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 序言
- 第一回 止淫風借淫事說法 談色事就色慾開端
- 第二回 和尚誘佳人寺內奸淫 太守賈拈香放出書生
- 第三回 一怪眼前知惡孽 兩鐵面力砥狂瀾
- 第四回 頑童削髮從師學術 稚子辭娘入伙為優
- 第五回 雛兒逢淫婦不覺消魂 禿子扮西商居然得意
- 第六回 一霎風流是他還是我 幾宵恩愛看看我是誰
- 第七回 一個是小戶多情債主 一個是大家薄倖替身
- 第八回 貞婦淫禿認是好姻緣 癡娼狂那知是真孽障
- 第九回 御史私行轎夫漏風聲 老僧多嘴淫孽難藏影
- 第十回 不苛二女藏羞徙他郡 法無輕貸兩孽入重泉
- 第十一回 鬼聲自笑終當共泣 魅影人譴更伏天刑
- 第十二回 虎丘山因夢題詩句 長安道遇仙識往因
《梧桐影》共十二回,全名《新編梧桐影詞話》,又名《新編覺世梧桐影》。「詞話」是中國古代通俗文學的一種形式,詞即唱詞,話就是說話,亦即講故事。有詞有話、有說有唱的作品被稱為詞話,這種稱呼在明代比較常見,最早見於一九六七年在上海嘉定出土的明成化年間詞話刻本十一種,另如著名的《金瓶梅詞話》及《大唐秦王詞話》等。但是在清代,這一稱呼卻絕無僅見,值得重視。本書有嘯花軒刻本,當刊於康熙年間,作者不詳,從作品內容看,作者應為由明入清的蘇州人,書當為其晚年之作。
在中國古代小說中,和尚和戲子往往是被諷刺、譏笑的對象,尤其在性愛問題上,他們極易受到抨擊。
和尚是出家修行者,理當六根皆淨,清心寡慾;可是,正因為他們不得近女色,缺乏正常的性生活,長期的性壓抑使他們對性愛的渴求遠勝於在俗之人。於是,那些孽根未淨、定力不足,或者根本就是披著僧衣的假和尚,便屢屢犯戒,在肉蒲團中參不出來了。另外,佛教(包括道教)標榜甚高,道貌岸然;佛寺戒律深嚴,輕易不得其入。人們出於對宗教禁慾主義的反叛、揭露和抨擊,出於一種好奇心,也往往對此類題材頗感興趣。
戲子也是人們注視的一個目標。在封建社會,男女授受不親,一般很少有機會接觸。戲劇演員卻可以在舞台上眉來眼去,甚而做出種種不堪的動作,儘管出於劇情需要,但民眾往往將他們視同娼家;加上演員也確實會進入「角色」,弄假成真,或者利用色相勾引觀眾,尤其是有錢人家,以換取金錢。於是,被人視作娼妓的優伶也成了淫書中的熱門人物。
本書的特點是,將人們普遍關注的兩類好色之徒糾合在一起,讓他們成為「師徒」,狼狽為奸,既相互勾結,又彼此矛盾,從而展示出淫風日熾的世情,道出一個個熱門話題。
三拙和尚原本雖然凶頑、油滑,但之所以成為一個淫僧,則出自憨道人的教唆。憨道人教他所謂采戰之術,又和他分別與鄭寡婦、刁氏淫亂。三拙到蘇州,發了點財,便置地造廟,並利用寺廟勾引女子,一發而不可收。王子嘉和三拙和尚有點區別,他長相俊美,加上能歌善舞,號稱「蘇州第一旦」,被姓高的富商之妻看中,邀入淫亂。高氏淫興極高,子嘉本領不濟,抵擋不住,聽說三拙和尚采戰有術,便主動獻身,甘做龍陽,三拙授之采戰之法,兩人遂如夫婦,或同床奸宿,或分頭漁色。從此,王子嘉到處鬼混,大肆勾搭人的妻女、侍妾,終於被逐出戲班子。但他不思悔改,反而變本加利,以清客身份出入大戶人家,到處漁獵女色。
兩人漁色的本錢和本領互有差異,各有特長。三拙和尚深通采戰之術,身強力壯;王子嘉容貌嬌好,兼善歌舞。三拙和尚貪戀子嘉之後庭,還要利用他去勾引女子,於是像擠牙膏一樣,一點一點傳授技藝,慢慢享用子嘉的男色;王子嘉則希望三拙和尚多傳授些采戰術,有時甚至需要他臨場指導,但又竭力希望擺脫他的控制,自立門戶。兩人勾引女子的方法技巧亦不相同,三拙憑藉的是手中的錢和采戰術,對像多為「小戶的多情債主」,訣竅是「世上無難事,只怕老面皮」,往往霸王硬上弓,多次採用強暴手段,終於因此被捕。王子嘉則憑藉漂亮皮囊,行奸賣俏,勾引的多為「大戶富家的內眷」,即便被發現,大戶人家怕出醜,多隱而不報。最後,「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師徒兩人殊途同歸,被李御史明察暗訪,逮捕入獄。到了這個份上,師徒倆還爭辯道:「褲檔裡的事,一個上司也管起來!」結果各打八十大板,枷號而死。
作者對這兩類人物是深惡痛絕的,他咬牙切齒地說:「天下最無恥者,莫如俳優;最淫毒者,莫如賊禿。」他將兩人合傳並寫,是很有些深意的,他認為整個社會風氣就是被這兩種人搞壞的。最後,清除了兩個敗類,作者高興地寫道:「江南風俗畢竟漸漸變好了,鄉宦人家,規矩嚴肅,戲子孌童,只在前廳服役,沒酒席的日子,並不許私自出入……」
本書確以覺世為己任,第一回幾乎全文抄錄《覺後禪》(即《肉蒲團》),反覆申明,貪淫縱慾決無好下場。第二回描寫蘇州華山寺普占和尚誘騙、強姦良家女子花氏,又將其丈夫葉心安私自囚禁,恰逢海公出遊至寺,察覺此事,救出葉氏夫婦,將普占等淫僧斬首處決。第三回敘述明代天啟年間憨道人在雍熙寺內,教汪乙采戰御女之術,汪乙持技縱慾,終於得色癆而死。這三回相當於話本小說中的「入話」,可是一般「入話」都比較簡短,一部十二回的小說,卻有三回為「入話」,佔全書的四分之一左右,在中國小說中是少有。作者如此安排,是因為「作這部小說的人,原具一片婆心,要為世人說法,勸人窒慾,不是勸人縱慾;為人秘淫,不是為人宣淫,看官不可錯認他的主意」,真是煞費苦心。
作者之所以喋喋不休地說教戒淫,是因為「這江南淫風忒盛了」。作品中,不僅三拙和王子嘉的好色姦淫,不少女子也放蕩不羈,有的主動湊趣,嘗到甜頭便不肯放手;有的猶抱琵琶,半推半就。第七回寫三拙和尚看見一個婦人有些丰韻,便趕了上去,大膽抱住她,婦人先推後就,「被他大弄了」。還有個女子更奇怪,塗脂抹粉,獨自站立,三拙走上前去搭訕,那女子說:「我不理你!」掉頭就走;三拙緊跟進屋,女子又說:「我不理你!」三拙抱住他親嘴,女子仍說:「我不理你!」三拙扯下她的褲子,按在床上,女子還是連聲說:「我不理你!」三拙把那話插入女子洞中,女子啊呀亂叫,依然是:「我不理你!」直至雲收雨散,那女子還是這句話,前後反覆講了十遍。連得三拙也「大笑出門,一路想著,人說我聞有這笑話,不想親見這等樣女人!」
又有姑嫂兩人,同時迷上了王子嘉,約其幽會。子嘉為了趁機學點采戰術,將三拙帶去了,姑嫂倆都不滿意三拙的形象,爭著要王子嘉,只好抓鬮決定。沒想到聽說眼前這位是三拙和尚,嫂子便不要抓鬮,「取才不取貌」,主動先與三拙交合。弄了一支時辰,姑娘見「三拙這般鏖戰,阿嫂異樣風騷」,也改換門庭,與三拙大戰。結果兩人都中意於三拙,並留下了他,一連四夜,百戰不休,使王子嘉好生沒趣。
如此淫風,如此世情,怪不得作者要嘶聲力竭。可是,不管作者如何苦口婆心,反覆標榜自己「以淫止淫」,清朝官府還是將它列入了禁書令中,在道光十八年、二十四年及同治七年都遭到禁毀。
需要說明的是,三拙和王子嘉之事,為明末清初的真實故事。康熙間岐山左臣所編《女開科傳》(又名《新采奇聞小說全編萬斛泉》,可知所採皆新近發生之事實),也記載了這件事,只不過三拙作「三茁」,王子嘉作「王子彌」。
詞曰:
黑髮難留,朱顏易變,人生不比青松;名消利息,一派落花風。悔殺少年不樂,風流院,放逐衰翁;王孫輩,聽歌金縷,及早戀芳叢。世間真樂地,算來算去,還數房中,不比榮華境;歡始愁終,得趣朝朝燕,酣恨處,怕響晨鐘;睜眼看,乾坤覆載,一幅大春宮。
這一首詞,名曰《滿庭芳》,單說人生在世,朝朝勞苦,事事愁煩,沒有一毫受用處,還虧那太古之世,開天闢地的聖人,制一件男女交媾之情,與人息息勞苦,解了愁煩,不至十分憔悴,照拘儒說來,婦人腰下之物,乃生我之門,死我之戶。
據達者看來,人生在世,若沒有這件東西,只怕頭髮還早白幾年,壽誕還略少幾歲,不信但看世間的和尚,有幾人四五十歲頭髮不白的;有幾個七八十歲,肉身不倒的。
或者說和尚雖然出家,一般也有去路,或偷婦人,或狎徒弟,也與俗人一般,不能保元固本,所以沒壽。這等請看京裡的太監,不但不偷婦人,不狎徒弟,連那偷婦人狎徒弟的器械,都沒有了。論理就該少嫩一生,活活幾百歲才是。為何面上的皺紋,比別人多些,頭上的白髮,比別人早些,名為公公,實像婆婆。
京師之內,只有掛長壽匾額的平人,沒有起百歲牌坊的內相,可見女色二字,原於人無損,只因本草綱目上面,不曾載得這一味,所以沒有一定的註解。有說他是養人的,有說他是害人的。若照這等,比驗起來,不但還是養人的物事,他的藥性,與人參附子相同,而亦交相為用,只是一件,人參附子。雖是大補之物,只宜長服,不宜多服;只可當藥,不可當飯。若還不論分兩,不拘時度,飽吃下去,一般也會傷人。
女色的利害與此一般,長服則有陰陽交濟之功,多服則有水火相剋之弊;當藥則有寬中解郁之樂,當飯則有傷精耗血之憂。
世上之人,若曉得把女色當藥,不可太陳,亦不可太密;不可不好,亦不可酷好。未近女色之際,當思曰此藥也,非毒也。胡為懼之;既近女色之際,當思曰此藥也,非飯也。胡為溺之。如此則陽不亢,陰不鬥,豈不有益於人哉!只是一件,這種藥性,與人參附子,件件相同。只有出產之處,與取用之法,又有些相反,服藥者不可不知。人參附子,是道地者佳,土產者服之無益。女色倒是土產者佳,道地者不惟無益,且能傷人。何謂土產?何謂道地?自家的妻妾,不用遠求,不消錢買,隨手扯來就是,此之謂土產。任我橫睡,沒有阻撓,隨手敲門,不擔驚恐,既無傷於元氣,且有益於宗桃交感一番,渾身通泰,豈不謂之養人。
艷色出於朱門,嬌妝必須繡戶,家雞味淡,不如野騖新鮮,耆婦色衰,年似閨雛少艾,此之謂道地。若是此等婦人,眠思夢想,務求必得。初以情挑,繼將物贈,或逾牆而赴約,或鑽穴而言私,饒伊色膽如天,到底驚魂似鼠。雖無誰見,似有人來。風流汗少,而恐懼汗多。兒女情長,而英雄氣短。試身不測之淵,立構非常之禍。暗傷陰德,顯犯明條,身被殺矣。既無償命之人,妻尚存兮,猶有失節之婦,種種利害,慘不可當。可見世上人,於女色二字,斷斷不可捨近而求遠,厭舊而圖新。做這部小說的人,原具一片婆心,要為世人說法,勸人窒慾,不是勸人縱慾,為人秘淫,不是為人宣淫。
看官們不可認錯他的主意,既是要使人遏淫窒慾,為什麼不著一部道學之書,維持風化,卻做起風流小說來。看官有所不知,凡移風易俗之法,要因其勢而利導之,則其言易人。近日的人情,怕讀聖經賢傳,喜看稗官野史,就是稗官野史裡面,又厭聞忠孝節義之事,喜看淫邪誕妄之書,風俗至今日可謂靡蕩極矣。若還著一部道學之書,勸人為善,莫說要使世上人,將銀買了去看,就如好善之家,施捨經藏的,刊刻成書,裝訂成套,賠了帖子送他,他不是拆了塞甕,就是扯了吃煙。那裡肯把眼睛去看一看。不如就色慾之事,去歆動他,等他看到津津有味之時,忽然下幾句針砭之語,使他瞿然歎息道:「女色之可好如此!豈可不留行樂之身,常遠受用,而為牡丹花下之鬼,務虛名而去實際乎!」又等他看到明彰報應之處,輕輕下一二點化之言,使他幡然大悟道:「姦淫之必報如此,豈可不留妻妾之身,自家受用,而為隋珠彈雀之事,借虛錢而還實債乎!」
思念及此,自然不走邪路;不走邪路,自然夫愛其妻,妻敬其夫。周南召南之化,不外是矣。此之謂就事論事,以人治人之法。不但做稗官野史之人,當用此術。就是經書上的聖賢,亦先有行之者。
