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開眼戒(Eyes Wide Shut)
掃瞄校對︰CSH
終其一生,誰也無法知道人生的真相!
鋼琴聲變了!從陰鬱莊嚴的宗教樂,轉為高亢狂野的彈奏方式。兩側的門打開了!女士們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全部用黑面紗披蓋在頭、頸、額,但全身一絲不掛!臉部則用黑面具遮蓋,一雙雙大眼睛對他發出閃閃誘惑,激起他一種不堪負荷的痛苦慾望……他在那裡?是陰謀者設的騙局,還是宗教團體的亂性聚會,或者只是一場真實和夢境重疊的邊緣?
當一天在家務和工作的驅策下度過,他們才隱約想起那場流動著情慾的化裝舞會,於是極平凡的邂逅變得奇妙而痛苦,還混雜著因錯失機會而產生的背叛遐想。他們的身體和心靈屬於對方已久,但在極度憂慮和強烈好奇心的驅使下,又急欲誘使對方承認心底那股追求自由、危險的感受。他們享受著彼此的擁抱,進入一種久未體嘗的熱情……
第一章
「二十四個棕色皮膚的奴隸,著一艘巨大的船,準備將阿姆吉德君王送往卡利夫宮。而君王,裹著紫色披風,此時正斜躺在甲板上。湛藍、佈滿星斗的夜幕垂掛天空,他的目光」
小女孩念到這裡,聲音始終很高亢,現在卻突然靜止了。她閉上眼睛。她的父母互看一眼,笑了一笑。比爾傾下身子,輕吻小女孩淺黃的頭髮,然後「啪」的一聲,將這本攤在雜亂桌上的書本闔上。小女孩抬起頭,像做錯事被逮到一樣。
「九點了。」她父親說︰「該睡了。」現在,艾莉絲也彎下身子。這對父母充滿愛意地輕撫孩子的額頭,手不經意地碰在一起。他們注視著對方,臉上露出溫柔的笑容,這笑容並不完全因為孩子。傭人這時走進來,叫小女孩和父母道晚安,小女孩很聽話,立刻起身親吻父親,再吻母親,然後靜靜隨著傭人離開。在泛紅的燈光下,比爾和艾莉絲想起昨天的化裝舞會,開始從晚餐前的經歷談起。
這是他們今年的第一場舞會,他們早已決定在狂歡節結束前要參加。比爾一走進舞廳,立刻有兩名紅衣裝扮舞者迎上前來,像等候他許久似的。這兩個人對於他在學校及醫院的各種經歷瞭若指掌,讓他相當驚訝,但他還是認不出她們是誰。
她們親切地邀他進到一個包廂,將他留下便離開了;臨走前還允諾,她們立刻回來,到時就會表露身份。但是比爾等候許久,越等越不耐煩,他決定回到一樓,看能不能再遇到那兩個神秘人物。他熱切地環顧四下,沒看到她們的蹤影,反倒很意外地,有個女人過來抓住他的手臂。那是他妻子。她說她剛剛擺脫掉一個陌生人,那人的神情冷漠陰鬱,有波蘭人的口音,她起初還覺得那腔調很有趣,但接著,他卻說出一連串粗鄙無禮的話,把她嚇壞了。
於是他和妻子脫離那個掃興乏味的遊戲,他們坐在吧檯前,就像其他戀人一樣依偎著,面對生蠔、香檳,親密和悅地談天;又像初識男女,在親近愉悅的話語中隱含欲語還休、無法抵擋的誘惑。隨後他們搭上馬車,在疾速穿越過雪白的冬夜之後,兩人享受著彼此的擁抱,進入一種久未體嘗的熱情。
黎明很快來臨了。他們醒來時,天空一片陰灰。做丈夫的,為了克盡職責,一大早就趕去探視病人;而艾莉絲,由於母親及家庭主婦的責任,也不允許她賴床。他們的這一天,就在工作及家務事的驅策下度過了,前一晚的事也逐漸被隱沒。
只有現在,兩人的工作告一段落,孩子睡了,不會再被什麼事干擾,他們才隱約想起那場化裝舞會︰陰鬱的陌生人、紅衣化妝舞者,這些極平凡的邂逅在此刻變得奇妙而痛苦,其中還混雜著因錯失機會而產生的背叛遐想。因此他們言不及義、含糊地回應彼此的問題,同時懷疑對方信誓旦旦的言詞,心底也因而萌生報復的念頭。他們誇張描述,舞會裡那些戴面具的男女多麼吸引人,想讓對方因為嫉妒而吐露真言,但自己卻堅持不說實話。然而,這番關於前一晚舞會的對話,終究還是牽扯出一些隱情,使得談話氣氛更加嚴肅。
他們之所以保留隱情,是因為害怕承認內心的慾望,引發黑暗危險的風暴,甚至玷污最純淨的靈魂。但是當他們談起任何恐懼渴望的秘密地帶時,又害怕淪入失去理智的厄運,致使兩人因而仳離,除非現在是在夢裡。但或許,他們的身體及心靈屬於對方已久,所以很清楚昨晚震撼心底的那股自由、危險、冒險的感受並非第一次出現。在極度憂慮和強烈好奇心的驅使下,他們急欲誘使對方承認這點。
不過在他們多方試探,逐漸接近自己的恐懼時,無論是任何一些小經驗、或是多麼微不足道的事,都可能讓他們難以啟齒;但在此時,要化解彼此之間逐漸按捺不住的緊繃、不信任關係,或許也只能靠坦白的招認。不知是否因為比較衝動、比較真誠或比較體貼,艾莉絲首先鼓起勇氣告白。她帶著顫抖的聲音問比爾,是否記得前一年夏天在丹麥海灘時,一天傍晚在餐廳裡,坐在他們附近的一個年輕人和兩個軍官;那年輕人在用餐時接到一封電報,便留下兩個朋友急忙離去。
比爾點頭。「他怎麼了?」他問。
「同一天早上,我就見過他一次。」艾莉絲回答︰「當時他提著黃色手提箱,正匆忙走上旅館樓梯。就在我們擦身而過時,他看了我一眼,直到走上幾個階梯後,他又停下來,轉身直盯著我看,我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接觸。他臉上沒有笑容,反倒有點陰鬱。我的反應也一定也很強烈。因為那時候我感到一股從未有過的撼動。那一整天我躺在沙灘上,始終心神不寧。『他會來找我嗎?』我這麼想,我無法克制地這麼想。我相信自己會為他做任何事。我覺得自己似乎已泱定要放棄你、孩子和我的未來;但是在此同時,你相信嗎?你卻對我特別的好。而當天下午,你還記得吧,我們是這麼彼此信賴地談了好多事,談我們的未來,還有孩子的問題,我們好久沒有這樣長談了。等到黃昏時,我們坐在陽台上,他從我們下面的沙灘上經過,沒有往上看,但我看到他真是太高興了。不過那時候,我摸的是你的臉,吻的是你的發,你正沉浸在我的愛撫裡,而這其中也存著憐憫的苦楚。那天晚上,我在腰間別了一朵白玫瑰,你還說我看起來很美。也許不算巧合,那陌生男子和他朋友就坐在我們旁邊。他沒看我,但我心裡卻幻想著,或許我可以走過去對他說︰『我在這裡,我一直在等你,我愛你,請帶我走。』就在這時候,他們給他一封電報,他看了臉色變得很蒼白,對另外兩位軍官耳語幾句,並且很神秘地看了我一眼,就離開餐廳。」
「然後呢?」她沒再說下去,比爾冷冷地問。「沒了。我只知道,第二天我醒來時感到很恐慌。我在擔心什麼?是他離開了?或是他還在?我不明白,甚至到後來我也不明白。直到那天中午,他還是沒出現,我才放心地鬆了一口氣。比爾,別再問我了,我已經把整個實情都告訴你了。在那個海灘上,你多少也會有類似的經歷,我可以肯定。」
比爾站起來,在房間裡來回踱步,過了一會兒他才說︰「沒錯。」他接著走到窗邊,臉色變得低沉。「在早上,」他開始用一種壓抑又有點氣憤的語調說︰「我通常比你早起,出門沿著海邊散步。而太陽還是一樣,早早就出來了,總是把海面照得金亮。在岸邊那裡,你知道的,有一些小房子,每一間就是這麼小,有的院子沒有籬笆,只用一些木頭圍起來,而沐浴小屋就在離房子一段距離的路旁沙地上。」
「在那時間,我恨少遇到別人,也從來沒有人會在這時洗澡。可是有天早上,我突然注意到有個女子的身影,以前我沒見過她。她走在一排架高的沐浴小屋窄道上,張開雙臂,扶著木板牆,一步一步小心地往前挪移。她很年輕,不超過十五歲,一頭淺黃的頭髮直披過肩,正好落在她柔軟的胸上。她凝視著水面,腳步慢慢往前移動,沿著一列木板牆走到了角落的沐浴間,就在我所站的位置正對面。她的手臂張得更開了,就像是等待一個擁抱似的。」
「這時她忽然抬眼一看,看到了我。她整個身體開始顫抖起來,像是快倒下去,又像是想跑走,但是當她發現自己只能在那板子上慢慢移動時,她決定還是不動。她就站在那裡,起初看來很驚怕,接著轉為慍怒,最後便顯得侷促不安。但旋即,她笑了,那笑容很迷人,眼神中閃著熱情的光采,似乎在迎接我;同時,她又像在嘲弄我,用腳輕撥我們之間的水,然後伸展她年輕修長的胴體,彷彿為她的美麗而喜悅,為我熱情的注視而驕傲、亢奮。我們就這樣雙唇微啟、目光灼熱地對看了兩分鐘。最後,我不由自主展開雙臂迎向她,而她也帶著歡愉的目光看著我。但是迅即,她卻猛烈地搖著頭,退到沐浴小屋的一側,一隻手抵在牆上,並堅決示意要我退回去。在那一時間,我幾乎無法控制自己,但望著她童稚眼神裡近乎哀求的目光,我無從選擇,只能轉身離開。於是我頭也不回倉促地走了。整個人沒辦法思考、不聽使喚,更別說顧及男人應有的風範,只因為在離去時,她的眼神如此令我震撼,遠超過我以前所經歷的一切。在那一刻間,我整個人幾乎要暈厥了。」
「你後來還常走去那條小路?」艾莉絲直視前方、語調平淡地問。
「我全說了。」比爾回答︰「那只發生在我們待在丹麥的最後一天。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在那種情況下事情會演變到什麼地步。你不也一樣,艾莉絲,別再問我了。」
他仍然站在窗前,一動也不動。艾莉絲這時起身走向他,帶著深遂而濕潤的眼睛,輕皺起額頭說︰「以後有這類事情,我們都要告訴對方。」她說。
他靜靜地點頭。
「答應我。」
他把她拉向自己。「你會懷疑我嗎?」他反問,語調很刺耳。
她執起他的手,撫摸著,然後抬頭看他。她眼中充滿了淚水,而他很想從她眼底解讀她的想法。現在,她正想起他年輕時的一些經歷,更真實的經歷,而其中有些她只是放在心裡不談。在他們剛結婚的頭幾年,他常做出讓她猜疑的事,然後在她的追問下透露實情;不然就是,將許多或許該隱瞞的事情告訴她。如同這時候,他在艾莉絲苦苦追問下,說出了許多過去事。但就像在夢裡一樣,每當她說出他年輕時代某個愛人的名字幾乎被他遺忘的名字時,他也不覺得訝異。不過,隨之而來加諸他身上的,即是一陣譴責,甚至是嚴重的脅迫。
他把她的手拿到自己唇邊。
「對於那些女人雖然這話可能已經老掉牙了,但你要相信我,在我認為我曾愛過的女人之中,一直只有你是我所追尋的。艾莉絲,這感覺始終深埋在我心底,絕對超乎你所能理解。」
她苦笑了一下。「如果說,先出軌的人是我,那會如何?」她說著,臉上的表情變了,變得無可揣測地冰冷。他放開她的手,像是已揭穿她的謊言和不貞。但她繼續說︰「呵,假如你知道就好。」這時又化為一陣沉默。
「假如我知道就好?你說這話什麼意思?」
她的口氣變得更冷酷︰「親愛的,你多少想像得到。」
「艾莉絲,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沒告訴我?」
她點點頭,眼睛凝視前方,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而他幾乎要失去理智,正被一股疑惑所困。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他說︰「我們訂婚的時候,你才十七歲。」
「差不多,比爾,那時我才剛過十六歲。但還沒」她看著他說︰「假如我嫁給你時我還是處女,那也不是我的錯。」
「艾莉絲!」
她又繼續說︰「比爾,那是發生在窩色夕湖,在我們快訂婚的時候。那是一個很美的夏日黃昏,一個相當英俊的年輕男子出現在我的窗外。從那扇窗望出去,則是一大片遼闊的草地。我們愉快地談天。在那談話中,我心裡想,只是在心裡想︰這年輕男子多令人迷戀啊。這時候他只要說出那個字當然,他已經是我心中的那個人選我就願意走出去,隨他漫步草原,隨他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也許走進森林,或是到湖邊待在船上,那也是一件很美的事。
如此到了晚上,他可以對我做出任何欲求……是的,這都只是我在想。他最後還是沒說出那個字,只是溫柔地親吻我的手。第二天早晨,我問自己,是否願意當他的妻子,我對自己說︰我願意。」
比爾不悅地放開她的手說︰「假如那天黃昏,站在窗外、說出那個字的是別人,又會怎樣?比如是……」他正在思索可以提誰的名字,但她立即做出手勢,要他別再說。
「任何其他人,誰都可以,而且可以說任何地想說的話,但沒什麼作用。
而且假如你從沒在我的窗前佇立過,」她笑著對他說︰「那麼,夏日黃昏也不會變得那麼美好。」
他的嘴邊泛起一絲輕蔑。「那就是你現在要說的,所以你現在願意相信了。但是……」
這時,敲門聲傳來。女僕走進來說,施瑞弗格公寓的門房的妻子來了,她要請醫生去看看參事先生,他又覺得很不舒服。比爾走到玄關詢問一下,得知參事的心臟病又發作了,而且情況很糟,他答應對方立刻趕去。
「你要出去?」艾莉絲問。比爾此時正急著準備出門,但從艾莉絲不悅的語調,可以聽出她以為比爾故意用這方式對待她。
比爾有點疑惑地回答︰「可是我一定要去。」
她輕歎一口氣。
「希望他不會太糟。」比爾說︰「以前只要用三克的嗎啡,就能讓他好過一些。」
比爾從女僕手中接過皮大衣,漫不經心地在艾莉絲嘴上、額上吻了一下,像是已忘記一小時前的談話,便匆匆離開。
第二章
他一走上街,就將皮外套的扣子解開。雪似乎正快速融解,步道上幾乎見不到雪的蹤跡,空氣裡悄悄透出了春的氣息。
比爾的寓所位在約瑟夫史塔德街的綜合醫院附近,離施瑞弗格公寓步行不到十五分鐘,所以他很快就到達那幢老房子,爬上它微亮的螺旋梯。
他爬到二樓,拉一拉鈴,但不待那個老舊的鈴當發出響聲,他便注意到門是半開的。他穿過黝暗的玄關到達起居室,旋即意識到自己來遲了。
垂掛天花板的煤油燈,發出暗綠的火光,正將微弱的光線往下投射在床罩上,而那下面是一具瘦削、無動靜的軀體。光線雖然照不到這死者的臉,但比爾仍能很清楚勾勒出他的臉孔滿佈皺紋瘦削的臉上,額頭高聳,下巴佈滿短而白的鬍鬚,一對醒目醜陋的耳朵突出於白髮中。死者的女兒瑪麗安,正坐在床邊,兩隻手垂在兩側,像是氣力全盡。
這屋子裡有一股老傢俱、藥水、煤油、廚房的氣味,其中混雜著一些古龍水、玫瑰香水的味道,但比爾不知為何,竟也聞到那臉色蒼白的女子身上味道,像是香水走了味、略帶點甜的味道。她雖然正值花樣年華,但這幾個月,甚至幾年來,都忙著處理繁重的家務事,並且不眠不休地照料病人。
當他走進這房裡時,她轉過身看他。但在光線不足的情形下,他幾乎看不出來是否和以前一樣,只要他一出現,她的臉頰就會變紅。她這時想起身,但比爾做出一個手勢阻止,並跟她點點頭,她則用一雙悲傷的大眼睛注視他。比爾走到床頭,無意識地觸碰那男人的太陽穴,又摸摸他從寬大衣袖中伸出垂躺在床的手腕,然後他聳聳肩,輕輕做出遺憾的手勢,將雙手插進皮衣口袋裡,他的目光則在房間四處游移,最後才落到瑪麗安身上。她的金髮濃密卻很乾澀;頸子的線條很美且修長,但膚色泛黃,有皺紋出現。她緊閉著雙唇,好像怕一開口就會說出很多話似的。
「唔,我親愛的小女士,」他的聲音很溫柔,但是有點困窘︰「你應該早有心理準備了吧?」
她把手伸向他。他憐憫地握著,禮貌性地詢問她死者在面對最後一刻的情形。於是她一五一十地對他說每件事,向他描述最後這幾天,也就是比爾沒出現的這期間,死者倒是沒什麼不對勁。當她說到父親在最後一個小時快撐不過的情景時,比爾拉了一張椅子,與她對坐、安慰她。接著他又問,她的親戚是否都知道這件事了。她說是的,管家的老婆已經去通知她的叔叔,而且卡爾博士無論如何也會立刻趕到,「他是我的未婚夫。」她後來又說,同時看了比爾一眼,看他的額頭、他的眼睛。
比爾只是點頭回應。這一年來,他曾在這裡見過卡爾博士二、三次。他是個蒼白、細瘦的年輕人,戴著眼鏡,畜著短短的金色鬍鬚,在維也納大學的歷史系當講師。他對這個人的印象不錯,但除此之外,對他沒有太多好奇。
比爾又想,瑪麗安以後如果成為他的情婦,就會好看多了,頭髮不會那麼乾澀,嘴唇也會比較紅潤。但是她年紀大概有多大呢?這讓他猶疑了好一會兒︰我第一次來替參事看病,是在三、四年前。那時她二十三歲,母親也在世。
她母親活著時,她比較開朗。她有好一陣子沒去上聲樂課了吧?她現在就要嫁給那個講師。她為什麼做這個決定?她一定不愛他,他也沒賺多少錢。他們的婚姻將會有什麼轉變呢? ,就像其他人一樣。那干我什麼事?我以後很可能見不到她了,因為在這個屋子裡,我再也起不了任何作用。哦,可是我再也沒見過的人不是挺多的嗎?而且他們和我的關係比她還親近。
當這些想法溜過比爾的腦子時,瑪麗安開始講到死者,態度變得很激動。
死者在這時候,似乎已借由死亡這個事實,突然變得很偉大。死者真的只有五十四歲嗎?那當然,有許多讓他擔憂失望的事︰妻子長年臥病在床,兒子也給他惹了一大堆麻煩!
