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喜冤家(6)

《歡喜冤家》第二十一回朱公子貪淫中毒計

《滿江紅》

膠擾勞生,待足後何時是足。據見定隨家豐儉,便堪龜縮得意濃。時休進步,須知世事多翻復,漫教人白了少年頭。徒碌碌,是誰不愛黃金屋,誰不 千鍾粟,奈五行不是這般題目,枉費心神空計較,兒孫自有兒孫福。又不須設藥訪蓬萊,但寡慾。

這寡慾二字,有許多受用,非但卻病延年,且免姦淫之禍,如今且說個好色傷身的故事。這個乃嘉靖三十一年生,此人二十八歲矣,名喚朱道明。父親乃當朝極品,母親一品夫人,生在浙江杭州府永嘉縣人氏。娶了兵部王尚書之女,自是金谷嬌姿,蘭閨艷質,十分標緻的了。夫妻二人十分恩愛。只是這朱公子自小曾讀嫖經,那嫖經上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把這個偷字看得十分有趣。他把家中妾婢,俱已用過。這妓不必言之,把這偷之一字,便心心唸唸的做著,也被他偷了許多。他是一個貴公子,那偷婦人,自然比別人不同,容易上手。

他倚仗容易,把這椿事看得不打要緊了,到處著腳,都畏他威勢,不敢不從。各處姦淫無度,異家村戶的婦女,略有幾分顏色,無不到手。就是鄰近人家租他家屋住,也定然不肯饒他。有幾句公子生性歌曰︰

翩翩公子游,駿馬控高頭。

前呼聯後擁,赫赫如王侯。

驕奢公子性,言出如軍令。

稍稍不遂心,唯唯求饒命。

欣欣公子心,父母愛如金。

生長榮華地,安知人世貧。

公子愛女色,巍巍勢相逼。

強姦烈性人,那管蕭何律。

按下朱公子。

且說永嘉縣一個良人家,姓伍,名星,年紀三十歲了,娶了一妻室,年紀二十餘歲。其母夢蓮而娠,取名蓮姑,果然有羞花閉月之容,落雁沉魚之貌。夫妻兩口做些小生意度日。伍星還有一個同胞兄弟伍雲,已廿五歲了。未有妻室。生得一身氣力,膽大心粗,就充在溫州為民兵。他獨自一人在營伍中異下,常常過一月或兩月來見兄嫂一次。不期一日,那伍星去營中望伍雲,一時未回,日色將午,蓮姑在家無水炊飯,乃自提小桶向井邊汲水。那水井離他家門首四五家門面,正汲了提回,劈面撞著朱公子,蓮姑急急提了,往家中閉門進去。公子一見道︰「好一個標緻婦人,原來住我家房屋的,怎生一向並不知道。」

芙蓉嬌面翠眉顰,秋水含波低溜人。

雲鬢輕籠時樣挽。金蓮細映井邊痕。

朱公子急急還家,叫家人來問︰「井邊過去幾間,那房子裡住的人家,姓甚名誰,作何生理?是那一個家人管租?」向來是朱吉管的,忙喚朱吉到來道︰「你管的怎一向有這樣一美婦人,為何不通報我?」朱吉道︰「這人家姓伍,是上年移來的。因他兄弟是個粗人,在營中當兵,動不動殺人放火的,恐公子為著此事招他妻子,所以不敢說知,」朱公子道︰「我巍巍勢焰,赫赫威名,我不尋他罷了,他怎敢來尋我。你不知道,我有一詩讀與你聽︰

幸今喜在繁華地,全出永嘉人秀麗。

此生此世豈徒然,好景情懷樂所天。

金銀過北斗,此世不求蛉。

萬歲虛生耳,縱有錢財亦虛死。

世問萬事非所圖,惟慕妖嬈而已矣。

君不見古卓文君,芳名至今千載傳。

古人今人同一夢,有能逢之亦如是。

人生少年不再來,人生少年且開懷。

黃金買笑何須交,白壁偷期休更猜。

我身本是風流客,懶向金門獻長策。

腳跟踏遍海天涯,久慕傾城求未得;

東鄰有貌傾長城,實在深閨十八齡。

意性芳心真敏慧,玉顏花貌最娉婷。

春山遠遠秋波淺,嫩筍纖纖紅玉軟。

上追能字衛夫人,下視工詩朱玉真。

柳絮才華應絕世,梅花標格更超群。

雲閨霧間深深處,羅幃錦帳重重時。

艷似嫦娥住廣寒,世人有眼無能顧。

徐徐思後更思前,回首自覺免迫遲。

應是前生曾種福,今生富貴是前緣。

朱吉說︰「我想大相公真是前生注定的,若福薄,哪裡消受得起。」公子道︰「伍家妻子須為我謀之,這樣標緻婦人,怎肯放下罷了。」朱吉道︰「伍雲雖然粗莽,他的哥哥伍星為人極是本分,想他的些須生意,夫妻二人哪裡度得!日來不如先待小人去誘他到衙裡來,與他說出情由,如妥當,大相公借他三五兩本錢,饒他房租;若不肯,趕他出屋,再尋他事故,把利害言之,他自妥當也。」公子說︰「銀子小事,只要事成,應承到手,重重賞你。」說了,朱吉欣然竟往伍家。

恰好伍星已歸,朱吉挽了伍星的手,一頭說一頭走,看看踏到朱衙門首,竟到朱吉房裡坐下。朱吉方才說出道︰「我家公子為人,極是個風流慷慨的漢子,只是忒風流了些。見了人家一個標緻婦人,就是蒼蠅見血的一般,死也不放,定要到手才住。一相好了,十兩半斤也肯周濟,若還逆了他的意,便弄得那個人家人亡家破,還不饒他,直待那婦人到手方住,可笑那班婦人,好好的依頭順腦,趁他些銀子不要,定要討他惡性發。弄得死裡逃生,端然定要遂他心事才饒。」伍星道︰「也是個財勢通天。所以幹得這般買賣。若是我們這般人,做夢也還輪不著哩。」朱吉道︰「今日我有一椿事,我有些疑心,我故特來問你。今日我公子午前在你門外井邊見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婦人汲水,不想被他見了,他又螞蝗見血的一般叮注,查訪眾兄弟們。說是伍家。我想井邊只有你姓伍,你停會歸家問你令正,今日曾出門汲水麼?若不是他還好,若是你的時節,又是一椿疑難事了。」伍星呆了一會道︰「哥,十分是了。我早晨不曾汲得水,便去望兄弟才來,他午上做飯,見沒有水,只得自去汲了。如今怎麼求得一個計較,方可免得這事?」朱吉道︰「若果是怎生免得?」伍星道︰「哥,做你不著,我連晚移在兄弟處罷。」朱吉道︰「不好,不好,連我也活不成。連你兄弟也吃不成糧了。」伍星說︰「不信怎生利害。」朱吉道︰「我方才說的,倘若不依從他,便生毒害你。若要移去與兄弟住了,他便把我一狀告在府裡,說我與你妻子通姦,將他金銀若干盜在你家藏。恐一時知覺事發,暗地移住兄弟某人家窩囤。那時我被他分付的,上些小小刑法,自然招去,你卻如何?」伍星見說,目瞪口呆道︰「這事怎了?」朱吉道︰「依了他便公安婆樂,得他些銀子做本錢。況妻子還是你的,神不知鬼不聞,只我四人知道,有何難事。」伍星說︰「恐我蓮姑心下未肯。」朱吉笑道︰「人家婦女瞞了丈夫,千方百計去偷人,一個丈夫明明要他如此,哪裡有個不肯的。他口內裝腔不允,心中樂不可言。你今回去,把我這番說話,細細與嫂嫂說知,我黃昏時從你後門來接他。明日早早送他回來。少也有幾兩銀子哩」。伍星說︰「想來實難,這忘八要被人罵了。」朱吉道︰「他人怎生知道,難道我來罵你。這露水夫妻,也是前世種的。自古三世修來同一宿,又曰千里姻緣使線牽。我和你是強不得的,若是得他喜歡之時,後來享用不盡。」

伍星起身作別,回到家中,見了妻子問曰︰「你今日午上可往井邊汲水麼?」

蓮姑道︰「因做飯汲水,我去汲的,正汲完了,提水歸家,不想正撞著朱公子。他便立定了腳,直看我,閉上門方去。有這般樣一個書獃,你道真可笑麼?」伍星歎了一口氣,不說。蓮姑見丈夫不樂,便問為何著惱,伍星把朱吉利害之言,前前後後一一說了。蓮姑道︰「這般事如何做得。自古道,欲人不知,除非莫為。一被人知,怎樣做人?」伍星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此事今晚從他,性命可保。待我悄悄去到杭州海寧,租下一間住房,傢伙什物,早先移去,安頓定妥了,與兄弟說知,一溜風去了,方可免禍。若不如此,恐蕭牆禍起矣。」蓮姑道︰「羞人答答,怎生幹著這般事來。」伍星道︰「不然,自己渾家肯送與別人睡的!只是保守你我性命之計,只索從此罷了。」

夫妻二人正商議間,天色看看晚將下來,只見朱吉推門進來,笑吟吟道︰「恭喜,公子說道,你是忠厚人,著我送十兩白銀,紅綠紗二匹,與嫂做衣服穿。」伍星道︰「精精晦氣,汲出一桶水兒,做出這般大事。」一邊說話,把這銀紗收了進去,連忙將錢買些酒餚請朱吉吃著。說說道道,不覺黃昏。朱吉催了蓮姑,往後門從私路而去。進了朱衙後門,領他到公子外書房坐下。只見書房裡面,果見朱公子來,笑嘻嘻上前作揖。蓮姑還禮,朱吉棒出酒盒,放在燈前,朱吉出門去了。公子拴上房門,便斟了酒一杯,送與蓮姑,自己吃了一杯坐下,叫伍娘子請,蓮姑只是假意不吃,公子再三勸他,略哈一口兒放下。公子自吃了幾杯,走到身邊勸他,只是不吃。被公子抱至床沿,扯下小衣,推倒床上,雲雨起來。

洞房幽,平徑絕。拂袖出門,踏破花心月。鐘鼓樓中聲未歇,歡娛佳境,佳人何曾怯。擁香衾,情兩結。握雨攜雲,暗把春偷設。苦短良宵容易別,試聽紫燕深深說。玉漏聲沉人影絕,素手相攜,轉過花陰月。蓮步輕移嬌又歇,怕人瞧見,欲進羞還怯。口脂香,羅帶結,誓海盟山,盡向枕邊設。可恨雞聲催曉別,臨時猶自低低說。