不信但看戰國之時,孟子對齊宣王稱說王政。那宣王是聲色貨利中人,王政非其所好,只隨口讚一句道:「善哉言乎!」孟子道:「王如善之,則何為不行?」宣王道:「寡人有疾,寡人好貨。」孟子就把公劉好貨一段去引進他,宣王又道:「寡人有疾,寡人好色。」他說到這一句,已甘心做桀紂之君,只當寫個不行王政的回帖了。若把個道學先生,就要正顏厲色,規諫他色荒之事。從古帝王,具有規箴,庶人好色則亡身;大夫好色則失位;諸侯好色則失國;天子好色則亡天下。宣王若聞此言,就使口中不言,必定心上回覆道:「這等寡人病入膏肓,不可救藥。用先生不著了。」
誰想孟子,卻不如此,反把太王好色一股風流佳話去勾住他。使他聽得興致勃然,住手不得。想太王在走馬避難之時,尚且帶著妻女,則其生平好色,一刻離不得婦人可知。如此淫蕩之君,豈有不喪身亡國之理。他卻有個好色之法,使一國的男子,都帶著婦人避難。太王與妻女行樂之時,一國的男子婦人,也在那邊行樂,這便是陽春有腳,天地無私的王化了。誰人不感頌他,還敢道他的不是。宣王聽到此處,自然心安意肯去行王政,不復再推寡人有疾矣。
做這部小說的人,得力就在於此。但願普天下的看官,買去當經史讀,不可作小說觀。凡遇叫看官處,不是針砭之語,就是點化之言,須要留心體認。其中形容交媾之情,摹寫房幃之樂,不無近於淫褻,總是要引人看到收場處,才知結果識警戒。不然,就是一部橄欖書,後來縱有回味,其如入口酸澀,人不肯咀嚼何!我這番形容摹寫之詞,只當把棗肉,裹著橄欖,引他吃到回味處,也莫厭攤頭絮繁,此一段乃覺後禪小說提醒世人。著書主意,今不憚抄襲之者,亦是竊比諄諄耳。等世人讀覺後禪後,自然警惕,如篤夫婦之恩,享閨房之樂。不至孟浪淫邪,或罹刑殺矣。自然不至太密,或有耗精血,捐軀命者矣。所言不可太陳,亦有深意。大凡婦人,有貞性者,自不系懷枕席,至若陰柔水性,戀愛貪恩,自是女子一種肺腸。苟或稍與疏遠,柔者必至怨尤,狡者定謀苟合,鑽穴逾牆,勢所不免。至哉覺後禪不可太陳,不可太密二言,洵有味乎,將是治家之道。自應謹身,以杜內逾,亦不可不深心以防外侵。常見人家,溺愛妻妾,至從其鬧場看戲,荒寺燒香,露面拋頭,飽人饞眼。最無恥者,莫如俳優;最淫毒者,莫如賊禿,而要令嬌姿弱質,襟溷其中乎。其不至蹈淫穢者,蓋幾希矣。於是縷縷苦心,不能自遏,至煩唇舌,為一陳之,雖摹寫不知工拙,要不過代晨鐘之一叩爾,本事下回便見。
詩曰:
今朝欲向問扁舟,有楫無人未肯浮;露出一團情甚好,吹開兩片意才休。天緣不與人心合,國法方知我自投;正是水平波叉起,招來風雨滿江愁。
天下最可恨者,莫過這些壞法的淫僧,既佔了名勝山川,復討盡色界便宜。偏有那些宰官護法,世宦皈依,拚著自己的嬌妻弱女,為佞佛長生之計。世所謂肉佈施者也。
當初漢梁諸君,創辟闍黎弘訓,請迎經懺佛牙,留此異流,貽毒中國者,總因緣障未開,喜供奉犧之祭,業塵猶擁,願奴同泰之身。(同泰是塔名,梁武帝願捨身在此,群臣斂錢贖之。)雖功遍檀林,施逾衣缽,皆是貪癡贖罪之念,所以致此。那知你生平,不消做那一件傷筋動骨之事。將這些好善的虛文,那敵得過行惡的實際,此事人天無漏之因。雖多方奉佛,有何益處,怎奈這些執迷不悟的,貪疑到底,抬得這班佛子,一發軒張,要銀錢就是銀錢;要齋糧就是齋糧;要蓋造就得蓋造;要裝修就能裝修;那些法兒生發無窮,有時生發盡了,到反怪那數間殿宇,如何尚未傾翻?兩旁佛像,怎麼還不跌倒,以致施捨無因,化緣莫藉。其設心何等險惡?假如今有貧儒寒士,無可控訴的,即歎向朱門,乞其銖兩,即欲問慈悲,望他拯濟,悉屬鬼門問卦,何曾有百求一應,反添了許多憎惡不堪。但只是有一班人,學和尚之搖尾而不得者,皆系猥瑣下流,非吾道也。蓋是貧非病,寧憎無憐,吾惟不食嗟來之食,雖至死而不變,斯其人為何等哉!要知作福者未必有功,而作孽者定然有報。古云:
人間私語,天聞若雷;暗室虧心,神目如電。
萬惡淫為首,神天不可欺。但作惡者,僧尼為甚。凡世人將兒女送入空門者,真正癡愚。子女幼時焉知修行,大來看了老禿之樣,就能無法無天,總由和尚清閒無事,未免胡思亂想。每想到微妙去處,不覺興致勃發起來,就要無所不至的形容出來。但天下之大愚匹夫甚伙,肯放妻女入寺遊玩,飽齋和尚,這等人最可恥。吾想僧尼並無益世處,比如雜亂之時,何不將和尚出陣,以報朝廷,又不損兵民,豈不美哉?竟聽其安然,其乃朝廷之惰民,民間的蛀蟲,色中之餓鬼,淫盜之專謀,天下之人,受他蠱毒者,不可勝數。若與僧尼往來,決受其害。東坡云:
不禿不毒,不毒不禿;愈毒愈禿,愈禿愈毒。
何以見得禿毒?昔明朝年間,蘇州有一秀才葉心安,常在華山寺讀書,與僧普占朝夕交遊,普占一日,往心安家相訪,適心安外出。其妻花氏艷娘,聞夫常說在寺讀書,多承普占湯飯,因出來相見,留他一飯。普占見花氏容貌美麗,言詞清婉,不勝喜慕。後心安復往寺讀書,月餘未回。普占遂心生一計,將銀買囑香火道人。假扮轎夫,午後到花氏家道:「你相公讀書,勞神太過,忽然中風死去。難得普占救醒,尚奄奄在床,死生未保。今叫我二人來接娘子,他有話吩咐。」花氏說:「何不將眠轎送他回來!」二人道:「寺中長老要將轎送他回來,奈此去路途甚遠,恐路上冒風,症候加重,便難救治。娘子可自去看之,臨時或接回;或在彼處醫治,有個親人在傍,也好伏侍病的。」花氏聽得信為實然,焉不著急,即登轎去。
天晚到寺,直抬入僧房深處,卻已整排厚筵,欲與花氏對飲。那花氏到彼處,即問道:「我官人在那房裡?領我去看!」普占道:「你官人因眾友相邀,往靈巖遊玩山景,適有來報他中風。小僧去看,幸已清安。此去有五六里路,天色已晚,可暫在此歇宿,明日早去。」花氏心內生疑,奈進退無路,只飲酒數杯,又催轎夫去。普占道:「此處轎夫不肯夜行,各自回去了。娘子可寬飲數杯,不要性急。」又令侍者,小心奉勸。酒已微醉,乃取燈照入禪房。普占道聲:「娘子,此處安置。」竟自去了。
花艷娘進內,見錦衾繡褥,羅帳花枕,件件美麗。以燈照之,四壁皆嚴密,花氏只得閉門帶衣而寢,終疑慮不寐。及鐘定後,普占從背地進來,近床抱住,艷娘喊聲:「有賊!」普占道:「你就喊到天亮,無人來拿賊。我為你費盡了多少心機,今日才得你到此,自是前生夙緣注定,不由你不肯。」花氏道:「野僧何得無禮!我寧死決不受辱。」普占道:「娘子肯行方便一宵,明日送你見夫。若不憫憐,小僧定要斷送你命,將屍埋在廁中,永不輪迴。」艷娘喊罵,纏至半夜,被普占行強。剝去衣服,將手足捆縛,恣行淫污。
次日半朝方起,普占謂艷娘道:「你被我設計誘來,事已至此,可削髮為僧,藏在寺中,衣食受用,都不虧你,亦有老公陪伴。若使昨日性子,有麻繩剃刀毒藥在此,憑你死罷。」艷娘想道:「身已受辱,死則永無見夫之日。此冤莫報,不如忍耐受辱。倘得見夫,報了此讎,然後就死。」乃從其披剃妝點。
過了半月,忽一日,心安來會普占,艷娘聽得是丈夫聲音,挺身奔出。普占即趕出,心安才與艷娘作揖,艷娘哭叫官人:「可認得我了,我被普占哄騙在此,日夜望你來救我。」心安大怒,扭住普占便打。被普占撞鐘聚集眾僧,將心安捆住,取出刀來,要殺心安。艷娘上前奪刀道:「可先殺我,後殺我夫。」普占將刀藏起,強扯艷娘,人房吊住。再出來殺心安。心安道:「妻被你拐,夫被你殺,我到陰司,焉放你過。若要殺,可與我妻相見,一處死罷。」普占道:「你死,花氏無所望。花氏終身自我妻,安肯與你同死?」心安道:「全我身體,容我自死罷。」普占道:「我且積些陰功,將他鎖在後山塔上第九層內,聽其自死。」
自關入塔內之後,花氏日夜啼哭,拜禱觀音菩薩,願有人來救他丈夫。過了三日,適值海公巡行其地。夜夢觀音引他至華山寺方丈後,塔內關鎖一黑龍,初夜亦不為意。至第二三夜,連夢此事,心始疑異。乃命人役相隨,逕到華山寺中試看。一進方丈坐定,果見方丈後有一塔,即令手下人打開,層層尋看。只見一人,餒餓將死,但氣未絕。海公知是被僧所囚,即令人役守住前後寺門,不得令僧眾潛遁。當即取粥湯,漸漸灌下。一飯頃方蘇,心安蘇回。見海公在上,乃訴道:「僧普占既拐我妻,削髮為僧,又將我捆囚塔內,望老爺伸冤。」海公命拿普占。頃刻拿到,但四處搜覓,並無婦人,海公再命嚴搜,乃於復壁中,鋪地木板揭起,有梯入地下,乃是地窖。點燈明亮,一少年和尚在內,當即叫他上來,拿見海公,此和尚正是花氏。見丈夫已放出,普占已鎖住。花氏乃從頭敘其先時騙誘的巧計,到寺強姦的隱情,後來削髮的根由,及已聞聲見夫,普占捆夫要殺,因鎖塔內之事,一一分訴明白。普占不能抵辯,只磕頭道:「僧人該死!甘受處置。」海公隨即判道:
審得淫僧普占,稔惡貫盈。與生員葉心安交遊,常以酒食徵逐,見其妻花氏美麗,不覺巧計橫生,賺其入寺看夫,強行淫玷。劫其披緇削髮,混作僧徒。雖抑鬱而何言,將待機而圖報。偶心安之來寺,會花氏之聞聲,相見泣訴,未盡衷腸之語。群僧拘執,至行刃殺之凶,懇求身體之全,得囚塔內,乃感黑龍之困。夢入二更,因至方丈後而開塔,餓已五日。心安從危得活,後必亨通;花氏求死得生,終當完聚;普占拐人妻、坑人命、合梟首以何疑,群僧黨一惡,害一身,皆充軍於邊遠。 |
判訖,將普占斬首示眾,助惡眾僧,皆發充軍,海公又責花氏道:「你當日被拐,便當一死,則身潔名榮,亦不累夫囚塔之難。若非我感觀音托夢而來救,夫卻不為你而餓死乎?」花氏道:「婦人先未死者,以不得見夫,未報此僧之仇,將圖見夫而死。今夫已救出,僧已就誅,妾身既辱,不可為人,固當一死。」即以頭擊柱,流血滿地。海公乃命人扶住,血出暈倒,以藥醫救,死而後生。海公謂心安道:「依花氏之言,其始之從也,勢非得已。其不死,因欲思得以報仇也。今擊柱甘死,則是非偷生無恥者比,當養起發來,重敦舊好。」心安夫婦,拜謝而去。
即此看來,花氏不過略漏春光,即生出如許險陷玷辱,可見以「淫毒」二字,加之賊禿,非過言也。而何以與無恥俳優並論,蓋品類雖似懸殊,而叵測居心,實有相等。待我說一個同惡共濟,淫毒滔天,法網難逃,冥報昭著的一件事,與看官們看。正是:
苦心道出從君悟,悟到通時始見心。
詞曰:
芭蕉雨過小簾明,山坡洗復清;何處換鵝,無人載酒,冷落著書情。松陰五月遮窗暗,幽夢幾時醒,入枕淒然,到門清絕,應是洞簫聲。
又詩曰:
潭石孤清潭水潔,逢場便作鶯花劫。誰將蜀紙寫巫雲,苔錢軟襯飛來雪。忽聞長安鐵面來,豸衣如約群心熱。行部一如雷電般,奸宄知之膽欲絕。厘弊先使眾蠹清,次剪淫風根株滅。柳枝拍短竹枝長,才唱新詞第一折。吹香字字青史傳,無須更費鸚鵡舌。
話說從古到今,天子治世,亦豈能偏行天下!惟在各臣代宣天子恩威,第一先正風化。風化一正,自然刑清訟簡了。風化惟「奢淫」二字,最為難治。奢淫又惟江南一路,最為多端。窮的奢不來,奢字尚不必禁,惟淫風太盛。蘇松杭嘉湖一帶地方,不減當年鄭衛,你道什麼緣故?自才子李禿翁,設為男女無礙教,湖廣麻城盛行,漸漸的南路都變壞了。古來最淫的,男無如唐明皇;女無如武則天。他兩個,都是絕代才情,卻被才情壞了事。他如雞皮再少之夏姬,猶有風情之徐娘,私通寧王安祿山之玉環,設無礙窗之韓熙載,恐妨少年高興之徐之芳,罄竹難書,末世尤甚。只有人笑他罵他,並沒人羨他慕他。如今罷了,漸漸的沒人笑他罵他,倒有人羨他慕他。不但有人羨他慕他,竟有人摹他仿他了。可笑這一個男子,愛那一個婦人;那一個婦人的丈夫,卻又不愛老婆,而愛別人;這一個婦人,愛那一個男子,那一個男子的老婆,卻又不愛丈夫,而愛別個,可不是其癡子麼?
