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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比我大三歲。

認識她純屬偶然。那時她還是學生,在大學讀英文的研究生,而我在一家公司打工。公司中我的一位師兄,夫妻倆和她都是同鄉兼同學。

年初,一次因有鬼佬到公司商談技術問題,而哥幾個的英文水平實在不敢恭維,於是想到請她到公司幫忙翻譯。

那是我第一次見她,並沒有驚艷的感覺,只是覺得很乖小,挺秀氣的。當時全神貫注於鬼佬,也沒多注意她。

後來的半年中也沒再見到她,日子在平平淡淡、緊緊張張中渡過。

在香港勝利回歸後的一天,我因為和鬼佬合作的項目而去了外地,和我同去還有我的那位師兄。

我們在外地期間,嫂夫人獨自在家,不免孤獨寂寞,於是叫她同住。有時師兄打電話回家,傾訴衷腸,我們這些單身漢嫉妒不已,便在旁高聲起哄。不料一次電話卻是她接的,而我還在一旁高聲疾呼︰「I LOVE YOU!」(其實以往每次都是鬼佬叫得最響),師兄陰險的一笑,把話筒遞給了我,而我卻不知所以,繼續高呼不止……

從此,這個故事便在公司中廣為流傳,而我自然成了眾人取笑的對象。而師兄兩口子好像也有意做我的丘比特,每次他打電話回家(從那以後我是絕對安靜的),末了,總要半認真半開玩笑地問我︰「你不說兩句?她可在噢。」也正兒八經地問過我這件事,可當時我一聽到她的名字頭就大,哪還有心思去想那些。

我們回來時已近八月中旬,她也已經因為學校放暑假而回了家鄉。我們的老闆因為這次任務完成比較順利,而且我們出差的時間也不短,於是給了我們一周的休假。師兄一家自然也準備回鄉探望父母,臨走前,專門邀請我同去(他們的家鄉還是著名的旅遊城市)。

不知是處於莫名其妙的自尊心還是別的什麼原因,我沒有答應同去,只說過幾天有空就去。於是他給我留了家裡的電話後就回去了。

在家渾渾沌沌地睡了幾天,覺得精神好了許多。於是出去找狐朋狗友一陣瘋玩。

假期還剩最後三天,和一鐵哥們兒說好去外地玩兩天。忽然哥們兒問我想不想搭順路車去他親戚那邊玩,我隨意地問是哪,竟是師兄的家鄉!我轉念想到師兄的邀請,就一口答應了,然後馬上給師兄去電話,告訴他我中午出發,大概在四、五點鐘到。師兄告訴我具體地址,並說等我一起出去吃晚飯。

一路大雨滂沱,車到當地已是近七點,給師兄打電話,卻一直無人接聽。無奈肚中飢餓,只好祭五臟神為先。吃完又撥電話,依然沒人,於是決定跟隨哥們兒到他親戚家借宿一晚,當夜自然杯來盞往,醉生夢死。

次日宿醉醒來,頭痛欲裂。才想起昨晚忘了跟師兄聯繫,一個電話撥過去,立刻召來師兄一頓劈頭蓋臉的痛斥。原來師兄夫婦因為擔心我幾乎整夜未眠,差一點去報警。而她,據說從下午就一直在師兄家,直到晚上才回去的。

我所有能做的就只有道歉,直到我答應晚上請大家吃飯,師兄才放過我。於是打馬飛奔趕往。

會同師兄夫婦,師嫂又少不了囉嗦一番,但自己咎由自取,也只好俯首甘為孺子牛。

下一步自然是去找她,到了她家門口才想起自己早上起來臉未洗,口未漱,實在有失觀瞻。趁師嫂進去叫她,緊急五指當梳,口香糖作牙膏,至於一身的酒氣,那也無可奈何了。

遙見兩人出來,立即轉身背對,雙手插兜作瀟灑狀。感覺她們走近了,才轉過身來。

這天是公元一九九七年八月十六日。

我第一次如此仔細地看到她。盈盈素妝,穿一件紅白相間的體恤衫,短褲,很乖巧,也很青春。

「你好。」柔柔的,很甜的聲音,足以繞樑三月。

現在回想起來,我首先被她吸引的就是她的聲音,我始終喜歡聲音輕柔、甜美的女孩。

晚飯理所當然是我請客,師兄的弟弟也來趁火打劫,可惡!

