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都是乾淨的

前言

首先我得承認我是一個骯髒的男人,這個骯髒是指在性方面,是指在當前的道德觀念允許的範疇之外的骯髒,因為我畢竟去過那些地方,找過那種女人。所以從來沒有去過那個地方沒有找過那種女人的男人,還有一輩子只打算和一個男人上床的女人們都可以詛咒我,去責罵正是因為有了我們這種男人,才會有她們那種女人。

即使我笑貧不笑娼,我也同意完全金錢的性關係是骯髒的。可我同時要提醒各位,這種所謂骯髒的性關係,遠不是我在生活中所見的性關係中最骯髒的,因為還有一些別的類型的性關係之骯髒程度,根本就不是我在故事中提到的可以比擬。

這是我自誕生以來二十九個春秋的生命中,將近一年的感情經歷,我之所以寫出來,是因為我要寫,並沒有任何特別意義,對任何人都沒有任何的幫助,這只是一個故事而已。

以往我對性的描寫,都是乾淨和聖潔的,我在這裡也將盡力如此,不過我想會困難一點。

九七年十一月十六日

認識她是偶然到不能再偶然的,其實在如今我生活的城市裡,隨便一個走過我身邊的女人突然跟我說一句︰「我是做小姐的」,我絕對不會流露出任何的驚訝。假若不是這樣,一些別的城市就不會重新出現諸如「大姐」、「姑娘」或者「師傅」這樣的稱謂。

愛恩斯坦並不預測第三次世界大戰人類所使用的武器,卻斷言大戰後人類的武器一定是石頭;古龍反覆地提醒我們,自古以來男人最初的職業是殺手,女人最初的職業是妓女;我身邊的一位處女朋友在眾人面前大談色情行業應該走向地面,「小姐」們每年都應該由政府的醫院進行體檢,這樣可以減少許多不良的影響,她並不認為一些「業餘」的小姐比職業的小姐乾淨多少,她只認為會更加骯髒(指身體)。

所以如果你說你能把所有的骯髒都排斥在外,我不反對什麼;你不同意「只要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這句話,我也沉默;但如果你承認自己是一個性功能健全而成熟的人,是一個很久沒有女人的男人或者長時間得不到男人的女人,獨自躺在床上撫摸著自己的身體,卻不想找一個人做愛的時候,我會取笑你。

我不是這樣的男人,所以我認識了她。

這一天我在原來的小 頭裡打著電腦,雖然新公司已經成立,但是搬遷還是在比較遙遠的計劃中。 頭的生意一直不好,漸漸的我並不像當初那般勤快,總幻想著新公司能帶來新的發展,人就不自覺地懶散了下來。

然後我三個朋友到來,他們都是電腦愛好者,雖然從事不同的職業,但電腦讓我們找到了共同的話題,我們經常聚在一起討論,交情很好。

幾個人坐下喝了會茶,天南地北亂聊一陣,天就近暮了。於是開始商量晚上的節目,三個男人中,有兩個已經結婚,另一個有很親密的女友,突然同時想起幾天前他們同去的一間卡拉OK,齊聲稱頌那裡的音響女人皆一流,之後就將目光停在我身上。

那時我與女友分手近一年,對這種場合沒有太多的陌生,因為我歌唱得好,拳也猜得不賴,至於酒量,他們三個還沒有一個可以跟我比。小姐對我來說也不是恐龍,我記得我失戀之際就給朋友拉了出去找了個女人陪,還差點愛上那個女人。有人說過一句話︰「男人這些東西是不需要別人來教的」,用在我身上,合適。

但我並沒有這就要去,因為正處於公司交接的時期,我的心情有點亂,人也累,錢又不多,對這些花錢加上耗精力的活動我沒有太大的渴求,想想自己又不是沒有碰過女人,又不是性飢渴,何必呢。

他們就開始說服我︰「你看我,都打了電話給老婆說今晚不回去睡了。」

「哎呀,正是因為工作累才應該出去輕鬆一下嘛!」

最致命的就是那一句︰「你想想,現在你又沒有女朋友,誰會管你?以前你和女友在一起的時候,你要去我都不會喊你去。」

想想也是,社會進步了,人的觀念也變化了,漸漸地懂得壓抑不如開放,知道用「見怪不怪」的心理來消滅「怪」這一樣東西,人家電影都在放《風月俏佳人》,我還感動到哭了,自己又不是什麼新鮮蘿蔔皮,要保什麼童貞?人家結了婚的有老婆的、沒結婚的有女友的不也照樣?反正去輕鬆一下又如何,也沒人強迫你要上床,玩玩而已,就放下一些道德貞節枷鎖,跟著他們動身。

這叫「紅玫瑰」的卡拉OK坐落在很遠的河對岸,附近有林立的生活小區,儘是外來人的聚居處。卡拉OK還不錯,裝修挺好,房間也寬敞,我朋友的熟人不少,看來是常客了。

坐下不久就有一個「媽咪」進來敬茶,問我們需要多少姑娘、什麼類型的,十分熱情。過了一陣子小姐們就來了,她在最後,斜依在門邊,用比我們看她的目光還認真的眼神觀察我們,她穿得很樸實,一件鏤花短袖加一條深藍短褲,化過妝。她從一開始就是帶著敵意的,彎彎的、微微向上瞇著的眼睛有一種冷漠,臉上沒有任何職業化的笑容,她根本就不像一個小姐,根本就不像是屬於這裡的人。後來我回想起來,也許這才是她最高明的地方,有人說過︰「男人們都希望那些深閨的小姐像個蕩婦,而青樓的女人最好一副淑女的模樣。」

然後有個朋友就指著她,對我大笑著︰「這是專門為你挑的,知道你不喜歡高大,就專門找了個小巧玲瓏的給你,還算知你心吧?」我沒有意見,其實我不會有什麼意見,女人嘛,樣子順眼就行了,最好能陪你唱唱歌、猜猜拳,活潑一點,來這裡本就是玩的,幹嗎太多要求,不滿意我也不會少給錢,省得自己心情不好。

於是各自入坐,摟的摟,抱的抱,就她一個人背著我,遠遠的,自顧自一股腦在點歌,放我在那透明著。我有點來火,這是什麼職業態度?做這一行就要守這一行的規矩,這年頭誰賺錢容易了?我們賣個硬盤賺那麼十來塊錢還不是跑個死去活來?你在這坐兩三個小時我們就要賣十來二十個硬盤了。不過我脾氣好,還跟她搭話,她有一句沒一句地回,然後就開始自己唱歌。

朋友也看出一絲異樣,悄悄問我一句︰「不好就換一件。」誰知她耳朵在這時靈光了,回頭就撇嘴︰「我還不稀罕呢!」就有起身的意思,我卻莫名地沒了火,反而拿起麥克風和她一起唱了起來。其實這個情節到現在我還記憶如新,還是不懂為什麼我沒站起來罵她沒站起來走,之後我跟她一起回味的時候也都弄不清,也許這就是一些所謂亂碰亂撞的緣分吧。

我很隨遇而安,心想到了這個時候,沒什麼必要找些事情生氣,反正人都是慢慢相熟的,於是我開始喊她猜拳。她不會,我就教她,複雜的我不敢教,教她一些最簡單的。那是一種叫「青蛙青蛙跳」的拳,大家伸出五個指頭,我叫拳的時候會有一個指頭翹起來,她也要同時翹一個,如果她翹的那個指頭和我翹的一樣,她就輸了。

這個青蛙幫了我們很多,她本不怎麼喝酒,卻因為覺得有趣喝了不少,我們這一對也從原來寂靜無聲轉變到熱鬧非凡。然後我開始唱歌,全部人都安靜了下來,我唱歌的時候周圍一般都是安靜的,這個自信我一直都有,那是BEYOND的《海闊天空》,她也靜靜看著我,微暗的燈光中她的眼睛彷彿大了一些,還有一點朦朧的醉意,我想這個時候我在她眼裡是美麗的。之後大家鼓掌,她坐得離我近了一點,房間裡別的人都早已摟作一團,只有我跟她還相敬如賓。

她開始專門找些歌來給我唱,自己也唱她自己擅長的歌,她的歌也唱得沒說的,周冰倩那首《真的好想你》我簡直好像是直到這一天才聽見原唱。我的朋友們都不怎麼唱歌,房間裡就我們倆的聲音,她唱著唱著身子慢慢地依到我肩上,我很自然地摟住她,那光景我回了一下頭,朋友都色迷迷而且詭秘地對著我笑,我卻有另外的飄然,她的肩膀小小的、軟軟的,靠得我好舒服。

時間過得很快,一下就將近十二點,她回頭輕輕問我要不要去她家,我猶豫了一下,因為那時很流行借色搶劫的案例,其實我心裡是意的。剛好與她同居的女伴正在我一個朋友的懷抱裡,我看了朋友一眼,一拍即合,四個人很快融進了夜色。

她們走在前面,我和朋友則落後了幾步,我看著她熟絡地和看門的保安打招呼,保安也見怪不怪地目送我們走進小區。我深深呼吸著帶著江風的空氣,心裡有點忐忑,這雖然不是第一次,但畢竟我從未試過這樣堂而皇之地走進一個認識還不到三個小時的女人家裡。我沒有去想這樣做對不對,因為這根本就是錯的,我也沒有想這事情是乾淨還是骯髒,因為這根本就是骯髒的,我當時只是想,她是一個討我喜歡的女人,我並沒有勉強自己。

四樓的套間裡一片漆黑,她沒有亮燈,把我朋友和她女伴推到一個房間裡,然後拉著我走入另一片黑暗。

她熟練地幫我脫著衣服,一邊跟我靜靜聊天,我從那個時候知道她一部份的身世,她說得很苦,其實在這個時候有哪一個這樣的女人說得不苦?我聽過更苦的,我並不怎麼相信,不過我還是投入去聽了,為什麼不呢?既然是逢場作戲,又何必在那短短的幾十分鐘裡置身事外?