再說蘇州地方,第一奢華去處了,淫風也漸覺不同。天啟末年,忽然有個道妝打扮的人,來到閶門。初然借寓虎丘,後來在城內雍熙寺,東天王堂,各處遊蕩。自稱為憨道人,聲言教人采戰。有一個中年讀書人,要從他學術,怕他是走方騙人的,說要請他在私窠子家吃酒,就留他住在這家試他。果有本事,才肯送開手拜師傅。
有個極淫極狠的婦人,姓汪,行乙,中年人曾嫖他,弄他人不過,因此同憨道人去。憨柬請師,飲酒中間,憨道人道:「咱不但會采戰,還識得過去未來的事。這江以南,淫氣忒盛了。凡是聰明男子,伶俐婦人,都想偷情,不顧廉恥。上天震怒,當遺幾個魔君惡鬼,下界來肆淫一番,把他人人一個惡結果,警戒世人。咱就教了你術法,也不可胡行亂做。」中年人道:「領教!領教!」
這夜憨道人住汪乙家,汪乙奇騷,又是自己身子,一弄不放他了。連住了三夜,憨道人知他弄損元神,不久要死。也不教中年人術,寫幾行字與他,悄悄逃去了。不上兩月,汪乙害癆病死了。正是:
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
話說天啟傳到崇禎,後來清朝得了天下。每年差出御史一員,巡行一省,代天子行事。除了四川雲南貴州,每省一員欽差,依然第一個風憲衙門。從來巡按,不比巡撫。巡撫原為撫安百姓。巡按卻為糾察奸宄。巡撫恩多於威;巡按全用威嚴了。巡按衙門關防,比別衙門不同。因此不攜家眷,不帶僕御,大小衙役,都封鎖在內,水屑不漏。也不遊山,也不赴席。偶然公出,衙坊靜悄悄,雞犬不放在門外。就如天子巡幸一般,初然法度未備,差來御史,也略有此不同了。比及張御史到任,一如舊規。衙門整肅,不期天憫下民,得差一個賽包龍圖的秦御史來。凡是所屬地方,也不遊山,也不赴席,各役封鎖在內,水屑不漏。那些大奸大惡,都訪拿了,大半處死。卻又是預先私行訪的,不由送訪的參送,至於笞杖的罪贖,毫不入已。自楓橋至無錫,這一帶塘岸,秦御史把這衙門罪贖,委發該縣,一一修茸。用大片石板,沿路築好,以便兵馬,及商民往來,有請為證:
岸石逢濤亦怒奔,懸飛空沫濺雲魂;土經水處泥心滑,舟過橋時野市喧。官榜築塘安路客,道碑頌德達宸閽;一篇青史傳廉吏,百世恩榮齎子孫。
秦御史極重魯推官清廉,每事委託,卻都是清水生活,並無絲忽沾染。那知王撫院自縊,後來上司,只道魯推官,不能調護,好一個理刑,自掛彈章,數年不結,如今也賴天子洪恩問。官公道:「稍稍昭雪了。」正是:
莫言天下無公道,路上行人口似碑。
自此朝裡好官多了,人人思想輔佐天子,愛恤黎民,成千百年太平世界。但只是雖有好官,也要君相識人,才能用他。就是用了,也要竟其所能,毋為讒奪,毋為奸蔽,使他得以展佈。這是天子之福,萬民之幸了。
風流死後化秋風,天北天南處處空;禿子貫盈活不得,孌童限到死還同。遙知淫女相思斷,懸料閨娥一夢通;曰暮城隅鬼聲碎,可憐愁歎付飛鴻。
這一首律詩,是三拙子嘉引子,還有張翰詠周小史四言詩,可借來說王子嘉,俏媚動人處。
翩翩王子,婉孌幼童;年十有五,如月在東。香膚柔澤,素質參紅;團輔圓頤,菡萏芙蓉。爾形既美,爾服亦鮮;輕單隨風,飛霧流煙。轉側猗靡,顧盼便妍;和顏善笑,美口善言。
話說代州地方,都是好勇鬥狠,豎起跳梁的人,並沒一個游手游食,做浮花子弟。人家養由兒子來,父親讀書,大兒子就讀書;第二兒子,便經商開店。父親經商開店,大兒子就經商開店;第二兒子便讀書。若養出第三個兒子,恐怕力量照管不來,遊蕩壞了身子,後來沒事做,沒飯吃,害了他終身。便送去和尚寺裡,做了徒弟。教他做禪門的事,吃禪門的飯,十家倒有九家是這般。
有個人家,生了第三兒子,叫做三拙。他後來說姓劉,又說姓朱,又說姓李,又說姓喬。不知那一個是真姓。為何叫做三拙?就如無錫人家,若生了三個女兒,大的叫大細,次的叫二細,三的叫三細。這三拙的父親,原是開店的,也有三五百兩貲本。大兒子叫大拙,就從小學看銀子,打帳做生意;第二兒子叫二拙,從先生讀書;三拙要送去出家的了。因是母親的愛子,又且年幼,要待十一二歲,再作商量。六歲上送與二拙的先生,也讀些神童詩。資質倒好,先生一教就會了。只是要賴學,在學裡又要與大學生們尋鬧,連二拙也要常常相打。讀了三年書,只識得些雜字,寫得些帳目罷了。
十歲上母親歿了,父親和大拙二拙,都不歡喜他,就想送他出去出家了。這代州城西,有個西天寺。寺裡有四個大房頭,西房更覺盛些。當家的長老喚做了凡,還有師祖一凡,徒弟無凡隔凡。三拙的父親,先與了凡說明了,第三兒子出家,要長老收留的話。等三拙帶過母親週年的孝,揀定了三月初三日,袖了十兩銀子,領了三拙,到西天寺來。了凡迎接進去,先叫三拙在佛菩薩座前叩首,然後參見了本師。
他父親取出十兩銀子,遞與了凡道:「這十兩銀,是送與常住的的舊規,請收了。」了凡把手接了道:「多謝。」就請師太與徒弟們,出來相見。一凡無凡隔凡都來了。他父親引三拙,一一參見,分賓主坐定。無凡隔凡立在了凡身邊,三拙立在父親身邊,把一隻左眼閉著。一凡開言,問他父親道:「令郎幾歲了?左眼是幾時失明的?」父親道:「小兒十三歲了,十一月生日。不得年力,還只得十二歲,兩目都是好的呀!」回頭一看,見三拙左眼閉著,問道:「這是怎麼樣?」三拙道:「本師一隻眼,咱不敢兩隻眼。」
無凡隔凡都笑起來,了凡含怒不敢言。父親再三請罪,只見擺上素菜薄餅,只一凡了凡陪他父親坐下,三拙也令他坐在旁邊。吃了一回,了凡說:「獻佛披剃,已揀定初九日了。這日要遍請鄰寺鄰房,遠望老檀越早早光降。」父親應了告別,一齊送到寺門首。三拙還跟緊著父親,他父親低低吩咐道:「你住在這裡了,咱傢俬還不上五百兩,只是這地方規矩,若送兒子出家,與他傢俬十分之一,你明年十四歲了,三月間,咱湊足四十兩,交付與你,連與常住的十兩,是五十兩之數,以完父子之情。你待本師,須知待爹娘,他自然看顧你。你跟師父進去,我去了。」三拙全無不捨的意,跳跳躍躍竟隨了凡,別了進去。他父親見他如此,點點頭道:「好好!咱也放心得下。」一徑回家去了。正是:
莫將我語和他說,他是何人我是誰。
初九日,了凡備齋請客,披剃這新徒弟。他父親也來吃齋,都不必說。且說這寺裡有兩個粗用的香火,老的叫老王,小的叫小張,這老王六十多歲,在寺已三十多年了。了凡也不罵他一聲,三拙偏不喜歡他,「老狗頭」,「老不死」,罵得老王常是哭,又不好告訴了凡。隔凡在旁勸道:「他年紀比咱們大個兩倍,不要毒口傷人,阿彌陀佛。」三拙嚷起來道:「誰要你管!你是他攘出來麼?」
隔凡惱得跌足,只得告訴了當家的。了凡沒奈何,走出來打了他一掌。三拙亂叫:「師父饒了咱罷!咱原許夜裡的勾當,再大一兩年,自然依你。」無凡、隔凡、小張忍不住,都笑起來。了凡氣得直挺,只得走進去了。
偶然一日,了凡的母親,因見天氣涼爽,來看看兒子,年紀已五十七八歲。進得門來,三拙正坐在佛堂門檻上。母親到他面前,三拙公然坐著,笑笑兒道:「這裡是和尚寺,這位媽媽來做什麼?和尚不是好惹的呢?」無凡走來聽見了道:「咄胡說!這是師父的母親。」那母親問道:「這小猴子,是那裡來的?」無凡道:「是師父新披剃的徒弟。」那母親把手在三拙頭上打了一下,三拙拍手大笑道:「這奶奶打和尚哩!」那母親進去,與了凡說了。了凡走出來,要打他,罵道:「小狗頭!咱的母親,你也衝撞他。」三拙道:「師父是他的兒子,難道滿寺的和尚,都是他兒子麼?」又氣得直挺,又罵了幾句,只得進去了。
這三拙從小兒的凶頑,真也言之不盡。到了次年二月,他父親叫二拙,喚他回家。先和了凡說知了,才同到家裡。父親道:「你年已十四歲了,況也不是愚蠢的,咱許你的四十兩,今日與了你。這城中的各寺,有本錢的,都也做些生意,不只靠著唸經禮懺,你須少年老成,不可妄費。」三拙收了銀子,扒在地下磕了個頭,父親留他吃飯,問道:「你吃齋不吃齋!」三拙道:「也吃齋,也不吃齋。自己不去想葷吃,卻也不除葷。」
大拙管家,因三兄弟久不來家,擺了許多葷素的餚,蔥蒜薄餅,又是一壺燒刀酒,盡情吃了一回。父親道:「兒子,你去罷!」三拙別了哥嫂,臨出門,對父親道;「爹,你兒子看西天寺裡,都是俗流和尚,不是你兒子了終身的去處,咱想往五台山,學些本事,雲遊天下,也不枉了出家一場。」父親道:「雲遊也不是容易的事,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時難,不如守本分的好。」三拙道:「自古道:『食祿有方。』又道:『生有地,死有處。』爹既送咱出了家,今日又把銀子與了我,已完了爹的心事了。你兒子有些小小志氣,不肯做槁木死灰,爹你看咱可是沒用的麼?」父親道:「兒子,咱是好話,要去也只由你。」三拙說了一聲,往西天寺去了。正是:
無限心中不平事,一番清話卻成空。
且說三拙袖中藏了銀子,來到寺中,心裡已打算別去,加倍小心,扒在地下,向了凡磕了一個頭,說徒弟回來了。了凡道:「好!好!好!吃晚飯去。」晚景休題。
次日,三拙在寺門首,問人五台山的去路。一個鄰舍道:「接待寺裡,有個雲遊的憨道人,聽見說往五台山去,一定曉得路道,何不去問他。你小小年紀,問這路怎麼?」三拙道:「咱問著耍子,沒有什麼正經。」說罷,就洋洋走了。尋問到接待寺來,果然有個憨道人,借寓已一月了。有一富家的小官,學了他的道術,許他十兩謝儀,籌到了手,就往五台去了。
三拙求見了他,問起五台山路,道人道:「小師父你問路,莫非要去投師麼?」三拙道:「不瞞仙師說,咱去年才在西天寺披剃,見師徒小氣,不足了咱終身,要往五台山,學些拳棒,好去雲遊天下,不枉了出家一場。」道人道:「不瞞小師父說,咱是平陽府人,小時蒙我師教了縮陽采戰,行道十年,前年被人拿住,幾乎喪命,也想往五台山,學些拳棒,做了護身符。此地傳了一人的采戰,待他送了謝儀,咱就去了。你既要去,咱和你做個伴兒也好。」這條路是久慣走的,三拙乖巧,就問了道人,是葷是素。次日把些散碎銀子,買了雞魚肉,並酒果香燭,自拿到寺裡,只說請仙師。拉道人同拜關帝,結為師兄師弟。道人就欣然允從。三拙要學縮陽,道人不肯道:「學了這法,容易招禍,況老弟臉上,有殺氣淫氣,只怕善始,不得善終。教了你採戰,也夠你用了。」從此每日三拙來學,了凡查問,三拙善自支吾,不十日間,道人把養龜護陽,先教會了,然後教他運氣。會運了氣,才教他蛇游洞、雞啄食、猢猻偷桃、蜜蜂採花,盡情教會了他。那富家也送了謝儀,兩人打算起程,同往五台山去。正是:
青龍與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且說蘇州府吳江縣落鄉地方,有個鄧村十八都。地面傍湖,人皆強悍,就是官府他也不怕。為錢糧事,差人下鄉,畢竟兩三起,五六個才敢下去拿人;若是人少,他就先打後商量了。人稟了官,還說差人詐他銀子,說謊稟官哩。因此蘇州說人變法,便道:「你莫不是鄧村十八都來的麼?」那去處財主也少,饑寒的卻也沒有,相近五里,有個半大不小的王財主,發跡已三五代了。住處就喚做王家莊。他家幾代都是單傳,到了這一代的財主,越發命硬。早年父母相繼而亡,三十六七歲,已克過三個娘子了。結髮生得個兒子,其年已十歲,母是產裡歿的。王財主原是勢利主子,與他定了親,是城中新科舉人。一貪他貴,一愛他富,行聘會親,也費了四五百金。這財主十年內,因做事伶俐,又刻削,倒長了二三千金傢俬,小戶的田,零星又買了四五百畝,都寄在舉人親家戶上。心裡想如今娶妻,須是城裡,才尋得出標緻女兒,就多費一百二百財禮,下半世受用佳人,不枉了人生一世。說與城裡媒婆,相看了三五處,卻看中了北門外,一個開酒米店,顧家的女兒,只得十六歲。這顧家因兩年生意不濟,吃折了些本錢,打帳把女兒與人做妾,多得些財禮,救救店裡的苦。聽見鄉下財主,又正經的填房,有什麼不允,媒婆講定了一百兩財禮,二十兩折盒,茶果尺頭,一一完備,擇吉下了聘。十日內就過門,成了親。
一個鄉下有錢的人,見了這標緻女子,真正如獲珍寶,好不奉承。家裡大小事情,都是他掌管,只是顧氏年小性拗,見了結髮生的兒子,如眼中釘,在老公面前還好,轉了背,每每非罵即打。這年顧氏就得了胎,次年生了個兒子。因這年閏五月,就起乳名喚做閏官。
你道閏官是誰?就是王子嘉了。又過了兩年,又生了個女兒,喚做金姐。顧氏已是二十一歲了,初來時節是閨女,自然不曉得淫蕩,此時年已長了,日夜纏住了丈夫,淫慾過度。王財主四十二歲上,害了癆病。大凡癆病的,虛火越旺,比平日越忍不住了,弄得面黃肌瘦,咳嗽吐痰,漸漸有些起不得來了,大兒子原請先生,教他讀書。連閏官也送與先生,讀些百家姓、神童詩。又過了年餘,王財主自覺病體沉重,央媒與舉人親家說了。只說沖喜,與大兒子完了親。自己扶病,同顧氏受了拜堂,又勞碌了一番,越覺起不得床了。奄奄一息。捱了半年。
開春二月,丟了偌大傢俬、嬌妻幼子,見閻羅天子去了。開喪出殯,都不必說,也還是父親臨終,吩咐家中大小事情,仍舊顧氏掌管。倏忽將及二年,那媳婦自恃父親是舉人,每每不看晚婆在眼裡,況兼顧氏忍不住,又與先生有些不明不白,大兒子、大媳婦越不敬重他了。十月間,大兒子請了丈人到家,自己打了灶,打帳收田里一半租米,各自吃飯。顧氏與他爭論,大兒子道:「你是我的晚娘,父親面上,說孝順你的。只是我小時受你凌虐,且不必說,近來你做的事,大沒體面,料不是守得寡的了。如今權且各自吃飯,若你要嫁,所謂娘要嫁人,天要落雨,也不敢攔阻。帶兄弟去,自然不相干了;不帶兄弟去,一半田產,後來自然是他的。」顧氏心裡也想活動活動,揀個美少年嫁了。況兼丈夫死時,內囊銀兩都在他手裡,還有三四百兩,衣飾又有二三百兩,就不爭論,便道:「既要我去,明日請我父親來。」
果然次日,請了他父親,房中箱籠,搬個盡情。大兒子也由他自去,房裡兩個丫鬟,只帶一個;船裡只帶得糙米二十擔。道:「吃完了再取。」顧氏本心,原想回娘家嫁人,飛出籠子正中他意兒。在顧家揀丈夫,要年小標緻,不曾娶過老婆的,急切那有這等人?