飯後我們找了一家靠近江邊的小茶館,迎著從江上吹來陣陣涼風,海闊天空的一陣胡侃。他們的地方方言我不大懂,我也趁機點上一棵煙, 著眼睛仔細地看著她……

第二天在回程的車上,師兄問我如何,我笑笑沒說話。

再見她是半個月後,她開校回來。那天也是一場大雨,路上積水成潭。師兄呼我,說她回來了,叫我過去,我於是提著一大包葡萄泅河涉水前往。

到了師兄家,由於狂風暴雨,家裡停電。大家點著 燭圍吃葡萄,她態度似乎很冷淡,我也覺得十分無趣。正好師兄家又有客人造訪,我便悻悻地告辭了。

之後我便有放棄的念頭,也就沒有主動聯繫她。倒是師兄和同事們非常熱心,經常鼓動我主動約她,我都是一笑了之。

突然一天師兄說她將去外地調研,明天出發,邀我晚上到他家吃飯,給她送行。我一來賊心不死,二來師兄請客,不吃白不吃,於是欣然赴約。

那天吃飯氣氛比較自然,大家有說有笑。飯後大家一起前往商場,為她購置一些物品。師兄夫婦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逛著逛著就人影不見,於是剩我陪她大包小包的買了不少東西,到了付款處,我禮節(自然?)性的掏錢付款,她卻急了,非要自己付,一張小臉緋紅,很可愛。

轉眼快到十一,卻意外置到她回來的消息,原來她在外地竟大病一場,所以提前回來了。

我匆匆趕到師兄家,開門卻是她,卻更見清瘦,我見猶憐。她很隨意和我打個招呼,好像知道我會來一樣。

這晚她堅持要回學校住,於是我義無反顧地充當護花使者的角色,她卻也沒拒絕。

我和她騎著單車緩緩向學校駛去。

初秋的夜是很愜意、浪漫的,涼爽的風徐徐吹面而來,像情人溫柔的手。路邊已開始有一些落葉,車輪過處,發出沙沙的聲音,不時還能聞到若隱若無的桂花香。路上已沒什麼行人,只有昏黃的路燈把空蕩的大街塗抹得一片兒黑,一片兒黃。

我們漫無邊際聊著天,談我的工作,她的學業,她在外地的感受。

接近學校,我們又回到了喧鬧的生活中。在女生宿舍樓下,我正準備和她道別,不料她說為答謝我,請我喝飲料。我當然恭敬不如從命,便在樓下等她。

當時我離開校園已經三年,我驚奇地看著周圍既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剛下晚自修的莘莘學子們歡笑著從我身邊跑過,附近的便利店前人頭攢動,三三倆倆的情侶們依偎在角落裡竊竊私語,才進校的新生們老實地拎著暖瓶,低聲笑談著去開水房提水……

她下來了,換了一件高腰牛仔衣,裡面是白色的體恤,青春動人。

我要了一聽可樂,她要了一瓶酸奶。她說她晚上絕對不敢喝咖啡或可樂之類的飲料,否則一晚都會睡不好的。我笑她像個小孩子似的,她反問︰「像小孩子不好嗎?」

第二天我想趁熱打鐵,約她晚上出來,她卻說晚上有課。

晚上有課?我迷惑。

我們所在的城市剛進行完一次規模宏大的環境整治工程,使流經市區的兩條河流及沿河兩岸煥然一新,更形成一道新的城市風景線,而且在兩河交匯處還要舉辦一個燈會以示慶祝。在一個週日,師兄夫婦便邀請我一起去看看,當然,還有她。