我們終於赤裸,她緩緩地幫我戴上避孕套,我輕輕撫著她的臉,她的臉圓圓的,皮膚很光滑,其實她身上每一寸的皮膚都很光滑,保養得很好。她把頭髮鬆開,我用我的嘴順著她的耳根、脖子、肩膀,慢慢游動下去,我的手輕輕握著她滾圓卻又小巧的乳房,她那時的身材還玲瓏剔透。

她「呀」了一聲,開始職業性的呻吟,我沒有介意,我對性並不比任何男人陌生,我在做愛時獲得高潮的次數,相對我做愛次數的比例,也不會比任何男人少,我對自己喜歡的女人,一向都可以迸發出應有的激情。她絕對是讓我滿意的類型,我感覺到她使我產生的衝動,我的手逐漸下移,掠過了她平坦卻起伏的腹部,要往下去。她卻在這個時候拿住了我的手,將它放到自己的大腿上。

我的手一向很溫柔的,這個不是我自己說,這是她說的,我手上的皮膚確實要比很多女人的更柔軟,我當時並不知道為什麼她要移開我的手,也沒有去想,我繼續感受著她另外的部位,她的喘息急了一些,但依舊是平躺著,沒有附和我的動作,她以後和我每一次做愛的姿勢都基本就是這樣的,總是給我一種完全沒有投入的感覺,但這個事實我接受,因為即使她很投入的樣子,我也會認為她是裝出來的。

她的腿結實而光滑,腳踝纖細而不顯消瘦,我沒什麼好挑剔,她將我拉到身上去,沒做什麼前奏我就進入了她的身體,那瞬間的感覺好極了,她那位置纖窄而有彈性,即使張開了腿,我還是覺得十分緊湊,沒有任何的鬆弛,抽送中根本不會有一點點脫落的擔心,這些都是她長期冷水浴的效果。

她開始逐漸叫起來,我也興奮了,於是開始換位置、翻滾,最後她坐到我腰上拚命地竄。我看著她搖晃的雙峰,正想整個抱著她站起來,隔壁的門就在這時開了,朋友與她女伴出來,問我們完了沒,我帶點憤怒地吼過去說沒有,然後朋友和女伴先走,我躺在黑暗中失去了任何興趣和性趣。

她這個時候趴在我消瘦的胸膛上,親了我一口,在我耳邊喘著氣,還把她從來不讓我親的嘴拿在我的嘴上碰了一下,希望我重新衝擊她。我那時竟然沒有興奮,卻有一些奇怪和感動,她不是第一個坐在我身上的職業女性,她的動作很輕柔,這幾個組合讓我想起了我的女友,她也並沒有機械地催促我,一切都還很自然,周圍更加沒有了任何干擾,我應該和她繼續下去的,但我卻撫著她的臉,輕輕說了一句︰「就這樣好了麼?」她眼神裡掠過一絲難色,應該是擔心我不滿意而少付了錢,我笑笑,脫去幹干的避孕套,拍著她豐腴的小屁股,很準確地摸出黑暗中的錢包,問︰「要多少?」

她終於笑了,這笑容絕對不只是看見錢時候的那種笑,至少我這麼認為,我把四張紙幣壓在她伸出的三個手指頭上,她眼神裡充滿了嘉許,其實很多男人就是醉死在這種嘉許下面。

她從床上蹦起來,跑過去開燈,眼睛麻痺過後,我很自然地看著她堅挺的胸脯,並沒有留意她剛才不讓我碰的小腹。她笑得很燦爛,一邊打開衣櫃一邊說︰「我換個好看的衣服才回去。」

我緩緩穿好褲子,她已經把整個身子包裝完畢,一套灰色的運動服,一雙白色的網球鞋,然後在我面前蹦跳了幾下,笑著問︰「好看麼?」那個時候她絕對是一個小孩。

我下床的時候她就開始鋪床,我打量著這個空蕩的房間,雖然沒有什麼,但一切都很整齊,她把床鋪得更整齊,然後把換下的衣服認真疊好,就放在床尾。

這一次,她沒有跑到洗澡間去沖洗,我也沒有。我給她一張我的卡片,這在當時許多人的眼裡是愚蠢的行為,在現在我的眼裡也是愚蠢的行為,她也把她的CALL機號碼給了我。

她是箍著我的右臂走出小區的,她跟保安大聲地說笑,保安卻邪邪地看著我笑,我的感覺並不算壞,我剛才並沒有高潮,但這一次做愛我並不失望,還有就是我喜歡她這樣在我身邊走。

回到卡拉OK後她就一直坐在我的大腿上,緊緊摟著我的脖子唱歌,唱得很動聽。朋友們又看出異樣來了,都笑,剛跟我上房的朋友開始幫我吹噓我如何的持久,另外的就取笑我這回給纏上了難脫身,一片亂七八糟的。我卻沒有喜悅也沒有不耐,我只覺得自己好像不屬於房間裡的,只有自己的身體是和她緊貼著,那些笑聲,那些歌聲,那些昏暗的霓紅,都不屬於我,我覺得這個時候我應該和她單獨到江邊走走,我很久沒有這樣的慾望了。

她一邊唱歌,一邊跟女伴耳語,應該談的是今晚的收穫,我察覺她女伴用尊敬的眼光看著我,我的樣子絕對不是一個豪爽的男人,這個就連我照鏡子的時候我都會同意,但我贏得了這樣的尊敬。不過在這樣的場合,男人豪爽與愚蠢有什麼區別?女人尊敬的目光與盯著一條水魚的目光又有什麼區別?

我並沒有過份介意,因為能用錢買到一些心情和一些久違的慾望,讓我暫時忘記了一些別的東西。

我在自己高歌完《大海》的聲音中退場,她幫我提著沉重的大挎包走出「紅玫瑰」,一邊哼著張雨生。我記得她問我挎包裡都是些什麼東西那麼重,我卻不記得挎包裡有些什麼。四周消夜攤檔的生意越來越好,夜色裡的燈光彷彿越來越燦爛,我離她越來越遠,我最後對著與女伴一直站在十字路口目送我們的她們敬了個禮,並沒有認為分手的話太少,就讓自己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回去的路上有人熱切地探問我和她行房時候的情景,有人看見我眉宇間的異樣,叮囑我千萬不要對這種女人上心,有人開始後悔將我帶到河的這一邊。

我面向江風坦白,我對她上心不是這一天,我重新找到戀愛的感覺就是這一天。無論骯髒或者乾淨,我先謝她了。

九七年十一月二十日

我還在 頭裡打著電腦,電話響了,她的聲音傳來,半生不熟的廣州話,我一聽就知道是她。

她︰「天氣冷了,小心感冒,記得穿多一件衣服……」

我︰「啊,謝謝你啦,你真有心。」我心裡想︰「你千萬不要叫我去,我沒錢了,那晚上差不多花光了我的薪水。」

她︰「沒什麼,問候你一聲,就這樣吧,再見。」

電話掛上了,我的心牽動了一下,覺得這個與正常的職業對話有點出入,但同時讚賞她的技巧高明。

可我不是什麼大魚啊,這個我不用照鏡子都可以絕對肯定。

無話。

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我繼續打電腦,電話繼續來,這一次長達兩分鐘。

九七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打電腦,電話來,長很多,我們從廣州話轉變成國語,從她打過來轉變成我問了公共電話的號碼打過去,從她問候我轉變成我問候她,從天氣轉變到買菜燒飯。

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我把她的CALL機號碼放在桌上,沒有經過什麼心理鬥爭就撥了過去,這是我第一次CALL她。她很快復機,然後我再打過去,之後我們就開始了。

我是從這一天開始喜歡她,開始牽掛她,我需要一個女人來陪我,來哄我和讓我哄,來和我說話然後讓我覺得自己像一個男人,來使我找回一些我平時都好像已經丟失了,實際在潛意識裡最渴求的戀愛感覺。她沒有收我的錢,以後的日子裡也沒有加收,收錢的是電話公司。

後來我晚上也CALL她,她復機就會遲很多,周圍的聲音很嘈雜,都是一些強勁的音樂和走調的嗓子,我知道她在上班,她的語調也顯得急促,我並沒有怎麼打擾,放下電話的時候會有一點點不快,但立刻就會消散,換回來一絲莫名的擔心和牽掛。我很清楚自己的感情,從來不懂逃避,一切都是淡淡的,也自然,我和她是兩個世界的人,我好像總喜歡去喜歡另一個世界的人似的,不過那時我的心情平靜,我對她這種職業的瞭解和體諒並不比那些在裡面打滾的人少,我唯一多了的東西就是同情。

日子一天一天地重覆,她終於有一次說要來看我,看我的公司,來我的公司玩,我並沒有為難,當時就答應了。

我等了她一個下午,也準備好一些必備的錢,包括吃喝與做愛的費用。她沒來,後來告訴我有事,第二天才來。第二天下午她來了,在附近的電話亭電我,叫我去接她,因為不認識路。

見到她的時候她穿一件黑色的緊身衣,青紫色的牛仔褲,沒有化妝。一見我就勾著我的臂,那時大街上很多人,我也不知是怕誰看見,其實怕的是自己心裡那道坎,想躲開。她立刻就生氣,狠狠地盯著我,罵著︰「幹嗎了?你是我男朋友都不許鉤?」說著就要走,我從那時知道她的脾氣烈得很,還有她那種莫名其妙卻必然要爭取的自尊。

我一把就將她扯回來,摟著她的腰,她笑了,也將我摟得死死的,兩個人就一個人一樣回到 頭,看 頭的啊蓮看著我們就直捂著嘴,主要是沒見過我跟女人這麼親熱。她卻盯著啊蓮,雖然打招呼卻十分冷淡,她好像不喜歡任何在我身邊單獨出現的單身女性。

我們爬上二樓,她打量著我這個不大不小的世界,摸電腦碰打印機,新奇得不得了,那時的背景音樂是杜德偉的《DON』TGO》︰「我在雨裡等你,你在那裡笑我,我在為你堅持不走……」我想假如我愛上她,很快就會有歌裡的意境。

我們坐在大班椅上纏綿的時候,我的拍檔回來了,他用一種簡直是看著猿人的目光看著她將一塊一塊的橘子放到我的嘴裡,我明瞭他的心情,因為他盼我找一個女人實在是盼得太辛苦了,我同時也明瞭自己的心情,我該怎麼向他形容她的職業呢?

