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人首次創作,請大家多多指教!
1)
巴哈的音樂似乎是如此地迷惑著人心,不論是古典、爵士、流行,所有的音樂創作者與愛好者如癡如醉地聽著巴哈,賡續複製巴哈的作品,衍生他的型式與寓意。他的作品是如此單純而深刻,如此平淡卻深入人心,不時出現在樂句中的歎息彷彿告訴著世人,「如得其情,哀矜而勿喜」,他是哀矜著的,是得世人苦難的情的。
開始聽巴哈伴隨著是生命中一連串波折的歷往,巴哈也成了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環。我賴巴哈聊以自慰(避免發瘋),也在巴哈的一闕闕曲子中注記著我生命的一個個過站。午夜的瀕醉不醒之際,巴哈的奧秘似乎如此貼近又如此遙遠,隨著巴哈的信念去開展,也隨著他的歎息安寧下來。我一度感到巴哈之於一個人的無限可能與不可思議,揣想他是外星人的遺民,不是這綠色行星的人種。
在巴哈的作品中有明亮如布蘭登堡協奏曲,有晦暗如賦格的藝術。在巴哈的作品中有一首曲子一直困惑著我,讓我想起了這麼一個女子,徘徊躊躇,不知所措又無奈地隨著時間的作用而生活下去,她是他花花公子的生涯裡的惟一印記,記著這奇特、誘人、楚楚可憫又孤傲自絕於世的女子。
2)
Internet的風行開啟了人類生活方式、工作型態的新紀元,也開啟了人類情慾發抒的新型態。他往常習於在城中的Pub釣女孩,但隨著長期的慣行,他感到無趣。所有被釣上的女孩漸漸往一個同型擺動,而性愛探索與冒險的最大敵人是單調。
當他第一次在書上讀到有網路性愛(Cyber-sex)時,便馬上身體力行。他發現在Internet上可以達到同在Pub釣女孩一樣的目的時,馬上就沉溺在這種更為自由、無負擔、經濟的性愛冒險之中。他隔絕了真實世界的性交而醉心於網路虛擬世界的性愛。事情常是這麼開始進行的,他上網進入BBS,開始瀏覽著一個個暱稱,挑幾個隱含邀請的暱稱下手。先天南地北地談,「對頭了」再表明來意,隨後即可進行所謂的網交。
3)
巴哈的作品常見的歎息是如此吸引著我,我在他的歎息中得到莫大的安慰與鼓舞。貝多芬的狂暴與剛猛給人的是積極力量,但容易 喪粉碎,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和貝多芬一樣,有著超人的意志與勇氣。巴哈給人的力量是消極的力量,如此輕柔,如此綿綿不絕。
巴哈的作品中出現最大的活力與朝氣在布蘭登堡協奏曲。這六組寫給二到三個獨奏樂器而以一組小型樂團伴奏的樂曲,分別於不同時間寫成,由巴哈自己組合起來,題獻給布蘭登堡公爵,因而被後世人如此命名,這組曲子是很理想的巴哈入門聆聽作品,在這些曲子裡並非聽不到他的歎息,但極明亮、青春、輕快的氣息抑蓋了歎息的聲響,其中華麗的裝飾更是巴洛克時期的商標(Trademark),而巴哈美麗的對位手法,賦格曲式繁複而多樣的變化也展現在這些曲子裡面。
當無人太空船「探險家」號派往飛行九大行星,企圖與外星生物接觸,標示著人類音樂文明的不是別的,正是巴哈布蘭登堡協奏曲第二號第一樂章。
也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用布蘭登堡協奏曲第二號第一樂章作起床號,讓一天的開始由曲子中的陽光,青春注進來。
但我仍醉心於巴哈曲子中的陰影,巴哈不時出現的歎息,他們是如此吸引著我,如此讓我冥想著,一個個死去的愛情,一段段中斷的戀曲。
4)
這又讓我想起他,他是濱河小鎮山上大學的助教。第一次在網路上遇到她純粹是出於偶然,近晚,他在空無一人的研究室,是週六下午,大家都約會去了。