什麼,瑪麗安有兄弟?是的,沒錯!她以前就說過了。她哥哥現在住在國外某個地方,她房裡有掛著他的畫作,那是他十五歲畫的,畫一個軍官奔下山丘的情景。她的父親總是假裝沒注意這幅畫,但是那的確是幅佳作。她哥哥現在可能已經有很大的成就。
瞧她談起這些事有多興奮,比爾在想,她眼睛散發的光采是多麼耀眼。也許是興奮?很有可能。她最近瘦多了。可能是急性支氣管炎。
她說個不停,但是在他看來,她似乎不太清楚自己在跟誰說話。她哥哥離家到現在,已經十二年了。當年他突然消失時,她還是個孩子。應該是四年前的聖誕夜,他們最後一次收到他的信,從義大利某個小鎮寄來的。一個沒聽過的地方,她忘了那個鎮叫什麼名字。
她就這麼漫無目的地說下去,說一些沒有半點邏輯、沒有關聯的瑣事。然後,她突然不吭聲,靜靜地坐在那裡,把頭埋在手裡。比爾有點累,甚至有點煩,他真希望她的親戚或未婚夫趕快出現。這時候房間裡相當安靜,給人一種壓迫感。他覺得,死者似乎也加入了他們的靜默,不是因為他再也不能說,而是他完全沒有惡意,故意這麼做。
比爾用眼角瞥了死者一眼。「瑪麗安,至少事情發生以後,你不必繼續住在這房子裡。」這時她微微抬起頭,但沒注視比爾。他接著說︰「不出多久,你的未婚夫就能獲得教授資格,這頭銜在社會上比我們受尊敬、受重視許多。
」他又說,幾年前他也想在學校裡謀個職位,但是他更想圖個舒適的生活,所以決定往更現實的路走。說到這裡,他突然覺得自己和優秀的卡爾博士比起來,似乎遜色些。
「我們會在秋天離開。」瑪麗安平靜地說︰「他已經在格丁根大學謀得教職。」
「哦。」比爾說。他很想擠出一些祝賀的話,但又覺得在這情況下似乎不太恰當。他注視著身旁的窗子,然後如同在執行醫生特權,未經許可便將窗子推開,讓微風吹進屋子裡。頓時,屋子裡變得比較溫暖、比較有春天的氣息,還有一股似乎來自遠方森林剛甦醒的淡淡香味。當他轉身面向屋子裡時,瑪麗安的視線也轉移到他身上,像很疑惑似的。
他向她走近一些。「我希望新鮮的空氣對你會有幫助。現在已經相當暖和了,但昨天晚上……」他正準備說︰我們參加完化裝舞會回家時,正下著大雪。但又急忙將這句話重組一下說︰「昨晚街道上仍有半米厚的積雪。」
她幾乎沒聽他在說什麼。眼眶漸漸濕潤起來,斗大的淚珠滾落下來,她又將臉埋進手裡。不知為何,他也伸出手,撫摸著她的前額。他感到她整個身體在顫抖。她開始啜泣起來,起初聽不到聲音,而後越來越大聲,最後她終於再也抑制不住,放聲大哭。突然,她從扶手椅滑下來,整個人趴在他腿上,猛然抱住他的膝蓋,臉緊緊貼在上面。接著,她抬起頭毫不掩飾地、狂亂地注視他,在他耳邊熱切地低語︰「我不要離開這裡,即使你可能不會再來,我也可能永遠見不到你,我還是要住在你附近。」
此時,他心中的感動勝於驚訝,因為他始終知道、也想像得到,她是愛他的。
「瑪麗安,請起來。」他溫和地說,並彎下腰輕柔地將她扶起。他同時想到,他們之間必然還會有一番極為狂熱的接觸。他用眼角瞥了她父親一眼,猜想他一定聽到他們所有的對話。他還想,她父親會不會只是處於假死的昏厥狀態?每個人剛斷氣的幾個小時內,是否還沒真正進入死亡狀態?他抱著瑪麗安一會兒,便又稍微將她推開,有點可笑、勉強地在她額上吻了一下。在這一瞬間,地想到曾讀過的一本小說,裡面提到一個非常年輕的男人,甚至只能算是個男孩,被母親最要好的朋友引誘,甚至在去世的母親床上被迫與對方發生關係。這時候,他不由得又想到他的妻子,心頭湧上一陣苦痛。她在丹麥旅館樓梯間遇見提著黃手提箱的男人,確實令他感到憤怒。
他將瑪麗安拉近一點,可是又感覺不到任何激情;而在看到她乾澀的頭髮、聞到她衣服上的霉味時,更是隱約有種厭惡感。就在這時候,門鈴響了。他帶著解脫的感覺,敷衍地經吻瑪麗安的手,像在表達謝意似的,然後便走去開門。卡爾博士出現在門外,身穿暗灰色外套和一雙橡膠套鞋,手上拿了把傘,他一臉誠摯的表情頗適合這時機。他們兩個互相點點頭,為的是進一步的熟識而非實際的關係。他們一起走進房裡,卡爾不自在地看了死者一眼,並且對瑪麗安表達憐憫之情;比爾則走進隔壁房看死者的醫療記錄。當他點亮桌上的煤油燈時,視線立即落在一幅畫上面。那是一個穿著白色軍服的軍官,舉劍沖住山坡下,朝一名看不見的敵人進攻的情景。整張畫由一個金色細框框住,但給人的印象卻不及一個小版畫來得深刻。
比爾填好死亡證明之後,便拿到隔壁房間。那一對訂了婚的男女,此刻正握著手坐在父親的床邊。
門鈴又響了,卡爾博士立刻起身去開門。在這空檔,瑪麗安看著地板,用一種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我愛你。」而比爾只是喃喃叫著瑪麗安的名字作回應。卡爾帶著一對老夫妻走進來。他們是瑪麗安的叔叔、嬸嬸。就如同一般人面對剛去世的人一樣,他們不自然地說些話語。轉瞬間,這個小房間似乎擠滿了前來悼念的訪客。比爾覺得這裡已不需要他了,於是在致意之後,隨著卡爾的引領走到門口。卡爾禮貌性地向他道謝,並表示期望不久後能再相見。
第三章
比爾走出公寓大門,仰頭看著他先前打開的那扇窗。在早春微風的吹拂下,窗簾正微微顫動。那些人就在窗子後面。對他來說,那些活人和死人一樣,像鬼魅般的不真實。他有種解脫的感覺,不止是逃脫一段經歷,而是從一種逐漸增強的憂鬱魅力下逃脫。
在這種心情下,他此刻最不想做的就是回家。街道上的雪已融解,處處可見到沾滿污泥的小雪堆。街燈閃爍不定。附近教堂的鍾敲了十一響。比爾決定先到附近的咖啡屋,找個寧靜的角落待半小時再回家。於是他走上瑞索史帕克路。
在路旁的陰暗處,每張長凳上都坐著一對緊挨一起的情侶;似乎春天真的來了,而在這不忠實的暖和空氣中並未隱含著任何危機。一張長凳上躺了一個男人,他穿得很破爛,臉上蓋著一頂帽子。
比爾想︰假如我去喚醒他,給他些錢去投宿會怎樣?但這麼做有什麼幫助?他又想︰除非我明天再救濟他一次,否則這沒什麼意義。不過這麼一來,我還很可能被懷疑跟他是同一個犯罪組織。於是他加快腳步,像是要盡可能逃脫任何與責任、誘惑有關的事情。他有什麼特別的?比爾問自己。在維也納,可是有成千上萬個跟他一樣的可憐人。一旦為這個人擔憂,就得為那所有的可憐人擔憂,為他們的命運憂心!
他想起那個剛死去的男人。一想到那副削瘦僵直的軀體,躺在棕色的法蘭絨床罩下,必須遵從永恆的法則開始腐爛、敗壞,他就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他很慶幸自己還活著,離那一類醜陋的事情可能還很久;他也慶幸自己正值壯年,有一個迷人可愛的女人任他支配,如果他想要,也還能擁有更多的女人。不過像這樣的事情,可能還真需要提起相當的勇氣才行。
他隨後又想,明天早上八點他就會到診所,從十一點至下午一點,他必須去拜訪他的私人病患;三點至五點,要召開一場講習會;到了晚上,還要出來探訪許多病患。不過幸好,至少不會像今天一樣,在半夜被召喚出門。
他走在這條路上時,感覺它就像個棕色池塘,閃爍著淡淡的光芒。接下來,他將轉入他家所在的約瑟夫史塔特區。在這段路程中,他清楚聽到自己規律且沉悶的鞋音。而在不遠處,他看到一群學生,差不多六至八個人正轉過街角,朝他的方向走來。當這伙年輕人走到一盞街燈下時,他看到他們頭上的藍帽,才知道他們是阿勒曼尼社的人。
他以前從未正式加入任何社團,只是參加過幾次西洋劍社;這個屬於學生時代的記憶,是化裝舞會的紅衣舞者提醒他的。昨晚,她們誘使他走進那個包廂,但很快又不屑一顧地將他留在那裡。這時候,學生已離他很近,他們大聲地談笑著。他想,他在醫院可曾見過他們其中一個?不過光線太弱了,根本無法清楚辨識他們的臉孔。他必須讓自己緊靠著牆站,以免碰到他們……現在他們都過了,只剩最後一個學生正從他身邊經過。
這個年輕人又高又瘦,身上披著一件冬天外套,左眼用紗布包著;他停頓了一下,突然用手肘往比爾身上撞。這狀況並非偶發的。但是這傢伙到底想做什麼?比爾心裡想,不由得停下腳步。那學生也一樣。一時之間,他們兩個就在這短距離內,互相注視著對方。
但比爾很快又轉過身,繼續往前走。這時候,他聽到背後傳來一陣笑聲。
他想轉身回去跟那傢伙挑戰,但是卻感覺到心臟跳得很厲害,正像十二或十四年前的那一刻︰他邀請一個迷人的年輕女郎回家,兩個人聊得正起勁,聊到一個可能不存在的奇怪新郎時,突然有人用力地敲他的門。儘管他後來知道,那只是郵差送信來,但這個驚人的敲門聲還是把他嚇壞了。而現在,他又感到心臟跳得很快,就像那時候。
這算什麼!他生氣地對自己說,同時注意到自己的膝蓋也有點顫抖。是我膽小?胡說!我可是個三十五歲的男人,是個醫生、已婚,也有小孩。可是,真想去揍那個喝醉酒的學生!挑戰、決鬥的結果,很可能是傷了一隻手臂,而這一切都由那個愚蠢的事件引起。接下來,我可能有好幾個禮拜不能工作,也可能瞎了眼,甚至血中毒;不出一個禮拜,就會像施瑞弗格公寓的那名紳士一樣,躺在棕色的法蘭絨床罩下!還是膽小?
他想。他學生時代曾同時和三個人比劃西洋劍,有一次還差點動槍和人決鬥。但可以肯定,那都不是由他主動攻擊,而且到最後雙方都握手言和。那麼,他的職業怎麼說?處處充滿危機,而且隨時可能洩上疾病,但是他都盡量去忘掉。他記不得多久以前,一個患白喉的孩子就曾經當他的面咳杖,但不出三、四天他就忘了。而現在這件事,可不像比劃西洋劍這麼簡單,他不得不三思。好吧,假如又遇到那傢伙,事情不會就這樣算了。可是平日半夜他到病人家裡,幾乎不走這條路。那麼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回敬這個愚昧無禮的學生?
換個角度想,假如現在遇到的是那個丹麥年輕人和艾莉絲……噢,不,這是什麼想法!不過到那時候,他也不會在乎艾莉絲還是不是他妻子。這是最糟糕的事。假如現在只有那個丹麥人走向他,那會是多麼痛快的事。他會和他走到森林的空地上面對面,也一定瞄準槍管,直指著他佈滿頭髮的前額。
這時他忽然發現,他竟不自覺走到一條狹窄的街道上。幾個令人嫌惡的妓女在那裡遊蕩、尋找目標,她們就像鬼魂一樣,他想。而印象中那幾個學生也一樣,他們戴著藍帽子的圖像,突然變得做鬼魂似的︰瑪麗安和她的未婚夫、叔叔、嬸嬸也是,他想,他們現在一定是握著手圍坐在參事的遺體邊;艾莉絲也是,他猜想她可能已經睡了,手臂就枕在頸子下面;甚至他的孩子也一樣,他想著她蜷縮在褪色的銅床上的模樣;還有那個臉頰紅潤、左邊太陽穴有顆痣的女傭……他們在他腦海裡的圖像如同鬼魅。即使這想法讓他有點膽顫,但也真實反應他部分的感覺,似乎讓他擺脫了所有的責任感,徹底斷絕了與人的關係。
他想到這裡時,一個妓女對他做出挑逗的動作。她長得很漂亮,年紀還很輕,但是臉色相當蒼白,嘴唇塗得很紅。她終究也會死,他想,只是不會這麼快就死!難道又膽怯了?基本上是。他聽到她的腳步聲逐漸靠近,然後她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要不要跟我走?醫生。」
他立刻轉身問她︰「你怎麼認識我?」
「我不認識你,」她說︰「但來這裡的,每個都是醫生。」
從高中到現在,他從來沒接觸過這類女人。如果讓他突然又回到年輕時候,他會被這樣的人吸引嗎?他還記得一個老同學,長得文質彬彬,在學校專以獵艷出名。那時他們還是學生,有次在舞會結束之後,他便跟著這個人到夜總會。最後,這個同學帶了一個很老練的女服務生離開,臨走時,他看到比爾一臉困惑,便對他說︰「這是最教人快樂的事;再說,她們又不是世界上最壞的女人。」
「你叫什麼名字?」比爾問。
「唐蜜娜。當然,不然還能叫什麼?」
他們走到一幢公寓門口,她把鑰匙插進大門孔裡,轉了一下,然後走進大門等比爾跟上。
「快點!」她看他遲疑不決,對他說。很快地,他們進到一間屋子裡,他站在她旁邊,門在他背後關上、鎖上,然後她點了一根蠟燭,將前頭照亮。我瘋了?他問自己。當然,我不碰她。
房裡有盞油燈亮著。她把燈蕊拉長,整個房間一目瞭然。這個房間相當舒適,打理得很好,聞起來的氣味至少比瑪麗安的房子還舒服。顯然是因為,這裡少了一個臥病數個月的老人。女孩帶著笑意,不疾不徐地靠近比爾,他則輕輕地躲開。接著,她手指一張搖椅,比爾便毫不遲疑地坐下來。
「你一定累了。」她說。比爾點點頭。她慢慢脫下衣服。「哦,是啊,像你這樣的男人,整天什麼事都要看管,不像我們,可輕鬆多了。」
他發現她已經把口紅擦掉,嘴唇還是很紅潤,於是對她說了幾句讚美的話。
「可是為什麼說我應該化妝?」她問︰「你以為我幾歲?」
「二十。」比爾猜測。
「十七。」她說完,整個人便坐在他膝上,兩手圈著他脖子,像個孩子似的。
他想,全世界有誰猜得到,此刻他正在一個房間裡面對這樣的事。但是這為了什麼?到底為了什麼?她尋找他的唇,他卻往後縮了一下。她睜大眼睛看著他,表情有些悲涼,然後起身離開他的膝蓋。他相當懊悔,因為她的擁抱是如此溫柔而令人愉悅。
她拿起一件披在床尾的紅色家居服,套在身上,兩手環繞胸前,將自己的身體整個隱藏起來。
「這樣好多了嗎?」她問,沒有半點嘲諷的意思,只是有點尷尬,又像是想去瞭解他。他幾乎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過了一會兒,他說︰「你說對了,我是真的累了。不過我發現,光是在這裡坐著搖椅、聽你說話就非常愉快。你的聲音很好轉。繼續,再說,說些事給我聽。」
她坐在床上搖搖頭。
「你害怕。」她平靜地說,雙眼直視前方,用一種幾乎聽不到的聲調說︰「好可憐!」
最後這句話讓他感到全身血液沸騰。他走向她,想要將她擁入懷裡,向她證實他的信心徹底被她激發了。不過這也的確是事實。他將她拉向自己,想和她做愛,就像和一個普通女孩或老情人做愛一樣,但她拒絕了。羞愧之餘,他停止了一切動作。
一會兒後,她說︰「有人從不知道,其實有些事遲早會發生。但是你太過恐懼,所以一旦真的發生什麼事,你一定會咒罵我。」
於是她堅決不收他的錢,即使怎麼強迫還是不收。隨即,她圍上一條藍圍巾,點了一根蠟燭給他開路,便陪他一起走下樓。她打開大門對他說︰「今晚我會待在家裡。」
比爾不由得執起她的手,在上面吻了一下。她很訝異,像是受到驚嚇似的,她看著他,愉快地笑了起來,接著給他一個擁抱。「這讓我覺得自己像個高雅的女士。」她說。
門在比爾背後關上。他迅速瞥了門牌號碼一眼,以便第二天帶酒和化妝品來給這個可憐的女子。
第四章
天氣變得更暖和了。一陣微風吹過,將遠方的濕草地和春的氣息吹進這狹窄的街道上。現在去哪裡?比爾思索著。很明顯的,他似乎終究得回家睡覺。
但不知什麼緣故,他就是下不了決心回家。他覺得奇怪,竟有種無家可歸、被拒絕的感覺。是從遇到那幾個討厭的阿勒曼尼社的學生開始?還是在瑪麗安表白的時候?都不是,只是時間還早。事實上,從晚上和艾莉絲談話之後,他已脫離了原有的生活軌道,步入另一個遙遠且不熟悉的世界。
他在夜路上徘徊,任由乾熱的微風挑弄他的肩。直到最後,他似乎看到一個尋找已久的目標,於是邁開大步前行。他走進一間舊式維也納風格的咖啡屋,店裡陳設簡單,不大,卻很舒適,光線亮度也很適中,這時段客人並不多。
角落裡有三個男人在玩牌,一個服務生站在一旁觀看,直到比爾走進店裡,服務生才移動腳步,過來幫他脫下皮外套、問他要什麼,並在他桌上留了一本雜誌和一份晚報。
在這麼舒適平靜的氣氛下,比爾開始翻看報紙,目光被一些標題吸引︰波希米亞城德語路標遭拆除。君士坦丁堡召開小亞細亞鐵路建造協商會議,與會人士包括羅德—格蘭佛德。財力一向穩固的貝尼&維格魯伯企業聲明破產。風塵女子安娜—泰格醋意大發,拿硫酸潑灑她的朋友赫米娜—卓別茲基。住在赫塔斯街的二十八歲年輕女子瑪麗亞—畢服毒自殺。
比爾不知為何,看了這些悲傷或微小的事件之後,竟有種平和、冷靜的感覺。令他難過的是年輕女子瑪麗亞—畢。服毒自殺,真是愚蠢!在這一刻,當他怡然自得坐在咖啡屋的時候,艾莉絲正把手臂枕在脖子下,安靜地入睡;而參事先生,正圍繞在所有在世親人的關懷中;住在赫塔斯區、二十八歲的瑪麗亞—畢,則已經不省人事了。
他的目光從報紙上移開,感覺到對桌一雙眼睛正注視著他。是尼克?可能嗎?那個人已認出他,於是舉起雙手,做出一個愉悅驚喜的動作走向他。那人的體型高大、強壯,幾乎稱得上魁梧;他還很年輕,但濃密的長髮間已經有些白髮;嘴巴上面一撮短髮,很有波蘭流行的味道。他身上被了一件灰色外套,裡面是一套晚禮服,上面已沾了點污漬;襯衫的摺縐上有三顆假鑽扣,壓縐的領口下方則是一條擺盪不定的白絲巾。他的眼睛很紅,看得出已經好幾天沒睡覺,不過藍色的眼珠卻閃動著愉悅的神采。
「你也在維也納?」比爾大叫。