幸好拍檔如坐針氈一般,二十分鐘之後就鼠竄,雖然第二天盤問了我將近兩個小時,但終於被我用三倍於盤問長度的時間而拼湊的應答打發了,他越為我高興,我心中的內疚就越濃。

這一天是十二月六日,我叫阿蓮早早收 走人,我們都沒有吃晚飯,就在那裡依偎著聽歌,她在我的大腿上敲打著鍵盤,眼睛傻傻地看著螢光屏。她不單對電腦,她對很多東西都是一無所知,她在我面前根本就是一個小學生,其實她確實小學還沒有畢業的。但當我摟著她的時候,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有那麼犀利的衝動,也許她本就是我心目中要的身體吧。

「男人是絕對不會在乎女人的出身背景學識的」,我完全同意了這句話。我還要承認在這個時候,我對她的情慾多於情感,但我和她卻也不知為什麼要很刻意地去逃避而又飾演著嫖客與妓女的角色。

我跟她說︰「我要和你做那事情。」她點點頭。然後我關掉燈,打開長長的折疊躺椅,放好枕頭,和她一起躺下去。她順從地讓我脫去她一件一件的衣服,直到赤裸,不過她一定堅持自己去脫褲子。

這一次她沒有給我避孕套,我們完全徹底地結合在一起,也不知為什麼我並沒有怕,怕洩上一些我應該會洩上的病。我也沒有再去摸她的小腹,我只是讓自己的小腹與她的小腹緊緊地貼在一起,讓我們的絨毛緊緊地糾纏在一起,我們甚至連腳趾都要纏得緊密。她摟著我的脖子,我圍著她的腰,我輕柔地動著,她沒有附應,連職業的呻吟也沒有,只低低地呢喃。

這將近一個小時的感覺是美妙的,我全身興奮的顫抖甚至超過了與以前女友的每一次。大街上的車聲好像都寂靜了下來,隔壁學校的朗讀聲卻彷彿是一種伴奏。我不知為什麼我會對一尊這樣的身體產生如此的反應?我開始有點明白包辦婚姻為什麼也可以產生感情,我對她的感情大多就是從這個時候產生的。

在我接近高潮的時候,她把她的嘴給了我,送我一個長長的濕吻,我受寵若驚,我知道那是她賞給我的,她已經不會再有高潮,至少我不可以給她高潮,但她知道我需要什麼,我無法形容我那時的感覺,我並不是要去死,我只是感激,因為性愛太需要嘴唇了,但她們的嘴唇跟男人們的嘴唇是自然排斥的。

我有一種淋漓盡致的行雲流水,在這個時候我感覺到自己的自私,內疚的是無法讓她感受如此的體驗。相反她大方地看著我,慢慢擦去身體下面緩緩流動的液體,眼神裡沒有多少歡娛,也不痛苦,卻有一種看著孩子似的母性,她可以看見我臉上那種真正的滿足。

我的手指在這個時候終於碰到她的小腹,她不自覺地縮了一下,但沒有再逃避,用手握住我的手,輕輕地撫摩著那個對她來說如此神秘的地方,我感覺到的是一條微微隆起的刀疤。

「剖腹產留下的。」

我有點意外︰「孩子呢?」

「在家裡,能帶出來麼?」

我低下頭去︰「今年多大了?」

「五歲了。」

「你十八歲就生下來的?」

她點點頭。

「孩子他爸呢?」

她沒有說話,我也無言,只輕輕摟緊她,她也給我一個難得的擁抱,將一條腿晾在我腰間。我緩緩地呼吸著,並沒有太多的同情,我只知道無論如何,誰他媽不苦,誰他媽天生就愛幹這種事。

她枕在我肩膀上說她的事,說她怎麼在家裡受苦,怎麼忍不住跑出來,怎麼在這邊幹活太累、薪水太低就開始去卡拉OK坐台;爹和後母怎麼吵架,爹怎麼得的癌症;大哥是怎麼不爭氣,五千塊錢買回來的老婆卻要跑路,一直追到了這裡;她的奶是怎樣對她好,她每個月寄回家幾千塊錢就是只給她奶,由她奶養孩子,也分一點給爹;現在她住的這套房子是一個香港人送她的,還有那香港人怎麼拋棄她。她一說到孩子就笑,笑得像個孩子,我只有這個會相信她,她是有一個孩子。

十一點多的時候,她穿起衣服要走,這個時候還可以趕場,我並沒有太過依戀,給她五十元車費,再沒給別的,她也沒問我要,抱了我一下,笑著上車,說回家就CALL我。

我到家的時候CALL機響了,那邊依舊是音樂和變調的嗓子,她大聲地告訴我她到家了,還有就是那個的士司機想追她,我在電話裡給了她一個響吻,然後掛電話,自己在黑暗裡也孩子似的笑著。我知道我就要愛上她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像電影或小說裡的那些男人一般去愛這樣的女人,我覺得我的心情在那個時候還算平靜,在很多人眼裡這個時候一定是最危險的。

九七年十二月十三日

公司裡有很多東西都尚未走入正軌,我還忙,電腦打少了一點,電話多了一點,不過不是她的,她的電話就那麼一天一個,都很短,而且她也忙,好像有些事情,我也沒有太多的心情去瞭解。

這天我閒了一點,還有就是我雖然把她的職業瞞著許多人,但是不可能瞞著當初與我一起的那些朋友的,我的朋友軍和那些朋友沒有秘密,我也打算讓軍見見她,給我一些意見,雖然不會有一個人支持我跟她在一起。

她比軍先到,還是要我去接她,她好像就只知道一個天河體育中心,別的一切免問。這一次她更加樸素,披著一件男人的夾克,穿一條黑色的緊身健美褲,遠看過去像個小男孩。她的臉色有點發青,見面就抱怨這幾天肚子一直不舒服,還是緊緊地勾著我,彷彿一鬆開我就會跑,她就孤零零的回不去了。我笑說不想讓人看見我摟著個男人,叫她別貼這麼近,她就又生氣,用力地打我,不過這一次沒想走。她是真的生氣的,於是我只好摟著她的夾克再一次看見阿蓮捂著嘴。

然後軍到了,大家寒暄了幾句後就吃飯,我們去吃的火鍋,是狗肉。她慇勤地為我們倒茶洗碗,說女人就應該干的這些工夫,大聲地和服侍不周的服務員吵架,興奮地與一些聽出了口音的同鄉聊天,她不會寂寞,不過在這個時候接近家庭主婦一些。

軍靜靜在旁邊看著,看她將一塊一塊的東西喂到我嘴裡,和我們喝酒,談一些心事,沒有多少不快或者快樂的表情。那是因為他可以接受這個女人,但他也擔心,擔心她騙了我,雖然我們都不知道我究竟有什麼東西值得騙的。

其實如果我是他,我同樣如此,不過這樣已經夠了,已經足夠讓我知道有人還瞭解我。

吃完飯,軍告辭,我和她回到公司,我說︰「今晚就別走,睡一晚上吧!」

她答應了。我這時把琴帶回了公司,我彈給她聽,跟她說一些風花雪月的浪漫,她根本就不理會,只要我唱一些流行曲。後來我放下吉他摟著她,揉她的胸脯,她就生起氣來,罵我,很激烈,說我只懂得跟她做愛,今晚絕對不可以動她,她的大姨媽來了。我笑了,我完全承認我對她身體的興趣,但有一樣東西我自己同樣清楚,就是我對她的興趣,已不只是停留在性方面。

我和她辯駁的時候不知怎麼將話題引申到我是否相信她的事情上面去,她反覆強調我不相信她,和她在一起根本就是要上床,根本就一直當她是個妓女,最後兩個人背對著背賭氣坐在那裡悶了整整有十來分鐘。我最後實在憋不住,也生氣,就拿出我寫給朋友的一封信給她看,其實就是我發表過的《那時的心情》,她那個語文水平當然看不懂,不過她相信我以前有一個女友,現在分了手的。

我跟她說,無論我說什麼你都會以為我是為了騙你上床,言下之意就是無論你說什麼我也都會懷疑,這個本就是很矛盾而正常的。

然後她問我喜歡她麼,我點了頭,我對著她也對著自己點了頭。她再問我為什麼不帶她回家,我沉默,她就更生氣,打我。

最後我說︰「等時機成熟,我一定帶你回去。」

這簡直就是一句電影對白,她的回答可就不是對白了,她狠狠地指著我,一字一句地說︰「假如我下一次再來,你不帶我回家,我就再也不理你!」

我感動於她的憤怒和驚詫於自己的害怕,我竟然害怕她不理我,她好像也看見我眼中的神情,突然溫柔了下來,竟主動給我鋪好了床。我將她摟得緊緊的,她反覆地叮囑我不要亂動,其實我的手根本就沒有動。

我們開始述說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各自的感覺,她說她特討厭我,一見我就不喜歡,覺得我的人猥瑣,又瘦又不靚仔,她本來看中我其中一個朋友的,誰知卻分派了給我。我說我不一樣討厭你,沒有一點職業道德,她的身子扭動了一下,吃吃地笑,回了一句︰「你不喜歡就離遠點。」當我將她的小肩膀摟得更緊的時候,我突然感覺自己有一點幸福的感覺,從一個愛上妓女的男人無比矛盾而且悔疚加上極其不安定的心情中,泡沫般地浮上來,又很快地消失在我呆呆地盯著的那面對我來說完全空白的國際地圖上面。

我們繼續沉浸在那一夜的猜拳與唱歌上面,直到漸漸睡去。我第一次和女人過夜,不會這麼容易睡著,我看著她的肩膀起伏著,偶爾傳來一聲咳杖和呻吟,我知道她的女人病又發作了,但我只可以用被子將她包得更嚴實一點。

其實我還可以做一些什麼?我對著黑夜折射著的燈光,懷抱裡是自己所愛的人,我認識她不過二十來天,有多少像我這樣的男人都曾經夢想著將他們的愛人拉出泥潭,但又有多少個人有這個勇氣,即使有這個勇氣的,又有多少個是堅持到勝利的?

