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春風

《醉春風》序言

《醉春風》八卷八回,今存清嘯花軒刊本,原為馬隅卿藏書,現藏北京大學圖書館。扉頁題「自作孽醉春風」,卷前署「江左誰述」,無序跋,亦無目錄。江左誰的真實姓名與生平事跡無考,從書中多吳歌,又對蘇州風俗民情相當熟悉看,作者很可能是蘇州人士。

嘯花軒為清初書坊,故知此書約刊於康熙年間。

書敘明萬曆年間,蘇州婁門外富翁顧外郎生有二子一女,大兒子叫大郎,女兒喚作顧大姐。大姐從小立志貞節,大郎買得秀才名號,進學那天喝得大醉,竟然闖進妹妹閨房,要強姦妹妹,顧大姐堅決不從,大聲呼喊,方得幸兔。

顧大姐嫁給張財主第三子張監生為妻,張監生好色貪淫,常留連花柳叢中,未婚前即與京師徐監生的大小娘子通姦,還姦污了徐的女兒,張家的教書先生楊某幫閒隱瞞。婚後,張監生仍借口到賓館讀書,與徐家諸女往來,張財主聽到風聲,將幫閒的楊先生辭退,楊便唆使張監生躲進虎丘鐵佛寺,張財主思子心切,只得請人召回。顧大姐勸改邪歸正,張監生根本不聽,反而嘲笑她不解風情,沒人喜歡,氣得顧大姐傷心不已。

張財主死後,張監生更是肆無忌憚,公然在虎丘包下名妓張三,整月不歸。顧大姐讓小廝阿龍領自己到虎丘尋夫,恰逢張監生出遊不見蹤影。阿龍乘機慫恿大姐游虎丘山,遊山時,在阿龍挑逗下,不甘寂寞的大姐邁出了第一步,與阿龍苟合。回家後,大姐提拔阿龍當管賬的,並讓阿龍到處尋找標緻男子,日夜宣淫,甚至招三個男子同睡,還倒貼銀兩給姘夫。結果張家門庭若市,顧大姐醜名遠揚,遠近都知道蘇州有個「百花張三娘」。

張在南京當監生,不時出入風月場中。不久,聽到了顧大姐的風流韻事,氣憤回家。但轉眼一想,是自己將她丟在空房獨守,故有此事,不如大家互賠不是,重新和好。所以到了家中,他只是勸大姐改過從善,便隨業師到石湖治平寺讀書去了。大姐見丈夫寬容自己,仍不思悔改,反而變本加利,更為放縱。一日,大姐與一幫浮浪子弟在遊船上公然淫蕩,恰被張監生撞見。張監生不露聲色,收拾家當,將兒子接到治平寺,同赴京師,從此他下定決心,發奮攻讀。

大姐全不知情,等到有人從鎮江捎來張監生的休書,方知自己已被掃地出門。回到娘家,她生活沒有著落,乾脆當了妓女。一直到年近四十,才想到要嫁入,便嫁給黃六秀才為妾,為另一小妾所嫉,被黃六安置到朋友鄒四家寄住。大姐又看中鄒四,輿之通姦,引起黃鄒兩人爭訟公堂,被判官賣為妓。大姐當官妓受盡侮辱,回過頭思念張監生,就和阿龍一齊進京尋找。這時,張監主已娶從良妓女趙玉娘為妻,並升任南京經歷,正欲南下。阿龍求見,張監生以顧曾義斷恩絕,不肯收留。

顧大姐只得在京師以學戲為生,最後淪落街頭,腹痛而死。後張監生因病亡故,趙玉娘甘願獨守空幃,受到人們稱讚。

這是一部十分矛盾、複雜的小說,顧大姐原本是個好姑娘,她生得如花似玉,真正賽過西施。從小兒見哥哥讀書,她也要讀,就識了滿腹的字。看些戲文小說,見了偷情的事,她就罵道︰「不長進的淫婦,做這般沒廉恥的勾當。」這樣一個純真、美麗又知書達理的女子,如果嫁給一個好丈夫,自然會成為賢妻良母。可惜她所嫁非人,丈夫是個流氓、淫棍,而且屢勸無效、屢說不改,把老爸氣死,也將賢慧的妻子逼向絕境。

顧大姐畢竟是個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少婦,情慾的需要無法抑制,報復心理也越來越強烈。於是,在失望之餘,一個偶然的契機,使她嘗到了性的滋味,飢渴的大姐便如癡如醉地走向深淵;猶如一根小小的導火索,引爆了她心中的慾火,將她投入了肉慾的火坑,慾念燃燒、恨火燎原,一發而不可收。可以說,顧大姐墮落的主要原因不在於她,而在於那個無情無義、毫無責任心的浪蕩公子張監生。對顧大姐的墮落與變化,作者在字裡行間似乎也有所同情。

然而,在本書的後半段,作者卻對這位弱女子橫加譴責,給她安排了輾轉倒賣、淪落風塵、最終死於非命的悲慘下場。在這一基礎上,作者推出了「自作孽」的題旨,暗示顧大姐的不可救藥。與此同時,作者又給張監生安排了一個從良妓女趙玉娘為妻,趙玉娘孤身獨居,肉慾難熬,但她寧可用手淫,或以淫具助淫的辦法來解決性的需要,而不去重操舊業。作者的用意很明顯,但將趙、顧二人作對比,以進一步突出顧大姐的淫蕩,說明她的下場完全是咎由自取。

為了表示公允,作者在第一回中說︰

大凡天地間的人,偏有裙帶下的這件事再不明理。一樣陰陽二物,夫有婦,婦有夫,盡可取樂。男子波波急急,鎮日想偷婆娘;女人波波急急,鎮夜想偷漢子。男子們,人說他淫人老婆,就歡喜了;人說他老婆淫人,就惱怒了。女人們,真實做淫婦,便忻忻以為樂,人罵聲淫婦,便悻悻以為恨。

……

這裡,作者對男女間倫情的當事人,各打五十大板,都以為是「自作孽」的醜事。本書的前半部分對張監生的縱情聲色、拋妻離子、夫綱不正等荒唐行為也是頗為不滿的。可是,隨著情節的發展,那張監生不知怎麼搞的,幡然醒悟,先是將寶貝兒子帶到身邊作為重點保護對象,然後寫休書、上京師、發奮讀書、博取功名、進官加爵、再娶賢妻,直至死了以後,還有大活人替他守寡,讓他在陰世也過得心理平衡,老婆終究沒再讓他人交合。一句話,給這個大淫棍安排了一個絕好的出路。

於是,本書的所謂報應,成了不公平的、對女子的單向懲罰。這種懲罰非但無補於事,而且只能使天下男子更為無所顧忌、大膽妄為;使天下女子更為憤慨,以至試圖報復、走向極端;或者放棄任何抗爭,做丈夫俯首貼耳的奴才、性宣洩的工具。這就是「夫權社會」的真理,也是作者的寫作宗旨、思想底蘊。

相對上述不合理的思想宗旨而言,本書有處描寫倒有點道理。顧大姐規勸丈夫時,書中有這樣一番對話。

顧大姐說︰「你偷了婆娘,不要我管;假若我也偷了漢子,你管也不管?」張監生遣︰「羞羞羞!你面龐雖好,又不會騷,只怕也沒人喜歡你。」只這一句話,便傷了老婆的心,嚷起來道︰「你偷了婆娘,又躲去了許多時,你還說我不會騷,沒人要我,看我有人要沒人要!]

不久,顧大姐以實際行動實踐了這番話。儘管「以淫抗淫」的做法,並不合理、也不高明,儘管這種實踐付出的代價很大,但是我們也從中看到了顧大姐鮮明的個性、她所承受的大山般的壓力,以及其中閃爍著的某種反傳統、反壓迫的可貴的火花。

道光十八年(一八三八)江蘇按察使設局查禁淫詞小說,道光二十四年(一八四四)浙江巡撫、學政設局查禁淫詞小說,同治七年(一八六八)江蘇巡撫丁日昌查禁淫詞小說時,本書均在應禁之列。

《完》

從我貼《繡榻野史》的反應看,好像喜歡古典的網友不是太多。

今特別先把《醉春風》序言辨識好貼出,若沒有人喜歡,我也就不做或不貼了。

第一回處子深閨心性劣富兒書館夢魂顛

醉裡神飛,越正初秋,一簾細雨,半天殘月,風月情腸無說處,滿眼飛飛蛺蝶,欲草興亡書幾葉,墨干筆軟心多咽,想風流底事無關節,閒伸紙漫饒舌。

嬌娘趣事從頭說,笑貪花浪子,連本幾乎盡折,男狂女蕩一般心,何啻如饑若渴。又誰怕人言喋喋,寫艷詞了得似,總不如一筆都描出,流傳地無休歇。

《賀新郎》

這一首詩餘,只說本部大概,若說到十分可笑、十分可醜的事。

真正令浪子動情,正人發怒,愚夫學樣,慧子勒規。若聰明識字的女子,越觸動了羞惡愧悔的心,改淫亂為端莊了。

大凡天地間的人,偏有裙帶下的這樁事。再不明理,一樣陰陽二物,夫有婦、婦有夫,盡可取樂。男子波波急急,鎮日想偷婆娘;女人波波急急,鎮夜想偷漢子。男子們,人說他淫人老婆,就歡喜了;人說他老婆淫人,就惱怒了。女人們,真實是做淫婦,便忻忻以為樂;人罵聲淫婦,便悻悻以為恨。

還有一等︰這一個女人,愛那一個男子;那一個男子的老婆,卻又不愛丈夫而愛別個。這一個男子,愛那一個女人;那一個女人的丈夫,卻又不愛老婆而愛則個。還有一等︰男子偷了個女人,正打得火熱,忽又見了個女人,還不如前偷的女人標緻,卻又丟了前偷的女人,倒去偷那不十分標緻的這個。女人偷了個男子,正打得火熱,忽又見了個男子,還不如前偷的男子風流,卻又丟了前偷的男子,倒去偷那不十分風流的這個。真正解不出、想不來。

曾有北通州一個公子,有才、有貌,人都道他北人南相,該利於南闈。他就廩生援例,做了南國子監監生,到南京坐監。春三月,雨花台遊玩,遇見了個絕色的女子,只跟得一個清秀的丫鬟。公子魂飛魄散,一步步跟他回去。那女子也有顧盼的意思,原來那女子,卻住在南門外一個大大房舍,丈夫反在北國子監坐監。久曠的人,烈火乾柴,丫頭做腳,竟留他進去宿了。兩個如夫若婦,頃刻不離。

那女子的丈夫,在北京坐監,卻為外夷,進了喜峰口,京城一帶都逃散了。公子一家,紛紛往南奔走,他妻子也是官宦人家一個千金小姐,標緻不消說了。失落在後,大雪漫天,陰風蔽野,虧了女子的丈夫,救了他性命。小姐說起丈夫在南方坐監,要求帶往南京尋取丈夫,就雇了個船。怕路上不便,只得權說做夫妻,誰知權不多時,兩個烈火乾柴,也就做了夫妻了。到了南京,兩下相見,方才轉換。

又有一個趙甲與近憐周乙相好,趙甲見周乙的娘子標緻,千方百計去謀奸他,那曉得趙甲自己娘子,也看上了周乙,倒做了岸泊船,先與周乙情蜜了,後來周乙的娘子死了,趙甲也死了,趙甲娘子反嫁了周乙為妻。正所謂︰

試看簷頭水,點滴不差池。

且說萬曆年間,蘇州府城,有個婁門外地方,姓顧的外郎,有兩個兒子,都從師讀書。一個女兒大姐,生得如花似玉,真正賽過西施。從小見哥弟讀書,他也要讀,就識了滿腹的字。看些戲文小說,見了偷情的事,他就罵道︰「不長進的淫婦,做這般沒廉恥的勾當。」

只有一件︰日常間梳好頭兒,掠好鬢兒,扎縛一雙好小腳兒,穿的衣服,務必要鮮鮮潤潤,裡外都新。他父親是一滑吏,又是鄉里小戶出身,不肯十分做綾羅的。他苦苦的再三要好,就閒在家裡,也打扮得妖妖嬈嬈,千人道好,萬人道強。

偶然一個江西算命的,他父親請到家算命,算到大姐的,那先生嘖嘖的讚道︰「好個女命!做有名目人家的媳婦,手執權柄,做財主婆。只是金水在命同宮,好色慾而假清高,第七夫宮生了孛星,招夫必然貪色,庚辰生,生在八月,又是酉時。果老五星上說得好︰申子辰,雞叫亂人倫。連親生骨肉,不要怪我說,也要做出醜事來。又乙與庚合,有庚合兩乙,四重夫星,必竟夫命硬,似他才沒鴛鴦拆散的苦,日下紅鸞天喜動了,該有人求親,不可錯過,錯過反要生災。」

顧外郎道︰「正有一個張監生家,他第三阿郎,在這裡求親,被我討得八字在此,求老丈一看。」那先生問了八字,細細輪算,笑道︰「好得狠!好得狠!這小官大你令愛二歲,丁丑生,今年二十歲了,己酉丑,躍馬南方走。他枕花煞在午宮,卻有當年流孛星,也在此宮吊照。妻宮命又硬,煞又重克他不動的,正好做一對風流夫妻,該許他!該許他!」算完了這女命,又把閤家的算了。顧外郎送了先生命金,送他出了門。進了門就對老婆說︰「叫媒人允了張家親事。」

其時提學按臨昆山,讀書的,都去考科學考進學,顧外郎的大兒子,略曉得些之乎者也,只因父親要一個秀才支撐,就費了三百餘金,鑽謀進學。從來新秀才送入學,回家拜了家堂,參了父母,就與姊妹兄弟對拜。這顧大是鄉里書癡,看得秀才天大地大。拜過了家堂父母,便大模大樣道︰「我如今是皇帝家的人了,妹妹弟弟都該拜我。」那吹手與拿旗的,都笑起來,顧外郎喝了一聲,顧大只與妹弟作了兩個揖,也就罷了。諸親百眷,大半鄉里來的,稱賀已畢,入席吃酒。有請為證︰

鄉村最廣是肥牛,見領藍袍即狀頭;

不是秀才才學好,衣冠怎便冰獮猴。

且說顧大這一夜,自道是個秀才,手舞足蹈,也不管老官在面前傳杯弄盞,吃得爛醉。顧外郎肚裡,卻有三百兩頭的懊惱,見他如此狂放,好生不快,對他道︰「你的酒夠了,且進去罷!」顧大只得抽身入內。因進門的時節,看見妹子打扮得妖妖嬈嬈,又想算命先生道︰「申子辰,雞叫亂人倫。」忽然醉後動了禽獸心腸,要去偷妹子。

那顧大姐,原獨自一個睡在後樓一間小房裡。只因夜深,先去睡了。顧大輕腳輕手,走到樓上來。無巧不成話,因顧大姐倦了去睡,忘記閂房門。顧大輕輕一推,早已推開,桌上的燈,已半明不減了。

顧大輕輕走到床前,聽得微微鼾聲,如已睡熟。竟脫了褲子,扒上床去,把手先去摸 。

顧大姐是極睡得惺忪的,陡然驚醒,問道︰「阿呀,是那個?」

顧大道︰「妹子不要嚷,是你哥哥,新秀才!」一頭回答,一頭已捱入被裡去了。顧大姐大叫起來道︰「阿哥強姦妹子!好沒廉恥的烏龜!」顧大用強,竟把他兩腿撲開,拿 往小 裡亂搠,還虧黃花女兒,再搠不進。顧大姐大嚷大叫,顧大只是不放,忽然大洩,那精流了滿 門,顧大姐見他不肯住,叫喊又沒人聽得,心慌意亂,把手在他臉上亂撾,撾了三四條血痕,顧大才跑下床走了。

顧外郎的妻房,偶然聽見女兒喊聲,只得走到後樓,看看顧大姐正在那裡哭哭罵罵的道︰「賊烏龜,弄了我滿肚子面漿也似的,叫我怎麼做人?」娘走近前,問了明白,也罵道︰「天打的禽獸,一個妹子也想強姦他。」罵了一會,對女兒道︰「你不曾被他破身麼?」顧大姐道︰「不曾,被我撾碎了臉,才跑了。只是流的不知什麼東西?」娘把手一摸,摸著了精,叫起來道︰「這是精了。」又摸摸小 兒道︰「果然不曾破身。怎麼進也不曾進去,就丟了?有其父必生其子,與他爹一樣沒用的。只是一件,秀才比平人不同。你不要說了,怕外人知道了,既礙他的前程,又怕沒人娶你,只得隱惡而揚善罷了。」

到了第二日,顧大只得推病,不敢起床。母親罵便罵了他一頓,也不向顧外郎說。有一掛枝兒為證︰

小賊精,你如何把妹子來逅。同窠生,並肚長,怎配鸞儔。

嫡親骨血要把淫根湊,不是豬和狗,定是馬和牛。還虧他妹子的無知,也險些兄出場丑。

自從這番囉嗦,顧大姐越越防他,再不與他接話。他卻懷恨了妹子,常帶小朋友來家,去引誘妹子,指望他有了件歹事,好出這口悶氣。那知他心如鐵石,再不動心,常對娘道︰「算命的說我犯桃花,又說我什麼犯四重夫星,我偏要做個貞節婦人,像那古人說的,烈女不更二夫,替爹娘爭氣。」他娘道︰「我的兒,這是極好的了,我催爹去早早定親,完你終身大事。只怕張家也只在月裡,定然送聘來,年裡便要娶親哩!」

你道這張家是誰?卻是新家巷裡一個大財主,是個秀才援例的監生。所生三子,大兒子已進學做秀才;第二兒子讀書不成,只靠當鋪過日;第三兒子略曉得幾句文本,張監生的愛子。見他考童生不得進學,十九歲上,就替他納了捐,做個民例監生。只因母親沒了,大的、第二的都已成親久了,張監生另分析他,各居各爨,自己只同這小三監生,在新家巷祖居居住。兩個哥哥只分得萬金一個。張監生倒存留有三萬金,與這第三個愛子。請一個教書楊先生在家伴讀,平日間奢華富貴,真正蘇城第一。