他那已失去的女孩才出國去,出國去會她的另一個男友,他總是告訴自己,反正他女人很多,不少這一個,即使這幾乎是他最後一個,如此 愛的一個。
他上站,站上人不多,週六傍晚人一向不多。他懶懶地看著一個個暱稱,隨意挑一個,這個看似女性的暱稱其實並不特別吸引他,但他還是調用了她,Page她。她回答︰「心情不好,不要理我。」
他也就作罷了,但旋即接到她的Page,他發現她的名片檔上寫著的是︰「我是我,我是誰?誰值得做我,我又值得為誰?」
這段文本讓他確信這個女孩(如果她確是女孩)的後現代,無所謂,無可無不可的風格,這種好孩很好,是極好的性探險的對象。聊了幾句,她說剛才按錯鍵了,要聊可以,晚些約好上來聊,但現在她有事得出門。
當夜他約定了上站與她碰頭,聊著聊,他開始了他的進程,他們也就網交了起來,令他印象深刻的是她情慾文本的使用十分大膽、撩人,文本的掌握能力十分好,邏輯思維也很清晰,他猜想她是文學院的女孩,後來他才知道果然,她之前是念哲學的,念了幾年就輟學了,現在在外商公司工作。
他得到前所未有的感官經驗,也因此他決定給自己更多的探險空間,他打破慣例,打算進一步誘見她,再誘姦她。
但在誘惑一個文學院女孩的過程常常是得用文學院的女孩會被誘惑的方法來進行,對文本運用自如的人也對文本感受深刻,他用盡精神與自製表達著不在乎的興味,而且表現出自己最得意的一套告訴對方自己的「善感」、「憂愁」,當然,還有「博學」。
她在一個近午夜的Talk中突然說︰「我現在去找你。」她竟也同樣住在濱河的小鎮上,他們相約在大學的大道上。
夜裡的大學裡仍有情侶在漫步,他沒依一般網友見面的方式如此在意對方的長相,會先躲在暗處看來者的面貌。他逕自走過去說︰「我就是網路上跟你約見的人。」
他比她想像中還來得粗 ,高而壯的身材,過長但不至於嬉痞的長髮,名牌的服 ,她並不排斥這樣的男孩,甚至可以說有一點好感。而她也比他想像中更為高佻而且肉感,長相平凡,但他對豐盈的身體有著極大的嗜好,而且這有著CCup的女孩還有個不錯的頭腦。
他們在他偌大寄居多個研究生但卻空無一人的研究室裡聊天,他抽著煙,讓她遠遠地看著他,想勾起她心中的火,但他旋發現,這火光在一定的距離外才點得燃,一旦靠近就消失了,他感到十分好奇,由於經年的歷練與經驗,他並不急於一時,當夜他們分手各自回去,又約了幾次見面,每次見面之間會插著幾次激情淋漓的Cyber-sex的Talk。但見面時的火光卻永遠在近距離熄滅,他感到十分的驚異,因此於他所慣有的經驗與平素女孩應有的特質是如此不同。
最後他還是得手了,一次他們面晤,他告訴她今天極不順利,對學生放任反過來被誣告教學混水摸魚,被系主任狠狠地修理了一頓,還清算了他以前私生活不檢點的舊帳,他心情十分沮喪。
他在自己的訴苦與她的安慰中發現她的眼裡出現了另一種光,是夜他帶她回到大學旁的住處,他們互相愛撫,交合,但他意外地發現她的被動與消極,她的下體一直是乾的,沒有網路上的激情情節,沒有口交、源源地流的淫水、嘶喊狂叫。
她一直是乾的,她幾乎是死屍般地躺著,他感到十分訝異,彷彿他正跟一具吹氣娃娃交合,跟一具屍體交合。
一個平淡乏味的手淫,一個詭異不堪的奸屍情節。
她那夜沒有高潮,他用盡手段,精疲力竭,就是無法讓她達到。這無疑是他花花公子生涯裡最大的挫敗,對方愈是頑強,他愈是軟弱。最後,陽具痙攣抖動了二下,射出了一點點的精液,他感到無上的侮辱與挫敗。
她沒有在他自許的魅力下屈服,他只是強姦了絲毫沒有快感的她。
她的屈就反過來強姦了他。
5)