我和著她的咳杖吐了一口氣,微光中她纖弱的肩膀動了一下,我的心與她的心貼得如許的近,我們的心跳和呼吸都同步,在那一瞬間,她彷彿感覺到我的焦慮,我卻感覺到她的安詳。

九七年十二月十四日

早上九點她就爬起來,說要走,她告訴我她大哥和嫂子現在就住她那裡,要回去看看,加上身體不舒服,不可以陪我太久。於是我送她去,由於要省錢,她沒有坐的士,我和她到比較遠的地方去乘公交車。

天下著小雨,我打著傘,她提著我的吉他在路上走。她把我的琴也拿走了,她說要拿回去玩,看見吉他就像看見我。我目送著她提著琴跳上公交車,踉蹌了一下,然後回頭看我,我發現她臉上更蒼白,痛苦的神色也更濃,但有笑容。我的心那一刻牽動得很厲害,小雨彷彿更密,模糊了我的視線。

回到公司後我就坐在那裡等她的電話,很久之後電話才來,她的聲音已經由於痛苦而扭曲,她說她痛得受不了,我說我來看你,從那一瞬間起我感覺自己已經有一種不意與她分離的心情,她卻叫我繼續做事,她很快就會好的,結果話都沒說完電話就掉了,我在那裡「喂」了好久,最後等到的是電話掛上的聲音。

我之後每過十分鐘就CALL她一次,再沒有答覆,我感到自己是懦弱的,也是無助的。我試著尋回記憶中的電話號碼打過去,幸好接電話的知道她,告訴我她剛才痛得要命,回家了。

這時我拍檔回來,我們開始幹活,我並沒有停止CALL她,拍檔看見我臉上的神色,沒有發問。接近中午的時候她終於復機,感覺上好了一點,我大聲地吼著要了她的地址,跟拍檔說了一聲︰「我去看她。」就走出去。

我兜裡只有幾百塊錢,為了省一點,還是決定坐公交車,將近一個小時才到達,然後我在小區門口CALL她,她下來接我。這一回她穿得漂亮了,紫色的上衣,白色超短裙,肉色絲襪,配白色高筒皮靴,身材很苗條,也顯高了一點,像個少奶,但還是掩蓋不了蒼白的臉色。

她身後跟著一個男人,亦步亦趨,我並不會對她身邊的男性反感,迎上去的時候她開始介紹︰「這是我大哥……」她連笑容都是痛苦的。我握著男人充滿老繭的手,大聲喊了一句︰「大哥。」我察覺她眼神裡的痛苦少了一些,大哥也笑了,應了一聲,大哥的臉很苦,這是指相學中的「苦」,一看就讓人感覺是勞碌的命。

我提著早已買好的水果跟著他們上樓,一進門就看到了好多人,其中當然有大嫂,大嫂的樣子也苦,不過挺溫順的,不像老要「跑路」的人,另外還有一對男女,男的樣子很好看,女的也不賴,就站在陽台門邊看我。我其實沒什麼好看的,我那天穿了一件很老土的黑西裝,也許只有裡面的襯衣會潔白得讓人別過臉去。她的女伴不見了,房間裡倒是多了一隻卷毛的小狗,小狗一見我就撲上來,在我腿上蹭著,看來像發情,被她很凶狠地趕開。

一進房她就躺下,又開始痛苦的呻吟,我坐在她旁邊,沒說什麼。她開始叫大哥大嫂進來,要他們陪我說話,然後給錢外面的女人去買菜,這個時候她像一家之主。她跟大哥說我是她男朋友,大哥就笑,還拍我的肩膀,要我好好地看著她,她的身體一向不好,尤其是胃。我點頭,跟他們聊一些家常,然後我把大哥喊出門,這個時候我兜裡還有一些錢,我叫大哥帶我去找個花店。大哥問我幹嗎要浪費,我卻執著地認為這些東西會比藥更好。

這裡唯一的一家花店,大是很大,可惜沒有新鮮的花,要訂做,我訂了一個十一枝粉紅玫瑰的花籃,約好了兩點提貨。花店的老闆娘很漂亮,一邊記我的電話,一邊讚我是一個好男朋友,記得女孩子的生日;我說不是生日,是生病,她笑著說︰「那就祝你女朋友的病快點好,其實有你這麼一個男朋友在身邊,她的病一定會好得很快的。」我也笑,笑容裡儘是擔心,因為我剛在房間裡說話的時候看見她在床上扭著,手緊緊拽著床單,皮膚都是青的。

回去的路上,大哥很彆扭地問我能不能幫他找工作,我問他原來是幹啥的,他說是在煤場打煤球,會一點機械,我說那要到附近的鄉鎮去問問,這個我實在幫不上忙。

我在她樓下買了幾盒對付經痛的藥片,才上樓,他們已經在吃飯了,我把大哥推到飯桌旁,自己進了房。

她依舊趴在床上,小手還拽著床單,見我進來張了一下眼,我心疼極了,可也只能夠輕輕撫她的背,她將我扯上床,兩個人躺在一起,她把頭埋在我懷裡。

我感覺得到她的痛苦,但我無法分擔。其實像她這樣的女人有多少沒有這樣那樣的病?她的病也許已經是算好的了。

過了很久,她終於睡了,我就去取花籃,滿街的人都好奇地看著粉紅色的玫瑰,屋子裡的女人都羨慕,男人們都嘖著嘴,我卻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

她見到花的時候,眼睛亮了,然後就笑,很快從床上爬起來,把臉湊到花叢裡,然後向周圍的人炫耀,又把水果分給各人吃,重新變回一個小孩,屋子裡的氣氛活躍了一點,人們都進來吃水果、看花。那個好看的男人進來時,她給他一個蘋果,眼神有點奇怪,冷淡中帶著幽怨,我看出來了。然後小狗進來,她就又凶狠起來,趕狗,對我說︰「這狗很髒,很不討人喜歡。」我不懂小狗為什麼不討人喜歡?我就蠻喜歡的,不過我知道這狗一定是一個男人送她的。

熱鬧過後,又只剩我們倆在房裡,她的精神好了很多,坐在床頭跟我說話,她說那個好看的男人就是她以前的男朋友,其實就是她老公,也就是孩子的爸,現在出來幹活,那個女人是她現在的老婆,他們暫時住在這裡。我並沒有什麼芥蒂,我只是感覺到好看男人看我的眼神是有點不一樣,男人當然會更明白男人一點。

晚上我跟他們一起燒飯吃,他們的酸豆角和炒雞我還是吃得很有滋味。我看到緊靠飯桌那面牆上掛著一幅中國地圖和一幅世界地圖,還有一張飛機航班表,我相信了她曾經與香港人同居。

她說話總要找那好看男人的茬,什麼都要搶話頭,總在抬槓,有一種隨時要吵架的意思,我在心裡笑笑,沒說什麼,適當的時候按一按她的小肩膀。好看的男人飯都沒有吃完就跑到陽台上抽煙去了。

吃完飯,女人們都出去,她們都要幹活的,雖然還不能去坐台,不過附近的髮廊生意也不錯。男人們也出去,據她說是去看黃色錄像。

我提起吉他唱歌給她聽,她躺在床上,胃好了一點,偶爾會伸出手來摸我的臉。我意永遠停留在那些光景裡,房間裡的燈光是昏暗而金黃的,吉他的聲音是柔和的,我的心情平靜安定無比,一切都只屬於兩個人。

美麗的回憶通常都很短,沒過多久,門就響了,好看男人的老婆回來,神色驚惶,說今晚公安檢查,大嫂給抓去了。她立刻跳起來穿衣服,化妝,然後看著我,我掏出錢包遞給她︰「你看著辦吧!」

她給我留了一張一百,就與女人匆匆而去。我一個人在黑暗中唱歌,從房間一直唱到大廳,我唱優客李林的《瞭解》︰「我用什麼心,對待這段情,沒人比我了解除了你……」

歌唱完的時候,她們回來了,大嫂也回來,大嫂的手刮破了很多地方,流著血。她一邊為大嫂處理,一邊叮囑她們以後小心一點,逃跑要靈活一點,還有就是跟男人上床一定要戴套。然後轉過頭來向我解釋剛才的錢用哪去了,我不需要解釋,我只看著這幾個女人,這不是什麼患難見真情,她們平時也許誰都不會看誰一眼,這不過是一些野獸本能般的互助而已,那究竟是一些什麼東西,逼得她們不得不聚在了這一起呢?

夜深了,男人回來,摟著各自的女人睡覺,她的精神還可以,我就牽著她的手,走了出去。

小區的燈光到現在回想起來還是那麼寧靜,沒有人知道那些燈光的背後有多少見不得人的東西,有多少女人正在男人的身下等著付錢,有多少人對著一張錫紙在那裡吞雲吐霧,有多少人又在獨自撫摸著由於逃跑而碰出的傷口。

她在我身邊靜靜地走著,我第一次察覺到她有一些幸福的感覺。出來之前她很認真地化妝,笑著說人人都認為她像楊鈺瑩,她確實像的,特別是當她穿上那條裙子、戴上那頂帽子的時候,我讚她漂亮,她就撲我懷裡來了。

夜風在這個時候一定是溫柔的,我們呼吸著珠江的味道,她說︰「和你一起真舒服。」我摟緊她,給她同樣的回答。

我們去吃了一點粥,一點田螺,她對這個小區相當熟悉,大排擋的服務員好奇地看著我,她就說我是她男朋友,她還遇到相熟的男人,都是一些平時卡拉OK的熟客,熱烈地打招呼,男人們也還識趣,沒有糾纏,這是我跟她最美好的一段時光。

回到家,人們都已經睡熟了,大哥嫂子睡房間,好看男人和女人睡大廳,我走進她的房,看著那紅色床單的大床,心裡突然間安定了下來,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到現在還睡著我自己的單人床,就是那種學生們在宿舍睡的雙層鐵床,很久以前我就一直在想︰我究竟什麼時候才會擁有一張屬於自己的大床?讓我可以與心愛的人睡在上面,然後我們做愛、談心、抱在一起做同樣的夢;早上起來我可以看見她睡覺的樣子,可以在她臉上印一個吻。