你道為何這樣富家二十歲尚未娶親?因他命硬。聘過了李舉人家女兒,歸絨線家女兒,都望門鰥死了。故此還是個鰥夫。父親替他打聽得顧外郎女兒,有七八分容貌,哥又做了秀才,傢俬也有幾千金。

因此上媒人一說便成。那知張三監生,只為做親遲了,偷婆娘、嫖小娘,無所不至。那小戶人家,不正經的女人,拚著用些銀子,不知勾搭上了多少。這也還不打緊,有一個走京的徐家,住得相近,每常姓徐的上京去了,家裡娘子,只三十六七歲,又一個小娘子,只有二十一二歲。大娘子所生一女,已十五歲,家裡一老一少,兩個伴當,都有妻子。年少的伴當,跟了主人往京,只留老僕並兩房僕婦在家,過其光陰。

張三監生打聽他男子漢不在家,就日日在徐家門首,走來走去,行奸賣俏,不只一日了。原來徐家小娘子,從小兒好踢球,若有街坊上踢球的,他便飯也不吃,直看到了。

張三監生偶然一日,帶了兩個球師,故意在他門首,寬展地上,踢球賣俏。那知正中其意,就看他個不了。張三監生自恃模樣兒也好,年紀又小,趁著踢球轉來轉去,捱身在徐家門邊與小娘子們,只差得一尺路兒,恨不得摟一摟,只礙得聚人眼目。張三監生故意把袖子一撇,一條汗巾剛剛撇在小娘子身上,小娘子笑了一笑,竟藏入自己袖裡去了。張三監生明明知他有意,又踢了幾回。球師道︰「餓了,我們去吃飯。」大家才收拾了排場。

先是小娘子丟個眼色與張三監生,那張三監生魂不附體,一連丟了兩三個眼色,被球師扯了回去。自此之後,張三監生日日來刮,逐漸兒挨到門裡,親嘴摸乳、無所不至。

到了重陽那一夜,小娘子竟瞞了大娘子,把張三監生悄悄領入自己房裡,藏在房上去了。小娘子原與大娘子一心一意的,怕不通他知道,到底不妥;又恐怕一個小後生,讓他先抽了頭籌,只得且瞞他一夜,明日再說也未遲。忙忙的同眾人吃了夜粥,只推肚痛,把門關了。就像餓鷹見了麻雀兒,摟了張三監生哼哼的要弄。雖是張三監生也還是二十歲嫩貨,不十分筋節在行。才把 放進去,就心肝親肉叫起來了。抽到二百多抽,小娘子流的騷水,也不知多少?正所謂︰久旱逢甘雨。快活難當。弄得熱鬧。憑他千兵萬馬殺來,他兩個總不知道。

誰料大娘子是個乖人兒,適才見小娘子心忙意亂,況兼這幾日,沒一日不在大門首看人,有些疑惑,心裡想道︰「就是有個人兒,該通我知道,同歡同樂,才是一心一意。不信倒瞞了我,自家受用得到底。」走到小娘子門首聽,便個說話的,又聽了半晌,不像說話了,有些哼哼之聲,只道果是肚痛。走了回來,卻因動了念頭,再睡不著。只得又披了衣服,開了出去。女兒問︰「娘那裡去?」大娘子道︰「你自睡,我看看二娘肚痛也不痛了。」又一步一步走出來。真正此時此際,就是村夫老子也是好的。有一曲黃鶯兒為證︰欲待把門敲,怕無人枉這遭,不住的小鹿在心頭跳。非關太騷,只因久熬。頭 的 了我 的 好心焦,滿身寒噤,難度此良宵。

且說大娘子走到小娘子房門首,聽見裡面說話,是明明有人在房裡了。又想一想道︰「我與他情同姊妹,不比別人家,分大分小。不信他瞞我獨自快活。一向都靜守空房,他也熬得久了。勾搭上了個人,先受用一夜才與我說,我如今若撞破了,他又沒趣,我又不好就做甚事。不如且熬了今夜,看他明日怎麼說?」只是門戶著實緊看著,料那人飛不出去,只得怏怏回房。

小娘子與張三監生,直弄到四更天才住。小娘子心上擔著鬼胎,再也不睡。到了清早,側耳聽聲,聽得外邊開門,他就推醒了張三監生,吩咐道︰「你且悄悄的睡,人眼正多,還出去不得。待我大娘那邊調停一調停就來。」

蓬著頭,走到大娘子房裡來。只見大娘子已起身了,正呆呆的立著。小娘子看看四下沒人,就跪在大娘子身邊道︰「姐姐,你妹子告罪了。」大娘子笑道︰「恭喜恭喜,還不曾替你暖房。」小娘子道︰「實實勾搭了一月多了,我曾替姐姐說,就是踢球的小伙子。昨黃昏時節,竟不知怎麼,閃在我房裡。我正肚痛回房,被他纏住。不曾先來稟知姐姐,大家取樂,望乞姐姐饒恕。」大娘子扶他起來,笑道︰「弄了這一夜,你肚子不痛了麼?」小娘子道︰「姐姐不要取笑。如今請問姐姐︰他要見見你,若是姐姐肯,總承他留他在此,且相伴他一兩夜。姐姐若是怪他,就打發他去,不許他再來了。」大娘子笑道︰「想是你夠了。你自去看!眼底下都是青的,也不量思奉承奉承我?」小娘子滿面堆著笑道︰「我知道了。」

竟跑到自己房裡,說了這話。就留張三監生悄悄住在房裡。小娘子梳完了頭,打扮得花花朵朵,比常越覺精彩。張三監生又摟著要弄,小娘子道︰「等我引大娘來。他也只得三十多歲,比我還風騷哩!

半年都不見男子漢的面,你見過了,就竭力奉承他一遭。你我的情,才得長久。」說罷自去。

那知大娘子久曠的人,又兼昨夜動火極了。巴不能夠就弄一弄。

正要叫老僕婦送粥到二娘房裡,恰好二娘走來。大娘子道︰「我正記掛你們餓了,要拿粥進來。」小娘子道︰「我已叫老僕買了些濕糕吃了,粥且慢慢的不妨。」大娘子笑道︰「糕裡裹有人參的便好。」小娘子也笑道︰「小後生有氣力,大娘子試一試就知道了。他要見見你,我同你進去。」大娘子待不得一聲,輕移蓬步,就同小娘子進後房來。張三監生深深作揖,大娘子回了一福,臉就通紅了。小娘子道︰「我去支使買魚肉去,大娘,你且寬坐坐。」說了自去。

大娘子才開口道︰「我們兩個雖是大小,情同姊妹。自從我家官人年年往京,我姊妹守他閨房,再不胡行亂做。這番官人去得忒久了。聞得 緞賣不得,只怕還有一兩個月不回,故此我妹妹久曠的人,就與相公有了緣法,不比我三十歲的人,還好忍耐。」

張三監生見他異樣妖嬈,又小娘子吩咐他竭力奉承,只答應了幾聲,並不回話。一把抱住,就插手摸 。濕濕的.毛毛的,好不動火。抱到床邊,扯掉褲子,忙忙把 插進,大娘子並不推阻,憑他大弄。大娘子嬌聲嬌氣說道︰「心肝!你把 頭頂在我 心上,我就快活要死了。」張三監生是初出茅廬,還不能十分通透。聽了 心二字,把 頭往裡面找尋。果然有一似肉非肉,似骨非骨的東西,比大拇指略大些。他找尋著了,著力頂,頂得花心裡騷水直冒。大娘子亂叫︰「射殺了!射殺了!」弄了一個時辰,小娘子走來,低低的道︰「姐姐且起來,外面看看,不要被下人省覺了。夜裡正好大射哩!」大娘子才立起身來,穿了褲子,說︰「我快快去布飯來罷!」向張三監生笑了笑兒出房去了。

小娘子只因聽得久了,心上騷癢,又扯張三監生弄了一遭。大小兩個一 兒熱了,留情郎住了四夜,才放他去。

父親只道在館裡宿歇,那知兒子做此勾當。楊先生又只奉承學生,事事瞞得鐵桶,反去尋了春藥與張三監生吃了,常來徐家與這兩個騷婆娘弄,小娘子因見女兒有些覺了,反攛掇大娘子把一個黃花女兒,也被張三監生破了身,弄得血噴狼藉。大是沒天理的事,怎保得自己老婆不變心腸,做那不良的勾當。

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合巹夜恩情美滿反目後歡愛潛移

千古文人,司馬相如不惡,為文君翻成行簿。吟就白頭,不是尋常謔,看春秋,花開花落。

怪底多情,趁蝶尋蜂作樂,把紅顏忙中送卻。燕燕鶯鶯,又早穿簾幕,遂魂陣半生著腳。

《風中柳》

話說張三監生和這徐家大小老婆,弄得火熱,女兒雖被大小娘灌醉,破了身,卻年小不知情趣。張三監生聽見父親已行了顧家的聘,卻又貪著徐家女兒,指望辭了顧家,重聘徐家,豈不是個癡子。如此往來了三個月。

徐家主人打從北京回來,正是臘月初八日。張三監生魂顛夢倒,只管走去。姓徐的有些疑惑,著實防閒得緊。每常在家,原是大小兩個兩夜一輪的,回來還是如此。到了十五夜,該是小娘子房裡歇了。

大娘子久已買囑老僕,傳消遞息慣了。這夜叫老僕約了張三監生,在大娘子房裡幹事。只因上一輪流弄久,夜裡反睡著了,趕不及五更出去。姓徐的進大娘子房來,大娘子慌了手腳,乘丈夫叩門,把張三監生藏在女兒床上,把被蓋著。姓徐的吩咐了些家常話,趁早出門,討緞疋去了。大娘子道︰「天嗄!幾乎做出來。冤家!快些去罷!」就問︰「哪個跟隨大官人去的?」僕婦道︰「老鬼。」大娘子對張三監生道︰「後生奴才在家,是極可惡的。你如今穿戴好了,我去看外面沒人,你急急走到廳上,不可逕出門去。你高聲問︰『徐奉軒在家麼?』等後生奴才走出來,你問了不在家,只說︰『京裡夥計有信來,說有家書一封,托你大官人帶回來家。』後生奴才問你上姓,你胡亂說個鬼姓與他,然後慢慢步出門去。就是撞見了我家主公,也無妨。這個法兒盡好。」張三監生依計而行,果然妙得緊。

一來恐怕露馬腳。只是行了這法以為沒事,只管來得勤了。是非有些昭彰。姓徐的打聽了是張監生第三兒子,再三上復了幾次,道︰「令郎若再在寒家門首,行奸賣俏,定然沒體面了。老相公不要見怪。」張監生才曉得兒子有不肖的事,著實罵了,又要打。急急央媒人來顧家說︰「等不得二月裡了,殘年幾日裡,定要做親。」顧外郎道︰「嫁妝不曾齊備,真正來不及,不是推調。」張監生又央媒去說︰「一些不消費心,成了親,親家美情可以後補。只因小兒年紀不小了,漸漸有些務外。乞親家各為兒女完其美事。」顧外郎只得應允了。

男家揀定了二十六日,不將天月德合,正是成婚日期。雖犯咸池,卻是吉星多,不怕。說時遲那時快,張家送了催親各色禮物。廿四日,顧家先鋪了有的嫁妝,打點做親。

可也作怪,顧大姐自從九月裡起,不比起先老實了。夜裡睡了,這小 兒便想要弄。肚裡主意雖有,卻自言自語道︰「人生在世,不做貞烈之婦,便做淫樂之人。切不可不貞不淫,造不成節婦牌坊,又不得十分快活,有誰知道?」只這一點念頭,想是丈夫壞了黃花女兒名節,故此未婚的妻房,也就變做不好的人了。有詩為證︰貞淫非是不均勻,貞者難逢淫者真;

年少郎君貪別色,我淫淫我現前因。

且說張三監生聽見說做親,卻也不想徐家去了。到廿六吉日,張家娶親,不比那小戶人家。五六十高燈,五六十火把,三起吹手,迎親的親友也有二三十位,好不齊整。娶到家裡,拜堂撒帳,自不必說。張三監生只等挑了方巾,看看新娘子面龐。顧大姐原是美貌的,況兼燈燭照耀,又道人逢喜事精神爽,真正花花簇簇、裊裊婷婷,比徐家母女三個,好七、八倍。張三監生見了,手舞足蹈,快活不可言。

眾親友筵席散了,兩個新人在洞房中,好不有趣。新郎吩咐丫鬟出去,便掩上了門,忙忙把新娘一摟。新娘假意把手推住,卻鬆鬆的不十分用力。被新郎已抱往床上,脫去了上下衣服,與他輕輕開黃花了。有掛枝兒為證︰

俏冤家,才上床,纏我怎地?聽見說︰你一向慣纏別的,怕纏來纏去沒些主意。今夜假溫存,纏著我,日久真恩愛,去又纏誰?冤家,你若再要去纏人也,我也把別人纏個死。

且說張三監生,是久慣偷婆娘的人。把個新娘弄了又弄,弄得滿流血,告饒才罷。真正美滿恩情,你貪我愛。兩個早也弄晚也弄,準準一個月,不曾出房。

俗語說︰一個月看房。顧家來做了滿月。次日,張監生走到新人房門口,高聲叫︰「三官!你該書館裡去了,楊先生已到館了。」又叫︰「三娘子!你明早催他出去,每日完了工課,憑他進來。」三娘子也都應允。從此張三監生,雖只是照故事讀書,卻也還像模樣。徐家也竟不去了。

那知徐姓的見家裡沒甚歹事,況且北京夥計生意,只得又收拾了緞疋,帶了一個家人上京去了。去得半月,母女三個又熬不得了,連連叫老僕來尋。

這張三監生,偷雞貓兒性不改,與楊先生商議了,只說館裡工課多,須十日內,五日住在館裡過夜,才有前程。張監生被他們哄信了便也不來查館了。張三監生便溜進徐家打諢,大娘子接迎道︰「心肝,這等日子想煞我了,怎麼也不來走動?」張三監生道︰「館裡耽擱,一時走動不了,時時也想來的哩!」大娘子道︰「美景良辰,豈可虛度。」於是用手去握張三監的 ,乍然突起,自身上前去把 湊頂迎入,嘖嘖有聲,滿心歡暢,真個你貪我愛,好不受用。

且說小娘子悶得慌,走來尋大娘子閒話,聽得兩人快活聲響,好不歡喜,望著門戶哼了一聲,大娘趕緊起身,出門喚入,小娘子道︰「姊姊受用了,焉得忘卻我呢?」大娘子道︰「姊妹一樣,先後無妨。」說著將小娘子往張三監生處推送,張三監生道︰「都是一處,一起湊合,樂趣更增。」隨後三人一床連歡。

不覺日子已過半月,張三監生留宿徐家,竟不歸館裡。一日,張監生惦記小兒館裡工課,叫家人去館裡喚張三監生,老僕去後杳無消息。隨後見老僕與先生到來,張監生道︰「三官怎不來?館裡工課如何?」老僕道︰「三官人不在館中,先生祗說又出門去了,究竟事由,如何敢問,只問楊相公便知。」張監生喝道︰「我也不打你老奴才,一個教書先生,尚然如此。氣煞我也!」抽身入內問問三娘子,三娘子道︰「初做親時節,原待我極好。後來先生叫他出去睡,就有幾夜進來睡,不瞞公爹說,也只像點卯一般了。」張監生恨恨的道︰「苦不曾做親,沒有三娘子,我就該一棒打殺他了。」三娘子勸道︰「公爹且請安置,明日等他回來,公爹著實教訓他一番便了。」張監生道︰「自你婆婆棄世,吩咐我好好看這幼子,我何等憐愛他,不道這等不肖。那先生通同作弊,豬狗不如,我如今替管灶上的說,清早不要拿早粥出去,看他怎麼說罷。」自去。

到了次日,楊先生指望吃了粥,去通個信兒與學生,等到巳牌,也沒點心茶,也沒粥。書房小廝,也都不來了,又一老丫頭,遞得一盤洗臉水,就如死絕的一般。明知是主翁辭他去的意思,只得收拾過了書籍,步出門來,跑到徐家。又不敢大聲傳話,立了半晌,那常來通信的老僕出來,才與他說知此事,叫他快與張三相公說聲。張三監生正為夜裡弄倦,才起來梳洗,這一驚可也不小。徐家母女三個,也都慌了手腳,怕張老監生來尋兒子,忙叫張三監生打後門回家。又請楊先生在後門去,與學生街上說話。

張三監生和先生商量了好一會,楊先生原不是好人,反教導他,異上取了些銀子,虎丘有熟的僧房,權躲十日半月,待父親氣過了頭陣。自古道︰「虎毒不吃兒。」再央親友送進去。張三監生依他言語,便想閶門外棧房,與管事的取三二十兩銀子,好做盤費。有詩評道先生的不好處︰

世人須是擇嚴師,師不嚴時誤卻兒;

只奉學生圖久館,慣欺肓主騙修儀。

三餐告飽皆精饌,六節全收盡細絲;

伴讀任憑人笑罵,幫閒且喜我委蛇;

須知更有該防處,劣對低文師代之。

且說張三監生,到棧房上取了三十兩雪花銀子,交與楊先生,同叫一隻小舡,到虎丘相識的鐵佛房,揀了僻靜的房,做了下處。只是沒得鋪蓋。僧家的,又嫌他獨陽氣,那裡去借?楊先生道︰「且在半塘接一個妓者來,叫他帶了鋪蓋。過三兩日,再到棧房管事的那裡取。」張三監生道︰「甚妙!甚妙!但憑先生主張。」楊先生一味奉承刻剝,那顧斯文體面。

張監生原是極愛這幼子的。望了兩三日,不見他回,又差人到楊先生家問,先生娘子正道︰「他半月不回。」在那裡罵。張監生又氣苦,又思念,竟害了一場大病,起身不得,大兒子、第二兒子都來請醫調治。見父親思想不了,只得出一張招子,遍貼通衢。招子上寫道︰