平均率鍵盤曲集,Well-tempered Clavier,Clavier是指鍵盤樂器,在巴哈的時代只有大鍵琴、古鋼琴與管風琴三大鍵盤樂器,而今演奏這些曲子大多用後來發展出的現代鋼琴,如果巴哈有現代鋼琴可用,我相信他也會用鋼琴來演奏平均率。這當然是我的看法罷了,有人如是說,「古鋼琴,粘土般柔軟,大鍵琴,嚴峻而古老,管風琴,無懈可擊,鋼琴,繪畫一樣揮灑自如」,沒錯,當代鋼琴的功能使音色與音量皆能依演奏者意志來控制,一如繪畫般揮灑自如,我依然相信巴哈會選擇這種樂器來演奏平均率曲集。
平均率,音階之半音間所隔的聲響頻率使成平均。對人聲歌唱而言,唱出升G的音與降A的音是不一樣的,這是自然率(純率),但對鋼琴等鍵盤樂器而言是可能把它調成一樣的,這就成了平均率。平均率可使音程內所有的調皆可用來作曲,也可使轉調的各個旋律間得以和諧。
用平均率來作曲、演奏,在巴哈的時代還不普及,巴哈力倡用平均率的系統取代純率的系統,而他的平均率鍵盤曲則是對自己理論的實踐與倡行。如果單只把這集子看成是暫時性或實驗性的作品而會隨著時間被遺忘,那就大錯特錯了。
這集子充盈著巴哈的巧思、奧秘、賦格的繁複多樣與對位的高度技巧,被譽為鍵盤音樂的「舊約聖經」(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全集則為「新約聖經」)。
也因這些曲子的深邃寬廣,用鋼琴實較能擁有更多的空間表達樂曲的意念。
用鋼琴演奏平均率者最有名為顧爾德(加拿大籍,Glenn Gould),他的神秘與怪誕作風(睡眠不多且晝伏夜出,成名後只錄音而不公開演奏,所有的錄音都混著他的歌聲在鋼琴聲裡面)吸引了極多如宗教般狂熱的信徒。而他的平均率全集鋼琴演奏錄音也成了一代典範。他的音色音量的控制,各聲部的清晰與演奏繁複樂曲時高超的技巧,殊為罕見,令後人難以超越。巴哈再世也會驚訝他的作品竟是由新大陸的年輕人傳神地呈現出來的。
平均率中C大調前奏曲是最常被引用在所有配樂中(如廣告、電影),聽著一泓清泉的流過,但這第一冊上半集給我的印象都不及深刻,我在下半集裡發現很多深刻而動人的樂段,這些樂段不時浮現在我腦海中,比如G大調的賦格曲,它的旋律由賦格而漸形繁複,一如降下的甘霖,滋潤著人心。
6)
他與她經過了那一夜,仍是常在網上作網交,似乎她更喜歡這種型式,也更能在這種型式中獲得快感與高潮。但也漸漸多聊了很多生活的枝節,彼此更瞭解對方。他們習於這種Cyber-sex的安慰,也習於其他生活枝節分享的安慰。
有一天她告訴他,她住的地方被侵入了,小偷在她回台中時進入她的住所,什麼都沒拿走,就是取走了她所有的內衣。他想起她總在網上訴說的她的內衣,色彩、型式的多樣與撩人,完美的尺寸,他確定那是個極有眼光的小偷。
但她十分恐懼,他便要她搬到他自己住的地方,旁邊尚有一個空房,沒多久她就搬過來了。她搬過來住,但除了第一天他幫她搬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幫她打點之外,他就沒再過去她的房間,他感受到她的態度,她並不希望他介入她的生活。
Cyber-sex仍這麼進行,住在咫尺的青年男女的溝通是透過繁複的科技聯結到遠在150公里外的主機進行著,用文本交合著。而他們也很少碰面,白天她上班,一早出門,加班到很晚才回來。他一早沒課則在睡覺,沒與她Talk就在研究室廝混到更晚才回來。但他知道不時有另一個男人進到她的房間,他給她靈與肉的供給,因為她是濕的(他是如此確定著),她在臨界時的大聲嘶喊,如此鮮明地傳到他這邊來,他感到屈辱。
他常聽古典音樂,這緊臨著的兩間房間彼此聲息相聞,一日在網上Talk時她問︰「你常在半夜聽鋼琴曲?」
「對啊!有沒有吵到你?」
「不會啊!你放的音樂都很好聽,而且跟日夜、天候的氣氛都很配合喔!」
「對啊!我可以去當DJ。︰)」
「你是我的DJ喔! *^_^*」
她在Internet上是如此俏麗,但他們偶而在門口見了面只是問候幾句,她就迅速地離開或進入房間去。
