:「就是他。如今見在外面伺候,要央學生奉陪年兄到他家一飯。未審年兄尊意若何?」宋御史道:「學生初到此處,只怕不好去得。」蔡御史道:「年兄怕怎的?既是雲峰分上,你我走走何害?」於是吩咐看轎,就一同起行,一面傳將出來。
西門慶知了此消息,與來保、賁四騎快馬先奔來家,預備酒席。門首搭照山綵棚,兩院樂人奏樂,叫海鹽戲並雜耍承應。原來宋御史將各項伺候人馬都令散了,只用幾個藍旗清道官吏跟隨,與蔡御史坐兩頂大轎,打著雙簷傘,同往西門慶家來。當時哄動了東平府,大鬧了清河縣,都說:「巡按老爺也認的西門大官人,來他家吃酒來了。」慌的周守備、荊都監、張團練,各領本哨人馬把住左右街口伺候。西門慶青衣冠帶,遠遠迎接。兩邊鼓樂吹打,到大門首下了轎進去。宋御史與蔡御史都穿著大紅獬豸繡服,烏紗皂履,鶴頂紅帶,從人執著兩把大扇。只見五間廳上湘簾高卷,錦屏羅列。正面擺兩張吃看桌席,高頂方糖,定勝簇盤,十分齊整。二官揖讓進廳,與西門慶敘禮。蔡御史令家人具贄見之禮:兩端湖綢、一部文集、四袋芽茶、一方端溪硯。宋御史只投了個宛紅單拜帖,上書「侍生宋喬年拜」。向西門慶道:「久聞芳譽。學生初臨此地,尚未盡情,不當取擾。若不是蔡年兄邀來進拜,何以幸接尊顏?」慌的西門慶倒身下拜,說道:「僕乃一介武官,屬於按臨之下。今日幸蒙清顧,蓬蓽生光。」於是鞠恭展拜,禮容甚謙。宋御史亦答禮相還,敘了禮數。當下蔡御史讓宋御史居左,他自在右,西門慶垂首相陪。茶湯獻罷,階下簫韶盈耳,鼓樂喧闐,動起樂來。西門慶遞酒安席已畢,下邊呈獻割道。說不盡餚列珍羞,湯陳桃浪,端的歌舞聲容,食前方丈。兩位轎上跟從人,每位五十瓶酒、五百點心、一百斤熟肉,都領下去。家人、吏書、門子人等,另在廂房中管待,不必細說。當日西門慶這席酒,也費夠千兩金銀。
那宋御史又系江西南昌人,為人浮躁,只坐了沒多大回,聽了一折戲文就起來。慌的西門慶再三固留。蔡御史在旁便說:「年兄無事,再消坐一時,何遽回之太速耶!」宋御史道:「年兄還坐坐,學生還欲到察院中處分些公事。」西門慶早令手下,把兩張桌席連金銀器,已都裝在食盒內,共有二十抬,叫下人夫伺候。宋御史的一張大桌席、兩罈酒、兩牽羊、兩封金絲花、兩匹段紅、一副金台盤、兩把銀執壺、十個銀酒杯、兩個銀折盂、一雙牙箸。蔡御史的也是一般的。都遞上揭帖。宋御史再三辭道:「這個,我學生怎麼敢領?」因看著蔡御史。蔡御史道:「年兄貴治所臨,自然之道,我學生豈敢當之!」西門慶道:「些須微儀,不過侑觴而已,何為見外?」比及二官推讓之次,而桌席已抬送出門矣。宋御史不得已,方令左右收了揭帖,向西門慶致謝說道:「今日初來識荊,既擾盛席,又承厚貺,何以克當?余容圖報不忘也。」因向蔡御史道:「年兄還坐坐,學生告別。」於是作辭起身。西門慶還要遠送,宋御史不肯,急令請回,舉手上轎而去。
西門慶回來,陪侍蔡御史,解去冠帶,請去捲棚內後坐。因吩咐把樂人都打發散去,只留下戲子。西門慶令左右重新安放桌席,擺設珍羞果品上來,二人飲酒。蔡御史道:「今日陪我這宋年兄坐便僭了,又叨盛筵並許多酒器,何以克當?」西門慶笑道:「微物惶恐,表意而已!」因問道:「宋公祖尊號?」蔡御史道:「號松原。松樹之松,原泉之原。」又說起:「頭裡他再三不來,被學生因稱道四泉盛德,與老先生那邊相熟,他才來了。他也知府上與雲峰有親。」西門慶道:「想必翟親家有一言於彼。我觀宋公為人有些蹊蹺。」蔡御史道:「他雖故是江西人,倒也沒甚蹊蹺處。只是今日初會,怎不做些模樣!」說畢笑了。西門慶便道:「今日晚了,老先生不回船上去罷了。」蔡御史道:「我明早就要開船長行。「西門慶道:「請不棄在捨留宿一宵,明日學生長亭送餞。」蔡御史道:「過蒙愛厚。」因吩咐手下人:「都回門外去罷,明早來接。」眾人都應諾去了,只留下兩個家人伺候。
西門慶見手下人都去了,走下席來,叫玳安兒附耳低言,如此這般:「即去院裡坐名叫了董嬌兒、韓金釧兒兩個,打後門裡用轎子抬了來,休交一人知道。」那玳安一面應諾去了。西門慶復上席,陪蔡御史吃酒。海鹽子弟在旁歌唱。西門慶因問:「老先生到家多少時就來了?令堂老夫人起居康健麼?」蔡御史道:「老母到也安。學生在家,不覺荏苒半載,回來見朝,不想被曹禾論劾,將學生敝同年一十四人之在史館者,一時皆黜授外職。學生便選在西台,新點兩淮巡鹽。宋年兄便在貴處巡按,也是蔡老先生門下。」西門慶問道:「如今安老先生在那裡?」蔡御史道:「安鳳山他已升了工部主事,往荊州催攢皇木去了。也待好來也。」說畢,西門慶教海鹽子弟上來遞酒。蔡御史吩咐:「你唱個《漁家傲》我聽。」子弟排手在旁正唱著,只見玳安走來請西門慶下邊說話。玳安道:「叫了董嬌兒、韓金釧打後門來了,在娘房裡坐著哩。」西門慶道:「你吩咐把轎子抬過一邊才好。」玳安道:「抬過一邊了。」
這西門慶走至上房,兩個唱的向前磕頭。西門慶道:「今日請你兩個來,晚夕在山子下扶侍你蔡老爹。他如今見做巡按御史,你不可怠慢,用心扶侍他,我另酬答你。」韓金釧兒笑道:「爹不消吩咐,俺每知道。」西門慶因戲道:「他南人的營生,好的是南風,你每休要扭手扭腳的。」董嬌兒道:「娘在這裡聽著,爹你老人家羊角蔥靠南牆──越發老辣了。王府門首磕了頭,俺們不吃這井裡水了?」
西門慶笑的往前邊來。走到儀門首,只見來保和陳敬濟拿著揭帖走來,與西門慶看,說道:「剛才喬親家爹說,趁著蔡老爹這回閒,爹倒把這件事對蔡老爹說了罷,只怕明日起身忙了。教姐夫寫了俺兩個名字在此。」西門慶道:「你跟了來。」來保跟到卷棚〔木鬲〕子外邊站著。西門慶飲酒中間因題起:「有一事在此,不敢干瀆。」蔡御史道:「四泉,有甚事只顧吩咐,學生無不領命。」西門慶道:「去歲因捨親在邊上納過些糧草,坐派了些鹽引,正派在貴治揚州支鹽。望乞到那裡青目青目,早些支放就是愛厚。」因把揭帖遞上去,蔡御史看了。上面寫著:「商人來保、崔本,舊派淮鹽三萬引,乞到日早掣。」蔡御史看了笑道:「這個什麼打緊。」一面把來保叫至跟前跪下,吩咐:「與你蔡爺磕頭。」蔡御史道:「我到揚州,你等徑來察院見我。我比別的商人早掣一個月。」西門慶道:「老先生下顧,早放十日就夠了。」蔡御史把原帖就袖在袖內。一面書僮旁邊斟上酒,子弟又唱。
唱畢,已有掌燈時分,蔡御史便說:「深擾一日,酒告止了罷。」因起身出席,左右便欲掌燈,西門慶道:「且休掌燭,請老先生後邊更衣。」於是從花園裡遊玩了一回,讓至翡翠軒,那裡又早湘簾低簇,銀燭熒煌,設下酒席。海鹽戲子,西門慶已命打發去了。書僮把卷棚內家活收了,關上角門,只見兩個唱的盛妝打扮,立於階下,向前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但見:
綽約容顏金縷衣,香塵不動下階墀。時來水濺羅裙濕,好似巫山行雨歸。
蔡御史看見,欲進不能,欲退不捨。便說道:「四泉,你如何這等愛厚?恐使不得。」西門慶笑道:「與昔日東山之遊,又何異乎?」蔡御史道:「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軍之高致矣。」於是月下與二妓攜手,恍若劉阮之入天台。因進入軒內,見文物依然,因索紙筆就欲留題相贈。西門慶即令書僮連忙將端溪硯研的墨濃濃的,拂下錦箋。這蔡御史終是狀元之才,拈筆在手,文不加點,字走龍蛇,燈下一揮而就,作詩一首。詩曰:
不到君家半載余,軒中文物尚依稀。雨過書僮開藥圃,風回仙子步花台。飲將醉處鍾何急,詩到成時漏更催。此去又添新悵望,不知何日是重來。
寫畢,教書僮粘於壁上,以為後日之遺焉。因問二妓:「你們叫甚名字?」一個道:「小的姓董,名喚嬌兒。他叫韓金釧兒。」蔡御史又道:「你二人有號沒有?」董嬌兒道:「小的無名娼妓,那討號來?」蔡御史道:「你等休要太謙。」問至再三,韓金釧方說:「小的號玉卿。」董嬌兒道:「小的賤號薇仙。」蔡御史一聞「薇仙」二字,心中甚喜,遂留意在懷。令書僮取棋桌來,擺下棋子,蔡御史與董嬌兒兩個著棋。西門慶陪侍,韓金釧兒把金樽在旁邊遞酒,書僮歌唱。蔡御史贏了一盤棋,董嬌兒吃過,又回奉蔡御史一杯。韓金釧這裡也遞與西門慶一杯陪飲。飲了酒,兩人又下。董嬌兒贏了,連忙遞酒一杯與蔡御史,西門慶在旁又陪飲一杯。飲畢,蔡御史道:「四泉,夜深了,不勝酒力,」於是走出外邊來,站立在花下。
那時正是四月半頭,月色才上。西門慶道:「老先生,天色還早哩。還有韓金釧,不曾賞他一杯酒。」蔡御史道:「正是。你喚他來,我就此花下立飲一杯。」於是韓金釧拿大金桃杯,滿斟一杯,用纖手捧遞上去。董嬌兒在旁捧果,蔡御史吃過,又斟了一杯,賞與韓金釧兒。因告辭道:「四泉,今日酒大多了,令盛價收過去罷。」於是與西門慶握手相語,說道:「賢公盛情盛德,此心懸懸。非斯文骨肉,何以至此?向日所貸,學生耿耿在心,在京已與雲峰表過。倘我後日有一步寸進,斷不敢有辜盛德。」西門慶道:「老先生何出此言?到不消介意。」
韓金釧見他一手拉著董嬌兒,知局,就往後邊去了。到了上房裡,月娘問道:「你怎的不陪他睡,來了?」韓金釧笑道:「他留下董嬌兒了,我不來,只管在那裡做什麼?」良久,西門慶亦告了安置進來,叫了來興兒吩咐:「明日早五更,打發食盒酒米點心下飯,叫了廚役,跟了往門外永福寺去,與你蔡老爹送行。叫兩個小優兒答應。休要誤了。」來興兒道:「家裡二娘上壽,沒有人看。」西門慶道:「留下棋童兒買東西,叫廚子後邊大灶上做罷。」
不一時,書僮、玳安收下家活來,又討了一壺好茶,往花園裡去與蔡老爹漱口。翡翠軒書房床上,鋪陳衾枕俱各完備。蔡御史見董嬌兒手中拿著一把湘妃竹泥金面扇兒,上面水墨畫著一種湘蘭平溪流水。董嬌兒道:「敢煩老爹賞我一首詩在上面。」蔡御史道:「無可為題,就指著你這薇仙號。」於是燈下拈起筆來,寫了四句在上:
小院閒庭寂不嘩,一池月上浸窗紗。邂逅相逢天未晚,紫薇郎對紫薇花。
寫畢,那董嬌兒連忙拜謝了。兩個收拾上床就寢。書僮、玳安與他家人在明間裡睡。一宿晚景不題。
次日早晨,蔡御史與了董嬌兒一兩銀子,用紅紙大包封著,到於後邊,拿與西門慶瞧。西門慶笑說道:「文職的營生,他那裡有大錢與你!這個就是上上籤了。」因交月娘每人又與了他五錢銀子,從後門打發去了。書僮舀洗面水,打發他梳洗穿衣。西門慶出來,在廳上陪他吃了粥。手下又早伺候轎馬來接,與西門慶作辭,謝了又謝。西門慶又道:「學生日昨所言之事,老先生到彼處,學生這裡書去,千萬留神一二,足仞不淺。」蔡御史道:「休說賢公華紮下臨,只盛價有片紙到,學生無不奉行。」說畢,二人同上馬,左右跟隨。出城外,到於永福寺,借長老方丈擺酒餞行。來興兒與廚役早已安排桌席停當。李銘、吳惠兩個小優彈唱。
數杯之後,坐不移時,蔡御史起身,夫馬、坐轎在於三門外伺候。臨行,西門慶說起苗青之事:「乃學生相知,因詿誤在舊大巡曾公案下,行牌往揚州案候捉他。此事情已問結了。倘見宋公,望乞借重一言,彼此感激。」蔡御史道:「這個不妨,我見宋年兄說,設使就提來,放了他去就是了。」西門慶又作揖謝了。看官聽說:後來宋御史往濟南去,河道中又與蔡御史會在那船上。公人揚州提了苗青來,蔡御史說道:「此系曾公手裡案外的,你管他怎的?」遂放回去了。倒下詳去東平府,還只把兩個船家,決不待時,安童便放了。正是:
公道人情兩是非,人情公道最難為。若依公道人情失,順了人情公道虧。
當日西門慶要送至船上,蔡御史不肯,說道:「賢公不消遠送,只此告別。」西門慶道:「萬惟保重,容差小價問安。」說畢,蔡御史上轎而去。
西門慶回到方丈坐下,長老走來合掌問訊,遞茶,西門慶答禮相還。見他雪眉交白,便問:「長老多大年紀?」長老道:「小僧七十有四。」西門慶道:「到還這等康健。」因問法號,長老道:「小僧法名道堅。」又問:「有幾位徒弟?」長老道:「止有兩個小徒。本寺也有三十餘僧行。」西門慶道:「這寺院也寬大,只是欠修整。」長老道:「不滿老爹說,這座寺原是周秀老爹蓋造,長住裡沒錢糧修理,丟得壞了。」西門慶道:「原來就是你守備府周爺的香火院。我見他家莊子不遠。不打緊處,你稟了你周爺,寫個緣簿,別處也再化些,我也資助你些佈施。」道堅連忙又合掌問訊謝了。西門慶吩咐玳安兒:「取一兩銀子謝長老。今日打攪。」道堅道:「小僧不知老爹來,不曾預備齋供。」西門慶道:「我要往後邊更更衣去。」道堅連忙叫小沙彌開門。西門慶更了衣,因見方丈後面五間大禪堂,有許多雲遊和尚在那裡敲著木魚看經。西門慶不因不由,信步走入裡面觀看。見一個和尚形骨古怪,相貌〔芻〕搜,生的豹頭凹眼,色若紫肝,戴了雞蠟箍兒,穿一領肉紅直裰。頦下髭鬚亂〔乍〕,頭上有一溜光簷,就是個形容古怪真羅漢,未除火性獨眼龍。在禪床上旋定過去了,垂著頭,把脖子縮到腔子裡,鼻孔中流下玉箸來。西門慶口中不言,心中暗道:「此僧必然是個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因此異相?等我叫醒他,問他個端的。」於是高聲叫:「那位僧人,你是那裡人氏,何處高僧?」叫了頭一聲不答應;第二聲也不言語;第三聲,只見這個僧人在禪床上把身子打了個挺,伸了伸腰,睜開一隻眼,跳將起來,向西門慶點了點頭兒,〔分鹿〕聲應道:「你問我怎的?貧僧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西域天竺國密松林齊腰峰寒庭寺下來的胡僧,雲遊至此,施藥濟人。官人,你叫我有甚話說?」西門慶道:「你既是施藥濟人,我問你求些滋補的藥兒,你有也沒有?」胡僧道:「我有,我有。」又道:「我如今請你到家,你去不去?」胡僧道:「我去,我去。」西門慶道:「你說去,即此就行。」那胡僧直豎起身來,向床頭取過他的鐵柱杖來拄著,背上他的皮褡褳──褡褳內盛了兩個藥葫蘆兒。下的禪堂,就往外走。西門慶吩咐玳安:「叫了兩個驢子,同師父先往家去等著,我就來。」胡僧道:「官人不消如此,你騎馬只顧先行。貧僧也不騎頭口,管情比你先到。」西門慶道:「一定是個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開這等朗言。」恐怕他走了,吩咐玳安:「好歹跟著他同行。」於是作辭長老上馬,僕從跟隨,逕直進城來家。