現在我有了,我有了這麼一張床,我看著她撩起被子,鑽進被窩,就像是看著自己的妻子一般,我突然問了一句︰「你會嫁給我麼?」

她呆了一下,抬頭看著我,沒有回答,眼睛裡儘是不相信。

我上去,抱著她,吻她的嘴,她沒有拒絕,還摟住我的脖子,過了一會她推開我,說︰「你還是帶了我回家再說吧。」那時她的神情是疲累的,她應該聽過不知多少次這樣的話。

我問她是不是我帶她回家,她就不幹這一行了?她點頭。

我照樣摟著她入夢,她繼續大聲痛苦地咳杖和呻吟,在夜裡睡眠,是她最虛弱的時分,相反我睡得安穩了一些。

之後她告訴我她不再上班了,去了個紡織廠幹活,然後告訴我廠裡要她去上海出差,一個星期後回來。我從她說去出差起第三天用我CALL機的另一個號碼CALL她,因為她不知道這個號碼,很快就有人CALL回我,我照著號碼打過去,她的聲音「喂」了一句,一聽是我,立刻說不認識,然後找了另外一個女人來跟我說她去上海了。

我當時並沒有太生氣,有一個朋友跟我說過一句話︰「對付一個喜歡說謊的女人,最好的辦法就是無論她說什麼你都相信。」他說完這句話之後立刻就又很苦惱地補充了一句︰「可是假如你明明知道她在說謊,你還要裝做相信,那……那真的很麻煩……」

我根本就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她最後還是乖乖地過來聽電話,笑著說她還沒走,正在跟我認識的那些司機吃消夜云云。

我很認真地說︰「我瞭解你的處境,我也知道我們的關係,我不管你去做什麼我都不會怪你,哪怕你要和別的男人上床,我決定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早就有這樣的打算了,我只是希望你不要騙我,你無論去做什麼都直接跟我說就行了,好麼?還有,就是我什麼也沒有,我不可以給你任何東西,你不必為我擔上任何負擔。」

她笑說她知道了,聲音裡有說不出的舒暢,然後又問我什麼時候帶她回家,我沉默了一下,回答︰「後天吧。」於是就約好了。

九八年一月二十日

終於等到這一天,她終於要來我家了。

她前一晚上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玩,那地方到我家要先坐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再坐一個多小時的電車才能到達。我從早上十點開始等,一直等到一點,飯菜都就要涼了,爹媽不斷地催促開飯,我就站在陽台上,看著一班一班的電車轉彎,不知道哪一輛的裡面有她。

其實爹媽一直都不怎麼贊成我跟外省女孩子在一起,都是因為一些現實的問題,諸如戶口、孩子上學、探親車費什麼的,但他們有一項原則也始終如一,就是我喜歡的,他們都不反對,他們想抱孫子也想了太久。

我的CALL機終於響起,我衝下樓去將她接上來,她穿一件帶白色鏤花披肩的藍點連衣裙,長髮紮成了兩根辮子,很斯文。我吃著已經逐漸變冷的飯菜,心裡卻很暖和,我介紹她的時候,媽說她樣子像我的一個表姐,爹看她的眼神也是溫和的。

吃完飯她就累了,要睡,就睡在我的雙層床下面,她昨晚又不知是瘋到了幾點?我仔細地為她蓋被子,她睡得很沉。這些都讓媽看見了,然後我花了很長的時間向媽敘述我和她認識的經過,這當然要靠我編故事的水平,我一邊說,一邊就想,什麼時候我才可以理直氣壯一點?

晚上我帶她去吃飯,那曾經是全亞洲最高的中信廣場,走進室內觀光電梯的時候,她又開始好奇,我每一次見到她這樣的神情,我的心就會痛一次。

我的兩個拍檔與彼此的女友都在,這一頓飯吃得相當開心,在座的四個人對她的感覺相當好,她也表現得很斯文而且大方,我的心總算放下了許多。

飯後,我們沒有隨拍檔們去玩,我牽著她的手走過天河體育中心,周圍好多人,我緊了緊她的手,問︰「今晚開心不?」

她興高采烈︰「開心。」

我頓了一頓,然後很認真地說︰「你記得麼?你說過的,你說如果我帶你回家,你就不再幹那一行了。」

她用眼睛盯了我很久,然後笑,點頭︰「你放心,我回去就找工作。」

我們走過那條長長的大街,突然起風了,她就伸開雙手在街上跑,任風吹起她的裙腳。她叫著說這風真舒服,讓她想起了家鄉的田埂。

我看著眼前的背影,眼睛濕了,也湧起一種恐懼,我害怕失去她。

過了幾天,她就打電話告訴我她找到工作了,做的冷氣機,就是那些常去卡拉OK玩的司機介紹的,這一次我沒有懷疑。之後她又出了一次差,還是上海,還是要去一個星期。我沒有再「調查」,我只是牽掛,過兩天她就會打一次電話回來,說很辛苦,也很掛著我,那邊的環境要不是很安靜,要不就是充滿了汽車來往的聲音。

我相信她,其實我一直都強迫自己去相信她,其實即使我不相信她又如何?

其實我又給了她什麼?我本來要告訴自己,即使我見到她跟任何一個男人上床我也不可以生氣,因為那是她的職業,但當我漸漸愛上她的時候,這真的能一點也不介意麼?還有就是我經常問自己,是不是正因為她的職業,她即使沒做的事我都會懷疑她做了?是不是如果她幹的不是這個,她怎麼騙我我都相信?

可是我沒有得到答案,因為我是戀愛中的男人。

我們一直都沒有見面,她出差回來就電我,興沖沖的,說怎麼怎麼辛苦,我能聽見她的聲音就已經滿意了,沒有問她上海的見聞,其實主要是我害怕她答不出來。後來我曾試探著問她可以到公司去看她麼?她很高興地答應,我也就沒再說什麼,我們直到春節完了她從老家回來後才再見面。

春節後我的公司就要搬遷,搬到一個很大的地方去,原來的 頭我打算和一個叫「雜哥」的朋友合夥做小吃生意。雜哥是賣牛雜的,我經常去他的攤檔吃東西,就認識他,後來我覺得他人不錯,也豪爽,雖然坐過牢,可是現在也算是重頭來過,反正公司搬了, 頭空著很難出租,就決定和他合夥碰碰運氣。

這一碰,將我的整個二十七歲都差不多碰碎了。

她一回來,我就叫雜哥開著他的外地牌摩托車搭著我去找她,這時大哥嫂子都回了老家,好看男人和他的女人到一個皮具廠去打工,她跟她一個親表妹住在一起。

雜哥一見到表妹就跟她好上了,真的像一見如故一般。雜哥有一個老婆,還有一個三歲的小女孩,他是家裡三兄弟的老大,他當初由於窩贓,與二弟一起坐牢,出來後跟著他的老母親賣牛雜,賣著賣著就自己做了個車子自己賣,然後娶妻生子。他老爹是在他兩兄弟坐牢的時候找了個女人然後拋棄他老媽的,聽上去又是一個悲涼的故事。

我那時深夜經常喜歡和軍一起坐在他的牛雜車旁邊吃牛雜喝啤酒,看著大街上的人來人往,我們什麼都談,生活、女人、感情,慢慢就熟了,談的話題也深入。

我記得雜哥給我說過他以前的一個女友,在他坐牢的時候這女人在男子監獄的廁所裡躲了一個晚上,就是為了可以進牢房陪他上一次床。他就是因為這個事對這女人死心塌地,不過後來女人還是拋棄他,因為不可以跟他挨苦。

其實女人都說男人不是好東西,男人也說女人不是好東西的。後來他就結婚了,訂婚的過程就是他老婆從鄉下出來,他們到電影院去看電影,他第一次拉他老婆的手,說︰「我們結婚吧。」他老婆點點頭,於是他們就有了這個三歲的小女孩。到現在他很愛他的妻子和孩子,他起早摸黑地幹活就是為了她們。

我在牛雜車旁邊可以聽到各種各樣的故事,有時我感慨,有時我大笑,有時我憤怒,有時我沉默。我從來不介意人家的身世,也從來不觀察坐的地方骯髒與否,我只希望自己能有多一點乾淨的心情。

我與雜哥的感情一點點地積累起來,我勸他合夥開 頭,我出大部份的錢,幫他把表妹的事瞞著他老婆,有時即使她不在家的時候我也會陪他去找表妹,請他們吃消夜。

雜哥經常很痛苦和矛盾,說自己很愛家人,但老婆只是為了他生孩子,卻沒有給他戀愛的感覺,而這些感覺他從表妹身上都找到了。我聽見這些時只可以輕歎一聲,因為現在有太多這樣的家庭了。

我們經常奔波在往返的路上,就是為了歡渡那麼幾個小時的生命。

九八年四月十一日

新公司正在裝修,雜哥也密鑼緊鼓地籌備著小吃店的開張,我每天都在現場監督裝修,還要籌款,與她見面少了,不過電話沒有少。她也說她的工作忙,有時間就來看我。

這一天她來了,和她的一個同事來,她同事去看男朋友,她來看我們裝修。

工地裡沒有地方可坐,她只可以坐在外面,當時天氣又熱,我即要忙工地的活,又要出來買涼茶給她喝,來來往往的,忙死了。我主要是怕她辛苦,因為她在陽光下不能支持很久,不過有一樣東西讓我感動,就是她的眉頭皺得很緊,但還是等了我兩個小時。

忙完之後我跟她到體育中心去放風箏,她的同事也來了,帶著男朋友。她同事很美麗,只是眼圈很黑,絕對的睡眠不足。兩個女人在前面跑著、跳著、歡叫著,她淺藍色的連衣裙就要像天上的風箏一樣飛舞,我和她同事的男人在後面。

我問男人︰「怎麼認識你女朋友的?」男人回答︰「不就是紅玫瑰嘛。」我笑了,拍著他的肩膀︰「是個好地方。」他也笑了,笑得有點邪,其實我跟他又有什麼區別?

陽光和風都很好的天氣,她放得累了就跑回我身邊,將線遞給我,要我看管她的風箏。我拽著那根線,不知不覺越拽越緊,她不就像那風箏麼?但我手裡的這根線,能有多堅強?假若這線斷了,我的手拽得多大力又有什麼用?她是會飛得累了掉下來,還是要越飛越遠?