出招帖,新家巷張宅。今有第三子某,於某月某夜,同業師楊某逃出在外,不見蹤影。父親思念患病在床,倘見此字,速速回家。若有人遇見收留,乞勸他速回。當謝銀十兩,決不食言。

你道一個先生,被主人家如此出招子,豈不笑破滿城的口?楊先生悄悄回家時節,也曾見這招帖,他希圖刻剝銀錢,全然不向學生提起。

一個月內,已支過棧房七八十兩銀子。這日又用盡了,又去棧房支取。棧房管事的人,假意留三相公吃飯,飛也似報與他父親知道。

隨叫他大哥二哥坐只小船,急急跑到棧房,見了張三監生,埋怨他道︰「父親想你成病,你丟了後生弟婦,反在外不歸,虧你心上放得下。」張三監生道︰「因怕爹爹打,故此躲著。」大哥道︰「不打你了,快隨我回去!」張三監生只得跟了長兄二人回家。莫說楊先生在虎丘,等了張三監生一日,不見回來。以後直到棧房打聽,才知學生被哥哥尋回去了,只得自回家裡。

且說張三監生跟了兩個哥哥來見父親,那張老監生只不言語,反掉了幾點眼淚。張三監主立了半晌。大哥道︰「你且到自己房裡,見一見弟媳婦去。」張三監生走到房裡,見三娘子在那裡掉眼淚,叫一聲︰「娘子,我回來了。」三娘子道︰「我和你花燭夫妻,虧你出門不顧,把我做陌路相看。」張三監生道︰「不是我丟了你,只因我偶做了些風流事兒,我爹要打殺我。自古道︰『小杖則受,大杖則走。

』只得躲出去了。」三娘子道︰「好個風流事兒,偷漢的淫婦,有什麼好處?肯偷你就肯偷別人!我叫哥哥打聽過了,他那大小兩個,近來又與天官寺小和尚曉雲往來,你自癡心,只道偷你一個哩。」張三監生道︰「不要你管。譬如嫖個娼妓,一兩一夜,五錢一夜送了他,還要你送替己物件。他們白白把肉身與我睡了,難道是折本生意?」

三娘子道︰「我難道不是肉身與你白睡?畢竟比偷漢精香些。」張三監生道︰「你爹說︰『春間補嫁 。』如今補在那裡!鄉間鐵秀蟹兒做了外郎,不曉事體哥哥雖是秀才,也只平常,大家不言語罷了,還要說白道黑。自古道︰『文是自己的好,色是別人的好。』你不要管我。」三娘子大怒道︰「你偷了婆娘,不要我管?假如我也偷了漢子,你管也不管呢?」張三監生道︰「羞羞羞,你面龐雖好,又不會騷,只怕也沒人歡喜你。」只這一句,便傷了老婆的心。嚷起來道︰「你偷了婆娘,又躲去了許多時,今日回家,又欺負我。我回娘家去不來了。你說我不會騷,沒人要我,看我有人要沒人要?」兩個反目起來,幾乎相打。

大哥二哥知道了,走來勸道︰「兄弟,你出去了許多時,怪不得三娘子惱。」又勸三娘子道︰「老相公現今有病。就是兄弟不好。三娘子只得耐心,倘老相公知道了,越添氣惱,可不是雪上加霜?」三娘子道︰「大伯二伯在此,他說我面龐雖好,不會騷,沒人要。我如今回娘家去,只要把我日用的盤纏,等我在家出家,吃素念佛。讓他另娶個會騷的受用,省得出去偷婆娘,累公爹氣出病來。」正嚷嚷亂亂,老房丫鬟跑來道︰「看脈的太醫來了,相公們去陪陪。」大哥二哥又勸了幾句道︰「三娘子,不可回去,爹爹有病須要耐心。」弟兄三個一逕到前面來,太醫道︰「血氣已衰,又氣悶在胸,畢竟難好。」寫了付藥去了。大哥吩咐煎藥調理,無奈不見起色。一個月後竟病死了。張家上上下下忙亂處喪事。不數日,張三監生又同楊先生仍到虎丘鐵佛住了,再接個妓來睡。張三娘子大怒,思量此時吵鬧又失喪家體面,遂心一橫來要偷漢子。裡外走動間,對那大相公、二相公顧盼傳情,把他勾搭。

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迴盪子不歸生婦怨孤房獨守動淫情

好女偏多媚,晨夕心如醉,若然獨宿便思郎,睡睡睡。戲水鴛鴦,穿花蛺蝶,盡情酣恣。

禮法周公制,男女須嫌忌,胡為生出有情娘,易易易。是岸泊舡,非舡泊岸,興妖作祟。

《醉花陰》

這一首詞,已把淫女沒正經的情事,大半說出了。自從張監生沒後,弟兄三個在孝堂裡,日日相處,未兔有說話起來了。大哥、二哥原說得來、合得著的。只為第三兄弟多得些傢俬,棧房堆米也有三四處,忿忿不平。自然兩個哥哥與這弟弟說不來、合不著了。又見三娘子勾搭他們,知他後來必然不守閨門,敗壞家事。你一句,我一句,弟兄三個,幾番吵鬧,從此遂如冤家,竟不往來了。

張三監生把帳目,並現銀囤米一查,真正吃不了,穿不了,越放肆起來。楊先生見他父親沒了,喪中弔孝陪賓,十分效勞。大哥、二哥難道好怠慢他。日親日近,張三監生樣樣憑著他主張。他又會奉承內裡,幫襯管家。家中上下大小,誰不歡喜他。只是引誘學生是他第一好優倆。不嫖不偷婆娘,如何騙得銀子。

七七四十九日滿了,張三監生就去包了一個名妓,叫做鴆張三。

你道為何叫做鴆張三?他與一個標緻小官情密了,你要娶,我要嫁,往來了半載。小官有爹娘管著,鴆張三又有假母勒 。兩下裡不能成就,都要尋死。商量定了,小官去買了鴆來,取一壺熱酒,把鴆放在一個大碗裡,滿滿斟了一碗酒。你要先吃,我要先吃,奪了一會。是鴆張三先呷了大半碗,一交跌在地下。小官忙把下半碗一口呷在肚裡,也一交跌在地下。適值假母進房來看見了,明知是吃了鴆,兩個都死了。忙叫起家裡人來,一齊把糞水來灌。畢竟先灌在鴆張三口裡,漸漸醒轉來。再灌在小官口裡,已沒救了。

看官!你道只為救遲了小官,故此死了麼?還有個緣故,鴆張三呷的上半碗藥力輕,輕的可救。小官呷的下半碗,藥力厚,厚的難救。頓時哄動了街坊鄰里,只得報與小官的爹娘,哭哭泣泣的跑來,直到稟了縣裡。

長州縣知縣,姓鄧名雲霄,廣東東莞縣人。名進士出身,清如水,明知鏡。立刻差人拘這一干人來審。

鴆張三已救醒了,見說差人拘審,他便大哭道︰「我也趁許多銀子與媽用了,肯容我嫁他,也不致壞他性命。如今他已死了,我畢竟尋個死,何苦到官受刑?」差人道︰「門戶人家,癡心吃藥,致傷人命,也到不得償命的田地。」假母道︰「我的兒,你以後若再與人好了,我憑你嫁他,切不可尋短見。」鴆張三方才一乘轎子抬到縣前。

巳牌時候,官府坐堂。差人帶上這一干人犯,鄧知縣一一問了口詞。道是迷戀青樓,自甘服毒身死,又不是娼家謀害,妓女一樣服毒,卻得不死。這是天憐妓女有志,恨蕩子棄父母的無情,何足深究。

龜鴇本該重責,只是父母不拘管兒子,治家不嚴。何況娼家吩咐龜子,快快買棺成殮,憑他父母或埋或燒。再斷燒埋銀十兩,依律許父母領去。如有興訟不休者,定然重處。頓時趕出。

鴆張三的名聲,越越播揚開去,沒一個不來嫖他。原先是五錢一夜,此時是一兩一夜了。張三監生就三十兩一個月,包他在虎丘鐵佛房,朝朝寒食,夜夜元宵。憑他楊先生支值買辦,揮金如土,再不回家。有一隻吳歌為證︰

絕標緻個家婆捉來弗值錢,載搭子藥弗殺個婆娘做一連,個樣事務是五百年前冤,魂帳捨子個黃金去抱綠磚。

且說張三監生的娘子在家,不見丈夫回來,五六日裡,還日日望、夜夜望,指望等他到眼前,數落他一番。五六日後,覺得難過了。

有個書房小廝,喚做阿龍,是張三監生跟出跟入的,年方十五歲,極是伶俐。三娘子問道︰「相公在何處?」阿龍乖人,怕家主婆怪。一五一十,把三監生在鐵佛房包了鴆張三,每事托楊先生,故此我們兩三個跟隨,是伴當輪流回家。沒什麼事做的話,一二說個明白。三娘子道︰「你幾時領我到虎丘去,等我與他吵鬧一場。」阿龍道︰「三娘娘要去,等我悄悄跟著,到了二山門。三娘娘卻自己上岸,問了鐵佛房。進去時節,不畏與三相公吵鬧。只高聲罵那篾片楊先生一頓,弄得他去。三相公自然有回頭的日子。」三娘子道︰「你曉得幫襯我,少不得慢慢的把你個大大好處。」這小廝生得也好,極有知覺。就手舞足蹈,攛掇三娘子明日早去。

莫說三娘子打點到虎丘去。卻說楊先生要說法學生銀子,唆這鴆張三,要往觀音山游趙家墳。張三監生就托楊先生叫了一隻大遊船,擺了酒席。憑他請了幾個吹客,老早的都下了船,往觀音山去了。

三娘子不曉得一些,在家吃了早飯,叫阿龍叫下了蕩河船。把房門鎖好,家裡事吩咐陪嫁來的家人媳婦︰「好好照管,我就回來的。」只跟了一個大丫頭喚做秋花,一個中丫頭喚做文璧。反出了齊門,打桐橋出頭。一徑到虎丘來。在二山門上了岸,問到鐵佛房來。靜悄悄的,並不聽得人聲,敲了一會門,一個老香火,一個光頭小廝,走出來。

三娘子問道︰「張三相公在裡面麼?」老香火道︰「一個人也沒在這裡,連老師太、小師父們,都陪了張三相公遊觀音山去了。」三娘子道︰「有這樣不湊巧!」如何特地來又撞不著,倒不要說破了。

帶了兩個丫頭,打從舊路走回。

走不上半箭地,阿龍來了。說了緣由,阿龍道︰「三娘子何不上山去走走?」三娘子道︰「從不聽見虎丘山上,有良家遊玩。」阿龍道︰「那個認得是張三娘娘?不妨得。上山有個悟石軒,正在五十三參石抬邊,好看得緊。他家有五個師父,喚做雲錫,與我相熟。他那裡有好茶,又打得好餅,三娘娘到那裡坐坐,吃些餅回去。省得再一會兒餓了。」三娘子依了他言語,慢慢的步上去。

只是九月天氣遊人正多,才出門的良家婦女,紅了臉,進不得、退不得。走了好一會,才到了悟石軒。埋怨阿龍道︰「你攛掇我上來,一路人多得緊,教我好生沒趣。」阿龍道︰「不妨,沒人認得。」

三娘子把一塊銀子,約莫重四五錢,叫阿龍遞與師父打餅去。

不多時,雲錫送茶進來,三娘子羞得沒躲閃處,雲錫作了揖,留了茶自去。三娘子道︰「停會兒有個小路下船便好。」阿龍道︰「等我叫小船泊在小武當,娘娘打從後山下船,便人少了。」三娘子道︰「快去!快去!吃了餅,快些下船回家。」

阿龍跑去叫小船了。兩個丫頭也是從不曾出門的,見這山上有趣,東走西奔,亂亂的頑耍。三娘子靠在窗上,看那下面,只見一個和尚,走到窗底下,掀開衣服,扯掉褲子,小解起來。三娘子見四下沒人,忽然動個念頭,要看看別張 ,比我家丈夫的如何?只因連日不曾有這寶貨,故此巴不能夠見見兒。不看猶可,看了吃一大驚,比張三監生的,長一寸、大一圍。那和尚把手捻著,撒完了尿,灑灑尿頭。這東西忽然硬起來,竟如小棒槌。三娘子心下想道︰「前日三相公的,已有趣得極了。這個長長大大的,還不知怎麼快活哩?」心下想著, 裡就流了好些騷水。

不一時,兩個丫頭來了,餅也來了,叫小船的阿龍也來了。三娘子忙忙的吃了些餅,又催促兩個丫頭與阿龍都吃了,打從塔邊下了坡兒,過了小武當小石橋,下了船,回家去了。

心裡只記掛著長長大大的東西,夜裡翻來覆去,再也睡不著。起來小解了,只見油燈半明不減,剔了剔燈。待要去睡,單衾孤枕,實是難熬。原穿著上衣,不穿下衣的。九月天氣,還不十分寒冷,反把裙子束了腰,坐在燈下,想那長長大大的東西。癡癡呆呆,活像等丈夫的那時節。

是二更多天氣,只聽見外面敲門,漸漸的敲房門了。三娘子道︰「詫異,這時節誰敲我房門?」問道︰「是那個?」外面應道︰「是我!」卻是張三監生的聲音。三娘子又喜又惱,卻為想 久了,怕一鬧便不得弄弄。只得忍著氣,自去開了門,半惱不惱的道︰「恭喜,什麼風吹得你回來?」張三監生道︰「想你,回來了。」三娘子叫起丫頭來,快收拾茶水,相公回來了。

張三監生道︰「楊先生在外面,再收拾些現成酒,我與楊先生吃了來睡。跟隨的人,再煮些粥與他們吃。」張三監生見三娘子只暖束著裙,一把抱在身上,問道︰「為何此時不睡?」三娘子道︰「獨自一個睡不著,起來小解。正值你這冤家來了。待我去取些吃酒的物事,你快去陪楊先生吃些酒,快些進來罷。如今我一定睡得著了。」張三監生起身自去。

三娘子走到外房,叫跟隨去的張成來問︰「為何相公久不歸,今日忽然夜歸,必有緣故。」張成低低的道︰「今日那三娘同游趙家墳。鐵佛房兩三個和尚相公都請他去的。誰知中年那一個和尚,想是與那三娘平常有一手兒,今日背著眾人,在梓 閣後,與三娘親了個嘴。三相公看見了,著實發作了一場,把小娘打發了,自己也不到鐵佛房去,連夜回家。三娘娘只做不知,竟不說破的到好。」三娘子道︰「我自然不說破。相公如今可也羞了。」

不一時,張三監生吃完了酒,吩咐拿了鋪蓋出去,洗刮了手腳,上床同睡。他原是個沒正經的少年,因惱了那鴆張三,覺得自己的有趣了。況且三娘子的面龐,好似鴆張三幾倍;三娘子小似鴆張三年紀幾年。這時提起兩腳,聳身大弄。三娘子久曠的女子,如饑得食,如渴得漿。兩個盡情歡會,弄到四更,三娘子也忘記日間見的 ,長似這 ,大似這 了。哼哼哈哈, 出許多騷模樣來。張三監生一洩如注。那知三娘子經淨得兩日,就是這一弄,得了個男胎。有請為證豈是尋常便得胎,姻緣注定數應該;

若非此夜經初淨,他日如他來不來。

這一夜男歡女愛,竟與初締姻時節也差不多。只是張三監生性好遊蕩,過了一兩日,又想出門走走。

徐家大小兩個,趁丈夫往京,又來勾引他。楊先生恐怕又往徐家,沒自己的想頭,發出一段正經議論來,道︰「這徐家是你令先尊起病的根,切不可再去。況且偷良家女人,到底有是非口舌。聞得 子門新梳攏一個小姊妹,喚做候雙,標緻得緊,又好酒量,也唱得幾個小曲兒。不如在虎丘另尋個下處,包他個把月,倒是好的。況且十月朝近了,我陪你看看會去。」

張三監生聽了這段說話,魂也不在身上了。進房對三娘子道︰「我要到虎丘看十月朝的會,十日半月便回,你是家主婆,一應家裡事務,與我在外的費用,你可一一料理。雖然獨自在家,就多費了些。

我傢俬大,料不計較。」三娘子道︰「你去自去,但須常來家走走。

不要整個月丟著我,使我孤孤零零。我也要嫖起來的呢!」張三監生笑了笑兒。又帶了幾十兩紋銀,包那小娘去了。

那知候雙是個雛妓,老實得緊。同這三監生住在半塘寺東房,一步也不離。吃酒便吃酒,射 便射 ,樣樣順著嫖客,不像鴆張三老妓奸滑。張三監生愛他如至寶一般,再也不回家來。

三娘子只說要上帳,吩咐留識字的阿龍,在家寫帳。實是見他面龐也好,心性又乖,有收用他的意思。阿龍卻因年小,不曉其意。三娘子每夜自睡,好不難過。常日裡走到大門首,看那街上人,來來往往︰長的、短的、肥的、瘦的、好的、歹的,眼裡十分動火,實與自己無干。偶然一日,見了個標緻的小官,打扮又異樣風流,恨不得一口水吞了他下去。夜裡半夜睡不著,才合了眼,只見那小官打從窗裡跳進來,三娘子心下想道︰「不叫破的好,只當睡著了,不言語,不動彈,看他怎麼?」那小官扒上床來,摟住了,叫一聲︰「心肝!我來了!」陡然掀開了被,提起兩腳,把一張大 ,插畫 裡去了。三娘子快活難當,哼哼唧唧起來,一身冷汗。忽然驚醒,卻是南柯一夢。有一掛枝兒為證︰

夢兒裡夢見冤家到,夢兒裡把手摟抱著。夢兒裡把乖親叫,夢兒裡成鳳友,夢兒裡配鸞交,夢兒裡交歡也,夢兒裡又交了。

三娘子醒轉來,孤孤淒淒好不難過。歎了幾口氣,看看燈,還明晃晃的。那時節十一月初旬天氣,披了小錦襖,把裙暖束了。扒起床來,叫起大丫頭秋花,那秋花正醒著,一叫就應。三娘子道︰「你為何也睡不著?」秋花笑了笑兒道︰「娘娘睡不著,不知為何我也睡不著。」三娘子道︰「這丫頭奇怪!我實是想相公,你是想那個呢?」

秋花道︰「娘娘想相公,相公不想娘娘。我是娘娘心腹丫頭,何不活動一活動兒?干守著這樣寡?」三娘子笑道︰「這丫頭好胡說,重門深院,叫那個來活動活動兒呢?」秋花道︰「娘娘要活動,廳後頭軒子裡,就有個阿龍睡著哩!」三娘子道︰「這小廝倒也生得好,又乖巧,只是年紀忒小,我實是挑他過,也全然不知。」秋花道︰「不知麼?他倒摟了我三四遭,被我罵了,才跑了。」三娘子道︰「既如此,你如今悄悄開門出去,叫他進來,只說︰『怕娘娘聽見,我先走一步,在外間春凳上等你。』你進來了,我在外間春凳躺著,他只道是你,定然大膽弄起來了。若是好,再做商量,若是不中用,只是你認帳罷了。」秋花久有阿龍的心,得了這句話,笑嘻嘻開了房門出去。

走到軒子裡,誰知阿龍正起來小解。那時初七八,略有些月光,問道︰「是誰?」秋花道︰「是我!」阿龍問其來意,秋花把三娘子的意思都說與他,又道︰「你只依計而行,且待弄過了,看娘娘怎麼,切不可說我曾通知你。」阿龍先要與秋花試試兒,秋花道︰「賊囚,怕沒有日子麼?」阿龍年紀雖小,卻是張三監生弄過後庭花的,曉得了幾分,摟住秋花親嘴,又去摸他的小 兒,未兔耽擱了小一會兒三娘子早在外間春凳上等著,好不心焦,想道︰「為何不來了?