他父親原是清客出身,收心開店的。是那府城清客與做戲的,到吳江來都住在他家。顧氏也勾搭上了四五個,一個扮副淨姓陳的,是他心愛,卻因他有老婆,不肯嫁他。南門新出來串戲的姓王,二十二歲,未曾娶妻,兩邊都看上了。但說:「我兩個小小年紀,那怕養不出兒子。只要女兒,閏官不要來便成。」顧氏就請姓陳的來,要過繼與他。父親要留閏官,顧氏不肯。竟被姓陳的帶到蘇州。一年內,教會了幽閏、千金、紅拂、西樓,四本小旦腳色,竟是一個旦腳了。正是:
萬事不由人計較,一生都是命安排。
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曲在扶童曲無主,不然只如對歌譜。誰知秋水雕刻成,拂衣斂袖俱有聲。宛轉低回作悲喜,一片媱魂酒間死。淒風苦雨少燈光,返魂何處尋名香。同死更有無發者,總是情癡孰真假。情娘聞之不敢言,為誰悲怨為誰恩。須記輓歌甚時節,天上團圓好明月。
且說王財主的幼兒,好好稱呼閏官。因娘改嫁,把他過繼與陳家,學了四本戲,就起了個表字,叫做王子嘉。雖不曾入班,年又小,貌又美,曲又佳,各班都來拆他去。主席定戲文,反問了他會扮的,才定這本。果然人人道好,個個稱強,吹入一個進士耳朵裡。差人與陳優說,畢竟要也入班本衙,陳優道:「這是我外甥,他父親歿了,我小姨改嫁,把他過繼與我,原不曾說合班做戲,我還做不得主,等我往吳江和他娘說明了,才敢應你老爺的命。」進士只是不管,又差管家來說,道:「我家老爺多多上覆。若你外甥,一世不合班做戲,不好強你。若後來入了別班,必不干休。況且各班拆去做戲,本衙班也曾拆過幾次,豈不是推調。倘怕他母親有話說,有老爺在此,不怕他有什麼不肯。」陳優留他們吃了鍾酒,講到五十兩壓班。眾人回了話,進士允了,就兌了銀子。
陳優領了王子嘉到進士衙裡來,進士吩咐進書房來,陳優不跟進去,囑咐王子嘉,只得跪下去,磕了個頭。進士達叫:「起來!起來!以後也不須行這個禮。」又叫:「留陳教師,吃酒飯去。」陳優謝了,不吃酒飯竟去。進士吩咐管家,就在後書房,收拾一間房,與王旦做房戶。明日請其教師來,把本衙班戲單上的戲,除了他有的四本,一一補完,先補了小旦腳色,再補正旦的腳色。連月裡且莫出去應戲,多補了幾本,才好憑酒客點戲,王子嘉只得安心在那裡了。正是:
在他簷下過,怎敢不低頭。
次日就請教師來,逐本寫了腳本點了校,先念了曲本,然後一句句教他。就如輕車熟路,上口便會,一字不差,一板不走。不上一個月,補完了十本戲了,連舊熟的,已有十四本了,才教他出去應人家戲。那知到人家去,年又小,貌又美,曲又佳,人人都稱讚道:「這是蘇城第一個旦了。」
忽然三月上旬,正是不寒不暖天氣,城東一富家,五十正壽,擺兩三日戲酒請客,因內眷最喜看戲,定了王子嘉這一班。第一晚戲散,已是五更,通班回家睡了。次日再三吩咐走場的,道:「本家怕磨夜,午後便要上席,眾師傅早些來。」邀客的,也早早把客請到。午時就上席做戲,點燈已半本了。王子嘉同眾人吃了半碗飯,走出戲房閒步。這夜月明如晝,在簷下,見一十八九成大丫頭,叫聲:「妝旦的師傅。」王子嘉聽見他叫,只道有什麼正經話,年小竟不想到歹事,便道:「怎麼說?」丫頭扯他到旁邊黑處道:「我家娘娘叫我送一隻金耳挖與你,叫你今夜戲散了,裡面去說話。」王子嘉不是慣家,不知就裡,接了金耳挖,就胡亂應了。
半夜完了戲,只找了兩出,客都告別。大家打散吃酒,忽然不見了王子嘉,眾戲子只道他先回去了。那知他被那丫頭等了他,悄悄領了,從東廊進內房去了。原來這家主人,最怕娘子,娘子年紀還只三十五六歲,只推要穩睡半夜,打發家主書房裡,自去歇了。他才好做私事,況兼老男少女,平日弄他不爽利,見了這美貌小伙兒,戲又好,曲又好,略吃幾杯酒,摟摟抱抱,只想去弄。王子嘉道:「我從不曾破體的,娘娘教導我便好。」婦人道:「包你二十分快活。」不由分說,抱他上身來,弄了一陣。又翻他下來,扒上身去,翻天覆地,大弄一陣。王子嘉只管叫:「快活!快活!」不覺軟了。婦人又含他那話兒,小弄一回。見他硬了,翻身大弄。小伙兒初嘗滋味,其正骨酥神顫,樂不可言。不覺晨雞三唱,天已大明。婦人再三不捨,道:「今晚完了戲,你同定一班人去了,教我怎放得下?有便須常常走來,我自有照應。我家官人,年已半老,不十分在內宿歇,盡可恣意快活。」又把臂上一隻金鐲與他,叮嚀再會而別。同班人十分埋怨,又盤問他,住在誰家?他只是不說,有詩為證:
風流只道任顛狂,誰信風流不久長;可口味多終作疾,快心事過必為殃。
且把王子嘉丟過,說那三拙要和憨道人往五台山學拳棒去,自己識字,卻寫不出。央道人寫了字紙,壓在本師了凡房裡,小硯底下。道:「徒弟要往五台山學本事,稟開師父,怕不肯放,只得竟去。誠恐師父見罪,留此稟知。」了凡見了,吃了一驚。急忙走到他父親家,拿字與他父親看。父親道:「不肖子,前日原有這話,果然去了。咱既送他出了家,憑他自去,死活管他不得。」從此師父、父親,把三拙丟在一邊,憑他去了。
這代州到五台縣原不甚遠,只是縣裡到山門,倒也不近。兩個人消停步行,第三日到了山前,在一個飯店吃了碗麵,已是下午了。商量且住一夜,侵早上山,才為至誠。就在這店裡歇了。晚間細問店主人,那一個房頭好。店主人道:「也都好。只是山寺的規矩,每房舉出一個有道德,又有才調的,做了長老。不論師父徒弟,凡有大事,都要請問他。他做了主,人不敢拗,又在師徒裡,舉一個掌家,銀米出入由他。又舉一個掌櫃,銀錢收貯在他。又舉一個遊方,出山募化仗他。又舉一個管殿,各房輪管,輪著了,他去掌理,本房門戶,也在他。又舉一個知客,迎賓送客要他,其餘都是雜差使了。長老當家掌櫃,這三個不見改換。余也有時另舉一個,換那誤事的不用了。你二位是投師的麼?」道:「正是。」店主人道:「投師的也有兩樣。若是終身常住的,初入山門,送常住銀五兩,便終身吃寺裡的飯了。學會了拳棒,也不要謝師。若是投師授業的,初到寺裡,也送常住銀五兩。學到半年會了,謝了師竟去。若學不全,再送常住銀五兩。又學半年,再學不全,便是鈍貨了,不須謝師,可以竟去。」三拙道:「謝師多少?」店主人道:「十兩五兩,最少三兩,也不十分計較。寺裡最後一房,長老號無能,這是第一個有道德、有才調的。一應管事的,又都是他徒弟徒孫。」兩人謝教了,睡了一夜。
次日吃了早飯,迤邐上山來,投奔無能長老。這山寺規矩,不比蘇杭一帶地方。和尚略曉得講經說偈,門上就掛牌,或是入定,或是放參,做出許多模樣來。這日無能,坐在佛殿上,小沙彌引兩人入見,三拙同道人,磕下頭去。口稱:「弟子們是投師的。」他也不比南方和尚,公然受人參拜。就雙手扶住道:「請起!二位還是終身常住的,還是投師授業?」三拙道:「披剃已二年,今來是終身常住的。這位師兄,意還未定。」說罷,把兩對五兩常住銀交納。無能吩咐,請五位職事徒弟來。一齊都到,無能指道:「這是掌家的,號本無。」就教他收了常住銀。又指道:「這是掌櫃的,不知二位,曾備佛菩薩,寄庫銀錢麼?」三拙乖巧,就應道:「已各備二兩,明日參過了佛菩薩就交納。」無能道:「他號心無,你兩人就交與他收貯。」又指:「這是出山游力的,號可無;這是管殿的,號如無;這是知客號真無。」一一都相見了。問兩人的號,三拙道:「弟子名是三拙。號也是三拙,師兄號是憨道人。」無能道:「佛門不便稱道人,憨字也不妙,添一個不字,號不愁罷。」又把三拙,派在第二徒弟心無名下教導,把道人派在第四徒弟如無名下教導。授業的,另一小間客房。常住的,就在本師心無房裡。一一派定,兩人朝夕學本事。不上半年,都精通了,正商量脫身之計。
一日,兩人約了到山門外石墩上坐定,各說所學拳棒,不甚相遠。三拙只多得一件飛簷走壁,他上屋如飛鳥,下屋如脫兔,沒人捉得他住。道人道:「想是怕本師原不曾會,故此不能傳授。」三拙道:「咱們且商量下山,省了你幾兩謝師,好做遊方的路費。」正說不了,只見幾個守門小和尚,亂嚷道:「流賊來了!」原來流賊李自成部下,差侄兒一隻虎李遇,領一萬五千人馬,來攻打五台縣。住紮在縣四門外,這日遣步兵四五百,到五台山打糧,報入山上。住持撞鐘聚眾,約有二百六七十人,前面二三十把長槍,後面都是齊眉短棍,這棍不用正手,都用反手,著棍再沒有不倒的。只見人報流賊到了,發喊一聲,齊齊殺出,去他那裡,刀槍又斧,亂殺將來。被一班光頭好漢,一棍一個,打得死的半死,跑的亂跑,大敗虧輸去了。得勝回山,來見住持。住持道:「料他必來報仇,人馬少不怕他,倘或整萬人來,咱這裡眾寡不敵,須預為避他的計較。」差五六個慣遊方的和尚,帶了乾糧,連夜到屯兵所在,打探了回話。又道:「後牆須拆了幾處,開幾個後門才好。」三拙稟道:「咱便於走,賊便於追,不如多設一二十張梯扒牆的為妙。只不要搶光,越搶光,越遲滯了。」住持也不認得他,只讚道:「這小和尚倒有見識。」各歸各房,自作準備。無能這房,人心齊,費用少,最有銀米,無能吩咐掌櫃心無道:「本房師徒,拿得起的一百二百,盡他拿了,遠遠走避。這賊把寺掃蕩一場,三四日就去,各各歸家,銀子原在,就是走失了些,也強如賊搶去受用。」三拙與道人,不勝之喜,預先準備兩條被,五六件裌衣,四條長索,兩根齊眉短棒。
到了第三日,天未亮,五六個報子到了。本房可無也在內。三拙取了四百兩,計四對。道人取了三百兩,計三對。先從牆上批出捆縛好了,做了兩擔。整理腳步往西北走,走了三十里,在一個大材坊歇了,路上回頭見五台山上,火焰掀天,如是流賊放火燒山。
次日五更,慌慌張張,又往西北趕路,只問沒流賊的去處,就走。走了十來天,到了一縣,是大同府懷仁縣。道人道:「有了許多本錢,只吃虧你是光頭,咱兩個扮做西商往大同關去。出處不如聚處,買了絨褐,同到南京蘇州一帶地方,做兩個大客人,又好風流風流兒,可不相意。」三拙道:「如今買兩頂大帽,兩個臨清手帕,天又冷了,紮了頭,誰認得咱是和尚。」
次日買了帽,又買了箭衣,公然扮作西商,好不得意。正是:
畫虎未戚君莫笑,安排牙爪始驚人。
孤猿啼處處,千嶺郁茫茫;刻影花情亂,含悲曲意長。借風窺繡榻,扶夢出紗窗;畢竟多情物,催人速斷腸。
這是月夜懷人之詩,把來做個引子,見得女子若獨處閨中,不是蠢物,定生出許多妄想來。
話說山西地方,生出來的女子,都是水噴桃花一般,顏色最好,資性也聰明。大同宣府一路,更覺美貌的多。故此正德皇帝,在那裡帶了兩個妃子回朝,十分寵愛。這大同關,有個當兵的好漢,姓鄭,兒子才十九歲,娶了刁家女兒過門,想是周堂犯了惡煞,姓鄭的三日就歿了。家裡原開大飯店,死後依舊開著,房子又大,人手又多,他婆子只得三十七八歲,自己掌櫃,甜言美語,極會待客,人來的越多了,生意越盛了。人人都稱為鄭寡婦家。只是他媳婦刁女,才得十八歲,美貌異常,又能識字,婆道他年紀不多,不許他出頭露面,每日只躲在房裡,見那些來來往往老的小的,蠢的俏的,一起進,一起出,未免有些動心。又因丈夫不中他意,常常歎想:「天爺嗄!怎得另配個風流的丈夫,就減了咱些壽算也罷了上!」
巧湊這三拙與憨道人,扮做西商。雇了兩個頭口,把銀子買搭斂盛了,兩個騎在上面走,將到大同。掌鞭問道:「二位爺,若買貨想有行家,不投行家,在鄭寡婦店裡往下,從容再問好行家也妙。鄭店茶飯好,人又和氣。」三拙道:「就到他店裡下了也不妨。」一逕到鄭家來,只見櫃桌裡面,一個風發雲鬢,妖妖嬈嬈,約有三十多歲的婦人。頭上帶些孝,站在櫃裡,收一位客人銀子。掌鞭的道:「鄭奶奶,兩位買貨的爺來了。」婦人笑臉問道:「兩位爺買什麼貨?咱就知小行經幾時了。」三拙道:「要買絨褐膻貨。」婦人道:「這裡不是出處,亦是聚處,但要多住幾天理!自然是大客商了,銀兩關係,外面客房裡不穩便。」就把收的銀子,打櫃眼裡丟下去,走將出來道:「兩位爺來,咱領你進去。」三拙吩咐道:「店家同看好了行李。」兩人跟了婦人進去。直到第三進,房子越高大了。外面三間,此處卻是雙間,婦人掀簾子進去。道:「來!進來!」三拙道人入得門來,看這間房,有兩間大,四間深。靠裡一個大炕,比北京的有四個大。炕邊坐著個年小女子,約莫不上二十歲。婦人道:「這是怕媳婦子,咱這裡都是磕頭,怕爺回禮,故此不敢勞動,連咱也不曾見禮哩。」三拙道:「咱們也不敢行大禮了,照南方只作揖罷!」先替婦人都作了個揖。走近炕一步,都與刁女作下揖去。那女子把身扭轉了,含笑也福了一福,秋波一溜,把三拙的癡魂,已提了去了。婦人吩咐,取了行李進來,兩位爺外房坐下,好拿迎風酒來吃。三拙又找了掌鞭的銀子,打發去了。低低對道人道:「小婦人著實有情,只有他婆礙眼,師兄若弄得他婆上手,咱就好下手了。」道人道:「不打緊,看咱手段。」
日落銜山,迎風酒和那晚飯都吃了,兩個又不敢進房,坐著呆等。半更時分,婦人料理外事完了,才走進來道:「兩位爺等久了。想兩位爺是初次到逞關上來的麼?」三拙道:「是頭一次。」婦人道:「怪道爺不知咱這裡鄉風,咱這裡冷得早,九月就穿綿襖。不消說了,立了冬,十月天氣,每家都在大炕上,燒熱了睡。一家親丁都在上面,各自打鋪,就是親戚來,也是如此。咱開飯店接客的,常來的熱客,也就留在炕上打鋪,只是吹烏了燈,各自安穩,不許瞧,不許笑,瞧了笑了,半夜也爭鬧起來,兩位爺是絨褐大客人,銀兩關係,殘冬臘月,不敢不留在內房歇,請進去,就是媳婦子在裡面,咱這裡不遲忌的。」道人道:「你當家的,為何不見?」婦人道:「先夫正月裡亡過了,小兒頂替了他爹的名,是關上總督標下的兵,每季輪一個月,出關守汛地去了。再有十日就回來。」
兩個進房打鋪,婆媳右邊一帶,兩個左邊一帶,右邊壁上掛一盞明晃晃的油燈。道人走近婦人身畔,低低說了兩三句,婦人笑了會兒道:「咱已守了大半年寡了呢!」三拙暗裡道:「妙!想是允了。」大家去睡,不知幾時,道人已扒過去,和婦人成交了。三拙側身聽了一會,聽見婦人像個陰水漬漬的響,口裡就親爹親哥,亂叫起來。三拙大著膽,去摸那刁女,那知刁女已坐起來,正待扒過來了。不消打話,槍棒交加,也叫起親哥哥來。那婦人猛然聽見,叫一聲:「媳婦子,如今咱也不要說你,你也不要說咱了。」有個歌兒為證:
俏冤家,你兩個,也是前緣前世,有緣法;千里來,做了露水夫妻。昨夜裡,那知道今宵歡會;一個似雞啄食,一個似柳穿魚。莫道是萍水相逢,也須相交,相交直到底。
次早起來,婆看了媳也笑,媳看了婆也笑。那兩人都微微的笑,從此酒飯比眾人不同了。三拙對道人道:「煙花雖好,不是久戀之鄉,須買了貨物,南方尋快活去。莫被這兩個婦女羈絆住了。」尋了絨行膻行,又尋了慣走南路的客伙,問了買價,那邊賣價,和那水旱的路數,不消五六日,因是足色現銀,買了四百兩的貨了,只為客伙教他,若買得忒多了,這裡價要長,那裡價要落,脫手遲了,賒了去,又難討。故此只買得這些,隔夜與主家說了。
次日小車來就行,婦人刁女,都不肯放他們。婦人要換轉來,兩個女人各試一試新。道人來扯三拙,三拙被刁女摟住了,不肯放。道人只得自去,做送別的筵席,弄了一更。婦人覺道不是三拙。問道:「還是你,不是他?」道人笑道:「不是他,還是咱。他那裡攘得熱鬧,沒工夫來。」兩男兩女,次早沒奈何,只得要別。刁女扯住三拙道:「冤家你說明年來,若明年不來,咒也咒死了你,咱若害相思死了,做鬼也來找你。」一向快活,不曾問姓,這日婆媳問了姓好記帳。道人說:「姓張,號不愁。」三拙說:「姓李,號三拙。」正說著,裝貨的人車到了,兩人把貨捆縛已好,裝在車上,自己各執短棍,跟著車走,婦人刁女含著眼淚,送他們動身。三拙把飯錢出店錢,一一明白,謝了一聲就行。刁女也不顧走使人們恥笑,竟大哭進房去了。正是:
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送斷腸人。
人貨到了黃河岸口,僱船前去,別人要走,半月二十日,才到黃家營。偏他們順風順水,七八天就到了清河縣。風大歇船吃飯,斜對岸就是奶奶廟。到黃家營還有五里,憨道人忽要上岸大解,解了下來,那舡的跳板,被風大拖落水裡,他恃自己輕便,往上一跳,撲通一聲,落在河裡,水順風順,不知飄到那裡去了。後稍喊起來道:「客人落了水了!」三拙跑到船頭上亂叫撈人。船家道:「這般風水,只怕去了五十里了。」三拙哭了一場,沒奈何買了一口棺木,把他生時衣帽衣冠斂了,教水手沿河掘了塊土,埋在那裡了。做了羹飯,又哭了一場。
次日就到黃家營,喚了只划船,揚州又換了只江船,把貨盤到南京,找了書鋪廊,一偵絨褐行。其時正是臘月二十七八,人家過年的,絨褐俱已買了,直到正月初十邊,方才走動。賣了兩三個月,只賣得四分之一,三拙打聽蘇川是聚處,打帳要捆了貨,僱船載去,又想南京舊院裡,聽說名妓甚多,何不去快活一番。帶了兩個幫閒的,對了十兩初會的禮,揀中了舊院後門卞賽,就定下了。
此時正是崇禎末年,院裡正有體面,十兩初會,就做戲請他。一連住了五夜,三拙嫌卞賽不會浪,爹爹哥哥,一句也不叫。後又送了十兩,只說往蘇州去,就告別了。討完了些欠帳,五月端午過了,竟到下路來,投了閶門,一個山陝行裡。此時炎天,每日不發市,偶然過客,或他州府縣人買,只買雜用。七月半後,真的才走動了,山陝鄉里遊山,常常搭他一分。偶往觀音山去。轎子到范家墳走走,三拙看在眼裡,打聽得七八十間好房屋,只一墳丁看守,心裡要謀他幾十間做了靜室,仍舊做和尚,就好創業了。臘月裡因後面絨褐到得少,又得價,又好賣,把貨賣了一個光。剩得些膻包膻單,正月也都賣完了。其時已是順治初年,他不說原是和尚,只說世界換了,如此出了家做個世外之人。打聽范鄉宦,去世已久,范夫人的兄弟是秀才,他備了二十兩禮,拜送了秀才,只說租他墳上二十餘間,做個靜室,朝夕焚修。范夫人只道有道德的僧,如何不允。他自己手段高強,況一個和尚,搬在荒山,誰知他有許多銀子,漸漸收了兩三個徒弟,雇了兩三個香火,請了幾尊佛菩薩,成個規模了。范家族人,住在山裡的,他送些好東西結識他。鄉里窮人,他一兩二兩借了周濟他。說起利息,只道但憑。後來五兩十兩,都肯借了,那一個不歡喜他。住了二三年,那花山附近地方,若老小小婦人,除了不往來,不借貸的,也不知淫媾了多少,徒弟也越多了。
一日聞得個大鄉宦莊上,雇了佃戶,各奏糧米,趁世界漸次太平,做賽會的神戲,高搭著戲台,在上做戲,三拙帶了個徒弟到台下看戲。他只為看婦人,戲是借景。立在戲台左偏,半本才完,只見放下個軟梯來,一個標緻旦,從上而下,失腳一跌,正跌在三拙懷裡。三拙雙手抱住,那旦回頭,卻是個和尚,道:「多謝!多謝!幾乎跌下去,頭也跌破了。」你道那旦是誰?原來就是王子嘉,他翰林主人,為清朝要他剃頭,尋了自盡。一班戲樹倒猢猻散了。王子嘉又在第一班戲裡,依舊做了小旦,這日正是這班上台,王子嘉要留他在戲房吃酒,三拙道:「我住在山裡,要回去了。」王子嘉問了他號與住處,三拙也問了號與住處,道:「就來奉拜。」拱拱手去了。一路想道:這樣風流人兒,和他有了事,不輸似婦人哩!」
第三日拿了上好黃熟香一筋,徽州川扇二把,問到王子嘉家來。王子嘉相見了,留他吃飯,問:「師父是禪教,是付應?」三拙道:「也不禪教,也不付應。小弟原是少林寺出身,拳棒精熟,又能采戰,和婦人弄一夜不洩。」王子嘉吩咐裡面,師父用葷的,又問道:「師父一夜不洩,可教得人的麼?」三拙道:「那一件教不得,兄要學不打緊。」王子嘉道:「不瞞你說,前夜一個好弄的女人,被他纏住了,我去了五六次,次日幾乎病起來。」三拙道:「我做你個替身,弄他一弄,我自然謝你。」王子嘉道:「後日戲是小戶人家,我可推病不去,約了那女人。後晚了你來,我同你去。」吃了飯別了。
第三日,三拙又拿綾機細一疋,送與王子嘉,推了半晌才收了。直坐到晚,吃了晚酒,半更天,才同去。原來這家開行的,家主姓高,到邵伯買米去了,人家富,房子大,管門的與丫鬟,都是女人,一路已吩咐定的。子嘉來過一次,他也不管一個兩個,竟領到房門口道:「來了!」王子嘉進房,就吹滅了燈。婦人已等久,脫衣睡了道:「你來得這樣晚,可要我起來同吃些酒?」王子嘉道:「我吃過了。」推三拙脫衣上床,騰身而上。這場大戰,弄得個婦人死不得,活不得,哼哼的道:「你這般有本事了。且住一住!」把手一摸,失驚道:「啊呀,不是王子嘉,你是何人?」三拙笑道:「只包管娘娘快活,且莫問你是何人,我是誰?」婦人道:「王子嘉那裡去了?」王子嘉道:「我在這裡,替身好麼?」婦人笑道:「不論好不好,也該謝謝媒。他大半夜,還不曾洩,你來也與你一遭兒。」王子嘉聽得火動,已和丫鬟鬼混了一次,身子倦了,沒奈何只得上床,大家混帳了一會。天才亮,王子嘉先去了,留三拙住了三夜。婦人快心滿意,送他兩錠銀子。三拙道:「我銀子盡有。」不肯收,婦人脫一件縐紗貼肉衫子,與他道:「貼身親熱,再期後會。」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世上人心真個歹,牽鬼街頭賣;哄了白尚書,瞞過陳員外,漢鍾離見了通不睬。
沒嘴萌蘆就地滾,好歹休相問;化妝扮戲文,紙做盛錢囤,陳搏華山間打盹。
秋花正開秋釀美,多少風流會;休做看財奴,枉著金銀累,死到黃泉才是悔。
勝水名山和我好,每日相頑笑;人情上苑花,世事襄陽炮,霎時間虛飄飄都過了。
話說三拙自別了大同刁女,到了南方。舊院小娘,不中他意。花山住了,雖奸騙了偌多婦女,都不過村妝別樣嬌,消閒遣興罷了,沒有什麼趣味。遇了王子嘉,領到鳳凰橋人家,住了三夜,不但美麗,又且風騷,才曉得了閨閣有妙人,裙帶有妙趣。日日夜夜思想,拚用些燥脾銀子,下些精細工夫,且在楓橋一帶,弄上幾個好婦人,不枉了人生一世。
一日,打從市裡行走,見個門裡,走出二十四五的後生,後面似家人,背著被囊,往西去。門裡一個年小美貌婦人,高聲囑咐道:「南京完了正事,快快回來,不要使我在家懸望。」說罷,見三拙立住了腳,竟進去了。三拙袖中,取出木魚,慢慢走進門去,敲著木魚,說著北音,高聲叫道,「施主老爺,化我一頓齋。」叫了幾聲,只見一個十五六歲小廝,走出來道:「家主公不在家,沒人打發。就是家主公在家,只好一合米,或是一個錢,也不肯化齋與你的。別家去罷!」三拙又說著南音道;「小官,我不是化齋的。」袖中取出大塊銀子,約有八九錢,道:「這銀子送你買果子吃,有事央及你。我是仙人,昨日佛菩薩吩咐我道:『你家主公南京去了,我該與你家娘娘有緣。』只央你與我說聲,允不允,不在乎你。」小廝道:「你真個是仙人,我不信?」正說著,婦人走在屏風後,你一句我一句,不知怎樣扭捏,被他挨身入馬,住了一夜。婦人不肯放他,一連住了五六夜。婦人還不肯放,三拙卻得趣抽身,只說去去再來,告別回去。曉得王子嘉來過一遭,又約這日要來。三拙知他要傳授采戰,心裡想道:「不教他無此理,盡情教了他,不顯我的本事了。」
午牌時分,王子嘉一乘轎子,果然來了。帶十兩銀子,一疋機紗送他,要他教采戰。三拙收了紗,辭了銀子,甜言美語,只說須是親試,才易學會。王子嘉住了兩三日,騙他做了男風,又只把粗淺的教了他,也就不得就洩了。王子嘉怕班裡惱,再三告別。三拙道:「已會了五六分了,入細工夫,慢慢的再與你講。」正是:
逢人且信三分話,誰肯全拋一片心。
且話三拙,只教王子嘉一半工夫,又日日去奸騙婆娘,也不計其數,一車子羊毛筆,也寫不盡。一日,在小巷裡小解,兩邊都是大人家風火牆,並沒人家,只巷裡頭有一人家,遠遠見一個女人,伸出頭來,往外探望。三拙見那婦人有些丰韻,他就三步拿來兩步行,趕到他門首。那女人見一個和尚趕來,往裡面急走。三拙見巷裡家裡,沒個人影,大著膽,竟趕進去,把那女人抱住。口裡低低叫道:「我的娘娘救命!」女人推又推不開,口裡嚷道:「青天白日,好好人家,這和尚好大膽!」三拙公然親嘴,摸奶起來。女人急得哭道:「天下有這樣奇事,可惜冷巷裡,沒人走動,捉住賊禿,打他個半死便好。」三拙道:「我抬了娘娘這一回,就打死也甘心的。我如今死也不去的了,定要娘娘救命。」女人哭住了,倒笑起來道:「有這樣蠻法的就是我家主晚間才回,難道我青天白日,陌陌生生就與你沒廉恥。」三拙口裡,只是「娘娘救命,娘娘救命」,把手已插入下面,著實得趣了。女人沒法可處,問道:「你是那裡和尚?」一拙道:「我是范家墳的三拙,整夜弄也不淺的。」婦人原是水性,聽了這話,就動了心。關了門,被他大弄了。原來他丈夫在北寺前,替人家做店官,每日天亮就去,日落回家,除非臥病,沒一日不去的。若下午落起大雨來,還有日住在主家哩。三拙自遇了這女人,極說得來,他奸騙何止一二百婦女,只這女人,直到訪拿的時節,兩個私下還走動,也倒費了百金在他家。
又一日,在一家門首經過,聽見門裡有人道:「這一定是三拙和尚。」三拙抬頭一看,卻是個女人,獨自站著,頭梳的光光的,臉搽得白白的,嘴抹得紅紅的,手兒尖尖的,腳兒小小的,衣衫穿得齊齊整整的,像個蹺蹊的貨。三拙大著膽,竟走近前道:「娘娘叫我做什麼?」女人一頭走,一頭說:「我不理你。」三拙隨後跟進去,到了第三進,女人回頭又說:「我不理你。」第三進是臥房了,並沒一個別人,女人又說:「我不理你。」三拙一把摟住,女人又說:「我不理你。」三拙緊緊抱著親嘴,把手去摸他的兩奶。女人又笑道:「我只是不理你。」三拙知他是千肯萬肯了。扯落他褲子,撳到床上。女人連聲道:「我不理你,我不理你。」三拙忙把那話兒插入洞中,大弄起來。女人啊呀連聲道:「我只是不理你。」三拙弄了一個時辰,怕人來,到底不像,放下了女人,扒起身來,女人又道:「我到底不理你。」三拙問道:「娘娘你家貴姓?」女人道:「不理你。」三拙只得道:「我去了。」女人又說:「不理你。」三拙大笑出門,一路想著,人說我聞有這笑話,不想親見這等樣女人。正是:
世間無難事,只怕老面皮。
再說三拙傳了王子嘉一半采戰法兒,畢竟比前不同了。遲有一更天,方能夠走洩,也就使女人快活。又在第一班的戲子裡,做一個承攬戲的。有什麼不興頭,開行開店人家,凡是做戲,個個奉承他。不消說起,就是大官宦財主,大貴的鄉宦,若是見了他,笑臉平開。怎得水性婦人,不傳眉遞眼,想著手時,與他鬼混。有個經紀人家,曾做了本戲,姑嫂兩個都看上了王子嘉。他姑嫂平日過得極好,你我有私事,各不相瞞,姑娘嫁了出去,因為夫妻雙回門,故此擺戲酒。不期王子嘉見簾子裡,有美貌婦人,指手劃腳,他越逞精神。這兩個女人悄悄約了他某月某日,當家的往沐陽宜興一帶買貨去,有十日不回。夜間準備候他來,都是貼身丫鬟傳話。王子嘉想道:「姑嫂兩個約我,我一身難充兩役,不如再拉了三拙,一則總承他個女子,二則面試他本事,好再央他教全了。」
到了這日,果然約了三拙來,掌燈時節,把三拙一頂滿帽戴了,都投身入去。王子嘉說明了兩個在此,姑娘有不肯的意思,阿嫂道:「既來之則安之,難道打發一個去,就張揚開去,不好意思了。」且同坐吃些酒,拈了鬮罷。誰拈了,王子嘉就是他同睡,此時各爭。這王子嘉,酒罷上床,阿嫂也不拈鬮了,竟讓王子嘉與女娘。你道為何不爭了?他久聞三拙的名,聽說是那三拙,他就取才不取貌了。三拙弄這阿嫂不歇不洩,十分滿意。王子嘉弄這姑娘,只管洩,只管歇,止好一更的長久,姑娘也算快活的了。但見三拙這般鏖戰,阿嫂異樣風騷,心裡動火,低低與阿嫂說,要留那三拙幾夜,大家盡一盡興。王子嘉應戲要去,三拙無事便留,一連四夜,真個是百戰不休,姑嫂兩個,做夢也不指望這般快活,三拙許他再來,才放他去了。王子嘉面見三拙一夜不洩,又到山中,再三請教,又只教得他運氣法,卻也不能通身運到,運到腰裡,就住了。蛇游洞,柳穿魚,那些粗淺的,教他幾樣,雞啄食,猢猻偷桃,那些深細工夫,不肯傳授。王子嘉也就疏遠他了。