須臾,雨住雲停,脫衣就枕。到五更,重整餘情。天明起身,公子自送蓮姑歸家。自此,或時來接,或時間隔幾日,兩下做起,算來也有一個月了。

蓮姑一日與丈夫說︰「你如今作速往杭州租下房屋,快快回來,與你商議。」

伍星取些盤纏銀子,往杭州不提。

且說朱公子一日自來要接蓮姑到家,蓮姑道︰「我那丈夫嗔我與你做了勾常,朱吉管家原說公子抬舉我們一場富貴,如今弄得衣食反艱難了,我便說公子是個貴人,他怎生肯食言,只是我不曾開口,說他忘懷了。如今你打聽外邊有什麼好做的生意,我與公子借百十兩銀子,與你做本錢,趁將出來,只要準準還他便了。他今日歡歡喜喜,往寧波間做鯗魚的生意去了。若是回來,要公子扶持他一番,也是抬舉我一場。」公子笑道︰「這百把銀了,極是小事。今晚你到我家下去睡。」蓮姑道︰「今晚家下無人,你尋別人去罷。」公子道︰「我想著你,要與你睡哩。」蓮姑道︰「我這邊房屋雖小。且是精潔,只沒有好鋪陳。你著朱吉另取一副被褥來到我家睡了罷。」公子進房一看道︰「果然精潔。」隨到家中,忙著朱吉取了被褥酒餚,擺在伍家。蓮姑故意放出許多妖嬈體態,媚語甜言,奉承他這一百兩銀子。朱公子十分著迷,蓮姑又去取了他頭上一枝金挖耳,到晚來二人做事比每常大不相同。公子間道︰「與你相好月餘,並不曾見你如此有趣。緣何今晚這般有興?」蓮姑道︰「在你家書房做事,恐隔牆有耳,故不放膽。今在我家,兩邊又無近鄰,止得你我兩個,還怕誰人,拘束怎的!」公子道︰「原來為此。」從此再不到家中去也,自此,把這朱公子弄得火熱,無日不來。

且說伍星一到杭州,他道此處乃省會之地,若居於此,恐鄉試秀才或衙門人役往來,看見反為不妙。不如往海寧縣中住下,那個尋得我著!竟搭了船,往海寧縣北寺前,憑下一問住房,交了房銀,遂往溫州歸來,不只一日到家,見了妻子,把海寧租房一事,說與妻子得知。蓮姑把借他一百兩銀子,並假說寧波做鯗之事一一說了道︰「銀子已拿來,我已載在箱中,你快去接了二叔,與他一別,我們便可去了。」伍星去營中。尋著兄弟到家,把朱公子之事,從頭至尾,說得明明白白。「如今嫂嫂著我來請你回家作別。」說得話完,早已到了。見了嫂嫂,蓮姑預先辦下酒餚,擺將出來,三人坐下。伍雲一邊吃了,一邊想,怒其沖沖,控不住一腔惡氣。他道︰「哥嫂在,那勢大,當他不起,你今得了一百兩銀子,竟自逃去,他一時怎肯十休。他必然要來尋我,那時我必殺他,斷然償命。倘是不致相殺,竟告了我,要我招成哥嫂那裡去了,我怎肯說出,動起刑法來,又要吃苦。我已定下一計在此,但事未成,不可先說,恐機不密,禍先至耳。到明日,我先到把總名下告病,退了兵糧。哥哥明日先雇下船,把要緊之物,俱搬放船中,臨期空身下船,竟去便了。」當日酒散。

伍雲竟逃了糧,伍星雇了船隻,把動用傢伙一應器皿盡搬在船中,叫兄弟只待下船,伍雲道︰「且慢著,待五鼓出城可矣。嫂嫂可自走去,約了朱道明來家,只說哥哥往寧波去了,今夜接他來歇。多備些酒,只管勸他吃得十分沉醉,待他不知人事之際,嫂嫂先往船中安歇。我與哥哥歸結一件公案,五鼓出城,開船便了。」

就罷,兄弟工人竟往街坊去了。蓮姑正出後門,見朱公子半醉不醒的,撞將過來。

蓮姑接著笑道︰「我特來接你,我丈夫拿了銀子方才往寧波去來。」公子堆下笑來道︰「姐姐,如今同你往家去也。」一步步同到伍家,蓮姑把酒大碗送去與他吃,一塊兒坐下,摟摟親親,兩個調得火滾。公子帶酒,又行了些房事,蓮姑重新又灌他十來碗,酒至黃昏時候,果然人事也不知了。伍雲兄弟已進了門,伍星忙送妻子下了船,連忙進城趕到家中。兄弟二人把朱公子抬在地下,將上下大小衣服脫得精赤,巾結金簪,盡情取了。把鋪陳捲起,衣服之類打做一捆放下。伍雲預備下五色筆墨,把公子畫上一個天藍鬼臉,紅眼睛,紅嘴唇,渾身五彩,畫了一個活鬼,就似那迎神會的千里眼、順風耳一般模樣。又把瀝青火上熬烊,用了禾梳把他頭髮梳通,蘸蘇了瀝青於木梳之上,又梳他頭髮,那發見了瀝青,都直矗起來,就是那呂純陽收的柳樹精一般,十分怕人,裝點得完,已是五鼓,城門已是開了。著伍星拿了石塊,到朱衙大門上擂鼓一般亂打,那門公報入裡邊,一眾管家想道,這門打得古怪,喚起了二十餘人,各執槍棍在手,方才開門。伍星聽見開門,竟上樓上駝了鋪蓋出城。這伍雲手執青柴,一把提起朱公子,直到街上,著實嘴上打來,朱公子還是半醒的,叫聲呵喲,便往家中走來,恰撞著朱家正開大門,火光之中見一活鬼往內搶入,眾家人都吃一嚇。吶一聲喊,亂打亂搠,公子口中叫說︰「是我。」人多亂嚷,哪裡聽得出,直趕到公子書房中。朱道明急了,竟往自己床下扒進去躲。

一眾家人道︰「好了,大家一齊亂搠。」弄得血腥氣臭得甚緊,想到一定死了,天已大明。眾人把鉤鐮槍鉤將出來,仔細一看,見身上畫的一般,把水去撥在身上,一衝見肉是白的,許多槍孔;又將水把臉上一潑,雪白一副好臉。眾人上前仔細一認,叫聲「不好了,不知被何人用此惡計,如何是好?」他父母在朝,妻妾俱在家的,聽見丈夫被人謀害,看了屍首,便插天插地一般哭將起來。家中男婦大小一齊大哭。止有朱吉說︰「昨夜相公在伍家去歇,一定是他家謀害。」一齊去看,止留得一張桌子,兩張竹椅,一張涼床,其餘寸草也無。大家齊說是他謀害,不必言矣。竟往軍營來尋伍雲,眾行伍道︰「他告退錢糧,已五日矣。」眾人只得歸家,說伍家逃去,一時那裡尋他。須臾,諸親各眷一齊聞說而來,一面調停入殮,一面赴府告理。

那太守見是當朝公子,自然准理,差捕究竟起來。「人是你家家人搠死的,與他何干,況又無證見,乃捕風捉影之事,哪裡究得。」只索慢慢拖緩放了。這伍家船隻,竟往海寧住下。蓮姑取出前銀,兄弟二人販些洩祟生意,已發千金。

不想蓮姑向與朱公子愛極之時,身已受孕。後來十月滿足,生下一個兒子,眉清目秀,儼如朱道明一般。伍雲道︰「哥嫂在上,此子不是親骨肉,仍是朱家孽種。我兄弟二人辛勤苦力掙了傢俬,終不然又還仇人之子。拿來溺死了罷。」伍星見說,「賢弟見教極是。」蓮姑急止曰︰「不可,雖非丈夫所生,實是妾身所育。怎忍一旦棄之,如今叔叔年已長大,尚無嬸嬸,妾身年幼,必然還有生育。存下此子,待斷哺乳,倘後生了子侄,將此子付還朱家,使他不絕宗嗣,亦是一點陰騭。朱家雖是謀奸,原系明求,亦非強佔。這死亦慘,況得他百有餘金,亦不為薄。理合將此子斷乳送還,使朱家不幸中之幸也。」伍氏兄弟連聲道好。

其年,伍雲娶下一房妻室,就是海寧東門外人,次年就生一個兒子,蓮姑生的已是三歲。那瘡痘已出完了,遂斷了乳。蓮姑次年又生一子,與伍星道︰「如今子侄都有,可將朱子送還。」伍星道︰「怎好送去?」蓮姑道︰「誰著你上門送去,但須我寫數字,付與朱吉,直道其事。待至夜間,把字縛在朱兒身上,天明開門,他家便知分曉了。」伍雲道︰「嫂嫂,你寫下書來,待我與你做個竇老,送他去罷。」蓮姑次日寫了一封字兒,又把向時取公子頭上的金挖耳,一總封了,縛在朱兒身上,炒了乾糧糕餅之類,伍雲取了盤費,別了兄嫂妻子,竟往永嘉而來。

不只一日,到了永嘉,進得城來,已是上更時分。投了酒肆,吃了酒飯,睡到天色微明,抱了小兒竟至朱家門首,輕輕放下,他即時避去。只見朱家開門,正是朱吉往街上來,聽得小兒哭響,連忙回頭,一個三四歲的娃子哭響。朱吉一見,吃了一驚,往下一看,那娃子面貌竟與亡過的公子容顏一般。又見胸前衣帶上縛著一封書,上寫溫州府永嘉縣朱府管家開拆。朱吉想道︰「不知什麼原故。」正在那裡思量,不想朱尚書已告致仕,歸家半年多了。終日為著無有子孫,十分煩惱。其夜三更時分,他與夫人皆得一夢,夢見道明兒子說與爹娘︰「不須煩惱,你的孫子今日到了。」醒來,夫妻二人正在說夢,兩下一般言語。只見朱吉抱了娃兒進內,傳與王尚書小姐得知。那公子妻房聽見,慌忙傳與公婆。老兩口兒都在堂上,先把娃兒一看,兩老人家見他面貌儼如兒子一般,暗暗稱奇,就把字兒拆開。見一枝金挖耳,媳婦上前認道︰「此挖乃媳婦之物,上面有字,四年前丈夫取去挖耳,遂戴於髻上,後來媳婦取討,雲已被伍家蓮姑要了。緣何在此,書中必有緣故。快將書看。」上寫著︰「

君家公子逞豪強,姦淫人妻人洞房。

幸爾朱門生餓浮,陰功培場可綿長。

後又寫此子生於嘉靖三十二年,癸丑歲,正月十七日卯時,其間事故,問朱吉悉知。」朱吉便道︰「是了。小公子是伍家妻子所生,實大公子親骨肉也。」眾人齊問,把那年汲水情由,後來謀害之事,一一說知。媳婦道︰「向來無處尋獲,想他必有人在此,快著人四下跟尋,送官究罪。」朱尚書道︰「不可,當日這事,乃是不肖子自取其禍。況人之生死,亦是未生之前注定,豈能改易。如今蒙他送還此子,極大恩德。遇著不明之人,恨已入骨,早早送命死矣。況寄來詩上,還勸積陰功培場,豈可恩將仇報乎。今日我們正是不幸中之幸,無孫竟有孫。」即時分付管家,把娃兒沐浴更衣,接取諸親,各自齊來吃酒,悉道其詳,就席上取名朱再輝。

尚書自此放生戒殺,齋僧佈施,修橋砌路,愛老施貧,裝修佛像,貴 賤祟,饒租免利,持齋念佛,惜字敬書,一應家人,不許生事害人,足跡不履公門。極惡一個人家,竟變為清涼世界。王小姐一心看管再輝,直至二十一歲進學,其年萬曆癸酉,登了鄉榜。次年甲戌,中了進士。後來知覺伍家蓮姑是他母親,差人遍處尋訪,竟無蹤跡。伍氏兄弟已極富矣。子侄進了學,俱昌隆於後。在朱氏日行陰德,再輝貴矣;在蓮姑存心還子,不絕朱氏之後,伍氏富矣。豈非天之不錯乎。