「你不知道?」尼克說話有點波蘭人口音,也有點猶太人口音。他說︰「你怎麼會不知道?再說,我這麼出名。」他開懷地大笑起來,並且在比爾對面坐下。
「你現在在做什麼?」比爾問︰「也許已經不聲不響地當上教授?」
尼克笑得更大聲。「你剛剛沒聽見我在做什麼?」
「什麼意思?聽見你做什麼啊,我知道了!」比爾這時才聽懂尼克的意思。在他走進來時甚至是再早一點,當他快走到這間咖啡屋時,就聽到有人在彈琴,從這幢樓房下面某個角落傳出。「所以那個是你?」他驚訝地說。
「不然還會有誰?」尼克笑說。
比爾點點頭。是的,沒錯。那特殊、有活力的彈奏,左手隨意滑過琴鍵即能展現的扣人旋律,一聽就知道是他慣有的彈奏方式。
「所以你整個人賣給音樂了?」他記得尼克是在參加動物學初試第二階段之後,就從醫學系休學。他後來雖然復學念完了,但卻是在七年之後。尼克休學之後,有時還會出現在實習醫院的解剖室、實驗室或課堂上。
他總是像藝術家一樣,紮起整頭金髮,衣領也時常是縐的,並且常繫著那條當時還很潔白、擺盪不定的領巾,給人印象十分深刻,頗受大家歡迎,或許還可說是相當受大家喜愛;不僅同學,連有些教授都很喜歡他。
他的父母是猶太人,在波蘭一個很偏僻的地方開酒吧。他為了念醫學系,才離開家鄉來到維也納。剛開始,他的父母還會寄生生活費給他,但沒多久,他們就停止寄錢。儘管如此,他還是繼續參加裡耶德霍夫一個醫學組織的聚會比爾也曾是該組織的一員。
這段期間,他的生活費便由一、二個比較富裕的同學供應。他們有時送他衣服,他也會欣然接受,不會因為自尊心而拒絕。他以前在家鄉曾和一個沒有名氣的鋼琴家學過鋼琴,所以來到維也納念醫學系時,他也同時到音樂學校上課。在那裡,他的才華似乎受到注意,還被稱為未來的鋼琴家。但是他並不很積極去發展這項長才,到後來,只要能在熟悉的社交圈演奏鋼琴,或是以琴聲取悅大眾,他便能獲得成就感。
有一段時間,他在市郊一所舞蹈學校擔任琴師,同學們都想將他引介到更高級的地方。在那些地方,他雖然可以彈自己想彈的曲子,但還需跟一些年輕女子聊天,並不是他很屬意的工作模式,而且常會飲酒過量。
有一回,一位銀行經理舉辦家庭舞會,他也應邀擔任鋼琴演奏。那時時間還很早,每當有年輕女孩跳舞從他旁邊經過,他就對她們說出猥褻的話,使得那些女孩很困窘,也冒犯了她們的舞伴。為化解這尷尬場面,他靈機一動,演奏了一曲相當狂野的康康舞曲,同時配合他低沉有力的嗓音,唱出一段充滿諷刺意味的歌詞。為此,銀行經理大罵了他一頓。
雖然同為猶太人,但在此等的辱罵下,尼克還是無法克制自己的情緒,他立刻衝上去抱住這個經理,並且回敬他一個響亮的耳光。從此以後,他就再也沒為那些上流階層演奏。後來,尼克也為一些私人聚會演奏,即使他大多時候都表現得很親切,但還是難免會和人有肢體衝突。不過第二天早上,這一類衝突事件總會被當事者原諒或遺忘。
同學畢業許久之後,尼克有一天突然不告而別,離開了維也納。幾個月後,大夥兒陸續收到他寄來的問候卡,都是來自俄羅斯和波蘭各城市;有一回,比爾也收到他的卡片,這才想起有這號人物存在。尼克對於比爾,始終存有特別欣賞的情誼,他的這張卡片除了問候之外,並沒提到其他事情,只是要向比爾借些錢。比爾一收到信,立即將錢寄過去,但此後並未再收到尼克的感謝函或隻字片語。
而八年後的現在,凌晨零點四十五分,尼克堅持要還這筆錢,他掏出皮夾,從裡面數了正確的金額給比爾。他的皮夾看來雖有點破舊,但似乎裝了鼓鼓的鈔票,比爾這才放心地收下這筆錢。
「你看起來似乎過得不錯。」比爾笑著說,似乎是安心了。
「倒沒什麼好挑剔的。」尼克回答,然後把手放在比爾的手臂上。「不過現在換你告訴我,你為什麼會在半夜出現在這裡?」比爾向他解釋,實在是因為剛看完一個病人,很想喝杯咖啡的緣故。但不知為何,他就是不想說來不及救病人的那回事。接著,他概略提到他在醫院的工作情形,還有他的私人病患,並說及他美滿的婚姻生活,以及六歲大的女兒。
接下來,換尼克說他的故事。就如比爾猜想,他這幾年來都在當鋼琴師,行遍波蘭、俄羅斯、塞爾維亞、保加利亞的大小城鎮,妻子和四個孩子住在利沃夫。他說到這裡,笑得特別開心,似乎擁有四個孩子是相當有趣的事。此外,他的話題全圍繞著利沃夫,以及他的妻子。
去年秋天,他又來到維也納。當時有間雜耍劇場幾乎是一聘雇他,便聲明倒閉,所以現在他又在各個夜總會演奏,等候機會出現。有時一個晚上甚至要趕二、三場,像今晚,有一場就是在一間地下室酒吧。他又說,那地方根本談不上什麼高雅,倒比較像個保齡球館,至於客人……「但是當一個男人得扶養住在沃利夫的妻子和四個孩子時……」他說到這裡又笑了,只是不像先前這麼開心。
「有時我也為私人聚會演奏。」他緊接著又說。這時他注意到比爾的表情,好像想到什麼過去事。「不是銀行經理那類圈子,不是的,是各種社交圈,有的階層高一點,有的公開,有的隱密。」
「隱密?」
尼克凝視著前方,一臉憂鬱,意有所指的說︰「他們馬上就會來接我。」
「什麼,你今晚還要演奏?」
「是啊,這類聚會一定在兩點以後開始。」
「唔,聽來好像很不錯。」比爾說。
「也不知道。」尼克笑了,但神情馬上又嚴肅起來。
「不知道?」比爾好奇地複述。
「今晚是在私人房子裡演奏,但不知道是誰的房子。」
「所以說,你是頭一次替他們演奏?」比爾相當感興趣地問。
「不,第三次了。但是這次很可能又是另一個人的房子。」
「我不懂。」
「我也不懂。」尼克笑了。「你最好別再問了。」
「 。」比爾說。
「噢,你誤會了。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曾見過許多事,是你絕不相信在這麼小的城裡會發生特別是在羅馬尼亞。但就是看過了就相信了。可是在這裡……」他把黃色窗簾往上拉一點,看著窗外的街道,像是在自言自語地說︰「還沒來。」接著他又向比爾說︰「我說的是馬車。他們每次都駕馬車來載我,但每次都不同一輛。」
「尼克,我覺得很好奇。」比爾冷冷地說。
「聽我說,」尼克猶豫了一會兒說︰「假如現在有個人需要我幫忙……那要如何著手?」他突然又說︰「你有那個膽子嗎?」
「這是什麼問題。」比爾用一種幾近受到侮辱的語調說。
「我不是那個意思。」
「好吧,那到底什麼意思?是什麼事需要那麼大的膽量?有人會發生什麼事嗎?」
他嗤笑一會兒。
「我是不會發生什麼事,不過最糟的是,這很可能是我最後一次演奏,我是指針對這戶人家的聚會。」他沒再說下去,並且透過簾縫又往外看。
「然後呢?」
「什麼意思?」尼克問,如同被人從夢中喚醒。
「再多說一些。現在你要參加一場……秘密的聚會?非公開的聚會?邀請的客人有哪些呢?」
「我知道的不大多。最近那裡增加到三十人,但剛開始只有十六人。」
「是化裝舞會嗎?」
「當然是化裝舞會。」他似乎有點後悔說出來。
「你彈琴讓他們跳舞嗎?」
「跳舞?我不知道我彈琴做什麼?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不停地彈奏……而我的眼睛被蒙起來。」
「少來了,尼克,你少唬我了!」
尼克輕歎一口氣。「好吧,老實說,我的眼睛也不是完全被蒙起來。他們只是要讓我沒辦法看。也就是說,其實透過圍在我眼睛上的黑色絲巾,我還是可以從鏡子裡看到東西……」他又打住了。
「難道,」比爾按捺不住,口氣中有點輕視,但他卻感到一股莫名的興奮。「有全裸的馬子嗎?」
「比爾,別叫她們馬子。」尼克生氣的回答。「你絕對沒見過那種女人。
」
比爾略清一下喉嚨。「入場費多高?」他隨口問道。
「你以為那裡要花錢買票進去?你到底在想什麼?」
「這樣說吧,耍怎樣才能進去?」比爾問後緊抿著嘴,手指在桌上敲打著。
「必須知道暗語。但每次都不一樣。」
「那今天呢?」
「我也不知道,要上馬車才知道。」
「帶我去,尼克。」
「不可能,太危險了。」
「但前一分鐘你才說你……願意幫朋友的忙。你一定有辦法的。」
尼克看著他,挑剔地說︰「你現在這個樣子……怎麼說都進不去,那裡面的男男女女都戴著面具。而你現在沒有面具,怎麼進去?根本就不可能……這樣吧,也許下次。我再想想。」
他把耳朵貼在窗簾縫上仔細聽,並往街上觀望,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馬車來了,再見。」
比爾立刻緊抓住他的手臂說︰「我不會議你就這樣走了,你要帶我一起去。」
「可是……」
「什麼事都由我負責。我知道那很危險……也許這就是它吸引我的地方。
」
「但我說過了,你沒有面具,也沒裝扮」
「有個地方可以租得到。」
「在凌晨這時候,會有地方」
「尼克,你聽我說,維肯堡街轉角處有閒這樣的時裝店,我一天經過那裡好多次。」
隨著興奮感快速竄升,他的語調也變得更急促︰「你先在這裡等十五分鐘,我去碰碰運氣。那老闆很可能就住在同一幢樓房裡。假如不成,那我就只好放棄這個念頭。就看命運決定了。在那幢樓旁邊,有一間咖啡廳,我記得是叫做『凡多波那咖啡屋』。你就告訴馬車伕,說你有東西放在那裡忘了拿。等你進來時,就會看到我坐在門邊,你再趕緊告訴我暗語,然後回到馬車上。假如我順利租到衣服,我會立刻坐上另一輛馬車跟在你後面。其餘的就順其自然了。不管怎樣,我會負起所有冒險的後果,尼克,我以名譽保證。」
尼克有好幾次想打斷,但都沒辦法。比爾說完便在桌上丟了些錢付帳,並且非常慷慨地留下小費,似乎為整晚的談話付出代價。接著他就離開了。這時,外頭停了一輛馬車,車伕頭戴一頂高帽,一動也不動地坐在車廂前。那車廂就像個靈柩,比爾心裡想。
沒多久,比爾到達了轉角那幢房子。按了電鈴之後,他向門房詢問時裝店老闆米齊是否就住在這一幢樓房,心裡卻又偷偷希望不是。但事實上,米齊就住在這裡,在時裝店的樓下。
門房對於這個深夜裡的訪客,似乎沒有太大的驚訝,尤其在比爾慷慨地付給他小費之後,他的態度更顯溫和。他特別說到,在懺悔節這段期間,這麼晚跑來租衣服的人還真不少。他點了一根蠟燭,帶著比爾走到最下面一層樓,直到比爾拉了門鈴才離開。隨即,門打開了,那速度快得就像早已等在門後。那是米齊本人。
他長得很高大,沒留鬍子,頭髮禿了,身上是一件舊式花紋的家居服,上面還有些流蘇裝飾,使他看起來很像雜耍的老喜劇演員。比爾向他表明來意,並說錢不是問題,但米齊卻斷然回絕︰「我只拿我應得的,多的我不拿。」
他帶比爾走上螺旋梯,來到了衣物儲藏間。這裡的味道雜陳,滿佈絲緞、香水、灰塵、乾燥花的氣味;在黑暗中,處處依稀可見到紅的、銀的東西在閃閃發光。走沒多久,忽見幾道微光從櫥櫃之間閃進這漆黑、狹長的走道上。
走道左右兩旁掛滿了各種想像得到的服飾︰一側放著騎士服、鄉紳服、農夫服、狩獵服,以及賢哲、具東方風格、小丑的服飾;另一側是富貴人家的傭人裝、宮廷仕女、農婦、女傭和夜之女王的服裝。至於頭飾,就正好擺在服裝上方。看得比爾覺得自己像是準備接受絞刑的人,正在遊街示眾。
米齊跟隨在他身後問道︰「先生,您有特別喜愛的造型嗎?路易十四?法國政務官?還是日耳曼老人?」
「我要修士的裝扮,和一個黑面具,就這樣。」
就在這時候,走道末端傳來玻璃碰撞的聲音。比爾驚嚇之餘,猛盯著米齊看,彷彿這聲音是他立即做出的回應。
但是米齊愣了一下,然後摸到一個開關。突然,遠遠的走道末端亮了起來︰那兒有張小桌子,上面很明顯有幾個盤子、玻璃杯和瓶子。兩個穿著法官紅袍子的人,猛然從椅子上站起來,往左右兩側逃開。在這同時,一個閃閃發光的嬌小身影也不見了。
米齊看了,立即大步走去,繞過桌子,掀掉一頂白色假髮,那裡赫然出現一個迷人的年輕女郎。其實她還是個孩子。她做了一身法國啞劇中女丑角的打扮,腿上套著白絲襪;她迅即離開那裡,直奔向站在走道另一端的比爾,他也立即張開手臂任她躲進自己懷裡。
米齊這時將假髮丟在桌上,兩手分別緊抓住那兩個法官衣服的衣角,並對比爾大喊︰「先生,快幫我抓住那個孩子!」小女孩緊挨著比爾,像在尋求保護。她的小臉蛋擦著白粉,上面有一些雀斑,胸部散發一股混雜玫瑰和化妝粉的香味;她的眼神則閃動著調皮和慾望的神采。
「兩位先生,」米齊叫喊著︰「你們給我待在這裡,等一會就把你們交給警察。」
「你有沒有搞錯?」他們兩個一齊叫著,就像是從同一張嘴說出似的︰「是你們家小姐請我們來的耶。」
米齊這時放開他們兩個。比爾聽到他說︰「你們最好想個好一點的理由。
你們難道不知道她是個瘋女人嗎?」說完,他使轉身對比爾說︰「先生,很抱歉,出了點小狀況。」
「噢,沒關係。」比爾說。其實他最想做的,就是待在那裡,不然就是立刻帶著那女孩走,不管去什麼地方,也不管結果如何。她抬起頭,魅惑地注視著他,那樣子仍像個孩子,就像是被他震懾住似的。而在走廊另一頭,兩個法官正激烈地交談。米齊轉過身,一臉認真地對比爾說︰「先生,你要一件斗蓬、一頂寬邊帽,還有一個面具,對吧?」
「不對。」小女孩閃動著眼睛說︰「你應該給他一件毛皮斗蓬,和一件絲質無袖的紅色短上衣。」
「你再散亂跑試試看!」米齊對小女孩說完,找到一件修士的斗蓬,那衣服掛在鄉紳服和威尼斯參議員服裝之間。他說︰「先生,這應該是你的尺寸,還有一頂帽子搭配,現在穿看看!」
這時,兩個法官往前走了幾步。「米齊,你立刻讓我們走。」他們說。比爾很驚訝,他們說「米齊」這名字時,竟是法文發音。
「沒問題啊。」米齊不屑一顧地回答︰「不過你們現在給我乖乖侍在這裡等我回來。」
這時,比爾套上了斗蓬,正將衣服上白繩子的兩頭打個結。米齊則站在一個窄梯上,取下一個寬邊的黑帽子,比爾接過去戴上。可是他穿戴這些東西時,竟有種不得已的感覺,他越來越覺得自己有必要侍在那小女孩身邊,以免她受到任何危險驚嚇。
米齊現在拿了面具給他,他也立刻將它戴上。這面具有股讓人不舒服的奇怪香味。
「你走在我前面。」米齊對小女孩說,同時堅決將手指向樓梯間。小女孩轉過身,往走道遠遠的另一頭走去,並且揮動雙手,悲傷地做出告別手勢。比爾順著小女孩的目光看去,已不見先前做法官打扮的兩個人,而是兩個身材細長、繫著白領帶、身穿晚禮服的年輕人,不過他們臉上的紅色面具還沒拿掉。
小女孩輕快地走下螺旋梯,米齊跟隨在後,再來就是比爾。到了樓下大廳,米齊打開一道可通到裡面房間的門,他對小女孩說︰「小賤人,馬上去睡覺!等我處理好樓上那兩個傢伙,就看我怎麼修理你。」
小女孩站在門內,身體顯得蒼白而薄弱,她悲傷地看了比爾一眼,搖搖頭。在比爾右邊牆上,有一面大鏡子,他從那裡面看到一個高大的修士,那是他自己。他感到相當驚奇,這一身打扮竟是那麼自然。小女孩不見了,米齊立刻將門鎖上,然後打開房子大門,催促比爾離開。
「對不起。」比爾說︰「我要付你多少錢?」
「先生,不急,等你還衣服時再付,我相信你。」
但比爾動也不動。「你可不可以答應我,不對那個可憐的孩子動粗?」
「先生,你在說什麼?」
「我聽到你先前叫那小女孩瘋女人,剛剛又叫她小賤人,這話都已經說得很明瞭,你不會否認吧?」
「唔,先生,」米齊以一種尖酸的語調說︰「你該不會是被那孩子迷住了吧?」
比爾氣得顫抖起來。
「不管如何,」他說︰「這件事需要聽專家的意見。我是醫生。明天我們再好好談這件事。」
米齊不屑地笑了一下。當他們兩人之間的門關上、立刻上了門栓時,樓梯間突然出現一道燈光。當門房走下來時,比爾已經摘下帽子、面具,並將斗蓬掛在手臂上。
隨後,門房為他打開大門,那輛車廂像靈柩的馬車正停在對街,車伕挺直腰桿坐著等候。尼克正準備離開咖啡屋,當他看到比爾竟及時趕到時,似乎不是很高興。
「你還真的找到衣服了?」
「沒錯。暗語呢?」
「你還是堅持要去?」
「一定要去。」
「好吧,那麼……暗語是『丹麥』。」
「尼克,你一定是瘋了!」
「瘋了?什麼意思?」
「喚,沒事,沒事。只是很湊巧,去年夏天我去了一趟丹麥。嗯,那上車了……不過你得慢慢來,這樣我才來得及坐車跟上你。」
尼克點點頭,慢慢點一根煙,這時,比爾則快步穿過街道,招了一輛馬車,他氣定神閒的樣子,就像要參加什麼有趣的聚會似的。他一見到前面馬車出發,便指示車伕跟著走。
車子駛過了阿勒瑟街,穿越一條鐵道,往市郊的方向行進。一路上,只有微亮的街燈,沒有半個人影走動。比爾想,他的車伕很可能跟丟了。不過不管如何,他還是將頭探出窗外,浸淫在外面不太真實的暖空氣裡。在他們前方不遠處,仍是另外那輛馬車,車伕頂著黑色高帽子,氣定神閒地坐在前頭。比爾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在這一刻,他似乎還嗅得到小女孩胸前的那股味道,玫瑰和化妝粉的香味。剛剛那場經歷是不是太神奇了?他問自己。也許我不應該離開,不應該跟著來。真奇怪,我現在到底在哪裡?