那天風和日麗,太陽暖洋洋的。在陽光下沿河漫步,沁沁細汗現於額頭。

我們順河邊走了一個多小時,大家都有點兒累,建議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她卻鬧著要去坐什麼「沿河觀光車」,於是大家又打起精神去坐觀光車。當師兄倆口子在車上昏昏欲睡時,她卻一個人笑吟吟地東張西望。看在眼裡,不禁莞爾。

第二天又約她看電影,她吃吃笑著回絕︰「星期一要看書,星期六才能看電影。」

星期一不能看電影?我更加不明白。

由於兩次主動出擊未果,加之「十一」表兄結婚,所以節前我也沒有主動和她聯繫了。

剛放假的第一晚,我正全神貫注地指揮劉、關、張全力猛攻荊州,呼機不合時宜的在我腰間狂震,震得我半身不遂,差點兒害死常山趙子龍。

這是哪裡的電話?腦子裡還全是戰鬥的慘烈,面對一長溜的數字茫然,管它的,回過去再說。

是她。

「有事嗎?」

「沒什麼事。今天有順風車,我就回家了。和你說一聲。」

「……」

「……」

「什麼時候回來?」

「過幾天吧。我陪陪我爸、媽。」

「那……回來後呼我吧。」

「嗯。」

表兄的婚禮很熱鬧,一片喜氣洋洋。

節後上班的第一天起,我就熱切地期盼著那種半身不遂的感覺。

我趕到學校時天已經黑了,我們都還沒有吃晚飯,她說想吃麵條,於是在學校附近選了一家小麵館。她吃得很斯文,笑吟吟地看著我風捲殘雲一番。

明年就要面臨畢業分配,她說已經聯繫好到市郊的一所大學執教(她大學畢業後就在家鄉的一所大學裡教英文,之後才考的研究生。也就是說,雖然她比我還早了參加工作三年,卻一直未離開過校園)。我很詫異,建議她去一些外企應聘,她卻固執地拒絕了。

「還是喜歡象牙塔中的生活。」她笑著說。

於是和她約好週日去那所市郊的大學。

前一晚和曹操大戰一場,雖然把曹軍殺得片甲不留,但我也睡過了頭。儘管我把單車騎得快追上汽車,但當我趕到學校時,已近中午。一見她下來,急忙連聲道歉。

她卻沒有生氣,輕輕地問我︰「吃飯了嗎?」

我也不知道她問的是早飯還是午飯,反正我統統沒吃,就搖了搖頭。

「你等我一會兒。」

一會兒,她一手拿著兩個碗下來了。

「走吧。我請你去吃學生食堂。」她笑著說。

我想幫她拿碗,她卻把另一隻手伸給我︰「先洗手!」小小的手掌中盛著一些洗手液。

這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接觸她的手,很涼、很軟。

那所大學遠離市區,環境很好。

從郊區興致勃勃地回來,我們來到與她學校一牆之隔的公園小坐。那天天氣很好,公園裡人很多。可能都有點兒累了,坐下後,我們都沒說什麼,靜靜地休息。在暖暖的太陽下,我翻看著當天的報紙,而她卻從背包中取出兩個蘋果,認真地削起來。

我陶醉在這畫一般的情景中,默默地體會著溫馨。

在我強烈地、幾次三番地要求下,她終於同意我到學校和她一起上晚自修。

時隔三年後我又坐在學校的教室裡,看看周圍埋頭苦讀的學生,回想當年的我,一絲感慨由衷而生。

她在我身旁專心致志地準備她的畢業論文,我湊過頭去看,滿篇的英文單詞立刻將我打得發昏第十三章,只好老老實實看我的TCP/IP。

按照她的規定,我們每天必須看到十點半才能離開。從九點半起,我平均每五分鐘看一次表,當我第十二次看表時,終於迎來了下課的鈴聲。

我如釋重負地長出一口氣,正準備舒舒服服地吸棵煙,她側頭瞪我一眼,嚇得我急忙把放到嘴邊的香煙揣回煙盒。

並肩走在夜晚中的校園裡,她不停地笑我剛才在教室裡東張西望、如坐針氈的糗態,我無從分辨,只好顧左右而言它,挖空心思說一些笑話,逗得她咯咯笑得彎了腰。

光顧逗她笑,沒注意我們已經走到大路中間。突然身後汽車的一聲長鳴,我本能地牽著她的手閃到路邊。汽車過去,我卻沒有放開她的手,輕輕地牽著。她也沒拒絕,只是低垂著頭,一聲不吭了。