這年三月間,嘉興平湖,嘉善幾處地方,慕這第一班的名,邀他們去做戲,台戲堂戲都是十兩一本。先湊銀子,兌了百兩安家,眾人才去。平湖一個大鄉宦,擺八日壽酒,也要他們去做。這鄉宦極肯娶妾,娶了一個,睡了一年半年,又娶了一個。把那個就置之高閣了。家中有十七個妾,如守寡一般,夫人勸他,把不用的,打發了幾個罷,他又不肯。因此個個怨他,王子嘉在他家做了五六日戲,不知如何,被那眾妾裡面,有兩三個纏上了,漏了風聲,被那鄉宦叫家人捉住,打個半死。還說送官懲治,班 再三央求,才免送官,也不做戲,也不找帳了。況打壞了小旦,就是別家要做,也少旦做不得了。只得雇了船,狼狽而歸。平日他繼父陳優管班,正旦王人喜,常常勸誡他道:「你若不改過自新,畢竟出乖露醜。」他口裡感謝好話,女人來纏他,他又去了。平湖回來,正旦王人喜,稟壓班主人道:「王小旦戲好,班裡人個個與他相好,並沒口面。只是有這樁不好處,雖是人來纏他,他一聽好言,不能改過自新。在平湖如此如此。」那鄉宦遠道:「看老爺面,又眾人拜求,才免送官。不撳住行頭,大家體面,都不好看,不如打發他出了班,另尋個小旦罷。」那壓班主人,原是極正經,不肯生事的,便吩咐:「就逐他出班,壓班銀三十兩,我也不要他還了,快快另尋好旦,不可誤事!」人都道:「這樣好班,一個月三十本戲,趁好大錢。他又轎子出入,十分得意了,沒福受用,做出事來。」那知他不以為意,反道:「我如今不做戲了,只串戲做清客,大官府門下,走動走動,通些關節,南北兩京,都好做事,可不強似做戲子麼!」那知正是他的死運到了。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詩曰:
芳露垂垂碧瓦涼,芙蓉別館漫焚香;琅風千扇吹冰谷,寶霧重簷懸夜光。當夕蟾蜍來未已,三秋珠珨飽初僵;更深漏轉無人見,坐待明河下繡床。
話說三拙見王子嘉不與他親近了,心裡恨他,要設法去偷他老婆,塞他的嘴。常見他出門去了,假意去尋他。那知王子嘉的結髮,是小人家女兒,粗醜老實,連丈夫也久度之高閣的了。每常只如走使婦人,不許出房寸步,三拙一肚皮偷他的呆念,忽見了厥臉,問知是他,驚得飛走。走出門來,立在半塘橋邊,忽見一個尼姑,風流跌宕,有六七分顏色,從半塘寺裡走出來。三拙想道:「這樣個尼姑,卻從僧房出來,是不怕和尚的了。」況橋邊沒人走動,也就迎住作揖道:「女菩薩何往?」尼姑答禮不迭道:「師父是何寺院?」三拙道:「我是花山范家墳,三拙和尚。」尼姑笑道:「久仰久仰,失瞻了。」三拙道:「既如此,不須打話,緩步請行,到荒山去走走。」尼姑道:「改日奉拜。」三拙道:「不但我不該放了你,你也不該放了我。女師父叫轎子到荒山,原也不雅,我有熟轎夫,抬了就走,豈不更妙!」尼姑道:「只說兄妹,想也不妨,也罷。你先去西新橋等我,我自己叫小舡就來。」三拙道:「不可哄我。」尼姑道:「見食不搶,一世不表,人聞大名,決不當面錯過。」三拙飛也似先往西新橋去,喚了兩乘熟轎夫,呆呆立等。只見尼姑果然來了,還了船錢,一徑上橋同行。
路上也有人指著笑笑兒,卻都是認得三拙的,不敢則聲。到了山裡,早有極盛餚饒,極甜三白,兩個飽啖,一同等不得到夜,大戰一番。弄得尼姑癡癡迷迷,道:「是從來未經的。若是寡婦,經你的手,定要嫁你了。」連住了四日,沒早沒晚,纏著三拙要弄。三拙只說要下山一兩日,怕他住了不去。問他:「姓甚,住何處!」尼姑道:「我姓張,先夫姓王,十七歲嫁了他,十九歲就做了寡婦。人問我道:『你這小年紀,嫁了麼?』我說:『我不嫁。』那人又道:『你這小年紀,如何守得寡?』我說:『我也不守寡。』因此做了尼姑,活動活動。各處尼姑庵裡,輪流住住。六房莊邊,那庵裡住得多些,所謂隨處為家。你沒處尋我,我來尋你容易。」又道:「我有一件好事,總承你,你上了手,不許忘了我。下津橋馬鞍濱地方,有個半大不小人家,一位內眷,生得勝過昭君,賽過西施。他家主公,原是秀才,在日我嘗到他家化緣。這內春日裡也和老公摟抱而睡,畢竟是個極貪杯的了。秀才已死了兩年,不知他和人有事沒事,等我去勾引他,和你弄弄,不怕他不魂殺。」三拙道:「妙!妙!全仗你女蘇秦。」就進去取了十兩銀子,也不說為什麼,只說:「送你買件衣服,我已吩咐徒弟,叫一乘送到寒山。寺的轎子在門首等了,過目再乞光降。耳聽好消息。」尼姑謝了一聲,上轎去了。
到了次日,尼姑就往馬鞍濱口寡婦家來。寡婦道:「王師父許久不見。」尼姑道:「我在花山范家墳住了幾日。」寡婦實不知三拙在范家墳,並不問起。坐了一會兒,尼姑說起:「我不枉了在世,不瞞娘娘說。近日范家墳三拙那裡幾乎快活殺了。」原來這寡婦,性極貞靜,外面極和婉,再不衝撞人半句。便道:「王師父不要說葷話。」尼姑道:「人說不吃天鵝肉,不知其妙。我蒙你抬舉,特來通你知道,好作商量。」寡婦道:「王師父你莫非瘋顛了,你去罷!」尼姑道:「娘娘,人生一世,草生一秋,不要錯過了。他說要見娘娘哩!」寡婦道:「你自和他鬼混,不關我事,我也沒你這老面皮。」這是罵尼姑的話,尼姑卻認做不好應承,假意如此,笑嘻嘻的去了。寡婦道:「茶也不吃,我也不送你了。」尼姑不曉得他從來和婉,只道他心裡肯了。竟去約三拙日子,三拙不知就裡,欣欣以為實然。
寡婦一日吃了午飯,忽見尼姑又來,因前日惱他,未免過於冷淡了。便笑迎道:「前日怠慢了你。」尼姑越發道是好話,公然突出句話,不照一些前後道:「娘娘,三拙師父約後日來見娘娘,教我先來說聲。」寡婦聽了這話,勃然大怒,也不回話,竟跑到床上朝裡睡了。正是:
酒逢知己千鍾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尼姑只道他心上肯了,不好口裡出言,也不冉計個確信,只說得一句:「娘娘我去了,後日下午來。」往門外洋洋走了。寡婦翻轉身來,只見丫鬟正走進房。寡婦道:「不想禿娼根,這樣可惡!罵他一頓便好。他去了麼?」丫鬟道:「不像衝撞娘娘的,他歡天喜地走了。」寡婦道:「若如此說,他明日還不識竅,定要來的。」正說著,只見他兄弟小秀才,跑進房來道:「姐姐為何日裡睡著?」寡婦忙起相迎,把尼姑這一段話,如此如此,細說了一遍。小秀才道:「等我明日來,把這男女兩個禿驢,打個臭死。」寡婦道:「說那三拙,會少林拳棒的,那裡打得他倒?」小秀才道:「我明日邀十來個好打手來,不打緊!」寡婦留小兄弟吃了飯,回家去了。
次日,小秀才邀了馬鞍濱山塘上,共十二三個有體面的打手,先在自己家裡,留下兩個同到阿姊這邊來,各各在近鄰店門首,暗暗埋伏。申牌時候,只見尼姑在前,和尚在後,從西首遠遠來了。小秀才步入中堂,尼姑跳跳躍躍,竟走進來,小秀才少年性氣,罵道:「禿淫婦這般可惡!」劈臉打將過去。尼姑見不是對頭,往外就跑。三拙已進了門,外面十多人蜂擁而至,金剛箍鐵尺,一齊打來。叫道:「不要放走了三拙這賊禿。」三拙見勢頭凶狠,不往外反往內,中堂的牆高,一徑輕入後天井,把身子往上一聳,如飛鳥一般,跳上牆去,飛也似打從鄰舍屋上,往西走了。小秀才和一班人出門趕去,但見他如履平地,到空場頭,又一跳如脫兔一般,不知去向了。那尼姑打從人叢袒逃躲,也被後面兩個打了幾拳,負痛而去。正是:
嫩草怕霜霜怕雪,惡人自有惡人磨。
小秀才同兩位在行的,去投了裡排四鄰,要去告狀。一個老成里長道:「令姊丈與小弟相處,極是好人。令姊寡居貞潔,誰不知道,今日之事,又不曾有玷,告狀反為不美。這賊禿在楓橋、鳳凰橋、滴水橋一帶地方,姦淫惡跡,擢發難數,漸漸到這地方上來了,待他別家做出來,小弟做呈子頭,兄做中證,那時擺佈他方可何難?」小秀才依言,留眾人在酒館,吃了一回酒,大家散了。
那知三拙,心還不死,只道:「寡婦原有他的心,畢竟丫鬟們走了風,他兄弟知道了,做了這事。不知那寡婦在裡面,如何不快活,如何想我哩!」
一日,走到一個舊相識婦人家,打聽消息。這婦人就住在寡婦西首,往來已兩年了,三拙每每得趣抽身,極是薄情。為何這婦人獨久,只為婦人雖已三十六七,貌亦平常,卻有個女兒已十四五歲了,甚是美麗,指望等他二三年,要他娘做腳,故此往來長久了。三拙還未說及寡婦的事,婦人先開口道:「這一向你為何不來,我家女兒,今已十七歲,正待冬裡成親,不料女婿急症死了,女兒做了望門寡,又是寡樁厭事。」三拙道:「待我蓄了發,娶了他罷。財禮五十兩,冬裡成親,你夫妻二人是我丈人丈母了,竟是我養,又好常常敘舊,若你夫妻肯,今日先下定十兩。」婦人聽見說了十兩銀子,屁股上都是笑臉了。道:「我做了主,我家主公是憑我的。倒是女兒,也得他心上肯便好,你拿銀子來,等我去與他說看。」三拙把一封銀子,遞與婦人道:「今日就和他會會兒,我明日帶二兩,與你買疋細。」婦人拿了銀子,走到隔房女兒那裡,如此如此,說了一遍。女兒道:「我要嫁,嫁個好人,決不打和尚的。」婦人道:「我兒,你笑我了。」把銀子放在他袖裡,道:「等他自家說。」竟走了去。看他光景,是叫三拙用力強姦的意思。女兒慌了,把身子問出房門外,三拙走來,竟要囉皂,他跑到門首,大喊叫道:「地方四鄰救命!三拙和尚強姦黃花閨女哩!」正是申牌時候,走攏人來。頃刻有二三十人,三拙奪路跑了。前日勸小秀才的那個里長,走來勒了女兒口詞道:「我是現年替你遞公里,不打緊。」
次日約小秀才做知證,具呈吳縣,差人捉三拙。三拙央了分上,又買上買下,不上一百兩,買捺住了。里長道:「撫按都是不要錢,有風力的官,況按院正在行事,明日去進公里,難道也捺住了。」又有人次來二拙耳朵裡,十分慌了。打聽得按院一個老師,作寓在王子嘉家裡,只得去尋王子嘉商量。一連尋了六次,再尋不著,原來王子嘉在京,倚著現任大僚的勢,拐了妓女劉美回家,在蘇州看戈陽腔正旦章觀的戲。兩個看上了,章觀要嫁他,劉美鬧吵了幾場。王子嘉把劉美送與將去的武官,武官又轉送一個按院衙門人,王子嘉平日惡處,劉美一一都說了。章觀又曾與按院衙門一個人相好,正要嫁娶,如今又嫁王子嘉,是奪那人心愛的肉了。兩個媼婦,明明是催命鬼,也是前世孽障。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詩曰:
秋聲入夜夜多寒,落葉風中面面殘;無奈官清招謗易,可知宦拙免參難。正憐去後長垂淚,不分行時便失歡;即此淫風能砥柱,頌聲起處萬民歎。
話說各州府縣,有那衙蠹光棍,為惡百端的。常有好官,不由所屬聽信下役,自己人訪嚴拿,斃之杖下,如前朝祁御史、新朝秦御史。人人感激,個個畏怕。若論有關風化,姦淫不悛的,也與凶人一體重處,惟有前朝祁御史、新朝李御史。況李御史所處時候,比祁御史更難。前朝獨御史更覺威嚴,一出衙門,家家避匿,雞犬不聞,相沿體統如此。新朝初任,有一兩個做好人的御史,不但同下僚遊山飲酒,和尚亦與銜杯,戲子亦同擲色,還有喚戲子到衙門,歡呼痛飲的哩。朝廷處了兩個,張御史就嚴肅了。秦御史大振風紀,不假聲色,但把和尚、戲子都看做無惡可行的,不甚關心。李御史偏道:「君子裡有惡人,小人裡有君子。代天子行事,在這地方做一場官,縱不能遍訪賢能,薦之天子;必須察盡好惡,救此兆民。假如和尚,豈沒幾個高僧,修行辨道,豈沒幾個包攬詞訟,串通衙蠹的,比俗人還狠。又豈沒幾個貪酒好淫,敗壞清規的,比俗人更毒。假如戲子本是賤役,安敢為非,只是倚仗勢宦,奢侈放恣,其害尚小,有那行奸賣俏,引誘婦女,玷辱閨門的。我出京時,就有一大僚,痛恨一優,托我處他,若不犯在我手裡罷了。」再一訪問,除了淫惡,也是扶持風教一樁大事,如此存心,卻在紀綱才振,頑民未革時候,豈不更難也。
順治十三年六月到任,未到任之前,已先各府私行了一番。下馬之後,十分愛民,只是衙門人役,毫不假借。行了半年事,凡是做訪的衙門人,與打行訟師,平昔著名的,也拿得盡情,或軍或徒。知會了張撫院,再無滯獄。准的狀詞,發了府縣,不許久淹。就如親眼見的,親耳聞的,府縣也不敢欺他。
有一個交結衙役,包攬詞訟的二和尚,也不住山,也不住寺,以管閒事為生涯。李御史拿下打了幾十板,問徒發驛去了,人人稱快。新朝極作興戲子,李御史只有撫院請他,他請撫院,照了舊規,點幾出戲做,除此再不用這班人。
二月初旬,放告,忽見楓橋地方,有裡鄰連名呈子,為淫僧強姦幼女事,僧名三拙。李御史心中大怒,若果有這事,大傷風化。若沒有這事,刁不可長。且不批發,必須私行細訪,方不致冤枉。