他們此時正在爬坡,經過了幾幢很簡樸的房子。比爾想起來了,他知道他們現在在哪裡;幾年前他有時會來這裡走走︰可以肯定,現在爬坡的地方是格利茲堡。在左邊的遠方,一層薄霧圍繞上空,他看到了城市裡上千燈火正閃爍著微光。突然,後面傳來輪子滾動的聲音,他探頭往後一看,兩輛馬車正跟隨在後,他心裡很雀躍如此一來,前面那個車伕更不可能對他起疑了。
接著,車廂開始劇烈地搖晃起來,馬車轉入了路邊一條小徑。這路兩旁儘是矮籬、圍牆和屋脊,行進於此,就像走在深谷裡一樣。比爾這時想到,該是換裝的時候,於是他脫下皮外套,拿起斗蓬往身上罩,然後將手臂伸進袖子裡,完全就像每天早晨穿上醫院的白外套一樣。這對他來說,或許也是一種補償。他想,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再過幾小時就可以和平日早晨一樣,在病床間走動,巡視病人的狀況。
馬車停下來了。比爾心想,我這一去會不會就出不來了?要立刻調頭就走嗎?可是上哪兒去?去找小女孩?去布希費德公寓找那個年輕妓女?還是去找瑪麗安那個去世的參事的女兒?還是回家?想到這裡,他微微打了個寒顫,他知道這些地方沒一個他想去。或者是,剛剛那條小徑讓他覺得太迂迴難行?不,我不能回頭,他心裡想,我只能往前走,即使那是一條死路。他一想到那些嬉鬧、荒唐的景象,不禁笑了起來,但即使如此,他還是無法完全放鬆。
前方有一道敞開的花園大門。前面那輛馬車繼續往前走,走進那大門裡︰在他看來,或許更像是走進黝暗的地府陰間。比爾清楚看到尼克走下車,他也急忙走下馬車,並指示車伕到一個角落等他回來,不過可能會等很久。為了確保車伕能一直在那裡等候,他慷慨地預付一筆錢,並允諾回程時也會給予同樣可觀的報酬。於是車伕依照他的指示去停車。
就在這時候,比爾瞥見一個頭戴面紗的女子走出車廂;他將面具拉低一點,也跟著她走進花園。園中有一條狹長的信道,被屋裡的燈光照得通明。這路直抵房子正門。正門此時敞開著,比爾一進去,便置身在一個白色的小玄關裡,旋即,他聽到簧風琴的樂聲。在他左右兩側各站著兩名侍者,他們穿了一身黑,臉上都帶著灰色面具。
「暗語?」他們一致低聲問道。比爾回答︰「丹麥。」其中一名侍者立刻替他脫下皮外套,拿到旁邊的房間就不見蹤影。另一個侍者則開啟一道門,讓比爾進去。這房間黑沉沉地,燈光微亮,天花板很高,黑色的絲緞窗簾垂落而下。約莫十六至二十個頭戴面具的賓客,都做修士或修女的打扮,在那裡走來走去。輕柔的簧風琴樂聲,鳴奏著古義大利的聖樂,那聲音仿若是從高空飄蕩而下。
屋子角落有些人,三個修女和兩個修士,他們毫不掩飾地望著他,但又立刻轉過頭去。比爾這才發現,只有他一個人戴帽子,於是趕緊將他的寬邊帽摘下,然後到四處遊走、觀看。忽然,一個修士碰了他的手臂,跟他點頭打招呼,但是不過一秒鐘的時間,修士的眼神便直觸他掩藏在面具後面的眼睛。這時,一股令人興奮的奇妙香味直撲而來,彷彿是來自南方的花園。又有人碰他的手臂。這次是個修女。她也和其他人一樣,用一條黑色面紗覆蓋頭、額、頸子,而她的黑色面具底下,有一張鮮紅的唇在向他閃動。
我在哪裡?比爾想。在瘋人堆裡?還是在陰謀者的群體裡?或是誤入了某個宗教團體?尼克也許受人指使,或是拿人錢財,替他們帶個外人來取樂?但若是說這是一場準備胡鬧的化裝舞會,那麼以當前的氣氛看來,似乎又太冷淡、太呆板,而且相當怪異。此時,在簧風琴鳴奏的古義大利宗教聖樂下,一個女人的歌聲響遍了整個房裡。每個人仍舊站立著,像是在聆聽,但比爾對於這種不可思議、逐漸升高的曲樂,卻有點不耐煩。
突然,有個女人在他背後低聲說︰「別轉頭,你還有時間離開。你不是這裡的人,如果他們發現你,你就完了。」
比爾嚇了一跳。轉瞬間,他把這番警告放在心裡,但最後,在好奇心、誘惑力以及所有超乎自尊的心理驅使下,他不願再多作顧慮。他想,現在我既然已走到這地步,就順其自然,看他們會怎麼做。於是他頭也不回,便搖搖頭回拒了。
接著,那聲音又響起︰「那好,對於你的安危,我也無能為力了。」
就在這時候,他轉過身,一眼就看出那張掩蓋於黑面具下、閃著鮮紅光澤的嘴唇,而那雙眼睛正直視他眼底。「我要留下來。」他用一種連自己都不瞭解的堅決語調說著,便轉過身去。
歌聲在此時唱到最高亢的地方,但接著卻出現一種很奇特的聲音,那不是從簧風琴發出來的。音樂也不再是宗教樂,而變成一種俗世樂,很像是管風琴彈出的隆隆聲響,聽了教人感到舒暢。然而,當比爾往四處顧盼時,竟發現所有的修女都不見了,只剩修士留在房裡。這時,歌者的聲音也有了轉變,從有技巧的、逐漸升揚的顫音而呈現出陰鬱莊嚴的調性,轉為一種輕快而歡愉的聲調。簧風琴被鋼琴取代了;指尖在琴鍵上敲出狂放、自然的調子,比爾一聽,就知道是尼克,那是他狂野、令人振奮的彈觸方式。
至此,高亢的女聲也隨之更為高亢、升到了最高點,充滿挑逗的尖銳唱聲似乎就要掀掉屋頂,衝上九霄雲外。兩側的門燈開了,比爾從其中一扇看到了尼克,他正坐在陰暗的角落彈鋼琴;而對面房裡則點滿眩目的燈火,女士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她們全都用黑面紗披蓋在頭、額、頸,臉部刖用黑面具遮掩。
但除此之外,她們的身體一絲不掛。比爾的眼睛飢渴地在她們身上游;從豐滿火辣到纖細嬌弱的體態,從含苞待放的少女到風韻十足的女人。事實上,這些美麗的裸女個個充滿了神秘感;一雙雙隱藏在面具底下的大眼睛,是如此謎樣而難解,對他發出閃閃誘惑,激起他心底一股莫名的衝動,想看透一種不堪負荷的痛苦慾望。他此刻的體認,其他男子顯然已經歷許多回;然而最初令人屏息的喜悅,此時卻化為一聲聲悲沉的歎息。
突然,有人大聲發出叫喊,這群男子旋即像要準備發動攻擊似的;他們這時的服裝,不再是修士的斗篷,而換上節慶時宮廷朝臣所穿的白的、黃的、藍的或深紅的服裝。他們衝出這個沉暗的房間,直往那群女人跑去;在對面等候他們的,則是一連串瘋狂、幾近邪惡的笑聲。
現在只剩比爾還穿著修士服,他有點擔憂,立即逃向一個隱密的角落。一到那裡,他才發現尼克就在旁邊,但是卻背對著他。比爾看到尼克的眼睛已被蒙住,不過他也注意到,即使被布蒙住,尼克仍能盯著面前的大鏡子。鏡子裡,那些穿著俗麗的朝臣正和裸女相擁起舞。
忽然,一個女子走到比爾身邊低語由於沒有人出聲說出半個字,他們的聲音似乎也成了秘密。女子說︰「怎麼只有一個人?你不一起跳舞?」
比爾發現,另一角落有兩個貴族男子正用銳利的目光注視他,所以他懷疑,站在他身旁這個纖細、具陽剛味的女子是被派來試探他、誘惑他的。儘管如此,他還是伸手準備將她拉向自己。
但在這時候,一個女人馬上放開她的舞伴,往比爾走過來。他一眼就認出,她是先前曾警告他的那個女人,不過她卻裝作第一次見到他,過來對他耳語。即使另一角落的人可以清楚聽見她說什麼,她還是故意壓低聲音說︰「你終究還是回來了?」接著又快活地笑說︰「沒有用,你已經被認出來了。」然後轉身對那陽剛味的女人說︰「他先借我兩分鐘,等一下他就是你的了,如果你願意,還可以一直擁有他到早晨。」
說完,她的口氣變得更柔和,好像很得意︰「是他,還會是他。」那女人很驚喜地回應︰「真的?」接著就悄悄走到另一角落的貴族男子那裡。
「別問,也別驚訝。」她還是站在比爾身後。「我已經盡力誤導她,但是現在可以告訴你,那撐不了多久。還有時間,趕快逃。多拖一分鐘只會對你更不利。我確定,他們不會跟蹤你,也沒有人會知道你是誰。這是你最後的機會,擁有平靜、永久心靈平和的最後機會,快走!」
「我會再看到你嗎?」
「不可能。」
「那麼,我要留下來。」
她赤裸的身體開始顫抖起來,幾乎教他失去理智。
「沒有什麼可以危及我的生命,」他說︰「但在此刻,你值得我這麼做。
」他抓住她的手,想將她拉向自己。
又一次,她似乎已陷入絕望地低聲說︰「走!」
他笑了起來,然後聽到自己在說話,就像一個人在夢中聽見自己說話一樣。「我完全清楚我在哪裡。你是不存在的,包括你的一切都不存在,你只是用外表來激起別人的情慾。你是故意來整我,好讓我徹徹底底地瘋掉。」
「快來不及了,走!」
但他拒絕聽她說。「這裡難道沒有什麼房間可以讓那些情投意合的人獨處?這裡的人要跟舞伴告別,也都是很有禮貌地吻著對方的手嗎?看起來不像。
」
接著他指出鏡子裡一個照得通亮的房間︰隨著鋼琴狂亂的曲調,一對對男女在那裡起舞;閃閃發光的白皙胴體,緊貼著藍的、紅的、黃的絲綢華服。他敢說,此時沒有人會注意他和他身旁這個女子,他們倆正獨處在中間的房間,這裡面幾乎是一片漆黑。
「你在作夢。」她低聲說︰「這裡沒有你想像的那種房間。你沒時間了,逃吧!」
「跟我走。」
她拚命搖頭,像是很絕望似的。
他又笑了,這笑聲連他自己都不認得。「你別當真,來這裡的男女難道只為引起對方情慾,然後棄對方不顧?如果你真願意,誰能禁止你跟我走?」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把頭壓得更低。
「哦,現在我懂了。」他說︰「對於那些未受邀請就偷溜進來的人,你可就是用這法子處罰他?你一定很難想像,這有多麼殘忍。別再折磨我了。發發慈悲吧。罪過就讓我承擔,只要別逼我丟下你一個人走!」
「你瘋了。我說什麼都不能跟你走,也不能跟任何人走。誰想跟我在一起,就會喪失生命和靈魂。」
比爾是興奮過度了。不只因為這女子的存在,以及她散發香味的胴體和火紅的嘴唇,還有這房間裡的氣氛,以及圍繞他四周的那股神秘挑逗的香氣;他突然變得很飢渴且興奮,是因為今晚到現在為止,什麼事也沒發生;也因為他的大膽,還有他意識到自己煥然一新的面貌。他伸出手,觸摸那塊罩在她頭上的面紗,有意將它掀開。
她立刻抓住他的手。「一天晚上,有人跟我們其中一人跳舞時,想趁機掀開那女人的面紗,結果被砸爛面具、毒打一頓趕出去。」
「那那女的呢?」
「你可能在報紙上看過,就一個星期前的新聞︰一個很漂亮的年輕女子,在結婚前服毒自盡。」
他還記得那個新聞,便問她︰「那女子是不是貴族出身,而且已經和義大利王儲訂婚?」
她點點頭。
突然,一個做朝臣打扮的男子就站在他們旁邊,他是其中最絢麗亮眼的,也是唯一穿白衣服的;這男子唐突但不失禮的舉動,仿若有什麼迫在眉睫的事,他是來邀請和比爾談話的這名女子共舞。比爾隱約感覺到她猶豫了片刻,但這男子卻已經伸手摟住她,兩個人便跳著華爾滋,滑向其他男女聚集、燈火通明的那間房間。
比爾發現,現在就只剩他一人,這突如其來被拋棄的感覺,讓他仿若籠罩在寒霜底下。他往四處顧盼,似乎沒有人會在此時對他有些許的注意。也許他仍有最後一線生機逃走不被懲罰。然而除了令他迷惑的那些因素外,他心裡還有些什麼不自覺的想法?難道是不想這麼不光采而有點可笑的退離?或因為得不到那個神秘女人的身體而感到痛苦?她的香味仍舊包圍著他。還是,他現在所見的任何事,都是在考驗他的勇氣,而那個迷人的女人則是對他的獎賞?