總評︰

井邊乍見村姑,席上便思眠婦。豪奴一說,愚懦便從,喜巧婦謀成百金,令親夫遠避千里。伍雲鬼計,勝比神謀。朱子蒙凶,慘於國法。百金買得千金子,一世傳流萬世宗。蓮姑一片仁心,天意十分厚報。朱門日行陰德,子孫世代昌隆。

《歡喜冤家》第二十二回黃煥之慕色受官刑

《吳歌·詠尼僧》︰

尼姑生來頭皮光,

拖了和尚夜夜忙。

三個光頭好似師弟師兄拜師父,

只是鐃鈸緣何在裡床。

元朝杭州臨平鎮上有一尼姑梵林,曰明因寺。層巒聳翠,煙霧橫斜,飛閣流丹,琉璃鱗次,幢幢飄舞,寶蓋飛揚,瓶插山花,爐焚降檀,正是︰琪樹行行開白社,香雲藹藹透青香。

寺中一個老尼,年三十二歲,法名本空。有一少尼,年二十四歲,法名玄空。

其年萬曆已丑歲,有一宦家,姓田,住於長安,因事被逮。小姐年方二八,因而避入明因寺,投師受戒,法名性空。本空見他性格幽閒,態度清雅,況幾席間自多吟詠,丰姿異常,使彼為知客。但是宦家夫人小姐到寺燒香,隨喜,都是知客陪伴。

此寺向靈,遊客光棍因而生事,本空具呈本府,求禁遊客。太守將宋朝仁烈皇后手書三十二字與尼貼於本寺雲︰

眾生自度,佛不能度,欲正其心,先誠其意。

無視無聽,抱神以靜,罪從心生,還從心滅。

於是門禁甚嚴,人罕得進。惟每年六月十九日,觀音成道良辰,是日,大開寺門。二三女尼集於殿上誦經,人可直抵寢室。

次年庚寅六月十九,滿鎮男女集聚在寺,但見知客顏色殊麗,體態妖燒,見者無不嘖嘖垂涎。適值鎮上典當鋪內,徽州黃廷者,名金色,字煥之,乃當中銀主。

美貌少年,俊雅超群,慷慨風流,美哉蘊藉。因慕西湖山水,在臨平鎮上當中讀書,便往西湖遊玩。也不期十九日觀音勝會,他聞知即往隨喜一番。一到殿前,偶見知客,如醉如癡,在殿角頭踱來踱去,哪裡肯回。本空每因缺乏,往當典錢,見他常在當中,與徽人謔笑,有些面識,因此拿一杯香茶叫道︰「相公過來請茶。」那煥之聽見,滿心歡喜,過來與本空玄空二尼施禮。見了知客,分外深深作揖道︰「多謝師父美情,小生正渴;如得瓊漿。念小生何敢當之。」老尼道︰「清茶何勞致謝。」那煥之口裡喃喃答應,眼睛不住的一眼看了知客。性空也動心情,見他不經的一眼看著,恐旁人看覺,托事進去。煥之見去,如失珍寶一般怏怏不樂。不覺天色將晚下來,道場已散,再望不見出來,再住也不像樣,只得別了本空玄空,取道歸去。

到得當中,一心想念,次日復去,寺門緊閉無人,求開不得復觀矣。到了七月中旬,本空持衣一件,到當中典錢,恰好煥之突出,見了本空,笑容可掬道︰「日前重蒙賜茶,請師父到裡邊待茶。」本空只得進到書房坐下,命僕烹茶相待道︰「師父,你出家人,典錢何用?」本空道︰「乃知客命來典的。因他父母是顯宦,一時被權臣潛害進京,後來俱故在京師。今乃中元令節,是目蓮救母升天之日,各家追薦亡魂,知客思念父母,無錢使用,故著我來典錢。」煥之笑道︰「原來知客這般孝順,不枉縉紳之家。我有錢一千,煩送使用,此衣送還。」本空再三懇留,煥之立意送與。歸與知客言及高情,知客已知十九日留茶之人,惟笑而已。未免將錢使用。過得幾日,一官家夫人欲誦《法華經》道場一晝夜,受得襯銀二兩,知客挽本空加利送還黃生。本空送去,黃生留坐於房。煥之笑曰︰「師父差矣,我因功名蹭蹬,方將捐資助修殿字,些須微物要還,前日何不留衣為質。」留吃了茶,堅辭不收而別,本空回,以黃生之言語之。知客曰︰「黃郎何如人,乃能喜捨如是那。」於時欲標隱情,遂手制點心數百枚,浼本空持去。煥之見說知客手制送他,喜出望外道︰「師父,喜殺小生也。」便留他到後房,著童子炊煮,同與師父享之。於是二人對坐,各以眉目傳情。黃郎想到,若不先制此人,終難做事。其時四顧無人,上前摟住。本空尚在青年,心火難按,順從其意。須臾事畢。厚贈本空道︰「我有金簪一枝,乞轉送知客。」本空曰︰「郎君得隴望蜀乎?」煥之笑曰︰「真我知心人也。」辭去到寺,見了知客道︰「黃郎著我送你一隻金簪。」知客曰︰「此物奚為至哉。」擲於地下。本空訝曰︰「彼以喜捨我們,何得怪乎。」知客曰︰「此非師所知也。」本空說︰「何所見而知之?」知客曰︰「黃家當開幾年矣?」尼曰︰「我務小時開的,想有三十餘年矣」,知客說︰「黃郎幾年上來的?」尼曰︰「我已見他三年矣。」知客曰︰「三年間曾有喜捨否?」尼曰︰「嘻捨出一時善心,向來曾未有也。」知客曰︰「據師之言,黃郎實有他意,非喜捨也。」尼曰︰「如今此簪何以應之?」知客曰︰「這事不難,師可即持簪去說與黃郎檀越,既以善心喜捨,合寺並皆感德。今擅越且收貯此簪,待鼎新殿字,一時來領白金耳。他若無他言,師且嚴之。如有他意,必然另有一番說話,師悉記取歸來,說與我知。」尼只得又去,煥之笑曰︰「師父來何速也。」本空取出金簪。送還,又將知客所言,一一說之。煥之曰︰「此語我已知之。有書數行,幸為我致意知客,乞師萬勿見阻。」尼曰︰「事成之後,何以謝我?」煥之曰︰「成事之後,當出入空門耳。」尼曰︰「快寫」。煥之援筆寫曰︰

自謁仙姿,徒深企想。緣慳分淺,不獲再睹豐儀。欲求西域金身,見憐下士,愧非漢武,莫降仙姬。切切痛腸,搖搖晝夜。聊具金餌,以作贊儀。

不過謂裴航之玉杵臼,他日一大奇事耳,奈何不概存也。

本空得書持歸,送與知客。性空拆而視之,笑而不言。次日,取紙筆復書雲︰操凜冰霜,披緇削髮。空門禪定,倏爾將期。忽承金簪寵頒。如納清藍之內。雖深感佩,不敢稽留。謹蹈不恭,負荊異日。

浼本空送去。煥之一見讀之,愈增思慕。於是留尼雲雨,私贈金帛,要圖方便。尼許以乘機遘會,通你消息。煥之叮囑再三。辭歸,見知客微露其機,說︰「書獃見回書,稱讚不已,一心想著天鵝肉吃哩。」知客笑曰︰「年少無知,人人皆如此,不要理他便了。」口內雖與本空如此說著硬語,心中早已軟了。時時在念,每每形於紙筆。有一首詩書完,放於硯匣之下,詩雲︰斷俗入禪林,身清心不清。

夜來風雨過,疑是叩門聲。

且說黃煥之自後朝思暮想,廢寢忘饗,欲見無能,欲去不捨,一日,踱至前村雲淨庵,信步走到庵中。恰好這日老尼姑道人一個也不在庵,止有小尼姑年長廿一歲,名喚了凡,生得肌如白雪,臉似夭桃,兩眼含秋,雙眉斂翠。忽見了黃煥之道︰「相公何來?」煥之慌忙答禮道︰「特來隨喜。」仔細把了凡一看,生得不下於知客。道︰「賢尼共有幾位上人?」了凡曰︰「止得一個老師,一個燒火老道人,僅三人而已。」煥之見說︰「請令師相見。」曰︰「家師去買辦果品香燭去了。有失迎候,請相公少坐。待小尼烹茶奉貢」。煥之道︰「寶庵自有道人,何勞親去煮茶。」了凡道︰「隨家師挑著素品之類,因此不在。」煥之聽見。止得他獨自一個,心下又想起念頭道︰「明因寺杳無音信往來,若得他與我如此,做一幫手,必妥當矣」。便笑道︰「小師父,明因寺知客師父曾會過麼?「了凡曰︰「極相知的。」又曰︰「師父可認字否?」曰︰「經典上朝夕誦讀,雖不廣博,略略曉得幾個。」煥之曰︰「師父可曾見《玉簪記》麼?」了凡知他挑他,故意說實不曾見。煥之笑曰︰「可曉得潘必正與陳妙常的故事否?」了凡說︰「他二人如今在陰司地獄裡坐。」煥之說︰「這不過小小風流,怎生便得下獄。」了凡道︰「事雖然小,不知怎生得這般重罪。」煥之笑曰︰「小師父,你可曉得情輕法重麼?如今我與師父奈合要知法犯法了,」小尼說︰「相公,我是沒發的,說也沒用。」煥之見他甚有情興,便上前抱住要去親嘴。小尼再三推阻道︰「叫將起來,看你怎麼。」煥之笑道︰「你蹺將起來,我便直入進去」。放出氣力,抱至幽室,扯下小衣,直抵其處。

原來是半路出家的,且是熟溜得好。小尼道︰「可恨你這惡少年,見了婦人便要如此。」煥之曰︰「誰叫你生此好容之態。一時情興勃然便要如此」。兩下津津有味,情不能捨。「約你明日可來得麼」?了凡說︰「明日王衙夫人在此誦經,後日初十也不能得,直至中秋二鼓,我掩上山門,你可悄地進來,我俟你便了。」煥之大喜道︰「我如期有事與你商量,不可失約。」了凡曰︰「不勞分付。」兩下辭別,煥之洋洋得意而歸,即思面謀知客之計。

等得到了中秋當中,管理人等請他賞月,但見︰

關山一點,風月雙清,碧海結其愁容,青天明其心事。華非 燭,方正可中庭。朗中明樓,五夜渾同間氣。春秋異惑,夷夏同看。吃瓜子於橋頭,劈蓮房於水底。童唱新聲之曲,婢傳長恨之歌。俯仰松林,如行水藻。徘徊江檻,似沼冰壺。桂魄長生,梭女應態比色;巍樓高峙,嫦娥若不勝寒。未識古時,幾經興廢。何知此後,照許悲歡。玉人歌舞,嘻殘樹稍之光。妾婦嗟夫,漫顧樓西之影。別憐兒女,會憶瑟樽。欲將絲絡挽回,豈許槐陰障隔。自上弦而至生魄,未嘗一夕廢游。或暢飲而與清談,何片時無友,守拙幾同待免,分身化為峪。襟懷寂寞,幾忘流連暮旦。酬酌酪叮,直欲穩睡中宵。

煥之其意不在酒,便托辭曰︰「前村有約賞月,必不可辭。諸兄盡興待我,領彼盛情便來。」遂出了當中,一步步走到庵中。

約莫二更時分,四顧無人,把門一推,是掛上的。心下不然。只聽得起拴響,那門已扯開半扇。煥之捱身進去,隨手拴上。見了凡素袂相迎,煥之在月光之下看他,比前日越加嬌媚。做出許多愛慕之情。問︰「二老人家可安寢了麼?」了凡說︰「他們心無掛念,此時熟睡之矣。看此月色,未忍撇他,與你月下談心如何?」