莫不那阿龍不敢進來,就在軒子裡弄聳?料這丫頭不敢!」只見秋花跑進來,往裡房去了。三娘子即忙躺下,隨後阿龍大模大樣走到春凳邊,摸著是個人,就把手摸摸 。不管三七廿一,一張 直搗進去了。只因三娘子有幾個月身孕, 心直拱在中間。阿龍直射在花心上。

三娘子也就十分爽利,哼哼唧唧,弄了更多天,阿龍洩了。

三娘子心上,有二三分愛他,就叫︰「阿龍,你可曉得是我?」

阿龍也不吃驚,只說道︰「秋姐叫我來的。」三娘子道︰「他說我叫你麼?」阿龍道︰「不曾說。只是我近了身,噴鼻香;不是那油煙臭,就曉得是娘娘了。」三娘子笑道︰「這小奴才,好不會說話。如今既明明曉得了,可跟我床上去睡。」阿龍跟了三娘子,大模大樣上床去大弄。三娘子吩咐秋花︰「且關上了門,明早等他出去,我少不得賞你一套衣裙。」秋花自去,兩個自弄,好不親熱。從此阿龍夜夜進房來,秋花也被他替己上了手。

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傾貲結客無虛夜破璧迎郎有剩歡

萬古情生情死,四時水落花流。花隨去水不知愁,錯認常開時候。

得趣郎鐫心上,失歡人皺眉頭。朝張暮李不知休,病酒又還中酒。

《西江月》

且說張三監生,被雛妓哄熟了,又有楊先生幫襯,索性長包了候雙,終日遊山玩景。虧得傢俬富厚,還不至十分零落。只可憐丟了三娘子,無聊無賴,倒憑那阿龍受用。

光陰似箭,不覺半年光景。三娘子心上又想嘗個新滋味,只是還有些怕羞。偶然一日,與阿龍閒話中間,說起︰「家裡張成,有些覺了阿龍的事,言語蹺蹊,我定然尋個事故,打發他不用了。但你今年已成十七歲,漸覺出入房戶,有些不雅。你若說定一心一意,幫襯我尋標緻兒郎,悄悄偷兩遭兒,我便做主把秋花與你做老婆,再與相公說了,各棧房帳目,不用了張成,用你去管,好麼?」阿龍道︰「多承娘娘好意,殺身難報。只是我有了老婆,娘娘有了人往來,我依舊要與娘娘弄弄呢。」三娘子道︰「一向相公一個月在家只一兩夜,虧你相伴我,難道我就丟了你?」阿龍道︰「娘娘吩咐尋人,須是中得娘娘的意,才敢領來。只是一件,張俊、張恩原沒權柄,他妻子又都好,不敢違拗主母。張成自恃管帳的管家,要查頭查腳,不當穩便。」三娘子道︰「這番相公回來,我自有區處。先打發了去,就不妨事了。」正是︰

明槍容易躲,暗箭最難防。

話說張成是個乖巧的,他妻王氏,生得有幾分顏色,張老監生與張三監生都與他有一手兒。故此把各帳目,與張成管了。張成憑他與家主偷,他自然也憑老公做些歹事了。曾說起︰「三娘娘光景,不像獨守空房的,畢竟被阿龍小奴才受用了。」張成道︰「阿龍裡面衣服簇新,絲 綾絹那裡來的?我久已疑心。這關係相公體面,不可聲張。只是有些氣不過,你如何設法,等我也得受用,騙娘娘些銀子也好。」

王氏道︰「這不難。娘娘裡房門,從來我在裡面上宿,再不見關,進去最容易。外房一帶短窗,都日日扣著。短窗通著廳後西軒一帶。等我今日下午,悄然把窗扣開了兩個,你夜裡輕輕開了兩扇短窗,扒將進去,竟到房裡床前,若娘娘同阿龍睡著,你只當捉頭,不怕不從,若不見阿龍,便不可造次。娘娘醒的,跪下求告;娘娘睡著,聳身一弄。弄過了,便不怕發怒了。」張成滿心歡喜,依計而行,不在話下。

且說三娘子要打發礙眼的張成。這日午後,吩咐阿龍︰「快往半塘,請相公暫時回來,寧可就去。三娘娘有正事商量哩!」張三監生正請客吃酒,一隻遊船泊在半塘寺前,就留阿龍在那裡伏事,不得回家。三娘子已是慣弄久了,卻也不在心上,竟自閉門睡了。

二更天氣,大膽張成,輕輕開了短窗,扒將進去。裡房門果然掩著不曾閂緊。又輕輕推開一半,捱身入門。桌上燈半明不減,他不吹熄。輕腳輕步,走到床前。三娘子正呼呼的睡著,他依了老婆王氏教法,脫了上下衣服,鑽身入被。把三娘子提起兩腳,挺著鐵硬東西,搗將進去。三娘子夢中快活醒了,半醒不睡,還只道阿龍。弄了半個時辰,哼哼哈哈了一陣,覺得 裡那件東西,比阿龍的長半寸、大一圍,硬不可言。才曉得不是阿龍了。忙問道︰「你是那個?敢如此放肆!」那人道︰「娘娘,是小人張成,來伏事娘娘。」三娘子大叫起來道︰「奴才!這等可惡!秋花、文璧快些起來!」秋花先應道︰「來了!」張成慌了手腳,依舊打短窗裡走了。三娘子剔起殘燈,大嚷大亂,看看短窗開著兩扇,才知他打從這裡進來。但不知怎生開了窗扣。三娘子叫秋花開門出去,叫起人來。秋花道︰「娘娘不可開門。

他情知罪犯重了。夜晚頭間,拖刀弄劍,怎生區處?不如等天明一家都起來了,好與他理論。」三娘子道︰「丫頭倒有見識,今日阿龍不回,一定相公留著,清早同來,也未可知。」秋花道︰「娘娘極說得是。」

大家坐著,說些閒話。三娘子道︰「這奴才,比阿龍弄得好些,只是阿龍是心腹了。左右相公嫖,我也嫖,要他尋幾個好的,往來幾時,也不枉人生一世。大奴才就要吃醋拈酸,把我佔住了。我趁此機會,叫相公趕逐他去。」說了一會,雞叫了三通,天大亮了,閤家都起來,方才秋花開了房門。

只見張成妻王氏,進房來跪在地下,討饒道︰「我們拖牢洞的,一時醉了,沖犯娘娘。該死的了,只求娘娘恕饒。倘或張揚開了,娘娘體面也不便。」三娘子道︰「奴才放肆極了!你平昔小心伏事我,也罷!相公回來,只說醉後沖犯了我,打發出去罷了」

看官,你道他何故寬恕?他原是個犯桃花的女子,自然不論高低貴賤,處處有情。昨夜這一弄,也極快活,難道他心如鐵石?若不為張成礙眼,也不提起這事了。王氏磕了個頭,謝了自去。

果然午後,張三監生回來。三娘子只說︰「張成奴才,醉入臥房,指望行奸,被我嚷罵起來,方才跑了。你又常不在家,這人用不得了。」張三監生頓時叫將張成來罵道︰「你這奴才!醉入臥房,該得何罪?」張成已知主母寬他了,便道︰「小人其實醉了,一毫不知。」張三監生道︰「這等大醉,怎生不誤正事,就該打了。」打了十板,頓時逐出,把帳目一一交算。

因為盤算賬目,張三監生不得抽身去了,倒得在家與三娘子一弄。那知三娘子這張 ,昨夜又嘗過一張新 了,有掛枝兒為證︰昨夜裡又做了齷齪勾當,今夜親老公又進奴房,親老公把硬頂在 心上,不拘大與小,那論短和長,誰知這樣個騷精也,已佈滿了偷人網。

到了第二日,張三監生就依了三娘子言語,把各棧房帳目,盡交與阿龍催討。張成夫婦,只為頃刻歡娛,雙雙逐出了。

張三監生依舊出門遊玩,又聽了楊先生話,打點南京坐監去。到舊院裡風流一遭。

三娘子又要把秋花配阿龍,一家的人,誰不怕他?誰不奉承他?

阿龍感激他提拔,竭力尋了三四個標緻人兒,進房宿歇。他個個歡喜,個個只兩三夜開交,從此臉也老了,膽也大了,只是十月滿足,要養孩子,暫時不尋人弄。十一個月才養了個滿抱的兒子。就是這日,他父親顧外郎死了,他做產婦去不得,吩咐張俊,往半塘,報︰「添小官人的喜,與顧老阿爹的喪,請相公須回來兩三日。」都是正經大事,不要又是討火種一般。

一喜一悲的信,到了半塘。楊先生正要攛掇他往南京,便對張三監生道︰「明年己酉科,科舉午時,你該今年去坐坐監。雖沒學問,也討個科舉名目,遮世人眼。南京舊院裡,珠市裡兩處姊妹,真正風流標緻。你若去嫖了一遭,只怕蘇州小娘,不要說坐位,連站也沒處站了。趁此兩件大事,再對些禮物,送了老雙回去罷!」張三監生依了這話,送了候雙回家,同楊先生進城來。

三娘子見他丈夫來到,十分歡喜,教看看新添兒子。張三監生就吩咐︰「雇了個奶娘省得你不耐煩。」又說︰「楊先生在外,可打點酒和夜粥出去,我到丈人家探了喪就來。」說了自去。楊先生又叫人傳話進來說︰「是我勸相公打發了小娘,如今正好在家裡。過了七朝,才出去哩!」三娘子笑對秋花道︰「如今我正弄不得。若過了七朝就去,也還靠相公快活不成?」秋花笑道︰「娘娘怕沒有人弄?定要相公快活?」說笑了一會。

張三監生回來了,依舊在館裡。同楊先生吃了些酒,又吃了粥,才進房來,對三娘子道︰「你如今做產婦,弄不得,教我獨自一個睡麼?」三娘子道︰「憑你!秋花騷騷的,我意思把他配與阿龍罷。打帳這幾日推攏了你,今夜何不先開了他黃花?」張三監生道︰「只怕也不是黃花女兒了!」三娘子道︰「日日夜夜緊隨著我,還是黃花哩!」張三監生是個極貪色的,也就收用了。秋花原與阿龍弄過,卻不多遭,還不十分寬蕩蕩。故此張三監生也不在心上,只當是其丫頭哩。

過了三朝,張三監生道︰「這秋花粗寧。」依舊上三娘子床,略修修破灶,卻想收拾了五百兩銀子,南京去坐監。三娘子留他︰「在丈人家陪幾日,實同我去上一壇祭,才憑你南京去。」張三監生依他言語,即得在自家裡,等他丈人家開了喪,便同三娘子回去上了祭,張三監生自回。三娘子只留新雇的朱奶姆跟著,打發秋花回去,伏事家主公。

那知張三監生達那小丫頭文璧也都弄了。這丫頭年小,實是黃花女兒,十分疼痛,弄了一蓆子血。張三監生有些愛他,倒為他把南京去的心緩了一步。

三娘子住在爹娘家,是奶姆做腳,也著有便處,偷了兩三個漢子。這朱奶姆原是機房裡出身,半私窠子,偷寒送暖,是他熟路。只要奉承家主婆,要他銀錢賞賜,那一樣不做出來?一住住了半月,掩了喪了。三娘子才別了哥哥兄弟,回丈夫家裡來。

張三監生說起文璧,三娘子原不在心上,假意兒變了臉道︰「我兩個丫頭都被你開了黃花,我不曾弄你的小廝。快買兩個標緻小廝把我。」張三監生道︰「不許!不許!」三娘子道︰「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你看我偷人也不偷人?」張三監生即道行一聲︰「胡說!」大家不言語了。

又過了三四日,張三監生收拾了行李,叫張俊、張恩跟隨了,同楊先生往南京進發,吩咐阿龍在家須勤謹帳目,照管家裡。又對三娘子道︰「你既要把秋花配與他,快揀一個吉日,推攏了罷!」三娘子又做賢慧好人,對出二兩贐儀,送與楊先生。叫丫頭傳話道︰「相公坐監完了,央煩楊先生快教他回家。」楊先生應承了,又道︰「替我多謝娘娘。」

從此張三監生出門後,三娘子就如沒鞍子的馬,滿天滿地,憑他去跑了。哥哥兄弟就知些風聲,只為日常有東西與他,也只做不知罷了。今日張郎,明日李友,弄得快活的,留他多住幾夜,十兩半斤銀子,就肯送他。標緻 兒,就相會弄他,也肯重意送他。朱奶姆、阿龍兩個做腳,三娘子再沒一夜是孤眠獨宿的了。有一曲玉交枝為證︰為人風泛怕空房,須人伴閒。漏聲才定多歡宴,憑他賣俏行奸。將軍闖來隨入關,誰雲險似盤山棧。歎嬌姿花殘月殘,任狂夫長看短看。

且說三娘子犯了桃花,不只為射 ,卻像以多為勝的。聽得說山塘有個姓管的有趣,就教阿龍送四兩銀子聘他來弄。出出進進的人也不知多少了,只比娼家,差得送東道、送歇錢兩樣。難得鄰舍有個不知覺的,都三三兩兩,思量捉姦。卻又笑道︰「若是一個兩個,我們好去捉。他家主公去得兩個月,只怕日裡夜裡有百來個出進了。如今捉得那一個?」有個姓王的,排行第三,叫做騷王三,年紀也有四十多歲,為人奸巧又極貪色。地方也算他是個說得話的光棍了。他對眾人道︰「捉姦也不消,只消齊了十來個鄰舍,到他裡面,要他酒吃,要他錢使,且等他做大不睬我們,再作區處。」

約齊了眾人,第二日走到張家廳上,大聲道︰「我們眾鄉鄰,要與三娘子說句要緊話。」這日阿龍棧房取銀子去了,奶姆走出來問道︰「說什麼話?」王三便道︰「三娘子風流的事,我們一一都知,眾人都要捉姦。只是這樣一位娘子,不捨得做這狠事,下這毒手。如今須從長計議,安慰了我們,才不致出乖露醜。」奶姆道︰「娘娘並沒什麼事,憑列位怎麼,我家不怕。」眾人一齊亂嚷起來。

三娘子已在廳後聽見了,自己叫秋花跟著,走將出來,對眾人道︰「列位請坐,有話好好說,這奶姆來不上一年,他不會說話,不必計較。」王三深深作了個揖,眾人也作了揖,王三道︰「還是三娘子知道理,娘娘的事,我們原不敢管的。只是有些眼紅,不捨得賽西施這樣一位娘子,只管把別人受用。我們都是男子漢,卻當面錯過。」

三娘予笑了笑兒道︰「如今待要怎麼?」王三道︰「我姓王,叫做騷王三,眾兄弟們也沒一個不騷的,曉得三娘子做人也不是戀著一個長久往來的。只求三娘子每人賞一夜,再送折席一兩。我們憑娘娘幹事,並不攔阻。有人放肆,都是我王三支撐。管取娘娘朝寒食夜元宵,就是三相公回來,我們毫不通風。」秋花笑道︰「又要睡又要銀子,這是雙輸了。」三娘子道︰「這丫頭不會說話,我原為相公不著家,偶然取樂,難道我要人嫖錢不成?只是人多口雜,改日又有爭論反為不美。王三官寫一張包票與我,我一一如命便了。」王三道︰「使得!使得!我寫了包票送進來。但請問幾時起?」三娘子道︰「也要說過,不許第二夜的。我若喜歡那個,這便不論。也不許吃醋拈酸。」

王三眾人一齊都道︰「這個自然!」三娘子道︰「明早王三官寫了包票,就把銀子也寫在上面。如今共有九位,姓名也寫在上面,我就把九兩銀子交與王三官,散與眾人。進來日期,不可用強。總在兩月內,逐位來約,決不失信。若是年紀老些,不願取樂,或者懼內的,不敢住夜,我再送一兩銀子便了。」當時就有張老兒,馬老兒兩個不願住夜。說明了,一齊出門去了。

奶姆道︰「三娘娘如何不論好歹,都許他弄?」三娘子道︰「鄰舍極要緊的,不安頓了他,怎能夠憑我快活?」奶姆道︰「娘娘說得是。只是一件,那粗寧的,怎麼當得起?」三娘子道︰「拼得歪著頭,閉著眼,憑他弄一遭罷了。」

次日騷王三送包票進來,阿龍還在棧房未回。隔夜,一個後生又去得極早。三娘子見了他,忽然動了騷興,就招他進去。只去了下衣,在床沿上弄起來。弄不多時,王三就洩了,他道︰「三娘娘的 是萬中選一的,我不覺魂了,故此容易完事。還要娘娘大大佈施哩。」

三娘子道︰「你是不消說的。只是鄰舍有貪財的,不如每人多與他一兩銀子罷。齷齪的,多免勞下顧。」王三道︰「有兩個小兄弟,一個陳六,一個趙三,都也是小後生,他兩個也不貪財。其餘六人,把他二兩一個,我回他便了。」

從此以後家裡的人,只有文璧小丫頭,不把他放在心上,也不去安頓他。個個都是幫襯三娘子的。鄉鄰射 的射 ,得銀子的得銀子,打了和局,沒一些攔阻。憑那出出進進,像虎丘山吊桶,一上一下,好不熱鬧。

過了幾時,將近臘月,張三監生差張俊回家,又取五百兩銀子。

家書上說︰「國子監祭酒,不放回來,竟在南京過年了。若是家裡人不夠用,可再尋一對人,或半大的小廝,憑你揀選,不拘身價。」這一句話,只為自己在外大嫖。新年新歲,丟他獨自在家,心上有些不安穩的,放這半條路兒,那知三娘子在家,這等放肆?