他不十分懂自己。總之,他很清楚自己不再為擔憂所苦,因為無論有多危險,他都要支持到最後一刻;無論他做什麼決定,也不可能會是攸關生死的大事。他很可能置身於瘋人堆裡,甚至可能和一群放蕩的人在一起,但可以肯定,這些人不是罪犯或強盜。這念頭讓他想到,他應該走過去加入他們,而且既知自己是個潛入者,就須拿出騎士精袖任他們處置。這似乎是唯一可行的方法。他一定要搞清楚這一切,才算光榮結束這一夜。
然而就在這時候,有人走到他身邊低聲說︰「暗語!」這個穿著黑色朝臣服飾的人,突然又捱近一點,由於比爾並未馬上回答,所以他又問了一次。最後,比爾回答他︰「丹麥。」
「相當正確,先生。不過那是在入口的暗語。是不是可以請你告訴我進到這屋子的暗語?」
比爾不吭一聲。
「請你告訴我們,進到這屋子的暗語?」這聲音聽來就像一把刀。比爾聳聳肩。
這時候,另一個男的走過來抓住他的手;鋼琴聲在此時靜止了,舞者的動作也停了,另外兩個朝臣一個穿黃的、一個穿藍的,也走上前來。「先生,暗語。」他們立刻齊聲說道。
「我忘了。」比爾傻笑著回答,他完全放棄了。
「很不幸。」穿黃衣的男子說︰「在這裡不管你是忘了暗語也好,或是根本就不知道,都沒什麼差別。」
又有一個戴著面具的男人走進來,兩側的門隨即關上。比爾站在那裡,只有他一個穿修士服,被一些穿著華麗的宮廷臣子包圍住。
「拿掉你的面具!」有幾個人立即喊道。比爾把手舉到前面,做出保護面具的動作。要他在這群戴面具的人面前拿掉面具,對他來說,簡直比在這群穿戴整齊的人面前脫光衣服更難受一千倍。於是他用堅定的口吻說︰「假如你們之中任何一位先生,認為我的出現會玷污他的名聲,那麼,我相當願意支付令他滿意的賠償費。但若是要我拿掉面具,也只有在一種情況下,各位先生,那就是你們也要有一個人摘掉面具。」
「這不是賠償的問題。」穿紅衣的男子回答,他之前都沒開口。「而是要贖罪。」
「拿掉面具!」有人大聲喊著。那蠻橫的聲音讓比爾想到官員專橫命令的語氣。「你應該知道,如果你不拿掉面具,會有什麼下場。」
「我不會拿掉。」比爾更堅決地說。「誰敢動手,我就讓他好看。」
忽然,一隻手抓向他的臉,像是要攫走他的面具。就在這當頭,一扇門開了,一個女人站在那裡。比爾不用多想便知她是誰。那女子做修女的裝扮,就和他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樣。在她身後,是那間燈火通明的房間,但他還看到其他赤身戴著面具的人,她們擠成一堆,靜默無聲,像是受到相當大的驚嚇。那道門立刻又關上了。
「放了他。」那女人說。「我願意為他贖罪。」
有那麼一會兒,所有人都不發一語,彷彿真有什麼駭人的事情要發生。接著,穿黑衣的朝臣開口了。他就是第一個問比爾暗語的那個人。他轉身對那女人說︰「你知道你將會擔負什麼樣的後果?」
「是的,我知道。」
整個房間的空氣幾乎令人窒息。
「你走吧。」不久,那男子對比爾說。「立刻離開這個房子。如果你膽敢洩露這裡的一切,就會招致嚴重後果。」
比爾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那這個女人,要如何為我贖罪?」他問。
沒人回答他。只有幾個人指向那道門,示意他得馬上離開。
比爾搖搖頭。「我可以隨你們處置,但我絕不讓另一個人為我受苦。」
「你改變不了這女人的命運。」穿黑衣的男人說,他的口氣現在變得很溫和。「在這裡,既已許下承諾就不能反悔。」
那女子慢慢點頭,似乎心意已決。「走!」她對比爾說。
「不。」他提高聲音說。「假如我必須丟下你離開,生命對我來說就再也沒有任何意義。我不想知道你來自何處,或者你是什麼樣的人。各位男士,這麼做對你們有什麼好處?你們這場狂歡節鬧劇是否也該結束了?無論如何也真的該收場了吧?先生,不管你們是誰,你們都帶領了我跳脫原有的生命。然而我並未參與任何角色,如果我是被強迫到這裡來做這些事,我現在將會罷手。
我想,我已發現一個人的命運和這樣的偽裝沒什麼關係,所以我要告訴你們我的名字,我要拿掉面具,自行承擔所有後果。」
「小心!」那女子大喊︰「你只會毀了自己,救不了我!快走!」然後她轉向其他人說︰「我就在這裡,任你們所有人處置!」
她的黑衣服,這時似乎被一股魔力脫了下來,她光著一身白皮膚站在那裡,更顯得光采耀眼;而覆蓋在她額上、頭上、頸上的面紗,就在一連串完美的連貫動作下卸除了。面紗飄落在地,她的黑髮也像瀑布一樣隨之垂瀉,落在她的肩、她的胸、以至於她的臀。但是,還來不及瞥見她的臉,比爾就被那些無以抵抗的強壯手臂架住拖開,直推往門的方向;轉瞬間,他發現自己到了玄關,門在他後面關上,一個戴面具的侍者拿來他的皮外套為他穿上。接著,前門打開了。他感覺像是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推出去,在此同時,光線也在他背後洩出,他發現自己又回到小徑上。
他轉過身,那房子仍靜靜地躺在那裡,緊閉的窗子不讓屋裡任何光線逃出。他當下的念頭是︰我所能做的,就是仔細記住這裡的一切。如果還能再找到這房子,所有疑問就能得到答案。
黑夜這時展開大網包圍著他。然而才走沒幾步,他使看到一顆微暗的紅點,正在他讓馬車等候的地方閃閃發光;直到他快走到小徑盡頭時,那輛馬車的圖像才清楚顯現,還是在他當初指定的地方。馬車伕為他打開車門。
「車子幸好還在。」比爾說。馬車伕不耐煩地搖搖頭。「假如車子走了,我就必須自己走路回城裡。」
馬車伕做了一個姿勢回應,那動作不很卑屈恭敬,顯然是快按捺不住。他的臉長長拉下,使得頭上的高帽子看起來更是高得誇張。一陣輕風徐徐吹過,隱現的雲朵也隨之飄過天際,比爾無法欺騙自已,所有的奇遇就要在此遠離,他別無選擇,只好坐上馬車,馬車隨即起程。
比爾心中產生了一股意念︰無論冒再大危險,只要逮到機會,他一定把這件事查個徹底。他很明白,如果找不到那個神秘女子,他的存在便不具任何意義。此時,她正為他的自由付出代價,那會是什麼下場,其實很容易猜想。但是,為了他而犧牲自己,動機又是什麼?難道只是犧牲?像她這樣為別人受苦的女人,現在會以什麼心情面對?是打算屈服,做徹底的犧牲?如果她也是聚會裡的一份子,那麼今天這情形不可能是第一次,她也必然很清楚他們的儀式;無論她是跟一個或所有男子屈服,那她會發生什麼事?有可能她只是一個低賤的蕩婦?其他那些女人也是?不用懷疑,她們都是。即使她們走出那地方,過的都是所謂中產階級的生活,但她們仍舊是蕩婦。他剛剛經歷的一切,該不會是他們醉心的一種邪惡玩笑吧?那他難道只是一個犧牲品?
這個被期待、經過設計的玩笑,甚至可能具有一定的過程,以防止任何外人潛入?他還想到那女子一開始曾警告過他,但現在卻要為他贖罪;想到她那時的聲音、舉止、還有高雅的體態,都不可能是偽裝的。或是他突然出現,對她造成一股不可言喻的影響?想到這晚經歷的一切,他發現要自己相信這段奇遇根本不可能,而在當時,他甚至感受不到任何的虛假造作。他想,是否只有在某些時候或夜晚,那些男子才會散發某種難以抵抗的神奇魔力,而在平時正常狀況下,他們並不具有任何特殊能力足以控制異性?
馬車仍在爬坡,但即使以正常速度計算,現在也早已經駛進主要幹道上。
是他們準備對他採取什麼行動嗎?他又在哪裡搭上這輛車?這該不會是這場鬧劇的續曲?這又會是怎樣的續曲?會有一個發人深省的結局嗎?也許到某個地方會來個快樂的團圓也說不定?或者是,耍光榮進入這個秘密杜團,就必須忍受、接納這樣的懲罰,才能無所阻礙地擁有迷人的裸女?車廂的窗子全關上了,比爾想往外看,可是窗子卻不是透明的。於是他打算開啟其中一扇,但是又打不開,而他和車伕之間的分隔玻璃也不是透明的,似乎還緊緊封住。他敲著那片玻璃,叫著、喊著,但車伕只管往前行進。
接下來,他先試試左側門把,再試右側門把,但門把就是無法板動;他又更使力地大聲喊叫,但叫聲卻被轆轆車聲和風的呼嘯聲淹沒了。忽然,車子開始搖晃起來,這時正處於下坡路段,車子行進的速度更快;比爾感到既焦急又恐懼,趕忙搗碎一側窗戶玻璃。這時馬車突然停了下來,兩側車門像是有動力裝置似地立即開啟,這對比爾無異是個諷刺,讓他選擇該由左邊下車,還是從右邊。他急忙跳出馬車後,車門「砰」的一聲就關上了,而車伕對比爾看也不看一眼,便駕著馬車沒入夜裡的 野中。
天空佈滿了烏雲,一朵朵雲伴隨著嘯嘯風聲飛駛而過。比爾發現自己正置身於雪地之中,雪閃爍著微微光芒反照在他全身。他穿著修士服,外面罩著皮大衣,頭上頂著寬邊帽,這奇怪的打扮讓他感到有點毛骨悚然。
大馬路就在不遠處。一列明滅不定的街燈隱向進城的方向。然而,為了盡快見到人群,比爾卻直往前方走去;他抄了一條捷徑,穿越一段相當陡峭、覆蓋白雪的下坡路,最後終於帶著一雙濕透的腳,抵達一條窄而微暗的街道。
走沒多久,他穿過一條夾在兩道高柵欄之間的走道,柵欄正被風吹得嘎嘎作響;緊接著繞過一個轉角,便是一條較寬的街道。這街上多為一些簡樸的小房子,房子之間都留有空地。教堂鍾敲了三響。一個穿短外套的人正朝比爾走來。這個人兩手插進褲袋,聳起雙肩夾著頭,帽子則壓得低低的。比爾見到,精神立即為之一振,準備迎接對方的攻擊。但讓他很訝異,那人幾乎還沒接近,就轉向跑走了。
到底怎麼一回事,真奇怪,比爾問自己。隨後他才想起來,一定是因為他的外表看來實在令人害怕。於是他摘下寬邊帽,將它扣在皮外套上。然而在帽子下方,卻是裡面那件修士服的下擺,在他腳踝邊擺盪不定。他接著又轉了個彎。當他走進郊區一條主要街道時,一個穿著農服的男人向他走近,跟他打招呼,樣子就像遇到神職人員似的。
一盞街燈的亮光照過街道指示牌,落在轉角這幢房子。裡伯哈爾公寓。所以,這裡離他一小時前離開的房子不遠。轉瞬間,他起了一個念頭,想要再回到那房子附近觀看事情發展;但旋即,他一想到自己很可能陷於極度危機,且沒人會來解救時,便又放棄了念頭。
他接著擬想,在那宅院裡此時可能進展的事情,不由得感到一陣厭惡、絕望、羞恥和恐懼。這思緒是如此難以承受,使得比爾相當懊惱,沒被剛剛那個人攻擊,或現在身上插著一把刀,橫倒在後街圍牆邊,至少要發生這類事情,才能增添些許意義。還是就這樣回家吧但在此時要他這麼做,似乎太可笑了。而且到當前為止,他還沒有任何損失。明天又是另一天。他誓言,如果不再遇到那個美麗的女人,他是不會就此罷手;她那令人眩惑的裸體,如此教他著迷。
只有在這時候,他想到了艾莉絲,他仍然覺得自己似乎也必須去贏得她的心,而且當他和今晚遇到的那些女人裸體的女人、小女孩、瑪麗安或年輕妓女在後街做出對不起她的事,她似乎就再也不會、也不應該屬於他了。
而那個碰撞他、逼他想動刀甚至動槍的無禮學生,難道他不也想打探他的下落?但別人的生命對他有何意義?那他自己的呢?難道一個人只有在卸除責任或豁出去時才會想冒險?從不因為一時興起,不因情緒激動或只是想試驗命運而冒險?
他心裡又再次產生一個想法︰或許他已洩上某種絕症的病原。這念頭可不荒誕;若說患白喉的孩子往他臉上咳杖,致使他即將喪命,也是不無可能。也許他已經生病了。他沒發燒嗎?這時候他不是應該躺在家裡床上?而他認為他所經歷的那些事,不會只是他神志錯亂吧?
比爾使力地張大眼睛,摸摸臉頰和額頭,再按按 搏。很正常。一切沒問題。他十分清醒。
他繼續走在往城裡的路上。幾輛商店的載貨馬車在他身邊來來往往,不時,還有一些衣衫襤褸的人們走過;對那些人來說,這一天已經開始了。一間咖啡屋的窗邊桌上擺了一盞油燈,燈影搖曳不定,一個圍著領巾的胖男人正趴在那桌上睡覺。街上的房子仍舊陷於漆黑,只有幾扇窗子透出亮光。
比爾意識到,人們正逐漸醒來了,他想像他們躺在床上伸展四肢,準備面臨酸苦、悲慘的一天。而他也要面臨新的一天,但不會是悲苦、無趣的一天。
他忽然感到心跳莫名加快起來;當他一想到再過幾小時,就要穿上白外套穿梭在病床間,便覺得心情爽朗多了。他轉了個彎,看到一輛小馬車停在那裡,車伕正坐著睡著了。比爾喚醒車伕,告訴他目的地,便坐上了馬車。
第五章
他爬上公寓的樓梯回家時,已經是清晨四點了。他先走進診療室,小心翼翼地將面具和修士服鎖進壁櫥,並把鞋子和衣服都脫掉後才走進臥房,以免吵醒艾莉絲。他輕輕扭亮他那側的床頭燈。艾莉絲沉靜地睡著,雙臂枕在腦後,她的嘴唇半張,在陰暗中,顯露出一點點苦惱的曲線︰這是一張比爾過去所不認識的臉。她的眉頭微皺,彷彿遭人騷擾似的,身體也扭曲得奇形怪狀;比爾伸手想撫平她的皺眉,然而她卻在睡夢中突然大笑起來,笑聲尖銳地讓比爾嚇了一大跳,使他不由自主驚呼她的名字。
而艾莉絲笑得更響、更怪了,似乎在回應比爾的呼喚,教人聽了更加毛骨悚然。比爾又提高音量叫一聲她的名字。此時,她的眼睛才緩慢迷濛地睜開,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好像認不出來眼前的這個人是誰。
「艾莉絲!」他又叫了第三次,而她才好像恢復了知覺,眼神中露出厭惡、害怕和恐懼的神情。她舉起雙手,擺出沒法子和一點點絕望的手勢,呆望著他微張的嘴巴。
「怎麼了?」比爾摒住氣息問,她仍以恐懼的眼神看著他,比爾便又溫柔地說︰「艾莉絲,是我。」她深吸一口氣,擠出一絲微笑,把原本舉起的雙手放回棉被上,然後以一種疏遠的聲音詢問︰「天亮了嗎?」
「快了,」比爾回答。「已過四點鐘了,我剛回來。」她沒有回答,於是他便繼續說下去。「參事先生死了,在我趕到之前他就死了,因此……我當然不能馬上拋下他的親人離開那裡。」
她點點頭,但仍茫然地看著他,似乎沒聽見或不明白他在講什麼。他不由自主地覺得他雖然馬上就意識到不可能,但仍不免這麼想她一定知道他整個晚上做了什麼事。他俯下身子,輕輕撫摸她的額頭。她微微顫抖了一下。
「怎麼了?」他又問了一遍。
她緩緩搖搖頭。而他則撫摸著她的頭髮。「艾莉絲,你到底怎麼了?」
「我作了個夢。」她 淡地說。
「夢見什麼?」他溫柔地問。
「噢,夢見了好多東西,沒辦法全記起來。」
「也許你能想起來。」
「那個夢太混亂了,而且我覺得好累。不過,你一定也累了吧?」
「一點也不,艾莉絲,現在我一點睡意也沒有。你知道我為什麼這麼晚回來正確的說法應該是這麼早回來」
他頓了一下,「別講這些,你確定你不想談談你剛才夢到什麼?」他笑了一下,臉色有點窘。
「你應該躺著休息一下,」她回答道。比爾猶豫了一下,然後依她所說的,在她身旁躺下。他不想觸碰到她的身體。他們之間就好像隔著一把劍,他心想,同時回憶起上次和現在相似的狀況下,他半開玩笑說出的話語。
他們同時陷入沉默,眼睛睜開著,腦海裡各自想著別的事情。一會兒之後,比爾把頭枕在手臂上,看了她幾眼,除了她的臉龐,他似乎還想看穿她心裡的思緒。
「你的夢!」他突然又再度說出這句話︰而這一切好像是她在等待他主動開口要求一樣。她把手伸向他,而他習慣性地接了過來,玩弄她纖細的手指,不溫柔,而有點心煩氣躁。於是,她開口說了︰「你還記得我們訂婚那年,我和我父母在窩色夕湖住的那間小別墅嗎?」
他點點頭。
「那好,我的夢就是從那裡開始的,我走進那個房間我不知道之前我去了那裡就像演員走上舞台一樣。我只知道我的父母都去旅行了,把我一個留在這個地方。奇怪的是,在夢中,第二天就是我們結婚的日子。然而,新娘禮服卻還沒有送來。也許是我自己搞錯。我打開衣櫥想一探究竟,但是應該吊著新娘禮服的那個位置,卻掛著另一件衣服︰一件金碧輝煌的東方戲服。難道我要穿這件衣服去結婚嗎?我很懷疑。然後,衣櫃就突然關上成消失了,我記不太清楚。整個房間亮了起來,但窗外仍是一片漆黑……突然間,你出現了,就站在那裡;你搭著一條由奴隸槳的船來了,儘管外面一片漆黑,我卻能看見他們消失在黑暗中。你穿著黃金絲綢編製的衣服,腰間還掛著一把有銀色流蘇的劍。你帶著我由窗戶飛出,而此時我也穿上了極華麗的禮服,像個公主一樣,我們一起站在黎明的天空下,腳下是一片迷濛的白霧。」