過了幾日,悄悄帶了一書一皂,扮做山東棗子客人,打著山東鄉談往楓橋,一路先體訪一番,就尋個飯店歇了。次日從西新橋,直到觀音山腳下,天色尚早,不見燒香的來,獨自一個,茶館裡買壺茶吃了。問起三拙,店家道:「是有財勢的和尚,不住在這裡,住在花山范家墳相近,我也不知詳細,總來不是好和尚。客人莫去拜他。」李御史不言語,走了出來。只見遠遠三四乘轎子來了,雖是布轎,卻開著簾子的,前面三個年小女人,後面一個年老婆子,都是華服。一個轎夫,口裡說:「娘娘,你們燒了香,不消吃老和尚茶點了,快到三師父那裡去,自然有盛饌留你,總承我們早吃些。若是住在那裡,明日早來接。」轎內女人道:「且到那裡看。」李御史想道:「這話蹺蹊,女人如何住在山裡僧房?」緊緊跟了他前去。山門都下了轎,老少四個女人,一齊上殿燒香,那八個轎夫,門檻上,石基上,散散的坐著。李御史也坐攏來,問路上和女人說話的,道:「朋友在山裡抬轎的麼?」那人道:「正是。」李御史道:「每一乘多少辛苦錢?」那人道:「到這裡燒香,不過一錢二三分,若人忙時節,也只待一錢五六分。」李御史道:「方纔聽見說花山三師父那裡,一定多些了。」那人笑道:「這是不論價的了。不瞞老客說,花山范家墳來了個三師父,是個光頭財主。相交的女人極多,我們抬的,是他老相識了。抬到那裡,憑他們頑耍幾時,吃了他酒飯,三師父每乘與我們五錢。若過了一夜,次日早來接了,又吃他酒飯,又加五錢細絲銀子,一分也不少的。」李御史道:「方纔有一老三少,難道都是他相識?」那人道:「老的不知是娘是婆,這不算數,只三位娘娘。三師父自己一個也夠快活了。況他如今收了徒弟,約有二三十人,怕沒幾個會弄的。」李御史道:「咱去遊玩得的麼?」那人道:「當時范提學在日,與民同樂,你便去得。如今他只留女人,不留男人,去也不招接你。」說言未了,四個女人下殿來,上了轎,往西南轉灣去了,李御史步上殿來。參拜了觀音大士,站起身來,一個老和尚,捧個化緣疏簿叫道:「阿彌陀佛。大殿上少瓦,求施主老爺佈施些,無量功德。」李御史教取過筆來,寫在疏簿上道:「山東李,香金三錢。」又道:「小價在後就來,即當現送。」老和尚道:「爺走山東,賣什麼寶貨?」李御史道:「賣棗子。」老和尚道:「有船在山下麼,可要備素飯?」李御史道,:「這也使得,香金外,再補飯金三錢。」老和尚高叫徒弟,快收拾素飯。說言未了,燒香的紛紛進來,後面一個小後生,同著一個少年女子,一個捧香紙的家僮,也上殿來。老和尚慌慌張張,走去點香點燭,拜單上也去展展。那後生和女子雙雙拜了四拜,女子跪著,後生起身,取了籤筒,又跪下去,求了一簽,兩個才起來。老和尚恭恭敬敬,去作了後生一揖道:「王相公失迎了。」那後生討了簽,教和尚詳一詳。老和尚看了簽,道:「什麼用的?」後生道:「這娘娘要嫁我,成不成?成了好不好?你詳一詳。」老和尚道:「難得成!成了也有損失。」簽道:「有物不周全,須防損半邊,不周全,就有損失了。」後道:「家鄉煙火裡,祈福始安然。保福一保福,就安然了,前不好,後來好。」後生道:「這和尚一派胡謅,這娘娘財禮二百兩罷了。我連娘娘的,已湊足二百兩,封好在那裡了。只等待行禮。大阿哥張相公、尤相公有工夫,一兩日裡交與龜子,就過門了。若說別樣事情,我兩京大老就是閣老尚書都察院大堂,都與他相知,那撫按臨出京,都有人吩咐他,府縣官還怕我,當道府官不好,要奉承我幾分,難道我怕龜子?」老和尚就道:「我失言,裡面請坐。」後生也不回言,洋洋竟同一個女人下殿去了。老和尚又慌慌張張跟著送他,他頭也不回上轎去了。正是:
敗翎鸚鵡不如雞,得志狐狸強似虎。
老和尚進來氣喘喘,邀李御史客堂用飯。李御史隨就同他入去,坐了。問:「這後生是誰?」老和尚道:「爺是山東,自然不認得他,這是有名的王子嘉。」李御史道:「他是什麼人,你稱他相公?」老和尚道:「是便是戲子出身,有個緣故。明朝只府縣吏員,為說三考滿了,可以選個倉官、巡檢、滸墅關書辦,部裡有名冊,這兩樣人,稱個相公;一班皂快,也有稱相公的。戲子只稱師傅;清客只稱官人;如今戲子稱阿爹,清客稱相公了。這王子嘉原是小旦,行奸賣俏,偷得婦人多了。在平湖被鄉宦打逐,本班主人大怒,難免送官,逐出了班。他因而隨著幾個老串戲,自己也附在這伙裡面,南京北京,在大官府門下,說事過錢,做了個大通家。苦不奉承相公,把我光頭一頓打,那裡伸冤。」李御史道:「他奸騙婦人,為何新察院那裡沒人告他?」老和尚道:「他偷的都是有體面人家,不是鄉宦,定是富家,只得隱瞞了。不比花山三拙和尚,偷了整幾百婦人,不是銀子買奸,定是用勢強姦,如今現有裡排鄰比,告在吳縣正堂。他用了百兩銀子,買上買下,就壓住了。」李御史道:「告在都爺那裡,新察院那裡,難道也壓住了?」老和尚道:「爺,你請些素酒,我慢慢和你講,若要正法,除非上司親提審實了,一頓板子,立刻打死,發與問官,就是清官。大分上壓下來,少不得一個枷號問徒,又逃網去了。」李御史道:「如今那一個官好?」老和尚道:「貧僧也不甚下山,聞得撫按老爺都好,都是愛民的官府,蘇州百姓造化,都遇著這樣好官府。察院老爺在松江常熟,各處行事,打死惡人,眉也不皺一皺,阿彌陀佛。就是活閻王一般。」李御史笑了笑兒,回頭見一書一皂,立在背後。吩咐封五錢,三錢香金,二錢飯金,不消外對了。書皂一齊應道:「嗄!」老和尚道:「爺北方其有規矩,管家就如答應官府一般。」李御史怕人知覺,就抽身走了。一書一皂,稱了五錢,當面送了。已有小快船,在山下伺候,連夜回衙門去了。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詩曰:
生憎雲漢慣牽愁,橫放天河隔女牛;得月曾懷千里夢,分風自散一林秋。文章不共滄桑變,詩卷還容天地收;幸有清廉能砥柱,狂瀾此後不須憂。
話說三拙這廝,自從兩個婦女,弄出事來,驚得飛跑,也就把偷婦人的心腸,灰了一半,思想還俗娶妻。但不便在蘇州做事,又不知何處更好,坐在家裡,等一個不落發姓吳的徒弟來。他慣走江湖,與他商議。你道姓吳的是誰?原來半年前,有個洞庭山姓吳的,久走江湖,也曾學些少林拳棒,不肯讓人,因聞了三拙的所為。一日天色傍晚,走到靜室門前,聲聲要借宿一宵,徒弟們說:「我家長老,再不留生客的。」姓吳的道:「女人留慣的,男子就不留了麼,我偏要住一夜。」門裡轉出三拙來道:「兄要我留,也須好言好語,為何降著人做?」姓吳道:「曉得你少林出身,就與你跌一交,也不怕你。」三拙笑道:「老兄若你贏了我,我不但留你住,還要拜你為師,倘我贏了你,你卻如何?」姓吳道:「我終身認你為師,決不食言。」果然二人上了手,卻彼三拙下了鉤子,姓吳的撲通一聲,跌倒在地。三拙忙來扶了道:「得罪!得罪!」這日就作了相知,二人卻都是江湖上人,極說得來,三拙留他在家裡住了,也常常回家去幾日,又來山裡幾日。三拙有心事,必然和他商量。
這一日,姓吳來了,坐定就說起一夢:「昨夜夢見察院擺了獨桌,在鬧市裡,請老師吃酒,我想老師又不參禪講經,做出名的禪僧,如何察院請你,況是鬧市裡的獨桌,此夢甚是不祥。」三拙說起要還俗的話,正待你來商量去處。姓吳的勸他急走,切不可稽遲,萬一事發,措手不及,就沒人用得力了。三拙看著名山勝景,大廈高堂,割捨不得,意欲留幾個徒弟,在內看守。姓吳道:「不妙!在他們身上要你,越來牽纏不了。」如此捱遲了幾日。
那知按院到衙門,就把公呈批了,發與本府署印二府,密拿三拙。二府見了這帖,簽點幾名能事鷹捕,幾名幹事民快,連夜往花山范家墳來。三拙正收拾銀兩,打帳次日同姓吳的往松江朱家角買布,扮作布商,往臨清一帶地方去,或趕鄭州的集。日已停午,忽聞有總捕廳差人,要見三師父。三拙慌了,逃又逃不得,躲又躲不及,忽然差人鷹捕,蜂擁而入,已到面前,道:「本府老爺要你哩!」一個為頭差人,扯著就走。三拙道:「且請用了飯去。」眾人都道:「老爺坐在堂上,立等回話,快去!快去!」姓吳的在旁道:「就是眾位差使錢,少不得要奉。」眾人道:「三拙飛簷走脊的人,我們好好服侍事他走。」三拙向姓吳道:「你取了些使用來,到官免不得用刑,還要求照管哩!」大眾擁著三拙出門,有四五個,只推老爺吩咐:「房裡有奇怪物件,取幾件去。」搜出女襖三四件,梳子、篦子、刷子、鬄子、露花油,都取了去。在櫃中銀子也隨身取些,隨後趕上。一口氣直到府前,官未坐堂。姓吳的拉眾人到酒店上坐了,吃酒吃飯,打發了二十兩差使錢,人多還不夠分。裡排四鄰,婦人女子,又另是差人都喚到了。不多時,二府升堂,一干人犯帶到。二府略叫裡鄰問了幾句,又叫女兒問了幾句,把三拙夾了一夾棍,打了四十毛板,發了監,婦人女兒發了鋪,連夜把口詞審語寫了申文,與那梳子、鬄子等件,第二日申解察院。察院坐堂解進,先叫三拙上去,問道:「你和尚住在山裡,要梳子何用?」三拙道:「是小的未披剃時存下的。」察院道:「刷子哩?」三拙又道:「未披剃時存下的。」察院道:「和尚要露花油何用?」三拙道:「一個施主帶在那裡用,見油香得好,與他討的。」察院道:「奴才胡說!我問你三件女襖,也是施主與你的麼?」三拙叩頭道;「小的該死。」察院喝道:「你還想活麼?」喝令打了六十板。仍舊府監監了,喚裡排四鄰吩咐道:「女兒貞潔,本該上本旌表,只是其母不良,他不能規諫,叫不得賢女。姑饒其母,釋放寧家。這惡僧罪大如天,也不只這一案,你們也不須來伺候了。」
眾人謝了出去,婦人在前,女兒在後,街上孩子們拍手笑道:「婆娘打和尚的呵呵。」裡排道:「小官們不要囉皂,因為黃花女兒不肯,察院也稱讚他哩!」到了家裡,女兒哭向父親道:「虧了列位裡鄰呈子上,不帶爹的名字,又虧青天察院,也不牽連問及,如今為我,連娘也饒了。羞人答答,這裡住不得了,他州外府去,還好做人。」父親道:「小姨娘,嫁在嘉興城裡,搬到那裡去再處。」
次日裡鄰等家,父親走去謝了,隨即先去,通知小姨,連夜僱船搬了去了。正是:
縱教掬盡西江水,難洗今朝滿面羞。
且說三拙在監裡,虧了姓吳的替他拿銀錢使用,還不受苦,憑他養棒瘡,調理身子。第三日午後,又是察院發一名犯人下來,卻是王子嘉。三拙問他:「何故你也為事?」王子嘉道:「那裡說起,有一個察院老師,京裡一位相知,薦在我家作寓,有個城東財主,只為待人刻薄了,被眾告發。他道有銀子,買房子生利,並非生事詐人,怕察院不以監生待他,即加刑責,不過求寬的意思,央那老師說情,情已允了,謝已收了,人已去了,聞說裡面有人怪我,察院如拿訪一般,捉我去。一夾棍三十大板,聽他口氣,恰像京裡有大僚怪我,先放了火的。罵我道:『奴才!你玷辱人閨門,淫媾人婦女,罪惡貫盈了,還辯什麼?』你道褲襠裡事,一個上司也管起來。」三拙道:「我也為褲襠裡事,監在這裡哩!」王子嘉道:「你是和尚,原不該偷婆娘。我是婆娘偷我,也加個罪名,不服!不服!」
過了兩日,忽然聽見察院吩咐縣裡,做了幾十面立枷,兩個也有些慌了。王子嘉道:「章觀不進監看我一看,寫字去罵他。」有掛枝兒為證:
寫情書寫不盡,我冤魂帳;直直的,寫幾句,教他細細詳。我死期已在十分上,早早來還得見,也算與你厚一場。若是幾日裡來遲也,切莫要身後將咱想。
次日章觀,只得到監裡來望望,尚未敘話,忽傳察院喚三拙。王子嘉道:「若三師父放了,我便有些生機。」三拙隨了府差候察院開門帶進,察院不發一語,丟下十六根簽來,喝打八十。三拙稟道:「老爺容三拙稟明一句話,就打死也不敢怨。說三拙強姦幼女,奸尚未成。兩朝律上,並不致死,還求老爺寬恩。」察院道:「我今月某日,私行到山,一老三少婦人,到你山裡來,轎夫親口說,一乘女轎五錢。住了一夜,早起來接,又是五錢。又說三師父只怕有一二百女人,受用過了,難道你還不該死!死有餘辜了。」三拙道:「若如此說,老爺把個風流帽子,賞了三拙,三拙含笑入九泉了。」察院喝道:「著實打!」打了八十板,死而復甦,上了立枷,吩咐枷在閶門示眾。喚人抬到黃鸝坊橋,又死而復甦。只為上司旨意,仍令抬到閶門門下,枷了半日,黃昏氣絕了,不在話下。
且說王子嘉為有舊刑廳一案,在衙蠹名下有他過付名字,他就借景生情,書房用了手腳,申文察院,請發人去。又用了分上,暫保在外一日。收拾行李,一到家裡,賓朋畢集。有的道:「江寧去了,直等按台去後回來,就見了身了。」有的道:「事完就回家躲著,又不是對頭官司,有人出首,那個知道?」有的道:「畢竟且住江寧,我們替你看光景,才為上策。」這些話,又有細作打聽,吹入上官耳朵裡了。起更後察院傳出批文來,批道:「王子嘉另案結。」本府忙拘王子嘉,仍舊發了監。
是夜,王子嘉得了一夢,夢見三拙笑盈盈走來道:「王兄,我在閶門等你,你快些來。」忽然驚覺渾身冷汗,細思此夢不佳,大哭起來。監裡人問了緣故,道:「兄不必慮!這叫做心記夢。事雖相近,僧俗不同。若把你與三拙一樣發落,前日一總提出去了。如何又剩下了你,況另案結三字,還是未定之詞。」王子嘉聽了謝了。
辰牌時候,察院放炮開門,忽見府差跑了下來道:「察院要王子嘉,快走!快走!」王子嘉這驚不小,一路哭了去。見了察院,磕頭大哭道:「老爺饒了小的狗命,小的出去,做個好人。」察院道:「你出去,怎麼樣做好人?」王子嘉道:「小的平日惡行,盡情改了。連妻子也不要,往杭州靈隱天竺,出家做和尚,老爺就如放生一般。」察院道:「打死了三拙,又添你一個三拙了。杭州清淨法界,安你這三拙不得,你說放生,假如禽魚,無害於人,人便放生。你如何教我放你,扯下去打!」也丟下十六根簽,打了八十,上了立枷,枷在閶門示眾。王子嘉比三拙,反覺硬崢,抬到閶門,還向人說:「我王子嘉是風流罪名,值得一死。」第三日辰刻死了。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不寒不暖,無風無雨,秋色平分佳節;桂花蕊放夜涼生,小樓上朱簾高揭。多愁多病,閒憂閒悶,綠鬢紛紛成雪;平生不作負心人,忍辜負連宵明月。
提筆時,正值中秋將至,壯士尚且悲秋,何況老子。拈此一詞,做個引頭,這回說到三拙、王子嘉,鍾嗚漏盡,酒闌人散的話,冷淡不好,濃艷不好,扯不得長,裁不得短,認不得真,調不得謊,招不得怨,撇不得情,丟不得前,留不得後,須是有收有放,有照有應,有承接,有結束,才不是時手,胡亂捉筆的。
話說三拙、王子嘉,幾日裡,被鐵面御史相繼枷死。雖然死了,還要報了官,直等官教領去燒埋,才許或親或友,收拾抬去。三拙屍首,直至第四日,天氣已熱,五分臭爛了,往來的莫不掩鼻而過。姓吳的和幾個光頭徒弟,得了察院發落,到縣遞了領狀,預先買下一口棺木,催人抬入一隻水荒船,不知載往何處去了。初入殮時,一個光頭徒弟,嘓嘓噥噥,向姓吳道:「師父在監裡,吩咐下來,把四五百兩好銀子,都是你收拾進城,不知你寄頓何處?就是衙門使用,監裡使用,買棺入殮使用,也用得有數。難道你一人獨得?」姓吳道:「師父身屍未曾安厝,大事完了,少不得有個道理。包你大家,好好散伙。」
這等看起來,三拙自道:「是能事的豪傑,江湖上好漢。」他父親送他西天寺,既不肯安心做和尚,交結了憨道人,往五台山學本事。又學采戰,虧了師太無能,收留了他,臨逃難時,連憨道人,共拿了常住七百兩銀子,及至買了絨褐等貨。憨道人又墮水身亡,貲本盡歸他手,料這銀子作祟,不能出家終身,何不還了俗娶了妻,作起人家來。有這一身拳棒本事,再學些弓馬,也可在離亂時節,圖做個武職出身;再若不能,也可於江湖上做個絨褐商人,自由自在,何苦一心一念,做這奸騙勾當。直到這個田地,父親哥哥,不得見了。西天寺本師,不必說起。五台山師太無能,本師心無,何等樣有恩於你,也不得見了。憨道人葬處,不得再酹酒哭奠了。有情的刁女,不得再通音問了。迢迢鄉井,不得歸了。來路的山山水水風風月月,不得再遊覽了。就如奸騙的許多婦人,也沒一個立在門前,見他氣斷,可不是一場春夢,只說比春夢還短哩。