閒話中間,三娘子問起三監生可包院裡小娘?張俊道︰「包了舊院大街,顧家一個小姊妹,叫做顧節,每月三十兩。相公留一個人看了雞鳴山僧房的一處,竟往他家,吃他的飯,都不要錢,倒比蘇州省些。只是做了好幾遭衣服,買了一兩遭金玉簪扣,費了二三十兩銀子,只怕如今過年,畢竟多費些哩。」三娘子怕張俊在家,原是吩咐老婆,不通他知道。自有些得礙眼,忙忙催阿龍湊了五百兩銀子,打發往南京去了。

那時蘇州新興灑線衣裙,三娘子喜歡穿百蝶的襖兒,因此人稱他做百花張三娘。有時帶了奶姆,丫鬟往虎丘住幾日,有時雇了遊山大船,在船裡住幾夜。不管生熟,不論僧俗,看得中的,便叫來受用。

臘月盡間,忽然叫匠人來,在他拔步大暖床邊,開了個小門。只為他的臥房,正在靠西一帶,牆外一條小 , 內沒有人家。不過一個穿南穿北的走路。開這條門,正通拔步床板壁,去了一扇板壁,就明明亮亮通了外面了。漢子進來,不消拘定前門,此間踏足便是。

到了年節夜,三娘子吩咐︰「阿龍!過節須要兩個陪我,若沒兩個,不許你同秋花一處。」阿龍道︰「人人都要在家,吃閤家歡酒,拜家堂,取新年吉利,誰肯出來過夜?一個還沒處有,那裡有兩個?

除非東倉上金三房,有一班小戲子,有兩三個生旦好,都只得十七八歲,沒有妻子,把一本戲錢與了他們,揀兩三個來陪伴娘娘,他貪了新發利市,畢竟肯的。」三娘子滿心歡喜,拿一錠二兩銀子付與阿龍,叫他快去。

那一夜大魚大肉,好酒好菜,那件沒有?黃昏時候,阿龍才領了一生兩旦,共三個小伙子進來。都作了揖,就教他坐在房裡,頃時擺上夜酒來,一桌兒坐了。三娘子道︰「我家相公南京坐監,今夜勞你三位歡飲三杯,共圖一樂。明早新年了,還有厚厚的禮,送與你們發利市。」三個一齊都應了。吃了酒,又吃了飯,大家洗刮了,依舊對了門,停了燈。

生的姓袁,年紀是他大些,已十九歲了。問道︰「三娘娘那個陪睡呢?」三娘子道︰「大拔步床,再有兩個也還寬展哩。」三個你看著我笑,我看著你笑,只得都脫光了衣服,爬上床去。原來床上兩床綿被,兩個旦扯一條綿被,在這頭同睡了,叫一聲︰「袁捨!你陪娘娘睡。」

三娘子小解了,才上床來。心裡想道︰「天下的女人,從來沒有三個男子漢,輪流幹事的。今夜倒是個大大的勝會。但不知小伙兒耐久不耐久?」只見袁生在這個一頭睡,沈旦、俞旦是那一頭睡。二娘子以近就近,鑽入袁生被裡,來摸他的 ,倒也長長的,只是不甚粗。捧他到肚子土來,扯他 插進 裡,抽出抽進,抽不上三十抽,袁生啊呀一聲,早已洩了。教他爬過去,換了沈旦來弄。他的 又小些,頂不著 心花兒,抽了七八十抽,也就洩了。又教他爬過去,換那俞旦。俞旦道︰「聽得說︰連連弄了,精毒相觸,要生斗精瘡,我不來。」三娘子道︰「難道我見食不搶,就偏背了一個?也罷!茶窩裡綿包裹著,還是熱的,待我洗了洗再和你弄。」

爬起來把茶傾在桶裡,洗那騷 ,那 就滾滾流出,不知多少。

三娘子道︰「慚愧,我做女人也盡風流的了。」洗完了爬上床去,袁生先爬過這頭來,同沈旦一被睡來。三娘子鑽入俞旦被裡,還只道他年紀十七八,畢竟也是嫩貨,那知他久有女人弄過的 ,比前兩張長些粗些。騰身而上,直頂花心,研研擦擦,就如雞啄食一般,弄得三娘子嬌聲亂叫道︰「心肝!射死我了!」弄了兩個更次,足足有一千抽頂,再不得洩。

三娘子抱住了道︰「心肝!你在我身上睡睡著。明日年初一你不要去,再陪我睡一夜,我送你十兩銀子,發新年利市。」俞旦道︰「早起要拜爹娘的節,班頭主人金宅,也要同眾人去一遭。年年規矩,做十來出戲。戲完了,我就來,他兩個不在面前,越發有趣。」說罷,就睡在三娘子身上。

清早外面阿龍放開門爆,驚醒了。只得都爬起來,同他三個吃了早飯,各與一兩銀子,又叮嚀了俞旦,才放他去。晚間俞旦果然又來,連住了五六日,得了三娘子二十兩絞銀,吩咐他常常來會,不可薄情。俞旦也十分得意。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天綱不振還一振婦行無終迄不終

每想雙肢舉,嘗思半臂橫。擅郎何必學吹笙,一任海棠花底蝶蜂爭。

碧沼深深入,幽溪細細行。夜闌頻自喚卿卿,攪得心神撩亂骨頭輕。

《南柯子》

且說三娘子風騷,輕薄兒郎少年子弟,與他州外縣的人,都曉得百花張三娘子。到了春三二月,桃紅柳緣,正經女子未免有傷春意思,何況三娘子淫蕩久了,阿龍湊他的趣。尋了個馬修癢,慣會做馬泊六,引誘良家子弟,與那小戶人家的不學好婦人,他便於中取利。卻不敢在有勢有錢的人家做甚歹事。阿龍領了他進來,見過了三娘子,他道:「三娘子的標緻風流,蘇城再沒第二個了。」各處稱揚。倒也帶了十多個浪蕩子,或打從大門裡,或打從 內板壁裡,與三娘子任意作樂。三娘子沒一個不憑他吃飽了才去。

二月十九日,滿城都往觀音山燒香。也有專心燒香的,也有借燒香的意思,男看女,女看男的。三娘子叫了一隻不大不小的遊山船,帶了奶姆、丫鬟,往觀音山頑耍去。一路船山船海,也人山人海。船裡有打十番的,有吹簫唱曲子的。那些人老的、少的、長的、短的、肥的、瘦的、標緻的、醜陋的、帶帽的、帶巾的,還有女子,十個五個共一船的,好不熱鬧。三娘子見了標緻後生,恨不得飛過他船去,或是招他過船來,與他親近一親近。

到了西新橋住了船,河小船多,擠在一堆。岸上那山轎,轎後安放了觀音紙馬香燭,跟的男人也不帶一個,大模大樣,三乘轎子,上去燒香。一路的人看見了,有說像是小娘兒,有說還是私窠子。又看看奶姆抱著頭兩歲的孩兒,便道:「這是良人家,為何這等輕薄?」

又有見了他身上穿著百蝶灑線襖,呵呵笑道:「是了!是了!這是東半城極要弄的百花張三娘。」說的說,笑的笑,三娘子雖然臉是老的,膽是大的,不覺滿臉通紅,把扇子遮了。

到了觀音殿前,奶姆低低問道:「娘娘,昨夜不曾和那小官弄麼?罪過!罪過!如何燒香?」三娘子道:「我已洗了又洗,不妨得了。」奶姆道:「娘娘,使不得的。不如等我代燒了香,你在此站一站兒,我燒了香,下來同去。」三娘子只得叫秋花立在身邊,站在殿門外等。

奶姆去了一會兒,忽然一個小後生,走過了幾步,回轉頭來,笑一笑道:「原來張三娘娘在這裡!」三娘子打一看時,卻是半月前極會弄的一個郭四,因為他弄得好,三娘子留他住了三四夜,故此認得真切。三娘子正怕下山,又一路有人羅皂,便道:「郭四哥,我不曾帶得管家來,三個女人又叫了山轎,你可同我下山去。我改日謝你。」郭四道︰「不妨,今日是一班小兄弟在船裡打十番,燒過了香,便用葷酒,三娘娘竟在我船裡,回去大家暢懷一暢懷,也算春風一度。」三娘子道:「你站一站,且待奶姆來商量。」只見奶姆也來了。三娘子說了這意思,奶姆道︰「良人家,不可太輕狂了。」郭四道︰「如今下船不要說是張三娘娘,待我只說是李乙娘,有誰知道呢?」

三娘子命中所招,該是如此。不覺滿心歡喜道︰「姓了李,實是沒人認得我。鎮日在家氣悶,且落得疏散一疏散。奶姆,你同大丫頭在自己船裡,我在大船裡頑耍一會兒。到了閶門,大船也進不得城。

我自過船進城便了。」奶姆見他執意要同郭四去,口得憑他了,一齊都上了轎。路上的人還多,只是有了個男人,就沒人言語。

到了船邊,奶姆、秋花下了原來的船,郭四是卷梢大船,直在港口。又走了一箭地。郭四先下了轎,拉三娘子上了船,滿船的人都作了揖,問道︰「四哥,這位娘是那裡請得來?」郭四道︰「李乙娘是初出來的,小弟特特請來,與諸兄們一會。」大家又打了一套十番,吩咐開船,早已擺了酒餚來,行令吃酒,三娘只推不會行令,也不肯監令。一班浮浪子弟,如狂蜂浪蝶,好不騷發。三娘子見了這班人,也十分興動。三杯落肚,滿船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起來。三娘子卻在一班裡,看上了一個張二官、一個陸二官,把一隻金耳挖與了張二,把一條灑線汗巾與了陸二,暗地問明了兩個住處,說:「我叫馬修癢來請你。」一路裡亂哄哄撚手捻腳,摟摟抱抱,真像瘋顛的一般。

反把個郭四丟在一邊了。

到了閶門,奶姆、秋花在船等候。不知三娘子如何法兒,把個張二官弄在自己船裡,一同載到家中,摟著斡事去了。船家把舌頭都伸出來道︰「詫異!詫異!原來做了私窠子了。」正是:

大風吹到梧桐樹,自有旁人說短長。

且說三娘子老著臉,大著膽,被人弄慣了。每到春天被那春風一吹,骨節都趐麻了。便如吃酒醉的一般,直醉到冬裡,再不肯醒。朝張暮李,不知弄過了多多少少的人。

有一個騎馬徐三,原是少年狂放的秀才。極要嫖,極要偷婆娘的,與三娘子好了。六月天氣,都不穿衣蓋被,比冷天加倍有趣。這一夜,正是十五月圓時,三娘子床後有個天井,寬綽響亮,極好賞月。

把酒餚搬到天井裡,吃了一會,大家高興起來。就在春凳上大弄。徐三把手提起兩隻小腳,且不插進;一眼看定 ,有輕輕幾根毛,緊緊一條縫,笑道︰「這張好 ,不知經過多少 了,等我今夜,趁此月明, 碎了 心花兒罷!」三娘子笑道︰「你若搗得碎,算你是好漠。只怕 心花兒不曾碎,你倒拜倒轅門,把我笑哩!」徐三忽地放下兩隻腳,縮下去,把 一舔,舔了滿嘴的騷水,全沒臭氣,只有些腥,笑道︰「有趣!有趣! 香得緊。」三娘子十分騷發,亟叫道︰「我的心肝,快些弄。」徐三一上一下,一出一進,連抽連頂,足足有一千多。三娘子雖然放蕩,經得人多,卻不曾經這狠手。在下面沒口兒叫心肝叫親肉。那騷水卿卿呷呷,流得可憐,陰精洩個不住。忽然叫道︰「我死了!我死了! 心花兒只怕射碎在那裡。」昏昏沉沉,就如睡著了一般。徐三慢慢抽扯,重新弄活他轉來,叫道︰「心肝!

住了罷!我出娘肚皮,不曾見這般會弄的,我丟得多,實是倦了。」

徐三道︰「你如今拜倒轅門了麼?」又抽拽了一陣,方才洩了。他就做個寄生草曲兒,笑那三娘子的騷。曲兒道:

你也真波俏,況兼多貌嬌。我連珠放了沖心炮,你陰門不閉逞威豪。那知我將軍直到囊山窯,女先鋒忙叫,且收兵拜轅門,空留下一場笑。

莫說三娘子在家淫蕩。張三監生在南京用了些銀子,叫監裡門子在堂考日子,傳遞了兩篇文本,考了個一等三名。舊例免了三六九走班,只初一十五,到一到監。鎮日包了顧節,在舊院裡快活。

看看七夕過了,十五日後,到京鄉試的,日日有得進城。騎馬徐三秀才,原僥倖有科舉的,也搭了朋友,從通濟門旱路入城。尋下處在鈔庫街,與舊院相近。慕顧節的名,到八月初旬,意欲送初會與他,歇一兩夜,瀉一瀉火,好去進場。連到他家幾次,說有人包的,不便見客。

這一夜是初四了,徐三同朋友在沙四家吃酒,問起顧節。沙四道︰「是你蘇州一個張三籃生包著哩!」徐三想了想道︰「想是新家巷那個張三了?四爺曾見他麼?」沙四道︰「也曾到我家來過,他陪堂的那個,他叫他做楊先生。」徐三道︰「不消說是他了。」又吃了一回酒,同了兩個少年狂放的朋友,跑到顧家,立定了腳,道︰「要見見你家節娘。」顧家回說:「有客包著。」徐三大罵起來,驚動了張三監生同楊先生走出來。

只聽見徐三罵道︰「新家巷張三烏龜,他的老婆被我幾乎射死。

老婆還是我包過的,難道他包的小娘兒,不容我一見?我們打進去,不怕他。」張三監生,氣的目瞪口呆,話也說不出來。楊先生道︰「你且進去,等我同節娘見他一見,打發他去便了。」張三監生依他言語,自家氣忿忿的進去了。楊先生同顧節出來,見了見徐三。這徐三千不說萬不說,只說:「這姊妹不如張三娘子。丟他在家接客,自己在此包妓,豈不是捨了黃金抱錄磚?」揚揚的拱了拱手,出門去了。

楊先生同顧節進房,張三監生扯楊先生在天井裡,低低的說道:

「我離家太久,像是我家不良之婦,走錯了路了。我左右進場也沒用,監期又將滿了,不如告了假,快些回去。」楊先生道︰「出來一場,還該進場走走,胡亂塗幾句在卷子上,只要不貼出來罷了。你不知道,盡有比你更不通的也都進場哩!況你令政,正經不正經,也不在乎這幾日。回去也不消張揚,傷了體面。只把內外關防,十分嚴緊。

自然清淨了。」張三監生依他言語。

完了場事,在祭酒那裡告了假,買了些送人香皂等物,雇了一大浪船,往蘇州進發。顧節只為包久了,倒有幾分戀戀不捨之意。送至水西門外,掉了幾點眼淚,才別了自去。張三監生一路氣忿忿的,思量回家把夫綱大振。又忽然自想道︰「也是我在南京丟他空房獨守,故有此事。須大家認些不是。」路上行了四日。

到得家裡,正是八月二十日。三娘子連日賞中秋,狂蕩壞了身子,下午昏昏沉沉,睡在床裡。聽見說相公回來了,只得勉強爬起來。

張三監生雖然怒氣沖沖,且不說出。一個作了揖,一個回了福。三娘子問︰「一路平安麼?」張三監生道︰「家裡丑聲直傳到南京,幾乎氣殺,有什麼平安?」三娘子紅了臉,不敢則聲。張三監生海叫一聲︰「收拾些酒餚出來,我與楊先生吃。他吃了還要回家去哩!」竟走出去了。

三娘子一面收拾酒餚出去,一面叫張俊問他,為何相公發惱?張俊把騎馬徐三秀才的話,學了一遍。三娘子道︰「他往南京差不多一年了,我後生娘子,也十分怪不得我。拼著大家鬧一個開交。」張俊道︰「娘娘既有些不是,還該忍耐些。」三娘子打發了酒飯,到書館裡去準備要與丈夫放潑。那知張三監生竟在書館裡睡。只把廳後腰騎門,一具鎖反鎖了。直到早起才許開。三娘子這一夜,怕他驀地闖進來,也不敢在旁門裡招攬人進來睡。正是:

縱教掏盡西江水,難洗今朝滿面羞。

三娘子暫時丟過一邊。且說楊先生久不在家,身邊落得百來兩銀子,打帳回家,恢擴房屋,置些傢伙,脾胃一脾胃。誰知走到家裡,原只得兩間小屋,一間做房,一間客坐。在門外正待敲門,忽聽見裡面男人聲音,在那裡說話。楊先生立住了腳,細細一聽,聽得男子道︰「我和你快當些弄弄。明早我有事,今夜要回去的。」婆娘道︰「我偏不許你回去。」楊先生聽了這話,忙把眼在門縫裡一張。只見他的老婆,坐在一個男子身上,像個下身不穿裙子的。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三兩腳把門踢掉了。那男子在半明半亮裡,飛身亂跑。楊先生搶將入去,兩個撲地一交,都撞倒在地。急急爬起,男子已跑去了。