我牽著她的手,繼續在校園裡漫步,兩人一時無語,默默地走著。我覺得有點兒尷尬,於是再一次施展我的絕頂幽默,終於逗得她忍俊不住,差點兒笑岔了氣為止。

這天晚上我作了個夢,一不小心,我成了萬人仰慕的狀元郎。

我的英文實在有夠差,身為英文教師的她在忍無可忍之下,不知從何處找來了一套英文初級教程,並親自督導,我於是每晚便從ABCD開始了「溫故而知新」。

父親很奇怪我每晚準時的外出,我美其名曰︰「上英文補習班。」只是不久之後老師不僅授業,而且兼管晚飯了。

她在教室裡是個嚴格的老師,每每因為我的低級錯誤而在我的「試卷」上劃上幾個大大的叉。但一出教室,她便成了小鳥依人。她很瘦,每當出教室時,總會激靈靈打個寒戰,使我忍不住把她摟在懷裡,為她遮擋夜晚的涼風。

不記得是幾月幾號了,我吻了她。雖然我也曾努力地回想,但終於還是記不起來。我始終很奇怪,為什麼我會清楚記得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日子,卻忘了以後的許多對於戀人們非常重要的時刻。

她的嘴唇很軟,濕濕的。

以後的日子裡接吻便也成為我們每天的「必修課」。她很喜歡被吻的,每次我吻她時,她總是閉著眼,一臉的陶醉。

她也越來越黏人,學校規定宿舍十一點熄燈,十一點半關門,而我家大院也是十一點半鎖門。每天到了十一點我便叫她回去了,她總是耍賴皮,不讓我走,撒嬌說︰「再呆十分鐘!」十分鐘後又是十分鐘,於是每次我們都是在舍監拿著門鎖的注視下分別,然後我才穿過漫漫黑夜飛馳而去。

大院的門是需交費才能叫開的,我曾提議是否可以辦月票,但守門的大爺笑的死活不答應。

按照「最高指示」,我每天回家後是必須在她的呼機上打上我家的電話號碼來報平安的。但有一次不知怎的,我竟然忘了,到我想起時已近凌晨一點了,我才急忙呼她。第二天一到學校,她紅著眼圈數落我,原來她緊張得一直沒睡,直到收到我的傳呼,差點兒就準備叫醒舍監下來打電話了。

看著楚楚可憐的她,我對自己發誓,此生決不負她。

我們的感情隨著時間越來越濃,終於走到戀人們最浪漫的時刻。我們越過了雷池,完成了靈與肉的交融。

我開始考慮帶她回家去見我父母,她卻膽怯不敢去。終於有一天,我決定先斬後奏。

早上,我告訴母親中午有客人來,母親會意地笑著點頭。我來到學校,告訴她我已經通知家裡,而且母親已經到菜市瘋狂採購去了,她才不得已老老實實跟我回家。

對於兒子的女朋友,父母無論如何都是喜歡的,何況她本來就是一個很優秀的女孩。母親則似乎有點兒過份熱情了,反而使她很拘束。幸好父母都是很隨和的,加上她和老妹又都是學英文的,自然有共同的話題,慢慢的,大家也很融洽了。

也許我本無福享有這份美好,也許上蒼也嫉妒我們的甜蜜。我們之間有了一片揮之不散的陰影。

那天是十一月十七日(很奇怪,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記得)。我和往常一樣在教室裡刻苦發奮,而她在旁邊總是顯得心神不定,似乎有話要告訴我,卻要欲言又止。我也沒問她,她想告訴我的話,自然會說的。我是這麼認為。