我沒有再想這個問題,我想起自己經常在做的一個夢,夢的內容就是︰有一天她回了老家,再不歸來,我努力工作,名成利就,然後電視、報紙到處登廣告尋她,終於有一天與她相認,不過她已為人婦……很像電影,我在心頭一直歎著氣。

其實假若我真的和她結了婚,她能做一些什麼呢?我能養得起她麼?現在我連養自己都困難,她什麼都不懂,也許唯一可以做的就是開一個小 頭。這現實麼?還有她的孩子,怎麼辦?我們養得起麼?現在基本所有朋友都知道她的事情了,基本所有的朋友都反對。有的堅決不相信她會對我有任何真感情,堅決相信她一定在騙我,不單騙錢,而且騙情;有的反覆用自己以前一些類似的經歷告戒我,這種女人即使沒有騙你,也絕對不會跟你在一起,她現在好像變了,很快就會打回原形;有的委婉地勸告,不要吊死在一棵樹上,要多方面選擇,現在你認為這一個是最好的,將來不一定就是最好的;有的根本就是拍著桌子罵娘,說我自己找個火坑自己跳,怎麼死都不會看我。

只有兩個人支持我,有一個朋友聽完我的經歷,沒有任何反對或勸戒,相反覺得我是一個很幸福的人,他說︰「你起碼現在有一個人可以喜歡,可以思念和牽掛,不要想太多的未來,一切順其自然。」他有一個山西的老婆和一個兩歲的兒子,十分美滿,他和他老婆才認識三個月就結婚了,每當別人問起他怎麼會閃電結婚的時候,他就搬出他的理論來︰「我三個月裡面天天跟我老婆見面,加起來有一百多次,可是假如你在廣州找一個女朋友,也許兩年才能湊夠這個數。」

另外一個就是雜哥,這是他對我朋友們說的一番話︰「他這個人,認了個死理,你怎麼勸他他都不會回頭的。有時人就是這樣,明知是錯的,也一定要走到頭,看到結果時心才會死。我現在不會勸他,我要等他真的掉進坑裡的時候,我才去拉他上來,何況現在我們又怎麼可以斷言他就一定是沒有好結果的?」

我記得雜哥這番話,儘管後來他沒有拉我,但我牢牢記住了他的話,我覺得這話說中了我的心,所以從此以後我沒有再勸過人,我只是能拉的時候就盡力去拉。

「喂,走啦。」她的聲音驚醒了我,天空還是那麼藍,風還是那麼猛,卻吹不散我心中無數的結。

回到小 頭的時候天已近暮,我和她在沙發上做愛,我們都沒有脫衣服,我們讓汗水沾在衣服上,我反覆地撩起她的裙子,很快就一瀉千里。她問我︰「怎麼了?」我說︰「太久沒見你,太衝動。」她就笑,說不信我沒有別的女人,我歎一口氣,心裡想︰「為什麼你說的話我要懷疑,我說的話你要不信?是不是就因為你是在那裡做的女人,我是去那裡找你的男人呢?」

晚飯後我帶她去卡拉OK,她在霓虹燈下找到兩個遊蕩的小姐,她上去找她們說話,還跟其中一個跳舞,我坐在那裡看著,很輕鬆,我喜歡她到哪都可以找到朋友,到哪都不會孤單,我不喜歡一個女人整天都要男人陪著,整天都要男人哄。她的舞跳得好極了,其實我大部分的舞就是從她那裡學來的,我後來每一次摟著女人跳舞的時候就會想起她。

不過後來那兩個小姐走的時候看著我們的眼光讓我有點後悔帶她來這裡,她反而少有的大方,沒有怎麼介意,她最容不了的是我的朋友這樣看她。軍來的時候她還熱情地倒酒,和軍一起唱歌,玩得很瘋,軍沒有那樣看她。

適量酒精對性愛的幫助是很大的,那晚上我們差點就把 頭整個翻了過來,軍剛告辭她就開始用腳趾撩我,我撲到她身上的時候彼此都幾乎赤裸,我們一邊吻著,一邊急促地脫著身上的障礙物,我們不斷地交換姿勢,不斷地低聲歡叫,我累了她就動,她累了我頂上,那才叫做愛。

她的迎合,將我身體裡所有性衝動都引發了出來。我經常說的兩句話,一句就是︰「假如你覺得自己愛一個女人卻又不想脫光她的衣服,你絕對沒有真正愛這個女人。」另一句就是︰「只有和自己真愛的女人做愛,你才會有那種爆發出來的力量與速度。」這兩句話,不單是男人,就連女人都同意了。

我跟她整個晚上彷彿都沒有累過,我在她身上什麼東西都找到了,我知道什麼叫愛,也知道什麼叫性愛。她也找回了一樣東西,那就是高潮,在她全身劇烈地顫抖時,我聞到了少許的血腥味。

九八年四月二十一日

該來的總要來的。

新公司入伙,我和雜哥的小吃店也開張,一下子忙得很,不過我們無論怎麼忙,都忘不了去看看她和表妹。

她跟我說她不在那公司幹活了,老爹病重,整天催著寄錢,她沒有辦法,只有重新坐台,不過沒有跟男人上床。

我這天中午說晚上去看她,她答應了,我將近十點到她家,只有表妹在,表妹說她出去了打麻將,叫我等她,然後跟雜哥出去喝茶,我一個人睡在房裡等她回來。

十二點,樓下有摩托車停下,然後防盜門開門關門,大廳開門關門,她見到我,甩掉鞋就撲我身上,摟著我歡快地笑,說她麻將贏錢了,這一天實在是太愉快,也不知是不是一種先兆。

她去洗完澡我們就做愛,她身上香噴噴的,這一次我們的動作都很輕柔,很很纏綿和甜蜜,一切如行雲流水,我覺得她呻吟的聲音有點變化,溫柔了很多,也幸福了很多,我們好像已經慢慢找到了一種默契,也慢慢地有點接近夫妻生活了,我陶醉在這種感覺裡。

後來雜哥和表妹回來,也不知怎麼鬧了彆扭,雜哥跑到樓下的摩托上抽煙,還催著要走。表妹跑到我們房間裡哭訴︰「我問他要錢,是我實在沒錢了,又不是要的睡覺錢,都這麼久了,我什麼時候問他要過錢?大家在一起開心就行了,我圖你將來娶我?現在我有病,不能坐台,不找他找誰?他將那幾百塊錢甩在床上,我拿了,他又問我要回,這什麼意思啊?我又沒有嫌你窮,自己沒有錢就不要吹自己家裡有錢,做男人就得像個男人,我什麼男人沒有見過?就沒見過像他那樣的!」

我笑了,雜哥是窮,可又愛面子,沒辦法,正想安慰幾句,其實他們本就是這樣的,能開心時且開心,想什麼以後?

這個時候,她的CALL機響了,她看了看,沒有問我拿手提電話,但臉上有點焦躁。我開始安慰表妹,又出去叫雜哥不要走,她在不斷看表。

表妹的情緒安定了一些,她的CALL機再響,她這回問我要了手提,跑到陽台上去復機,我早習慣她這樣的舉動,繼續和表妹說話。

她回來之後就很溫柔地摟著我,微笑著說︰「很晚了,要注意休息,回去了好麼?」

其實我知道有一個男人正要上來找她,其實我並不想影響她的生意,其實我意安靜聽話地離開。但也許是雜哥和表妹吵架的氣氛影響了我,也許我終會由於愛她而不可以忍受別的男人趴在她身上,也許我終於忘記了自己並不是什麼新鮮蘿蔔皮,我養不起她,沒錢娶她過門,卻要她為我去守那些破爛貞操。

我沒有走,躺了下來,表妹識趣地回了房。她第二次催促我的時候,我坐起來,冷冷地問她︰「真要我走?」

她呆了一下,點點頭,我沒有看她臉上的表情,我不明白那時為什麼我沒有看她臉上的表情,也許我看她一眼,我所有的火氣都會消失。我「霍」的站了起來,走出去打開門,我自己都覺得自己的聲音是如此冷酷︰「我今晚從這門裡走出去,我以後都不會回來。」

這話引起的反響是如此巨大,就連我都嚇了一跳。我看著她從房間裡猛獸般的撲出來,眼裡發著紅光,指著我,像一頭母狼︰「你走,你走……走了就別回來……」

我當時沒有去想我說的這句話她是聽第幾個男人說過的,假如我想了,我也許就會留下。

我走了,就連雜哥的呼喝聲都聽不見,自己走,走得很快,我沒有哭,沒有不快,只有一種空空的感覺。夜很靜,也很涼,身邊的人都像離得那麼遠,就連燈光都是冷的。我只覺得自己什麼也沒有了,只有一個身體還在走著。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壓抑的爆發,還是一種頹廢的解脫,或者是一種變態的蹂躪,蹂躪著別人,也蹂躪著自己。其實我跟她,假使都深愛對方,不都一樣痛苦?這本就是一個錯誤的開始,正是因為我自以為堅強的執著,自以為偉大的行為,自以為可以守得雲開見月明的天真,將兩個人拉到了一起,再去承受自己親手炮製的傷害。我為什麼不可以像雜哥和表妹一樣,今朝有酒今朝醉?為什麼不可以跟她逢場作戲,隨便玩玩?為什麼要把感情調到這麼真、這麼重?為什麼要將未來拉得這麼近?

我究竟是怎麼了?我一向都覺得自己很能去忍受,很能去壓制,很能去體諒的,我好像從來也沒有傷過女孩子的心,可是我這一次怎麼了?是因為我愛她,其實除了因為我愛她還會是因為什麼呢?我承認,她是讓我最容易想到婚姻的女人,但這感情的路,已經走到不能再走也不能回頭的地方了。

當時我的CALL機響了多少次,電話響了多少回我都聽不見,我固執地認為她傷害了我。後來表妹告訴我,她那晚上喝了很多酒,然後跑到很遠的地方去了。

我可以後悔麼?