那日四月十七日,不想是王六兒生日,家中又是李嬌兒上壽,有堂客吃酒。後晌時分,只見王六兒家沒人使,使了他兄弟王經來請西門慶。吩咐他宅門首只尋玳安兒說話,不見玳安在門首,只顧立。立了約一個時辰,正值月娘與李嬌兒送院裡李媽媽出來上轎,看見一個十五六歲扎包髻兒小,問是那裡的。那小三不知走到跟前,與月娘磕了個頭,說道:「我是韓家,尋安哥說話。」月娘問:「那安哥?」平安在旁邊,恐怕他知道是王六兒那裡來的,恐怕他說岔了話,向前把他拉過一邊,對月娘說:「他是韓夥計家使了來尋玳安兒,問韓夥計幾時來。」以此哄過。月娘不言語,回後邊去了。
不一時玳安與胡僧先到門首,走的兩腿皆酸,渾身是汗,抱怨的要不的。那胡僧體貌從容,氣也不喘。平安把王六兒那邊使了王經來請爹,尋他說話一節,對玳安兒說了一遍,道:「不想大娘看見,早是我在旁邊替他摭拾過了。不然就要露出馬腳來了。等住回娘若問,你也是這般說。」那玳安走的睜睜的,只顧〔扉〕扇子:「今日造化低也怎的?平白爹交我領了這賊禿囚來。好近路兒!從門外寺裡直走到家,路上通沒歇腳兒,走的我上氣兒接不著下氣兒。爹交雇驢子與他騎,他又不騎。他便走著沒事,難為我這兩條腿了!把鞋底子也磨透了,腳也踏破了。攘氣的營生!」平安道:「爹請他來家做什麼?」玳安道:「誰知道!他說問他討什麼藥哩。」正說著,只聞喝道之聲。西門慶到家,看見胡僧在門首,說道:「吾師真乃人中神也。果然先到。」一面讓至裡面大廳上坐。西門慶叫書僮接了衣裳,換了小帽,陪他坐的。吃了茶,那胡僧睜眼觀見廳堂高遠,院字深沉,門上掛的是龜背紋蝦須織抹綠珠簾,地下鋪獅子滾繡球絨毛線毯。正當中放一張蜻蜓腿、螳螂肚、肥皂色起楞的桌子,桌子上安著絛環樣須彌座大理石屏風。周圍擺的都是泥鰍頭、楠木靶腫筋的交倚,兩壁掛的畫都是紫竹竿兒綾邊、瑪瑙軸頭。正是:
鼉皮畫鼓振庭堂,烏木春台盛酒器。
胡僧看畢,西門慶問道:「吾師用酒不用?」胡僧道:「貧僧酒肉齊行。」西門慶一面吩咐小:「後邊不消看素饌,拿酒飯來。」那時正是李嬌兒生日,廚下餚饌下飯都有。安放桌兒,只顧拿上來。先綽邊兒放了四碟果子、四碟小菜,又是四碟案酒:一碟頭魚、一碟糟鴨、一碟烏皮雞、一碟舞鱸公。又拿上四樣下飯來:一碟羊角蔥〔火川〕炒的核桃肉、一碟細切的〔皆〕〔禾〕樣子肉、一碟肥肥的羊貫腸、一碟光溜溜的滑鰍。次又拿了一道湯飯出來:一個碗內兩個肉圓子,夾著一條花腸滾子肉,名喚一龍戲二珠湯;一大盤裂破頭高裝肉包子。西門慶讓胡僧吃了,教琴童拿過團靶鉤頭雞脖壺來,打開腰州精製的紅泥頭,一股一股邈出滋陰摔白酒來,傾在那倒垂蓮蓬高腳鍾內,遞與胡僧。那胡僧接放口內,一吸而飲之。隨即又是兩樣添換上來:一碟寸扎的騎馬腸兒、一碟子醃臘鵝脖子。又是兩樣艷物與胡僧下酒:一碟子癩葡萄、一碟子流心紅李子。落後又是一大碗鱔魚面與菜卷兒,一齊拿上來與胡僧打散。登時把胡僧吃的楞子眼兒,便道:「貧僧酒醉飯飽,足以夠了。」
西門慶叫左右拿過酒桌去,因問他求房術的藥兒。胡僧道:「我有一枝藥,乃老君煉就,王母傳方。非人不度,非人不傳,專度有緣。既是官人厚待於我,我與你幾丸罷。」於是向褡褳內取出葫蘆來,傾出百十丸,吩咐:「每次只一粒,不可多了,用燒酒送下。」又將那一個葫兒捏了,取二錢一塊粉紅膏兒,吩咐:「每次只許用二厘,不可多用。若是脹的慌,用手捏著,兩邊腿上只顧摔打,百十下方得通。你可樽節用之,不可輕洩於人。」西門慶雙手接了,說道:「我且問你,這藥有何功效?」胡僧說:
形如雞卵,色似鵝黃。三次老君炮煉,王母親手傳方。外視輕如糞土,內覷貴乎〔王干〕琅。比金金豈換,比玉玉何〔賞〕!任你腰金衣紫,任你大廈高堂,任你輕裘肥馬,任你才俊棟樑,此藥用托掌內,飄然身人洞房。洞中春不老,物外景長芳;玉山無頹敗,丹田夜有光。一戰精神爽,再戰氣血剛。不拘嬌艷寵,十二美紅妝,交接從吾好,徹夜硬如槍。服久寬脾胃,滋腎又扶陽。百日鬚髮黑,千朝體自強。固齒能明目,陽生〔女後〕始藏。恐君如不信,拌飯與貓嘗:三日淫無度,四日熱難當;白貓變為黑,尿糞俱停亡;夏月當風臥,冬天水裡藏。若還不解洩,毛脫盡精光。每服一厘半,陽興愈健強。一夜歇十女,其精永不傷。老婦顰眉蹙,淫娼不可當。有時心倦怠,收兵罷戰場。冷水吞一口,陽回精不傷。快美終宵樂,春色滿蘭房。贈與知音客,永作保身方。
西門慶聽了,要問他求方兒,說道:「請醫須請良,傳藥須傳方。吾師不傳於我方兒,倘或我久後用沒了,那裡尋師父去?隨師父要多少東西,我與師父。」因令玳安:「後邊快取二十兩白金來。」遞與胡僧,要問他求這一枝藥方。那胡僧笑道:「貧僧乃出家之人,雲遊四方,要這資財何用?官人趁早收拾回去。」一面就要起身。西門慶見他不肯傳方,便道:「師父,你不受資財,我有一匹五丈長大布,與師父做件衣服罷。」即令左右取來,雙手遞與胡僧。胡僧方才打問訊謝了。臨出門又吩咐:「不可多用,戒之!戒之!」言畢,背上褡褳,拴定枴杖,出門揚長而去。正是:
柱杖挑擎雙日月,芒鞋踏遍九軍州。
詞曰:
欲掩香幃論繾綣,先斂雙蛾愁夜短。催促少年郎,先去睡,鴛衾圖暖。須臾整頓蝶蜂情,脫羅裳、恣情無限。留著帳前燈,時時看伊嬌面。
話說那日李嬌兒上壽,觀音庵王姑子請了蓮花庵薛姑子來,又帶了他兩個徒弟妙鳳、妙趣。月娘知道他是個有道行的姑子,連忙出來迎接。見他戴著清淨僧帽,披著茶褐袈裟,剃的青旋旋頭兒,生得魁肥胖大,沼口豚腮。進來與月娘眾人合掌問訊,慌的月娘眾人連忙行禮。見他鋪眉苫眼,拿班做勢,口裡咬文嚼字,一口一聲只稱呼他「薛爺」。他便叫月娘是「在家菩薩」,或稱「官人娘子」。月娘甚是敬重他。那日大妗子、楊姑娘都在這裡,月娘擺茶與他吃,菜蔬點心擺了一大桌子,比尋常分外不同。兩個小姑子妙趣、妙鳳才十四五歲,生的甚是清俊,就在他旁邊桌頭吃東西。吃了茶,都在上房內坐的。聽著他講道說話。只見書僮兒前邊收下家活來,月娘便問道:「前邊那吃酒肉的和尚去了?」書僮道:「剛才起身,爹送出他去了。」吳大妗子因問:「是那裡請來的僧人?」月娘道:「是他爹今日與蔡御史送行,門外寺裡帶來的一個和尚,酒肉都吃的。他求什麼藥方,與他銀子也不要,錢也不受,誰知他幹的什麼營生!」那薛姑子聽見,便說道:「茹葷、飲酒這兩件事也難斷。倒是俺這比丘尼還有些戒行,他漢僧們那裡管!《大藏經》上不說的,如你吃他一口,到轉世過來須還他一口。」吳大妗子聽了,道:「像俺們終日吃肉,卻不知轉世有多少罪業!」薛姑子道:「似老菩薩,都是前生修來的福,享榮華,受富貴。譬如五穀,你春天不種下,到那有秋之時,怎望收成?」這裡說話不題。
且說西門慶送了胡僧進來,只見玳安悄悄說道:「頭裡韓大嬸使了他兄弟來請爹,說今日是他生日,請爹好歹過去坐坐。」西門慶得了胡僧藥,心裡正要去和婦人試驗,不想來請,正中下懷,即吩咐玳安備馬,使琴童先送一罈酒去。於是逕走到金蓮房裡取了淫器包兒,便衣小帽,帶著眼紗,玳安跟隨,逕往王六兒家來。下馬到裡面,就吩咐:「留琴童兒伺候,玳安回了馬家去。等家裡問,就說我在獅子街房子裡算帳哩。」玳安應諾,騎馬回家去了。王六兒出來與西門慶磕了頭,在旁邊陪坐,說道:「無事,請爹過來散心坐坐。又多謝爹送酒來。」西門慶道:「我忘了你生日。今日往門外送行去,才來家。」因向袖中取出一根簪兒,遞與他道:「今日與你上壽。」婦人接過來觀看,卻是一對金壽字簪兒,說道:「到好樣兒。」連忙道了萬福。西門慶又遞與他五錢銀子,吩咐:「你稱五分,交小有南燒酒買一瓶來我吃。」王六兒笑道:「爹老人家別的酒吃厭了,想起來又要吃南燒酒了。」連忙稱了五分銀子,使琴童兒拿瓶買去。一面替西門慶脫了衣裳,請入房裡坐的。親自頓好茶與西門慶吃,又放小桌兒看牌耍子。看了一回,才收拾吃酒不題。
單表玳安回馬到家,因跟和尚走的乏困了,一覺直睡到掌燈時便才醒了。揉揉眼兒,見天晚了,走到後邊要燈籠接爹去,只顧立著。月娘因問他:「頭裡你爹打發和尚去了,也不進來換衣裳,三不知就去了。端的在誰家吃酒?」玳安道:「爹沒往人家去,在獅子街房裡算帳哩。」月娘道:「算帳?沒的算恁一日!」玳安道:「算了帳,爹自家吃酒哩。」月娘道:「又沒人陪他,莫不平白的自家吃酒?眼見的就是兩樣話。頭裡韓道國的小來尋你做什麼?」玳安道:「他來問韓大叔幾時來。」月娘罵道:「賊囚根子,你又不知弄什麼鬼!」玳安不敢多言。月娘交小玉拿了燈籠與他,吩咐:「你說家中你二娘等著上壽哩。」
玳安應諾,走到前邊鋪子裡,只見書僮兒和傅夥計坐著,水櫃上放著一瓶酒、幾個碗碟、一盤牛肚子,平安兒從外拿了兩瓶〔魚乍〕來,正飲酒。玳安看見,把燈籠掠下,說道:「好呀!我趕著了。」因向書僮兒戲道:「好淫婦,我那裡沒尋你,你原來躲在這裡吃酒兒。」書僮道:「你尋我做什麼?想是要與我做半日孫子兒!」玳安罵道:「秫秫小,你也回嘴!我尋你,要〔入日〕你的屁股。」於是走向前按在椅子上就親嘴。那書僮用手推開,說道:「怪行貨子,我不好罵出來的。把人牙花都磕破了,帽子都抓落了人的。」傅夥計見他帽子在地下,說道:「新一盞燈帽兒。」交平安兒:「你替他拾起來,只怕〔足麗〕了。」被書僮拿過,往炕上只一摔,把臉通紅了。玳安道:「好淫婦,我逗你逗兒,你就惱了?」不由分說,掀起腿把他按在炕上,盡力往他口裡吐了一口唾沫,把酒推翻了,流在水櫃上。傅夥計恐怕濕了帳簿,連忙取手巾來抹了,說道:「管情住回兩個頑惱了。」玳安道:「好淫婦,你今日討了誰口裡話,這等扭手扭腳?」書僮把頭髮都揉亂了,說道:「耍便耍,笑便笑,〔月贊〕剌剌的〔屍從〕水子吐了人恁一口!」玳安道:「賊村秫秫,你今日才吃〔屍從〕?你從前已後把〔屍從〕不知吃了多少!」平安篩了一甌子酒遞與玳安,說道:「你快吃了接爹去罷,有話回來和他說。」玳安道:「等我接了爹回來,和他答話。我不把秫秫小不擺佈的見神見鬼的,他也不怕。我使一些唾沫也不是人養的,我只一味干粘。」
於是吃了酒,門班房內叫了個小伴當拿著燈籠,他便騎著馬,到了王六兒家。叫開門,問琴童兒:「爹在那裡?」琴童道:「爹在屋裡睡哩。」於是關上門,兩個走到後邊廚下。老馮便道:「安官兒,你韓大嬸只顧等你不見來,替你留下分兒了。」就向廚櫃裡拿了一盤驢肉、一碟臘燒雞、兩碗壽麵、一素子酒。玳安吃了一回,又讓琴童道:「你過來,這酒我吃不了,咱兩個噤了罷。」琴童道:「留與你的,你自吃罷。」玳安道:「我剛才吃了甌子來了。」於是二人吃畢,玳安便叫道:「馮奶奶,我有句話兒說,你休惱我。想著你老人家在六娘那裡,替俺六娘當家,如今在韓大嬸這裡,又與韓大嬸當家。到家看我對六娘說也不說!」那老馮便向他身上拍了一下,說道:「怪倒路死猴兒!休要是言不是語到家裡說出來,就交他惱我一生,我也不敢見他去。」
這裡玳安兒和老馮說話,不想琴童走到臥房窗子底下,悄悄聽覷。原來西門慶用燒酒把胡僧藥吃了一粒下去,脫了衣裳,坐在床沿上。打開淫器包兒,先把銀托束其根下,龜頭上使了硫黃圈子,又把胡僧與他的粉紅膏子藥兒,盛在個小銀盒兒內,捏了有一厘半兒,安放在馬眼內。登時藥性發作,那話暴怒起來,露稜跳腦,凹眼圓睜,橫筋皆見,色若紫肝,約有六七寸長,比尋常分外粗大。西門慶心中暗喜:果然此藥有些意思。婦人脫得光赤條條,坐在他懷裡,一面用手籠攥。說道:「怪道你要燒酒吃,原來幹這營生!」因問:「你是那裡討來的藥?」西門慶把胡僧與他的藥告訴一遍。先令婦人仰臥床上,背靠雙枕,手拿那話往裡放。龜頭昂大,濡研半晌,方才進入些須。婦人淫津流溢,少頃滑落,已而僅沒龜稜。西門慶酒興發作,淺抽深送,覺翕翕然暢美不可言。婦人則淫心如醉,酥癱於枕上,口內呻吟不止。口口聲聲只叫:「大〔毛幾〕〔毛八〕達達,淫婦今日可死也!」又道:「我央及你,好歹留些功夫在後邊耍耍。」西門慶於是把老婆倒蹶在床上,那話頂入戶中,扶其股而極力〔扉〕〔石崩〕,〔扉〕〔石崩〕的連聲響亮。老婆道:「達達,你好生〔扉〕打著淫婦,休要住了。再不,你自家拿過燈來照著頑耍。」西門慶於是移燈近前,令婦人在下直舒雙足,他便騎在上面,兜其股蹲踞而提之;老婆在下一手揉著花心,扳其股而就之,顫聲不已。西門慶因對老婆說:「等你家的來,我打發他和來保、崔本揚州支鹽去。支出鹽來賣了,就交他往湖州織了絲綢來,好不好?」老婆道:「好達達,隨你交他那裡,只顧去,留著王八在家裡做什麼?」因問:「鋪子卻交誰管?」西門慶道:「我交賁四且替他賣著。」王六兒道:「也罷,且交賁四看著罷。」
這裡二人行房,不想都被琴童兒窗外聽了。玳安從後邊來,見他聽覷,向身上拍了一下,說道:「平白聽他怎的?趁他未起來,咱們去來。」琴童跟他到外邊。玳安道:「這後面小胡同子裡,新來了兩個小丫頭子。我頭裡騎馬打這裡過,看見在魯長腿屋裡。一個叫金兒,一個叫賽兒,都不上十七八歲。交小伴當在這裡看著,咱們混一回子去。」一面吩咐小伴當:「你在此聽著門,俺們淨淨手去。等裡邊尋,你往小胡同口兒上來叫俺們。」吩咐了,兩個月亮地裡走到小巷內。原來這條巷喚做蝴蝶巷,裡邊有十數家,都是開坊子吃衣飯的。玳安已有酒了,叫門叫了半日才開。原來王八正和虔婆魯長腿在燈下拿黃桿大等子稱銀子,見兩個凶神也似撞進來,連忙把裡間屋裡燈一口悄滅。王八認的玳安是提刑所西門老爹家管家,便讓坐。玳安道:「叫出他姐兒兩個,唱個曲兒俺們聽就去。」王八道:「管家,你來的遲了一步兒,兩個剛才都有人了。」玳安不由分說,兩步就撞進裡面。只見燈也不點,月影中,看見炕上有兩個戴白氈帽的酒太公──一個炕上睡下,那一個才脫裹腳,便問道:「是什麼人進屋裡來?」玳安道:「我〔入日〕你娘的眼!」颼的只一拳去,打的那酒保叫聲:「阿〔口樂〕!」裹腳襪子也穿不上,往外飛跑。那一個在炕上爬起來,一步一跌也走了。玳安叫掌起燈來,罵道:「賊野蠻流民,他倒問我是那裡人!剛才把毛搞淨了他的才好,平白放他去了。好不好拿到衙門裡去,交他且試試新夾棍著!」魯長腿向前掌上燈,拜了又拜,說:「二位管家哥哥息怒,他外京人不知道,休要和他一般見識。」因令:「金兒、賽兒出來,唱與二位叔叔聽。」只見兩個都是一窩絲盤髻,穿著洗白衫兒,紅綠羅裙兒,向前道:「今日不知叔叔來,夜晚了,沒曾做得準備。」一面放了四碟乾菜,其餘幾碟都是鴨蛋、蝦米、熟〔魚乍〕、鹹魚、豬頭肉、干板腸兒之類。玳安便摟著賽兒,琴童便擁著金兒。玳安看見賽兒帶著銀紅紗香袋兒,就拿袖中汗巾兒,兩個換了。少頃篩酒上來,賽兒拿鍾兒斟酒,遞與玳安。先是金兒取過琵琶來,奉酒與琴童,唱個《山坡羊》道:
煙花寨,委實的難過。白不得清涼到坐。逐日家迎賓待客,一家兒吃穿全靠著奴身一個。到晚來印子房錢逼的是我。老虔婆他不管我死活。在門前站到那更深兒夜晚,到晚來有那個問聲我那飽餓?煙花寨再住上五載三年來,奴活命的少來死命的多。不由人眼淚如梭。有鐵樹上開花,那是我收圓結果。」
金兒唱畢,賽兒又斟一杯酒遞與玳安兒,接過琵琶來才待要唱,忽見小伴當來叫,二人連忙起身。玳安向賽兒說:「俺們改日再來望你。」說畢出門,來到王六兒家。西門慶才起來,老婆陪著吃酒哩。兩個進入廚房內,問老馮:「爹尋我每來?」老馮道:「你爹沒尋,只問馬來了,我回說來了。再沒言語。」兩個坐在廚下問老馮要茶吃,每人喝了一甌子茶,交小伴當點上燈籠牽出馬去。西門慶臨起身,老婆道:「爹,好暖酒兒,你再吃上一鍾兒。你到家莫不又吃酒?」西門慶道:「到家不吃了。」於是拿起酒來又吃了一鐘。老婆便道:「你這一去,幾時來走走?」西門慶道:「等打發了他每起身,我才來哩。」說畢,丫頭點茶來漱了口。王六兒送到門首,西門慶方上馬歸家。
卻表金蓮同眾人在月娘房內,聽薛姑子徒弟──兩個小姑子唱佛曲兒。忽想起頭裡月娘罵玳安:「說兩樣話,……不知弄的什麼鬼!」因回房向床上摸那淫器包兒,又沒了。叫春梅問,春梅說:「頭裡爹進屋裡來,向床背閣抽屜內翻了一回去了。誰知道那包子放在那裡。」金蓮道:「他多咱進來,我怎就不知道?」春梅道:「娘正往後邊瞧薛姑子去了。爹戴著小帽兒進屋裡來,我問著,他又不言語。」金蓮道:「一定拿了這行貨,往院中那淫婦家去了。等他來家,我好生問他!」因又往後邊去了。不想西門慶來家,見夜深,也沒往後邊去,琴童打著燈籠,送到花園角門首,就往李瓶兒屋裡去了。琴童兒把燈一交送到後邊,小玉收了。月娘看見,便問道:「你爹來了?」琴童道:「爹來了,往前邊六娘房裡去了。」月娘道:「你看是有個槽道的?這裡人等著,就不進來了。」李瓶兒慌的走到前邊,對面門慶說道:「他二娘在後邊等著你上壽,你怎的平白進我這屋裡來了?」西門慶笑道:「我醉了,明日罷。」李瓶兒道:「就是你醉了,到後邊也接個鐘兒。你不去,惹他二娘不惱麼!」一力攛掇西門慶進後邊來。李嬌兒遞了酒,月娘問道:「你今日獨自一個,在那邊房子裡坐到這早晚?」西門慶道:「我和應二哥吃酒來。」月娘道,「可又來。我說沒個人兒,自家怎麼吃!」說過就罷了。
西門慶坐不移時,提起腳兒還踅到李瓶兒房裡來。原來是王六兒那裡,因吃了胡僧藥,被藥性把住了,與老婆弄聳了一日,恰好沒曾丟身子。那話越發堅硬,形如鐵杵。進房交迎春脫了衣裳,就要和李瓶兒睡。李瓶兒只說他不來,和官哥在床上已睡下了。回過頭來見是他,便道:「你在後邊睡罷了,又來做什麼?孩子才睡的甜甜兒的。我這裡不奈煩,又身上來了,不方便。你往別人屋裡睡去不是,只來這裡纏!」被西門慶摟過脖子來就親了個嘴,說道:「這奴才,你達心裡要和你睡睡兒。」因把那話露出來與李瓶兒瞧,唬的李瓶兒要不的。說道:「耶〔口樂〕!你怎麼弄的他這等大?」西門慶笑著告他說吃了胡僧藥一節:「你若不和我睡,我就急死了。」李瓶兒道:「可怎麼樣的?身上才來了兩日,還沒去,亦發等去了,我和你睡罷。你今日且往他五娘屋裡歇一夜兒,也是一般。」西門慶道:「我今日不知怎的,一心只要和你睡。我如今拉個雞兒央及你央及兒,再不你交丫頭掇些水來洗洗,和我睡睡也罷。」李瓶兒道:「我到好笑起來──你今日那裡吃的恁醉醉兒的,來家歪斯纏我?就是洗了也不乾淨。一個老婆的月經沾污在男子漢身上〔月替〕剌剌的,也晦氣。我到明日死了,你也只尋我?」於是吃逼勒不過,交迎春掇了水,下來澡牝乾淨,方上床與西門慶交會。可霎作怪,李瓶兒慢慢拍哄的官哥兒睡下,只剛爬過這頭來,那孩子就醒了。一連醒了三次。李瓶兒交迎春拿博浪鼓兒哄著他,抱與奶子那邊屋裡去了,這裡二人方才自在頑耍。西門慶坐在帳子裡,李瓶兒便馬爬在他身上,西門慶倒插那話入牝中。已而燈下窺見他雪白的屁股兒,用手抱著,且細觀其出入。那話已被吞進小截,興不可遏。李瓶兒怕帶出血來,不住取巾帕抹之。西門慶抽拽了一個時辰,兩手抱定他屁股,只顧揉搓,那話盡入至根,不容毛髮,臍下毳毛皆刺其股,覺翕翕然暢美不可言。瓶兒道:「達達,慢著些,頂的奴裡邊好不疼!」西門慶道:「你既害疼,我丟了罷。」於是向桌上取過冷茶來呷了一口,登時精來,一洩如注。正是:四體無非暢美,一團都是陽春。西門慶方知胡僧有如此之妙藥。睡下時已三更天氣。
且說潘金蓮見西門慶在李瓶兒屋裡歇了,只道他偷去淫器包兒和他頑耍,更不體察外邊勾當。是夜暗咬銀牙,關門睡了。月娘和薛姑子、王姑子在上房宿睡。王姑子把整治的頭男衣胞並薛姑子的藥,悄悄遞與月娘。薛姑子叫月娘:「揀個壬子日,用酒吃下,晚夕與官人同床一次,就是胎氣。不可交一人知道。」月娘連忙將藥收了,拜謝了兩個姑子。又向王姑子道:「我正月裡好不等著,你就不來了。」王姑子道:「你老人家倒說的好,這件物兒好不難尋!虧了薛師父。──也是個人家媳婦兒養頭次娃兒,可可薛爺在那裡,悄悄與了個熟老娘三錢銀子,才得了。替你老人家熬礬水打磨乾淨,兩盒鴛鴦新瓦,泡煉如法,用重羅篩過,攪在符藥一處才拿來了。」月娘道:「只是多累薛爺和王師父。」於是每人拿出二兩銀子來相謝。說道:「明日若坐了胎氣,還與薛爺一匹黃褐緞子做袈裟穿。」那薛姑子合掌道了問訊:「多承菩薩好心!」常言:十日賣一擔針賣不得,一日賣三擔甲倒賣了。正是:
若教此輩成佛道,天下僧尼似水流。
詩曰:
羞看鸞鏡惜朱顏,手托香腮懶去眠。瘦損纖腰寬翠帶,淚流粉面落金鈿。薄倖惱人愁切切,芳心繚亂恨綿綿。何時借得東風便,刮得檀郎到枕邊。
話說潘金蓮見西門慶拿了淫器包兒,與李瓶兒歇了,足惱了一夜沒睡,懷恨在心。到第二日,打聽西門慶往衙門裡去了,老早走到後邊對月娘說:「李瓶兒背地好不說姐姐哩!說姐姐會那等虔婆勢,喬坐衙,別人生日,又要來管。『你漢子吃醉了進我屋裡來,我又不曾在前邊,平白對著人羞我,望著我丟臉兒。交我惱了,走到前邊,把他爹趕到後邊來。落後他怎的也不在後邊,還到我房裡來了?我兩個黑夜說了一夜梯己話兒,只有心腸五臟沒曾倒與我罷了。』」這月娘聽了,如何不惱!因向大妗子、孟玉樓說:「你們昨日都在跟前看著,我又沒曾說他什麼。小交燈籠進來,我只問了一聲:『你爹怎的不進來?』小倒說:『往六娘屋裡去了。』我便說:『你二娘這裡等著,恁沒槽道,卻不進來!』論起來也不傷他,怎的說我虔婆勢,喬坐衙?我還把他當好人看成,原來知人知面不知心,那裡看人去?乾淨是個綿裡針、肉裡刺的貨,還不知背地在漢子跟前架什麼舌兒哩!怪道他昨日決烈的就往前走了。傻姐姐,那怕漢子成日在你屋裡不出門,不想我這心動一動兒。一個漢子丟與你們,隨你們去,守寡的不過。想著一娶來之時,賊強人和我門裡門外不相逢,那等怎的過來?」大妗子在旁勸道:「姑娘罷麼,看孩兒的分上罷!自古宰相肚裡好行船。當家人是個惡水缸兒,好的也放在心裡,歹的也放在心裡。」月娘道:「不拘幾時,我也要對這兩句話。等我問他,我怎麼虔婆勢,喬做衙?」金蓮慌的沒口子說道:「姐姐寬恕他罷。常言大人不責小人過,那個小人沒罪過?他在背地挑唆漢子,俺們這幾個誰沒吃他排說過?我和他緊隔著壁兒,要與他一般見識起來,倒了不成!行動只倚著孩兒降人,他還說的好話兒哩!說他的孩兒到明日長大了,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俺們都是餓死的數兒--你還不知道哩!」吳大妗子道:「我的奶奶,那裡有此話說?」月娘一聲兒也沒言語。
常言:路見不平,也有向燈向火。不想西門大姐平日與李瓶兒最好,常沒針線鞋面,李瓶兒不拘好綾羅緞帛就與他,好汗巾手帕兩三方背地與大姐,銀錢不消說。當日聽了此話,如何不告訴他。李瓶兒正在屋裡與孩子做端午戴的絨線符牌,及各色紗小粽子並解毒艾虎兒。只見大姐走來,李瓶兒讓他坐,又交迎春:「拿茶與你大姑娘吃。」大姐道:「頭裡請你喫茶,你怎的不來?」李瓶兒道:「打發他爹出門,我趕早涼與孩子做這戴的碎生活兒來。」大姐道:「有樁事兒,我也不是舌頭,敢來告你說:你沒曾惱著五娘?他對著俺娘,如此這般說了你一篇是非--說你說俺娘虔婆勢,喬做衙。如今俺娘要和你對話哩!你別要說我對你說,交他怪我。你須預備些話兒打發他。」這李瓶兒不聽便罷,聽了此言,手中拿著那針兒通拿不起來,兩隻胳膊都軟了,半日說不出話來,對著大姐掉眼淚,說道:「大姑娘,我那裡有一字兒?昨晚我在後邊,聽見小說他爹往我這邊來了,我就來到前邊,催他往後邊去了。再誰說一句話兒來?你娘恁覷我一場,莫不我恁不識好歹,敢說這個話?設使我就說,對著誰說來?也有個下落。」大姐道:「他聽見俺娘說不拘幾時要對這話,他也就慌了。要是我,你兩個當面鑼對面鼓的對不是!」李瓶兒道:「我對的過他那嘴頭子?只憑天罷了。他左右晝夜算計的只是俺娘兒兩個,到明日終久吃他算計了一個去,才是了當。」說畢哭了。大姐坐著勸了一回,只見小玉來請六娘、大姑娘吃飯。李瓶兒丟下針指,同大姐到後邊,也不曾吃飯,回來房中,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西門慶衙門中來家,見他睡,問迎春。迎春道:「俺娘一日飯也還沒吃哩。」慌的西門慶向前問道:「你怎的不吃飯?你對我說。」又見他哭的眼紅紅的,只顧問:「你心裡怎麼的?對我說。」李瓶兒連忙起來,揉了揉眼說道:「我害眼疼,不怎的。今日心裡懶待吃飯。」並不題出一字兒來。正是:滿懷心腹事,盡在不言中。有詩為證:
莫道佳人總是癡,惺惺伶俐沒便宜。只因會盡人間事,惹得閒愁滿肚皮。
大姐在後邊對月娘說:「才五娘說的話,我問六娘來。他好不賭身發咒,望著我哭,說娘這般看顧他,他肯說此話!」吳大妗子道:「我就不信。李大姐好個人兒,他怎肯說這等話!」月娘道:「想必兩個有些小節不足,哄不動漢子,走來後邊,沒的拿我墊舌根。我這裡還多著個影兒哩!」大妗子道:「大姑娘,今後你也別要虧了人。不是我背地說,潘五姐一百個不及他。為人心地兒又好,來了咱家恁二三年,要一些歪樣兒也沒有。」
正說著,只見琴童兒背進個藍布大包袱來。月娘問是什麼,琴童道:「是三萬鹽引。韓夥計和崔本才從關上掛了號來,爹說打發飯與他二人吃,如今兌銀子打包。後日二十,是個好日子,起身,打發他三個往揚州去。」吳大妗子道:「只怕姐夫進來。我和二位師父往他二娘房裡坐去罷。」剛說未畢,只見西門慶掀簾子進來,慌的吳妗子和薛姑子、王姑子往李嬌兒房裡走不迭。早被西門慶看見,問月娘:「那個是薛姑子?賊胖禿淫婦,來我這裡做什麼!」月娘道:「你好恁枉口撥舌,不當家化化的,罵他怎的?他惹著你來?你怎的知道他姓薛?」西門慶道:「你還不知他弄的乾坤兒哩!他把陳參政的小姐吊在地藏庵兒裡和一個小伙偷奸,他知情,受了三兩銀子。事發,拿到衙門裡,被我褪衣打了二十板,交他嫁漢子還俗。他怎的還不還俗?好不好,拿來衙門裡再與他幾拶子。」月娘道:「你有要沒緊,恁毀僧傍佛的。他一個佛家弟子,想必善根還在,他平白還什麼俗?你還不知他好不有道行!」西門慶道:「你問他有道行一夜接幾個漢子?」月娘道:「你就休汗邪!又討我那沒好口的罵你。」因問:「幾時打發他三個起身?」西門慶道:「我剛才使來保會喬親家去了,他那裡出五百兩,我這裡出五百兩。二十是個好日子,打發他每起身去罷了。」月娘道:「線鋪子卻交誰開?」西門慶道:「且交賁四替他開著罷。」說畢,月娘開箱子拿銀子,一面兌了出來,交付與三人,在卷棚內看著打包。每人又兌五兩銀子,交他家中收拾衣裝行李。
只見應伯爵走到卷棚裡,看見便問:「哥打包做什麼?」西門慶因把二十日打發來保等往揚州支鹽去一節告訴一遍。伯爵舉手道:「哥,恭喜!此去回來必得大利。」西門慶一面讓坐,喚茶來吃。因問:「李三、黃四銀子幾時關?」應伯爵道:「也只在這個月裡就關出來了。他昨日對我說,如今東平府又派下二萬香來了,還要問你挪五百兩銀子,接濟他這一時之急。如今關出這批銀子,一分也不動,都抬過這邊來。」西門慶道:「到是你看見,我打發揚州去還沒銀子,問喬親家借了五百兩在裡頭,那討銀子來?」伯爵道:「他再三央及我對你說,一客不煩二主,你不接濟他這一步兒,交他又問那裡借去?」西門慶道:「門外街東徐四鋪少我銀子,我那裡挪五百兩銀子與他罷。」伯爵道:「可知好哩。」正說著,只見平安兒拿進帖兒來,說:「夏老爹家差了夏壽,說請爹明日坐坐。」西門慶看了柬帖,道:「曉得了。」伯爵道:「我有樁事兒來報與哥:你知道李桂兒的勾當麼?他沒來?」西門慶道:「他從正月去了,再幾時來?我並不知道什麼勾當。」伯爵因說道:「王招宣府裡第三的,原來是東京六黃太尉侄女兒女婿。從正月往東京拜年,老公公賞了一千兩銀子,與他兩口兒過節。你還不知六黃太尉這侄女兒生的怎麼標緻,上畫兒只畫半邊兒,也沒恁俊俏相的。你只守著你家裡的罷了,每日被老孫、祝麻子、小張閒三四個〔票〕著在院裡撞,把二條巷齊家那小丫頭子齊香兒梳籠了,又在李桂兒家走。把他娘子兒的頭面都拿出來當了。氣的他娘子兒家裡上吊。不想前日老公公生日,他娘子兒到東京只一說,老公公惱了,將這幾個人的名字送與朱太尉,朱太尉批行東平府,著落本縣拿人。昨日把老孫、祝麻子與小張閒都從李桂兒家拿的去了。李桂兒便躲在隔壁朱毛頭家過了一夜。今日說來央及你來了。」西門慶道:「我說正月裡都〔票〕著他走,這裡誰人家這銀子,那裡誰人家銀子。那祝麻子還對著我搗生鬼。」說畢,伯爵道:「我去罷。等住回只怕李桂兒來,你管他不管他,他又說我來串作你。」西門慶道:「我還和你說,李三,你且別要許他,等我門外討了銀子來,再和你說話。」伯爵道:「我曉的。」剛走出大門首,只見李桂姐轎子在門首,又早下轎進去了。伯爵去了。