「可以告訴我你聽的是什麼鋼琴曲嗎?」
「是巴哈的平均率鍵盤曲集,很耐聽的曲子,我這張CD已經買了快十年了還在聽喔!我現在就放給你聽。」
他把CD放進唱盤,他們在各自的房間聽著同一首樂曲,是平均率鍵盤曲集的第一首前奏曲,C大調。
一泓清泉流進兩人的心。
他告訴他關於平均率的一些事,把CD借給了她,後來他常常聽到鄰房傳來的平均率,他發現她固定聽著那幾首曲子,小調的,灰色而哀愁。
7)
巴哈的平均率鍵盤曲集二大巨冊,第一冊最後一首是B小調,巴哈著名的彌撒曲也是B小調。B小調前奏曲一直困惑著我,我常常想著,寫B小調前奏曲的巴哈心中想的是什麼。這首曲子由不同的人來演奏,會有完全不同的味道(當然這也是巴哈作品的特色之一,但於此尤甚),而速度的急緩主宰了曲子的呈現面貌。比如用很慢一如緩緩獨行的腳步彈來,如冥思般的飄渺。急些地彈來,出現躁急難耐的煩悶來。
無論如何,這是一首詭異的曲子,似乎逆反了巴哈的常態。他在曲子最後總會弄個快樂告別意味的氣氛來,如無伴奏大提琴組曲或布蘭登堡協奏曲,而B小調前奏曲與賦格,夜裡孤燈下的獨行徘徊,長夜漫漫,無所適從。
8)
一天夜裡,她來敲他的門。他正在聽交響曲,「音樂太大聲了嗎?」他問,驚訝地發現她十分憔悴。
「沒有,你有空嗎?」她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問。
「喔!好啊,我馬上上網去,老地方,對吧?」
「嗯……」她猶豫了一下︰「不要好了,你現在有空嗎?」
「有啊!」
「過來我那裡坐坐好嗎?」
近午夜了,他想大概她看了什麼鬼故事的電視節目了。
「害怕鬼啊!睡不著?」
她嘴角揚了揚,一個擠出來的微笑。
「你等我一下。」他一邊說一邊拿包煙,給正在弄的資料存檔。
他走進她的房間,發現陳設和她剛搬來時他幫她弄的差很多。房間很素淨,看得出來是一個女孩的房間,有幾隻娃娃,一隻大的Hello Kitty。
「喔?跟原來樣子差很多。」
「嗯,我男朋友弄的,他喜歡這個樣子。」
「他幫你搬的?」
「他命令我搬的。」又把嘴角揚了揚,一個苦笑,他發現她的瞳仁沒有一絲反光,看起來有一個月沒睡覺了,像個死人一樣憔悴。
「發生了什麼事?」他在她的床上坐下來,隨手玩弄床上的大龍貓娃娃,發現龍貓的眼睛掉了一隻,原來可愛的童話救世主龍貓看起來陰森怪異,像個獨眼海盜。
「沒有什麼事……」她從不叫他來她的房間,沒有什麼事?午夜的孤男寡女獨處一室,他倒是不特別期待什麼,想起那惟一的一次性愛就沒趣。
「要不要喝酒?明天有課嗎?」
「好啊,明天沒什麼事。」
她幫他倒了一杯威士忌,他猜想這酒是她的男人留下的。
「我喝他的酒,他不會生氣?你不怕我酒後亂性?」說著他喝了一大口,呼著氣讓酒意從鼻孔衝出來,直呼過癮。
「我喜歡Kitty……」她隨手抱起娃娃坐在地氈上。
「嗯,我可以抽煙嗎?」他發現一個煙灰缸,也一定是他的。「你喜歡Kitty哪裡啊?」
「你抽啊,沒關係。我喜歡Kitty沒有嘴巴。」
「哈哈,沒有嘴巴?嗯……小孩子有耳無嘴,這是一句台灣的諺語,有聽過吧?」
有耳無嘴,也就是不要發表太多意見。也就是凡事多承受,少抱怨,其實不只是小孩有耳無嘴而已,他想,她也一定一直過著有耳無嘴的生活,而他一直過著有嘴無耳的生活。
「嗯,有耳無嘴,對啊……我說Kitty沒有嘴巴只是開玩笑啦,Kitty很可愛啊!說不上來。」
兩人隨即陷入沉默之中。他抽著煙,喝酒,她拘謹起來,兩人聽著收聲機傳出來的爵士樂,遙遠而哀傷的小號。
「我可能要你幫個忙……」
原來這是今天的目的,「嗯,好啊,幫得上一定幫。」
「我懷孕了。」她冷冷地說道,似乎說的不是自己的事。
他皺了皺眉,「多久了?」