終於,她忍不住了,推了推我。

「What?」

「媽媽今天打電話來了。說哥哥昨天打電話回家,他正托人幫我辦去美國的簽證,問我的意見……」

她哥哥在美國,姐姐在瑞士,都已在當地成家立業。姐姐還生了個同時擁有美國、瑞士兩國國籍的女孩兒。

「是嗎?……」我只覺得我的頭彷彿被重物狠狠一擊,腦中一片空白,足足恍惚了五分鐘,我才慢慢理清自己的思路。

回想起師兄以前對我說的話︰「她以前很想出國的。大學畢業後曾經申請過兩次,但都被拒簽了,後來才死了心,報考了研究生。」

這一次我終於像小說中的男子漢一樣完成了我一生中前所未有的壯舉,雖然它是如此的悲壯和淒涼。

「那……你去吧。挺不容易的機會。」我從來沒想到我會是如此地高尚和堅強。

說完這句話我就覺得不對頭了,鼻腔中有種PH值小於七的感覺。我連忙站起身,拼盡最後的努力笑著對她說︰「課間休息,我出去吸棵煙。」

外面真冷,我可以感覺到初冬的寒風從我的衣領、袖口鑽進來,刮著我的骨頭。

在我踩滅第三個煙頭時,她出來了,拿著我們所有的課本。

我突然有種感覺,也許這是我最後一次到這兒來了。於是我故意翻翻書包︰「好像落了一本書。」

我又回到教室,裝模作樣在座位上下翻找一陣,卻仔細審視著整間教室。

她瑟縮在寒風中,我走過去摟著她,回頭深深地看了整棟教學樓一眼。

我們都沒有說話,默默地走著。

「你怎麼了?我也沒說我要去。而且,也不一定辦得成……」她搖著我的手臂。

「能去就去吧。這不是你多年的望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想回去了。今天上班有點兒累……」我邊說著,邊從包裡拿出我的那本《TCP/IP》。

「這本書我想晚上再看看,明天上班要用……」我轉過身,不想讓她看見我的眼淚。

「不!我不讓你走!」她卻先慟聲淚下。

「我真的累了,我想回家。」我已經快止不住我的淚水洶湧而出。

「我不去了。我們現在就給媽媽打電話……」她緊緊地抱著我,泣不成聲,儘管身旁投射過來一道道詫異的眼神。

我深吸一口氣,仰天長歎。她的情緒澎湃,我的思維卻異常冷靜。

「一切隨緣吧。不是我的總歸不是我的。如果辦不成,是我們的緣份;真的辦成了,還是讓她去。如果把她勉強留下來,我無法一生負擔她的遺憾和我的自責。」

直到今天,我仍然認為我是對的。如果時光倒回,讓我再一次面對,我還是會這樣做。

「我不讓你回去,你走了就不來了。」她的淚水仍掛在腮邊。

「不會的……」我自己都無法 定這句話是否言不由衷。

「我要跟你一起回去。」

「這怎麼可能!我老媽肯定用大掃把將你打將出去。」

「才不會呢!她不想要她的孫子哪?」不知道這算是威脅還是耍賴皮。

據說那晚有強烈寒潮南下,我一晚輾轉反側如身在冰窖。

第二天我還是如約來到學校,我們都沒提昨天的事,就像沒發生過一樣。

十一月二十日,她的生日,我買了生平的第一束鮮花。在那天晚上,我有了和她一起生活的想法。

我的一個大學同學結婚了,分了一間單身宿舍,但他卻沒住,堆滿了他所購買的一系列家電的紙箱。我於是把房子借了過來。

趁一個休息日,我們便去打掃房間。

真的只有一個房間,洗漱間、衛生間都是共用的。但對於我們來說,已經很好了。於是裝電視機的紙箱蓋上一張塑料布,再放上一面鏡子便成了她的「梳妝台」;冰箱、洗衣機的紙箱拆開、攤在地上就成了床墊,再鋪上棕墊、褥子和床單,一張結實、舒適的床就有了。這就是我們的「家」,一個只屬於我們兩人的家。