煥之曰︰「最好。」了凡曰︰「君年幾何,那方人氏,姓甚名誰,有無妻室?」煥之曰︰「我姓黃,名金色,別字煥之。年已二十一歲。徽州休寧人氏。聘妻左氏,尚未成婚。先收愛妾林苑花在家。十八歲上到本鎮當內攻書。」了凡曰︰「觀君襟懷瀟灑,態度風流,我欲從你為第三室,心下如何?」煥之大喜道︰「難得愛卿一點真心,令我何福消受。當此月明之下,交拜立誓,慢慢蓄髮歸家,永為夫婦。」

正是︰

乃今已訂閨中婦,自後休敲月下門。

二人立誓已畢,了凡曰︰「以月為題,聊詩一首,以紀其事。」詩雲︰碧天雲淨展琉璃,三五良宵月色奇。

輪滿已過千世界,明宵尤訝一痕虧。

向勞王斧修輪影,借金風長桂枝。

人對嫦娥同設誓,賞心端不負佳期。

了凡持此詩到知客房,以說他,知客起身不語。久之曰︰「何偶有私,心原無洩。」了凡曰︰「倘有知心客,我為君圖。」知客起索前詩,了凡據袖不與。固問其人,矢矚客附耳細說其故。了凡曰︰「莫非黃郎乎?」知客點首曰︰「然。」

了凡曰︰「黃郎溫柔如玉,爾真謂得所配矣。遂出珍珠同心結二物,詩一首,奉與知客。詩曰︰

纍纍珍珠結,相將到大羅。

知音頻悵望,莫擲謝鯤梭。

知客曰︰「此從何來?」了凡曰︰「爾心上人托我致意,向蒙慨允,結同心,得敘佳期,粉身以謝。」知客郝然笑曰︰「某落發空門,何能為黃郎作兒女態那。」了凡曰︰「爾未識人道之樂耳。倘飽其味,日擁黃郎不令歸矣。」知客曰︰「黃郎何足牽我方寸。」了凡累促回音,知客不肯。又促再三,知客拂箋寫曰︰郎情溫似玉,妾意堅如金。

金玉兩相契,百年同此心。

了凡辭出明因寺,就道往黃家。當中煥之接見,引入內房,出知客回詩,誦之大喜,拴上房門與之謔浪良久而別。

且說黃金色聘妻左氏,年已及棄。見夫家未有迎娶之期,鬱鬱不樂,久之成病,名醫妙藥,石上澆水。父母知其心病,令媒的往黃家催娶。黃家即時修書,差人到臨平投下,煥之看了進退兩難,蜘躕未決。即往雲淨庵,浼了凡轉知客。了凡只得為黃郎投明因寺而來,與知客相見,言黃郎想切,求促會晤,知客泣下曰︰「我非草木,不盡人情。第人遙見阻,黃郎能飛渡乎。」了凡曰︰「只要你訂一佳期,我導引爾室如何?」知客俯首不言。了凡曰︰「業已許之,遲疑何益。」促之再四,知客啟笥取白綾帕題詩於上,詩曰︰

妾年方入棄,那知月下期。

今宵郎共枕,桃瓣點春衣。

那了凡持去,密地送與煥之。見帕上之詩,十分大喜,不意果然猶處子也。喜躍過望,巴不得到天晚,共了凡同去。

且說臨平鎮上,有光棍五六人,專在本地闖禍。若尋出事來,內中做歪做好,假意贊助,詐得銀子,大家平分,以詐人為業,終日在街坊覺察。人家有事,幸災樂禍,一有些須小事,便捕風吹火,弄得老大起來,這是他們的主意上頭了。他這些人,每每見黃煥之在明因寺前,雲淨庵裡走著,心下懷疑。初然見他是個財主,又是讀書之人,不敢惹他。後來見本空、了凡綢繆日甚,便是勾尼姑,乃是人人可捉之事,況是有錢之人。小小雛兒,若不捉他,卻不當面錯過一椿好買賣也。於是暗埋機局,分頭緝探。這一番,煥之留了凡吃了夜飯,至黃昏悄悄而來。將近明因寺,遠遠望見有人探望,似有心捉獲之狀,不敢近前,只得退迴避去,如是兩次。

見前面人如把守者,遂歸當中,留了凡同寢。但心中大失所望,夜來知客久埃,直到四更不至,深自悔恨,題詩怨曰︰

嫩暮未經風雨潤,柔條先被雪霜催。

從今不學閒花草,總是春來也不回。

和衣就寢。

天明,了凡突至,曰︰「夜來有五六人同守寺門,不能前進,我同黃郎直至四鼓方回,特令我早來請罪,並結佳期。」知客憂形於色,以詩贈了凡。了凡曰︰「汝恨黃郎,莫飲冰水。」知客曰︰「誰似你登門覓漢,慣品玉蕭。」了凡曰︰「汝未見黃郎,便知玉蕭好品那?今晚始嘗之如何?」知客曰︰。『寺外有人,莫要如此,再待後看。必須無覺察者,方可再圖。」了凡曰︰「若是有人伺候,必不進來。毋勞囑我。」別去。

且說這班光棍聚語曰︰「昨晚分明見有二人隱隱約約投寺而來,後來徘徊遁去,如之奈何?」內一人喚名王七,原是田副使家中走狗的人,他明知寺內知客是仕人小姐,不好在眾人面前說得原故,道︰「你們做事真真莽撞,比如捉賊見賊,捉姦見雙,姦夫不曾進內,反把守了寺門,何由而入?必須放他進內,從從容容,慢慢為之方可,」眾人一齊笑道︰「王七哥之言極是。」遂皆散去。

至晚,了凡約了煥之,慢慢走至明因寺。見四顧無人,把門輕輕扣了幾下,只見本空出來開門。放了二人進內,引至知客內房相見,歡喜至極,玄空擺出酒餚,五人坐在一桌,姿情暢飲。了凡斟酒一杯,奉黃郎曰︰「郎飲合歡杯,嬌花醉後開。」復斟酒一杯,奉知客曰︰「相逢成夜宿,檀越雨雲來。」五人大笑。煥之曰︰「日前家父有書來雲,聘妻左氏病勢危迫,促我歸娶。我內戀愛芳卿,不忍歸家。

不期今早訃音已至,鳴咽不已。今芳卿宦室嬌姿,向雲門權避,今蒙不棄,以結三生。借了凡為媒,本空主婚,對天盟誓,以圖偕老。」大家一齊道好,玄空列香燭於佛前,促二人對天交拜,各執一厄稱慶,知客吟曰︰旋蓄香雲學戴花,從今不著舊袈裟。

寧操井臼供甘旨,分理連枝棄法華。

越宿頓知鴛被暖,乍妝殊謂鳳釵奢。

禪心匪為春心膩,女子生而有家。

歡至三鼓,各皆就寢,煥之抱知客而睡,知客謂黃曰︰「平生未識燈花開,倏到花開骨盡寒。郎愛護勿恁顛狂」。黃以白竣帕取紅,知客嬌啼不勝。黃取燈下一看,曰︰「桃瓣驗矣。」知客留注黃郎在寺讀書,勿許出來,恐被人捉獲著。往來取辦,俱是了凡,自到待發長後,同到黃門。這班光棍久察不見,只疑外未及內,不知在內而不出外也。在已年餘,知客發已成妝矣,黃郎回當中理治備于歸,竟日放心出入。早已有人算計。

一夕,黃有急事要到當中,方啟寺門,一個光棍把煥之縛注,連了凡扯了道︰「好個修行清淨法門,敢為著這般污事。我們如今捉他。二人到官,憑官正法。」

煥之討饒,情出銀求免。在於光棍本欲詐錢到手,便假意要放了。誰知哄動了裡甲,便要執定送官。將二人竟自捉了下船,直至杭州。次早,送府投首。大守見眾口一詞,況黃尼二人皆無言辯,竟每人責了廿板,枷號於府門之外,看者排山塞海而來,內有好事者,作詩八句,以嘲了凡,詩曰︰

五更三點寺門開,多少豪華俊秀來。

佛殿化為延婿館,鐘樓竟似望夫台。

去年弟子曾懷孕,今歲尼姑又帶胎。

可惜後園三寶地,一年埋了許多孩。

竟書成大字,貼於府壁。見者無不相笑。

且說明因寺裡因出門捉去之時,裡邊並不知道,在黃家當裡,只說黃煥之在寺中,並不來尋;雲淨庵只疑了凡在明因寺裡,又不在意;知客日夜盼望,黃郎不見到來,只說當中料理,竟不知枷於杭州府前也。一日,知客正癡想間,忽聞叩門甚急,疑為黃郎至矣。玄空啟門,見一少年雲︰「求見知客」。玄空只得報將進去。

知客因為蓄髮,不便見人,又著玄空間道︰「姓甚名誰,有何事故到來?」那少年答道︰「我乃知客兄弟,田元便是。」知客早已聽見,忙出相見,悲喜兩生。便間︰「兄弟;聞你在徽州躲避,一向可好麼?」田元道︰「蒙姐姐垂念,小弟一到徽州,恰好遇王家兄弟為媒,把小弟贅在黃家為婿,故此身安。今權奸已被直臣苦諫,冰山一解,勢皆倒矣。聖上把從前避害之家,有無罪罰一應赦免,今我家亦赦回籍,田產依先給還。小弟先來報姐姐,即往府衙,一面具呈領給去也。」知客見說,滿面歡喜道︰「謝天謝地,不期也有今日。」說︰「弟婦幾時得會麼?」田元道︰「他父親隨後同他來,今即去,待弟一回同姐姐一齊往家中去住,重整家園。」

說了出門。

次早,已到杭州。一到府前,只見許多人擁著看那尼姑。少年田元上前一看,見枷條上寫著枷號,好騙尼僧犯人一名黃金色,只聽見一人說道︰「這個後生快快活活一個人,恰在這裡吃這般樣苦。」田元問道︰「兄知他是什麼樣人?」那人說道︰「他是徽州府人,家中開一當鋪,在於臨平鎮上,因結識了尼姑,家中妻子死了,也不回去。他在家中十分快活,今日反受這般苦楚。」田元待要再問,恰好響了三梆,即時換了衣中,進了衙門,上堂行禮。太守看見手本,方知乃同年田副使之子,留至後堂喫茶。田元稟稱︰「小侄蒙老伯覆庇,蒙聖上給還田產等物,求老伯推愛先人,求示給領。」大守道︰「領教。」又說︰「賢侄還有別事見教麼?」

田元稟道︰「適見府門外枷號好騙僧尼黃金色,小侄實見不平。向因在臨平當內攻書,偶爾閒步往尼庵經過,恰遇尼姑出門別幹,湊著一班光棍,一時起意活捉前來。止望將錢解贖,誰知當內尚未知之,那有銀子,只得送府。今黃生又無人寄信,連這三餐不給,死在旦夕,可恨這班光棍,老伯還該細審重處才是。」太守道︰「領教。」遂至堂上,一面取犯人開枷,一面差人拿臨平鎮上光棍重責。須臾,二犯開枷釋放,道︰「黃金色回家,尼姑了凡還俗聽嫁。」不題。