王子嘉死在本鄉本土,還有老婆和戲婆章觀,看他入殮。況兼死了一日,第二日官發放了,就是家屬領屍,並不一毫臭爛。棺木抬在城下,兩個婦人和幾個認親認眷的,做了羹飯,大家哭了一場,才抬下舡去,少不得尋塊墳地埋了。只是他花花蕩蕩,財去財來,也不曾做什麼大人家。興頭時節,吳江有一班牛鼻頭、騾耳朵,或認表兄表弟,或認堂弟堂侄,都來親近他。到此間見他勢敗了,遠道他必有積蓄,借放心不下為名,定要分他的東西。章觀原是戲婆,自然守不住。眾人逼迫不過,不上半月,借了府前張相公一百兩銀子,還了他家,贖了身去,依舊入了班,做了旦。老著臉上場,奴家如何,官人如何,搖唇捲舌,去扮戲了。夜裡依舊有人嫖他,被人摟著,弄一個無了無休了。
當時那些深閨處子,繡閣佳人,或整夜歡娛,或半宵恩愛,摟在懷中,儻在身上,嬌嬌媚媚,嫋嫋婷婷,自道是不世奇逢。一生樂事,那知反不如做夢的好。夢裡來夢裡去,夢裡尤雲殢雨,夢裡雨散雲消,並沒有一毫禍患。如今那些處子佳人,也還不知閶門路裡,枷死了一個舊日風標哩。這兩個淫孽,因不是病死的,沒有鬼卒勾攝,魂靈飄飄揚揚,只在死的這塊地方,牽纏不去。連守門兵丁,夜裡也不敢自出官廳,附近鄰居,也不夜裡出來解手,常常鬼叫,使人驚走。
一日,有個閶門外姓胡的,與人打官司,在府前聽審,掌燈時審起,官府問得細,逐個中證問到,因此二更天才問完,盡皆發放。姓胡贏了官司,心中快活,不覺長久。只道還未放靜街炮,帶了個家人,忙忙跑到閶門來。不但家家閉戶,城門已關閉久了,聽聽更鼓,已交三更,心裡想道:「雖親識在城中的,也不便三更半夜敲門借住。今夜不冷不熱,天色如水,看看靠小巷賣銅器店,門首有一帶地板,又新又潔淨,著實好坐使。」叫聲:「小廝,我們夜深了,敲門借住不便,這閶門關得早,開得早,雞叫就開了,我們在這地板上坐坐,等開城門出去罷。」姓胡的就坐在地板前一帶,家人縮了腳,在他背後坐下。姓胡的跑了這些路,不覺也打盹睡著了。忽然夢裡聽得人大聲歎氣驚醒了,仔細一聽,那城門邊一個人道:「老王你偷了一二百婆娘,值得一死。我連良家妓者,總算起來,不及你一半。況你是偷婦人,我是婦人偷我,如何我與你一般處死,難道是有公道的?」又一個人道:「呵!呵!呵!其實我比你快活,記得楓橋一個婦人,生得七八分波俏,先和我約了。他丈夫跟著米行主人,往溧陽一帶買米,他家裡並沒別人,我等不得夜,日裡閃將進去,關上了門,把婦人下衣脫光了。也不管日光照著,就把他撳在床沿上,提起兩隻尖尖小腳兒,我兩隻賊眼,看定他陰門,把我那話兒插入,一進一退,箭箭射他紅心,弄得他花心淫水直瀉,滾熱的流在我那話兒上,直教我渾身通泰,你道我可快活。直弄到日落銜山,鄰舍女人敲門,問有火沒有,只得起身。把我藏在床後,開門回他沒火,才做些晚飯吃了。又弄到天亮,實是有趣得緊。」那個人道:「這不過小戶人家婦女,不足為奇。」這個人又道:「你道這是小戶人家,前日多蒙你叫我做替身,在鳳凰橋那家,你便躲了差,我卻得了趣。我才上手,見他浪得緊,我用七縱七擒之法,他卻不容人做主,把花心迎住了龜頭,憑我用蛇游洞,燕穿簾,直到狠做。用雞啄食,他只是不怕。這是第一個能征慣戰的了。他流的浪水,可也五日夜有一二油壇,我採戰的老手,也被他弄丟了一遭。你道可快活。」那個人道:「這還虧我招承你。」這個人道:「多謝!多謝!你看風清月朗,苦中得樂,也把你的快活,說一二件兒,死又死了,且大家燥脾胃。」那個人道:「我如今已大半忘了,只去年春間,一個現任大僚,寫封薦書,薦在東省鄉宦那家,求他青目。我到彼處,把書投進,鄉宦隨請相見,原來這鄉宦,極喜看昆腔戲的,一見如故,留在家裡。我湊他的趣,唱曲不消說起,裡面取幾件女衣裙出來,扮了幾出獨腳旦的戲,須要頑耍。竟留在內書房歇了。那知他有新寡的小姐,住在家裡,可不像此路人,不但一貌如花,又且通文識字,這州里有卓文君之稱。他見了我幾出戲,魂靈兒已落在我身上了。千方百計,弄我進去,成了好事。瞧他睡情,也是從來未有的,嬌聲媚態,萬縱千隨。不要說別的,只這不上三寸的小腳兒,勾緊在我腰邊,就該魂死了。我虧你教我的戰法,雖不十全,想也與平常人不同,睡了幾夜。他道:『若不遇親親,怎知臍下這些子,有這樣快活。』那知可口味多,終作疾;快心事過,必為殃。不曉得如何?被他父親知覺了。每常同我吃飯吃酒,擲色取樂,竟吩咐兩個書僮,如把我軟監在書房裡,自己往五里外一個莊上去了。內外門禁,不消說十分嚴緊。聞得已寫了一封書,打發人送與薦我的大僚,不知書裡如何?說我的不好。只等回書,像似要處置我了。小姐知了風聲,十分憂懼。就是小姐的房,鄉宦雖不明言,已移往靠後一層十間樓去了。幸得奶奶極愛小姐的,每日去看女兒兩三遭。一日奶奶沒事,坐在女兒樓上,小姐帶哭說道:『娘,我不好了,你須救我一救。』奶奶道:『我兒,你原不該做這事,如今怎樣救你呢?』小姐道:『聽說京裡回書一轉,就要處置姓王的了,若處置死了姓王的,孩兒豈容獨活。況爹爹平日極怕娘的,不討了娘口裡的話,不敢帶新姨往莊上去。這遭說也不說,公然竟帶新姨去了。新姨與我極厚,料必解勸。是不是娘也不怕了,大是可憂。孩兒的意思,求娘做了主,放了姓王的逃去,便沒對證,孩兒就得活了。』奶奶想了想道:『這計較倒也好。連夜照內府法兒,熏一隻鵝、兩隻雞、一塊肉,明日下午,差管書房的大小廝,送往莊上,自然趕不回來了。小小廝沒帳的,要放姓王的逃走,就容易了。』依了此法,第二日黃昏將盡,奶奶出來查門,悄悄放我閃將進去,各門才下了鎖,好個愛女的夫人,又放我和小姐敘一敘別。四更才從樓後跳下去,好趕出城。小姐把自己四五百金,金銀首飾與我拿回,我道:『孱弱身子,那裡拿得起?』只揀小金錠和散碎銀子,約有百兩束在腰裡。我帶的小廝,因翰林留我一兩月,打發他回家說聲。故此,只孤單獨自,一個破囊,一條被,小姐把布做了軟梯,放我下去。我身上的金銀沉重,心上又慌張,在軟梯上,失腳一跌,跌在地上,幸喜是沙土,毫不傷損。小姐在樓上見了,大哭道:『我的人嗄!你若是跌死了,咱也跳下來,和你同死。』你道這句話,可不使人心碎。我不走正路,反打從汶上縣、濟河縣,問路而歸。咳!咳!我的小姐,我如今死了,你知也不知?」說罷!放聲大哭起來。這個人道:「王哥,你死在家鄉,有什麼苦?我父親哥哥不得見面,三千里路,渺渺孤魂,又帶著枷,再不能回鄉了。」也放聲大哭起來,驚得那姓胡的,滿身冷汗。道:「啐!啐!啐!有鬼!有鬼!我不怕。」那鬼就寂然無聲了。
姓胡的正待推醒家人,好做伴兒。半明不暗中,忽見城頭那條路,五六人飛走下來,到城門口立住了,叫:「三拙、王子嘉,你枷號一月的限滿了。土地司叫來放了他兩人的枷,本司解你們從縣解府,轉解閻羅殿去。」頓時像打開枷的,像是三拙道:「為何陰司也要枷一月?」鬼差道:「陽官批是一月,須要依他。」鬼道:「我們如今,陰府有罪沒罪?」鬼差道:「土地爺說你該問斬罪哩!」鬼道:「殺了人便做鬼,殺了鬼可還做人。」鬼差道:「胡說!陰府的斬罪,不比陽間。只殺一次,變豬、變羊、變雞、鵝、鴨,該殺幾次變幾番,殺罪完了,請旨定奪。就是斬罪,也有輕重不等。」鬼哭道:「苦惱,苦惱。」像是王子嘉道:「我比三拙不同,不知可輕些?」鬼差道:「聞得你是人來誘你,該問徒罪。」鬼道:「陽間徒罪,或是納贖,或是擺站,不知陰府如何?」鬼差道:「你還不明白,也有不同處。陽間只一年、二年、三年,陰府變馬、變驢、變騾,或五年、十年、二三十年,跎完了限期,這就投胎變人去了。」鬼歡喜道:「還好!還好!」鬼差道:「五更了,快走!快走!」姓胡的只聽得息息索索,像是牽了二鬼,往城頭上去了。慌慌張張,推醒了家人,倒往東首,走過了二十餘家,喘息定了,另在一家地板上,坐了一會。雞叫三次,人才行走,聽得城門開了,急走回家,一夜不睡。又吃了一驚,竟大病起來,燒紙服藥,睡了一個月,方才起得床。把這些聽見的話,細細說與人知道,也就遍傳開去了。是真是假,將信將疑,老子正值悲秋,因譜二孽,遣筆消悶,附此說鬼,竊比東坡,還有餘波。且聽下回分解。
詩曰:
天以酒色奔人心,況復豪侈群相結;長安古稱名利場,秋風遠道如奔蠛。城頭角起四鼓交,嚙揩披衣謝衾鐵;腹中水火食未齊,號晨走隊先於雞。趨名赴利喘若嘶,遇酒及色斯則移;淫淫汨汨不肯休,各能以目捷於足。花粉窠中酒肉場,隨力以追滿所欲;亦有名士誤隨俗,偶一染揩蚤沐浴。終當馳心歌舞隊,漫淫於聲歡度曲;若說妖童有前因,眠思夢想亦安屬。
話說三拙、王子嘉死後,江南風俗,畢竟漸漸變好了。鄉宦人家,規矩嚴肅,戲子變童,只在前廳服役,沒酒席的日子,並不許私自出入,就是戲酒,也只是慶壽賀喜,不得不用他們。開行人家邀遠來商賈,請妓陪酒,不得不扮一本戲,其他也清談的多,寧可酒筵豐盛,可以娛賓罷了。可見我靜如鏡,民動如煙,上有好者,下必甚焉,不虧秦御史鋤奸在前,李御史誅淫於後。後來人人要做好官,不為勢怵,不為利奪,怎能夠風俗移易。就是虎丘山上,三十年前,良家女子,再不登山遊玩。若有女子遊山,人便道是走山婦人,疑他不良。近年晴天遊山的,多則千人,少亦百人,雨天遊山的,亦嘗有一二十輩,甚至雨過地滑,千人石上有跌倒的,衣裙皆濕,嬉笑自若。這二三年來,也畢竟少了,遠方來的詩人墨客,多聚在上山僧房。每至房頭填住滿了,沒得下處,或就在船上住了。早晚上山遊玩戲耍,如今也覺僧房空閒,沒生意了。三拙、王子嘉死後,蘇州的人,沒一個不稱快。來往的,不問三拙,或有問王子嘉的,也只道:「滿嘴鬚根的老旦,就如娼家已過三十歲,有何妙處?」把這二淫孽,直似雪消冰化了。有一個前朝詩翁,也曾明末出仕過的,姓黃,詩名遠播。忽一日題詩在壁,卻是哭王子嘉的詩道:
一代風流容,西陵歎落霞;賞音空有淚,憶昔更無家。誰共虎丘月,徒悲茂苑花;廣陵散已絕,不復問紅牙。
忽然一日,有浙西幾處遊山的,也像似仕宦,抬頭見了這首詩,不覺一齊大笑起來。道:「王子嘉不過一變童。近日年已半老,捱身作南北通家,遠來賓客,貪他尋分上,做東道主,住在近虎丘的半塘,招搖城市,自己忘了是優人,過客也被他惑了,縱容得他出戶入閨,行奸賣俏,幸得其正包龍圖的李御史,一齊同淫僧斃之杖下,方將為朝野稱快,作詩哭他,已貽笑於正人君子了。何至說廣陵散已絕,不復問紅牙,抬高到這等地位,乃敢揭之於千萬人往來之地,不知他有何恩愛,不怕人笑罵若此。」旁有一老僧道:「前日黃大人寓在軒中,月明之夜,似夢非夢,忽見王子嘉走來作了個揖,分賓主坐定。忽然哭著,告訴苦楚,話未半句,忽風吹樹枝,打在窗上,陡然驚醒。因此感傷,作詩一首,黏在壁上。」眾皆大笑道,或向為所惑,因夢作詩,自有何妨。只是獎賞太過,使他難當,一代風流客,難道一代只這個淫優,若此君是女子,定嫁他了。廣陵散已絕,尤為可笑。有一位道:「既遇吾輩,當以一詩和之。詩題是哭王子嘉,今我的意思,是哭這首詩。」其詩道:
信步登臨處,俄然見晚霞;詩成因夜夢,夢醒憶通家。誰不堪共月,使令慟落花;哭君哭罷後,畢世失紅牙。
吟罷,大家笑了一回,下山去了。可見人心愛憎不同。愛王子嘉的,升之九天,恨王子嘉的,抑之九淵。
看官你道,還是愛的是,還是恨的是,方信淫優不遇名御史,斃之杖下,他宣淫未已,作惡無休,把好好一個世界,變成禽獸世界,天必不肯輕饒過他。況三拙淫禿,更惡更毒,造假銀,煉假丹,恃力強姦。王子嘉做不出的,他偏要做,蒼天肯饒過他麼?
又過了一年,一個陝西客人,在蘇州賣完了西貨,要往北京,探望一親,然後西去。臘月下旬,才到長安地方,飯店歇了,打帳次早入京,店少客多,各房都滿了,只一間小小草屋,一個老道人在內歇宿。店家領這陝西人進去。道:「今晚客多得緊,爺只好權住一宵罷。」陝西人帶一小,即只得往下了。先與老道人拱了拱手。老道人便道:「老丈從蘇州來,看見三拙、王子嘉打死麼?打得也好?死得也好。」陝西人道:「咱在蘇州實是看見枷死的,但咱又回鄉了一遭,並沒人問及,今已二三年了。老師父何故,忽然問起他兩個?」老道人道:「老丈在清江浦,偷了行家的娘子,如今滿臉淫氣,透出天庭,只怕回家去有妻子之變,你道三拙、王子嘉,是今世作的惡麼?三拙前生是尼僧,犯了佛戒,遍地偷人,今生應還他淫報,被淫一次應還一個,只是淫了他母,又要淫女,念頭刻毒,且青天白日,肆淫無忌。假銀子、假首飾,千般百詐,積惡太深。故上天震怒,借清正好官,打死了他。救世君子,要戒人淫亂,說淫為萬惡首,孝為百行原。實則一宿之緣,也是前生注定。謂之惡則可,謂之作惡則未可。三拙才喚做作惡,怎不死於非命。咱曾勸他淫氣太重,不可妄為,他自不依咱言,故此假死以避他。若說王子嘉,原是萬曆年間,東江米巷裡,一個有名的小唱。他被大官大商,各處的人弄了十年男風,後來娶了妻房,又不管束他,不娼而娼,又被多人淫媾。今世故以良家女子,前生有緣的,把他淫了,以償前孽。但他不該交通大老,擅遞線索,又誘人髮妻,以媚顯要,自稱相公,以亂綱常。故此也在劫數,被名御史打死。他的妻與妾章觀,還要大受人淫辱,報應完了,再得人身。不比三拙,得罪佛戒,永生墮落。」
陝西人聽了這班說話,拜倒在地,求他懺悔清江浦的罪過。老道人道:「不妨!不妨!只自今以後能戒謹不淫人妻女,自保無虞。」陝西人謝了教,吩咐取晚飯來,言之未已。只見老道人把袖一拂,出門去了。急急追出,並無蹤影。店家都說,並不曾出來,陝西人各處搜問,總言未見。只見庭中大梧桐樹,搖搖曳曳,光影甚異。陝西人大加詫異。
次年,到蘇州來,每每向人傳說,但不知王子嘉的妻子,畢竟如何?可為貪淫肆惡者勸戒,有請為證:
筆光澹宕墨光肥,底事茫茫任濺揮;班弓射矢弦與韋,風嘯影移隨意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