西門慶正分咐陳敬濟,交他往門外徐四家催銀子去,只見琴童兒走來道:「大娘後邊請,李桂姨來了。」西門慶走到後邊,只見李桂姐身穿茶色衣裳,也不搽臉,用白挑線汗巾子搭著頭,雲鬟不整,花容淹淡,與西門慶磕著頭哭起來,說道:「爹可怎麼樣兒的,恁造化低的營生,正是關著門兒家裡坐,禍從天上來。一個王三官兒,俺每又不認的他。平白的祝麻子、孫寡嘴領了來俺家討茶吃。俺姐姐又不在家,依著我說別要招惹他,那些兒不是,俺這媽越發老的韶刀了。就是來宅裡與俺姑娘做生日的這一日,你上轎來了就是了,見祝麻子打旋磨兒跟著,從新又回去,對我說:『姐姐你不出去待他鍾茶兒,卻不難為囂了人?』他便往爹這裡來了。交我把門插了不出來,誰想從外邊撞了一夥人來,把他三個不由分說都拿的去了。王三官兒便奪門走了,我便走在隔壁人家躲了。家裡有個人牙兒!才使來保兒來這裡接的他家去。到家把媽唬的魂都沒了,只要尋死。今日縣裡皂隸,又拿著票喝羅了一清早起去了。如今坐名兒只要我往東京回話去。爹,你老人家不可憐見救救兒,卻怎麼樣兒的?娘也替我說說兒。」西門慶笑道:「你起來。」因問票上還有誰的名字。桂姐道:「還有齊香兒的名字。他梳籠了齊香兒,在他家使錢,他便該當。俺家若見了他一個錢兒,就把眼睛珠子吊了;若是沾他沾身子兒,一個毛孔兒裡生一個天瘡。」月娘對西門慶道:「也罷,省的他恁說誓剌剌的,你替他說說罷。」西門慶道:「如今齊香兒拿了不曾?」桂姐道:「齊香兒他在王皇親宅裡躲著哩。」西門慶道:「既是恁的,你且在我這裡住兩日。我就差人往縣裡替你說去。」就叫書僮兒:「你快寫個帖兒,往縣裡見你李老爹,就說桂姐常在我這裡答應,看怎的免提他罷。」書僮應諾,穿青絹衣服去了。不一時,拿了李知縣回貼兒來。書僮道:「李老爹說:『多上覆你老爹,別的事無不領命,這個卻是東京上司行下來批文,委本縣拿人,縣裡只拘的人到。既是你老爹分上,我這裡且寬限他兩日。要免提,還往東京上司說去。』」西門慶聽了,只顧沉吟,說道:「如今來保一兩日起身,東京沒人去。」月娘道:「也罷,你打發他兩個先去,存下來保,替桂姐往東京說了這勾當,交他隨後邊趕了去罷。你看唬的他那腔兒。」那桂姐連忙與月娘、西門慶磕頭。
西門慶隨使人叫將來保來,分咐:「二十日你且不去罷。教他兩個先去。你明日且往東京替桂姐說說這勾當來。見你翟爹,如此這般,好歹差人往衛裡說說。」桂姐連忙就與來保下禮。慌的來保頂頭相還,說道:「桂姨,我就去。」西門慶一面教書僮兒寫就一封書,致謝翟管家前日曾巡按之事甚是費心,又封了二十兩折節禮銀子,連書交與來保。桂姐便歡喜了,拿出五兩銀子來與來保做盤纏,說道:「回來俺媽還重謝保哥。」西門慶不肯,還了桂姐,教月娘另拿五兩銀子與來保盤纏。桂姐道:「也沒這個道理,我央及爹這裡說人情,又教爹出盤纏。」西門慶道:「你笑話我沒這五兩銀子盤纏了,要你的銀子!」那桂姐方才收了,向來保拜了又拜,說道:「累保哥,好歹明早起身罷,只怕遲了。」來保道:「我明日早五更就走道兒了。」
於是領了書信,又走到獅子街韓道國家。王六兒正在屋裡縫小衣兒哩,打窗眼看見是來保,忙道:「你有甚說話,請房裡坐。他不在家,往裁縫那裡討衣裳去了,便來也。」便叫錦兒:「還不往對過徐裁家叫你爹去!你說保大爺在這裡。」來保道:「我來說聲,我明日還去不成,又有樁業障鑽出來,當家的留下,教我往東京替院裡李桂姐說人情去哩。他剛才在爹跟前,再三磕頭禮拜央及我。明早就起身了。且教韓夥計和崔大官兒先去,我回來就趕了來。」因問:「嫂子,你做的是什麼?」王六兒道:「是他的小衣裳兒。」來保道:「你教他少帶衣裳。到那去處是出紗羅緞絹的窩兒裡,愁沒衣裳穿!」正說著,韓道國來了。兩個唱了喏,因把前事說了一遍,因說:「我到明日,揚州那裡尋你每?」韓道國道:「老爹分咐,教俺每馬頭上投經紀王伯儒店裡下。說過世老爹曾和他父親相交,他店內房屋寬廣,下的客商多,放財物不耽心。你只往那裡尋俺每就是了。」來保又說:「嫂子,我明日東京去,你沒甚鞋腳東西捎進府裡,與你大姐去?」王六兒道道:「沒什麼,只有他爹替他打的兩對簪兒,並他兩雙鞋,起動保叔捎捎進去與他。」於是將手帕包袱停當,遞與來保。一面教春香看菜兒篩酒。婦人連忙丟下生活就放桌兒。來保道:「嫂子,你休費心,我不坐。我到家還要收拾褡褳,明日早起身。」王六兒笑嘻嘻道:「耶〔口樂〕,你怎的上門怪人家!夥計家,自恁與你餞行,也該吃鍾兒。」因說韓道國:「你好老實!桌兒不穩,你也撒撒兒,讓保叔坐。只相沒事的人兒一般。」於是拿上菜兒來,斟酒遞與來保,王六兒也陪在旁邊,三人坐定吃酒。來保吃了幾鐘,說道:「我家去罷。晚了,只怕家裡關門早。」韓道國問道:「你頭口雇下了不曾?」來保道:「明日早雇罷了。鋪子裡鑰匙並帳簿都交與賁四罷了,省的你又上宿去。家裡歇息歇息,好走路兒。」韓道國道:「夥計說的是,我明日就交與他。」王六兒又斟了一甌子,說道:「保叔,你只吃這一鐘,我也不敢留你了。」來保道:「嫂子,你既要我吃,再篩熱著些。」那王六兒連忙歸到壺裡,教錦兒炮熱了,傾在盞內,雙手遞與來保,說道:「沒甚好菜兒與保叔下酒。」來保道:「嫂子好說,家無常禮。」拿起酒來與婦人對飲,一吸同干,方才作辭起身。王六兒便把女兒鞋腳遞與他,說道:「累保叔,好歹到府裡問聲孩子好不好,我放心些。」兩口兒齊送出門來。
不說來保到家收拾行李,第二日起身東京去了。單表這吳大舅前來對西門慶說:「有東平府行下文書來,派俺本衛兩所掌印千戶管工修理社倉,題准旨意,限六月工完,升一級。違限,聽巡按御史查參。姐夫有銀子借得幾兩,工上使用。待關出工價來,一一奉還。」西門慶道:「大舅用多少,只顧拿去。」吳大舅道:「姐夫下顧,與二十兩罷。」一面同進後邊,見月娘說了話,教月娘拿二十兩出來,交與大舅,又吃了茶。因後邊有堂客,就出來了。月娘教西門慶留大舅大廳上吃酒。正飲酒中間,只見陳敬濟走來,與吳大舅作了揖,就回說:「門外徐四家,稟上爹,還要再讓兩日兒。」西門慶道:「胡說!我這裡等銀子使,照舊還去罵那狗弟子孩兒。」敬濟應諾。吳大舅就讓他打橫坐下,陪著吃酒不題。
且說後邊大妗子、楊姑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大姐,都伴桂姐在月娘房裡吃酒。先是郁大姐數了一回「張生游寶塔」,放下琵琶。孟玉樓在旁斟酒遞菜兒與他吃,說道:「賊瞎轉磨的唱了這一日,又說我不疼你。」潘金蓮又大箸子夾塊肉放在他鼻子上,戲弄他頑耍。桂姐因叫玉簫姐:「你遞過郁大姐琵琶來,等我唱個曲兒與姑奶奶和大妗子聽。」月娘道:「桂姐,你心裡熱剌剌的,不唱罷。」桂姐道:「不妨事。見爹娘替我說人情去了,我這回不焦了。」孟玉樓笑道:「李桂姐倒還是院中人家娃娃,做臉兒快。頭裡一來時,把眉頭〔乞〕〔芻〕著,焦的茶兒也吃不下去。這回說也有,笑也有。」當下桂姐輕舒玉指,頓撥冰弦,唱了一回。
正唱著,只見琴童兒收進家活來。月娘便問道:「你大舅去了?」琴童兒道:「大舅去了。」吳大妗子道:「只怕姐夫進來,我每活變活變兒。」琴童道:「爹往五娘房裡去了。」這潘金蓮聽見,就坐不住,趨趄著腳兒只要走,又不好走的。月娘也不等他動身,就說道:「他往你屋裡去了,你去罷。省的你欠肚兒親家是的。」那潘金蓮嚷:「可可兒的--」起來,口兒裡硬著,那腳步兒且是去的快。
來到房裡,西門慶已是吃了胡僧藥,教春梅脫了裳,在床上帳子裡坐著哩。金蓮看見笑道:「我的兒!今日好呀,不等你娘來就上床了。俺每在後邊吃酒,被李桂姐唱著,灌了我幾鍾好的。獨自一個兒,黑影子裡,一步高一步低,不知怎的走來了。」叫春梅:「你有茶倒甌子我吃。」那春梅真個點了茶來。金蓮吃了,努了個嘴與春梅,那春梅就知其意。那邊屋裡早已替他熱下水,婦人抖些檀香白礬在裡面,洗了牝。就燈下摘了頭,止撇著一根金簪子,拿過鏡子來,從新把嘴唇抹了脂胭,口中噙著香茶,走過這邊來。春梅床頭上取過睡鞋來與他換了,帶上房門出去。這婦人便將燈台挪近旁邊桌上放著,一手放下半邊紗帳子來,褪去紅褲,露出玉體。西門慶坐在枕頭上,那話帶著兩個托子,一霎弄的大大的與他瞧。婦人燈下看見,唬了一跳--一手攥不過來,紫巍巍,沉甸甸--便暱瞅了西門慶一眼,說道:「我猜你沒別的話,一定吃了那和尚藥,弄聳的恁般大,一味要來奈何老娘。好酒好肉,王里長吃的去。你在誰人跟前試了新,這回剩了些殘軍敗將,才來我這屋裡來了。俺每是雌剩〔毛幾〕〔毛八〕〔入日〕的?你還說不偏心哩!嗔道那一日我不在屋裡,三不知把那行貨包子偷的往他屋裡去了。原來晚夕和他幹這個營生,他還對著人撇清搗鬼哩。你這行貨子,乾淨是個沒挽回的三寸貨。想起來,一百年不理你才好。」西門慶笑道:「小淫婦兒,你過來。你若有本事,把他咂過了,我輸一兩銀子與你。」婦人道:「汗邪了你了。你吃了什麼行貨子,我禁的過他!」於是把身子斜〔身單〕在衽席之上,雙手執定那話,用朱唇吞裹。說道:「好大行貨子,把人的口也撐的生疼的。」說畢,出入鳴咂。或舌尖挑弄蛙口,舐其龜弦;或用口噙著,往來哺摔;或在粉臉上擂晃,百般摶弄,那話越發堅硬〔造〕掘起來。
西門慶垂首窺見婦人香肌掩映於紗帳之內,纖手捧定毛都魯那話,往口裡吞放,燈下一往一來。不想旁邊蹲著一個白獅子貓兒,看見動彈,不知當做甚物件兒,撲向前,用爪兒來撾。這西門慶在上,又將手中拿的灑金老鴉扇兒,只顧引逗他耍子。被婦人奪過扇子來,把貓盡力打了一扇靶子,打出帳子外去了。暱向西門慶道:「怪發訕的冤家!緊著這扎扎的不得人意,又引逗他恁上頭上臉的,一時間撾了人臉卻怎的?好不好我就不幹這營生了。」西門慶道:「怪小淫婦兒,會張致死了!」婦人道:「你怎不叫李瓶兒替你咂來?我這屋裡盡著教你掇弄。不知吃了什麼行貨子,咂了這一日,益發咂的沒些事兒。」西門慶於是向汗巾上小銀盒兒裡,用挑牙挑了些粉紅膏子藥兒,抹在馬口內,仰臥於上,教婦人騎在身上。婦人道:「等我〔扉〕著,你往裡放。」龜頭昂大,濡研半晌,僅沒龜稜。婦人在上,將身左右捱擦,似有不勝隱忍之態。因叫道:「親達達,裡邊緊澀住了,好不難捱。」一面用手摸之,窺見麈柄已被牝戶吞進半截,撐的兩邊皆滿。婦人用唾津塗抹牝戶兩邊,已而稍寬滑落,頗作往來,一舉一坐,漸沒至根。婦人因向西門慶說:「你每常使的顫聲嬌,在裡頭只是一味熱癢不可當,怎如和尚這藥,使進去,從子宮冷森森直掣到心上,這一回把渾身上下都酥麻了。我曉的今日死在你手裡了。好難捱忍也!」西門慶笑道:「五兒,我有個笑話兒說與你聽--是應二哥說的:一個人死了,閻王就拿驢皮披在身上,教他變驢。落後判官查簿籍,還有他十三年陽壽,又放回來了。他老婆看見渾身都變過來了,只有陽物還是驢的,未變過來,那人道:『我往陰間換去。』他老婆慌了,說道:『我的哥哥,你這一去,只怕不放你回來怎了?等我慢慢兒的挨罷。』」婦人聽了,笑將扇把子打了一下子,說道:「怪不的應花子的老婆挨慣了驢的行貨。〔石岑〕說嘴的賊,我不看世界,這一下打的你……」
兩個足纏了一個更次,西門慶精還不過。他在下面合著眼,由著婦人蹲踞在上極力抽提,提的龜頭刮答刮答怪響。提勾良久,又吊過身子去,朝向西門慶。西門慶雙手舉其股,沒稜露腦而提之,往來甚急。西門慶雖身接目視,而猶如無物。良久,婦人情急,轉過身子來,兩手摟定西門慶脖項,合伏在身上,舒舌頭在他口裡,那話直抵牝中,只顧揉搓,沒口子叫:「親達達,罷了,五兒〔入日〕死了!」須臾,一陣昏迷,舌尖冰冷。洩訖一度,西門慶覺牝中一股熱氣直透丹田,心中翕翕然,美快不可言也。已而,淫津溢出,婦人以帕抹之。兩個相摟相抱,交頭疊股,鳴咂其舌,那話通不拽出來。睡的沒半個時辰,婦人淫情未定,爬上身去,兩個又幹起來。婦人一連丟了兩遭身子,亦覺稍倦。西門慶只是佯佯不採,暗想胡僧藥神通。看看窗外雞鳴,東方漸白,婦人道:「我的心肝,你不過卻怎樣的?到晚夕你再來,等我好歹替你咂過了罷。」西門慶道:「就咂也不得過。管情只一樁事兒就過了。」婦人道:「告我說是那一樁兒?」西門慶道:「法不傳六耳,等我晚夕來對你說。」
早晨起來梳洗,春梅打發穿上衣裳。韓道國、崔本又早外邊伺候。西門慶出來燒了紙,打發起身。交付二人兩封書:「一封到揚州馬頭上,投王伯儒店裡下;這一封就往揚州城內抓尋苗青,問他的事情下落,快來回報我。如銀子不勾,我後邊再教來保捎去。」崔本道:「還有蔡老爹書沒有?」西門慶道:「你蔡老爹書還不曾寫,教來保後邊稍了去罷。」二人拜辭,上頭口去了,不在話下。
西門慶冠帶了,就往衙門中來與夏提刑相會,道及昨承見招之意。夏提刑道:「今日奉屈長官一敘,再無他客。」發放已畢,各分散來家。只見一個穿青衣皂隸,騎著快馬,夾著氈包,走的滿面汗流。到大門首,問平安:「此是提刑西門老爹家?」平安道:「你是那裡來的?」那人即便下馬作揖,說:「我是督催皇木的安老爹差來,送禮與老爹。俺老爹與管磚廠黃老爹,如今都往東平府胡老爹那裡吃酒,順便先來拜老爹,看老爹在家不在。」平安道:「有帖兒沒有?」那人向氈包內取出,連禮物都遞與平安。平安拿進去與西門慶看,見禮帖上寫著浙綢二端,湖綿四斤,香帶一束,古鏡一圓。分咐:「包五錢銀子,拿回帖打發來人,就說在家拱候老爹。」那人急急去了。
西門慶一面預備酒菜,等至日中,二位官員喝道而至,乘轎張蓋甚盛。先令人投拜帖,一個是「侍生安忱拜」,一個是「侍生黃葆光拜」。都是青雲白鷴補子,烏紗皂履,下轎揖讓而入。西門慶出大門迎接,至廳上敘禮,各道契闊之情,分賓主坐下:黃主事居左,安主事居右,西門慶主位相陪。先是黃主事舉手道:「久仰賢名芳譽,學生遲拜。」西門慶道:「不敢!辱承老先生先施枉駕,當容踵叩。敢問尊號?」安主事道:「黃年兄號泰宇,取『履泰定而發天光』之意。」黃主事道:「敢問尊號?」西門慶道:「學生賤號四泉,--因小莊有四眼井之說。」安主事道:「昨日會見蔡年兄,說他與宋松原都在尊府打攪。」西門慶道:「因承雲峰尊命,又是敝邑公祖,敢不奉迎!小價在京已知鳳翁榮選,未得躬賀。」又問:妥X時起身府上來?」安主事道:「自去歲尊府別後,到家續了親,過了年,正月就來京了。選在工部,備員主事。欽差督運皇木,前往荊州,道經此處,敢不奉謁!」西門慶又說:「盛儀感謝不盡。」說畢,因請寬衣,令左右安放桌席。黃主事就要起身,安主事道:「實告:我與黃年兄,如今還往東平胡太府那裡赴席,因打尊府過,敢不奉謁。容日再來取擾。」西門慶道:「就是往胡公處,去路尚遠,縱二公不餓,其如從者何?學生敢不具酌,只備一飯在此,以犒從者。」於是先打發轎上攢盤。廳上安放桌席。珍羞異品,極時之盛,就是湯飯點心、海鮮美味,一齊上來。西門慶將小金鐘,每人只奉了三杯,連桌兒抬下去,管待親隨家人吏典。少傾,兩位官人拜辭起身,安主事因向西門慶道:「生輩明日有一小東,奉屈賢公到我這黃年兄同僚劉老太監莊上一敘,未審肯命駕否?」西門慶道:「既蒙寵招,敢不趨命!」說畢,送出大門,上轎而去。