楊先生大叫如雷,把老婆打了一頓,把 也摔了幾摔,罵道︰「不長進的狗婦,為何做這沒廉恥勾當?」老婆道︰「獨自一個實是難熬,你不曉得張三娘子,一夜搞個好幾個,我算什麼?瞧你這副德性,常年累月的不在家,難得有人上門,幫襯著你的,總該謝了人家,你發甚麼脾氣?」楊先生道︰「狗 的,我倒個八輩子的霉,碰到你這個婆娘,真是家門不幸,今天不是你滾,就是我走!」老婆道︰「我住慣了,我不走,隨你走得多遠,任憑你走好了。」楊先生二話不說,一腳踢開邊上的板凳,氣憤憤的逕往門外走了。

且說張三監生家隔壁,住著一個秀才,姓朱,也是個好色的。自從外地探親回來,曉得百花張三娘子就在自家隔壁,不時地動了念頭,想方設法要勾搭上手。一日,從張三監生家門口閒步走過,被張三娘子瞧見,一下子心花怒放,兩個人眉來眼去,好不與頭。朱秀才調轉頭去,正想說話,乍見張三監生踏出門,正往外出來,嚇得他趕緊走回家去,自歎萬分。

再說張三娘子看在眼裡,想道︰「掉在嘴邊的肉,怎又被溜掉了?」進得裡來,見著內房一個小伙子在那頑耍,走到跟前叫道︰「你來,你到隔壁街坊去探聽那位相公是誰?」小伙子道︰「隔壁是位朱秀才,剛從楊州探親回來的。」三娘子道︰「你去請他來側邊門口說話,我賞你一些好處。」小伙子二話不說就出門了。朱秀才聽見叩門聲,出來見是隔壁的小廝,兩人問暄後,小伙子傳了話,朱秀才道:

「夜晚一定來。」

小伙子回來跟張三娘子說了。晚飯用畢,回房時,再要小伙子去說一聲。小廝去後回來,逕到張三娘子房來回話,見著他妖媚撫人,自個也動了火,道︰「交待的事情,都辦妥了,該給我個好處才是。」小伙子急得很,迎上前摟著張三娘子摸 ,三娘子騷癢難當,也順手撥弄著子小伙子的 ,正準備大弄一番,聽著有聲響走近,小伙子驚嚇道︰「是朱相公來了,糟了,透相了怎麼處,他來了,怎麼肯去?」三娘子心生一計,回身對小伙兒道︰「原來是自家相公,你可躲在床後,丫頭文璧床上。我家相公弄過了,常常出去的,我再來請你。」小伙子依言,往丫頭床上去躲。他兩個倒是一對成雙,不消說了。

三娘子放了朱秀才進來,朱秀才一把抱住,就要弄弄。三娘子道︰「我家相公今夜定然進房的,你弄弄就去,改日再叫馬修癢請你。」朱秀才不由分說,把三娘子推倒在床。乒乒乓乓大弄起來。這朱秀才是個極會弄的,卻因色慾過度,犯了色癆,這一夜有了幾分酒,見三娘子標緻風騷,狂興大發。

弄到三更時分,三娘子只覺得他,沉沉重重壓在身上,竟不動了。下面的精滾滾流出, 心外都有。三娘子慌了道︰「不好了!是走陽死了。」不敢推他下身,只管口對口打氣,半晌也沒些動彈。沒法了,輕輕卸他在外床,自己爬起來。只得叫那小伙兒與丫頭文璧,把旁門開了,抬他出去。憑他活與不活,也顧不得了。小伙兒道︰「娘娘,弄死了個人,虧我幫襯了出去。須把我些東西,滅我的口。」三娘子只得把五十兩一封銀子,遞與了他。約他改日再來。小伙兒怕是非,也不說與人知,再也不來了。

朱秀才竟死在 裡。這裡緊緊閉了門,足足十來日不敢開。朱秀才家只道是醉死在路,收拾殯殮,沒甚話說。只有文璧丫頭心上怏怏,思量尋個空兒要與張三監生說。

只因張三監生,自恨不讀書、不長進。請了個飽學廩膳秀才龔先生,早晚在館讀書,指望上進。每月只進房與三娘睡一兩夜。腰騎門依舊夜夜鎖的。三娘子收拾了外房,鋪一張涼床。若是張三監生進來,反同他在涼床上睡。因此大床板壁的門隨時開啟,再不知覺。

光除似箭,日月如梭,兒子已長成五歲了。奶姆被他老公來吵,要領他去。三娘子留他做幫手,那裡肯放他。又與了他老公銀子十兩,再雇二年。從此滿蘇州城裡,那年少的標緻的,或有會斡事的,只怕也沒個不與三娘子弄過。

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老大嫁人心不老嬌癡獨絕念逾癡

良宵清畫,酒淺情深孤影瘦,花遠闌干,不醉人兒倚笑看。

我非劉阮,桃源有路曾迷亂,寫到惺忪,綠發紅顏半幅中。

《減字木蘭花》

且說張三監生,自從請了龔先生在家讀了幾年書,文理略通了些,之乎者也,不十分差了。龔先生道︰「你資質雖鈍,心志頗專,趁年紀不大,銳氣正高,不如徑往石湖治平寺裡,沒甚人來的僧房,同你去讀一二年書,這一科就好進場了。」張三監主依了業師言語,要收拾去讀書,只為人少,又買了個書僮,喚做文桂。又買了許多古今文章,依舊是張俊買辦,跟隨龔先生一隻遊船,頭一日吉利,原擺了兩桌酒,隨路吃去。到了治平寺僧房,先送了些房金,在裡面讀書。

出門時節,吩咐三娘子道︰「你今年二十六七歲了,該老成些,若再出醜,我定不輕饒。況我原被楊先生引誘壞了,如今改過自新,你難道又說州官放火,百姓點燈?」三娘子道︰「曉得了,不消吩咐,十分熬不得,叫阿龍來請你。」張三監生道︰「使不得,讀書要緊。先生入城,我才回來。也罷!我寬你阿龍這一條路兒,還不到得揚開去。」三娘子笑笑兒應了。張三監生原是沒奈何的活,那三娘子得了這一句,越發放肆了。他道丈夫容了他,這一路料沒什麼大利害了。

入則第一夜,就要尋人,卻不曾預先尋得,便叫阿龍相伴,秋花怎敢不依。一更時候,阿龍正射得鬧熱,忽聽得拔步床板壁上,連敲幾下,卻原來下午馬修癢來,阿龍吩咐了他,因此尋了個扮旦角的戲子,叫做管捨,生得標緻,又會肉麻。三娘子愛他就如珍寶,只是斡事雖好,卻欠長久。睡了一夜,也就與了他一兩銀子,憑他去了。

新的舊的,更番迭換,又不知多少弄過了,連哥哥、弟弟,曉得他如此淫乳,都道︰「不如早死了,也得清淨。」他在家,日弄夜弄。一個八九歲兒子,請過先生教他讀書,三娘子又把先生弄上手。兒子親眼看見,氣忿忿要對父親說。其時奶姆老公已死,長久倚靠這家,再三對他兒子道︰「你爹爹不管,何苦兒子反做冤家?自古道︰子不言母丑。母親醜事,兒子只該遮瞞。」那兒子只得罷了。奶姆把這說話說與三娘子。從此做事,都瞞著兒子。

文璧長成了,他又自做主,招了個油花李二,也是修癢的。馬修癢為媒,請了阿龍、張恩酒飯,先央阿龍帶到治平寺磕了張三監生的頭,才回來做親。那知這油花為人奸巧,極會奉承,初進來這一夜,央馬修癢說,先陪侍了娘娘,方敢與文璧同睡。這樣說,若是正經女子,決然大怒起來。三娘子已是沒正經,不長進慣了。反說他曉得尊卑上下。黃昏時節,竟與油花弄了一次。油花夜裡對文璧道︰「我們做修癢的,就是小娘兒與我偷了,就沒有好人去嫖他。你家娘娘這等沒正經,只怕做不得良人家到底。」

過了幾日,只管攛掇他出去就 。三娘子心已亂,意已癡了,竟依了油花,有人要嫖,就在船裡寺裡,各處曠蕩。沒一些良人家體度了。

忽然一日,龔先生要回家走走。張三監生也回家來,適值三娘子被徽州人接去奶姆,秋花只說:「娘娘往觀音山燒香去了。」張三監生問︰「誰跟去?」秋花說:「是李二。」忙忙叫︰「阿龍快去!報與娘娘知道,叫他快些回來。」阿龍尋了一日,原來在船裡,是馬修癢跟著。說了緣故,三娘子瞞不得了,只得與各位客人說了自回。到家已是黃昏時候。張三監生卻也不想,到酒船上陪徽州客人,依舊同一睡了。

過了半年,八月十八日,人人都到石湖去看串月,三娘子被一班浪蕩子弟接在船裡。他不知丈夫看書的治平寺,就在石湖邊。竟同了這些少年說說笑笑。其時行令都會了,說干罰不幹,正在熱鬧,船已到了,泊在岸邊,時方停住。無巧不成話,張三監生吃了午飯,聽見說遊船甚多,出來步步。劈頭撞見這隻船裡,三娘子在那裡罰人不幹,三娘子卻為行令忙,不曾見岸上的丈夫。張三監生揩了揩眼睛,道︰「莫不是眼花了?真真是我家不良之婦,難道竟出來陪酒不成?」

又聽了他聲音,越發是了。道:「罷了!罷了!我如今做人不成了。

且住,我若正起夫綱,自然該殺了他,也替去世的大人出氣。只是他哥弟不是好人,反道我縱容他,治家不嚴,前程不保。我只做不知,同先生再讀半年書,這家裡也不消回去。逐漸的各棧房銀子,俱收了起來。明年乙卯,又是科舉年時,不免改了北監,竟往北京去了。寫一休他的書寄回,休了他往娘家去,料然人也不十分笑我了。」反退幾步,氣忿忿含著眼誤,回治平寺來。

次日,打發文桂回去說,寺裡清淨極好讀書,連兒子與先生都請到寺裡來。這是張三監生要帶兒子往北京,先做下這個地步,三娘子正怕兒子長成了有些礙眼,忙收拾了鋪陳,把個兒子和先生都打發治平寺去了。有詩為證:

女子空房中,中夜起長歎。

況復淫如雀,寧甘衾枕單。

失卻丈夫心,但知戀所歡。

親兒不復顧,亦作路人看。

豈知沒下梢,有淚只自彈。

且說張三監生,到了年節,帶了兒子回家過年。佯作歡歡喜喜,一些不露。燈節過了,就吩咐阿龍︰「我今年改北監,癡心圖謀中舉,要打點五千銀子上京,你可各棧房吩咐,只贖不當,且總算一算,除了帶去銀子,重新當起未遲。」阿龍稟道︰「娘娘支用太多,原要求相公算算賬,才知明白。」

二月間,阿龍在各棧房湊,只湊得四千,把賬送與張三監生面算。原來三娘子支用過度,所有傢俬,三分已用去了一分,還虧家中豪富,贖贖當當,不甚出醜。此後整千大主,也不能應客了。張三監生只歎了口氣,也不爭鬧了。

因為上京,大小先生須先辭了。三月初旬,吩咐整了一席家宴,夫妻飲酒餞別,張三監生在席間,只管掉淚,三娘子問他,只是不說。次日收拾下船,才叫兒子同去,三娘子只道路上冷靜,並不疑惑。

臨出門時,才對三娘子道︰「我如今只帶張俊、文桂上京,你年紀三十多歲,也不小了,切不可不想下梢。我和你做夫妻一場,只願你後面好似前面,兒子是我兒子,不須記褂。」說罷,又掉下淚來,三娘子道︰「出長路須要吉利,不要如此。中了舉人進士,少不得就回家的。」張三監生同兒子下了船,往北進發。

恐怕帶了許多銀子,獨行不便。到了鎮江,恰好有蘇州幫糧船上京,他帶了文桂,尋了一隻空糧船,講定了官艙房艙,搭到張家灣,連神福犒賞,共紋銀十兩伍錢。心下想道︰「就是到京遲了,我又不是飽學,進不及場也罷!」又問糧船幾時過江,糧船上道:「還有十來日,豎了大桅桿,等了順風,方才開船。」張三監生道︰「我還要南京取了改北文書,不知可等得及麼?」糧船上道︰「怕你性急,故此說得近些,正早哩。打點二十天這才穩了。」張三監生就請駕長酒店一坐,先付了紋銀一兩五錢,立了合同文契,言定下船日,再付六兩余。到臨清,一路逐漸找付。就回船來,權把兒子文桂,寄頓一個相知朋友潘 鋪裡,連行李都寄在一間堆貨樓上。帶了張俊,星夜雇了一轎一驢往南京,起改北文言,連往回共八日,重新到了鎮江。他一路打算︰「若休書遲了,到底是我老婆養漢,況張俊有妻子在家,跟我必不長久,糧船安穩,不須多人伏事,不如在此寫了休書,付與張俊回去,但不知兒子心裡如何?等我悄悄問一問他,只說閒走。」

鎖了樓門,吩咐張俊在寓照管,帶了兒子與文桂走到西門閘口,一個僻靜茶館坐了個坐頭。

一面問兒子道︰「你可知你娘淫亂麼?」兒子道︰「知道的,常要對爹爹說,奶姆只管叫我不要。他說什麼︰子不言母丑。」張三監生道︰「我如今做人不成了,故此收拾了三四千銀子,到北京另立家業。這不長進的婆娘,畢竟越放肆了。你後來,連女兒也沒人與你為妻。帶了你出來,要把休書一紙,打發張俊回去,憑他嫁人。你肯也不肯?」兒子道︰「兒子雖只十歲,不曉人事,但每常出門就有一班小廝,指著我道,小烏龜出洞來了。我不知氣苦了多多少少。不是做兒子的,不念娘恩,實是不認他做娘了。」張三監生道︰「好好,好兒子,有志氣,你在張俊面前,不要說破。」又吃了幾樣果子,兩壺茶,會了鈔回寓。寫了一紙休書,又寫大哥、二哥一封書。書道:

愚弟不幸,娶某氏為婦,淫蕩不檢。兩兄必已稔知。前所以離家北上,不敢叩別者,無面目見兩兄也。今其親生之子,亦不願認淫母為母。弟已挈之北上。休書一紙,乞兩兄付之,速令改嫁。弟家貲雖已敗壞,尚有若干家僮。阿龍有帳,是弟算結批定者。姑念一場夫婦之情,仍與此婦銀一百兩,並隨身衣服箱籠,但不許仍住我居。餘者乞兩兄分別收管。

弟不歸,則竟屬兩兄;弟若歸,憑兩兄給還多少可也。顧家若反有言,彼亦在庠,料難逃於公論。凡事乞志手足之情,言不盡意。

寫完了,把休書封在大哥、二哥書內,叫過張俊,吩咐道︰「我與你一兩盤纏,連夜搭船到蘇州,把此書送與大相公、二相公,有要緊說話。不許先到家裡,誤了要緊大事。」張俊領命去了。次日,張三監生盡數收拾行李,搬到糧船上,又與了六兩紋銀,只等順風,開船過江前去。正是:

車兒東兮馬兒西,人生最苦是生離;

莫言且說三分話,事到頭來悔亦遲。

且說張俊搭船到蘇州,不敢違主人之命,把書送到大房,張大拆書看了,問道︰「三相公如今在那裡?」張俊道︰「還在鎮江。」張大道︰「可曾吩咐你幾時趕去?」張俊道︰「打發來時竟不說起,小人一路來,正疑惑此事,想是三相公不用小人了,不知大相公書上,可曾說用不用?」張大道︰「不說用你不用你,倒是家裡的事發了。

你且回去,等我與二相公商議了就來。」張俊出了門。張大又叫了轉去,道︰「你且慢去,等我請二相公商量了著!」頓時二相公來了,張大把書與他看,張二看了就道︰「張俊可曾回去?」張俊道︰「三相公吩咐先送了書,才教回去。又沒娘娘的書,小的不敢先回。」

弟兄兩個在廳後商量了一會,族長也請來了。原來張老監生原是新發財主,族長只帶小帽,穿件白布海青,坐定了。弟兄兩個,先把這言語,說了一遍。才送來書與他看。族長道︰「我不識字,只說就是了。」張俊在旁竊聽,才知主人已休了主母,越不敢走動,直待他三個商量定了,一齊到新家巷來。

三娘子正同人在房吃酒,聽說兩個大伯來了,吃了一驚,道︰「久不往來,此來何意?」迎將出去。弟兄兩個和族長,只得都作了揖,把這言語說了一遍。三娘子不慌不忙道︰「二位阿伯在上。他鎮日偷婆娘,嫖娼妓,丟我空房獨自,也單怪不得我。」大伯道︰「三娘子,你也忒沒體面了,怪不得我兄弟,你兒子也不肯認做母親,何況丈夫?兄弟又把一百兩銀子,其隨身衣服箱籠,把你帶回。也算好人了。」三娘子道︰「兒子不認我,這話不真,我去是去了。只要兩位阿伯,照管我兒子一照管。」張大道︰「這個自然,不消記掛。」三娘子放聲大哭起來。族長道︰「三娘子,是你自家不是,也難埋怨丈夫,快快收拾起來,娘家去罷。」三娘子道︰「休書是他親筆,不消說了,只是族長與兩位阿伯,也要寫在上面,畫了花押。我年紀不老,料然守不成的。」張大、張二只得同族長都畫押了,交與三娘子,一齊進房去。

面教收拾了原來四隻大箱,四隻皮箱,凡是細軟物件,都憑他帶去。又令阿龍將棧房存留銀兩,兌出一百兩,付與三娘子。文璧夫婦跟隨前去。張二道︰「阿龍賬目未交,是去不得的。若交清了賬目,憑你住在我家也得,或自出去,或跟隨三娘子嫁人也得。」張俊、張恩就在這裡看守房屋傢伙,你娘叫他自去。」三娘子又大哭了一場。