且說田元歸來,見了姐姐。向時逃散家人聽見物歸原主,一齊都走攏來,到庵相見,叩頭求收。田元回道︰「你各人且回,待我調停端正,你須再來。於是遂同向日管帳之人清還產業,及原先一應所失物件,有無之間,依先成一宦門規矩,即請了田小姐到長安歸家居住。本空、玄空二尼隨侍,把明因寺暫時封鎖。恰好徽州黃家,送著女兒,到田衙完聚。田元接進丈人住下,整酒以待,即日著人往臨平鎮上尋兒子黃金色到來相會。入到當中尋取,當中諸人曰︰「一向在明因寺讀書,久不來了。」著人陪往明因寺,只見封鎖好了,竟無下落,正在疑想之間,只見煥之同著了凡投寺而來。兩邊見之,各吃一驚,煥之見寺門封鎖,好生驚恐。及問兩邊的人,皆不知細的,只得同了來人忙到長安來見父親。一見田元出接,並不知來意,延進內廳,見了父親。拜見岳父,妹子同了知客出來,心下驚喜不定。知客細說始未,方知妹夫即妻子之弟田元也。煥之稟過父親︰「妹夫之姐,即媳婦也。」於是開聞喜筵,團圓歡慶。煥之密令了凡蓄髮,以報同他受罪之情。又過年徐,一妻一妾隨到徽州拜見父母。那林苑花多年不見丈夫,如得珍寶一般,後奮志攻書,進了徽州府學。後復往杭州,厚贈明因寺本空、玄空,並雲淨庵老尼。好事者作《金簪傳奇》行於世,予今錄之,與《玉簪記》並傳,可為雙美乎。

《歡喜冤家》第二十三回夢花生媚引鳳鸞交

《百字箴》

欲寡精神爽,思多血氣衰。

少杯不亂性,忍氣免傷財。

貴自勤中得,富從儉裡來。

溫柔終有益,強暴必招災。

善處真君子,教唆是禍胎。

稱德須修省,欺心枉吃齋。

暗中休使箭,乖裡放些呆。

官司休出入,鄉黨要和諧。

守分心常樂,閒非口莫開。

世人知此理,災退富星來。

話說正德年間,浙江紹興府山陰縣有一個世家,姓王,乃是有名盛族。有一枝生在城西,名喚王國卿。娶妻邢氏,後因生產而亡,尚未續絃。其父王尚禮,見兒子雖然進了泮宮,未能秋風得意,道︰「我兒,你趁無媳婦,正好用工,以遂平生之志。」遂移於南異書院。果是清幽,正好讀書。偶集唐句四季讀書之樂︰春日讀書樂

春風動春草芳,渴沫柳花綴雪沾琴床。鮑防

山屏潑翠晴亦雨,劉文良燕泥落紙風還香。蘇廷

沉酣六籍心千古,達兼善要使文風變齊魯。李子慎

讀書之樂樂趣生,吳漳枝上流鶯三四聲。揚誠齋

夏日讀書樂

蓮池遇雨黛風香,施均閒時我愛夏日長。江子賓

推琴枕石玩羲畫,錢起涼生玉輦凝寒霜。練高

自去自來樑上燕,杜甫點點飛花落硯台。成沼竹

讀書之樂樂趣長,吳漳夢迴春莫五池塘。徐逸

秋日讀書樂

新涼颯颯生郊墟,凌敬存澗邊正好讀我書。度雲漢

眼明俱下五行字,劉子房年少今開萬卷徐。杜甫

蕭蕭林籟生陰壑,宋好問風月雙清動廖廓。孟益

讀書之樂樂趣清,吳漳樹間漸瀝來秋聲。達兼善

冬日讀書樂

古人文史足三冬,張暇此時下帷好用工。李子揚

小窗映雪擁虛白,姚揆聖賢心事吾從容。車端

青氈坐逼霜風冷,秦天花弱弱初添簷日影。武元衡

讀書之樂樂趣濃,吳漳咿唔聲送梅花風,邵業

王國卿埋頭苦讀,自知學富三冬;篤志文章,果是胸藏二酉。其年又是鄉試,天下開科取士,國卿未免往杭州科中,因此歸家與父母說知其事,王尚禮道︰「我兒,我正有事與汝商量。昨夜三更時分,夢一天神道︰『汝子今當在草上』,遂付宜男草一枝與我,倏而驚醒。我想也不知是功名疑難,也不知今科是汝得意之秋,故賜宜男之夢」。國卿曰︰「父親之言固是,又恐說孩兒浙場不利,或論移南就監也未可知。」尚禮曰︰「將此情禱之關帝,自有辨矣。」父子即時沐浴更衣,詣廟焚香暗記,求得第六十三簽,詩曰︰

囊時貶北且圖南,筋力雖衰尚一般。

欲識生前君大數,前三三與後三三。

父子認定要往南京納監,二人拜辭出朝,打點南行,就往學中動了文書。學道出了批回,因詩中有三三之句,擇了三月初三日起行,喚下一隻小船帶六百兩銀子,緞匹衣服,打點得端端正正。帶一老僕王年,又與他使費銀二十兩,又帶小使阿定,一路向南方而來。次早正渡錢塘江。

萬里西興浦口潮,浪花真似海門高。

誰將一夜山中雨,換作三江八月潮。

須臾,過了錢塘江,上岸僱人挑著行李,直至長橋下船。正在西湖之中,國卿四望,應接不暇。有詩紀之︰

澄湖湛湛浸長空,淑氣薰人盡物同。

一鏡湖光十餘里,兩山倒影百千重。

清虛底晰深和淺,蕩漾沙分淡與濃。

此景誰雲都寂寞,濱涯幾處異芙蓉。

到了昭廣寺前上岸,過了聖堂橋,下了城河,船到了新河壩。王年去雇了一隻大浪船,撐到新河壩北岸,把行李搬過了塘,一齊下船,往北新關進發。一路上,南來北往,咿咿啞啞,俱是船隻。說不盡途中新景,道不盡滿路花香。那船漫漫的行到百家洪,將次晚了,傍著鄰船而住。王年置酒船頭,請國卿夜飲。國卿舉酒向天一看,只見一灣新月斜掛柳梢,遂將初月一詞,朗吟於口曰︰舉頭正看行雲,斜眼突然見月。光回破鏡,影上疲弦。淡淡池邊,未能照字;依依水際,尚淺明樓。魚駭網而深藏,雁畏弓而高逝。幾人相憶,萬里同看。旋窺窗紙,弄梅影之橫斜;才顧屋 ,掛客愁而掩映。高樓笛已頻吹,曲檻砧無暗搗。女兒學拜,解惜清光;少婦穿針,獨嫌斜照。河漢驟能改色,關山不覺增寒。而試比蛾眉,淡掃芙蓉之面,若令依帳,始孕珊瑚之鉤。旋看桂復生根,不慮花落滿面。天朦朧而若曉,夜迢迢而始長。毋俟三五全明,已喜一痕浸白,是使閒人蕩子,能關千里相思;舞榭歌台,準擬二旬遊戲。當一之際,照高枕之人。吟側華陽角巾,徒遍湘文竹簞。天無風雨,長開北海之樽;人有精拎,漸秉西窗之燭。

國卿自吟自酌、須臾,痕月沉西,明暈拱北,覺已半薰,下艙而寢。

次早,船已齊開,直至塘 住船。王年上岸買辦餚品,國卿獨坐艙中,只聽得耳邊廂叫一聲︰「相公,帶我前進去也」。國卿抬頭一看,見一個十六七歲標緻小官,生得一貌如花,十分堪愛,便問︰「小友,你要我帶你哪一邊去。」那小官便一腳走上船來答道︰「相公,小可乃吳縣人,因初一日與同夥伴在天竺進香,人多捱擠脫了,直走到松木場,船多認不出,過了,並不見影。大分等不見我,先自回了,盤纏,衣被俱在船中,如今身無錢鈔,懇求相公附攜到捨,船錢飯錢加厚奉還。」國卿道︰「原來如此。到蘇州正是便路,送你回去不妨。小友姓甚名誰,青春幾多了?」小官答道︰「夢花生,長十七歲,因幼年多病,不曾讀得幾年書,便拋棄了。還未有終身藝業。」國卿道︰「小友青春年少,還該讀書才是。」花生道︰「不幸父母雙亡,上得一個家姐,今年他二十二歲,姐夫又沒了。家下無人,姐妹胡亂度日,讀書一事,說不起了。」只見王年買辦已完,下船看見,心下想道︰「哪裡來這一個標緻小官?」問︰「阿定,他來做什麼的?」阿定說︰「燒香失了伴,要搭我們的船到蘇州去的。相公已許他帶去,要請他吃著酒飯哩。」稍公已解纜開船,看看離堂博,一路上說說笑笑。國卿正是寂寞難過,有了這個小官,就有許多興趣起來。

到得崇德,天又晚了,王年分付住船,把夜酒擺在船頭上。二人對坐而飲。初四的月,比初三的又滿亮些,二人正說笑高興,只聽得前邊高樓上吹起笛來,自覺有趣。生花聽了一回道︰「是的,還未純熟。」便往裡邊衣帶解下一管笛來,拿在手中吹響。國卿一見,道︰「妙人,這人果是趣品。」稱讚不已。花生吹得響亮,鄰船上俱立出來靜聽,無不稱好。國卿大喜,把酒自斟兩匝,與花生同吃。此時國卿恨不得一口水把花生吞下肚裡去。正是︰

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二人猜拳豁指,吃得十分沉醉。將至月色沉西,下艙脫衣而睡。在夢花生,酒雖醉矣,尤恐國卿要摸手摸腳,留心而待。國卿果然有酒,便有心於此也不便,因聽見船中寂靜,起身小解,上床時,便往花生身邊捱下。花生只做睡的,國卿渴鳳鰥魚,幸逢得意,恰如渴龍遇水,便輕輕湊著,潤些津唾,一步步直入佳境,不住的動將起來。夢花假意驚醒,待回身,已被國卿摟緊的,只得恁他像意。有一隻曲子名為《江兒水》,單指後庭情趣︰

玉貌雪為膚,且休誇馮子都。前開後聳強如婦。情投意孚。交神體趐,六龍飛轡何原爾,耳邊呼︰這般滋味,勝卻似醍醐。

須臾事畢,各自拭淨,摟抱而睡。直至五鼓重到陽台,兩意相投。國卿此時便有心要花生同到南京去,與花生說知。花生說︰「蒙你好意,你不要我去,我也要陪你同行,怎生捨得,好好的便忽撇開了。」自此,二人行則並坐,坐則交膝,勝似夫婦一般。

直至初八日,到了蘇州。夢花生道︰「舍下離此不遠,把船搖到河口上岸。到舍下盤桓幾日,等到十五月色明,好上虎邱山上一耍,再去未遲。」說話之間,已到夢家坼邊,花生攜了國卿之手,至坼叩門,只聽得裡邊嬌滴滴聲音問︰「是誰?」花生道︰「兄弟回了。」巫娘一面開門,一面說︰「他們初六已自歸家,把些衣被送將來了,你在哪裡耽擱,此時才來?」開門一看,與國卿打個照面。連忙作揖,巫姑回禮,避了進去。國卿一見,魂不在身;想到兄弟標緻十分了,怎生姐姐又高幾分,真是天姿國色。我是孤男,他是寡婦,這個姻緣豈肯輕輕放過。舉目一看,他房屋雖然極是低小,自是收拾得十分精細。蘇州人極會裝點的,兩邊壁子上邊,斗方貼滿,上邊掛一幅姜大公釣魚的圖畫,花瓶內插的桃李、木筆、粉團、海棠幾種名花,十分精雅。細看姜公圖畫。寫著周詩集句一首︰渭水西來日夜流,子牙曾此獨垂鉤。