只見夏提刑差人來邀。西門慶說道:「我就去。」一面分咐備馬,走到後邊換了冠帶衣服,出來上馬。玳安、琴童跟隨,排軍喝道,逕往夏提刑家來。到廳上敘禮,說道:「適有工部督催皇木安主政和磚廠黃主政來拜,留坐了半日,方才去了。不然,也來的早。」說畢,讓至大廳,上面設放兩張桌席,讓西門慶居左,其次就是西賓倪秀才。座間因敘話問道:「老先生尊號?」倪秀才道:「學生賤名倪鵬,字時遠,號桂巖,見在府庠備數,在我這東主夏老先生門下,設館教習賢郎大先生舉業。友道之間,實有多愧。」說話間,兩個小優兒上來磕頭,彈唱飲酒不題。
且說潘金蓮從打發西門慶出來,直睡到晌午才爬起來。甫能起來,又懶待梳頭。恐怕後邊人說他,月娘請他吃飯也不吃,只推不好。大後晌才出房門,來到後邊。月娘因西門慶不在,要聽薛姑子講說佛法,演頌金剛科儀。在明間內安放一張經桌兒,焚下香。薛姑子與王姑子兩個對坐,妙趣、妙鳳兩個徒弟立在兩邊,接念佛號。大妗子、楊姑娘、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和李桂姐眾人,一個不少,都在跟前圍著他坐的,聽他演誦。先是,薛姑子道:
蓋聞電光易滅,石火難消。落花無返樹之期,逝水絕歸源之路。畫堂繡閣,命盡有若長空;極品高官,祿絕猶如作夢。黃金白玉,空為禍患之資;紅粉輕衣,總是塵勞之費。妻孥無百載之歡,黑暗有千重之苦。一朝枕上,命掩黃泉。青史揚虛假之名,黃土埋不堅之骨。田園百頃,其中被兒女爭奪;綾錦千箱,死後無寸絲之分。青春未半,而白髮來侵;賀者才聞,而吊者隨至。苦,苦,苦!氣化清風塵歸土。點點輪迴喚不回,改頭換面無遍數。南無盡虛空遍法界,過去未來佛法僧三寶。
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我今見聞得受持,願解如來真實義。
王姑子道:「當時釋迦牟尼佛,乃諸佛之祖,釋教之主,如何出家?願聽演說。」薛姑子便唱《五供養》:
釋迦佛,梵王子,捨了江山雪山去,割肉喂鷹鵲巢頂。只修的九龍吐水混金身,才成南無大乘大覺釋迦尊。王姑子又道:「釋迦佛既聽演說,當日觀音菩薩如何修行,才有莊嚴百化化身,有大道力?願聽其說--」
薛姑子正待又唱,只見平安兒慌慌張張走來說道:「巡按宋爺差了兩個快手、一個門子送禮來。」月娘慌了,說道:「你爹往夏家吃酒去了,誰人打發他?」正說著,只見玳安兒回馬來家,放進氈包來,說道:「不打緊,等我拿帖兒對爹說去。教姐夫且請那門子進來,管待他些酒飯兒著。」這玳安交下氈包,拿著帖子,騎馬雲飛般走到夏提刑家,如此這般,說巡按宋老爺送禮來。西門慶看了帖子,上寫著「鮮豬一口,金酒二尊,公紙四刀,小書一部」,下書「侍生宋喬年拜」。連忙分咐:「到家交書僮快拿我的官銜雙摺手本回去,門子答賞他三兩銀子、兩方手帕,抬盒的每人與他五錢。」玳安來家,到處尋書僮兒,那裡得來?急的隻牛回磨轉。陳敬濟又不在,交傅夥計陪著人吃酒,玳安旋打後邊討了手帕、銀子出來,又沒人封,自家在櫃上彌封停當,叫傅夥計寫了,大小三包。因向平安兒道:「你就不知往那去了?」平安道:「頭裡姐夫在家時,他還在家來。落後姐夫往門外討銀子去了,他也不見了。」玳安道:「別要題,一定秫秫小在外邊胡行亂走的,養老婆去了。」正在急之間,只見陳敬濟與書僮兩個,疊騎騾子才來,被玳安罵了幾句,教他寫了官銜手本,打發送禮人去了。玳安道:「賊秫秫小,仰〔扉〕著掙了合蓬著去。爹不在,家裡不看,跟著人養老婆兒去了。爹又沒使你和姐夫門外討銀子,你平白跟了去做什麼!看我對爹說不說!」書僮道:「你說不是,我怕你?你不說就是我的兒。」玳安道:「賊狗攮的秫秫小,你賭幾個真個?」走向前,一個潑腳撇翻倒,兩個就〔石骨〕碌成一塊了。那玳安得手,吐了他一口唾沫才罷了。說道:「我接爹去,等我來家和淫婦算帳。」騎馬一直去了。
月娘在後邊,打發兩個姑子吃了些茶食,又聽他唱佛曲兒,宣念偈子。那潘金蓮不住在旁先拉玉樓不動,又扯李瓶兒,又怕月娘說。月娘便道:「李大姐,他叫你,你和他去不是。省的急的他在這裡恁有〔百〕劃沒是處的。」那李瓶兒方才同他出來。被月娘瞅了一眼,說道:「拔了蘿蔔地皮寬。交他去了,省的他在這裡跑兔子一般。原不是聽佛法的人。」
這潘金蓮拉著李瓶兒走出儀門,因說道:「大姐姐好幹這營生,你家又不死人,平白交姑子家中宣起捲來了。都在那裡圍著他怎的?咱們出來走走,就看看大姐在屋裡做什麼哩。」於是一直走出大廳來。只見廂房內點著燈,大姐和敬濟正在裡面絮聒,說不見了銀子。被金蓮向窗欞上打了一下,說道:妨嵾惜ㄔh聽佛曲兒,兩口子且在房裡拌的什麼嘴兒?」陳敬濟出來,看見二人,說道:「早是我沒曾罵出來,原是五娘、六娘來了。請進來坐。」金蓮道:「你好膽子,罵不是!」進來見大姐正在燈下納鞋,說道:「這咱晚,熱剌剌的,還納鞋?」因問:「你兩口子嚷的是些什麼?」陳敬濟道:「你問他。爹使我門外討銀子去,他與了我三錢銀子,就教我替他捎銷金汗巾子來。不想到那裡,袖子裡摸銀子沒了,不曾捎得來。來家他說我那裡養老婆,和我嚷罵了這一日,急的我賭身發咒。不想丫頭掃地,地下拾起來。他把銀子收了不與,還教我明日買汗巾子來。你二位老人家說,卻是誰的不是?」那大姐便罵道:「賊囚根子,別要說嘴。你不養老婆,平白帶了書僮兒去做什麼?剛才教玳安什麼不罵出來!想必兩個打伙兒養老婆去來。去到這咱晚才來,你討的銀子在那裡?」金蓮問道:「有了銀子不曾?」大姐道:「剛才丫頭掃地,拾起來,我拿著哩。」金蓮道:「不打緊處。我與你些銀子,明日也替我帶兩方銷金汗巾子來。」李瓶兒便問:「姐夫,門外有,也捎幾方兒與我。」敬濟道:「門外手帕巷有名王家,專一發賣各色改樣銷金點翠手帕汗巾兒,隨你要多少也有。你老人家要什麼顏色,銷甚花樣,早說與我,明日都替你一齊帶的來了。」李瓶兒道:「我要一方老黃銷金點翠穿花鳳的。」敬濟道:「六娘,老金黃銷上金不現。」李瓶兒道:「你別要管我。我還要一方銀紅綾銷江牙海水嵌八寶兒的,又是一方閃色芝麻花銷金的。」敬濟便道:「五娘,你老人家要甚花樣?」金蓮道:「我沒銀子,只要兩方兒勾了。要一方玉色綾瑣子地兒銷金的。」敬濟道:「你又不是老人家,白剌剌的,要他做什麼?」金蓮道:「你管他怎的!戴不的,等我往後有孝戴。」敬濟道:「那一方要甚顏色?」金蓮道:「那一方,我要嬌滴滴紫葡萄顏色四川綾汗巾兒。上銷金間點翠,十樣錦,同心結,方勝地兒--一個方勝兒裡面一對兒喜相逢,兩邊欄子兒,都是纓絡珍珠碎八寶兒。」敬濟聽了,說道:「耶〔口樂〕,耶〔口樂〕!再沒了?賣瓜子兒打開箱子打嚏噴--瑣碎一大堆。」金蓮道:「怪短命,有錢買了稱心貨,隨各人心裡所好,你管他怎的!」李瓶兒便向荷包裡拿出一塊銀子兒,遞與敬濟,說:「連你五娘的都在裡頭了。」金蓮搖著頭兒說道:「等我與他罷。」李瓶兒道:「都一答交姐夫捎了來,那又起個窖兒!」敬濟道:「就是連五娘的,這銀子還多著哩。」一面取等子稱稱,一兩九錢。李瓶兒道:「剩下的就與大姑娘捎兩方來。」大姐連忙道了萬福。金蓮道:「你六娘替大姐買了汗巾兒,把那三錢銀子拿出來,你兩口兒斗葉兒,賭了東道罷。少,便叫你六娘貼些兒出來,明日等你爹不在,買燒鴨子、白酒咱每吃。」敬濟道:「既是五娘說,拿出來。」大姐遞與金蓮,金蓮交付與李瓶兒收著。拿出紙牌來,燈下大姐與敬濟鬥。金蓮又在旁替大姐指點,登時贏了敬濟三掉。忽聽前邊打門,西門慶來家,金蓮與李瓶兒才回房去了。
敬濟出來迎接西門慶回了話,說徐四家銀子,後日先送二百五十兩來,餘者出月交還。西門慶罵了幾句,酒帶半酣,也不到後邊,逕往金蓮房裡來。正是:
自有內事迎郎意,何怕明朝花不開。
詩曰:
春樓曉日珠簾映,紅粉春妝寶鏡催。已厭交歡憐舊枕,相將遊戲繞池台。坐時衣帶縈纖草,行處裙裾掃落梅。更道明朝不當作,相期共鬥管弦來。
話說那日西門慶在夏提刑家吃酒,見宋巡按送禮,他心中十分歡喜。夏提刑亦敬重不同往日,攔門勸酒,吃至三更天氣才放回家。潘金蓮又早向燈下除去冠兒,設放衾枕,薰香澡牝等候。西門慶進門,接著,見他酒帶半酣,連忙替他脫衣裳。春梅點茶吃了,打發上床歇息。見婦人脫得光赤條身子,坐在床沿,低垂著頭,將那白生生腿兒橫抱膝上纏腳,換了雙大紅平底睡鞋兒。西門慶一見,淫心輒起,麈柄挺然而興。因問婦人要淫器包兒,婦人忙向褥子底下摸出來遞與他。西門慶把兩個托子都帶上,一手摟過婦人在懷裡,因說:「你達今日要和你干個『後庭花兒』,你肯不肯?」那婦人瞅了一眼,說道:「好個沒廉恥冤家,你成日和書僮兒小干的不值了,又纏起我來了,你和那奴才幹去不是!」西門慶笑道:「怪小油嘴,罷麼!你若依了我,又稀罕小做什麼?你不知你達心裡好的是這樁兒,管情放到裡頭去就過了。」婦人被他再三纏不不過,說道:「奴只怕挨不得你這大行貨。你把頭子上圈去了,我和你耍一遭試試。」西門慶真個除去硫磺圈,根下只束著銀托子,令婦人馬爬在床上,屁股高蹶,將唾津塗抹在龜頭上,往來濡研頂入。龜頭昂健,半晌僅沒其稜。婦人在下蹙眉隱忍,口中咬汗巾子難捱,叫道:「達達慢著些。這個比不的前頭,撐得裡頭熱炙火燎的疼起來。」這西門慶叫道:「好心肝,你叫著達達,不妨事。到明日買一套好顏色妝花紗衣服與你穿。」婦人道:「那衣服倒也有在,我昨日見李桂姐穿的那玉色線掐羊皮挑的金油鵝黃銀條紗裙子,倒好看,說是裡邊買的。他每都有,只我沒這裙子。倒不知多少銀子,你倒買一條我穿罷了。」西門慶道:「不打緊,我到明日替你買。」一壁說著,在上頗作抽拽,只顧沒稜露腦,淺抽深送不已。婦人回首流眸叫道:「好達達,這裡緊著人疼的要不的,如何只顧這般動作起來了?我央及你,好歹快些丟了罷!」這西門慶不聽,且扶其股,玩其出入之勢。一面口中呼道:「潘五兒,小淫婦兒,你好生浪浪的叫著達達,哄出你達達〔屍從〕兒出來罷。」那婦人真個在下星眼朦朧,鶯聲款掉,柳腰款擺,香肌半就,口中艷聲柔語,百般難述。良久,西門慶覺精來,兩手扳其股,極力而〔扉〕之,扣股之聲響之不絕。那婦人在下邊呻吟成一塊,不能禁止。臨過之時,西門慶把婦人屁股只一扳,麈柄盡沒至根,直抵於深異處,其美不可當。於是怡然感之,一洩如注。婦人承受其精,二體偎貼。良久拽出麈柄,但見猩紅染莖,蛙口流涎,婦人以帕抹之,方才就寢。一宿晚景題過。
次日,西門慶早晨到衙門中回來,有安主事、黃主事那裡差人來下請書,二十二日在磚廠劉太監莊上設席,請早去。西門慶打發來人去了,從上房吃了粥,正出廳來,只見篦頭的小周兒扒倒地下磕頭。西門慶道:「你來的正好,我正要篦篦頭哩。」於是走到翡翠軒小卷棚內,坐在一張涼椅兒上,除了巾幘,打開頭髮。小周兒鋪下梳篦家活,與他篦頭櫛發。觀其泥垢,辨其風雪,跪下討賞錢,說:「老爹今歲必有大遷轉,發上氣色甚旺。」西門慶大喜。篦了頭,又叫他取耳,掐捏身上。他有滾身上一弄兒家活,到處與西門慶滾捏過,又行導引之法,把西門慶弄的渾身通泰。賞了他五錢銀子,教他吃了飯,伺候著哥兒剃頭。西門慶就在書房內,倒在大理石床上就睡著了。
那日楊姑娘起身,王姑子與薛姑子要家去。吳月娘將他原來的盒子都裝了些蒸酥茶食,打發起身。兩個姑子,每人都是五錢銀子,兩個小姑子,與了他兩匹小布兒,管待出門。薛姑子又囑咐月娘:「到了壬子日把那藥吃了,管情就有喜事。」月娘道:「薛爺,你這一去,八月裡到我生日,好來走走,我這裡盼你哩。」薛姑子合掌問訊道:「打攪。菩薩這裡,我到那日一定來。」於是作辭。月娘眾人都送到大門首。月娘與大妗子回後邊去了。只有玉樓、金蓮、瓶兒、西門大姐、李桂姐抱著官哥兒,來到花園裡遊玩。李瓶兒道:「桂姐,你遞過來,等我抱罷。」桂姐道:「六娘,不妨事,我心裡要抱抱哥子。」玉樓道:「桂姐,你還沒到你爹新收拾書房裡瞧瞧哩。」到花園內,金蓮見紫薇花開得爛熳,摘了兩朵與桂姐戴。於是順著松牆兒到翡翠軒,見裡面擺設的床帳屏幾、書畫琴棋,極其瀟灑。床上綃帳銀鉤,冰簟珊枕。西門慶倒在床上,睡思正濃。旁邊流金小篆,焚著一縷龍涎。綠窗半掩,窗外芭蕉低映。潘金蓮且在桌上掀弄他的香盒兒,玉樓和李瓶兒都坐在椅兒上,西門慶忽翻過身來,看剛見眾婦人都在屋裡,便道:「你每來做什麼?」金蓮道:「桂姐要看看你的書房,俺每引他來瞧瞧。」那西門慶見他抱著官哥兒,又引逗了一回。忽見畫童來說:「應二爹來了。」眾婦人都亂走不迭,往李瓶兒那邊去了。應伯爵走到松牆邊,看見桂姐抱著官哥兒,便道:「好呀!李桂姐在這裡。」故意問道:「你幾時來?」那桂姐走了,說道:「罷麼,怪花子!又不關你事,問怎的?」伯爵道:「好小淫婦兒,不關我事也罷,你且與我個嘴著。」於是摟過來就要親嘴。被桂姐用手只一推,罵道:「賊不得人意怪攮刀子,若不是怕唬了哥子,我這一扇把子打的你……」西門慶走出來看見,說道:「怪狗才,看唬了孩兒!」因教書僮:「你抱哥兒送與你六娘去。」那書僮連忙接過來。奶子如意兒正在松牆拐角邊等候,接的去了。伯爵和桂姐兩個站著說話,問:「你的事怎樣了?」桂姐道:「多虧爹這裡可憐見,差保哥替我往東京說去了。」伯爵道:「好,好,也罷了。如此你放心些。」說畢,桂姐就往後邊去了。伯爵道:「怪小淫婦兒,你過來,我還和你說話。」桂姐道:「我走走就來。」於是也往李瓶兒這邊來了。
伯爵與西門慶才唱喏坐的。西門慶道:「昨日我在夏龍溪家吃酒,大巡宋道長那裡差人送禮,送了一口鮮豬。我恐怕放不的,今早旋叫廚子來卸開,用椒料連豬頭燒了。你休去,如今請謝子純來,咱每打雙陸,同享了罷。」一面使琴童兒:「快請你謝爹去。你說應二爹在這裡。」琴童兒應諾去了。伯爵因問:「徐家銀子討來了不曾?」西門慶道:「賊沒行止的狗骨禿,明日才先與二百五十兩。你教他兩個後日來,少的,我家裡湊與他罷。」伯爵道:「這等又好了。怕不得他今日也買些鮮物兒來孝順你。」西門慶道:「倒不消教他費心。」說了一回,西門慶問道:「老孫、祝麻子兩個都起身去了不曾?」伯爵道:「自從李桂兒家拿出來,在縣裡監了一夜,第二日,三個一條鐵索,都解上東京去了。到那裡,沒個清潔來家的!你只說成日圖飲酒吃肉,好容易吃的果子兒!似這等苦兒,也是他受。路上這等大熱天,著鐵索扛著,又沒盤纏,有什麼要緊。」西門慶笑道:「怪狗才,充軍擺戰的不過!誰教他成日跟著王家小只胡撞來!他尋的苦兒他受。」伯爵道:「哥說的有理。蒼蠅不鑽沒縫的雞蛋,他怎的不尋我和謝子純?清的只是清,渾的只是渾。」