別了族長與兩個伯伯,下了小船,往婁門顧家去了。這是淫女子自作自受。道是生離,卻是死別。想到傷心處,不由人不掉淚。有詩為證︰

淫女從來不戀夫,但知蜂蝶覓歡娛;

棄捐中道渾閒事,問有收場結局無。

且說三娘子搬到娘家,哥弟都吃一驚。只為爹娘面上,又貪他手裡有些,也就留下了。住了半年。他過世父親,平昔收租放債,結了鄉里人的怨。第二兒子依舊如此橫行,就有七八十個仇家,告發在撫按衙門。顧大怕連累出醜,只說遊學京師,在本學起文書,抬了年月躲出門去了。顧二被捉到官,受刑不過,死在牢裡。三娘子索性大開門,做了私窠子,就是文璧老公買辦,又兼了修癢。怕在娘家,畢竟有礙,另租了一所房子,住在鸚哥巷裡接客,好不熱鬧。

說時遲那時快,接了五六年客,已是近四十歲的人了,又思量從良起來。有個嫖客黃六秀才,喜歡了他,又道他沒老鴇兒,不消十分財禮,娶了回家。誰知黃六秀才,原先娶了個藥婆為妾,連大娘都怕他的。怎容得三娘子?頭一夜就鬧起來。三娘子道︰「我不是沒名沒姓,小戶人家出身,那個不曉得百花張三娘。黃相公你好好送我回去,不要弄出人命來。」黃六秀才沒法處了。這日正值他一班好朋友,各出公分與他賀喜。有個鄒四官是黃秀才心腹,只得對鄒四官說了,借他家裡空樓住住,且待事定之後,再尋房子搬去。鄒四官忙應允了。這鄒四官原住在閶門外,後樓去靠河邊。看那船來船往,大好頑耍。黃秀才連夜叫了小船,載了三娘子,與帶來兩三個皮箱,交與鄒四官,央他同回家裡,我明日午後就來。

三娘子同了鄒四官,雙雙來到家裡。鄒家娘子極是賢慧的,接了進去,安頓他在後樓。閶門外買東西極便易,頓時擺下酒餚。鄒娘子陪他坐地,三娘子道︰「這裡沒人來,又且夜間,何不請四官同來坐坐?」鄒娘子自去說了。鄒四官走來,一齊兒吃酒。鄒娘子怕他們有些別故,礙眼不便,抽身下樓去了。

一男一女,又吃了回酒。三娘子有了五分酒意,笑嘻嘻的道:「我今日從滾一場。難道頭一夜,叫我獨自睡?四官,今夜要你陪我!」鄒四官道︰「你不嫁黃六老,我極該奉命。如今是我朋友的如夫人了,怎麼使得?」三娘子道︰「看今日情形,我與他也難終局。況且無人得知,有何妨礙?」言來語去,兩下情濃,就在旁邊床上,成就了好事。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吃官司淫心未已尋舊好癡骨難醫

忙相失,待得閒時文弄筆,艷詞寫就,非關組織。情海緣,山高廣極,形來伴影舊相識,風流孽障,前生結得。

《憶秦娥》

且說三娘子自與鄒四官弄了,況兼他娘子賢慧。這三娘子竟有丟了黃六秀才,嫁鄒四官的意思。黃六秀才第二日來,還與他有些溫存,後來越與鄒四官密了,越與黃六秀才疏,也是自然之勢。閒話中間,三娘子對黃六道︰「你家小老婆這等凶狠,不如放捨了我罷!我四十來歲的人,趁容顏未謝,再不尋終身了局,後來沒人要了怎好?」

黃六道︰「你意思要嫁那個?」三娘子道︰「我不論誰人,只要娘子賢慧的就嫁他。」黃六道︰「鄒四官娘子最好,你嫁了鄒四官何如?」千不合萬不合,三娘子只道黃六是好話、真話,隨口應了一聲道︰「好!好!」黃六心下疑惑,再不言語了。抽身就走。

黃六去了,鄒四在外回家。三娘子說了這話,鄒四道︰「不好了!這一句明明認了要嫁我。無絲也有線了。黃六老是乖巧的人,必然疑惑。不久把你轉寄別處,或是打聽風聲,反為不美。」三娘子道︰「他又不曾費多少財禮,娶我回家。況且小老婆太狠,容我不得。不是我無情無義,我不怕他!」從此黃六秀才,足足有一個月不來。鄒四隻說︰三娘子請他,見面便說他才走來。三娘子沒睬沒 ,只管要他了絕。黃六心下想道︰「他是天下數一數二要弄的,難道這等忍得住?與鄒四弄好了,不消說得!」便也不十分親熱,洋洋的又回家去了。

過了幾日,出其不意,叫了一隻船,帶了鋪蓋,傍夜才撐到鄒家後樓河下,看他動靜。正是︰

明槍容易躲,暗箭最難防。

聽了一會兒,不見聲響。自己在船中獨酌。

約莫黃昏時候,聽見樓窗呀的一聲,推開了兩扇。鄒四的聲音,道︰「好月好月,三娘娘,你可來看月。」裡面應道︰「哦,我來了。」黃六輕輕走出,立在船頭暗處,往上看得明白。只見鄒四摟三娘子在懷裡,看看月,親親嘴,好不肉麻。黃六且不叫破,看他再做些什麼。看了一會兒,忽聽得三娘子道︰「這兩日,黃六這烏龜被我怠慢了一場,又不來了。只是不得了絕,我和你到底還是偷情。等我幾時告他一狀,說他強佔有夫婦女;他是秀才,料然不敢出頭。」鄒四道︰「你若肯出頭露面,去見官府。一府兩縣,都有我熟朋友,准狀是極易的。只是在我家裡,如何容你告狀,豈不傷了朋友體面?」三娘子惱起來道︰「我被你千搗萬射,弄了半年多了,既要我做老婆,還顧什麼體面?」

黃六聽了這話,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大叫起來道︰「狗淫婦!你的頭髮根,還是我拿著哩!怕你走上天去?不消你告,我先告你兩個。若不褪了褲,打你們一頓板子,我黃六秀才誓不為人。」鄒四瞧見黃六在樓下,退一步躲著。三娘子接口道︰「你既娶了我,怕家裡那淫婦,寄我在人家出醜,還虧你不羞。」你一句、我一句,相罵了一場。三娘子也進樓去了,關上了窗。黃六也開船,往城門邊去,思量告狀計策。叫開了閶門,連夜進城,尋他弟兄們到寫狀人家,打點行事。

且把黃六告狀放在一邊,只說鄒四對三娘子道︰「如今須是你到他家看他怎麼,難道吃了你肚裡去?若住在我家,這官司怎了?」三娘子道︰「好好好!老早的就推開了。只為你騙得我熱來,有心嫁你,才有今日的事。拚得做得,我和你一心一意,挺著肚皮與他打官司,才為好漢。」鄒四道︰「我沒有和他告狀的事,若你執意要告,明日進城,到寫狀的張大哥家去,央他商量要寫狀去告,只是沒有中證。」三娘子道︰「你就做中證何妨?」鄒四道︰「他如今定然連我也告了,被告如何又做中證?」三娘子想了想道︰「有個楊先生,我前夫家處過館的。他貪財的人,去尋他來做中證罷。」計較定了,鄒四又叫他娘子整治了些酒餚,兩個對飲。飲過數杯,酒興發作,鄒四道︰「你與他討了了絕,嫁了我,是我的老婆了。如今還是射黃六的小老婆,你可拍開了,等我射一個爽利。」三娘子道︰「打起官司來,還有幾日在城裡,不得大弄。且和你弄一弄作別。」兩個乒乒乓乓,這場好殺,真正驚天動地。有一曲排歌為證︰

好弄婆娘,翻身跨馬,掀開兩片精巴,外邊茅草裡頭滑。一半真哼一半假,隨心弄,著意耍。憑他提起兩丫,又非好女,是慣家,出乖露醜,甚收煞。

且說三娘子這場大弄,明明是與鄒四官作別,他心裡只道,還有會期,那知道緣法已盡,再不能鎮夜歡娛了。次日叫了一隻小船,兩個如夫若婦,同到寫狀的張大家來。寫了一張狀子,又請了楊先生,說明了中證的話,把狀子托與張大去遞。鄒四留三娘子住在張大家,不便同睡,只得自回。

那知黃六秀才是個健訟的人,算計如神,衙門情熟。告准了狀,出了差人,他還不領來捉人。打聽得三娘子已進城告狀,住在張大家裡。鄒四日日進城,夜夜出城。中證卻是東城的楊霄,原是老童生,極不長進的。就悄悄叫人請將他來,買囑了他,只說︰三娘子的嫁,是楊霄為媒,因鄒四拐他逃走,被黃六秀才拿住了,故此告狀。先與了楊先生二兩銀子,許贏了官司,再找八兩。

這老楊是見利忘義的人,又不見鄒四與三娘子一些銀子,酒飯相待,也只平常。他的心就變了,滿口應承,替黃六出力。黃六安排已定,又與了差人三五兩銀子,帶了黃六秀才,上堂稟官道︰「一向鄒四、顧氏,俱在逃無獲。今打聽得躲在張大家。張大是個刁民,不敢去拿,求老爺牌上批拿張大同審,小人才敢同秀才上門。」知縣登時批在牌上道︰「並拿張大聽審。」差人此時,已是得了錢,又要被告的東西了。如狼似虎趕到張大家。

正值鄒四、顧氏吃飯才完,被差人扯了就走。三娘子連轎子也雇不及,張大原是差人相識,把眼一眨,放他走了。越發沒人。招駕直拿到縣前,差人安頓他兩,傍在頭門裡。上堂稟官,官還未退堂,便叫帶進聽審。

不消論起數了。只見帶進時節,楊先生也在其內,鄒四大驚道︰「顧氏狀子,另是一個差人,為何我們中證,卻在他牌上帶進?」那知黃六連顧氏准狀的原差,也都與了銀子,做了一路了。兩起差人,兩張牌,都送在案桌上。差人稟道︰「張大原不在家,鄒四、顧氏據說他是歇家。」知縣也不言語,把兩張狀子一看,便叫楊霄︰「你怎麼說?」楊先生道︰「小人原是教書的,這顧氏的前夫張監生,是小人門生。因為顧氏淫亂,休了他,自往北京十年不回。顧氏開門接客,不成體面,小人勸他收心,嫁了黃秀才,是小人為媒,指望他年過四十,改行從善。不料他又與鄒四通姦,有逃走一事,怪不得黃生員告狀。」知縣叫過黃六來,喝道︰「你是秀才,也不該娶娼女為妾,姑念斯文免罰。只輸銀十兩,捨與半塘木鈴和尚,修虎丘塘岸。」

又喚顧氏上堂。不由分說,喝教扯下去打,拔簽三根,打十五板。皂隸稟道︰「去衣?不去衣?」知縣道︰「姦淫的事,如何不去衣?」只見眾皂隸,鷹拿燕攫,扯將下去,撳倒在地。扯掉褲子,露出雪白的屁股。把板子吆喝一聲,打將下去。誰知皂隸只道是女人,力少頭腳撳得不狠。三娘子從不曾受刑,疼痛難當,直立起來。一張毛正對著知縣,知縣大怒道︰「賤婦這等可惡,快扯到二門外,著實打。」皂隸又鷹拿燕攫,扯在二門外去。三娘子一隻手提著褲子,口裡喃喃的道︰「列位阿哥,官府坐得遠,將就我些,恩當重報。」眾人應允了。果然這十四板,一半打在地下。只碎得些苦皮兒,打完了又帶得上去,當堂跪下,縣官才叫鄒四,當面罵道︰「你這奴才,他雖做過娼婦,既經從良,你就不該拐他逃走了。」鄒四正要分辯,知縣已拔了八根簽,喝叫打四十板。眾皂隸一齊扯下,著著實實打了四十。打完,鄒四爬上去稟道︰「黃秀才白佔了這婦人,只為家裡淫妾吃醋。寄頓顧氏在小人家,又不是小人去通好拐帶。老爺若把拐帶問小人罪名,小人死不肯服。況一個秀才,家裡兩個妾都是娼妓,都是白佔的,如何好意替他一妾,反告小人?顧氏不願朝朝獨自,夜夜孤單,故此告他,指望離異改嫁,與小人何干?這樣黑心禽獸,天不蓋、地不載,還求老爺做主。」知縣只因黃六原是科目人家,有大大分上,先與知縣講過,竟不追究,只得道︰「據你說寄頓你家,原是他開門揖盜了?妾不可寄。娼婦從良的妾,如何寄得?也罷,只問你個全,有力杖罪,免徒便了。顧氏從良不終,東奔西走。著原差帶去官賣。」批定官價十二兩。都畫了供,鄒四召保,一齊趕出去。正是︰縱使人心似鐵,雖逃官法如爐。

莫說三娘子在家吃官司。且說張三監生,帶著兒子到了北京,在御河橋一個半飯店不飯店的高家樓上作寓,思量在前門上,搭個夥計開店,急切未就。

過了半月,久曠的男子漢,只得同了朋友到東江米巷,尋個小娘兒嫖嫖。有個山西來的鴇兒家,姓趙,養女叫做玉娘,年方二十一歲,生得標緻又且端莊,不像個妓女出身。張三監生做了東道,就在他家歇了。次早才回下處。以後來來往往,也不只半年三個月了。

次年二月,到了監補坐,滿監裡二十四個月,撥歷在吏部,掛選考了民例第四,該選主簿。他也不尋夥計開店,反在西邊甘石橋地方,租了五六間一所房子,買了些傢伙,又把二百兩財禮,娶了趙玉娘回來,半正半妾,在家照管。兒子附從了個先生,取名自,讀了兩年書。依舊聘了蘇州人在前門開店的李家女兒,與自為妻。張自見玉娘正經,心裡道︰「他勝似嫡母。」口口聲聲喚他做娘,倒有七八分孝順。

又過了幾年,張自已十七歲了,張三監生央媒說合,替兒子取了親,又買了個京裡丫頭,配了文桂。一家和樂倒像人家了。不在話下。

且說張三娘子,是原差帶回。一應行杖的使用,都是原差招認了。原差姓桂,叫做桂文。原是個蕩子,這一夜就與三娘子奸宿了。思量幫襯他一番,好圖久長走動。次日,只說知縣吩咐,就到黃六秀才家,取了未帶來的一個皮箱,又到鄒四家取了原帶去的箱籠什物,該賣的賣了。又替他在衙門裡,拉了十個朋友,一兩一個,做了十兩銀子的會,湊成十二兩,納在庫上。管庫的也為幫襯女人,不要他的重頭,付與了庫收。

如今又是自己身子了,才央煩桂文,就在他附近小巷裡,租了三四間房子,重新開門接客。雖然四十多年紀,妖淫模樣,卻還有人愛他。前日出去的阿龍,娶了一房老婆,其後死了,孤身無倚,又來跟隨了三娘子,買東買西支賓待客。三娘子閒的時節,也與他敘敘舊情,朝歡暮樂,倒也不十分冷落。只是一班衙門裡人,你往我來,十個倒有七八個嫖他過了。雖是這般說,他心裡只愛得個姓俞的門子,別個只是哄他哄罷了。有吳歌為證︰

姐兒心上自有弟,個個人等得,來時儘是次身,無子餛飩就是面,也好權時點景,且風雲。

且說三娘子與俞門子好了。這俞門子會串幾出戲,就勾引三娘子扮了正旦,自己扮了小旦,請個教師朱斂華,學了一出「幽閨記拜新月」,一出「潘必正偷詩」。卻是俞門子扮生,三娘子扮旦,朱斂華扮進安。雖然曲子有些走板,卻也分外動人,哄動了滿蘇州城裡,真正叫做其門如市了。夜夜有客,日日陪酒。張大、張二都沒了,黃六秀才又不好出頭管他,顧家宗族是鄉里人,也沒個認得他的。足足熱鬧了四年。剛剛是張三監生選在順天府文安縣做主簿的日子,若是他不做歹事,豈不也是一個小小奶奶麼?