「我們所在的地方是我們所熟悉的︰眼前是一片湖光山色,我能看見那間鄉間別墅此時已像個玩具盒子。然而,我們兩人,在空中盤旋翱翔,在那片霧上飛行,而我那時心想︰這就是我們的蜜月之旅了。很快的,我們不再飛了,而變成走在森林裡的小徑上,走在那條通往伊莉莎白瞭望台的小徑上,而後,我們又突然發現已身處在山中一塊開墾地上,三邊都是樹木,背後則是險峭的巖壁。在我們的頭頂上,是一片燦爛的星空,如此高遠,如此深藍,比真實世界的天空更加美麗,天空形成了我們新房的天花板。而你,可愛又溫柔地挽著我的手臂。」
「希望你現在還像那時一樣愛我。」比爾苦笑著說。
「我想,我比那時更愛你,」艾莉絲嚴肅地說︰「而且,還會繼續增加除了我們親密的擁抱外,我們的愛還帶有一點憂傷,就好像有什麼不祥的事將要發生。突然,天亮了。草原泛著閃耀的光彩和歡愉的顏色,週遭的森林呈現一幅優美的景致,陽光就從岩石上方照射過來。在這個時候,我們都認為這是重新加入日常社會的世界的最佳時機。但是,此時某件恐怖的事發生了。我們的衣服不見了。我怕得要死,覺得羞愧無比,而在此同時,我卻氣你氣得要命,好像你必須為這個不幸負責然而,這股害怕、羞恥和憤怒的情緒越來越強烈,遠超過我醒著時所經歷過的。然而,你好像知道自己的罪過,便飛下山,想要找衣服來給我們穿上。當你在我眼前消失時,我突然感到一陣輕鬆。
」
「我不會為你感到難過,也不擔心你的安危,只是很高興能一個人獨處,我快樂地走過草地,唱著歌,我唱的這首曲子是我們在化裝舞會上聽來的舞曲。我的聲音變得絕佳無比,使我產生一個想法︰希望遠方城裡的人,也能聽見我曼妙的歌聲。我看不見那座城市,但是我卻能知道它是什麼模樣。它座落在我腳下遙遠的地方,四周繞有高牆,是一座難以用言語形容的夢幻之城。城市的建築不是東方式的,也不是中世紀建築,而是一座相當古老的……總而言之,這是一座早已永遠消失的城市。但是,突然間,我在陽光下的草地上躺平了我的面容比在真實世界中要美麗得多。」
「就在這時候,一位紳士從森林中走來,一個年輕人,穿著一點點流行的西裝,他看著我現在我明白了,他很像我昨天告訴你的丹麥人。他繼續走過來,在經過我身旁時,很有禮貌地對我打聲招呼,但並沒有對我做出太特別的注意,便逕自往巖壁那裡走去,然後開始仔細端詳,好像在想要如何攀登上去一樣。」
「然而,在此同時,我卻能看到你。你正在那座失落的城市中,從這間房子飛到那間,在樹葉密佈的拱廊間一間又一間店舖地飛著,然後又穿過一座土耳其式的市場,你汲汲尋找,想要為我買來最華麗的東西︰衣服、內衣、鞋子、珠寶你把這些東西全放進你那個黃色的皮箱裡,這個箱子似乎什麼都能裝得下。在這段時間,你就在混雜的人群中買東西,置身在那群我雖然看不見,卻聽得到他們吆喝聲的人群之中。而此時,那個人又出現了,那個剛才走過去端詳巖壁的丹麥人。再一次,他又從森林中走出來,而在那時我彷彿知道他就是剛才那個人。儘管他的樣子和剛才有點不同,但我很清楚肯定他就是先前那個人。他和剛才一樣,又走到巖壁前,消失不見,然後又從森林中出現,又消失不見,然後又從森林出現;這種情形也許重複了兩次,也許是三次或上百次。」
「這反覆出現的總是同一個人,儘管每次看起來都會有一點不一樣,而他總會在經過我身邊時和我打招呼,最後,他終於在我前面不遠處停下,仔細地打量著我。我嫵媚地笑著,這輩子我從未如此嫵媚地笑過,然而,當他張臂迎向我時,我雖然想飛逃而去,但是卻失敗了……於是他和我一起躺在草地上。
」
她停下來。比爾的喉嚨有點幹,在黑暗的房間中,他注意到艾莉絲正用手著臉。
「好奇怪的夢,」他說︰「就這樣了嗎?」然而,她卻還沒說完︰「這……夢還沒結束呢。」
「這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又開始說下去︰「這些事幾乎難以用言語描述。這對我而言,在夢裡我好像過了無數個白天和晚上,在夢裡時間和空間都不復存在,那塊被森林和岩石環繞的詳和開墾地,也已經變成一塊廣大的開滿花的平原,一望無際,一直延伸至地平線。從消除孤單而和那個男人在草地上開始,似乎已過了很久的時間這種短暫的想法多奇怪!不過,在我們身旁又出現三對、十對、或上千對情侶,我不敢說我能看見他們,也不敢說我把自己只給了那個男人還是也給了大家。不過,正如同先前夢裡我體會到現實生活所不曾出現的強烈恐懼和羞恥感一樣,在這個時候,我在夢裡同樣感受到現實生活所不曾體驗過的巨大自由、縱情和十足的幸 感。」
「然而,在這整個過程中,我卻無法不想到你。是的,我能看見你被人捉住了,我想大概是被士兵捉去了,雖然士兵中也有神父混在其中,而我卻知道你一定會被捉去處死。我知道此點,卻不感到傷心,也不害怕,只覺得全然地疏離。他們把你帶到一座城堡的中庭,你站在那兒,雙手被反綁在背後,全身赤裸。我能清楚地看到你,就好像我人也在那裡,而你同樣也能看見我躺在那個男人的臂彎中,也能看見草地上躺在我四周的所有赤身裸體的情侶們,在這些人之中,我和那個男人的相擁僅屬於一小部分。」
「當你站在城堡的中庭裡,一位戴著王冠、身穿紫袍的年輕女子正站在城堡高處的拱窗後,隔著紅色的窗簾往下看。她是這個地方的女王。她嚴肅地往下看著你,眼神帶著疑問。你獨自一人站在那裡,其他人則遠離你、靠著牆站,而我可以聽見人們喃喃耳語,說著一些不祥、懷恨的話語。這時女王傾身靠著欄杆,所有人都安靜了。女王做了一個手勢,要你上去到她那裡,我知道她決定赦免你。但你沒注意到,也或許是你不想注意。忽然間,你的手雖仍反綁著,但身上卻罩了一件黑色斗蓬,你和她面對面站著,不是在她房裡,而是在半空中盤旋。她手上握著一張羊皮紙,是你的死刑書,上面寫著你的罪行和你被處死刑的原因。」
「她問你我聽不到她說的,但我還是知道她說什麼你是否願意當她的情夫,如果願意,你的死刑將獲赦免。你搖搖頭表示拒絕。我不感到驚訝,因為一切都已約定好了,而且唯一可能的結果就是︰無論身處任何危險,你會永遠對我忠誠。這時,女王聳聳肩,往空中揮了揮手,於是我發現你忽然置身於地窖裡,遭受責罵鞭打。但我無法看清楚是哪些人鞭打你。你身上血流如注,我看到這景象並不驚訝,而是意識到自己內心的恐懼。接著,女王走向你。她的頭髮散開,像瀑布一樣垂落在她赤裸的身子上,她兩手捧著皇冠,將它交給你。而我知道,她就是那天早上你在沐浴小屋看到的那個女子在丹麥海邊的那次。她不說一字,而是無言暗示它的出現,甚至靜靜地向你示意,問你是否願意當她的丈夫,成為這地方的國王。」
「當你再次拒絕時,她旋即消失無蹤,但我可以看到,那些人馬上為你立起一個十字架;不是在中庭下面,而是在那片開滿花朵的草原上。在那兒,我正坐靠在愛人的臂彎裡,四周還有其他的情侶。我可以看到你獨自徘徊,漫不經心地穿越在老街道中,但我知道,你的路已決定了,沒有任何掙脫的可能。
後來你走到一個森林步道。我滿心期盼地等著你,但對你沒有任何同情。你全身遍佈著鞭痕,但血不再流了。當你越爬越高,步道就變得越來越寬,而森林的兩側也逐漸消減,直到你站在平原邊緣時,離我仍有一段難以估計的距離。
但你卻跟我打招呼,眼神中帶著笑意,彷彿向我表示你已經實現我的心願,帶來我所需要的一切︰衣服、鞋子、珠寶。但我發覺,你的舉止是如此滑稽、遲鈍,很想當著你的面嘲笑你一番。這原因無關乎你對我的忠誠,而是你拒絕了女王,甘受刑求,而現在卻經歷過一次可怕的死亡,步履蹣跚地來到這裡。」
「我跑向你,你也加快步伐地奔向我……我開始浮起來了,飄浮到空中,而你也一樣;但突然間,我們就找不到對方了,但我知道我們只是彼此擦身而過。當他們將你釘在十字架時,我要你至少聽聽我的笑聲……於是我笑了起來,盡可能地放聲大笑……就是在這笑聲中,我醒來了。」
她靜下來了,仍完全陷於夢境中。他也是不動一下,不說一字。在這之前,任何事情都讓人覺得平淡、虛偽、怯懦。但經她說出這個夢之後,比爾發現,他的奇遇竟遠比他所想的還要可笑而微不足道,他發誓要追究到底,證實那些人是否對她做出不當的行為。而在這個夢裡,這女人甚至暴露了她真實的想法及本質不忠、冷酷、叛逆;在這同時,他發覺自己對她的恨已遠超過愛了。
此刻,他發現自己仍握著她的手。儘管已決心恨這個女人,但在觸碰這熟悉的細長手指時,他仍感到一股尚未退卻的愛意,只是夾帶了更多的痛苦。於是不由自主地實際上是違背原意地,他將自己的唇輕輕壓在她的唇上,然後移開……
艾莉絲仍未睜開眼睛。比爾想,他可以看她的嘴、她的額、她的所有表情快樂地微笑,美好的、或是無知的表情。他感覺到一股連自己都不理解的衝動,於是俯下身,親吻她蒼白的前額。但他隨即又抽身,因為他察覺到這完全出自於疲倦,而原因相當容易理解︰在剛經歷幾個小時刺激的事情之後,會有多情而溫柔的表現,是很自然的。
然而,他仍擺脫不掉那些經歷的影響。不管未來幾個小時他會做什麼決定,但此刻他最迫切需要的,就是逃避,至少一下子,也許睡個覺就能忘卻了。
在他母親去世的第二天晚上,他就曾經沒作夢地熟睡,但今晚,他很可能沒辦法。於是他伸展四肢,躺在艾莉絲身邊。這時她看起來似乎已經入睡了。在我們之間好像隔著一把劍,他再次想到。然後又想︰我們肩並肩地躺在這裡,就像一對不共戴天的仇敵。
第六章
第二天早上七點鐘,他在女僕輕緩的敲門聲中醒來。他很快看了艾莉絲一眼。有時但不是經常,這敲門聲也會將她喚醒,而今天,她仍靜靜地睡著。所有的一切也都靜靜的。比爾匆忙做好準備,想在出門前再看女兒一眼。她平靜地躺在白色床上,就像一般孩子一樣,雙手握成小拳頭。他親一下她的額頭,然後又踮著腳走回臥房門口,艾莉絲還是動也不動地躺在床上。
他走出家門,公事包裡裝著修士服和寬邊帽。他已經安排好這一天的行程,首先是去探望一個律師,他住得很近,最近生了一場重病。比爾徹底為他做了檢查後,發現他的狀況有點改善,於是很高興地向他傳達這個訊息,並指示他如何用藥及叮嚀一些注意事項。
接著,他直接走到前一晚尼克演奏鋼琴的地下室。那間店還沒開始營業,但在一樓的咖啡屋,有個小姐碰巧知道尼克投宿的小旅館就位在勒波史塔德。
十五分鐘後,比爾到達這個地方。
這間附設餐廳的小旅館看起來很航髒,一進去就聞到一股混合了霉味、劣等奶油、咖啡的味道。站在櫃檯裡的是個長相邪惡的人,他一雙紅眼睛透著銳氣,看得出很習慣面對警方的盤問。不過他倒是十分樂意提供訊息給比爾,他說︰「尼克先生在早上五點被兩個男的帶走。這兩個人也許怕破人認出,都故意用領巾遮住臉。尼克先生上樓回房時,他們替他結清這一個月的住宿費;但是過了半小時,還不見尼克先生出現,於是其中一個男的親自上去帶他下來,他們隨即搭車前往北區車站。尼克先生下樓時顯得相當焦慮,他一直想要留話給我們,可是卻立即被那兩個男的阻擋。他們還說,尼克先生的任何信都要經過授權才能寄出。」
比爾告辭後,在走出大門時,慶幸自己帶著公事包,因為這樣就不會被當成投宿客,而被看作地方官員。在這裡已問不出尼克的其他消息,顯然他們都非常小心,刻意湮滅所有相關的線索。
隨後他轉往時裝店老闆的家。米齊親自開門。「我來還衣服。」比爾說。
「租金看你怎麼算。」米齊開了一個適中的價格,收下錢,登記在一個大帳本裡。然後他從書桌上抬起頭,神情有點困惑,因為比爾沒有意思離開。
「我來這裡,同時想跟你談談你的女兒。」比爾的語調就像進行控訴的律師一樣。
米齊的鼻孔微微動了一下,很難看出是因為不安、被激怒、或在嘲弄比爾。
「什麼意思,先生。」他問。從這語調也很難分辨他的情緒。
「昨天是你說的,」比爾說。他的一隻手撐在桌子上。「你女兒的精神不太正常。昨天那情況其實已明顯印證了。而我剛好碰上至少是親眼目睹這奇怪的場面。米齊先生,我想勸你,趕快給她找個醫生。」
米齊轉著手中這只長而不自然的羽毛筆,一邊無禮地打量比爾。
「看你這麼熱心,該不會是想親自治療她?」
「對不起。」比爾很快地回答,但聲音有點沙啞。「我可沒這麼說。」
這時候,通往裡面房間的門打開了,一個年輕男子身穿晚禮服、披著一件外套走出來。比爾立刻認出,那不是別人,正是前一晚做法官打扮的其中一個男子。毫無疑問,他是從小女孩的房裡走出來。當他看到比爾時,似乎很困窘,但隨即掩藏起這份情緒,向米齊迅速揮手打招呼,然後拿起桌上的打火機點一根煙,便走出這個屋子。
「我懂了。」比爾像嘗到苦味似的,輕蔑地冷笑說道。
「什麼意思,先生?」米齊很平靜地間。
「所以,米齊先生,」他意有所指地看著法官剛走出去的那道門。「你不準備報警了。」
「醫生,我們的認知似乎差距滿大的。」米齊冷冷說著,就像觀眾看完表演一樣站了起來。當比爾轉身要走時,他急忙為他開門,面無表情地說︰「先生,假如你以後還需要任何東西……不一定非得是修士服,都可以來找我。」
比爾「砰」的一聲把門關上,感覺到內心似有一股無法抑止的怒氣。他急忙走下樓,發現還不急著趕到醫院,於是打電話回家,詢問是否有病患找他,郵差是否來過,家裡是否有其他事。女僕幾乎還來不及回答完,電話就被艾莉絲接過去。她很自然地問候他,重複敘說女僕剛說過的話,並且說她剛起床,待會兒就要和孩子一起吃早餐。
「代我親她一下。」比爾說。「好好享用早餐吧。」
她的聲音讓他很安心,就因為這個理由,沒多久他便掛上電話。他不想問艾莉絲早上有什麼計劃,但是這關他什麼事?總而言之,在心裡他已經和她斷絕關係,然而在表面,關係還是要繼續。一名金髮護士幫他脫下外套,拿來他的白色外套;她一邊做這些事,一邊對他微笑,就像不管別人對她感不盛興趣,她都要對他們微笑一樣。
幾分鐘過後,他已經到達病房。內科主任臨時被通知去開會,同事也正在巡房;當醫學院學生跟著他穿梭在病床間,由他檢視病患狀況、寫處方、並很專業地詢問住院醫生或護士問題時,他感到相當快樂。醫院有各種新的狀況出現︰鎖匠卡爾—羅德昨晚死亡,驗屍工作在下午五點展開。
女病房方面,有張床空了,但馬上又有人遞補上去。十七號病床的女病患已經被送到外科病房。該做的事情多得做不完。新院長的任派在後天就會確定︰赫格曼,當前在馬爾堡當教授,四年前他還只是史特耳瓦格氏的第二助理,現在有了絕佳的好機會。事業快速攀登!比爾想,我將永遠不會當上任何部門的領導者,因為我沒有學術論文。太晚了。但那又怎樣?一個人可以重新投入研究,也可以在工作中學習,然而私下練習總是得花上一段時間。
他請福契史塔勒醫生代他巡房。雖然他不得不承認,他寧可留下來,也不想坐車去格利茲堡,但是卻非得這麼做。他不只去追究昨晚那件事,還有很多事必須今天去做。為以防萬一,他決定連晚上的巡房工作也托給福契史塔勒。
最裡面病床上的年輕女孩,被診斷患有急性支氣管炎,她正對著他微笑。
在最近的問診上,她是唯一讓他有機會將臉頰貼在女病患胸部的人。比爾冷冷地回看她一眼,然後皺著眉別開頭。她們都是一樣的,他痛苦地想,艾莉絲和其他的女人沒兩樣。事實上她是所有女人中最卑劣的一種。我們一定會分開的,我們之間永遠不會再像以前一樣。
在樓梯間,他遇到一個外科的同事,和他聊了一下。昨晚來了又被送到外科的女人,現在情形如何?在他看來,他不覺得那女人需要開刀。他們將她的檢驗報告都轉給他嗎?