她找了個男人同居,沒有再回來。我在她的房間裡等了她好多晚,要表妹幫忙找了她很多回,自己也在電話裡哀求了她很多次,她都沒有回來。我最後只有將我的琴帶回公司,我天天在彈草蜢的《我們都是這樣失戀的》︰「恨世上所有愛侶互相展示熱情,從來未碰上最愛彷彿是種罪名,問世上可有永遠幸福這件事情?為何在情感中相戀中這麼多苦痛哭聲都這般失戀的請應我一聲……」

這陣子公司的生意出奇的好,表妹懷孕了,要打胎,雜哥天天忙得不得了,回來說她天天在家裡打麻將,叫我就別CALL她了。

可我還是CALL她,我一天比一天瘦,一天比一天憔悴,我有天CALL了她十來次,她沒有復機,我就去查她的總台,看看有誰CALL她了,搞得總台的小姐生氣地問我︰「是不是你CALL了自己又查自己的台啊?真無聊!」

我一個人坐在公司裡就想,她現在和哪個男人在一起?和哪個男人上床?她不要我了。

有一天我終於忍不住去「紅玫瑰」找她,她不在,表妹也不在。我跟雜哥開了個房間,然後叫雜哥CALL她,她很晚才復機,不過竟然很爽快答應來了,她來的時候帶了另一個女人,一到就嘻嘻哈哈,像沒事一樣,玩得很開心。

唱完歌要走,她就問我要錢,說「媽咪」要收「檯鐘」的,我把錢給了她,然後她對那個帶來的女人努努嘴,意思就是那女人陪了雜哥玩,也要付錢,我很不情地掏出錢,她一手就拽了過去,和那女人嘻嘻哈哈地走了。我一直看著她們的背影,我只希望她能回頭看一眼,但我失望了。

回去之後我在電話裡跟她大吵了一架,吵完之後我哭了,我把我們這幾個月來的美好時光一一列舉出來,希望她回憶一下,再哀求她原諒我那晚上的荒唐,她靜靜地聽,但語氣一點都沒有軟,依舊一樣的冷漠︰「你怎麼對我的,你自己最清楚。」

我沒有死心,因為這畢竟是我一手造成的傷害,我只是很累,我已經被自己無法宣洩的內疚、得不到寬諒的懺悔、獨自幻想的猜忌拖得很累很累,累得讓我忘記了這樣的情況下是更容易一錯再錯的。

第二天晚上我再去了「紅玫瑰」,本來沒打算見到她,因為她說她很久不在那上班了,去了別的地方坐台。誰知一進去我就瞥見她,在和一個高大的小姐跳舞,她一見我立刻就躲進了房裡去,動作快得甚至連雜哥都沒有發現。

然後我和雜哥坐在大廳裡等表妹,我只是盼望著她出現,她終於出現了,從房間裡出來,手裡拿著一個男人的手機,大模大樣地走過我身邊,就像根本就沒看見我,我也裝著沒看見她一般,她回來的時候跟雜哥打招呼,就是不理我。我不敢有什麼火氣,因為畢竟我只是為了來見她,之後她來回走了幾次,提著手機好像很忙,我只要見她一次,心就狂跳幾次,她出去了就盼著她回來,她回來就盼著她再出去,但表面還要裝做很正常,我終於明白原來自己也是一個很要面子的人。

表妹來了,我們就轉到房間裡去,我自顧自地喝酒,自顧自地唱歌,什麼都不想。雜哥和表妹則越來越親熱,好像是故意做給我看一樣,故意在戲弄我,故意在嘲笑我,故意在炫耀。我心裡久違的愛慕虛榮、久違的「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心理,久違的破罐子破摔一拍兩散的頹廢,終於頑強地、早有預謀地、其實根本就是渴望一般地,從我壓抑得太久的心底,冒了出來,然後一發不可收拾。

我舉頭乾盡一杯酒,將「媽咪」喊了進來︰「幫我叫一個小姐來。」聽見這句話,「媽咪」當然笑容滿面,雜哥和表妹卻都楞在了那裡,其實我看著他們的表情,也已經有點覺得自己過份了,但是酒精還有一些別的亂七八糟的東西,讓我繼續過分了下去。

小姐來了,就坐我的旁邊,我反而清醒了一點,有點害怕,就連小姐的手都沒碰一下,只是讓小姐幫忙倒酒點歌,雜哥和表妹一直呆呆地看著我,也是有點害怕的樣子。

其實我們都害怕一些什麼啊?雜哥他們是害怕我,因為他們絕對想不到我會這樣做。可我害怕一些什麼呢?我害怕她?她不也是一個小姐麼?現在我身邊的小姐跟她有什麼不一樣?我幹嗎要害怕一個小姐見到我跟另一個小姐在一起?

軍到來的時候酒喝得差不多了,歌也唱得差不多,軍主動坐到小姐的身邊,和她說笑唱歌。我知道軍的心,他是不想她進來時以為是我叫的小姐,軍的心意我領了,其實在之前我就看見她在門縫外晃了一下,其實在這種情況下她又怎麼會「誤會」?其實這不本來就是我想讓她看見的麼?

她進來了,她看到了,她很開心地跟各人打招呼,她說那邊的客人走了,可以過來玩,還笑問我歡不歡迎。我沒有說話,我自始至終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我不知道為什麼那些見鬼的虛榮可以將我的臉化妝得如此冷漠。

這個時候我身邊的小姐也察覺了異樣,扭頭問了我一句︰「怎麼你女朋友在你也叫小姐?你看你女朋友不開心了,我還是走吧!」就想起來。

我拉住了她,在她耳邊笑︰「沒事。」這個咬耳朵的動作她看得清清楚楚,她也沒有什麼表情,找軍喝酒,一下就喝光了一整杯,然後唱《真的好想你》,她唱得讓雜哥驚為天人,軍也覺得驚詫,實在沒聽她唱得這麼好過。可惜我的耳朵彷彿聾了,我什麼都沒聽見,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有想,只低頭喝酒。

回去的時候,一上橋,我的CALL機就已經響了,我的心其實已經開始顫抖,但猛烈的江風還是沒有讓我清醒。

其實她根本就是愛著我的啊,為什麼我還要跟人說是因為她的虛榮她愛面子才不能忍受我叫小姐?為什麼我還要用她並沒有真正愛我只是因為受不了我在她面前下她的臉而不高興來證明她是在玩弄感情?為什麼我什麼都要因為懷疑而想得那麼複雜,為什麼我不可以把問題想簡單一點?為什麼我總是要將一些東西強加在別人身上?為什麼兩個彼此相愛的人總要這樣深深地傷害對方?為什麼那些見鬼的道德虛榮執拗偏偏要在這個時候一併發作?

古龍說過︰「一個人之所以可以傷害你,只因為你愛她。所以,如果你愛一個人,你在傷害這個人的時候,也正是在傷害著你自己。」

九八年五月十日

已經不需要解釋了,我也沒有什麼話可以再說,一切都是由我自己一手造成的,我在哀求她原諒的同時很清楚自己曾經破壞了什麼,她由冷淡轉變為平淡,不過這一天,她終於找我了。

那時雜哥沒空,表妹也去了另一個男朋友家。我瘋狂地撲過去的時候,房間裡就我們兩個人。她坐在凳子上,憔悴得讓我心疼,她把一隻腳翹起來,見面就問我要錢,說賭錢輸了,人家追債,然後就打開抽屜,拿出一包煙。她平時一直抽煙,可是沒有抽過這一種,因為煙裡面還有一包別的東西。

在她掏出一張錫紙的時候,我想上前去奪,她很凶狠地推開我,在我面前的她已經不是同一個人了。我看著她點火,就要哭出來,她用力地抽著鼻子,看也不看我,只是冷冷地說︰「你這麼緊張幹嗎?我是你什麼人?你要對我好就給錢我。」

完事後她躺床上很久,我搖著她的肩膀哀求她,她這時溫和了一點,說自己只是玩玩,不會上癮,我說︰「你究竟都跟了一些什麼男人啊?做這一行的還不清楚後果?」她笑了,回答我︰「我還能有什麼後果?」

她的精神好些之後,高興了一點,起來打開衣櫃,拿出兩套小孩的衣服,在身上比來比去,問我好不好看,那是買給她孩子的。她對著鏡子又笑又跳的,後來竟然把那小孩子衣服穿到了身上,她竟然也穿得下,然後叫我看。

我看著她,我的眼淚還沒有流下來,從我那晚上走出這個門口之後,她變成了這樣一個人,我不管這是不是我造成的,我都無法接受。

我每一次想抱著她的時候她就逃開,有時會凶狠地呼喝叫我別動,最後還是向我伸出了她的小手。這手,從我以前握著的溫柔小手,變成一隻隻懂得要錢的骯髒小手,我有點噁心,不過我還是把錢放在了小手上面,手馬上就收了回去,在她含糊地答應我她不會將這些錢去買毒品的聲音中我踏出了門檻。

深夜的時候雜哥勸我不要去找她了,因為別的不要緊,可是藏毒五十克就足以槍斃。我對這個重量比他還要瞭解,可我並沒有想這個,我一直在想,究竟是怎麼回事?事情怎麼會這樣了?她怎麼會變成這樣了?

後來她對我好了一些,多了一點話說,也讓我去找她,不過我每一次去都只是為了見她短短一面,然後將錢放在她手上就告辭。那一段日子很亂,她說家裡有事,抽屜裡的錢又給人偷了;表妹要脫離她以前的男朋友,和雜哥在一起,雜哥就把她接到 頭,讓她可以當著自己老婆的面和自己親熱;公司和小吃店的生意都不好,我和雜哥整天愁眉苦臉,忙著湊錢交租,拆東牆補西牆;世界盃足球賽也已經臨近。

我還是經常會CALL她,還是想知道她的情況,她回了老家一趟,歸來後找了個男人同居,聽說男人對她還不錯,搬了家就很少找我了。然後就傳出她欠了表妹的錢不還,表妹到處找她,還找我;再就是小吃店經營不善突然倒閉,雜哥欠下幾萬塊錢不知所蹤,甚至走之前還拿了表妹的錢;表妹流浪回到原來的城市,偶爾給一個電話給我,問有沒有他們的消息,然後唏噓不已。

我當時沒有太多的想法,因為驚變接連不斷,打擊次次新鮮,我忙於見招拆招,甚至已經忘記了她的存在。

直到臨近我的生日,她突然來了電話,哭著說剛跟男人吵了架,男人走了,她什麼也沒有,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人關心,沒有人安慰。我說︰「如果你累,就回來吧。」她哭得更大聲,我讓她哭。

九八年九月十七日

這一年的生日很夠排場,也有點沖喜的意味。我和我現在的老闆一起辦的生日,他沒叫什麼朋友,我的朋友則來了一大堆。她出現的時候讓我的朋友們都很驚訝,因為他們早以為我跟她結束了。