這年冬裡,俞門子娶了個查家女兒,做了老婆。自己為年紀大了,又不做了門子,搬移在東半城去了。只為他面龐又好,幹事通宵不洩,就像雞啄食的一般,把 頭在 心花上一頂一頂,弄得女人渾身趐麻,快活難當。故此三娘子一個魂靈,竟落在他身上。俞門子也道他會湊,不比家裡老婆。再也不曉得丟。像似射死 的,十日裡面也到三娘子家,歇兩三夜,或者家裡有事,也就七八日不來了。

東城有個韓家濱地方,一個極富的監生,姓顧。平昔貪酒好色,慣嫖私窠子,若是酒後惹了他,又極要打小娘兒。為因聞了三娘子名,接他家裡去,要看他演戲。

這日顧監生約了幾個串戲朋友,幫襯他串兩出。三娘子再三不肯道︰「我原不十分會戲,只得一兩出,須是俞二官原班同串,那裡與別位合得來?」顧監生只得罷了,道︰「明日請俞二官來,一定要請教。」大家上席吃酒,恰好十三好月,直照中庭。大家吃到二更,眾人都獻技唱曲。顧監生再三求三娘子一曲,只是不肯道︰「明日獻醜罷!只得這幾隻曲子,今日唱了,明日如何上場又唱?」顧監生酒後先有些惱了,酒席完了,送客到門首。只見一天好月,分外光明,這東半城原是冷靜地方,不比西半城熱鬧,常有人帶了小娘兒步月。顧監生高興起來,要在街上步步。三娘子道︰「極好!極好!我們今夜同步到俞二官家,約了他明日,這就穩了!」一齊出門,隨路走去。

那俞二官住在玄妙觀前,打從天官寺前步至玄妙觀,足有二里,男子漢還不打緊,三娘子走得倦了。到了俞二官家,恰不在家裡,三娘子只管坐著等他。顧監生說道︰「曉得他回來不回來?我們去罷!」三娘子道︰「等我進去問聲,不知往那裡去了。」進去問時,裡面也不招接,只回說道︰「在張三娘那娼根家去了,今夜自然不回來的,不消等他。」三娘子聽了這話走出來,定要回家去。只說︰「月經來了,我明日再來。」顧監生惱得兩眼爆出火來。且不發作,竟同他出門,往三娘子家去。

到家便問︰「俞二官可曾來?」阿龍回道︰「坐等了好一會,才去得不多時。」三娘子道︰「我說他等不得,定然去了。」也不請顧監生與眾人進去,呆呆的立在客位這一間。顧監生忽然把手插入三娘子褲襠一摸,大怒道︰「並不見月經來,如何騙我,我難道不高似門子?你這狗婦,這等放肆!」一把頭髮揪翻在地,亂拳亂腳,踢打起來。眾人再也勸不住,踢打一頓,三娘子尿都打出來。眾人才勸了。

一路千淫婦、萬花娘,罵了出門。

三娘子被他打個半死,阿龍扶進房去,倒在床上,放聲大哭道︰「只為自不長進,做了這樣人。官府打過了,這千刀萬剮的,比官府還打得狠毒,我不如吊死了罷!」阿龍再三勸了。滿身疼痛,半死不活。平日往來的朋友,與那俞門子都來看慰他。服了好些藥,睡了兩個月,才得起床。他此時顛倒想起丈夫來,與阿龍商量道︰「我還有百來兩銀子,藏好在天花板上。不如趁了糧船,到北京尋相公去。若是相公不肯收留,我會兩三出戲,雖年然大了,尚不十分覺老,不怕京師地面沒人要我。」阿龍道︰「這也極好,待我問問糧船去。」

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張監生言旋故里趙玉兒甘守空幃

楊柳風吹何太急,桃花雨驟蒼苔冷。此際不堪情,斷腸二四更。

卷卷鴛鴦被,掩掩珊瑚淚。新舊總徙然,殘花豈再解。

《菩薩蠻》

且說張三監生在文安縣做三衙任滿,升了南京鷹揚衛經歷,辭了上司,重到北京。收拾帳目,打點同了家眷,水路回南,這番不住在西邊甘石橋了,就在前門往東,尋了個下處。在陸侍郎 口兒,也是個熱鬧所在。他也是京官了,不免拜拜蘇州親友,凡是 緞店、灑線店、扇子木梳各雜貨店。

偶然一日,拜個 緞鋪子姓徐的。主人不在家,接帖的是個老僕。他見是紗帽綠領,一個騎馬的官員,全然不認得了。張三監生卻認得是走腳通風,前日那個老管家。便問道︰「你認得我麼?你如今越發老了。」老僕想了一想,才笑起來道︰「原來是張三相公!恭喜!

恭喜!做了官了。」張三監生喚他在旁邊來,問道︰「娘娘、姐姐都在這裡嗎?」老僕道︰「那年請相公不來,我家徐大官回家,又有人說了些是非,在家鬧了十多日,把姐姐許了個新秀才彭相公。那知嫁到他家,是做親的頭一夜,新郎半夜叫將起來,道是破罐子,跑了出去。他父親也是老秀才,第二日,要告要吵,把姐姐退了回來,嫁都不肯還我家。大官十分沒趣,把兩個娘娘與姐姐,都打了一頓。說道︰『我三十八歲,尚沒兒子,只這個女兒。指望嫁了女婿,做個半子。如今出了這樣醜,那個好人家,再來娶你?』沒法處,我家官人把住房都賣了,帶了家眷,搭在龍衣船,上來到京裡。過了兩三年才有個灑線店。陸家沒了娘子,娶了姐姐做後老婆,去年也養了個女兒了。」張三監生道︰「時移物換,多少變遷,可歎!可歎!你下午可到陸侍郎 口,問新升南京經歷的張爺家,我還要賞你,也還要勞你一事,不可失信。」老僕道︰「我下午准到張爺家來。」正是︰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

原來張三監生只為破了徐大官女兒的身,心上不安。老僕受了他三兩賞封,傳言寄語與大小娘子說了。央兒子的丈人浦親家為媒,求陸家兩歲的女兒,與他兒子自新養的孫孫結姻。浦親家與徐家、陸家,都是在京開店,日日相會的。徐大官又不曉得就是浪子張三監生,竟結了百年姻眷。只有張三監生與徐家大小娘子及女兒四個人心照。為這聯姻,忙亂了月餘。

正待往張家灣,尋船回南,只為搭官船不便,自僱船又怕路上難行,蹉跎了幾日。那知蘇州頭幫糧船已到,阿龍在前門上一問,正問著了徐家 鋪,著人領到張三監生下處來。且喜在家。阿龍磕了頭,立起身來,張三監生道︰「我離家二十多年,你全沒一稟帖寄來,問問家主平安,今日來此何干?」阿龍先說了大相公、二相公把我逐出,流落在外。然後把三娘子改行從善,來尋相公與大官的話,逐漸說完。張三監生大怒道︰「我已休過了,聞得在外為娼,玷辱父母兄弟。不成人的貨,誰教你奴才領到北京來?」阿龍又跪下稟道︰「大相公、二相公又在去年沒了。小人不肯跟來,便要擺佈小人。原說家主若不收留,依舊回去。」張三監生教請出大相公來,張自也不認得阿龍來。阿龍見小主人出來,一般跪下磕頭。張三監生對兒子道︰「我父子久在他鄉,只為你生母淫賤,不料你大伯、二伯相繼沒了,我的產業畢竟飄散。親弟兄三個,病死了兩個,豈不可痛?況你淫母,蘇州住不得了,搭了糧船趕到京裡。我是義斷恩絕,決不收留的了。

不知你心下如何?」自道︰「記得古書上道是︰『母出與廟絕。』

爹不認,兒子自然也不認了。或者爹與兒子,都 助些盤纏。等他原糧船上回去。」張三監生道︰「我父子如今往南赴任,他在北京落得眼中清靜,他回南不回南,不必管他。況已休的妻,原不是我家人了。也罷!取出三十兩銀子來,就算你與他的。」一面叫自取銀子,一面叫過阿龍來,吩咐他道︰「你拿這三十兩銀子與他做盤纏,回去不回去,我都不管。只不許說是我休過的前妻,小相公也要體面。若說了是前妻,不論在蘇州、在北京,我定然送你到官,問你個奸主母的斬罪。婦人免不得討氣絕。不說是我前妻,憑你們做歹事,左右不是我家的人了。」自取出銀子,遞與父親。張三監生又教封好了,寫了數目,交與阿龍拿去。又吩咐道︰「你也再不許上我門了,我已做官,送你到兵馬司,便教你打一個半死。」阿龍忙忙應了自去。有詩為證︰

敗子回頭便做家,奈何淫女戀煙花;

周旋子母非為過,棄置淫邪總不差。

人去任他風浪滾,身歸喜我宦情賒;

從今南北分歧路,冷署悠閒罷晚衙。

且說阿龍拿了三十兩銀子,回到張家灣上糧船來,把一番的話,從頭至尾話了一遍。三娘子道︰「他不收留,怕沒安身去處麼?只是我若略守些規矩,如今也做了奶奶了。不知是那一個狗婦,倒做了現成奶奶?」阿龍道︰「我為家主吩咐了,不敢打聽一句,飛跑來了。

原說回去不回去,憑我與你,只不許說是張三娘。你如今意下如何?

進城不進城,早些計較。」三娘子道︰「我已四十六歲了,做小娘兒也不久,就許嫁了你,也了我終身。只是百來多兩銀子,坐吃山空,也不是長久之計。我會幾出戲文,曲子又像模樣。且認了你做老公,你認了我做老婆,搬到城裡尋個教師索性學些戲,你也學了打鼓板。

有好主兒,接他一兩個,平常的不要留他,靠著做戲混幾年。過了五十歲,你那時也四十多歲了。一馬一鞍,料不落寞,今夜就與你做夫婦起好麼?」阿龍道︰「好便好,若與別個弄熱了,我要吃醋的呢?」三娘子道︰「夫妻間不消吃醋。只是如今姓什麼好?」阿龍道︰「我姓安,原是安祿山的子孫,流落到南方去的。你既嫁了我,就喚做安三娘便了。」這一夜,就買了三牲祭祀。兩個沒廉恥的,拜了天地。權在船裡做親,把五錢銀子,與船上買酒吃。

他兩個在艙傳杯弄盞,吃得爛醉。此時正是七月初旬還是熱的,兩個都脫得赤條條。扯來床上蓆子攤在那船板上,阿龍把婦人撳倒在地,挺著醉 射那醉 。只頂進去,就有騷水亂流。一個不知高低價,搗這個不知死活價去。婦人口裡哼了叫,叫了哼,也不顧船旁百人行走。從古來老妓淫娼,沒一個賽得他過。雖是命裡犯了桃花,不料他這般狂騷,弄到二更船上人都睡了,兩個酒也醒了。方才爬起來,又把冷酒大家吃了幾甌,上床去睡。

次日,找還了糧船上船錢。雇了一輛車子,雙雙入城。怕正陽門近張三監生下處,反從順城門進去。先尋個飯店歇下,托那店主人次日尋房,卻尋在戲子聚集的左近,請了教師教三娘子的戲,教阿龍的鼓板。後來三娘子學會些雜戲,阿龍學會了鼓板,合在鄭皇親家班裡,倒也做了二三年生意。只為三娘子被人弄得多了,忽然一日,小腹子疼痛起來,只一周時,就嗚呼哀哉了。他原是好好人家的女兒,又嫁在好好人家做媳婦,只為一念之差,再不改過自新,終於墮落。故此一世沒結果,悔死他鄉。有詩為證︰

婦人水性古來聞,亦須常把身心束;

只緣夫主少年癡,學樣思量圖飽欲。

張郎李友聚歡娛,陰中任憑陽洗浴;

奇淫不過廿餘年,留與千秋作忠告。

如今丟過了第一個淫女。且說張三監生,因為僱船未便,與浦親家商量了,只得雇了四乘騾轎,跟隨的男女雇了六個騾子,往南進發。頭一夜,出城遲了,走不多路,就住在長店地方。雖是個小小去處,萬曆年間,民安物阜,憑他大財主大行李,隨處可歇,並無盜賊騷擾。

張三監生睡到半夜,夢見自己到都城隍廟裡,上殿叩頭。都城隍道︰「張某只因你改卻前非,不貪邪淫了,故此不減你的官祿,不缺你的衣食,止少了十年壽算。這經歷官兒,原沒甚滋味。你到任後,就該與你兒子援例入監。有了小小前程,便可保守家業。家裡的田產,還有些是你侄兒收著。明年速速告病回去,料理一年,就要辭世去了。趙玉兒是你的老婆,不須憂他改嫁。」張三監生叩頭稱謝,陡然驚醒,才知是南柯一夢。當夜說與趙玉兒知道。次日也說與兒子張自,十分歎異。

一路閒話休題。到了黃家營,渡過了黃河,在清江浦雇了兩隻蓬子船,直到儀真縣地方。只因官冷,沒有衙役來接。依舊自己雇了江船,一帆順風竟到水西門泊下。就以近就近,水西門裡租了一所房子,安頓了家眷。擇了吉日上任。停不多時,在上元縣起了隨任納捐的文書,替兒子張自納了捐。不等京咨到手,先去國子監,見了祭酒司業,走班坐監。雖然文本不濟,一般也列於衣冠,人前做人。坐了半年。

張三監生忽然動了回家念頭,在南吏部操江都察院,各上司中了文書道是︰老病乞休。南吏部查他年貌冊,只得五十多歲,年力強壯,不肯准他病呈。張三監生又央了南吏部大堂一個同年考功司郎中,一個同鄉,再三懇求,才准了申文,轉申北京吏部。張三監生又替兒子自在國子監告了暫假,收拾回蘇。雇了人夫抬摃,轎馬坐人。打從句容、白玉,一路直到丹陽下船,雖是小小官兒,也算春風一度。

有一曲簇御林為證︰

官員相經歷容,池前雛唱道雄,村夫野婦都驚勳,左右的都遵奉。轎兒中,鳥紗繡服,滿面好春風。

張三監生到了蘇州,船泊閶門。思量祖居新家巷地方,被頑妻出醜一番,不好意思。先差人通知大房二房。原來大房絕嗣,止有二房兩個兒子。大的立嗣在大房,第二的原承二房香火,端的住在一處。

大房房子,只一個六十來歲的嗣母居住,弟兄兩個到閶門船裡,見了張三監生與趙玉娘、張自,大家傷感了一場。就請三阿叔到南倉橋大房舊居,安頓家眷,再作區處。張三監生到了大房家裡,見過了老寡嫂。有古詩為證︰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不改鬢毛催;

兒童相見無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過了幾日,兩個侄兒把棧房所存帳目都交還了。說連年利息,父親兩個存日,並未結算。張三監生道︰「虧了兩個阿哥替我掌管,才不被惡婦費盡。還說什麼利息。」又把新家巷房子賣了,總寫了一本帳目,盡數交與兒子張自。吩付道︰「我看你不嫖不睹,不在外非為,豈但不像淫婦生的,連我也勝似幾分了。我只為少年時,血氣未定,被一個伴讀先生引誘壞了,幾乎喪身恚家。還虧我改過自新,不至流落。你創業不足,守業有餘,只小小心心,保家為上。就是小官,我為在京便易,故此營謀做了,也不曾趁什麼銀子,你切不可動此念頭。」張自跪受教訓,以後都是他夫妻二人管理。張三監生與趙玉娘,當常叫一隻半大不小的遊船,虎丘觀音山各處,逢場作樂。

過了年餘,張三監生忽然一病,醫藥無效,料道不好了。喚兒子媳婦,含淚吩咐道︰「我為結髮不良,天涯飄泊,只為命薄,才得回鄉,快活又不久長。你庶母趙氏,雖出青棲,似能貞守,你夫婦二人,須事如嫡母親生。他年過四十,也沒甚親戚在南。孝順一分,便如孝順我了。孫兒七歲,就該請師訓誨。但擇師是第一要緊事,師若不肖,反受其累。第二孫兒媳婦自乳,也不是長計。我們原不是窮人家,就雇個乳姆何妨?如今這個罷了,以後不拘男女,養出來,就催乳姆乳他。替祖父多養幾個好兒子,我死也快活。」又喚了兩個侄兒,吩咐了。又與趙玉娘絮絮叨叨,說了幾番,半夜子時,辭世去了。

張三原是好張三,少小癡迷老不憨;

一念自新天恕過,妾賢子孝才堪譚。

話說張自父親死了,開喪出殯,一一盡禮。丈人浦老官,偶然置貨回南,弔奠過了。便對女兒說道︰「你娘與阿嫂早晚思念你,你生長在北京,何不勸丈夫改了北監,也像死的親家,帶了些本錢,在北京前門上開個官店,又不坐吃山空。又好圖個小小官兒。總承我的兒叫聲奶奶,也好。」浦氏把這話,枕邊與丈夫說了。張自原是生在蘇州,長在北京的,一說便允。

湊了有七八千銀子,家裡一應事體,都托與庶母掌管,打點來年二三月,趁著官座船,上京。反留浦老兒在蘇州。預先置了二千銀子的 緞灑線。

說時遲那時快,過了年,轉眼是春天了。只因孝服未滿,不便往南。國子監起改北文書,一徑同了浦老兒往北京去了。丟個趙玉娘在家,孤孤淒淒,好不難過。

卻為他真心從良,再無邪念,那時也有原先買下的家人僕婦,共有三對,又有大小丫頭兩三個。他待人極寬,治家極嚴,平常時節歡天喜地,一有正經的事,便嚴聲厲色,笑臉也都沒了。夜裡只是空房獨睡,丫頭片雲叫他睡在裡房。黃昏未靜,便吩咐一家,都熄燈睡了。只自己房裡,停一盞油盞。片雲心下想道︰「為何不許我睡在房裡,莫不是小奶奶有些蹺蹊?」夜裡悄悄爬 在頂上往下看時,並沒動靜。第二夜又爬上去時,只見趙玉娘燈下坐著,歎了兩三口氣。忽然開了皮箱,取出一個布包,打開來卻有七八寸光光亮亮的,不知什麼做的 。他便解開裙子,精赤條條坐在醉翁椅上,把這個弄在 裡去。指頭扯進扯出;口裡唧唧哼哼。扯了半個時辰,只見眼也閉了,氣也沒了,昏見了一會兒,哼哼的醒來道︰「快活!快活!」片雲看得癡迷了,一交跌下去,響亮一聲,趙玉娘急急把角先生收入包內,連水也不曾揩乾。有掛枝兒為證︰

硬肚腸從了良,去做偏房,僥倖煞沒快心腸。誰知張三郎,先把奴拋棄,睡遲還不穩,短歎又長吁。把角先生權做丈夫也,只被小丫頭瞧煞你。

這趙玉娘堅守空房,再無邪欲。不要說家裡人與大房二房的侄兒敬重他,連外面人都傳說他的苦守,歎道︰「難得!難得!」不料片雲這丫頭把角先生的話,說與一個上灶的婆娘,漸漸傳將出去。也有笑他的。那曉得事體的歎道︰「可憐!可憐!只這件就明明白白是個苦守的了。」張自在北京,聽見他在家守節,越加敬重。常常寄家書回來,千娘萬母感謝他,再不敢怠慢半句。比那養他出來的三娘子,可不是大相懸絕了。

十八年後,浦老官沒了。張自也就收了官店,小心的帶著妻子,回到蘇州過活,終養天年。

《醉春風》終

毛皮︰

毛吊︰

毛戊︰精

毛亂︰

口皂︰皂

月囊︰囊(山窖)

哥鳥︰(鸚)哥

舟華︰蓬(子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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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龍吟提供、掃瞄│

│野馬辨識、校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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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大功告成了,多謝各位的支持!

《醉春風》已經全部貼完,之後會推出《浪史》,現在野馬兄正在做OCR,之後我再校對,可能要一段時間。《浪史》之後計劃是《風流和尚》。

在此很感謝大家的支持,也感謝野馬兄的辛勤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