釣頭應兆先書日,受命於姬晚遇周。

同載後車尊尚父,封齊列土定諸侯。

人生濟遇何遲速,八十年來已白頭。

正在稱讚,花生送出一杯蘿茶來,奉上國卿道︰「今晚舍下小的就在後房安歇,把行李拿了上來,好放心吃酒。」國卿見說道︰「怎好相攪,還在船裡罷。」花生道︰「蘇州小菜酒,莫要相誚。」國卿忙叫王年與阿定︰「把皮箱鋪蓋取了上來,先與船家酒吃,由他自睡,你且上來。」王年把箱子等物都拿到臥房去了,花生著阿定捧出許多精品,擺在桌上請國卿。王年斟起三杯酒來,二人對酌。此番吃酒,不比船上,便覺放心快樂。酒已半醉,國卿取笑道︰「賢弟美矣,令姐更美,賢弟就矣,令姐肯就否?」花生笑曰︰「說這般話該打。」國卿道︰「果然該打,我說幾種該打的替我罷。」

白日過街老鼠,頑童懶讀詩書。狸貓廚下盜鮮魚,丫環堂前對舞。

猛虎來傷存孝,耕牛懶拽耙犁。前廳拷問殺人囚,春日土牛粉碎。

花生道︰「真都該打的,說得好,要吃一杯。」國卿道︰「我如今說幾種不該打的,你也吃一杯如何?」花生道︰「你說得好,我也吃一杯。」國卿道︰日出樓頭更鼓,漁翁卷網歸家。鐵鋪改藝作生涯,彈弩無弦高掛。

皂隸修行辦道,油坊改賣芝麻。囚人遇赦放還家,夜靜鞦韆空架。

花生大笑道︰「果然都不打的。我吃一杯。」國卿道︰「我醉了,要睡矣,可安置我。」花生又灌他兩杯,扶他進到後房上床,脫衣而睡。花生著阿定收了,與巫娘料理,二人吃酒完時,著他二人下船去了。國卿夜間,仍與花生幹著風流事兒。花生低語道︰「輕些,我姐姐臥房貼著此壁,恐他聽見不像。」國卿道︰「他聽見高興起來,無人搭救麼,怎好?」花生道︰「卻不道心癢難撓。」國卿道︰「你姐姐寡居,我亦無婦,你與我做媒如何?」花生道︰「你自己與他說。」國卿笑曰︰「叫我怎樣啟齒?」花生說︰「教我亦難開口。」國卿道︰「實是你姐姐標緻,怎生娶得填房方好,你須為我商量。」花生道︰「也罷。我教你一個法兒,你明日只做要買些物件,著我同了王年、阿定搖船到閶門,待我故意擔擱些時辰,你在家用些功夫,看是如何?」國卿道︰「事雖如此,倘然變起臉來,怎麼是好?」花生道︰「他為人柔順溫雅,不是那撒潑婦人,就是不諧,必不致於高叫,放心去了。」兩人計議已定。

不覺天明起來,梳洗吃完早飯,國卿道︰「王年你們同夢大捨往閶門買些物件回來,我在此靜坐,看一日書,可雇了船去。」應一聲同去了,國卿拴上了門,仍在後房坐下把書本來揭。巫娘親送一杯香茶,放在桌上。國卿一見,連忙起身作揖道︰「大娘子,在此厚擾,何以克當。」巫娘道︰「舍弟多虧攜帶,謝之不盡。」

國卿說︰「前聞令弟說大娘子青年守寡,甚是難得,只是那冷雨淒風之際,花前月下之時,安得不動情乎。」巫娘笑道︰「奴身是個俗品,並無此意。」國卿道︰「昨夜令弟言,有一敝友喪偶,尚未續絃,在下為媒,大娘子可肯否?」巫娘道︰「何等樣人家?」國卿道︰「與在下差不多兒。」巫娘說︰「恐無福承當。」國卿道︰「好說。若是在下,得大娘子這般國色,入金屋之中,朝夕禮拜。」巫娘笑道︰「折殺奴家。」遂自回身進房去了。國卿心火按納不住,道︰「看他意思像個肯的,不免放大了膽,進房裡去,看他怎麼。」巫娘正走出門,國卿捱身進去,兩下被撞了一個滿懷。國卿隨勢摟住,巫娘道︰「不宜如此,快放了。」國卿便抱放床上,用起強來,巫娘只得半推半就,成了鳳友鸞交,十分恩愛。巫娘說︰「我定要嫁你。」國卿說︰「一定要娶你。」足足將午,二人方罷。

巫娘下廚炊煮,花生恰好又回扣門。國卿忙問,道︰「買了幾柄時扇,兩件玉器,餘真虎口細席,一把時壺,」擺上許多於桌上。王年說︰「大相公,午後好去了。」國卿說︰「我今日身子倦了,過日且看。」兩人坐下,又吃酒作樂。花生笑曰︰「可曾妥當了麼?」國卿搖頭。花生道︰「要立誓了。」國卿道︰「神那管這般小事。」花生笑曰︰「你實對我說,我今晚讓你二人快活一夜。你若哄我,我只不睡著,看你怎過去。」國卿戲罵道︰「小刮毒,望你周全。」兩人傳杯弄盞,花生假意妝醉先去床上睡了,王年、阿定下了船,國卿一留風,竟到巫娘床上睡著。

巫娘道︰「你且在那邊睡去,我掩門等你,恐兄弟知道不像意思。」國卿不聽他說,竟脫衣睡了。巫娘無奈,只得上床就寢。一時間雲雨起來,津津聲響,花生聽見,那物直矗起來,不免五姑娘一齊動手。這一番,國卿無限歡娛,想著老父做得好夢,被我得了雙美,中與不中,回來一定娶他為妻。到次早抽身,船催逼起身。國卿再三不許,又與他伍錢船銀,要過了十五,到虎邱耍子,次日方行。船上人沒奈何,等到十五已牌時分,一時大雨傾盆,至晚越大得緊了。正是︰萬事不如杯在手,人生幾見月當頭。

將游虎邱的酒餚擺在家中吃了。王年見雨大,同阿定先到船中安歇。花生閉上大門接了姐姐三人共席。巫娘也就出來同坐。三人歡樂無窮,欣然有趣,就與席上調情。花生謔笑說︰「止今晚與令姐姐歡娛,明朝止好我與你在船裡盤桓。」到夜盡力歡娛,盡情舞弄了。

大清晨早,雨大晴了。王年起船,發了行李,國卿與巫娘輕輕話別。只見巫娘叫肚痛得緊,雙手按住肚腹,簇著眉尖,哼的叫個不注。大家別了巫娘,下船去了。花生又拿了笛兒吹吹唱唱,喜喜歡歡一路去了。這日,行了三十餘里路,只見後邊岸上有個漢子趕來,口中叫道︰「夢二捨慢慢的去。」夢花生聽見,倚著艙門看道︰「呀,許老伯趕來何事?」那許老道︰「不好了,你那姐姐肚痛得緊,要死著,我特來趕你,快轉到家裡。」花生聽說道︰「家姐臨危,不得不去,我回家一看,不妨,我即趕來陪你。如有長短,過了首七,出殯安葬後,竟到承恩寺相會便了。」國卿道︰「一同轉去如何?」花生道︰「功名大事,那有回頭之理,你放心前去,決來便了。」梢公擺了船,花生跳上岸與國卿別,兀自眼睜睜的不忍相別。國卿站在船頭上反顧,夢花生十步九回,兩下直待不見蹤影,方才下船。

國卿呆呆而想,又喜又苦,喜的是突然得了雙艷,苦的是巫娘不知生死,花生又不在面前。把花生笛兒在口邊吹了又吹,哪裡吹得響,去上床睡了。又夢見與巫娘嬉笑,醒來又是一夢。至二十方到南京,在承恩寺裡租了一間僧房住下。山門首貼一張紅紙,上寫著︰「浙江王寓本寺西房,知夢花生來竟進。」

次日,國卿到國子監打聽舊例,又請了承差到戶部查照舊規,一應端正。次早上納,把皮箱抬到主人家,將鑰匙開了箱子,把天平擺在面前。國卿取出一封五十兩的銀子,拆開一看,竟是一對鵝卵石。一齊大驚道︰「奇了,」連忙又拆了封,也是鵝卵石。國卿驚得臉上鐵青,拆到底是石頭。主人家收了天平,王年道︰「我莫非起身匆忙,差拿來了?」國卿道︰「豈有此理。」阿定說︰「莫非是夢家暗地裡換了?」國卿道︰「想他是一個好好人家,怎生會幹這般的事。」只得別了回寓。王年又說︰「夢家事可疑,那日他姐姐明明好的,一時間便肚痛起來,又著人趕了夢小官回去。大分他弄手腳了。」國卿想了一會道︰「這也有因,他故意設的圈套,如今趁早趕回未遲。」王年說︰「若果是他,此時不知在哪裡去躲了。他等你來拿他不成。」國卿道︰「如今怎麼好回去,見父母不得,不如死休。」王年道︰「相公差矣,你是個好秀才,有期望的。況撞著強盜的也有千千萬萬。」國卿道︰「如今他們又不是強盜。」王年大笑起來。「相公,你又差了。定要持刀弄斧,放火殺人的,才是強盜?他比惡的略略善些兒,要銀子心腸與強盜一般兒的。這是美人之計,被他作弄,還算是個歡喜破財。如今納不成監,文書還在,只要到杭州見提學,動一張被盜失銀呈子,備准附學,連忙趕回補考,若得遺才,錄得一名科舉,中了回家,見老主人直言其事,不中只應在南京應試,下第回的,有何大事,便叫輕生。」國卿深感其言,遂送了些房金,到水西門下了船隻,一競回來。到了蘇州,先著王年訪問夢家消息。王年間了真信,下船復回主人,他道︰「日前間房子,是一個姓巫的私窩子。正月間租了移來,住的他兄弟叫巫二官,原在南京做吹唱的。十六晚間搬移別處去了。」王國卿歎道︰」正是︰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阿定說︰「假意叫做夢花生,我家老相公倒前日夢草生哩。」國卿道︰「是也,想是六百兩銀子該是他的。父親見宜男草,誰知倒被夢花生騙了去,只是關聖帝君也這般幫襯著他。」王年說︰「不要說六百兩銀子,便是六個銅錢,也是定數。」行又數日,又到了北新關上。王年還了船錢,叫上一乘轎子,把鋪蓋擱在轎子上,空皮箱阿定拿了,王年挑了些須行李,一直抬到道前。租了一間樓房寓下。紹興府考遺才,又考過了,好生煩悶。幸喜王年身邊,盤費尚自充裕,挨到八月初頭,宗師下了演武場,大收十一府生員。至期,面稟其事,方得收考。初七日黃昏,方才出案。不意錄得一名,連晚買了卷子,往布政司前納下了。一直尋往貢院東橋河下小寓安歇。忙忙打疊進場,三場文本,頗皆稱意。至八月廿九日方才開榜,一連跑過了許多報人。國卿不見響動,十分煩惱,只見一聲報響道︰「紹興王國卿相公中了舉人。榜上中在八十一名。」王年看了榜文,歡歡喜喜來說道︰「中了,中了,八十一名。」主人家各皆歡喜。國卿往貢院防問房師姓名,披紅簪花,遊街迎宴,忙忙不題。