她當時唯一的功課就是完成她的畢業論文,所以不需要一大早按時趕回學校的。中午我在公司吃盒飯,她一般也是回學校吃。下班後如果她有事我便回父母家吃飯,否則我們就一起在外面吃,然後滿大街瞎逛。雖然外面寒風凜冽,但我們卻毫無感覺,只要兩人在一起,便覺得暖在心中。

有時候我們也會買些東西回去,用我們簡陋的設備自己弄著吃。雖然兩人都不會,但卻吃得其味無窮。飯後她寫她的論文,我便躺在床上看書。暖暖的燈光下,溫馨的家。

一般到週末休息日,我們都在家中渡過。有時甚至一整天都賴在床上,天南地北地聊天,總有說不完的話題。以致於往往一到週末我們的垃圾袋中總會多了不少速食食品的包裝袋。

遇到天氣好的週末,我們也會出去逛逛街。看一場好電影,吃一頓豐盛的晚餐,盡情享受著兩人世界的甜蜜。

我還曾經帶她去了我就讀的大學,帶她一起回憶我最後的學生生活。告訴她在那兒發生的許許多多興奮和沮喪的故事,帶她去看我曾經刻苦訓練的游泳池,站在宿舍樓下告訴她哪兒是我曾經生活了四年的寢室……一段刻骨銘心的日子。

人這一生中一定有一些事是難以忘記的。其實這些事並不一定驚心動魄,或是什麼轟轟烈烈,只是一些生活中不起眼的瑣事,也許就是一個瞬間,卻足以讓人終生難忘。

之一︰洗漱完畢,我躺在床上面看書。女孩子的事情總要多些,她有時候偷懶,連一些女孩子必要的清潔都不想做就想盡快鑽進被窩,還要我經常監督她。

這天一樣,我看著她已經在對著鏡子擦護膚霜,便提醒她︰「都洗完了?」

她心情很好,一臉得意,對著鏡子,邊擦臉邊扭著屁股說︰「洗-完-了。

所有的都洗了。」

那神情、那姿態,可愛極了。

之二︰我一般是不吃早飯的,頂多喝杯咖啡了事。因為8︰30上班,所以我將我的呼機鬧鐘調在7︰45。這天早晨卻被另一陣陌生的鬧鈴聲驚醒,一看表,才7︰30!正在納悶,身旁的她卻輕輕地起床了。