「這你可以放心。」那同事回答。
他在轉角處招了一輛馬車。車伕做出手勢,開了一個價,他立刻翻看記事薄,假裝在作決定。「那好吧。」最後他說︰「去格利茲堡。我會告訴你在哪兒停。」
坐在馬車上,他心底突然又燃起一股熾烈而痛苦的情愫,尤其在意識到過去幾小時內,自己竟沒想到他美麗的救星,便有種罪惡感。他會再找到那幢房子嗎?應該不是那麼難。問題是,接下來呢?找警察來?對於那個或許已經犧牲、或正準備為他犧牲的女子來說,這很可會給她惹來麻煩。還是他應該雇一個私家偵探?那似乎太卑劣,也不太適合他。不過還有什麼辦法?他沒有時間,或許也沒辦法靠自己查出個結果。
一個秘密聚會?是的,不用懷疑,是很秘密。但是在他們之中,有人確實知道這是什麼聚會嗎?或許有貴族、甚至朝臣加入也說不定?他想到某些大公爵,想像中就只有他們會做出這種出人意料的事。而那些女士呢?也許……她們都來自各個幸福快樂的家庭。但是,這又不太能確定。不過無論如何,那場聚會是上流階層進行交易的地方。可是那個為他犧牲的女人又怎麼說?犧牲?
他為何堅持認為那是一種犧牲?
還是在作戲?整件事很明顯看得出來是一場戲。事實上,他應該高興自己能如此輕易逃脫。是的,至少他保留了尊嚴。那些貴族打扮的男人,必然已經發現他是外來者。總之她也注意到了。她很有可能喜歡他勝於那所有的大公爵或不管他們是誰。
到了裡耶巴爾特山谷,路變得更陡。他決定在此停車。他走下了車,為以防萬一,並將馬車打發走。淺藍的天空佈滿小朵白雲,陽光帶來了春天煦暖的氣息。他往後看,但看不出有什麼不對勁。沒有馬車,沒有半個人走動。他緩緩地走上山丘,感覺外套變得很重,於是脫下來披在肩上。接著他走到一個地方,在這裡必須要右轉,才可以遇到通往那幢房子的小徑。他不能走錯。那路是下坡段,但不像昨晚在車子裡感覺那麼陡。很寧靜的一條路。
一間房子的前院,端放著一束束紮好的玫瑰;隔壁,院子裡放了一台嬰兒車,一個穿藍毛衣的小男孩搖搖晃晃地在那裡走著。一樓窗邊有個年輕女子,正對他微笑;再下來是塊小空地;然後是由籬芭圍起待播種的小園地;接下來是一幢別墅︰再來是一片草坪。到這裡應該都沒錯。
然後是這裡這就是他要找的房子。可是它看起來並不特別大或豪華,只是一幢簡樸、具帝國建築風格的平房,而且顯然,不久前才剛整修過。綠色百葉窗全拉下了,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證明這裡有人住。比爾住四處觀望。這街道附近沒半個人影,只見遠處有兩個男孩夾著書,走得越來越遠。他佇立在花園大門外面。那麼接下來呢?還是他應該只管離開?
那似乎太可笑了。他到處找著門鈴,心想萬一有人打開門,他該說什麼?
,也許只能問︰這麼美麗的鄉間別墅是否可在夏天出租?可是,大門這時真的開了。一個穿著簡單的老僕人走出來,慢慢走下窄小的信道,往花園大門而來。他手上拿著一封信,靜靜地穿過門欄將信交給比爾。他的心跳得很厲害。
「給我的?」他遲疑地問。老僕人點點頭,轉身走了,隨後將大門關上。
信裡會寫什麼?比爾想。也許是她給的信?也許她是這房子的主人之一?他趕忙走回街道上,發現信上寫著他的名字,免不了是用歌德體書寫上去。他走到街角打開信封、攤開信紙讀著︰「放棄追查,那只會白費力氣。切記,這是第二次警告。為了你的安危,希望你好自為之。」
這封信讓他徹底失望;但至少它和他可笑的想像大為不同。可以肯定的是,信中的語氣不尖銳,頗為克制,而且其中透露一個訊息︰給他這封信的人對他並不是很放心。
第二次警告?為什麼?啊,是的,他是在昨晚遭受第一次警告。但為什麼是第二次,而不是最後一次?難道他們想再試驗他的勇氣?難道他已通過某種考驗?那他們又如何知道他的名字?唔,其實這沒什麼好奇怪,很可能是他們逼尼克說的。但除此之外他忍不住為自己的健忘笑了起來其實在他的外套襯裡,就縫著他的名字還有詳細住址。
大致說來,這封信已讓他很安心。即使他沒採取更進一步的行動,但從這封信就可以推測當前事情的大致狀況。他確信那個讓他牽腸掛肚的女子仍然活著,如果他能再謹慎、再小心一點,就能找到她。
當他回到家時,感到有點累,而心裡一股奇異的解放情緒,在此時變得很不踏實。艾莉絲和孩子已吃過中飯,但還是過來陪他用餐。那女人,就坐在他對面。在昨晚,她曾是無動於衷地看著他被釘上十字架,而現在卻一副純潔善良、賢慧的好母親模樣。
讓他訝異的是,他竟然沒辦法恨她。他一邊咀嚼食物,發覺心情處於很興奮、飄飄然的狀態,於是像以往一樣,他活力十足地談些工作上的事,特別是關於診斷上發生的問題;他習慣將這些事詳細轉述給艾莉絲。他提及,赫格曼被提名便形同確定,還說他決定多下點功夫做研究。
艾莉絲很熟悉他的這些情緒,也知道那不會持續太久,她只是懷疑地對他微笑。比爾越說越激動,艾莉絲輕柔地撫摸他的頭髮,想平緩他的情緒。但是他卻往後縮,轉身對著孩子,借此避免進一步痛苦的觸碰;他並且將孩子抱到膝上輕輕搖晃起來。這時候,女僕進來通知已有幾個病患在等他。這彷彿是個解放。他站了起來,漫不經心地對艾莉絲說,天氣這麼好,她跟孩子應該利用下午到外面走走,然後逕自走進他的診療室。
在接下來兩個小時內,比爾要面對六個舊病患及兩個新病患。在每次私人診療期間,他的心情都相當好為病患檢查、做記錄、開藥方,都讓他感到相當快樂;尤其在發現自己幾乎兩天沒睡好覺,還能如此精神百倍、頭腦清楚,他更是愉快。
診療結束時,他跟往常一樣,又進去看看妻子和孩子。他很高興見到艾莉絲的母親,她順道過來探望他們;而孩子正在上法文課。要上樓之前,他又有一種感覺︰在他生活中的這一切正常、平靜、安穩的狀態,事實上只是一個假象、一種謊言。
即使下午不用巡房,他還是忍不住到了醫院。醫院裡發生了兩個病例,特別直接關係到他的研究,於是他費了比平日還多的心力在上面。接著,他又接到從市中心打來要他出診的電話,以至於當他來到施瑞弗格街這幢老房子外面時,已經是晚上七點鐘。
他抬頭看看瑪麗安的窗子;正如他所想的,那扇一度是最暗淡的窗子,如今又活了過來。沒錯,在這裡至少不會得不到回報。在這裡,他可以展開復仇計劃,沒有太多的麻煩;這裡沒有阻礙,沒有危險;再者,一旦對新郎不貞,很可能讓別人對她望而卻步。
而這點對他來說,只是一個附加的動機。而且,背信、謊言、不貞及欺詐的事處處可見,瑪麗安、艾莉絲,還有優秀的卡爾博士,所有人都一樣。一想到將要過著雙重模式的生活既是個勤奮、可靠、進取的醫生,又是文質彬彬的丈夫、居家男人及父親;同時又是個淫穢、憤世嫉俗、隨意念戲弄男女的人他便覺得這期侍在此時特別令人愉悅。
而且最令人愉悅的,莫過於隨後,當艾莉絲還安然在她寧靜的婚姻國度裡織夢時,他將會冷笑向她招認罪行,教她嘗遍所有的苦痛與恥辱,就像在夢裡她帶給他的苦楚。
他一走進大門,幾乎與卡爾博士撞個正著。對方露出驚訝的神情,友善地和他握手。
「瑪麗安好嗎?」比爾問。「她情緒穩定一點沒?」
卡爾博士雙手一攤。「她等待這結局已經很久了……他們今天中午來搬遺體……」
「啊?喪禮已經準備好了?」
卡爾點點頭。「明天下午三點舉行……」
比爾直注視著前方。「那些親戚……還和瑪麗安在一起?」
「沒有。」卡爾回答。「現在只剩她一個。我相信她見到你會恨高興。明天我母親和我要帶她去摩得林。」他見到比爾露出疑問的神情,便回應︰「你知道的,我父母在那裡有間小房子。再見了,醫生。我還有幾件事耍辦,一定要我親自出馬,就像這件一樣!希望我回來時,還能見到你。」他說完就走出大門,沒入大街。
比爾猶疑了片刻,才慢慢爬上樓梯。他拉拉門鈴,瑪麗安親自來開門。她一身黑衣,頸上圍了一條黑玉項煉,他從沒見過她做這身打扮。她的臉漸漸變紅了。
「你總算來了。」她虛弱地微笑。
「瑪麗安,很抱歉,今天一天都在忙。」
他隨著她穿過死者的房間。那張床現在是空著的。他們走進旁邊的房間。
昨天他在這裡填寫參事先生的死亡證明書,就坐在那幅軍官畫下方。書桌上的小油燈仍亮著,房間裡因而有了微微的亮光。瑪麗安讓他坐在一張黑色皮沙發上,自己則坐在書桌對面。
「我剛剛在門口遇到卡爾博士……知道你明天要去鄉下了?」
瑪麗安看著他,似乎很驚訝他的語調這麼冷淡。他繼續用一種無情的嗓音說︰「我想那是非常明智的決定。」這時,她的肩膀重重地往下墜。但他還是很平靜地解釋,那個地方的空氣有多新鮮,換個環境對她會有多大的好處。
她僵坐在那裡,淚水滾落下來。他看在眼裡無動於衷,反而很不耐煩,尤其一想到她隨時可能又趴在自己腳邊,重覆前一天的告白,他便覺得坐立難安。但就在她什麼話也沒說時,他卻輕快地起身。「瑪麗安,我很抱歉。但是……」他說完,看看手錶。
她抬起頭,注視著比爾,眼淚又不聽使喚地流下來。他原本想說些安慰她的話,但就是說不出口。
「我想你會在鄉下待個幾天,」他開始說,一副忸怩的模樣。「我真的想知道你現在……卡爾博士告訴我,你們馬上就要結婚了。所以在這裡先預祝你們兩位。」
她還是不動一下,就好像沒將他的祝賀或告別辭聽進去。他伸出手,她也沒回應,於是他用一種幾近責備的語氣重複說︰「那好,我是真的想知道你現在過得如何。再見,瑪麗安。」她還是坐在那裡,彷彿變成石頭了。他走到門邊,停了一會兒,準備給她最後機會喚他回去,但是她把頭別開了,於是他將門帶上。當他走到外面人行道時,感到有些懊悔;他考慮了一下是否要轉身回去,可是又覺得,這樣一定會讓事情變得更可笑。
那現在呢?回家?還能去什麼地方!總之,他今天已經沒辦法再去其他地方。那明天呢?明天該做什麼?他覺得很無力、無所適從,似乎每件事都抓不住,每件事都變得越來越不真實,即使是他的家、他的妻子、孩子,還有他的職業、他這個人;他拖著沉重步伐,無意識地穿梭在夜晚的街道上,心底不停地翻攪。
市政廳的鐘響了,現在七點半。其實,多晚都無所謂了︰再多的時間對他也全然多餘。他不再在乎任何人、任何事。他為自己感到可悲。轉瞬間,在尋不到任何方向之下,他想要搭車到某個車站,乘著火車到所有可能的地方,從這個人人都認得他的生活圈裡消失;或者到國外某地重新再來,像別人一樣開啟新的生活。
他想起曾經在精神治療書籍上讀過,關於雙重人格的一些特殊案例︰一個人突然從他井然有序的生活中消失,被人遺忘,等到數月或數年後才回來;這時他已記不得在這裡生活過的一切。爾後,某個舊識認出他,但無論舊識提起什麼,他都全然不知。的確,這類事情是非常罕見,不過經證實確有其事。而且許多人都發生過輕微的類似狀況。
就以作夢打比方︰當一個人從夢中醒來會如何?當然,他會記得……但也會完全將惡夢忘卻,徒留下夢裡某種神秘的氣息,及難以理解的迷惑。也許有人隨後或很久以後會想起來,但就再地分辨不出那是曾經歷過的,或只是一場夢。除非
他漫無目的地走,不知不覺已走往回家的方向。他發現此刻置身的這條街道,已不如二十四小時前那般黑暗、污穢;而當時,他正隨著那個墮落的身影回到她俗麗卻舒適的住屋。但,為什麼非得認為她「墮落」?或非得說這條街「污穢」?在前一晚異樣氣氛的驅使下,他在此接觸到的所有女子之中,那個年輕女孩可不是最迷人、最純潔?
他發現一想到她,心裡就蕩漾起來。接著他又想到昨晚的意圖,於是即刻下了決心,走到附近商店買些可口的食物。當他提著一盒食物,緊挨著房子圍牆前行時,一想到自己即將去做一件明智、或許值得讚賞的事情,便感到相當愉快。
儘管如此,當他走進公寓大門時,還是將領子翻起來,然後幾步並作一步地跑上樓。眼前這房子的門鈴聲很尖銳,他聽得不太舒服。不久,一個長相邪惡的女人來應門,說唐蜜娜不在家。他鬆了一口氣。就在這女人還來不及接過他手上的東西時,另一個女人出現在走道上。她比較年輕,頗具姿色,穿著一身寬鬆的家居服。她說︰「先生,你找誰?找唐蜜娜嗎?她不會那麼快回來。
」
那老女人示意要她閉嘴,但比爾多少猜到一些。為了確定心中的疑慮,他問︰「她住院了,對不對?」
「好吧。先生,看來你已經知道了。不過感謝上帝,我可是健康得很。」
她興高采烈地說著,雙唇微啟,整個人挨向比爾,毫無顧忌地用她豐滿的身子向他擠碰,以至於衣服鬆開了。「我只是拿個東西來給唐蜜娜。」比爾支支吾吾地說。這一時間,他覺得自己像個小男生。接著他語調一轉,很認真地問︰「她在哪間醫院?」
年輕女子說了一個教授的名字。幾年前比爾還是實習醫生時,那教授曾帶過他。
然後她和善地說︰「這盒東西交給我,明天我帶去給她。相信我,我不會把它吃掉。我一定幫你問候她,還要跟她說,你對她是真的。」
她說著又往他挪近了些,對他微笑。但是一看到比爾往後退縮,她立刻打消念頭,並且安慰他︰「醫生說至少再過六至八星期,她就可以回來嘍。」
當他走出公寓大門步上街道時,頓時感到一陣鼻酸;不過他知道,要說這表示他感動,不如說這是神經衰弱的初期警訊。他一副很從容,甚至更輕快、更有活力地放開腳步走,然而這並不貼合他此時的心情。這次的經歷難道意味他所有的心血注定要白費?但那又如何?他之前能從重大的危機中逃脫,就等於有了一個好兆頭。不過一件事的成敗,不應取決於能否化險為夷吧?有更多的危機還等在前頭。
他並不打算放棄追查前一晚那個美麗的女子,可是又不得不承認,現在時間所剩不多。再者,這次要如何追查還需慎重研擬。他想,若有人能一起商量就好,但是他不知道有誰願意相信昨晚的事。幾年來,他沒跟什麼人走得比較近,除了他的妻子,可是偏偏又不能向她提這件事不管這件事或其他事,都不能提。昨晚她甚至任別人將他釘上十字架。
現在他明白自己為何不回家,而無意識地直往反方向走。他只是還無法面對艾莉絲。在他看來,此時最好的決定就是找個地方吃晚餐,然後到醫院看他的兩個病患,無論如何都不回家。要回家,也得等他確定艾莉絲睡了才行。
他走進一間咖啡屋在市政廳一帶,這間算是比較安靜、比較像樣的一間。接著他打電話回家,匆匆交代不必等他回家吃飯就掛上電話,免得艾莉絲又過來接話筒。他在窗邊選了一個位子坐下,並且將窗簾拉起。在這店裡一個隱密的角落,坐著一位男士,他身穿深色外套,不很起眼。比爾想到,他似乎在哪個地方看過這件外套。不過也許只是巧合。
他拿起晚報,隨意看了幾行新聞,就像前一晚在另一間咖啡屋一樣。這報紙的新聞包括政治、戲劇、藝術、文學,以及各種大小災禍的報導。在美國某個城鎮他沒聽過,一間劇院被燒燬。清潔隊隊長彼德—可藍衝出窗外致死。比爾看了覺得奇怪,即使是掃煙囪的清潔工也會以自殺來結束生命。他想,這男子死前是否把自己洗乾淨了,還是任由自己像平常一樣髒。
一名女子在市中心一間高級旅館裡服毒︰這名女子早在幾天前,就以文曼黛—柯倫的名字住進旅館。她長得相當美艷動人……天啊,這裡美艷動人的年輕女人還真不少……他無法推斷艾曼黛—柯倫或者說,用這名字住進飯店的這個女人,是否和他所想的是同一人。可是他的心跳得很厲害,報紙在他手上抖動在市中心一間高級旅館……哪一間?為什麼這麼神秘?這麼謹慎……
他一放下報紙,發現角落的男士趕緊攤開報紙,橫在面前擋住臉。比爾也立即拿起報紙,旋即,他可以肯定艾曼黛—柯倫不是別人,正是前一晚那個女人……在市中心一間高級旅館……那裡有很多高級旅館因為艾曼黛—柯倫……現在無論如何,一定得循著這個線索追究到底。他叫喚侍者,付了錢就準備離開。走到門口,他回過頭,住那男士坐著的角落看去,可是很奇怪,那個人竟然不見了……
一件服毒的重大事件……但她卻活下來了……他們發現她的時候,她還活著。總之,沒必要猜她是不是被救活了,不管如何,不管死了或活著,他都準備去找她。他耍見她,哪怕會發生什麼事,無論她活著或死了。他一定要去見她;沒有誰可以阻擋他去見這個女人,她已經赴死保住他的命,她是代替他死!他要為她的死負責,要一個人去負責,既然那是她!是的,毫無疑問,那是她。她在早上四點由兩名男士陪同回去。也許在幾個小時後,就是那兩個男的送尼克去車站。他們幾乎沒什麼良心,兩個都一樣。
他佇立在市政廳前的大廣場,四處張望。這裡只見得到幾個人,咖啡屋遇到的可疑男子不在裡頭。假如他在怎麼辦?這幾個人看起來都很嚇人,而那個男人簡直跟他們差不多。比爾急忙往前走,在雷斯大街搭上馬車,第一站是到布里斯托旅館。在那裡,他就像個檢調人員詢問案情一樣。他問服務生,聽說艾曼黛—柯倫是在早上服毒,那麼之前她是否一直待在飯店。服務生對這樣的問話似乎不太驚訝,也許他將比爾當作警察或政府人員也說不定。總之,他很有禮貌地回答︰那件事不是發生在這裡,是在阿丘狄克旅館……比爾立刻搭車到那家旅館。但那裡的人卻說,他們一發現艾曼黛—柯倫自殺,就立刻把她送到綜合醫院。比爾又問,他們怎麼發現那女子自殺。事實上,快中午時他們開始在談這個女的,怎麼一個女人會到早上四點才回來?果然,很容易就猜得到︰兩個男士(又是兩個男的)在早上十一點過來找她。連續打了幾通電話,她都沒回應,於是一個女服務生跑去敲她的門,可是仍然沒有回話,而且房門還反鎖。最後,他們無計可施,只好破門而入,這時才發現艾曼黛—柯倫躺在床上不省人事。
「兩個男的呢?」比爾問,口氣聽起來就像個秘探。
哦,是啊,那兩個男也真教人懷疑。這件事曝光之後,他們就不聲不響地消失了。而且,和他們來往的這個女子,本名似乎不叫艾曼黛—柯倫,那只是她登記在旅館的名字。這似乎是她第一次住這間旅館,至少住這裡的貴族沒有一個有這樣的姓氏。
比爾謝過那個服務生之後,發現一位旅館經理走來,開始對他露出好奇的神情,於是他急忙抽身,又坐上馬車轉往醫院。在詢問台待了幾分鐘後,他知道那個叫艾曼黛—柯倫的女子,後來沒被送到第二住院病人中心。在醫生極力搶救下,最後還是無法挽回她的生命,她在下午五點鐘去世。
比爾大歎一口氣,感覺如釋重負,這一口氣讓他從整件事情中解脫了。詢問台的服務人員抬起頭看著他,對於他的反應似乎有些吃驚。比爾立刻平靜下來,很有禮貌地告辭。一分鐘後,他走到外面站著。醫院的花園幾乎沒什麼人。在附近一條林蔭道路上,一個戴白帽、穿藍白條工作服的護士正從一盞街燈下走過。「死了。」比爾出聲對自己說。「假設是她。不是她怎麼辦?假如她還活著,我要如何去找?」
等看到那個不知名的女人屍體,就可以解開疑問。她只不過死了幾小時,屍體應該還在停屍間,就只有幾百哩遠的地方。而他本身是醫生,進去當然不成問題,即使是這麼晚的時間。可是他想去那裡做什麼?畢竟,他只看過她的身體,沒看過她的臉,只有在昨晚離開時更確切地說,是被趕出來時,有機會看她的臉。
他之前還沒想到這點,因為最早看到這條新聞時,他腦海裡出現的是個沒有臉的自殺女子,身體則是艾莉絲的,而現在知道真相了他不禁打了個寒顫,當他在尋找那名女子時,妻子的圖像竟在他眼前徘徊。他又問自己,他到底想去停屍間做什麼?去看她又活過來?今天,明天,甚至往後幾年,無論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什麼情況,他有十足的把握,只要從她走路、她的舉止、聲音,他就可以認出她。而今,他要再次見到的,就只剩她的軀體,一個沒有生命的女人軀體,以及一張陌生的臉除了眼睛,一雙失了光采的眼睛。是的,他認得那對眼睛,也認得那頭髮,就在他被拖出房間的最後一瞬間,那頭髮曾覆蓋她赤裸的身體。難道這就足夠供他去辨識,不會有任何不確定?