正說著,謝希大到了。唱畢喏坐下,只顧扇扇子。西門慶問道:「你怎的走恁一臉汗?」希大道:「哥別題起。今日平白惹了一肚子氣。大清早晨,老孫媽媽子走到我那裡,說我弄了他去。恁不合理的老淫婦!你家漢子成日〔票〕著人在院裡大酒大肉吃,大把撾了銀子錢家去,你過陰去來?誰不知道!你討保頭錢,分與那個一分兒使也怎的?交我扛了兩句走出來。不想哥這裡呼喚。」伯爵道:「我剛才和哥不說,新酒放在兩下裡,清自清,渾自渾。當初咱每怎麼說來?我說跟著王家小,到明日有一失。今日如何?撞到這網裡,怨悵不的人!」西門慶道:「王家那小,有甚大氣概?腦子還未變全,養老婆!還不勾俺每那咱撒下的,羞死鬼罷了!」伯爵道:壞L曾見過什麼大頭面目,比哥那咱的勾當,題起來把他唬殺罷了。」說畢,小拿茶上來吃了。西門慶道:「你兩個打雙陸。後邊做著水面,等我叫小拿來咱每吃。」不一時,琴童來放桌兒。畫童兒用方盒拿上四個小菜兒,又是三碟兒蒜汁、一大碗豬肉鹵,一張銀湯匙、三雙牙箸。擺放停當,三人坐下,然後拿上三碗麵來,各人自取澆鹵,傾上蒜醋。那應伯爵與謝希大拿起箸來,只三扒兩咽就是一碗。兩人登時狠了七碗。西門慶兩碗還吃不了,說道:「我的兒,你兩個吃這些!」伯爵道:「哥,今日這面是那位姐兒下的?又好吃又爽口。」謝希大道:「本等鹵打的停當,我只是剛才吃了飯了,不然我還禁一碗。」兩個吃的熱上來,把衣服脫了。見琴童兒收家活,便道:「大官兒,到後邊取些水來,俺每漱漱口。」謝希大道:「溫茶兒又好,熱的燙的死蒜臭。」少頃,畫童兒拿茶至。三人吃了茶,出來外邊松牆外各花台邊走了一道。只見黃四家送了四盒子禮來。平安兒掇進來與西門慶瞧:一盒鮮烏菱、一盒鮮荸薺、四尾冰湃的大鰣魚、一盒枇杷果。伯爵看見說道:「好東西兒!他不知那裡剜的送來,我且嘗個兒著。」一手撾了好幾個,遞了兩個與謝希大,說道:「還有活到老死,還不知此是什麼東西兒哩。」西門慶道:「怪狗才,還沒供養佛,就先撾了吃?」伯爵道:「什麼沒供佛,我且入口無贓著。」西門慶分咐:「交到後邊收了。問你三娘討三錢銀子賞他。」伯爵問:「是李錦送來,是黃寧兒?」平安道:「是黃寧兒。」伯爵道:「今日造化了這狗骨禿了,又賞他三錢銀子。」這裡西門慶看著他兩個打雙陸不題。
且說月娘和桂姐、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大姐,都在後邊吃了飯,在穿廊下坐的。只見小周兒在影壁前探頭舒腦的,李瓶兒道:「小周兒,你來的好。且進來與小大官兒剃剃頭,他頭髮都長長了。」小周兒連忙向前都磕了頭,說:「剛才老爹分咐,交小的進來與哥兒剃頭。」月娘道:「六姐,你拿歷頭看看,好日子,歹日子,就與孩子剃頭?」金蓮便交小玉取了歷頭來,揭開看了一回,說道:「今日是四月廿一日,是個庚戌日,金定婁金狗當直,宜祭祀、官帶、出行、裁衣、沐浴、剃頭、修造、動土,宜用午時。--好日期。」月娘道:「既是好日子,叫丫頭熱水,你替孩兒洗頭,教小周兒慢慢哄著他剃。」小玉在旁替他用汗巾兒接著頭髮,才剃得幾刀,這官哥兒呱的怪哭起來。那小周連忙趕著他哭只顧剃,不想把孩子哭的那口氣憋下去,不做聲了,臉便脹的紅了。李瓶兒唬慌手腳,連忙說:「不剃罷,不剃罷!」那小周兒唬的收不迭家活,往外沒腳的跑。月娘道:「我說這孩予有些不長俊,護頭。自家替他剪剪罷。平白教進來剃,剃的好麼!」天假其便,那孩子憋了半日氣,才放出聲來。李瓶兒方才放心,只顧拍哄他,說道:「好小周兒,恁大膽!平白進來把哥哥頭來剃了去了。剃的恁半落不合的,欺負我的哥哥。還不拿回來,等我打與哥哥出氣。」於是抱到月娘跟前。月娘道:「不長俊的小花子兒,剃頭耍了你了,這等哭?剩下這些,到明日做剪毛賊。」引逗了一回,李瓶兒交與奶子。月娘分咐:「且休與他奶吃,等他睡一回兒與他吃。」奶子抱的前邊去了。只見來安兒進來取小周兒的家活,說唬的小周兒臉焦黃的。月娘問道:「他吃了飯不曾?」來安道:「他吃了飯。爹賞他五錢銀子。」月娘教來安:「你拿一甌子酒出去與他。唬著人家,好容易討這幾個錢!」小玉連忙篩了一盞,拿了一碟臘肉,教來安與他吃了去了。
吳月娘因教金蓮:「你看看歷頭,幾時是壬子日?」金蓮看了,說道:「二十三日是壬子日,交芒種五月節。」便道:「姐姐你問他怎的?」月娘道:「我不怎的,問一聲兒。」李桂姐接過歷頭來看了,說道:「這二十四日,苦惱是俺娘的生日!我不得在家。」月娘道:「前月初十日,是你姐姐生日,過了。這二十四日,可可兒又是你媽的生日了。原來你院中人家一日害兩樣病,做三個生日:日裡害思錢病,黑夜思漢子的病。早晨是媽媽的生日,晌午是姐姐生日,晚夕是自家生日。--怎的都擠在一塊兒?趁著姐夫有錢,攛掇著都生日了罷!」桂姐只是笑,不做聲。只見西門慶使了畫童兒來請,桂姐方向月娘房中妝點勻了臉,往花園中來。
卷棚內,又早放下八仙桌兒,桌上擺設兩大盤燒豬肉並許多餚饌。眾人吃了一回,桂姐在旁拿鍾兒遞酒,伯爵道:「你爹聽著說,不是我索落你,人情兒已是停當了。你爹又替你縣中說了,不尋你了。虧了誰?還虧了我再三央及你爹,他才肯了。平白他肯替你說人情去?隨你心愛的什麼曲兒,你唱個兒我下酒,也是拿勤勞准折。」桂姐笑罵道:「怪〔石岑〕花子,你虼蚤包網兒--好大面皮!爹他肯信你說話?」伯爵道:「你這賊小淫婦兒!你經還沒念,就先打和尚。要吃飯,休惡了火頭!你敢笑和尚投丈母,我就單丁擺佈不起你這小淫婦兒?你休笑話,我半邊俏還動的。」被桂姐把手中扇把子,盡力向他身上打了兩下。西門慶笑罵道:「你這狗才,到明日論個男盜女娼,還虧了原問處。」笑了一回,桂姐慢慢才拿起琵琶,橫擔膝上,啟朱唇,露皓齒,唱道:
【黃鶯兒】誰想有這一種。減香肌,憔瘦損。鏡鸞塵鎖無心整。脂粉倦勻,花枝又懶簪。空教黛眉蹙破春山恨。
伯爵道:「你兩個當初好來,如今就為他耽些驚怕兒,也不該抱怨了。」桂姐道:「汗邪了你,怎的胡說!」--
最難禁,譙樓上畫角,吹徹了斷腸聲。
伯爵道:「腸子倒沒斷,這一回來提你的斷了線,你兩個休提了。」被桂姐盡力打了一下,罵道:「賊攘刀的,今日汗邪了你,隻鬼混人的。」--
【集資賓】幽窗靜悄月又明,恨獨倚幃屏。驀聽的孤鴻只在樓外鳴,把萬愁又還題醒。更長漏永,早不覺燈昏香燼眠未成。他那裡睡得安穩!
伯爵道:「傻小淫婦兒,他怎的睡不安穩?又沒拿了他去。落的在家裡睡覺兒哩。你便在人家躲著,逐日懷著羊皮兒,直等東京人來,一塊石頭方落地。」桂姐被他說急了,便道:「爹,你看應花子,不知怎的,只發訕纏我。」伯爵道:「你這回才認的爹了?」桂姐不理他,彈著琵琶又唱:
【雙聲疊韻】思量起,思量起,怎不上心?無人處,無人處,淚珠兒暗傾。
伯爵道:「一個人慣溺尿。一日,他娘死了,守孝打鋪在靈前睡。晚了,不想又溺下了。人進來看見褥子濕,問怎的來,那人沒的回答,只說:『你不知,我夜間眼淚打肚裡流出來了。』--就和你一般,為他聲說不的,只好背地哭罷了。」桂姐道:「沒羞的孩兒,你看見來?汗邪了你哩!」--
我怨他,我怨他,說他不盡,誰知道這裡先走滾。自恨我當初不合他認真。
伯爵道:「傻小淫婦兒,如今年程,三歲小孩兒也哄不動,何況風月中子弟。你和他認真?你且住了,等我唱個南曲兒你聽:『風月事,我說與你聽:如今年程,論不得假真。個個人古怪精靈,個個人久慣牢成,倒將計活埋把瞎缸暗頂。老虔婆只要圖財,小淫婦兒少不得拽著脖子往前掙。苦似投河,愁如覓並。幾時得把業罐子填完,就變驢變馬也不幹這營生。』」當下把桂姐說的哭起來了。被西門慶向伯爵頭上打了一扇子,笑罵道:「你這〔芻〕斷腸子的狗才!生生兒吃你把人就歐殺了。」因叫桂姐:「你唱,不要理他。」謝希大道:「應二哥,你好沒趣!今日左來右去只欺負我這乾女兒。你再言語,口上生個大疔瘡。」那桂姐半日拿起琵琶,又唱:
【簇御林】人都道他志誠。
伯爵才待言語,被希大把口按了,說道:「桂姐你唱,休理他!」桂姐又唱道:
卻原來勾引。眼睜睜心口不相應。
希大放了手,伯爵又說:「相應倒好了。心口裡不相應,如今虎口裡倒相應。不多,也只三兩炷兒。」桂姐道:「白眉赤眼,你看見來?」伯爵道:「我沒看見,在樂星堂兒裡不是?」連西門慶眾人都笑起來了。桂姐又唱:
山盟海誓,說假道真,險些兒不為他錯害了相思病。負人心,看伊家做作,如何教我有前程?
伯爵道:「前程也不敢指望他,到明日,少不了他個招宣襲了罷。」桂姐又唱:
【琥珀貓兒墜】日疏日遠,何日再相逢?枉了奴癡心寧耐等。想巫山雲雨夢難成。薄情,猛拚今生和你鳳拆鸞零。【尾聲】冤家下得忒薄倖,割捨的將人孤另。那世裡的恩情翻成做話柄。
唱畢,謝希大道:「罷,罷。叫畫童兒接過琵琶去,等我酬勞桂姐一杯酒兒,消消氣罷。」伯爵道:「等我哺菜兒。我本領兒不濟事,拿勤勞准折罷了。」桂姐道:「花子過去,誰理你!你大拳打了人,這回拿手來摸挲。」當下,希大一連遞了桂姐三杯酒,拉伯爵道:「咱每還有那兩盤雙陸,打了罷。」於是二人又打雙陸。西門慶遞了個眼色與桂姐,就往外走。伯爵道:「哥,你往後邊左,捎些香茶兒出來。頭裡吃了些蒜,這回子倒反惡泛泛起來了。」西門慶道:「我那裡得香茶來!」伯爵道:「哥,你還哄我哩,杭州劉學官送了你好少兒,你獨吃也不好。」西門慶笑的後邊去了。桂姐也走出來,在太湖石畔推摘花兒戴,也不見了。伯爵與希大一連打了三盤雙陸,等西門慶白不見出來。問畫童兒:「你爹在後邊做什麼哩?」畫童兒道:「爹在後邊,就出來了。」伯爵道:「就出來,有些古怪!」因交謝希大:「你這裡坐著,等我尋他尋去。」那謝希大且和書僮兒兩個下象棋。
原來西門慶只走到李瓶兒房裡,吃了藥就出來了。在木香棚下看見李桂姐,就拉到藏春塢雪洞兒裡,把門兒掩著,坐在矮床兒上,把桂姐摟在懷中,腿上坐的,一徑露出那話來與他瞧,把桂姐唬了一跳。便問:「怎的就這般大?」西門慶悉把吃胡僧藥告訴了一遍。先交他低垂粉頸,款啟猩唇,品咂了一回。然後,輕輕〔芻〕起他兩隻小小金蓮來,跨在兩邊胳膊上,抱到一張椅兒上,兩個就幹起來。不想應伯爵到各亭兒上尋了一遭,尋不著,打滴翠巖小洞兒裡穿過去,到了木香棚,抹過葡萄架,到松竹深處,藏春塢邊,隱隱聽見有人笑聲,又不知在何處。這伯爵慢慢躡足潛蹤,掀開簾兒,見兩扇洞門兒虛掩,在外面只顧聽覷。聽見桂姐顫著聲兒,將身子只顧迎播著西門慶,叫:「達達,快些了事罷,只怕有人來。」被伯爵猛然大叫一聲,推開門進來,看見西門慶把桂姐扛著腿子正幹得好。說道:「快取水來,潑潑兩個摟心的,摟到一答裡了!」李桂姐道:「怪攘刀子,猛的進來,唬了我一跳!」伯爵道:「快些兒了事?好容易!也得值那些數兒是的。怕有人來看見,我就來了。且過來,等我抽個頭兒著。」西門慶便道:「怪狗才,快出去罷了,休鬼混!我只怕小來看見。」那應伯爵道:「小淫婦兒,你央及我央及兒。不然我就吆喝起來,連後邊嫂子每都嚷的知道。你既認做乾女兒了,好意教你躲住兩日兒,你又偷漢子。教你了不成!」桂姐道:「去罷,應怪花子!」伯爵道:「我去罷?我且親個嘴著。」於是按著桂姐親了一個嘴,才走出來。西門慶道:「怪狗才,還不帶上門哩。」伯爵一面走來把門帶上,說道:「我兒,兩個盡著搗,盡著搗,搗吊底也不關我事。」才走到那個松樹兒底下,又回來說道:「你頭里許我的香茶在那裡?」西門慶道:「怪狗才,等住回我與你就是了,又來纏人!」那伯爵方才一直笑的去了。桂姐道:「好個不得人意的攮刀子!」這西門慶和那桂姐兩個,在雪洞內足干勾一個時辰,吃了一枚紅棗兒,才得了事,雨散雲收。有詩為證:
海棠技上鶯梭急,綠竹陰中燕語頻。閒來付與丹青手,一段春嬌畫不成。
少頃,二人整衣出來。桂姐向他袖子內掏出好些香茶來袖了。西門慶使的滿身香汗,氣喘吁吁,走來馬纓花下溺尿。李桂姐腰裡摸出鏡子來,在月窗上擱著,整雲理〔髟丐〕,往後邊去了。
西門慶走到李瓶兒房裡,洗洗手出來。伯爵問他要香茶,西門慶道:「怪花子,你害了痞,如何只鬼混人!」每人掐了一撮與他。伯爵道:「只與我這兩個兒!由他,由他!等我問李家小淫婦兒要。」正說著,只見李銘走來磕頭。伯爵道:「李日新在那裡來?你沒曾打聽得他每的事怎麼樣兒了?」李銘道:「俺桂姐虧了爹這裡。這兩日,縣裡也沒人來催,只等京中示下哩。」伯爵道:「齊家那小老婆子出來了?」李銘道:「齊香兒還在王皇親宅內躲著哩。桂姐在爹這裡好,誰人敢來尋?」伯爵道:「要不然也費手,虧我和你謝爹再三央勸你爹:『你不替他處處兒,教他那裡尋頭腦去!』」李銘道:「爹這裡不管,就了不成。俺三嬸老人家,風風勢勢的,幹出什麼事!」伯爵道:「我記的這幾時是他生日,俺每會了你爹,與他做做生日。」李銘道:「爹每不消了。到明日事情畢了,三嬸和桂姐,愁不請爹每坐坐?」伯爵道:「到其間,俺每補生日就是了。」因叫他近前:「你且替我吃了這鍾酒著。我吃了這一日,吃不的了。」那李銘接過銀把鍾來,跪著一飲而盡。謝希大交琴童又斟了一鍾與他。伯爵道:「你敢沒吃飯?」桌上還剩了一盤點心,謝希大又拿兩盤燒豬頭肉和鴨子遞與他。李銘雙手接的,下邊吃去了。伯爵用箸子又撥了半段鰣魚與他,說道:「我見你今年還沒食這個哩,且嘗新著。」西門慶道:「怪狗才,都拿與他吃罷了,又留下做什麼?」伯爵道:孝它磽^吃的酒闌,上來餓了,我不會吃飯兒?你們那裡曉得,江南此魚一年只過一遭兒,吃到牙縫裡剔出來都是香的。好容易!公道說,就是朝廷還沒吃哩!不是哥這裡,誰家有?」正說著,只見畫童兒拿出四碟鮮物兒來:一碟烏菱、一碟荸薺、一碟雪藕、一碟枇杷。西門慶還沒曾放到口裡,被應伯爵連碟子都撾過去,倒的袖了。謝希大道:「你也留兩個兒我吃。」也將手撾一碟子烏菱來。只落下藕在桌子上。西門慶掐了一塊放在口內,別的與了李銘吃了。分付畫童後邊再取兩個枇杷來賞李銘。李銘接的袖了,才上來拿箏彈唱。唱了一回,伯爵又出題目,叫他唱了一套《花藥欄》。三個直吃到掌燈時候,還等後邊拿出綠豆白米水飯來吃了,才起身。伯爵道:「哥,我曉得明日安主事請你,不得閒。李四、黃三那事,我後日會他來罷。」西門慶點頭兒,二人也不等送,就去了。西門慶教書僮看收傢伙,就歸後邊孟玉樓房中歇去了。一宿無話。
到次日早起,也沒往衙門中去,吃了粥,冠帶騎馬,書僮、玳安兩個跟隨,出城南三十里,逕往劉太監莊上來赴席,不在話下。