且說報子飛馬跑到紹興,投王家,開鑼放炮。王尚禮只說是南京報子,滿心歡喜。不期掛出紅紙上寫著︰貢生相公王高中浙江第八十一名。王尚禮不信,道︰「胡說,我小兒是監生,在南京應試。這班走空的光棍敢是賺我麼。」那些報子一齊說將起來,只見取出刊的《題名錄》來,上邊寫得明明白白︰「第八十一名王國卿紹興府山陰縣附學習易經」。還在在半疑半信之間,只得安排酒飯,請著報人。一面著人到杭州打聽去了。國卿恐父母懷疑,著王年急回報知,再來伏侍。王年到了家中,見了老主人,備言其事。王尚禮一聞,憂中變喜,即時又打發兩個家人拿了幾十兩銀子,同王年到杭州去了。國卿在省城忙了一個月,方得回家。拜了父母諸親百眷,上墳祭社,擇日齋沐,詣關帝廟焚香拜謝。那日籤詩︰「欲識生前君大數,前三三與後三三。」方信三三見九,九九八十一,果然中了詩數,其神靈應如此。

有一豪門,送年庚,情續絃。王尚禮聘而未娶,待春試之後再娶未遲。一到仲冬,國卿上京春試,尚禮交付千金曰︰「我兒,這次船中再不可搭人了。」父子大笑。春闈高捷,每於小唱中尋覓夢花生,竟無跡蹤。王國卿常常靜夜思之,不覺呵呵大笑,隨筆而書曰︰

雪白花銀足六百,前後算來十二日。

一夜用銀五十金,幸爾饒得一管笛。

總評︰

一笛橫吹,王子寂然思鳳;數聲嘹亮,平生豈是無心。媚人花開,故放嬌花勾引蝶。頓開金鎖,偷移白鏹。石名鵝卵。一時腹痛,效西子之捧心。百里追回,轉嗣宗之快步。移宮換羽,俏麗冤家,懊恨南宮想罷。王尚父夢兆無靈,還歸浙榜登科。關帝君籤詩有准,偶錄此回為客途訓。

《歡喜冤家》第二十四回一枝梅空設鴛鴦計

《賣花聲》

今日北池游,蕩漾輕舟。波光瀲灩柳條柔。如此春來春又去,白了人頭。

好妓好歌喉,不醉無休。勸君滿滿磐金甌。縱使花前常病酒,也是風流。

一枝梅,乃樑上君子的綽號。大凡到人家偷了物件,就於失主壁上畫一枝梅花而去,其失主曉得盜者是一枝梅,總呈告捕,皆無能捉獲。以此偷兒俱敬服他一點直氣,再不累及諸人。就是應捕,也皆讚歎的。

一日,又去盜了現任副使衙中金銀首飾、細軟珠寶,約直千金,竟於臥房上畫了一枝梅花去了。副使衙中次日起來,失了千金物件,見畫一枝梅於房內,著令手下忙請府縣都到私衙議事。說起一枝梅偷盜,罪不容誅,乞貴府貴縣嚴比捕人。限三日內解到府。縣官聞知失盜,俱各不安,回到衙門,把一班應捕概責廿板,限三日之內捉獲一枝梅,如怠緩,重責五十,決不姑寬。眾應捕一齊慌了道︰「怕沒別處搜尋,怎倒在老虎口裡奪食。如今大家分頭尋覓。」卻尋到第三日,哪裡有!只見一枝梅立在府前道︰「小弟恐累哥們今日受責,我今出頭,等你們請功,我若坐在牢裡之時,說過夜間要救我出來。此道如若不依我說,後邊不來搭救你們。大家一齊說︰「依你,依你。」

一枝梅把捕人先見知縣,知縣轉送於府,府主即時解道,副使一見賊人解到,咬牙恨道︰「大膽奴才,快快還我贓來。」他說︰「老爺在上,物件都在。小人是一枝梅徒弟,那日老爺衙中失的,果是師父偷去。他道為官的貪贓壞法,凌虐小民,剝民脂膏,充為己用。故此偷去,仍散於貧窮之輩。若論一枝梅手段,神仙也捉他不住。他能劍術傷人,取人首級如探囊取物。如今老爺再試他,少不得幾日之間,還到老爺衙中來也,」副使見說,倒吃一驚,「世間有這般狠賊,把他且監在牢裡,待捉了一技梅,一總處死」,應捕帶了出來,一齊怨悵道︰「承你好情,出來自認。怎生到官,又說這般大話。」一枝梅道︰「我今日出來,是救你們的打。我說謊是救我身的打。」應捕道︰「他如今又去尋一技梅,哪裡還有!」賊曰︰「不妨,我今日進監去坐,三日後,晚間放我出來,我自出脫你們也。」應捕一齊買酒請他吃了。一到監中,牢頭俱各請他道︰「好漢,好漢。」

到三日後,牢頭悄悄放他出來。他走出縣前,一竟去了。一虎跳進副使衙中,帶一鬍鬚,頭帶九華巾,腰間插一把利劍,把副使臥房內殘燈挑起,將壁上畫了一枝梅花,又往縣裡牢中去了。副使親眼看見聽見前日說一技梅能取人首級,故個敢聲張,反驚得魂不附體。次日出堂,即差人往縣監裡取出小賊道︰「你果然不說謊,咋夜親見一技梅是一鬍子,一物不取,仍畫一枝梅花去了。據你說,他本事高強,你的手段如何?」那賊道︰「老爺在上,強將手裡沒弱兵。今老爺試取便了。」

副使吩咐取一把酒壺來,只見一個門子取了一把無蓋一技枝瓶的酒壺,副使就於上面畫了幾個花押道︰「今晚將此壺放在我臥房幕子上,你盜得到手,明日放你。」

賊曰︰「乞老爺令人押起,方可為之。」就著四個應捕押起他帶了出衙。

又去吃酒,應捕笑曰︰「你真真會弄手腳,今晚之事,怎生為之?」一枝梅道︰「你管我做甚!」吃酒散了,應捕放他自己行為。到了三更時分,預先辦下豬尿泡一個,空節竹竿一枝,帶在身邊,悄悄上屋。揭起天窗一看,見那把酒壺擺在桌上。他把尿泡縛於竹竿頭上,搠在壺瓶肚裡,將口布往竹竿吹下氣去,那尿泡漲得漫大,將壺輕輕提起,取了上屋,副使一看,壺已不見,四壁端然不動,心下稱奇道︰「此賊只宜善識,若是加刑,一時懷恨,性命難保。」

坐下早堂,只見應捕帶了偷壺之賊,當堂送上壺瓶,花押一些不動。道︰「好手段好手段,放你前去。以後不許在我地方擾亂。如下次拿住,決不寬恕。」一枝梅磕了一頭,竟出來了,一班應捕大笑,竟扯下他往酒肆中吃酒去了。酒席中間,應捕道︰「我的賊爺爺,以後依者爺吩咐,別處尋些生意罷。」一枝悔道︰「我今往別處尋些勾當,再不來累你們了。」正是︰

海闊從魚躍,天空任鳥飛。

且說浙江湖州府長興縣,有一宦家張朝相。他父親在日,因他是獨養兒子,不忍以嚴法加他,讀書長成十六歲,文理略略粗通。料難取進,欲要與他納監,有志未行。其年,娶妻陸氏,夫妻二人正好快活,不期父母雙亡,丟了巨萬家財,與他夫妻享用。該下田地產業,交與管家張才掌管,其內助全虧陸氏一力承當。張朝相其年已廿五歲了,尚無子嗣,每欲置妾生子,況陸氏青年多病,有心非一日矣。

其年夏初之際,有一漢子,領了十五六歲一個女子,到在門首,道︰「有一急用,將此女來賣,或當亦可。」門上報其原故,朝相與陸氏走出廳前道︰「領進來看。」那漢子領了女子進來,朝相夫妻抬頭一看,見那女子︰雲一綱,玉一梭,淡淡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螺挑四顆腰娜。小小金蓮步洛波,教人奈爾何。

朝相夫妻看罷道︰「好一個女子,你要多少銀子?」那漢道︰「此女就是兩個銀子也還增得些。只因在下一朝急用原故,又沒個中人,只要銀十兩也罷。」朝相道︰「也使得。你姓名家鄉說與我聽。」那漢子道︰「在下姓梅,行一,去住無定蹤。終日間吳頭楚尾,也是個四海為家的人。這女子名號端英,今年十六歲了,他祖籍松江華亭人氏,是我養妹,餘者不必問了。緩存銀子與我去罷。」陸氏向內取了一封銀子,交付丈夫。朝相道︰「梅君,銀子在此,你可收下。幾時來看你妹子?」梅一道︰「這也難期,看便道就來。」叫聲請了,往外就走。

陸氏領了端英到房中,著他坐下道︰「你姓甚麼,父親作何生理?」端英道︰「父親路布,中成化十六年庚子科舉人。曾在貴府歸安作教,因親母早故,娶了後母,連生兩個兄弟,父親得病故了。後母日逐凌辱奴身,梅一兄目擊其毒,一時俠腸,欲帶奴到家。聞他家又有幾個惡少年,恐有不便。故此著奴奉侍郎君娘子度日而已。」陸氏道︰「原來是好人家女兒,我當另眼相看。放心便了。」朝相道︰「你女工針指可曉得麼?」端英道︰「奴身自幼習學女工,至於翰墨書史也會看來。」陸氏道︰「既會針指,在我房中做些女工便了。」就有心要與丈夫為妾,遂於房中後軒安床坐起。正是︰

奇鳥遙傳喜信來,郁蔥佳氣滿蓬菜。

誰知蕭史知音客,悄得秦姬到鳳台。

陸氏每每勸丈夫道︰「端英十分才貌,你何拘腐過甚,早生得一男;早一年歡喜。」朝相道︰「我的心裡說,你正在青年,自然有孕,何消忙心。」陸氏道︰「你還在睡裡夢裡,每夜不見我身子是火炭熱的,況且月經前後無准,焉有孕來。遇這般病症,多因是誤了你,還自做些主意方是。」朝相見妻子說的都是真語,便覺心中酸楚起來,也每每向後軒把端英挑逗,端英亦知其意,遂取花箋拂了寫道︰失翅青鸞似困雞,遇隨孤鶴過湖西。

春風桃李空嗟怨,秋月芙蓉強護持。

仙子自居蓬島境,漁郎漫想武陵溪。

金鈴掛在花枝上,未許流鶯聲亂啼。

寫罷粘於壁上。陸氏進軒閒語,偶抬頭見了此詩,已知丈夫挑逗,未曾著手,出來見了朝相道︰「你幾時曾與端英取笑來?」朝相曰︰「何曾。」陸氏笑曰︰「他題詩先招成,你還要胡賴。」朝相曰︰「詩意怎麼說?」陸氏念了一遍道︰「已是肯的。只要你再遲遲。」朝相曰︰「何以見之?」陸氏說︰「漁郎漫想武陵溪,漫字明說了;未許流鶯聲亂啼,未字已明說了。」朝相曰︰「他若不肯,詩句怎樣回?」陸氏說︰「滯貨,他若不肯,題個漁郎休想,不許流鶯了,看你這般寧滯,只欠讀書。」朝相道︰「我書雖未博,學已成章,奈何我命中無金紫之榮,讀他怎麼,豈不聞︰