「快三個月了……」
「喔……,你男友呢?」
「他出國去了。」
「呵呵,我的也出國去了,真巧。」他惱怒起那個男人︰「那,我們要結婚嗎?呵呵……」
「墮胎。」她也倒了一杯酒,逕自喝了起來,似乎不打算為自己的決定作任何辯解,兩人把一瓶酒喝得精光,把怨氣都出在酒上。
是夜他們作愛,她很主動,似乎是為了給付相對的勞務。他又一次感到被侮辱,他從不嫖妓,並非為了道德的崇高或對女性的尊重(因為這些關聯其實都不大),而是他反感於肉體的交易標的化,同時他也自詡以自己的條件何須花錢去找女孩。但深層的原因在於以肉體做為給付的標的,這貫穿了所有他不為嫖妓之行為的整體,是夜他覺得他嫖了她。
9)
在墮胎的那一天,她在醫院跟他說了很多她自己的童年,曾經的愛情,這是他第二個男朋友,第一個進入她身體的人,也是第一個背叛他的男人,但對他而言,背叛女人是如此習常。
她童年在南部的小鎮度過,家裡是開小間的地下鐵工廠,有三個小孩,都是女孩,聽說原來應有第四個,知道是女胎就把它給流掉了。母親是如此帶著恨一般對待著她們,尤其是她。
她在大學輟學,以極優異的成績中斷學業,原因無它只是學費、生活費的支出不值得,即使是國立大學。於是她為了償付對母親的「罪」,輟學就職,她的罪緣於雙親婚後二個月她就出生了,不是早產,卻是一個失敗的婚姻。
「你父親呢?」他問。
「我爸啊?會疼我啊。」她猶豫一下。
她撥開額前覆發,露出右額邊一塊疤來︰「小時候有一次我偷溜出去玩被捉回來,被爸爸逮個正著,他把我推倒,失手用力過猛,我撞上鐵架,工廠裡剛焊好那種,都是銳利的尖角。」
護士來通知,說要開始了。
「後來呢?」
「也許我們是多餘的吧,他們結婚又是拜我之賜,呵呵……」她又撥了撥瀏海,把那塊鮮明的疤巧妙地遮了起來︰「他急忙地把我扶起來,我滿臉是血,他又內疚又惶恐,匆忙送我去看醫生……我一直記得父親那個臉孔與表情……我想他還是很愛我們的,那一次,他真的對把我弄傷感到抱歉。後來我們都長大了,也常回去看他,但他老了好多,這幾年來。」
她被送進去了,他門外等候,醫生來看了看他,白了一眼就進去了。他在心裡咒罵著,沒有這些負心漢,你就沒錢搞小老婆了,還給我臉色看!我又不是始作俑者。
她在傍晚醒來,面無血色,但神情十分怡然。有他陪著去,他們付的錢比較便宜,是已婚懷孕墮胎的價錢。
那次以後,他們極少在網路上聊天了,她反而常過來,邀他過去吃她煮的宵夜,聊聊天,熄了燈兩個人躺在床上愛撫,一絲不掛地相擁而眠到天明。她會輕吻他的額頭後上班去,沒有交合,一直是這樣。他們像兄妹一樣躺著,沒有任何一方對以性為主的進一步活動感到興趣,只是互相撫摸、探索著,慰籍著彼此平素都欠缺的肉體或靈魂。
她的心情似乎輕鬆愉快了很多,但每每他總感到剔除朋友這一層,她為他做的一切不是創建在愛情的幻覺上就是基於幫忙墮胎的感謝,而這兩個原因他都反感。他對她的撫摸與挑逗也就僅止於對美麗肉體的本能興致,卻寧可趁她不注意時上廁所把慾望同精液一同打掉沖走,回來擁著裸體的她直到天明。
10)
平均率曲集由C大調至B小調間格一個半音計有十二個大調,十二個小調,共24組,每組由一個前奏曲與賦格曲組成。每個調性自然有每個調性的風格,巴哈在最後的降B小調到B大調中,有了個轉折,在B大調的組曲裡有著隱隱的光明浮現,長痛中短暫解脫的幻覺,迴光返照(?),娓娓地清音流過,但旋即進到B小調,一切又再度陰鬱起來,變得茫然而失落,沒有明天的生活,沒有前程的終站。
如果從C大調到B小調所組成的曲子會命定般地由光明導引個一個黑暗的墜落,為何不從B小調再補上一首C大調的前奏曲與賦格曲呢?就像郭德堡變奏曲一樣,三十首變奏曲終會回到詠唱般的主題來,難道命定了的CDEFGAB就只能CDEFGAB嗎?為什麼,巴哈,告訴我?