她那晚上穿得很斯文,也很害臊,沒有唱歌,她很留意我的朋友們的說話和表情,很留意我身邊的女孩子們,她並沒有發現我的新女朋友。她坐在我大腿上與我合影,她還是我的女主人,我摟著她的時候有一種感傷,是感慨和心疼的混合物。

期間她出去一個人抽煙,我的一個女孩子朋友在外面跟她說話,後來要我去陪她,我和她一起的時候她什麼話也不說,只盯著樓下的舞池發呆。舞曲響的時候我們跳舞,我和她跳「倫巴」、跳「牛仔」、跳「查查」……那晚上我們是舞池裡最引人注目的一對。

我喝了很多酒的時候她告辭,我要她等一會,她沒有等,逕直走了出去,我拋下身後所有人,衝下樓梯,送她。

我在車上暈得躺在她的大腿上不說話,她也喝了不少,靠在那裡瞇著眼,我塞給她一些錢,要她獨自回家,半途下了車,回到公司。躺下不久就接到電話,她到家了,她在電話那頭大聲地嚷著︰「你對我真好!我要做你的女朋友!永遠做你的女朋友!」我回答︰「那就做吧。」

她當然沒有再做我的女朋友,因為她的男人找她了,我當然也沒有奢求她回來,我對她的感覺,已經風輕雲淡。其實我們大家都累了很久,都將太多的時間和精力用在了消化各自的痛苦上,都不會有更多的力氣和勇氣,也不會再有多少幻想出來的未來。

後來我那女孩子朋友告訴我,那晚上她對她說︰「我遇到過不少像他那樣對我的好男人,可是我總覺得對不起他們,總不可以把握……」

十一月的時候,她邀我上她的新家造訪,我去了,大家都很客氣,她的新家比過去那裡好看得多,過去那一間房子當然是租的,已經退了。我想起她那時是怎麼熱烈地討論那房子究竟賣不賣好?如果賣要賣一個什麼價錢?看見我不相信的時候,還叫嚷著拿房產證給我看的樣子,心裡有一種淡淡的酸楚。

我一點都不恨她,人有幻想是好的,和自己的愛人一起去幻想,即使是編織出來的彩虹,為什麼不可以是美麗的呢?

九八年十二月九日

這天,她說她病了,我去送錢給她。

我自己的錢其實早就用光了,我就跑到公司的保險櫃裡拿出一些錢,然後鎖上公司的門,去找她。

太陽十分猛烈,我坐了一個多小時的車,然後又在她樓下等了將近半小時,終於見到了臉色煞白的她。她和女伴剛從外面吃完午飯回來,她說她什麼都吃不下,只吃了一點點稀飯。

這是我第三次來她的新居,走進屋子,發現什麼都沒有變化,唯一少了就是男人穿的拖鞋。她說那男人不要她了,不再給錢她,於是她就要一個人負擔所有的生活費用,還要寄錢給孩子,加上這個時候又開始胃痛,沒法子,只有找我。

走進她的房間,我看著桌上那張她和那男人緊緊抱在一起的照片;聽著她說她平時是怎麼餵魚缸裡那兩條她和那男人買的金魚,買魚的時候那男人說一條是她、另一條是他;陪著她哭訴那男人怎麼拋棄她,說了多少傷盡她的心的話。

我竟然沒有一點妒忌,我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在適當的時候抱著她,我發現她真的瘦了很多,憔悴了很多,眼圈都黑了。

然後我把錢拿出來,她收了,就藏在枕頭底下。她說,她的胃又開始痛,要睡,就躺下了,我也躺下,就躺在她的身旁。她過了一會轉過身來對著我,叫我抱著她,臉上的顏色更蒼白。我就抱著她,輕輕抱著她。她叫我將她抱得更緊一些,我照做了。

那時天氣很熱,房間裡沒有空調,她在我懷裡痛苦地用力呼吸,我將她抱得緊緊的,用我的胸膛將她的臉、她的肩膀全部包圍,她依然痛苦地呻吟,我也緩緩閉上了眼。

過了很久,她終於好了一點,張開眼看著我,撫摸著我的睫毛,然後握著我的手放在她那本來豐腴現在卻顯得平坦的胸脯上,吃吃地笑著,說由於太過頻繁的性事,這最值得她驕傲的地方都給那些臭男人搞得沒有了、鬆弛了。

我發現這時我竟然沒有一點要和她做愛的慾望,以前每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我都是無比衝動的,但現在我沒有了。我只是覺得房裡的光線太暗,她一直都把窗掩得實實的,她怕陽光。

後來天色就開始漸漸地昏暗,我坐在床邊陪她做一些瑣碎的女人事情,陪她說話。偶爾我會捋起她的頭髮,呆呆地盯著她,然後吻她的嘴,她很順從地看著我,笑著,笑容有點苦。

我就要出去買飯的時候,她鄰房的女伴送走了一個男朋友,走過來看我們,不知怎麼說起了月事。她突然掀起自己的衣服,露出乳頭,說她最近有奶水出。

她女伴問她月經來了沒有,她就不說話了。她女伴有點尷尬地看著我,然後退了出去。

我責問她為什麼這麼不注意,這些事情最後苦的還是自己,就算你怎麼去迎合一個男人也不應該。她笑著抱住我,叫我別擔心,那時我感覺她的身體軟得像泥。

接著我下樓買飯,我發現小區外面的街市真吵,吵得我忍受不了,這樣的心情下在這麼吵的街市上等幾個盒飯是很辛苦的,我忍了將近二十分鐘。

我回到屋子裡的時候,她們都洗完了澡,坐在廳裡,於是開始吃飯。她胃口很差,只吃了一點菜,我的也不好,很快就都放下了筷子。我知道分別的時候就要來了,一個人走到陽台上抽煙,她回到房間裡開始化妝。

當我抽完煙的時候,她的妝也就要化好了。我站在她的身後,看著她塗完口紅、捲好睫毛,然後將頭髮梳起來,我這時再一次發現了她的美麗,我好像再一次找著了第一次見她時的她。她從鏡子裡看見了我眼裡的光彩,她的臉突然也亮了起來,側著頭對著我笑了笑。

我張開雙臂的時候,她剛回過頭來撲到我的懷裡,我說︰「你真漂亮。」我的眼裡噙滿了淚水,她拿她的頭在我的肩膀上蹭著。

我記起第一次見她的時候相互不理睬對方的尷尬,記起牽著她的手在起風的街道上奔跑時她說真舒服,記起我獨自在她的空房子裡彈琴,記起我第一次帶她回家見父母時她滿臉驚訝的樣子……

都很遠很遠了,我不敢去回憶那些不開心的日子,其實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痛苦會多一點的。

我跟她說︰「今晚不要去上班了,休息一晚上吧。」她的身子立刻就僵硬,回了一句︰「你養我啊?」就轉過頭繼續化妝。我站在旁邊,靜靜的,我養不起她。

她找了個摩托車去很遠的地方上班,她就要投入不知是哪一個男人的懷抱,我打開一輛的士車門,她在摩托上天真地朝我敬了個禮,然後摩托遠去,的士也開動,不知是我在送她,還是她在送我。

的士司機笑著對我說︰「你的女朋友真好玩,走的時候還敬禮,我喜歡。」

我掀動了一下嘴角,讓人看上去是一個笑的樣子,窗外的風盡力地刮進來,我脫下眼鏡,我不會流淚,因為我已經沒有淚可流。

車飛快地遠離著後面的地方,她與我的方向相反,自然就更遠,我盡量放鬆著自己在座位上,頭很痛。

很多人都認為她們是骯髒的,我沒有。我不認為自己完全體諒了她們的艱辛與苦衷,我當然知道金錢在很多人心目中的地位。我相信她的同時,我也知道她們不可能把沒有復你電話的理由直接地解釋為她在別的男人的床上,我也還勉強分辨得出她在我身下呻吟的聲音有多少是發自內心。

我只是知道,女人,都是乾淨的,特別是在愛她們的男人心裡,她們永遠都是乾淨的。我極度遺憾的一點,就是她,自己認為自己是骯髒的。

這晚,我沒有哭,我沒有回公司睡,我回到了家,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她。

其實後來她也有打過一次電話給我,告訴我她由於沒錢,已經不在原來的地方住了,現在也沒有再坐台,去了幫人家看小孩。她的聲音很苦、很累、很無可奈何,我感覺到她的蒼老,我可以幻想得到她做女傭時的樣子,最後她跟我說︰「我知道要再找你這樣的男人很難了,不過我想我會找到的。」

放下電話的時候,我的淚流下來,其實我這種男人不難找,我給了她什麼?

我總覺得我對她的傷害多於給予。我知道自己還關心她,但我什麼也沒有做,我的公司很快就倒閉,我的CALL機號碼也改了,她再也不會有任何聯繫我的方法,她終於真真正正地成為我的過去,寫到這個時候,我的淚才流下來。

這是我一天深夜跟我老闆說的幾句話︰「其實她從開始到最後,都沒有做過一件對不起我的事。」

「不管她是怎樣對我的,我都不應該在那晚上這樣離開,說一句這樣的話,都不應該當著她的面叫一個小姐,我不敢說這樣是否傷害了她,但我的心真的很痛。」

「我又給了她什麼?那是她的職業,她的職業本就是從男人口袋裡掏錢的,我是說過要娶她,可是我真做了麼?我用什麼讓她相信?我用什麼讓她為我守貞操?」

「就是因為她幹這一行,我才什麼都懷疑她;正是因為我是這樣認識她的,她才不相信我。」

「我直到最後,都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真正愛過我……」

這一刻,我知道了。

當一切往事都已破碎虛空的時候,讓我再提我的琴,為她唱這歌。

不知道為何你會遠走,不知道何時才再有對手,我的身心只適應你,沒力氣回頭。

不知道為何你會放手,只知道習慣抱你抱了太久,怕這雙手一失去你,令動作顫抖。

尚記得,左手這一臉溫柔,來自你熱暖,在枕邊消受,同樣記得,當天的一面哀求,搖著我右臂,就這樣而分手。

從那天起我不辨別前後,從那天起我竟調亂左右,習慣都扭轉了呼吸都張不開口,你離開了,卻散落四周。

從那天起我戀上我左手,從那天起我討厭我右手,為何沒力氣去捉緊這一點火花,天高海深,有什麼可擁有……

【全文完】

破碎虛空

二零零零年二月十日,清晨,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