「幹什麼?要我幫忙嗎?」我迷迷糊糊地問。

「不用,你再睡會兒吧。早上不吃東西不好,我去煮兩個雞蛋……」

為什麼美好總是短暫?幸福總無法長久?也許只有短暫才是美好,瞬間才會感到幸福。

臨近新年。

一九九八年的新年似乎特別的冷。

還有兩天就是新年,本來說好晚上我住父母家,卻意外地收到她的傳呼,她說在學校等我,讓我去接她。

我來到學校,她和她的一個無話不說的好朋友正商量著什麼,見我來了,她們卻打住了話題。朋友笑著告辭,我們也離開學校回我們的家。

我們躺在床上,都沒說話。我預料到發生了什麼事,卻不去想。

但該來的終歸要來。

「如果我要去美國,你不意和我一起去?」

我沉默良久。

「終於還是辦成了。是嗎?」

她緩緩點點頭。

「什麼時候走?機票買好了嗎?」

她搖搖頭,沒說話。

「你剛才和你同學就是商量這件事嗎?」

「嗯。她說要不結了婚再走……」

「不用了。」我冷冷地打斷她︰「你去吧,我不想去。結了婚以後還要離一次,累不累?」

一夜無語。我不知道她有沒有睡著,反正我整夜未眠。

第二天她呼我,我沒回。

一九九七年的最後一天,公司中午就放假了。我在父母家裡坐臥不寧,終於還是忍不住到學校找她。

她已經去訂了機票,一月七日由北京經上海直飛洛杉磯。

「昨天和哥哥通了電話,他說要來就早來,對方學校一月九日就開學了。所以……」

「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嗎?」

「不用了。」她低著頭搖了搖︰「昨天呼你,你又沒回。」

「是嗎?」我抬頭看著陰沉沉的天︰「我沒收到,可能沒電了。」

「今天去檢查身體,但防疫站說今天不行,叫我年後再去。」

「哦?」

「我打算明天回家去。」

「嗯。」

長時間盯著一個地方看,眼睛很容易疲勞的,我揉了揉有點發酸的眼睛。

「要我陪你回去嗎?」

她抬頭看了我一眼,又垂下了頭︰「我想不好。我要走了,我爸、媽心情會很不好的,你去會受氣的。」

「那好吧。」我使勁跺了跺快麻木的雙腳︰「今晚我媽請你去我家吃晚飯,算是他們給你餞行吧。」

我點燃一棵煙,狠狠地吸了一口。

「你不要這樣子嘛!」她抓住我的手︰「只要兩個人想要在一起,總會有辦法的。」

我苦苦一笑。

我們一起去看了一九九八年的賀歲片《甲方乙方》。那是一部喜劇片,但我卻一點兒也笑不出來。

父母很震驚她的遠行,但善良的他們馬上又真誠地恭喜她。他們當然希望我能和她一起去,但他們又是那麼的瞭解我的個性。所以他們什麼都沒多說,僅僅祝福我們︰「新年快樂!」

我們回到我們的家,關上燈躺在床上,靜靜地等待新年的鐘聲。

不記得是誰先說起的,好像是我吧。我們一起回顧起我們從相識到相戀的往事,就像我現在這樣。只不過當時是兩人,而現在,只有我自己對著Computer。

我們幾乎聊了一整夜,直到天已經亮時才迷迷忽忽睡了一會兒。

我突然被一陣惡夢驚醒,一身大汗泠泠。

一九九八年的第一天,天氣出奇的好。

我送她到車站。

在車站外候車時,我鄭重其事地將我家的電話號碼和我的呼機號碼寫在她的通訊簿上。

送走她,我獨自回到父母家中。父母回老家去探望奶奶了,家中只剩我孤伶伶一個人。我毫無睡意,卻無法忍受這種孤獨,於是叫我的鐵哥們兒過來陪我喝酒。

我告訴他她要走的事。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們就這樣靜靜地對坐,一杯一杯地將麻 神經的酒倒入肚中。不知道喝了多少,終於兩人都無知覺的睡著了。

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一月三日。

她回來了,我在車站等她。

「我回來了,再也不走了。」她眼睛紅紅的,顯然在車上哭過。

我苦澀的笑了笑,沒說話,只希望在以後的某個日子,如果我還能再見到她時,再聽到這句話。

一個人的路是無法回頭的,即使有時明知前面佈滿荊棘,也只有硬著頭皮走下去。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

那天晚上,我陪她到她的一些親朋好友家去告別,聽著許許多多恭喜祝福的話,我的情緒低到極點。

這一晚,我終於再也無法壓抑住我的失落和痛苦,再也無法裝作冷漠和無所謂,我的最後防線徹底崩潰了。

我哭了,在我成年後,第一次當人面落淚。

男人的淚和女人是完全不同的。女人知道因為流淚而有機會,來達到她所希望的目的,所以哭泣;而男人,卻是因為知道再也沒有機會,絕望的淚水。

所以,男兒寧流血不流淚,因為不想放棄。

一月四日。

我們一起去 認機票,我一直低著頭坐在一旁,我拒絕看到一切,有關她的離去。

我們穿梭於各大商場之間,為她購置各種到美國後需要的東西。我冷漠應對她的各種詢問,低聲哼唱著不成調的歌。我敞開外衣走在冬日的大街上,也不知道我是想讓冬天的寒風使自己冷靜一點,還是想讓肉體上的痛苦來沖淡精神上絕望。