11)
時間過了一、二個月,他們的聯絡少了。他又常聽到另一個男人進入他的房間,進出她的身體,他想起那婦產科醫生的眼神,她黑洞似絕望的瞳眸,婦產科診所裡白色的壁磚,壓得人透不過氣來的日光燈。
一夜,他在深夜聽到她的男人離開她的房間,一般而言他都會在天亮後才離開。後來混著細碎的鋼琴聲和她的啜泣,他知道她正聽著巴哈在流淚,嚥著難以承受的苦痛,難以下嚥的結果是從喉間不時吐出一二聲的哀鳴來,他聽得極為心,也極惱怒,他想過去奸了她,一如摑一個人幾下以激醒他或轉移他的心緒,但他沒有到隔壁去,只是靜靜地聽著這女孩細細的啜泣和遠遠的巴哈。
聲音漸漸平息下來。他改完學生的報告也快天亮了,十分疲倦,清晨的鳥鳴佈滿了屋後的樹林。他草草喝了幾口酒就睡了。隱約中他知道她出門上班去了,應該沒事了。
是夜,他很早就回來,發回學生的報告與考卷,又帶了六個小時的實驗課,累了一天,想早早回來睡覺。鄰房闃無人聲,他以為她尚未回來,他倒床就呼呼大睡了。
一聲玻璃碎響劃破天際,他被驚醒,她的哭號喊叫聲傳了過來,但過了一、二分鐘,一切又復平靜,過了良久,他擔心出事了,走過去她的房門叫她︰「開門,開門,是我!」
房內卻絲毫沒有回音,他急忙回房找出鄰房的鑰匙,早先房東托他代為看管隔壁房間讓要租屋的人能進去看房子時,他就一直有著她房間的鑰匙。他匆忙打開房門,撲鼻而來的是一股濃重的酒味,房間燈火通明,狼藉一片,她躺在血泊中,左手腕仍源源地流著鮮血,右手是玻璃杯的一大碎片。
12)
他檢查了一下傷口,還好她力道不足,未深入割開動脈,只有靜脈源源地流著鮮血,日光燈照得如此明亮,獨眼的龍貓在一旁冷眼觀著,地上的Kitty貓沾滿了 愛她的主人的鮮血,他把她抱了起來,衝出門,幸運地在門口攔到一輛計程車,司機起初拒絕載瀕死的人,他告訴司機,她不是將死的人,傷勢不重(其實他也不確定),而且救人一命勝過念再多的佛經,車上貼滿佛語的司機仍十分頑固地拒絕,他打開車門就把她放了進去,司機無奈也就趕緊上路了。
他用毛巾綁紮住她的手腕,用力握住止血,持續地在半醒著的她的耳邊叨語著︰「不要怕,我在這裡,我們去醫院,你一會兒就會沒事了……」不時疾呼司機開快一點。
司機無奈地咒罵著,要下山到小鎮上一定要經過大學旁的小路,時間正逢夜間部下課,窄窄的通路塞滿了行人、機車和一兩輛闊少爺的名牌轎車,走沒多少路,他們也陷在人群和車群中,她突然清醒過來,告訴他說︰「聽,是巴哈,巴哈……」
「什麼?」他只聽到計程車司機汽車音響放出來的收音機Call-in節目,主持人正痛罵著政府的無能。
「巴哈,平均率……」
「是我借你的平均率?對啊,很好聽對不對?」他開始擔心她是否在他衝進她房間前,流失了大量的血,正往死亡穩穩地邁進。
「我聽到了CD裡倒數第二首的曲子,我一直最喜歡那一首……」她隨即胡亂 了起來。
「對啊,是B小調前奏曲,是不是?」他開始擔心起來︰「運將,能不能快點?」
「你就有看到啊!頭前都是人,我也沒法度啊!不然你抱她用跑的好了,跑下山再叫車比較快啦!」司機仍擔心他車上會死個人。
他抱著她跳下車,擠在人群裡面,小路上的學生似乎沒看到抱著患者的他,仍自顧自地聊天、漫步,他左躲右閃,寸步難行,一個失足,他抱著她跌落在地面上,她伏在他身上,胡言亂語著。
他往上看到夜空,繁星點點,突然他似乎也聽到了巴哈的B小調前奏曲,悠悠的旋律,找不到出路的攀升與跌宕,一顆流星倏乎劃過天際,他用盡力氣一直爬不起來,他們被人群湮沒,一直沒有人注意到躺在地上的他們,流著血、伏在他身上即將死去的她。
(完)