潘金蓮趕西門慶不在家,與李瓶兒計較,將陳敬濟輸的那三錢銀子,又教李瓶兒添出七錢來,教來興兒買了一隻燒鴨、兩隻雞、一錢銀子下飯、一壇金華酒、一瓶白酒、一錢銀子裹餡涼糕,教來興兒媳婦整理端正。金蓮對著月娘說:「大姐那日斗牌,贏了陳姐夫三錢銀子,李大姐又添了些,今治了東道兒,請姐姐在花園裡吃。」吳月娘就同孟玉樓、李嬌兒、孫雪娥、大姐、桂姐眾人,先在卷棚內吃了一回,然後拿酒菜兒,在山子上臥雲亭下棋,投壺,吃酒耍子。月娘想起問道:「今日主人,怎倒不來坐坐?」大姐道:「爹又使他往門外徐家催銀子去了,也好待來也。」
不一時,陳敬濟來到,向月娘眾人作了揖,就拉過大姐一處坐下。向月娘說:「徐家銀子討了來了,共五封二百五十兩,送到房裡,玉簫收了。」於是傳杯換盞,酒過數巡,各添春色。月娘與李嬌兒、桂姐三個下棋,玉樓眾人都起身向各處觀花玩草耍子。惟金蓮獨自手搖著白團紗扇兒,往山子後芭蕉深處納涼。因見牆角草地下一朵野紫花兒可愛,便走去要摘。不想敬濟有心,一眼見,便悄悄跟來,在背後說道:「五娘,你老人家尋什麼?這草地上滑齏齏的,只怕跌了你,教兒子心疼。」那金蓮扭回粉頸,斜睨秋波,帶笑帶罵道:「好個賊短命的油嘴,跌了我,可是你就心疼哩?誰要你管!你又跟了我來做什麼,也不怕人看著。」因問:「你買的汗巾兒怎了?」敬濟笑嘻嘻向袖於中取出,遞與他,說道:「六娘的都在這裡了。」又道:「汗巾兒買了來,你把甚來謝我?」於是把臉子挨的他身邊,被金蓮舉手只一推。不想李瓶兒抱著官哥兒,並奶子如意兒跟著,從松牆那邊走來。見金蓮手拿自團扇一動,不知是推敬濟,只認做撲蝴蝶,忙叫道:「五媽媽,撲的蝴蝶兒,把官哥兒一個耍子。」慌的敬濟趕眼不見,兩三步就鑽進山子裡邊去了。金蓮恐怕李瓶兒瞧見,故意問道:「陳姐夫與了汗巾不曾?」李瓶兒道:「他還沒有與我哩。」金蓮道:「他剛才袖著,對著大姐姐不好與咱的,悄悄遞與我了。」於是兩個坐在芭蕉叢下花台石上,打開分了。兩個坐了一回,李瓶兒說道:「這答兒裡到且是蔭涼。」因使如意兒:「你去叫迎春屋裡取孩子的小枕頭並涼席兒來,就帶了骨牌來,我和五娘在這裡抹回骨牌兒。你就在屋裡看罷。」如意兒去了。
不一時,迎春取了枕席並骨牌來。李瓶兒鋪下席,把官哥兒放在小枕頭兒上躺著,教他頑耍,他便和金蓮抹牌。抹了一回,交迎春往屋裡拿一壺好茶來。不想盂玉樓在臥雲亭上看見,點手兒叫李瓶兒說:「大姐姐叫你說句話兒。」李瓶兒撇下孩子,教金蓮看著:「我就來。」那金蓮記掛敬濟在洞兒裡,那裡又去顧那孩子,趕空兒兩三步走入洞門首,教敬濟,說:「沒人,你出來罷。」敬濟便叫婦人進去瞧蘑菇:「裡面長出這些大頭蘑菇來了。」哄的婦人入到洞裡,就折疊腿跪著,要和婦人雲雨。兩個正接著親嘴。也是天假其便,李瓶兒走到亭子上,月娘說:「孟三姐和桂姐投壺輸了,你來替他投兩壺兒。」李瓶兒道:「底下沒人看孩子哩。」玉樓道:「左右有六姐在那裡,怕怎的。」月娘道:「孟三姐,你去替他看看罷。」李瓶兒道:「三娘累你,亦發抱了他來罷。」教小玉:「你去就抱他的席和小枕頭兒來。」那小玉和玉樓走到芭蕉叢下,孩子便躺在席上,蹬手蹬腳的怪哭,並不知金蓮在那裡。只見旁邊一個大黑貓,見人來,一溜煙跑了。玉樓道:「他五娘那裡去了?耶〔口樂〕,耶〔口樂〕!把孩子丟在這裡,吃貓唬了他了。」那金蓮連忙從雪洞兒裡鑽出來,說道:「我在這裡淨了淨手,誰往那裡去來!那裡有貓唬了他?白眉赤眼的!」那玉樓也更不往洞裡看,只顧抱了官哥兒,拍哄著他往臥雲亭兒上去了。小玉拿著枕席跟的去了。金蓮恐怕他學舌,隨屁股也跟了來。月娘問:「孩子怎的哭?」玉樓道:「我去時,不知是那裡一個大黑貓蹲在孩子頭跟前。」月娘說:「乾淨唬著孩兒。」李瓶兒道,「他五娘看著他哩。」玉樓道:「六姐往洞兒裡淨手去來。」金蓮走上來說:「三姐,你怎的恁白眉赤眼兒的?那裡討個貓來!他想必餓了,要奶吃哭,就賴起人來。」李瓶幾見迎春拿上茶來,就使他叫奶子來喂哥兒奶。
陳敬濟見無人,從洞兒鑽出來,順著松牆兒轉過卷棚,一直往外去了。正是:
兩手劈開生死路。一身跳出是非門。
月娘見孩子不吃奶,只是哭,分咐李瓶兒:「你抱他到屋裡,好好打發他睡罷。」於是也不吃酒,眾人都散了。原來陳敬濟也不曾與潘金蓮得手,事情不巧,歸到前邊廂房中,有些咄咄不樂。正是: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詞曰:
小院閒階玉砌,牆隈半簇蘭芽。一庭萱草石榴花,多子宜男愛插。休使風吹雨打,老天好為藏遮。莫教變作杜鵑花,粉褪紅銷香罷。
話說陳敬濟與金蓮不曾得手,悵怏不題。單表西門慶赴黃、安二主事之席。乘著馬,跟隨著書僮、玳安四五人,來到劉太監莊上。早有承局報知,黃、安二主事忙整衣冠,出來迎接。那劉太監是地主,也同來相迎。西門慶下了馬,劉太監一手挽了西門慶,笑道:「咱三個等候的好半日了,老丈卻才到來。」西門慶答道:「蒙兩位老先生見招,本該早來,實為家下有些小事,反勞老公公久待,望乞恕罪。」三個大打恭,進儀門來。讓到廳上,西門慶先與黃主事作揖,次與安主事、劉太監都作了揖,四人分賓主而坐。第一位讓西門慶坐了,第二就該劉太監坐。劉太監再四不肯,道:「咱忝是房主,還該兩位老先生,是遠客。」安主事道:「定是老先兒。」西門慶道:「若是序齒,還該劉公公。」劉大監推卻不過,向黃、安兩主事道:「斗膽佔了。」便坐了第二位。黃、安二主事坐了主席。一班小優兒上來磕了頭,左右獻過茶,當值的就遞上酒來。黃、安二主事起身安席坐下。小優兒拿檀板、琵琶、絃索、簫管上來,合定腔調,細細唱了一套《宜春令》「青陽候煙雨淋」。唱畢,劉太監舉杯勸眾官飲酒。安主事道:「這一套曲兒,做的清麗無比,定是一個絕代才子。況唱的聲音嘹亮,響遏行雲,卻不是個雙絕了麼!」西門慶道:「那個也不當奇,今日有黃、安二位做了賢主,劉公公做了地主,這才是難得哩!」黃主事笑道:「也不為奇。劉公公是出入紫禁,日覲龍顏,可不是貴臣?西門老丈,堆金積玉,彷彿陶朱,可不是富人?富貴雙美,這才是奇哩!」四個人哈哈大笑。當值的斟上酒來,又飲了一回。小優兒又拿碧玉洞簫,吹得悠悠咽咽,和著板眼,唱一套《沽美酒》「桃花溪,楊柳腰」的時曲。唱畢,眾客又讚了一番,歡樂飲酒不題。
且說陳敬濟因與金蓮不曾得手,耐不住滿身慾火。見西門慶吃酒到晚還未來家,依舊閃入卷棚後面,探頭探腦張看。原來金蓮被敬濟鬼混了一場,也十分難熬,正在無人處手托香腮,沉吟思想。不料敬濟三不知走來,黑影子裡看見了,恨不的一碗水咽將下去。就大著膽,悄悄走到背後,將金蓮雙手抱住,便親了個嘴,說道:「我前世的娘!起先吃孟三兒那冤兒打開了,幾乎把我急殺了。」金蓮不提防,吃了一嚇。回頭看見是敬濟,心中又驚又喜,便罵道:「賊短命,閃了我一閃,快放手,有人來撞見怎了!」敬濟那裡肯放,便用手去解他褲帶。金蓮猶半推半就,早被敬濟一扯扯斷了。金蓮故意失驚道:「怪賊囚,好大膽!就這等容容易易要奈何小丈母!」敬濟再三央求道:「我那前世的親娘,要敬濟的心肝煮湯吃,我也肯割出來。沒奈何,只要今番成就成就。」敬濟口裡說著,腰下那話已是硬幫幫的露出來,朝著金蓮單裙只顧亂插。金蓮桃頰紅潮,情動久了。初還假做不肯,及被敬濟累垂敖曹觸著,就禁不的把手去摸。敬濟便趁勢一手掀開金蓮裙子,盡力往內一插,不覺沒頭露腦。原來金蓮被纏了一回,臊水濕漉漉的,因此不費力送進了。兩個緊傍在紅欄幹上,任意抽送,敬濟還嫌不得到根,教金蓮倒在地下:「待我奉承你一個不亦樂乎!」金蓮恐散了頭髮,又怕人來,推道:「今番且將就些,後次再得相聚,憑你便了。」一個「達達」連聲,一個「親親」不住,〔並〕了半個時辰。只聽得隔牆外籟籟的響,又有人說話,兩個一哄而散。
敬濟雲情未已,金蓮雨意方濃。卻是書僮、玳安拿著冠帶拜匣,都醉醺醺的嚷進門來。月娘聽見,知道是西門慶來家,忙差小玉出來看。書僮、玳安道:「爹隨後就到了。我兩人怕晚了,先來了。」不多時,西門慶下馬進門,已醉了,直奔到月娘房裡來。摟住月娘就待上床。月娘因要他明日進房,應二十三壬子日服藥行事,便不留他,道:「今日我身子不好,你往別房裡去罷。」西門慶笑道:「我知道你嫌我醉了,不留我。也罷,別要惹你嫌。我去了,明晚來罷。」月娘笑道:「我真有些不好,月經還未淨。誰嫌你?明晚來罷。」西門慶就往潘金蓮房裡去了。金蓮正與敬濟不盡興回房,眠在炕上,一見西門慶進來,忙起來笑迎道:「今日吃酒,這咱時才來家。」西門慶也不答應,一手摟將過來,連親了幾個嘴,一手就下邊一摸,摸著他牝戶,道:「怪小淫婦兒,你想著誰來?兀那話濕搭搭的。」金蓮自覺心虛,也不做聲。只笑推開了西門慶,向後邊澡牝去了。當晚與西門慶雲情雨意,不消說得。
且表吳月娘次日起身,正是二十三壬子日,梳洗畢,就教小玉擺著香桌,上邊放著寶爐,燒起名香,又放上《白衣觀音經》一卷。月娘向西皈依禮拜,拈香畢,將經展開,念一遍,拜一拜,念了二十四遍,拜了二十四拜,圓滿。然後箱內取出丸藥放在桌上,又拜了四拜,禱告道:「我吳氏上靠皇天,下賴薛師父、王師父這藥,仰祈保佑,早生子嗣。」告畢,小玉燙的熱酒,傾在盞內。月娘接過酒盞,一手取藥調勻,西向跪倒,先將丸藥嚥下,又取末藥也服了,喉嚨內微覺有些腥氣。月娘迸著氣一口呷下,又拜了四拜。當日不出房,只在房裡坐的。
西門慶在潘金蓮房中起身,就叫書僮寫謝宴貼,往黃、安二主事家謝宴。書僮去了,就是應伯爵來到。西門慶出來,應伯爵作了揖,說道:「哥,昨在劉太監家吃酒,幾時來家?」西門慶道:「承兩公十分相愛,灌了好幾杯酒,歸路又遠,更余來家。已是醉了,這咱才起身。」玳安捧出早飯,西門慶正和伯爵同吃,又報黃主事、安主事來拜。西門慶整衣冠,教收過家活出迎。應伯爵忙迴避了。黃、安二主事一齊下轎。進門見畢,三人坐下,一面捧出茶來吃了。黃、安二主事道:「夜來有褻,」西門慶道:「多感厚情,正要叩謝兩位老先生,如何反勞台駕先施!」安主事道:「昨晚老先生還未盡興,為何就別了?」西門慶道:「晚生已大醉了。臨起身,又被劉公公灌上十數杯葡萄酒,在馬上就要嘔,耐得到家,睡到今日還有些不醒哩。」笑了一番,又吃過三杯茶,說些閒話,作別去了。應伯爵也推事故家去。西門慶回進後邊吃了飯,就坐轎答拜黃、安二主事去。又寫兩個紅禮帖,吩咐玳安備辦兩副下程,趕到他家面送。當日無話。
西門慶來家,吳月娘打點床帳,等候進房。西門慶進了房,月娘就教小玉整設餚饌,燙酒上來,兩人促膝而坐。西門慶道:「我昨夜有了杯酒,你便不肯留我,又假推什麼身子不好,這咱搗鬼!」月娘道,「這不是搗鬼,果然有些不好。難道夫妻之間恁地疑心?」西門慶吃了十數杯酒,又吃了些鮮魚鴨臘,便不吃了,月娘交收過了。小玉熏的被窩香噴噴的,兩個洗澡已畢,脫衣上床。枕上綢繆,被中繾綣,言不可盡。這也是吳月娘該有喜事,恰遇月經轉,兩下似水如魚,便得了子了。正是:
花有並頭蓮並蒂,帶宜同挽結同心。
次日,西門慶起身梳洗,月娘備有羊羔美酒、雞子腰子補腎之物,與他吃了,打發進衙門去。西門慶衙門散了回來,就進李瓶兒房看哥兒。李瓶兒抱著孩子向西門慶道:「前日我有些心願未曾了。這兩日身子有些不好,坐淨桶時,常有些血水淋得慌。早晚要酬酬心願,你又忙碌碌的,不得個閒空。」西門慶道:「你既要了願時,我叫玳安去接王姑子來,與他商量,做些好事就是了。」便叫玳安,吩咐接王姑子。玳安應諾去了。
書僮又報:「常二叔和應二爹來到。」西門慶便出迎見。應伯爵道:「前日謝子純在這裡吃酒,我說的黃四、李三的那事,哥應付了他罷。」西門慶道:「我那裡有銀子?」應伯爵道:「哥前日已是許下了,如何又變了卦?哥不要瞞我,等地財主,說個無銀出來?隨分湊些與他罷。」西門慶不答應他,只顧呆了臉看常峙節。常峙節道:「連日不曾來,哥,小哥兒長養麼?」西門慶道:「生受注念,卻才你李家嫂子要酬心願,只得去請王姑子來家做些好事。」應伯爵道:「但凡人家富貴,專待子孫掌管。養得來時,須要十分保護。譬如種五穀的,初長時也得時時灌溉,才望個秋收。小哥兒萬金之軀,是個掌中珠,又比別的不同。小兒郎三歲有關,六歲有厄,九歲有煞,又有出痧出痘等症。哥,不是我口直,論起哥兒,自然該與他做些好事,廣種福田。若是嫂子有甚願心,正宜及早了當,管情交哥兒無災無害好養。」說話間,只見玳安來回話道:「王姑子不在庵裡,到王尚書府中去了。小的又到王尚書府中找尋他,半日才得出來。與他說了,便來了。」西門慶聽罷,依舊和伯爵、常峙節說話兒,一處坐地,書僮拿些茶來吃了。伯爵因開言道:「小弟蒙哥哥厚愛,一向因寒家房子窄隘,不敢簡褻,多有疏失。今日稟明了哥,若明後日得空,望哥同常二哥出門外花園裡頑耍一日,少盡兄弟孝順之心。」常峙節從旁讚道:「應二哥一片獻芹之心,哥自然鑒納,決沒有見卻的理。」西門慶道:「若論明日,到沒事,只不該生受。」伯爵道:「小弟在宅裡,筷子也不知吃了多少下去,今日一杯水酒,當的什麼。」西門慶道:「既如此,我便不往別處去了。」伯爵道:「只是還有一件──小優兒,小弟便叫了。但郊外去,必須得兩個唱的去,方有興趣。」西門慶道:「這不打緊,我叫人去叫了吳銀兒與韓金釧兒就是了。」伯爵道:「如此可知好哩。只是又要哥費心,不當。」西門慶一面就叫琴童,吩咐去叫吳銀兒、韓金釧兒,明日早往門外花園內唱。琴童應諾去了。
不多時,王姑子來到廳上,見西門慶道個問訊:「動問施主,今日見召,不知有何吩咐?老身因王尚書府中有些小事去了,不得便來,方才得脫身。」西門慶道:「因前日養官哥許下些願心,一向忙碌碌,未曾完得。托賴皇天保護,日漸長大。我第一來要酬報佛恩,第二來要消災延壽,因此請師父來商議。」王姑子道:「小哥兒萬金之軀,全憑佛力保護。老爹不知道,我們佛經上說,人中生有夜叉羅剎,常喜啖人,令人無子,傷胎奪命,皆是諸惡鬼所為。如今小哥兒要做好事,定是看經念佛,其餘都不是路了。」西門慶便問做甚功德好,王姑子道:「先拜卷《藥師經》,待回向後,再印造兩部《陀羅經》,極有功德。」西門慶問道:「不知幾時起經?」王姑子道:「明日到是好日,就我庵中完願罷。」西門慶點著頭道:「依你,依你。」
王姑子說畢,就往後邊,見吳月娘和六房姊妹都在李瓶兒房裡。王姑子各打了問訊。月娘便道:「今日央你做好事保護官哥,你幾時起經頭?」王姑子道:「來日黃道吉日,就我庵裡起經。」小玉拿茶來吃了。李瓶兒因對王姑子道:「師父,我還有句話,一發央及你。」王姑子道:「你老人家有甚話,但說不妨。」李瓶兒道:「自從有了孩子,身子便有些不好。明日疏意裡邊,帶通一句何如?行的去,我另謝你。」王姑子道:「這也何難。且待寫疏的時節,一發寫上就是了。」正是:
禍因惡積非無種,福自天來定有根。
詞曰:
美酒斗十千,更對花前。芳樽肯放手中閒?起舞酬花花不語,似解人憐。不醉莫言還,請看枝間。已飄零一片減嬋娟。花落明年猶自好,可惜朱顏。
卻說王姑子和李瓶兒、吳月娘,商量來日起經頭停當,月娘便拿了些應用物件送王姑子去,又教陳敬濟來吩咐道:「明日你李家丈母拜經保佑官哥,你早去禮拜禮拜。」敬濟推道:「爹明日要去門外花園吃酒,留我店裡照管,著別人去罷。」原來敬濟聽見應伯爵請下了西門慶,便想要乘機和潘金蓮弄松,因此推故。月娘見說照顧生意,便不違拗他,放他出去了,便著書僮禮拜。調撥已定,單待明日起經。
且說西門慶和應伯爵、常峙節談笑多時,只見琴童來回話道:「唱的叫了。吳銀兒有病去不的,韓金釧兒答應了,明日早去。」西門慶道:「吳銀兒既病,再去叫董嬌兒罷。」常峙節道:「郊外飲酒,有一個儘夠了,不消又去叫。」說畢,各各別去,不在話下。
次日黎明,西門慶起身梳洗畢,月娘安排早飯吃了,便乘轎往觀音庵起經。書僮、玳安跟隨而行。王姑子出大門迎接,西門慶進庵來,北面皈依參拜。但見:
金仙建化,啟第一之真乘;玉偈演音,集三千之妙利。寶花座上,裝成莊嚴世界;惠日光中,現出歡喜慈悲。香煙繚繞,直透九霄;仙鶴盤旋,飛來〔禾氐〕樹。訪問緣由,果然稀罕;但思福果,那惜金錢!正是:辦個至誠心,何處皇天難感;願將大佛事,保祈殤子彭〔竹錢〕。
王姑子宣讀疏頭,西門慶聽了,平身更衣。王姑子捧出茶來,又拿些點心餅之物擺在桌上。西門慶不吃,單呷了口清茶,便上轎回來,留書僮禮拜。正是:
願心酬畢喜匆匆,感謝靈神保佑功。更願皈依蓮座下,卻教關煞永亨通。
回來,紅日才半竿,應伯爵早同常峙節來請。西門慶笑道:「那裡有請吃早飯的?我今日雖無事故,也索下午才好去。」應伯爵道:「原來哥不知,出城二十里,有個內相花園,極是華麗,且又幽深,兩三日也遊玩不到哩。因此要早去,盡這一日工夫,可不是好。」常峙節道:「今日哥既沒甚事故,應哥早邀,便索去休。」西門慶道:「既如此;常二哥和應二哥先行,我乘轎便到了。」應伯爵道:「專待哥來。」說罷,兩人出門,叫頭口前去,又轉到院內,立等了韓金釧兒坐轎子同去。應伯爵先一日已著火家來園內,殺雞宰鵝,安排筵席,又叫下兩個優童隨著去了。
西門慶見三人去了多時,便乘轎出門,迤邐漸近。舉頭一看,但見:
千樹濃陰,一灣流水。粉牆藏不謝之花,華屋掩長春之景。武陵桃放,漁人何處識迷津?庾嶺梅開,詞客此中尋好句。端的是天上蓬萊,人間閬苑。
西門慶讚歎不已道:「好景致!」下轎步人園來。應伯爵和常峙節出來迎接,園亭內坐的。先是韓金釧兒磕了頭,才是兩個歌童磕頭。吃了茶,伯爵就要遞上酒來,西門慶道:「且住,你每先陪我去瞧瞧景致來。」一面立起身來,攙著韓金釧手兒同走。伯爵便引著,慢慢的步出迴廊,循朱闌轉過垂楊邊一曲荼蘼架,踅過太湖石、松鳳亭,來到奇字亭。亭後是繞屋梅花三十樹,中間探梅閣。閣上名人題詠極多,西門慶備細看了。又過牡丹台,台上數十種奇異牡丹。又過北是竹園,園左有聽竹館、鳳來亭,匾額都是名公手跡;右是金魚池,池上樂水亭,憑朱欄俯看金魚,卻像錦被也似一片浮在水面。西門慶正看得有趣,伯爵催促,又登一個大樓,上寫「聽月樓」。樓上也有名人題詩對聯,也是刊板砂綠嵌的。下了樓,往東一座大山,山中八仙洞,深幽廣闊。洞中有石棋盤,壁上鐵笛銅簫,似仙家一般。出了洞,登山頂一望,滿園都是見的。
西門慶走了半日,常峙節道:「恐怕哥勞倦了,且到園亭上坐坐,再走不遲。」西門慶道:「十分走不過一分,卻又走不得了。多虧了那些抬轎的,一日趕百來里多路。」大家笑了,讓到園亭裡,西門慶坐了上位,常峙節坐東,應伯爵坐西,韓金釧兒在西門慶側邊陪坐。大家送過酒來,西門慶道:「今日多有相擾,怎的生受!」伯爵道:「一杯水酒,哥說那裡話!」三人吃夠數杯,兩個歌童上來。西門慶看那歌童生得──
粉塊捏成白面,胭脂點就朱唇。綠糝糝披幾寸青絲,香馥馥著滿身羅綺。秋波一轉,憑他鐵石心腸。檀板輕敲,遮莫金聲玉振。正是但得傾城與傾國,不論南方與北方。
兩個歌童上來,拿著鼓板,合唱了一套時曲《字字錦》「群芳綻錦鮮」。唱的嬌喉婉轉,端的是繞樑之聲,西門慶稱讚不已。常峙節道:「怪他是男子,若是婦女,便無價了。」西門慶道:「若是婦女,咱也早叫他坐了,決不要他站著唱。」伯爵道:「哥本是在行人,說的話也在行。」眾人都笑起來。三人又吃了數杯,伯爵送上令盆,斟一大鐘酒,要西門慶行令。西門慶道:「這便不消了。」伯爵定要行令,西門慶道:「我要一個風花雪月,第一是我,第二是常二哥,第三是主人,第四是釧姐。但說的出來,只吃這一杯。若說不出,罰一杯,還要講十個笑話。講得好便休;不好,從頭再講。如今先是我了。」拿起令鐘,一飲而盡,就道:「雲淡風輕近午天。──如今該常二哥了。」常峙節接過酒來吃了,便道:「傍花隨柳過前川。──如今該主人家了。」應伯爵吃了酒,呆登登講不出來。西門慶道:「應二哥請受罰。」伯爵道:「且待我思量。」又遲了一回,被西門慶催逼得緊,便道:「洩漏春光有幾分。」西門慶大笑道:「好個說別字的,論起來,講不出該一杯,說別字又該一杯,共兩杯。」伯爵笑道:「我不信,有兩個『雪』字,便受罰了兩杯?」眾人都笑了,催他講笑話。伯爵說道:「一秀才上京,泊船在揚子江。到晚,叫艄公:『泊別處罷,這裡有賊。』艄公道:『怎的便見得有賊?』秀才道:『兀那碑上寫的不是江心賊?』艄公笑道:『莫不是江心賦,怎便識差了?』秀才道:『賦便賦,有些賊形。』」西門慶笑道:「難道秀才也識別字?」常峙節道:「應二哥該罰十大杯。」伯爵失驚道:「卻怎的便罰十杯?」常峙節道:「你且自家去想。」原來西門慶是山東第一個財主,卻被伯爵說了「賊形」,可不罵他了!西門慶先沒理會,到被常峙節這句話提醒了。伯爵覺失言,取酒罰了兩杯,便求方便。西門慶笑道:「你若不該,一杯也不強你;若該罰時,卻饒你不的。」伯爵滿面不安。又吃了數杯,瞅著常峙節道:「多嘴!」西門慶道:「再說來!」伯爵道:「如今不敢說了。」西門慶道:「胡亂取笑,顧不的許多,且說來看。」伯爵才安心,又說:「孔夫子西狩得麟,不能夠見,在家裡日夜啼哭。弟子恐怕哭壞了,尋個牯牛,滿身掛了銅錢哄他。那孔子一見便識破,道:『這分明是有錢的牛,卻怎的做得麟!』」說罷,慌忙掩著口跪下道:「小人該死了,實是無心。」西門慶笑著道:「怪狗才,還不起來。」金釧兒在旁笑道:「應花子成年說嘴麻犯人,今日一般也說錯了。大爹,別要理他。」說的伯爵急了,走起來把金釧兒頭上打了一下,說道:「緊自常二那天殺的韶叨,還禁的你這小淫婦兒來插嘴插舌!」不想這一下打重了,把金釧疼的要不的,又不敢哭,〔月乞〕〔月愁〕著臉,待要使性兒。西門慶笑罵道:「你這狗才,可成個人?嘲戲了我,反又打人,該得何罪?」伯爵一面笑著,摟了金釧說道:「我的兒,誰養的你恁嬌?輕輕蕩得一蕩兒就待哭,虧你挨那驢大的行貨子來!」金釧兒揉著頭,瞅了他一眼,罵道:「怪花子,你見來?沒的扯淡!敢是你家媽媽子倒挨驢的行貨來。」伯爵笑說道:「我怎不見?只大爹他是有名的潘驢鄧小閒,不少一件,你怎的賴得過?」又道:「哥,我還有個笑話兒,一發奉承了列位罷:一個小娘,因那話寬了,有人教道他:『你把生礬一塊,塞在裡邊,敢就緊了。』那小娘真個依了他。不想那礬澀得疼了,不好過,〔月乞〕〔月愁〕著立在門前。一個走過的人看見了,說道:『這小淫婦兒,倒像妝霸王哩!』這小娘正沒好氣,聽見了,便罵道:『怪囚根子,俺樊噲妝不過,誰這裡妝霸王哩!』」說畢,一座大笑,連金釧兒也噗嗤的笑了。
少頃,伯爵飲過酒,便送酒與西門慶完令。西門慶道:「該釧姐了。」金釧兒不肯。常峙節道:「自然還是哥。」西門慶取酒飲了,道:「月殿雲梯拜洞仙。」令完,西門慶便起身更衣散步。伯爵一面叫擺上添換來,轉眼卻不見了韓金釧兒。伯爵四下看時,只見他走到山子那邊薔薇架兒底下,正打沙窩兒溺尿。伯爵看見了,連忙折了一枝花枝兒,輕輕走去,蹲在他後面,伸手去挑弄他的花心。韓金釧兒吃了一驚,尿也不曾溺完就立起身來,連褲腰都濕了。不防常峙節從背後又影來,猛力把伯爵一推,撲的向前倒了一交,險些兒不曾濺了一臉子的尿。伯爵爬起來,笑罵著趕了打,西門慶立在那邊松陰下看了,笑的要不的。連韓金釧兒也笑的打跌道:「應花子,可見天理近哩!」於是重新入席飲酒。西門慶道:「你這狗才,剛才把俺們都嘲了,如今也要你說個自己的本色。」伯爵連說:「有有有,一財主撒屁,幫閒道:『不臭。』財主慌的道:『屁不臭,不好了,快請醫人!』幫閒道:『待我聞聞滋味看。』假意兒把鼻一嗅,口一咂,道:『回味略有些臭,還不妨。』」說的眾人都笑了。常峙節道:「你自得罪哥哥,怎的把我的本色也說出來?」眾人又笑了一場。伯爵又要常峙節與西門慶猜枚飲酒。韓金釧兒又彈唱著奉酒。眾人歡笑,不在話下。
且說陳敬濟探聽西門慶出門,便百般打扮的俊俏,一心要和潘金蓮弄鬼,又不敢造次,只在雪洞裡張看,還想婦人到後園來。等了半日不見來,耐心不過,就一直逕奔到金蓮房裡來,喜得沒有人看見。走到房門首,忽聽得金蓮嬌聲低唱了一句道:「莫不你才得些兒便將人忘記。」已知婦人動情,便接口道:「我那敢忘記了你!」搶進來,緊緊抱住道:「親親,昨日丈母叫我去觀音庵禮拜,我一心放你不下,推事故不去。今日爹去吃酒了,我絕早就在雪洞裡張望。望得眼穿,並不見我親親的俊影兒。因此,拚著死踅得進來。」金蓮道:「〔石岑〕說嘴的,你且禁聲。牆有風,壁有耳,這裡說話不當穩便。」說未畢,窗縫裡隱隱望見小玉手拿一幅白絹,漸漸走近屋裡來,又忽地轉去了。金蓮忖道:「這怪小丫頭,要進房卻又跑轉去,定是忘記甚東西。」知道他要再來,慌教陳敬濟:「你索去休,這事不濟了。」敬濟沒奈何,一溜煙出去了。果然,小玉因月娘教金蓮描畫副裙拖送人,沒曾拿得花樣,因此又跑轉去。這也是金蓮造化,不該出醜。待的小玉拿了花樣進門,敬濟已跑去久了。金蓮接著絹兒,尚兀是手顫哩。
話分兩頭。再表西門慶和應伯爵、常峙節,三人吃的酩酊,方才起身。伯爵再四留不住,忙跪著告道:「莫不哥還怪我那句話麼?可知道留不住哩。」西門慶笑道:「怪狗才,誰記著你話來!」伯爵便取個大甌兒,滿滿斟了一甌遞上來,西門慶接過吃了。常峙節又把些細果供上來,西門慶也吃了,便謝伯爵起身。與了金釧兒一兩銀子,叫玳安又賞了歌童三錢銀子,吩咐:「我有酒,也著人叫你。」說畢,上轎便行,兩個小跟隨。伯爵叫人家收過家活,打發了歌童,騎頭口同金釧兒轎子進城來,不題。
西門慶到家,已是黃昏時分,就進李瓶兒房裡歇了。次日,李瓶兒和西門慶說:「自從養了孩子,身上只是不淨。早晨看鏡子,兀那臉皮通黃了,飲食也不想,走動卻似閃肭了腿的一般。倘或有些山高水低,丟了孩子教誰看管?」西門慶見他掉下淚來,便道:「我去請任醫官來,看你脈息,吃些丸藥,管就好了。」便叫書僮寫個帖兒,去請任醫官來。書僮依命去了。
西門慶自來廳上,只見應伯爵早來謝勞。西門慶謝了相擾,兩人一處坐地說話。不多時,書僮通報任醫官到,西門慶慌忙出迎,和應伯爵見,三人依次而坐。書僮遞上茶來吃了,任醫官便動問:「府上是那一位貴恙?」西門慶道:「就是第六個小妾,身子有些不好,勞老先生仔細一看。」任醫官道:「莫不就是前日得哥兒的麼?」西門慶道:「正是。不知怎麼生起病來。」任醫官道:「且待學生進去看看。」說畢,西門慶陪任醫官進到李瓶兒屋裡,就床前坐下。叫丫頭把帳兒輕輕揭開一縫,先放出李瓶兒的右手來,用帕兒包著,擱在書上。任醫官道:「且待脈息定著。」定了一回,然後把三個指頭按在脈上,自家低著頭,細玩脈息,多時才放下。李瓶兒在帳縫裡慢慢的縮了進去。不一時,又把帕兒包著左手,捧將出來,擱在書上,任醫官也如此看了。看完了,便向西門慶道:「老夫人兩手脈都看了,卻斗膽要瞧瞧氣色。」西門道:「通家朋友,但看何妨。」就教揭起帳兒。任醫官一看,只見:臉上桃花紅綻色,眉尖柳葉翠含顰。那任醫官略看了兩眼,便對西門慶說:「夫人尊顏,學生已是望見了。大約沒有甚事,還要問個病源,才是個望、聞、問、切。」西門慶就喚奶子。只見如意兒打扮的花花哨哨走過來,向任醫官道個萬福,把李瓶兒那口燥唇乾、睡炕不穩的病症,細細說了一遍。那任醫官即便起身,打個恭兒道:「老先生,若是這等,學生保的沒事。大凡以下人家,他形神粗鹵,氣血強旺,可以隨分下藥,就差了些,也不打緊的。如宅上這樣大家,夫人這樣柔弱的形軀,怎容得一毫兒差池!正是藥差指下,延禍四肢。以此望、聞、問、切,一件兒少不得的。前日,王吏部的夫人也有些病症,看來卻與夫人相似。學生診了脈,問了病源,看了氣色,心下就明白得緊。到家查了古方,參以己見,把那熱者涼之,虛者補之,停停當當,不消三四劑藥兒,登時好了。那吏部公也感小弟得緊,不論尺頭銀兩,加禮送來。那夫人又有梯己謝意,吏部公又送學生一個匾兒,鼓樂喧天,送到家下。匾上寫著『儒醫神術』四個大字。近日,也有幾個朋友來看,說道寫的是什麼顏體,一個個飛得起的。況學生幼年曾讀幾行書,因為家事消乏,就去學那岐黃之術。真正那『儒醫』兩字,一發道的著哩!」西門慶道:「既然不妨,極是好了。不滿老先生說,家中雖有幾房,只是這個房下,極與學生契合。學生偌大年紀,近日得了小兒,全靠他扶養,怎生差池的!全仗老先生神術,與學生用心兒調治他速好,學生恩有重報。縱是咱們武職比不的那吏部公,須索也不敢怠慢。」任醫官道:「老先生這樣相處,小弟一分也不敢望謝。就是那藥本,也不敢領。」西門慶聽罷,笑將起來道:「學生也不是吃白藥的。近日有個笑話兒講得好:有一人說道:『人家貓兒若是犯了癩的病,把烏藥買來,餵他吃了就好了。』旁邊有一人問:『若是狗兒有病,還吃什麼藥?』那人應聲道:『吃白藥,吃白藥。』可知道白藥是狗吃的哩!」那任醫官拍手大笑道:「竟不知那寫白方兒的是什麼?」又大笑一回。任醫官道:「老先生既然這等說,學生也止求一個匾兒罷。謝儀斷然不敢,不敢。」又笑了一回,起身,大家打恭到廳上去了。正是:
神方得自蓬萊監,脈訣傳從少室君。凡為采芝騎白鶴,時緣度世訪豪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