布衣空惹洛陽塵,頭白金章未在身。

命運不該朱紫貴,終歸林下作閒人。」

陸氏道︰「你既不為文,還須習武,豈可虛此一生。」朝相笑道︰「這陣上殺伐之事,一發不為之。在家豐衣足食,肥馬輕裘,紫蟹黃雞,山餚海味,稱不得是個山中宰相!怎教我擔涼受怕,草宿露眠,白白送顆頭與人討賞,豈不聞︰頻年烽火八邊愁,裘馬平生非貴游。

莫笑談兵向樽俎,書生端不為封侯。」

陸氏笑道︰「豈不聞男兒立大節,不武便為文。」朝相曰︰「豈不聞無官一身輕,有子萬事足。」陸氏大笑道︰「我身子懶得,不與你對了。偕你做些什麼?」

恰好季秋天氣,天香飄過,黃菊舒金,那後園裡萬樹芙蓉,有一種一日白,次日淺紅,三日黃,四日深紅,此乃印州木芙蓉也。又有種早間白色,晚作淡紅,名曰醉芙蓉。種種各異,不可勝數,即令置酒於後園亭上,請了妻房陸氏並端英,一齊往園中玩賞。

九月江南, 處金風散錦,一時木落,滿林玉樹淡妝。牡丹未許稱王,蜀葵才堪作使。朱唇得酒,薄暈生顏。翠袖卷紗,新紅襯肉。千堆錦繡,剪絨綠地春光。萬斜胭脂,瀉出銀河秋色。窺牆映沼,類桃李之無言。鑒月拒霜,化雁鴻之有信。上苑睡醒金坪,西湖香載蘭舫。薛媛井邊,漬堪作紙;楚臣江上,制不成衣。二八傾城,下蔡女郎之笑。三千望幸,阿房宮女之心。但於秋水澄波,不向春田怨晚。羅隊裡,追唬國之宵游;絲管風情,宴吳王之春殿。折枝並蒂,插向淨瓶。探得孤芳,將游遠道。閉戶人憐臥病,涉江客費相思。若使出有壺筋,每置一秋醉賞。更得居無風雨,尚貪半夜同眠。

陸氏叫︰「端英,對此名花,正宜歡賞,你何鬱鬱不樂,莫非懷想雲間之意麼?」端英道︰「妾聞花間墜淚,非韻人所為。念想高情,實懷酸楚。」朝相問曰︰「為何一時這般苦楚,卻為何來?」端英道︰「妾有一事,藏之久矣,欲言不言,實難啟齒,但人多耳目,又恐洩漏真情,等靜夜相商,方無別慮。」朝相見天已晚,吩咐收拾,大家齊出園門。

到了臥房,秉起紅燭,遂摒去男女,自己拴了外門,夫妻二人著端英坐下,問他因著何事,至於淚流,幸勿隱諱。端英曰︰「妾實松江路布之女,原為繼女,日夜凌辱。一夜,有賊入房,隱藏已久。初來本心,實欲偷竊。因母親是夜把妾十分毒打,此賊一時頓起不平,大喝一聲,把母親踢倒,飛挽賤妾而出,直至嘉興飯店安歇,妾間其因,他說『我本是一名竊盜,一技梅便是。昨晚實欲竊盜爾室,只因爾母將爾毒打,即起一時不平之心,帶汝前來。』妾恐遭他淫污,跽泣求歸,一技梅笑曰︰『汝誤矣,我雖然為盜,所得之物,實不自留。而有所得,隨濟貧苦人也。實有鋤強扶弱之心。今救你出來,不過一片熱腸,焉有他意哉。如懷此心,碎屍報汝。』妾遂放心隨他。又到湖州,妾又言曰︰『承俠士救奴,終日朝燕暮楚,並無了期,怎得一安身之所方可。』他道︰『為爾思之久矣,我有同夥十二人,皆江湖好漢,俱在太湖。我若送你至彼,反又落在火坑中了,我一路上訪得長興張家,極其富麗,將你先賣他數兩銀子,你在他家視其動用黃白之物藏於何所,待初冬我來,先通你消息,約在某日要妾為內應。如期開門,直入取物而歸,為妾作妝資,再配人家。』妾自來,見郎君、主母等待妾如親生,妾之後母待妾如奴婢,今蒙侍賞名花,當此隆思,一時想著初來之意,怎忍為之。淚出痛腸,不能自止耳。」朝相夫妻見說,二人慌了道︰「賢妹如此,怎生是好?」端英曰︰「郎君、主母勿憂,奴寧拚死以謝主人,決不忍為妾而害主人矣。一技梅雖系綠林,實存赤膽,是日如來,郎君當盛開一席於後園,相敬如賓,待妾道及高情,郎君再奉白金三百與彼,決不相受。可保永無虞矣。」陸氏道︰「賢妹之言是也,自古凶拳不打笑面,老虎何嘗吃好人,只須以禮待之,料然亦無事矣。」朝相見妻子分剖,心下豁然,仍著端英床頭取酒,三人酌至雞鳴,各皆熟寢。

不覺光陰燃指,又是初冬。門上傳說,端英姐家內有人來了。朝相見說,忙至後軒,遂道︰「賢妹,梅君到了。」端英連忙出來道︰「郎君先出去,迎他到此相見。」張朝相整衣相見,分賓主坐下,待茶已畢,延入後房,端英相見,一枝梅舉眼一觀,見端英依然處子,反生得白胖了許多,端英開口便道︰「張郎君早知梅伯是一江湖俠士,別後思慕,想至如今。聞初冬到來,終日兩夫妻藏酒盼望,酒餚已列後園矣。」一枝梅聽聞,心下生疑︰「為何他倒曉得我?就知我的本來面目,也不該如此恭敬,且看他怎生樣光景。」只見朝相恭恭敬敬,請到後園,端英隨後一同坐下,開口說︰「蒙君救拔,此恩粉骨難報。不期張家郎君曾與先君在歸安學中交厚的契友,一聞奴身是路布之女,便如親生一般看待。此二人恩,犬馬不忘也,故說起救拔高情,如救己女一般,故此恭候非一日矣。此一杯酒,待妾為壽。」竟自拿酒杯滿滿斟奉,雙膝跪下。一技梅連忙亦跪道︰「妹妹緣何行此禮。快快請起。」端英跪著道︰「還求恩赦前情,全奴犬馬之心。」一技梅道︰「是了是了,再舉初心,天地不容。」端英再拜而起,朝相便敬大杯,端英也頻頻而勸道︰「梅恩人,若醉了,在此園亭上安歇。」一技梅道︰「再領三杯吾當別也。」張朝相苦苦相留,端英十分強屈。一技梅道︰「我業已許你保全了,今有一班弟兄,在於東門外等我回音,若再等待,彼必走來,反覺不便矣。」朝相進內,忙取出白銀三百兩,一盤掇了,送與梅君,一技梅道︰「是你的一團好意,我已盡知,不然一分也不受,但有夥計在彼,一時沒了盤纏。」他便向盤中取了兩綻,放在袖中,又連吃了三杯,叫聲︰「請了。」竟往外走,二人忙忙隨送至大門外,一淄風去了。

陸氏初聞一技梅報說來了,便抖倒在床,起來不得。端英與朝相走到床邊道︰「去了,可起來。」陸氏道︰「起來不得了。」便從這一日病重起來。醫人無效,卜問無靈,端英衣不解帶,日夜挽扶,猶如至親骨肉一般,難得好意。不期這病一日重加一日,初然發杖,杖久成啞,漸漸如燈盡油干一般,寂然隱了。張朝相大哭起來,一門大小男女,無不痛哭。端英如喪考妣一般,累死累活的大哭。

自古死者不可復生,哭之無益。張朝相未免治喪料理,出殯安葬。方才完事,此時親友就來說合親事。張朝相一力固辭回道︰「尚無百日之期,安有重婚之理。」一面著人打聽華亭路家,還有何人宗族並端英曾有許親事否。張才一竟往松江進發,到了華亭進城,訪問指引,在登科牌扁門樓內便是。張才遂問,貼鄰道︰「路舉人一個女兒,後妻生兩個兒子,後妻將女兒打罵不止,七月中夜裡走出一個好漢,把女兒搶去了,未知下落,如今二子長成了。」張才聽了實信,竟自回家,復了主人。張朝相道︰「我恐端英非是路布之女,或已受某家聘定過的。今根腳已清,便挽本宗長兄為媒。」竟選十二月廿七日黃道良辰,娶為填房,完成大事。端英已覺歡喜,至期雙雙燕爾,合巹于飛。有詩贊曰︰

秦女新添五夜香,宮花光映領中長。

胸前帶得宜男草,莫誤卿卿學太常。

又曰︰

夙緣有喜晤今期,鸞鳳喈喈戲采幃。

惟綢繚山海固,雙飛雙宿共還啼。

至次年十月,端英分娩,生下一個兒子。朝相十分大喜,彌月之時,諸親歡慶,置酒相待。又過二年;又生一子,夫妻好生快活。

後來端英到了三十歲,同了丈夫,帶二個兒子,往松江娘家而來。晚母還未曉得,二個兄弟竟不認得。及至說起前因,方知是女兒女婿。端英下拜後,甚是慚愧。又著二個外甥拜了外婆,娘舅,一時間骨肉團圓,大排筵宴,一家親鄰慶賀,席上說出一枝梅之事,俱道此人乃崑崙手段。一人說︰「還可比著許虞侯的優倆。」

又說︰「就是《紫釵記》黃衫豪這般爽快。」又說︰「還像古押衙死裡求生的計較。」有人說︰「他的女兒又不是死的。」內中口快的說︰「若那夜不挾得去,少不得要打殺了。」大家歡笑而散。張家夫妻住了十日,辭別歸家,二邊往來不絕。

這回小說,特意翻案做的。一部全無。正有二十四家。前邊二十二回,俱是歡喜冤家。獨此一回乃圓滿這事,罷了冤家歡喜,比如一枝梅盜了冤枉官的金銀,府縣官把捕人打了二十,限三日內定要,如沒有還重責,這些應捕為他打了又尋不著,恨他家七世冤家。他三日復立在府前等著。捕人解官,眾人一見如得珍寶,好生歡喜。後來解到道衙。副使失了千金,心中恨他如醋,恨不得食肉寢皮,豈不是個惡冤家。反被一枝梅把利害一言,道著害怕,反不追究贓物,把賊放了,豈不歡喜!比如繼母,前邊凌辱,豈非冤家。今日重逢,好生歡喜。比如一枝梅帶端英一節,原為蓄意劫掠,豈非冤家!至未後竟致冰釋,反為退盜,好生歡喜。如有世人兩相仇恨,做了一世冤家,到後來或因小事解冤釋結,亦是歡喜。今特借此一回小說,如幽谷生春之意,看傳者當作如是觀,處世者亦當作如是觀。

總評︰

一枝梅巧計穿窬,八路垂涎金帛。繼母鞭笞,雄心奮激,效虞侯之竊章台,寄西氏而吞吳室。端英花間淚零,心中惻隱,巧釋綠林,金湯象室,是一奇子耶,完成筆段巧矣。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