吃午飯時,我終於控制不住我惡劣的心情,說了一句絕對不是出於真心的惡毒的話。這句話狠狠的刺傷了她,她的臉變得慘白。

「你走吧。」她語氣冷若寒冰。

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雖然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我們默然對坐,桌上的午餐誰也沒有動過。

在車站等巴士回學校,去整理她在學校的物品。風很大,她不由自主打了幾個寒戰。她自然地想躲進我的懷裡,卻突然停住,抬頭淒涼地看了我一眼,轉身靠在樹後。

剎那間我覺得心中熱血湧動,我走到她身後,伸開我的雙臂,將她緊緊地攬在我的懷中,我感到一粒冰涼的水滴落在我的手背上。

這是我第一次來到她的寢室。進門第一眼,我看到窗台的一個玻璃瓶中插著一束花,正是她生日那天我送她的那束花,但花兒已經謝了。

一月五日。

為了保險起見,她決定提前一天到北京侯機,由於購買的教師票,是一月六日最早一班飛機,也就是說,我們在一起的時間總共還有不到三十個小時了。

我清楚地記得這二十多個小時中我們渡過的每一分、每一秒。

這天我們的情緒非常平靜,珍惜我們在一起的最後一天,按部就班地完成最後的一切。

我們回了趟我父母家。在那裡我們留下了我們唯一的合影。照片中的她,親切的笑臉。

晚上,和她最好的朋友共進最後的晚餐。偶然間,她的朋友提到她有點兒像《東京愛情故事》中的赤名莉香。從那以後,我愛上了那個漂亮、執著,後來去了洛杉磯的女孩。

餐後和朋友平靜地告別後,我們回到家中作最後的準備。

收拾好所有的行囊,再一次 認護照、機票,校好了鬧鐘。我們默默等待著最後分別時刻的來臨。

我捨不得讓如此寶貴的時間在睡眠中渡過,卻不忍讓她累壞了身體。我靜靜地等,等她睡著以後,再起來出神地看著身旁她,輕輕地喊著她的名字、吻她的額頭、她的眼睛……

我看著時間一分一秒地流走,我拚命想抓住它,它卻還是從我的指縫間不緊不慢地溜了過去……

臨當去,淚眼注,此時欲住已難。住下樓,復上樓,樓頭風吹雨、風吹雨,草草離人語。

一九九八年一月六日。

機場,安檢門前。我終於失去了我一生中的最愛。

後來,我聽過一首歌,歌中唱到︰「眼睜睜看你離開我,我明白你有你的理由,你回頭笑笑地看我,我心痛痛地揮手,眼淚在心裡流。」

第二天中午,我接到一個電話,是她從上海機場打來的,她將從上海離境。

「我要走了。」

「嗯。」

「那…bye-bye。」

「Bye。一路平安。」

那天晚上,我又一次喝得酩酊大醉。但後來聽朋友說,我其實只喝了一瓶啤酒而已。

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

之後不久,我離開了那間公司。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天地,也許不是最好的,卻是真正屬於自己的。所以有些人傾一生的時間和精力,只為尋找這一片天地,一如當年的三毛。

自從她走以後,我最喜歡晴朗的夜晚。每逢遇到那樣的夜晚,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總喜歡一個人望著星光閃閃的夜空,靜靜地想她。也許她正沐浴在加州燦爛的陽光下吧。但無論如何,我們面對的都是同一樣的天空,看到的也是同一片星光。

今年年初,我出差來到北方一個著名的海濱城市。每天傍晚,我都會一個人來到海邊。迎著冬日的海風,望著無邊無際的大海,想著大洋對面的她。

這裡也許是我和她最接近的地方吧!她,就在海的那一邊。

如果我能飛過這片大海,我能見到你。我能飛嗎?不能所以,我見不到你。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我就能見到你,時光可以倒流嗎?不能所以,我還是見不到你。如果把整個泳池的水倒出,也澆不熄我對你愛情的火,整個泳池的水全部倒得出嗎?可以。所以,是的,我愛你……

11/19/993︰23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