他遲疑地慢慢往前走,穿過中庭,到達病理研究中心。他發現大門沒上鎖,所以也不必按門鈴了。他在一條微亮的走道上走著,石頭地板在他腳底下發出迴響。一股熟悉、像家用品的化學藥劑味道,混合著建築物本身的氣味,圍繞在比爾四周。他在這道掛有「組織學」牌子的門上敲了幾下,猜想可能還有技術員在工作。即刻,裡面有了回應︰「請進。」他使推開門,走進這間天花板很高、如同過節慶般照得通亮的房間。裡面這個人,不出他所料,是這個中心的技術員,也是他的老同學艾得勒醫生。他的眼睛剛從顯微鏡移開,現在從椅子上站起來。
「啊,是我的老同學。」艾得勒說。語氣有點勉強,也有點驚訝。「這時候怎麼有榮幸看到你?」
「對不起,打擾你了。」比爾說。「你在忙。」
「我的確在忙。」艾得勒語氣有些嚴苛。他在學生時代就慣用這種口吻說話。接下來,他的語調輕快多了︰「一個人半夜待這裡,還會有其他事嗎?不過,你倒是沒吵到我。有什麼事要幫忙的?」
比爾並沒有馬上回答。「你今天送來的那個阿狄生,現在還躺在那裡,沒人動他、沒人理。明天早上八點半解剖。」
比爾的表情有些不對勁,艾得勒看了便回答︰「我知道,然後是那個肺腫瘤!沒錯,從檢驗報告來看,那的確是個肉瘤。所以沒必要再多費心力了。」
比爾又搖搖頭。「我不是為工作的事來的。」
「晤,好極了。」艾得勒說。「如果在這麼不恰當的時間趕你走,那我還真要感到愧疚呢。」
「不過這件事也會牽扯到罪惡感,甚至一般良知的問題。」
「噢!」
「好吧,我就直說。」他試著用一種平淡、沒有情緒的語調說。「我想打聽一個女人,是服用嗎啡中毒,今天下午死於第二診療室。現在應該已經運到這裡。她對外公開的名字是艾曼黛—柯倫。」他的語氣更急促。「你知道嗎,我猜這個艾曼黛—柯倫可能是我一個舊識。我很想證實這個猜測是否正確。」
「是自殺嗎?」艾得勒問。
比爾點點頭。「是的,她殺了自己。」他換另一種說法回答,似乎這麼做才能再次確定這整件事的原貌。
艾得勒指著比爾幽默地說︰「那可是閣下的單戀?」
比爾猶豫了一下。「艾曼黛—柯倫自殺的事情,和我個人無關。」
「對不起,我無意說出這麼輕率的話。我們可以馬上過去確認。據我所知,今天下午法庭那邊還沒提出任何申請。那好,反正」
是法醫驗屍,這想法閃過比爾心底。這麼做可能比較妥當。不過誰知道她自殺是否真的出自本意?他又想到那兩個男子,他們一知道自殺事件曝光,就突然從旅館裡消失。這整個案子最初可能是個謀殺事件。而他比爾,難道不可能被傳喚作證人?也沒有必要主動向法庭提出控訴?
他隨著艾得勒醫生穿過走廊到對門,門正微微敞開︰這屋子的天花板很高,裡面沒有任何擺飾,僅靠一對油燈發出微弱的光線。整個空間就由十二至十四架停屍台分佔。一、二具屍體赤裸僵硬地躺在那裡,其餘的則由麻布覆蓋。
比爾走到門邊第一架停屍台,小心地將麻布從死者頭上往下拉。突然,一道刺眼的亮光從艾得勒醫生的小手電筒射出;比爾立刻看出,那是個黃皮膚、灰鬍須的男人的臉,他立刻又將那布蓋上。接著,是個削瘦赤裸的年輕男人軀體。
艾得勒醫生這時從另一架停屍台走來,他說︰「有個差不多六、七十歲的女人,不會是她吧。」
但忽然間,比爾的目光似乎迅即被什麼吸引,他走到屋子的另一頭,隱約看見一個蒼白的女人身體。她的頭側躺;長而黑的頭髮幾乎觸地。比爾不由自主伸出手,將她的頭調整個方向,但隨即,他感到一陣厭惡,這感覺通常不會出現在身為醫生的他身上,於是他開始躊躇起來。艾得勒醫生走過來,手指向他身後那些軀體說︰「其他都不可能了她呢?」
他用手電筒照向那女人的頭。比爾強忍厭惡,稍托起那頭顱。在那張灰白的臉上,眼皮微闔,翻出眼白瞪著他。下顎鬆垮地垂下,薄細的上唇掀起,暴露出發青的牙齦及一排白牙。這張臉是否曾經美麗,是否在昨日就已經是這個模樣,比爾不很在意的說︰「現在已經是完全沒表情、空洞的一張臉,死人的臉。管她是十八歲或三十八歲的女人,都一樣。」
「是她嗎?」艾得勒醫生問。
比爾無意識地彎下腰,熱切地注視那女子,彷彿借此就能從這僵硬的軀體獲得答案。然而此時他意識到,即使那是她的臉,或是形同昨日燃起她生命火花的那雙眼,他還是無法肯定。也許是他根本不想知道。他又輕輕地將那頭放下,任自己的目光在手電筒的照射下掃遍死者全身。那是她的軀體嗎?是昨日為他受苦的那具美好、如花燦爛的軀體嗎?
他看著那發黃、起了皺紋的頸子,注意到那兩個像少女一樣小、卻微微下垂的乳房;而在那之間的蒼白皮膚下,她的胸骨赫然浮顯而出,似乎腐化的過程就此展開。他的目光隨之而下,落在她的下半身︰兩條曲線優美的大腿麻木地張開,從已失去神秘感和意義的陰暗區域伸展下來。他又注視著那細窄的膝蓋,脛骨的輪廓,細長的腳,還有向內彎的腳指頭。隨著火炬的燈光掃過屋內,一具接一具的軀體再度被衝回暗處;這微微顫抖的燈光,最後又停在那張臉上。
比爾不由自主、又像是受到某種看不見的力量驅使,他伸出手觸碰那女子的眉、雙頰、雙肩、雙臂,以至她的雙手;他將自己的手指與她的纏疊,像是在愛撫,然而那指頭如此僵硬,他似乎想使力地板動它們,與他的手握合。這同時,他想他看出了在那對微闔的眼瞼底下,正散發微弱而深邃的注視,試圖觸碰他的目光;他彷彿被某種魅力吸引,傾下身子靠向她。
猛然地,他聽到一陣低語貼近他的背︰「你到底要做什麼?」
比爾突然回復意識。他放開那女人的手指,執起她細瘦的手腕,並且很小心、甚至有點裝模作樣地,將她冰冷的手臂放在她身旁。他感覺似乎只有在此刻,僅僅這一刻,那女人才真的死了。他轉過身,走向房門口,在走廊鞋音的迴盪下又進入先前離開的實驗室。艾得勒醫生靜靜跟隨在後,把門鎖上。
比爾走到洗手台。「借一下。」他說完,用清潔液徹底洗手。而艾得勒醫生似乎急著再接續被打斷的工作,他立即又扭開燈,調整好測微計,繼續盯著顯微鏡。當比爾向他告別時,他正全心埋入工作。
「你想看看培養菌嗎?」他問。
「為什麼看?」比爾心不在焉地說。
「撫平你的不安啊。」艾得勒回答,似乎接受比爾是為醫學技術而造訪的理由。
「你能說一下那景像嗎?」比爾這時注視著顯微鏡。艾得勒接著說︰「這是最新使用的對比色模式。」
比爾點點頭,眼睛並未離開顯微鏡。「太美了,真的。」他強調︰「你可以說,那是一幅顏色絢爛的圖畫。」
他又問了些關於這新技術的細節。
艾得勒醫生就他所問的作了回答。比爾又說,這新技術對於他近來即將進行的計劃會有很大助益。他問,明天他是否可以再來請教他。
「隨時歡迎。」艾得勒醫生說。他陪同比爾走過回音不斷的石板地到大門,這時門已鎖了,他掏出自己的鑰匙開門。
「你會繼續留在這裡?」比爾說。
「當然。」艾得勒醫生回答。「在這裡最好的工作時段,大約是從午夜到早晨。至少可以完全避免被人打擾。」
「有道理。」比爾露出平靜、略顯罪惡的微笑。
艾得勒醫生拍了比爾手臂一下,像在鼓舞他,然後很客氣地問︰「嗯那是她嗎?」
比爾遲疑了一下,然後不作聲地點頭,他幾乎無法知道這點頭是否就代表事實。
至於現在躺在停屍間的女人,是否就是二十四小時前在尼克狂野的琴聲伴隨下,他伸手觸碰的那一個;或者,事實上她只是個陌生人這是他絕對可以確定的。縱使那個他在尋找、在渴求並曾經短暫愛過的女人仍活著,不管她是如何維持她的生活,而今躺在他拱頂房間裡的那個人在油燈閃爍不定的幽暗光線中,一個如同其他靈魂般無意義、失去神秘惑的亡魂此刻對他來說已不重要,只是一具昨夜的屍首,注定無法喚回生命的蒼白的屍首。
第七章
他急速穿過了黑暗、冷清的街道。幾分鐘後,他在診療室脫下衣服,就像二十四小時前一樣,然後盡可能地壓低聲音進入臥房。
他能聽見艾莉絲平緩規則的呼吸聲,並看見她的頭壓在輕軟枕頭上呈現的輪廓。
一種料想不到的溫柔、安穩的感覺吞噬著他。因此,他決定告訴她昨夜這整件事的經過,不是待會兒說,便是等到明天;不過,他又覺得這一切經歷仿若只是一場夢而倘若艾莉絲覺得他的遭遇毫無意義時,他將會對她坦言,那是真實的經歷。真實?
他問自己。就在這時候,他發現在另一個枕頭上,也就是他的枕頭上,有個東西非常貼近艾莉絲的臉;那東西黑而獨特,像人臉一樣的模糊輪廓。他嚇得幾乎停止心跳。
等到一回神,他立即伸出手,抓住前夜他所戴的那頂面具。顯然是他早上整理衣服不小心漏掉的,而後被傭人、甚或艾莉絲本人撿到。因此他幾乎可以肯定,艾莉絲一看到這面具,心中必然產生懷疑,甚至已經往最糟的方面想。
然而終究,她還是決定讓他知道,於是將這黑面具放在她旁邊的枕頭上,像是替代他的臉。
既然,她對那面具懷疑,但又詼諧、不經意地將它擺在一旁,似乎也意味她已原諒他、想給他一個警告,同時想讓他知道,無論已經發生什麼天大的事,她都不會在意。但是突然間,比爾覺得整個人相當疲憊,他將面具丟到地上,所受的驚嚇再也壓抑不住,在此刻轉為悲傷的啜泣。他跌坐在床邊,淚水靜靜地淌進枕頭裡。
不久後,他感到一隻手輕輕地撥著他的頭髮。他抬起頭,收起淚水說︰「我會告訴你一切。」
她先是舉起手,像要阻止他說︰但他卻握住那手,並用一種詢問及懇求的眼光看著她。她點頭同意,然後他開始說了。
在這之前,比爾先拉下百葉窗,阻擋黎明的光線。艾莉絲則始終保持緘默,不對他提出任何好奇或不耐煩的問題。她似乎感覺得到,他無法、也不想對她有一絲隱瞞。她靜靜地躺著,雙手枕在脖子後面,待比爾說完時,她依然不語,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最後,他挪動自己躺直的身子,傾身靠近她,凝視著她沒表情的臉龐及雪亮的大眼睛。此時,天色似乎亮了。他遲疑了一下問她︰「艾莉絲,我們該怎麼辦?」但語氣仍充滿希望。
她微笑著,然後猶豫了一會兒回答︰「我想,我們應該感謝命運,讓我們安然度過這些危機不管是現實的那一面,或是在夢裡。」
「你這麼確定?」他問。
「我之所以確定,是因為我感覺到,無論僅僅一晚的真實遭遇,或是一個人的一生,都不足以完全反應出他心底的真實面。」
「所以,夢也不完全是夢。」他輕輕地歎息。
她伸出手將他的頭移向自己胸前,輕輕地貼著。「現在,我們是真的醒了。」她說︰「至少會有好一陣子。」他很想接著說︰是永遠。但是在他還沒有機會說出口時,她用一根手指壓住他的嘴唇,然後低聲說,像在說給自己聽似的︰「永遠別問未來。」
他們倆就這麼靜靜地躺在那裡,時而睡、時而醒,沒有作夢地靠在一起。
直到七點鐘就如同往常的早晨七點一樣一陣敲門聲響起,伴隨著街上的嘈雜聲響,以及隔壁房傳來的孩童笑聲,一道勝利的陽光透過窗簾射進房裡。又是新的一天。
【完】
☆★☆★☆★☆★☆★☆★☆★☆★☆★☆★☆★☆★☆★☆★☆★☆★☆★召集人︰「好啊!真是精彩,非常地精彩,那麼,我們準備進行下一夜吧!」
CSH︰「等一等,我的台詞呢?為什麼我沒有致詞機會?」
召集人︰「誰叫你一直都不把致詞稿子給我,我也不知道該寫什麼,只好直接跳掉了。」
CSH︰「@$&@!」
召集人︰「看吧!起碼你還能以粗話致詞。」
鷹魔︰「謝謝CSH大大的掃瞄,我們現在歡迎十日談的第七夜·朱顏血紅桃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